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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无名者之书[第31页]

作者:ask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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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陛下。”侍女雅丽端着一个漂亮的银盘走进房间,一张圆脸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这是国王陛下特地吩咐厨房为王后陛下做的松茸煮灰鹤肉,听说对孕妇的身体特别好。国王陛下可期盼着王后陛下为王国诞下一位漂亮的继承人呢。”
“放在这里吧。”艾妮平静地说道。菲丽安注意到她的微笑中流露出一丝苦涩。
看来她还没有犯浑,清楚阿苟斯如今态度转变的真正原因。哦,对了,既然她醒了,为何不问问她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呢?
她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屈膝一礼,“陛下。”
艾妮抬起头来,脸上清楚地写满了厌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首相夫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她的语气很酸,菲丽安听着觉得扎耳朵。
算了,她从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无视就可以了。菲丽安劝说着自己,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全局。“我没有贵干,只是想向陛下询问一下那天夜里的具体情况,到底发生了何事?”
王后没有回答,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我凭什么告诉你?”她的嘴唇冰冷地翕动,吐出伤人的话语,“医治我的有希尔曼学士,调查凶手的有科斯伯爵,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学士还是情报总管?”
菲丽安愣住了,感觉两颊火灼一般地疼痛。她很想给这个愚蠢的女孩一盆冷水,让她清醒清醒。“陛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语气变得强硬,“毕竟您不仅仅是阿拉尔的王后,还是勃瓦第的女公爵。有些时候,我们不能完全信过这些阿拉尔人的说辞。”
“是啊陛下,菲丽安说得有道理。这次您莫名其妙地中毒,恐怕里面大有文章。”努瓦修女不知什么时候绕了回来,她的话对艾格尼丝向来有用。“你应该相信她。上次签署<治权递交文书>和<继承法案>遇到麻烦的时候,不就是她出主意帮你解决的吗?”
菲丽安望见她的脸色变了三次,终于所有的厌恶和敌意都不情愿地消失了。
“我可以告诉你。”她一字一顿,好像那段记忆已经过去非常遥远,“可是……不能完全说清,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真是个蠢蛋。菲丽安听了之后哭笑不得。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吧。”她说。
艾妮开始描述她那天晚上的经历。反反复复,语言和思维都很混乱,比刚才更让人无语。
首先,她提到了自己在祈祷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侍从。“他就像个幽灵”艾妮提及这件事的时候有些害怕,“他的两条腿比拨火棍还细,脸孔模糊不清,还躲着光亮。他告诉我,琼安会在国王白龙塔的书房里等我。一开始我以为他是鬼魂,但是……你知道的,那里是真神的圣地,鬼魂是进不来的。所以我又觉得他是琼安的小侍从……”
“所以你就相信了,去了国王的书房?”菲丽安已经找不出话来形容。真是个猪脑袋。“你不知道琼安是公主,她只能有侍女吗?”
“我……”艾妮长大了嘴巴,活像条缺水的鱼。“我……我忘了这个……”
你差点忘了怎样保住性命。菲丽安发现自己有种中毒的感觉,脑袋跟着她的声音发晕。
“那么接下来呢?你怎么又动了那封信?”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那封信就在……桌面上放着。哦,等等,我进去的时候里面还很亮,只是没有人。四周的墙壁都闪耀着一种奇异的灰白色亮光……”那是云母石返照出的亮光。菲丽安在侍女发现艾妮出事的时候去过阿苟斯的书房。这无关紧要。“嗯……”她又停住了,“那似乎又不太亮,但是外面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你确信?”菲丽安诧异,耐心地听着她的描述。
“的确没有月亮,却能看见东西。那光芒似乎是从地板下面透出来的。”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叫菲丽安十分迷惑,“打开那封信的时候,我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其实从刚进房间的时候就能闻见了,不过很淡,也说不清是什么……”这应该就是希尔曼学士提到的‘可以像香水一样挥发于空气中的毒药了’,的确是难以推翻的证据,“我那时一团心思全在信上,根本没注意到香味。等闻见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东西要从鼻子里钻出来。我没想到那是血,然后……然后,我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不断下落,永无尽头。我的儿子在耳边尖叫,声音大得足以吵醒这个城市里所有沉睡在坟墓里的幽灵。但是我看不见他,看不见他……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经过就是这样的。”
菲丽安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侍从,一个魔鬼契约般的邀请,一封涂满毒药的书信,一个没有月光的黑暗之夜……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成了一团无法看穿的迷雾,令人窒息。她轻轻地用手敲击额头。这招真狠,就算不能同时达到目的,也能轻而易举地毁掉其中一方。不管怎么样,这种死局不是一般人能够设的。设局的人必须对整个宫廷和几个局内人的性格与行事方式都十分了解,才能保证这个计划的顺利实施。如果是这样,那么真正的凶手应该就在我们中间。
危险近在咫尺,而且无法猜测。菲丽安打了个寒噤。这是否意味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并且如今看来,阿苟斯很可能清楚这件事的真实意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给那个真正的凶手看,让他在得意忘形之中露出马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下令琼安去修道院就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似乎那天在场人群中,还有一个人也认同这样的做法——好像是琼安的姨妈,莫拉德大公的遗孀埃莉诺夫人——这就应该错不了。
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等待那个真正的凶手出现?还是……
不,不对,我疏忽了一点。如果这种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艾妮在琼安被赶走后立刻恢复就说不通。菲丽安回忆当时的情形,几个互相有关的人全都在场,但是能把消息传出去的却没有。琼安、阿苟斯、埃莉诺、希尔曼……其他的都是侍女和侍从,他们中找不到另一个与艾妮和琼安有着直接利益联系的第三人,所以都不可能是设局的人,除了自己。
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这个局是……
她的眼睛凝视着阿苟斯吩咐侍女送来的食物,发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除非……这是阿苟斯和希尔曼那老头在演戏,自编自导地演,欺骗所有人。这所有看见的,听见的,都是谎言。他们的目的,只在于勃瓦第的土地。
想到这里,菲丽安胃里一阵翻搅,作呕得想吐出来。
她不能忘记,当初阿苟斯为了强迫艾妮签署<治权递交文书>和<继承法案>的时候,是如何折磨她的。而在这个计策破产之后,又表现出了何种的愤怒。他从来都没有爱惜过艾妮,即便她为他生下儿子也是一样。
出事前天的早晨,阿苟斯一定知道艾妮时不时地呕吐是因为怀孕。连那些没结婚的侍女都看出来的东西,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不知道?真是笑话!但如果是为了顺利地实施这个计划,一切就说得通了。我们现在被狼群包围着,随时都会被撕碎。可悲的是那个人还生活在对真神极度虔信的梦幻中,完全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
她望见艾妮又开始播弄手里的念珠,准备祈祷,心头不禁涌起深沉的悲哀,自觉难以呼吸。
父亲,我该怎么办?在她的眼中,我还不如一串念珠值得信任。她摇摇头,轻轻地走到窗口,掀开窗帘,让外界的风吹进这个沉闷许久的房间。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昏昏欲睡的头脑,菲丽安又觉得自己刚才的猜想不一定正确——阿苟斯没必要用毒害妻子的手段赶走女儿,只需要一道命令就可以了,他这样做完全多此一举。
一切又回归了原点,没有一丝头绪。
如今最难解释的就是那个神秘的小侍从。他是谁?从哪里来?全然无知,而这一点恰恰最为关键。只要找到他,所有的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菲丽安自认对巫术十分了解。照艾妮刚才的描述来看,那孩子可能是阴影使者,被强大的术士驱使而来。而操纵它们,是身为缚灵师的标志。不过要是谁在这附近行使这样的巫术的话,应该逃不过她的眼睛。但是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表明这一切曾经发生。
到底是哪个地方被我们忽视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将决定最终的成败,而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我该换一种方法来看这件事。也许事实不是这样,我们都猜错了,事实只是个意外。如果是那样,就真的谢天谢地了……
“吉德,王后陛下的项链在哪里?”雅丽尖着嗓子喊,打乱了她的思绪。
菲丽安微微皱起眉头,十分反感。
 
“吉德,你还想呆在这里等着嘲笑?”她扭头喊道。
寡妇迟疑了一下,匆忙朝艾妮行了个礼,退出房间,跟上菲丽安的脚步。
外面很凉,和生着壁炉,关严门窗的王后寝室里的温度相差了许多。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的菲丽安把身上的衣服拉了又拉,双手抱臂,还是觉得寒气袭人。
天,正在变冷。最近几周的夜里已经需要穿上羊毛斗篷来抵御午夜的清寒。虽然这样的气温对于像菲丽安这种从小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那些世世代代从未见过冰雪的赞布拉人就有些受不了了,贫民们抱怨天气冷得发疯。
现在还只是霜月中旬,离一年中最冷的冰月还有四十天,可气温却像匹脱缰的野马,迫不及待地朝着那个最低点狂奔而去。
今年冬天铁定会冻死人。菲丽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晓夜之星’照亮世界的光辉,让所有隐藏在自然界里的超自然力量统统苏醒了。它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影响着世界,带给它无法预测的未来。
魔法的轨迹也在改变,有许多古老的秘术和从前表现出来的不太一样了。菲丽安忽然意识到,这件事还有一种可能。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菲丽安打发吉德离开,自己转身直奔血塔。她想去见见那个被抓起来的侍女简,以及被科斯伯爵查抄出来的奇怪玻璃瓶。虽然现在什么也不能断定,但是任何一条线索都显得极其珍贵。
血塔在白塔的北面,即便在清晨的清光下,它那灰色的墙壁也显得格外阴沉破旧。这里曾经是最初的王家居室,是一座集军事和居住于一体的古老要塞。后来因为年代久远,日益破败,渐渐地不再合适王族居住,便改作了监狱,专门关押身份重要的囚犯。
它的一面紧临着护城河,那里有一道水门,也是整座血塔唯一可以登上北面鬼尖角部分的入口,被称为‘叛国者之门’。从那里进去的犯人通常有去无回。常常是再次走出那道门,看见天光的时候就是去刑场的时刻。所以在赞布拉人的口中,那道门等同于地狱之门,被称为‘死门’。
穿过‘死门’要走水路。菲丽安找到了专门撑船搭乘重犯去鬼尖角的船夫,交给他一枚金币。让他带自己去血塔‘死门’。沿途,不少肩披红袍的守卫在高耸的城墙上来来去去,把守得很严。
小船在河面上行驶了约莫五分钟的水路,一道破败的灰色拱门从前方的雾气中露出。砌成这道门的是石块产自雾海沼泽的灰岩石,上面雕刻的精细花纹早已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一些破敝的帷幔悬挂在门的四周,颜色褪尽,散乱成尘,随着几乎感觉不到的风轻轻飘动。
这里弥漫着墓地的气息,许多影子盘亘在这里无法离去。不知道那个小侍从是不是从这儿被召唤出去的幽灵之一。几声尖叫突然惊破了四周的死寂,随即又消散得无影无踪。雾气包围着血塔的鬼尖角,只露出一个模糊的黑顶。
菲丽安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气味。抵达‘死门’门前的小石阶时,她把披在头上的丝巾拉过来掩住口鼻。
“在哪能找到科斯大人?”
一只眼睛长满白色翳障,眼球浑浊不堪的船夫转动着那只好眼,瞪着菲丽安。“进去以后,上楼梯,向右转,第六扇门。”
“谢谢。”她迫不及待地离开,钻进漆黑如同墓穴的塔门。
塔里没有一个守卫,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冰冷的天光从那些狭小如同箭孔的窗户里透进来,给黑暗的底色披上一层白纱。无数灰尘在笔直的光线中飞舞,只是看见就觉得鼻子犯痒。这里非常狭窄,一条螺旋石梯天衣无缝地镶嵌在西面的石壁上,又窄又陡。
菲丽安提起裙子,小心地拾阶而上。
二楼和一楼大不一样,非常宽敞,但是更加破败。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帘幕被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得像在泥土里埋了一百年,全都是难看的土灰色。上面的灰尘积得有一指厚,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落下一层。
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门。第六扇……第六扇……第六扇……突然,她愣住了,不管从哪边数起,第六扇门根本不存在。是那老头在骗我吗?菲丽安感到的不是愤怒是紧张。这地方什么都不对劲。从刚才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就老是觉得有许多眼睛躲在那些蠹虫的破洞里,盯着自己看。
她轻轻旋身,转过一圈。
“首相夫人怎么有兴趣来我这里?”科斯像幽灵一样突然从空气中出现,同样墨绿的眼瞳中映出的菲丽安的影子成了一只渡鸦。
“呃……我……我……我只想……”菲丽安一时语塞,脑袋像被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乱叫,“我只想来向伯爵大人了解一些情况。”
“情况?是关于王后中毒这件事吗?”
“是。”菲丽安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
“你跟我来吧,这件事我手头的证据也不是很多。”
他带着她在塔里绕了一圈,推开楼梯另一边的一道门,“进来吧。”
原来这才是右边。菲丽安望着转圈的楼梯,恼火地摇头。看来我真是气糊涂了,下次一定谨记不要和艾妮那没脑袋的蠢货大动干戈。
情报头子的居所超乎想象地狭小,也超乎想象地简陋。除了一张铺着草垫的石板床外,就只剩下一张缺了腿的木桌,上面摆放着几支火把和一盏油灯。窗户充其量就是一个箭孔,透进来一指粗细的光线。她有些纳闷,科斯平时穿的那些还算华丽的衣服是丢在哪里的。不会是像松鼠一样,挖个洞藏起来吧。
“不好意思,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没什么,我来只是想看看琼安的那个侍女简,还有从她的床底下搜出来的东西。”
“可以。”
 
他掀开铺在床上的草垫,扣住石板上的一个石扭往外拉。石床从中间分开了,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东西放在楼顶。去那里,要从这里走,楼梯不通。”他取出打火石,点燃一支火把,钻进洞去。菲丽安紧跟其后。
穿过一段狭窄的巷道,前面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圆形竖井出现在他们面前。井里冷风阵阵,深不见底。菲丽安把头探出边缘,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从地下吹上来的风的味道不对劲。
“不要往下看。”科斯抓了她一把,“那底下是黑暗之地,掉下去就完蛋了。待会儿要带您去见的简不在那里。”他紧紧抓住一只突出在石壁上的铁环,招呼道,“来,从这里上。”
“有多长?”菲丽安抬头仰望,上面的极高处有一点儿零星的光线在发亮,好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从这往上一共一百六十只铁环,往下还有一百六十只。”
一百六十只,不算太长但也够受的路。菲丽安跟在科斯身后,抬脚登上第一只铁环。她一边攀爬,一边数数。那只火把就像一颗会飞的火星,在黑暗中徐徐上升。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不到三十五环,她的手已经麻得厉害,于是停下来休息。抬头看科斯还在往上爬,火把的头被他的肩膀遮蔽了,只余一圈昏黄的光。四周的影子飞奔,黑暗渐渐从下面升上来,吞没了铁环的轮廓和墙面的粗糙灰石。菲丽安喘了口气继续前进,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六十环的时候,腿脚也开始像手臂那样打颤,梯子却还永无休止地往上延伸。她看不见科斯,只有头顶上很远处的一点光亮表明了他的存在。
看来我太高估自己了,这路确实很长。她咬咬牙,继续前进,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执念似乎点燃了她的灵魂,迫使着酸痛不已的身躯坚持不懈。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
头顶的星星变大了,四周明亮起来。她可以清楚地看见竖井尽头的尖角穹顶。刚才在下面看到的那些星星正是这穹顶上的破洞。阳光从大片破口钻进来,把光明带进这黑暗之地。
“这边。”科斯已经钻进右边的一条隧道,此刻露出来的是他的脑袋。
菲丽安小心地松开一只手,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然后把腿也探过去,离开了铁环梯子。隧道非常促狭,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裙子,手脚并用朝前爬。
“快点出来,到了。”情报头子行动迅速,已经打开了隧道尽头的机关,钻了出去。
这是一间奇怪的六角形房间,菲丽安刚从墙上的洞口钻出来时就发现了。
六扇细狭十字形窗户对称地镶嵌在六面墙壁上,透进来的阳光彼此交织,刚好照亮地面上马赛克六芒星的六个尖角。这里空无一物,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渐次镶嵌着黄(chahua)色、绿色、浅灰色、淡蓝色、湛蓝色、深蓝色和黑色的马赛克。除了刚才进来的那个洞口,对面相互对应的两面墙上还有另外两个洞,似乎通向其它的房间。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面。”科斯指着左边的一个洞口说。这次,他没有带头往里钻,而是停下来等待。“夫人,请握住我的手。注意,好,这样很好。黑暗中有些东西会吓着您的。”
菲丽安朝那里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和刚才进来的地方很像。这地方是个迷宫。她犹豫起来。眼前的科斯伯爵是个出了名的千面人,天晓得他现在在打什么注意?要谋杀,这地方可是个再好不过的绝佳地点,连尸体都无须费心处理。
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伤害我。如果首相夫人无故失踪,会引起极大的震动的。而且,吉德知道我来这里,谅他科斯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菲丽安,你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胆小的懦夫了?她咬紧牙关,握住章鱼伯爵的手,任对方领自己穿越黑暗。对方的脚步很快,并且不时提醒着“小心,这里有一段台阶,跟着我慢慢下。”或者“现在向右拐,左边是陷阱。”之类的话。
这样走了大约二百七十步。前方出现一道光芒,其实只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晕,十分昏暗。等到接近的时候,菲丽安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点满整整一间房间的烛火。除了这些,还有一个面罩黑纱的身影坐在墙角,一见到他们到来,便立刻活化起来。
“你来啦,我还以为整个宫廷没有一个人能猜透那件事的真相呢。”
她是谁?菲丽安错愕地发现这声音异常熟悉。并且清楚地记得,最后那次听到的它时候是刺耳的尖叫。它已经消失了,随着她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了。
面带黑纱的女人缓缓站起身,随手取过一支蜡烛,将之吹灭。从烛心升起的黑烟并未就此消散,而是慢慢在房间里飘荡,吸取着这间房里烛光背后的暗影,不断变换着形状,越长越大。终于,它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形状。“陛下,公主请您去国王的书房,她有话对您说。”烛头上跳动的火焰轻声低语。
是那个小侍从!
“你……”菲丽安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张大着嘴巴看着她慢慢靠近。
虽然脸上蒙着厚厚的黑纱,面目模糊不清,但是那走路的姿势,却叫人难忘。菲丽安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了一个名字——赛伊尔。不,不可能,我看见她死了,看见她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她痛苦,父亲一直为她痛苦……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拼命摇头,希望将这个想法甩出脑袋。
 
Chapter16 扎斯
夜里下了一场雨,跟着气温可怕地下降了。
临近天明的时候,不论是树木还是草甸,全都在黎明的昏光中折射着冰冷的光辉,像穿上了一层玻璃做的外套。每片凝冻的树叶都是用翡翠做成,毎滴坚实 露珠都比钻石更为璀璨。包裹着闪亮外套的鲜花和蘑菇美得难以想象,就连漆黑的污水坑也放射出明亮的油棕色光彩,甩掉了肮脏难看的外表。
随着太阳的缓慢上升,光线逐渐变得刺眼,整座森林变成了一片由棱镜攒成的广阔海洋。从四面八方折射回转的光线只需片刻,就会让置身其中的人头晕目眩。
“冰森林,真是坏兆头。”希娜用长矛敲击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说。“小心,避开太阳,不要让那些雪光刺伤眼睛。”
扎斯有些不以为然。对于这么神奇的景色,他巴不得多看上两眼才过(chahua)瘾。
他来自南方,还从未见过森林变得像水晶一般透明的样子。那些闪烁着奇妙光彩的冰花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这里一定蕴藏着魔法。老故事里不总是传说北方的森林里住着精灵,她们的家园美如仙境,到处闪烁着日光和星光。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它们太漂亮了!”他伸手去摸那包了一层透明外套的枝条。顷刻间,寒冷像烈焰一样点着了他的手指。它们像流动的液体顺着手臂攀爬,所到之处渐渐发麻。
“ 你在干什么?”希娜转过身,望见他还盯着发亮的冰晶看,便厉声喝道:“笨蛋,你不怕照瞎眼睛吗?”随即执起长矛对准他的小腿猛挥下去。扎斯毫无防备,脸朝 下重重地跌在那从冰晶透亮的树丛上。顿时,树枝‘哗哗’地折断,扬起的冰沫子好似团团白雾腾空而起。只要不小心吸进去一口,铁定会咳上半天。
“咳!咳!咳!”扎斯的眼泪和鼻涕齐流,喉咙因为呛了不少冰沫火烧火燎地痛,气管也像被什么东西刺破了那样泛着血(chahua)腥气味。“咳!咳!咳!”他拼命咳嗽,觉得自己要把肺给吐出来才能停下,“咳!咳!咳!”背部开始抽筋似地疼痛。
“咳!咳!咳!……”他像只龙虾痛苦地蜷缩起来。这感觉就像脖子上被套了绞索,越勒越紧,难以呼吸,生命跟着脱离了躯体。
“咳!咳!咳!……”他乞求着这该死的咳嗽赶快停止。这烂婊子,真是害惨我了。浑身的冷汗浸透了内衣,贴在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寒冷感,叫他直打颤。
终于,剧烈的咳嗽随着冰沫的融化慢慢停止,他大口地喘着气,生命的感觉又回来了。
等到喉咙口火燎般的灼痛刚刚有了一点好转,便立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吼叫道,“你这糟女人疯了吗?”他一边咆哮,一边不住地用袖子揉眼睛。冰沫子很细,却像针一样锋利,跑进去一点就能疼半天。“你会把我弄瞎的!”他尖叫。
“你再盯着看下去才会真瞎。”希娜毫不客气地指出,“北地的冰雪之光里有白鬼的影子,会夺走那些好奇心过剩的傻帽的眼睛,装在它们没有视力的脸上。在我们家乡,‘不能盯着太阳底下的冰雪反光看。’这个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明白,你居然像个白痴似地看了半天?”
“不就是看了眼花吗?这个故事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吧?扯什么精灵鬼怪的!”扎斯死硬不松口。但到了晚上,他就充分见识到了希娜口中‘白鬼’的厉害 ——两只眼睛肿得像大鱼鳔。眼皮亮光光的,黑中泛青。细细的眼缝弯得赛过初升的新月,还特别畏光。只要有比火星大那么一丁点的光线透进来,他的眼泪就会像 小溪一样涌出。
“呦,轻点,疼,疼……”当希娜拿着牛乳搅拌的薄荷草叶糊给他敷眼睛的时候,他跟着叫个不停。只要稍微碰上一点,就好像有个好事的农夫拿着大草耙子在眼皮里面犁地。
“你不能轻点?哪个女人的手会像你一样重?”
“叫,叫,叫!”高个子女人不高兴地把罐子砸在床头,“活该!开始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小心,避开太阳,不要让那些雪光刺伤眼睛。ni ta(chahua)妈就跟聋了一样,偏就不听?我揍了你还不服气,跟着叫唤。现在凶啊,别跟头驴似的只会哼哼。”
“我也不知道。你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吗?”扎斯竭力躲避着帐篷外面篝火的光亮。他早上为水晶森林的辉煌大饱眼福,现在却不得不开始接受黑暗的召唤了。精灵家园的美景果然不是白看的,连账单都付得这么及时到位。
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帐门被掀开,冷风伴着漆黑的人影涌了进来,黑压压地把所有空间都占满。
 
沙发,好久不见瑞卡德啊~
 
骑士们抬起棺柩,将其送往城堡里的小圣堂暂时停放。修士、修女们都已经准备好了祈祷用的圣歌、鲜花、香油、烛火。今晚,布朗歇夫人打算彻夜陪伴丈夫和儿子。
“你什么时候送他们回去?”离开大厅的时候,德兰姆问她。
“我想……明天吧,不能再迟了。”母亲望着弟弟,“我打算先带他们回图林根。然后,再命人送他们去北境。他们属于兰登,属于那里的辽阔原野和苍茫葱郁的森林,属于那里沉寂了千百年的悠长殿堂。可我离不开父亲,他的时间不多了……”说到这里时她顿了顿,维克托知道她又要提那件事了。“兰斯,我来此地临行之前,父亲还在问我你的婚事怎么样了,他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可是……姐……”德兰姆刚想开口申辩,却被布朗歇夫人抬手拦住。
她示意他无需再说。
“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人……”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是……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弟弟。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风扯起她遮掩哀伤的面纱,将那张因为痛苦血色全无的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布朗歇夫人曾经像阳光一般洋溢四射的快乐全都烟消云散,那张脸上留下的只有空洞和孤独,还有一双被剥去灵魂和心智的眼睛。
“我先走了。你们还要商量和谈的事,就不打扰了。”她步出大门,尾随着灵柩离去,长长的黑丝面纱飘扬在风中,好像一只折断的渡鸦翅膀。德兰姆伫立在姐姐离去的地方,纹丝不动。维克托瞧出他凝望那背影的眼神中满是愧疚。
爱情与责任,个人与家族,究竟谁轻谁重?他发觉这个问题放在此刻思量尤为苦涩。每当要衡量这两者之间关系的时候,舅舅的内心一定矛盾无比,难以取舍吧?维克托回忆着以往每每提及此事时舅舅的表情,那种好像猛兽陷入囚笼时的表情,就觉得很难过。矛盾,混乱,痛苦纠结。不论是背叛爱情或是抛弃责任,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抉择。但是眼下时间却如此紧迫,逼迫他不得不做出决断。
他会放弃自己,还是放弃一切。维克托口中溢满苦涩,他期待着两者都不要发生。如果,这一切不幸言中的话,那么所有的重担都将落在他的肩头。
等到那些身影都看不见了,德兰姆才转过身。瓦斯曼护灵队领头的骑士立刻走上前来。
“大人,既然公爵遗体已经送归。那么,请准许我们返回复命。克丽丝公主殿下还在等候着我们的消息。改天,她会亲自和您约定地点进行谈判。”
“准许。”带着冰冷的礼数,德兰姆回应瓦斯曼护灵队的要求,“同时向你们的公主带去我的谢意。告诉她,改天我们要把这所有的一切……都讨论个清楚,请她想好怎么应对。”
十三名骑手齐刷刷地站成两排,朝着图林根公爵的继承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大步离开城堡大厅。他们走得很快,生怕途中生变,一个也走不了。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咒骂,而后则是绞索‘吱嘎’作响的喧嚣声。
维克托明白,那是城堡的大门开启了。舅舅不想为难他们,放他们离去。
瓦斯曼的护灵队一出大门便策马狂奔,他们顺着原路返回,只是速度要比来时快上好几倍。等到维克托奔上塔楼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马队的踪迹,只能望见天边扬起的一道浅黄(chahua)色的沙尘。
塔顶上的风很大,吹乱了城楼上插着的各个家族的旗帜,也把那些被吊死的人的尸首吹得左摇右晃。为什么父亲和哥哥回家了,我反而愈发感到不安起来?
“去陪陪你母亲,她现在只剩下你了。”
舅舅德兰姆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塔楼,就站在他身后,“她需要有个人帮她填平创伤,越快越好。”
“舅舅不行吗?”维克托想提那件事,却又觉得不妥。
“我?不行,不行。”他摇摇头,“你没看见我只会跟她吵架,惹她生气吗?我去了一定会更糟,把她气得连话都不会说。”
 
“可是那件事,你答应了那件事母亲什么气都消了。”
“哪件事?”舅舅的眉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好像一条爬行的毛虫受到了惊吓,“哦,哦,那件事。”他用生满茧子的粗糙大手摸着维克托刚刚生出胡茬的下巴,“听好了外甥,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唯独,唯独那件事,办不到。”
他扭头而去,留下维克托一个人站在塔楼顶上。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时间里,他都呆在骑射场地里练习射箭,这和大多数骑士酷爱长枪有所不同。浅水滩领主就站在他身边,不过他手里拿的是弩而不是弓,这种小型的连发机弩比弓的威力要大,携带起来也相当隐蔽。僵尸大人已经数次要求德兰姆将其适用于战斗,也不是为何,舅舅一直没有准许。
他一口气射了三轮,每轮十支箭。所有的未射的黑羽箭都插在面前的泥地里,需要的时候便拔起一支。一轮射完,他的侍从吉姆德.格鲁菲德就会连忙跑去箭靶跟前,把上面的箭一支支地拔下来,再跑回头插在泥地上,以供下轮使用。
男孩已经累得气喘嘘嘘,而这其间自然少不了舅舅的喝骂声。“动作利索点,吉姆德老爷。”或是“下次应该给你这样的酸腿侍从也配上匹马,免得在骑射场上累趴下。”伴随着这些话语的是阵阵哄笑声。维克托看见不远处,他的堂兄文森特.格鲁菲德的脸红得像灌下了十瓶葡萄酒。
自从上次这男孩意外走丢,又被‘老学究’找回来后,便愈发地呆滞,常常连路也走错。一些喜欢卖弄口舌的家伙趁机为他这失踪后的经历添油加醋地编出了无数故事,一个比一个荒诞不羁。其中流传的最多的是说他被瓦尔诺河里的水仙女迷住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往水里跳,差点被淹死。
“……要不然怎么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得像条鱼?”中午开饭的时候,维克托听见一个胸前绣有橡树叶纹章的士兵正坐在一捆干草上胡吹,“结果仙女嫌他笨,不像个男人。为了惩罚他弄脏了她们的河水,就让那些水从他的耳朵灌进脑子,带走了那点仅存的智力。你知道的,他那格鲁菲德家的脑袋里,顶用的东西加起来还比不上我的小指头……”
几乎每一句话都能引起一阵哄笑。在这样的气氛下,文森特.格鲁菲德大人脸色格外难看,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侍从。维克托对此深表同情。
另一些比较温和的说法一样没给他们家留下什么面子——传说格鲁菲德家原本就是弄臣出身,后来因为某场杂耍表演得好,被古埃诺的一位皇帝册封了贵族。但是他们家的祖先始终没忘记自己是靠什么才发迹的,因此嘱咐子孙定要谨记这一段历史。
‘这可怜的孩子总是健忘。”这往往是令人垂泪的开场白,但接下来的就要让人笑得涕泪横流了,“说不定那天,他突然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你们都知道,他做侍从一向丢三落四。不巧被老祖宗的鬼魂撞见了。于是鬼魂责备他为什么不去做弄臣而偏偏要做侍从,没有喝彩和赏钱还要被使来唤去?气急之下,一巴掌把他给拍成了如今这副摸样。”
每每如此,维克托总是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在格鲁菲德家族成员的面前失态,造成误解。但是,他爱死了这种说法,希望它能传得更广一些,于是自己也加入进去。然而,最能叫人难忘的却是最后一种。这个故事和不久前流传来开得那个恐怖传闻混在了一起。
他们说,男孩遇上的不是水仙女,不是祖先的鬼魂,而是会走路的活尸。他是因为惊吓过度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如果是前两种,倒也没什么,但是最后一种说法,叫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感。维克托望着男孩在领主和箭靶之间疲于奔命,不由得心生同情。真是个可怜虫,做侍从做到他这份上,也真是悲哀。估计他恨透了侍从这个身份,巴不得早点解脱呢。
一出神,那种奇怪的违和感又来了。他开始相信第三种说法可能是真实的,这个男孩的确受到过惊吓。他看似忙乱无措的举动每一个都在犹豫中进行,表现出来的却是迟缓。而这一切加起来让他身上的恐惧感消失了,别人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迟钝……这些想法和推断令他不安。
 
就在他沉思的当口,吉姆德又摔了个跟头,怀里抱着的箭哗啦啦地散了一地。顷刻间,德兰姆恼怒的咒骂声响彻整个骑射场地。
“饭桶!连抱捆箭都抱不动,我还能指望你干什么?就你这样子也指望去做骑士?我看还是操(chahua)你家的老本行,干个弄臣得了,至少还能讨领主的欢心,比在这里一事无成来得要好。”
天哪,他怎么了?维克托大惊失色。这会叫格鲁菲德家族在联盟贵族里无地自容。坏一点想,这会让他们萌生换一顶帽子戴的念头。
他立刻小跑过去,阻止这样的事继续发生,“舅舅,能让我也试试吗?”
“当然可以。”德兰姆的脸色因为刚刚的运动和愤怒而微微泛红,额头也冒出了晶亮的汗珠。不过比起他健康红润的脸色,小侍从吉姆德已经变得像溺死鬼那般苍白了。几近虚脱的他只能扶住插于场地中央的一根木桩休息。
“我不要他,舅舅。能给我换一个侍从吗?”维克托觉得让他现在离开比较好。
“你这个提议很对。”德兰姆立刻赞同,“用他只会坏了射箭的兴致。你,过来。”他随手指向一名在场地里服务的侍从。那也是个孩子,年龄比吉姆德还小,身材纤瘦结实,看上去一副机灵样。男孩很大方地走过来,冲着德兰姆一鞠躬,“请问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这才像个侍从的样子。”维克托闻见了舅舅身上的酒气。难道他又喝过酒了?“我现在命令你暂时做我的外甥,北境公爵维克托的随身侍从。”
“遵命!”男孩原地竖立,朝维克托也敬了个礼。
“哈哈哈!我喜欢这个孩子。”德兰姆朝着身边的诸侯嚷道。“这孩子可爱,聪明。”
“不,不是的。”维克托的声音被刺耳的大笑声淹没,“舅舅,我还不是北境公爵……”
“胡说,你父亲还有你哥哥——他的继承人现在都去了诸神那里,你就已经自动成为了北境公爵。这是北方联盟千年不变的古道。”他没有容许维克托再说下去,把弓塞进他的手里。“来,正中靶心,让他们都瞧瞧,你也是北境的‘冰熊’。”
他希望我成为大哥那样的勇士,这怎么可能?他是一个永恒的神话,北境五百年来都没有过的传奇。舅舅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尽说些醉话。维克托无奈地拉开白蜡木大弓,搭上一支黑羽箭。旧神。他向父亲和祖先的神灵祈祷。请你保佑这支箭箭无虚发。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像火焰一样炽热。其中有期盼,有崇拜,有兴奋,也有嫉妒和诅咒。舅舅说的没错,我们失去了一个完整无缺的北方联盟。他清楚地感觉到文森特.格鲁菲德的怨恨和敌意。他是个小丑和懦夫,到了现在还要为那个不争气的堂弟出头,觉得我换掉他剥了格鲁菲德家的脸面。其实让他继续呆下去才更是笑柄。反正,他只要不打算背叛舅舅,怎么恨我都行。
弓弦弹动,羽箭飞出,直扎进箭靶正中。四周围随即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好似急雨倾泻大地。
“我没有看错人,维基。”舅舅拍着他的肩膀,“你能够承担起这一切,我也就放心了。”在一片喧嚣声中,这句话仍然清楚地就像用号角吹奏出来一般。但只有维克托听清了它,也明白它的意思。答应我,如果……
“不,舅舅,我不能……”
“可以。”德兰姆压下他将要说的话。
“可是我母亲?不,你可以考虑的……那个婚礼……外公的希望……”
“可能我要让他失望了。”他满脸忧郁地抬起头,眼睛却不知往向何方。“但对于你母亲……你看那个箭靶,它有几个靶心?”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维克托被问得茫然无措。“一个。”他连忙答道。“就一个。”
“这就是了。”德兰姆点点头,“一个箭靶怎么可能有两个靶心?”他笑起来,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下面的话语。良久,才缓缓说道,“既然箭靶只有一个靶心,那么真爱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维克托清楚,舅舅已然作下最终的决定,再也不会改变。可如果让母亲知道他的这个选择,必定又会大吵一架。
 
Chapter18 克丽丝
“公主,时间还早着呢。”事务官瞄了一眼太阳,匆忙作出结论。
“大概还有多远能到那里?”克丽丝掀开马车窗帘,望见不远处树下的影子只剩了不到巴掌大的一块黑斑。已经到正午了,谈判的时间约定在傍晚,这次必须准时,不能有一点失误。“维斯加公爵呢,能否请他到我这里来?我们需要提前到达那里,不能叫那些北方人等待。”
“公爵大人去周围巡视了。”事务官如实回答。
“去请他来。”
“是,公主殿下。”金发的年轻人立刻拨转马头。战马嘶鸣一声,飞奔而去。克丽丝旋即放下窗帘,坐在铺着厚实毛皮的椅座上,随手翻开搁在膝盖上的书。‘复仇者阿拉赫尔。’她默念,‘北境最后的奇迹,建立北方联盟的第一人。古埃诺帝国曾经试图以和谈的方式诱捕他,却被他逃脱……’
闭上眼睛,书中描述的文字化作影像浮现在脑海中,像落叶那样飞旋。不知道这次历史会不会重演,然后瓦斯曼会像埃诺一样走向灭亡……虽然我对如今的这个家族毫无感情,但是这种事绝不可以发生,绝不可以发生……
“公主殿下。”
敲门声突然响起,她一愣,猛地和上手里的书,把它扔到一边。“谁?”
“公主殿下,是我。”
来人推开车门,钻进马车,单膝跪地。他身材瘦长,长长的金棕色头发一直披至肩头。如果不是少了一只眼睛,锯齿状恐怖斜长的伤痕划过额头,那张俊秀的脸庞可谓是完美无瑕。即便如此,克丽丝依然能够想象出他毫发无伤时的俊俏模样。
真是可惜了。公主轻轻地摇头,动作几乎察觉不到。
这名男子是她那天从皇帝寝宫返回玫瑰塔的居所时,在塔门前发现的。
当时她觉得他已经死了,就跨了过去,打算叫人来抬走。不想自己走了几步之后,又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所以就返回来把他弄进玫瑰塔的地下室。那里一直堆放着以前老旧不用的家具,平时连自己侍女也不会去那,更别说其他人了,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克丽丝猜想他可能是乱党,亦或者是北方人,所以这件事半点都未声张。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男子脸上巨大的箭创缓慢地愈合了,这叫克丽丝多少有些意外。她见过许多危险不及此一半的伤口因为处理不当长了坏疽,最终害死伤者,几乎从无例外。而像这样恐怖的伤痕能够不发炎,并慢慢愈合,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也许这是圣艾琳的神迹。克丽丝通过一段时间和他的交流,回忆起更早的时候,自己在卢默废宫里看见的影子也是他。当时,她把他当成了幽灵,拼命逃避。
“那个时候我的腿上也有伤,是从墙上摔下来的。”男子每每提及于此,就会双手合什以示虔敬,“就在一切无望,死神之影追逐不休的时候,我看到了圣艾琳的雕像。她好像夜空里的一盏明灯,照亮漆黑的前路。仁慈的圣女赐予我康复的力量……”
克丽丝不相信这样的传说,觉得这是他坚强意志的奇迹。她听学士们说过,人的意志力有时甚至会延缓死亡。不过他能够康复,确实是一件十分幸运的好事。
如果他的眼睛能够回来,伤痕能够消失,或许我可以考虑感谢神灵的圣迹。但是现在……克丽丝为那张俊俏的脸悲哀。即便伤口愈合,男子原本英俊潇洒的容貌也永远地消失了。丢失眼睛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狰狞空洞的眼窝,好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你的名字?”克丽丝在他第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问过,男子犹豫许久没有回答。
看来他很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又是谁。克丽丝清楚地感到男子的警觉和不信任,于是自我解嘲道,“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就保持沉默吧。”她起身欲走,却被叫住。
“谢谢你救了我,但是……”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就保持沉默吧。”
直到数周之后,男子才鼓起勇气,重新提起这个问题。“你不是一直希望知道我的名字吗?但是过去的我已经不在了,过去的名字也毫无意义。如果我真的有名字的话,就叫我‘鸦影’吧。”
 
“有安全感的地方很多,非得找这种难走的破地方吗?”克丽丝用力折断一根勾住她裙摆的树枝,扔在地上,“到处都是坟墓!”
“殿下,别忘了我们这是在谈判。”他一副装出来的吃惊摸样,看起来更加讨厌,“既要给对方安全感,也要给自己安全感。你能确保那些北方人不会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危险了。可惜你就是不信这个邪,非得说‘这是谈判,必须显示出诚意,不可以带过多的士兵去’。要知道,士兵才是底气,我是,你是,瓦斯曼是,北方人也是……没了他们,任何一边都会面临危险。我选的这个地方,好处就在于它待不了那么多的人,北方人不可能把大部队拉过去。”
可惜了你也是北方人的一份子。克丽丝酸酸地想,要是让那些来谈判的知道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太阳倾斜得很快。不久,树林里就昏暗下来。“天快黑了。”她提醒道,“我们不能迟到。”
瑟斯公爵抬起头朝着树顶望去,湛蓝的天空被树冠撕扯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蓝得耀眼。“还没,这是树林子,黑的快些。要到傍晚,还有几个小时呢。”
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树丛变得稀疏了,这多少让克丽丝觉得安慰。他们渐渐走出树林,踏上一片覆满毛地黄、矢车菊和矮牵牛的草地,不时还有几只蘑菇从草丛里探出灰白色脑袋来。抬起头,可以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残破的石头山丘屹立在两座更为高大的山峰之间,平地里冒出来的白色石块好像远古时代巨人的遗骸。而它上面的城市废墟好像一顶王冠,罩在白色的头骨之上。
“那就是松陵城,古代瓦尔诺河谷地之王的城市,上古时代的奇迹之一。”
“可惜还是废墟一座。”克丽丝想起歌谣<龙骑士托伦>里的所唱:
他戴上金的盔,披上银的甲,
宝剑上闪耀着太阳的光辉,
乘着风的骏马。
奔向那恶龙盘踞的城市,
誓要把心爱的公主救出。
黑色的城市伫立在白色的山巅,
它是伟大的奇迹,也是死亡的深渊。
它的城下满是灰烬,还有那失败者的枯骸。
居住在此的恶龙只要吹起一口气。
顷刻间便是一道火海。
勇士托伦高举起盾牌,
天神的光辉撕裂开地狱的黑暗。
哦,这被诅咒之地开始颤抖,
禁锢千年的枷锁渐渐动摇。
……
不知道歌谣里的故事是否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地发生过。她望着那些扭曲破碎的石块发愣。随着靠近,原本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的城市废墟变成了一个庞然的巨人。它就坐落在一片天然隆起的石灰岩山岗上,比四周大约高出六英尺左右。一条狭窄的石径从东面的豁口处伸出,上方已经倾颓的城墙还足足有十尺高,只从这点就可以想象当年这座城市是何等的宏伟。
士兵们开始忙碌着搭建帐篷,克丽丝则在瑟斯公爵的陪伴下走过那些不知静默了多少岁月的黑色墙壁。她发现这些黑石头有点奇怪,凝墨中透着深绿,似乎里面藏着一只眼睛,旁观着这个世界。太阳渐渐落下西边的树梢,把黑暗挂上四周高耸的山峰,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地拉起了幕布。
他们会来吗?她有点担心,对方可能不会来。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北方人露出类似讥诮的表情,僵硬的冷笑挂在他们脸上。瑟斯公爵打了个响指,一名侍从从外面进来,端来一壶葡萄酒和四只漂亮的水晶酒杯。
“先喝一口,改改气氛,不要弄得像两军对垒那样紧张嘛。”维斯加.洛林抢先倒上一杯,自顾自地喝起来。两个北方人相互望了一眼,这才跟着动手。
有了酒的调节,气氛果然活跃许多。
“和平?”德兰姆发出一声咳嗽,“这应该是我向瓦斯曼讨教才对。和平从哪里丢失,就应当从哪里把它找回来。而这从来就不是北方联盟的错,公主殿下向我们讨要和平从何谈起?不过……还是要谢谢公主,把我姐夫和外甥送回来。”
他话中有话,也根本无心和谈,尽管如此,今天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那件事是个意外,我很抱歉。”克丽丝勉为其难地解释。而她清楚,这根本改变不了任何现状。“我母亲希望……”
“公主无需为您的母亲开脱,谎言无法掩盖事实。”未等她说完,德兰姆冰冷地回应,“我的眼睛看得清事实真相,耳朵听得见事实真相,脑子也能认清事实真相。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发生的是什么。‘意外’,这是最荒谬的解释。”
这的确是最荒谬的解释。克丽丝酸酸地想,漏洞百出的意外,谁都看得出来的谎言,见风而走的事实真相,你以为我不明白?但是……她犹豫了,瓦斯曼是我的祖国,我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它的这一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失去它我就会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
她感到喉咙发痛,嘴巴干涩,声音嘶哑。
“这件事我们先不争论‘意外’和‘真相’。”她无力地转移话题,“我想说的是,北方联盟的军队还占据着我们的城市和边境。”
“要我们撤离?”德兰姆漫不经心地弹动着手指,“恕不能从命。”
“可以提出条件。”她开始巴望这该死的谈判早点结束,这样自己就不用信口雌黄,满嘴谎言地替他们遮掩。
“条件?”德兰姆扬起一边眉毛,随后神情严肃下来,“我提出的条件你能做主,我就和你说。”
她感到了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但那是我们的城市,依照法律和习俗,我们——”
“这里没有法律和习俗,只有谈判双方,占领者和被占领者。”德兰姆的脸绷紧了,牙关紧咬。
这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克丽丝能感受到他的威胁和偏执。
“这不是侵略的理由。”
“这是必然的结果,公主殿下。”刚才那个叫维斯加.洛林畏惧的亚力斯侯爵开口了,他的凝视让克丽丝很不舒服,“别忘了瓦斯曼还无理扣押着北境公爵的小姐和少爷。这又该作何解释?瓦斯曼的和平都是要求别人去兑现,自己却从来都视之为无的吗?”
“这个……”克丽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本想带上那北方女孩一同前来的,可是那女孩……想起这个她就生气。算了,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视为谎言与狡赖。“那女孩……”
“那女孩皇太后陛下会专程送返,就在北方联盟退出瓦索城之后。”瑟斯公爵替她说完。
“我们凭什么相信那老太婆的信口之词和你这个变色龙的保证?”德兰姆一语洞穿,叫瑟斯公爵张口结舌,脸也刷地红起来。
看来我得替他解围。“你们手里还扣押着培拉蒙侯爵。”克丽丝又抛出一个无望的条件,“至少应该同意他的家人出钱赎回,这是我们的传统。”
“不。”德兰姆拒绝了她,“任何人我都不能放,这是我向你母亲讨回我的外甥和外甥女的筹码,也是确保他们不受伤害的前提。当然——”他停顿了下来,若有所思,“如果我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的话,我会设法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这是疯狂之举。”克丽丝摇头。
 
“哈哈!”他笑起来,“和瓦斯曼人打交道,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有结果的。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吓倒毒蛇,办成事情。”
“那只会让北方人一败涂地。”她说的是实话,“北方联盟不管从哪个方面都不可能真正赢过瓦斯曼。现在和谈,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瓦斯曼现在就能让北方联盟一败涂地,就不用大费周章让你来和谈了。”亚力斯.菲尔德当即指出,“现下,‘毒蛇夫人’应该在紧张国内的动乱尚未平息,东方的奥斯瓦大帝国又在蠢蠢欲动吧。如果他们和我们同时出手,我想瓦斯曼也撑不了多久。”
“但如果他们不出兵,你们就很危险。”克丽丝火了,她拼命给这帮人找台阶下,但他们就跟聋了瞎了一样,偏偏听不见,“不用多,瓦斯曼只要用心,一个星期之内就能击败北方联盟。”
“就像现在?”德兰姆对此嗤之以鼻,“殿下,您当真看不见北方人的胜利?看来我们应当归还培拉蒙侯爵,让那老糊涂蛋回去给你们那儿的一帮糊涂蛋好好上上课。”
克丽丝发现自己的牙齿也咬了起来。
“瓦斯曼的军团很快就会抵达这里,他们可不是培拉蒙那老糊涂蛋。”
“我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亚力斯.菲尔德的颜色眼睛闪出灼人的光彩,“上次让他跑了,这回想逃第二次,不可能。”
“看来,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事情要放到战场上去解决了?”
“这也不一定,只要瓦斯曼归还属于北方联盟的一切,我们还可以和谈。否则,什么都是废话。”德兰姆站起身,拉开帐门。“公主殿下如果想和谈的话,应该记得向你母亲讨要全权,而不是只来充当一张传话的嘴巴,这样只会浪费了你的好意。”
原来他知道我的难处。克丽丝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我又何必趟这路浑水。即便已经成为弗里德斯的王后,但真正能够保护我的,还是瓦斯曼。
目送着北方人离开,克丽丝沮丧地发现自己答应前来和谈根本就是个笑话。她朝山谷下望去,刚刚停滞的那条火蛇又开始游动,他们要离开了。
“公主不必懊恼,你母亲的目的不在于此。”维斯加.洛林冰冷地望着北方人的背影,表情叫人发怵。
“没什么,这本来就毫无悬念。”
夜里下起了雨,‘哗哗哗’地下得很大。克丽丝睡不着,总觉得有人躲在暗处偷看自己。她从床上起身,掀开帐门,朝着雨帘中的废墟望去。一个奇怪的影子正在那里徘徊。他披着一条褪了色的浅绿色斗篷,静默得像根石柱。
她走了过去,奇怪的是那些雨滴落在衣服上竟然不湿。
“你怎么在——”
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对方转过身来,克丽丝吃惊地发现他竟然是刚刚前来谈判的德兰姆爵士,图林根公国的继承人。
“您还没有离开吗?”她心里发毛,嘴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我回不去了。”影子回答。他的双眼单板得像两条死鱼,几乎看不见瞳孔。脸也冰冷僵硬,毫无生气。接着,血像雨滴一样从他的嘴巴、眼睛、鼻孔、耳朵里流出来,好似许多长长的黑指头划过白色的瓷偶。克丽丝跟着大声尖叫,一切开始疯狂地旋转。
良久之后,等这所有的所有都冷静下来的时候,整个营地里的人全已惊醒,正团团围在四周。克丽丝望着他们,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地倚在一根墨黑的石柱旁瑟瑟发抖。
“你们有没有看见人影?”她依然恐惧不已。那张脸,那些滴落下来的鲜血,全都历历在目。“有没有看见?”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瑟斯公爵说着伸出手,扶她起来。“公主殿下,您做噩梦了。”
 
“大……大人,出大事了,大人……出大事了。”浑身湿透的侍从吉姆德.格鲁菲德站在门口,气喘吁吁。雨水像条条小溪从他衣服的边缘流淌下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坑。
不用他开口,那张苍白的脸就已经告诉维克托发生了什么事。“是德兰姆爵士出事了?”他合上书,低声问道。
“是,是,是……是的。”吉姆德木讷地重复,“亚力斯大人请您现在就前往议事厅,其他的领主大人们已经先行赶去了。”
好么,我是最后一个。“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质问。
一丝惊恐之色突然闪过男孩的眼睛。“不,我不知道……不,别问我。”
维克托有点来火。“但是你是德兰姆爵士的侍从!”
“我不知道。”男孩继续摇头,脑袋像个被疯狂摇动的皮鼓。
“吉姆德!在干什么呢?真是个废物!请个人也要磨蹭半天?”大劳勃的嗓门如同号角,人还在底楼,声音却毫无阻碍地传了上来。“让你请公爵大人,说清楚了没有?”
没等他再度发问,吉姆德竟然一转身,溜出门逃下楼去。
这小子有心事。维克托把书插回书架,抬头看见大劳勃已经进了房间,嘴里还不停地嘀嘀咕咕。“小混蛋,见过鬼了吗?一头就往我腿上撞。”
“罗伯特伯爵。”他抢先打了个招呼。大劳勃一愣,笑得有点犯傻。“哦,大人,您快点下去吧,所有人都赶去议事厅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打算追根问底。
大劳勃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您去了就清楚了,我在这里也说不清。”
维克托没有去打搅那个舅舅在骑射场上指派给他的小侍从,让那孩子安心地在隔壁的房间里睡觉。他穿上银灰色的羊毛长袍和墨绿色披风,系上父亲在他十六岁命名日那天赠送的碾金腰带。最后,他将一柄短刃剑扣在上面。
“我们走。”他对丘岭城伯爵说。
深夜的瓦索城好像一副特大号的棺柩,黑暗而寂静。这已经是第二次匆忙赶往议事厅了。上一次在那里接到的是父兄的噩耗,这次呢?他不敢去想,害怕猜测变成事实。“再快一点。”他催促落在后面的大劳勃。听见他沉重如山的脚步声,感到时间仿佛凝滞,火焰烧灼着胸口。然而,当议事厅那扇紧闭的橡木大门出现在面前时,他伸出的手臂却又粘了胶水,停滞在半空中,久久不愿向前。
“到底出了什么事?”
喉咙里好像被塞进了冰块,一阵阵地发紧。
“他们就在里面,等着你。”罗伯特.肖恩说着推开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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