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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中国推理故事——《夏日的谎言》[第3页]

作者:百年如歌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冯大民和许桂芝对视一眼,后者不耐烦地向怀里指了指,冯大民示意她稍等,回头继续对李家祺说:“姓胡的司机那天是给单位出车,半道出事了责任自然是单位的,而且那辆车有保险,一百万呢,给咱们家的赔偿就是保险公司从这一百万里面出,要是不够,剩下的钱由他们单位负担……说句难听的话,就算小丽被撞成高位截瘫了,也用不着他个人花钱,而且我听说要是开车把人撞死,司机是要判刑的,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姓胡的都没有必要等小丽不行了再报案,你说他故意拖延报案时间,从道理上讲不通啊。家祺,会不会是你把时间记错了?”

    “绝不会错!”李家祺竭力压制着心底的愤怒,猛地睁开眼睛,“老邢头也听见车撞到墙上的声音了。”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家祺,说这话不是我这当爹的心狠,天底下哪有不关心自己儿女的父母?我和你妈都相信你,问题是警察和法院不相信啊,咱们没有证据。”

    “我正在找。”

    “家祺啊,”许桂芝插话道,“既然你说报案时间有问题,我们都相信你,不光我们,要是真能找出你说的真相,小丽在地下也会感激你,但现在不是还没找到吗?咱们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先把这个签了,对方还等着回信呢。”

    一张交通事故谅解书递到了面前,李家祺扫了一眼,看到最底下谅解人签字的地方已经签上了冯大民和许桂芝的名字,只余受害人配偶一栏空着,不由得心头掠过一片悲凉。

    是的,他们有原谅的理由。当梦寐以求的财富突然有一天真切地摆在面前,什么骨肉亲情,什么良心道义,什么事实真相,都不重要了,只要支票上面的0够多,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原谅的。

    不过,那是你们的选择,不是我的。
    他把谅解书推回去:“在知道那半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我不会签的。”

    许桂芝的面色沉了下来,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你整天呆在这里就能知道那半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都多少天了,你拦了多少辆车?找到证据了吗?”

    “这些天过去了162辆车,除了最开始的3辆没有拦下来,在我设下路障后一共拦住了159辆车,有23辆是货车,面包车14辆,越野车46辆,商务车9辆,其余的67辆全是各种型号的普通轿车,不算货车,其中的白色车一共有51辆。”

    李家祺快速说完这番话,方缓缓吐了口气,道:“目击者不在这些车中,但他一定会再次经过这里的。”
    许桂芝愣了一下,讥讽道:“那你记这么多车有什么用?显摆自己记性好?”

    “行了,少说两句!”冯大民站起身斥道,“家祺这么做图什么?还不是为了找出真相?万一像他说的,小丽真的有冤屈呢?”

    攥着手里没有李家祺签字的谅解书,许桂芝也没什么顾忌了,大声道:“有什么冤屈?就算有冤屈警察都找不出来,他能找出来?再说,就算找出来了又怎么样,能让小丽死而复生吗?要不是咱家冯硕发现得早,他早就睡死过去了。你看看他现在的态度,这还是一家人的样子吗?小丽才刚走几天,他就不认我这个妈了!”
    李家祺忽然不生气了,慢慢站起身,看了一眼在旁边一句话也插不上的冯硕,许桂芝说的没错,如果不是这小子恰巧来取之前落在家里的游戏点卡,自己确实已经被亲手打开的液化气熏死了。
    见李家祺瞅着自己,冯硕有些局促:“姐夫,我也相信你……”

    李家祺摆手止住他,抬头看向许桂芝,一句一顿地道:“不错,这条命是我欠你们冯家的,我会还给你们,但不是现在。”说罢,拿起立在身边的牌子,转身而去。

    许桂芝和老伴儿面面相觑,冯硕目光复杂地望着李家祺离开的方向,远远的,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正朝这边驶来。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陈律站在红星工商所门前的屋檐下看着午后的阳光印在地上的影子。

    撤案的原因终于弄清了,根子还是出在这次的联合执法检查上。经过持续一周的不懈努力,检查小组顺利完成了预定任务,有力打击了涉及食品安全行业的违法犯罪行为,深入整顿了餐饮业的服务规范与流程。此次行动共查处存在食品卫生问题的餐饮场所9家,强行关停整改的有3家,吊销营业执照的1家,以及没有办理健康证的从业人员若干,市内各大媒体也对此次行动做了连篇累牍的报道,社会舆论反映良好。总之,各方皆大欢喜。加之最初食物中毒的几名消费者由于抢救及时已经痊愈出院,上头希望此次执法行动最终能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尤其眼下临近尾声的时候,不愿看到有瑕疵出现。
    纪红岩的死按因公殉职处理——据说是区里的意思,鉴于迟迟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分局决定将卷宗发还交警队,此案以交通意外处理。

    可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警方在纪红岩家中和大众车内都没有发现三唑仑存在的证据,那个装有三唑仑的VC瓶子是在纪红岩的办公室里找到的,而事发当天纪红岩是从家里出发直接去南站的,并没有去单位,他什么时候吃的药?三唑仑药效强烈,服用后半小时就能起效,绝不可能前一天晚上下班时吃完药,过了二十个小时才发作。

    也许同样的药物有两瓶,除了在办公室找到的,纪红岩还随身携带着一瓶,出事那天,他刚好吃完最后几粒三唑仑就把空瓶子顺着车窗扔出去了。但问题是,在吃剩到最后几粒之前,纪红岩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吃的是安眠药而不是VC?
    陈律想把自己的想法跟老韩说说,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家伙自打上次在CBD广场见过一面之后又消失了。

    脑子里在跑马,就没注意到身外,直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小陈吧?”

    陈律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三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额头上的汗迹在太阳下直反光,身后不远停着一辆印有工商标志的面包车。

    “您就是方所长吧?”

    “副的,挂名而已,接替老纪的人选局里另有安排,不是我。”胖子呲牙一笑,伸出手来:“我叫方一同,朋友们都叫我一筒。”

    “你好,我叫陈律。”
    陈律忙伸手和对方握了一下,指着身边的两个纸箱道:“这是前几天技术科从纪所长办公室拿回去检验的物品,如今案子撤了,局里让我送回来。”

    “刚才正好从你们分局门口经过,你要是早点打电话,我就直接拉回来了,省得你大热天的专门跑一趟。”方一同说话很爽快,掏出钥匙开门,一连试了好几把才找对钥匙。

    “应该的,倒是辛苦你特意跑回来了。对了,你们工商平时都这么忙,所里连个人都不留?”

    “以前登记制度没改革的时候忙,整天不是办证的就是年检的,还要抽时间下去走访商户,自从三证合一之后,办照年检这块都挪到办证大厅去了,就没那么忙了。这几天是忙着处理那起食物中毒事件,人手都抽调出去了,没办法,上头重视嘛。”说话间开了锁,还回身帮他搬起一个纸箱。
    纪红岩的办公室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陈律手里抱着纸箱,看不见地面,刚一进门,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差点跌倒,把箱子放下,才看清是根鱼竿,弯腰捡起来,道:“纪所长喜欢钓鱼?”

    “是我们局长喜欢。”

    “真够下本的。”陈律啧了一声。

    “为什么这么说?”

    陈律指着鱼竿上的本汀两个字说:“这根竿子至少六千,如果是限量版的汀神,就要过万了。”
    方一同接过去看看
    方一同接过去看看,眉毛扬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老纪送给我们局长的那根好像就是限量版的,当时我问过老纪多少钱,他笑笑没说话,感情这玩意儿这么贵?前两天你们局里来人取证的时候,我差点嫌碍事给扔了。对了,兄弟,你也喜欢钓鱼?”

    “我一般,我师父瘾大,没事就拉着我去钓鱼,不过他钓了半辈子也没舍得买一根这么贵的鱼竿。”说着话,陈律取出物品清单,“麻烦你核对一下吧。”

    “有什么好核对的?”方一同看也不看,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

    下楼时,陈律想到上次老韩问自己的问题,不由得道:“你知不知道纪所长因为什么和赵苒离婚的?”

    “离婚是赵苒提出来的。”
    “哦?”陈律愣了一下,此前他一直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觉得离婚应该是纪红岩先提出来的。

    “起因是赵苒的父亲死于一场意外,赵苒是单亲,从小跟着父亲长起来的,老爷子突然过世,她就受不了了。听老纪说,这好像叫心理创伤后遗症,严格说是心理疾病的一种——由于过度沉湎于亲人去世的悲痛,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久而久之导致夫妻感情破裂。在此之前,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所以那一阵子老纪也很痛苦,你们不是在抽屉里找到安眠药了么,他就是那时开始吃的。”

    “你说的意外,是指什么?”

    “赵苒家的老房子——在白塔公园那边,由于年久失修,煤气泄漏,遇到明火就爆炸了,当时正赶上老爷子在屋子里。”
    方一同叹了口气,补充道:“事后他们两口子把燃气公司告上了法院,但燃气公司说不是他们的责任,官司拖了好几个月,两人离婚时还没打完。”

    “听说在赵苒之前,纪红岩还有过一个妻子?”

    “对,他和赵苒是二婚,除了轩轩,老纪之前还有个闺女,是他第一个老婆生的。那女的是导游,带团的时候认识一个做进出口贸易的,就把老纪甩了,现在定居在日本,这事局里的老人都知道。离婚时他老婆几乎是净身出户,钱和房子一样没要,只带着闺女走了。刚过去的时候,到了圣诞节老纪还能收到闺女寄来的明信片,他一次也没回过,后来就逐渐断了联系。”

    出门后,两人相互留了电话,方一同拍着陈律的肩膀道:“兄弟,哥哥是爱交朋友的人,咱们日后多联系,最近太忙了,等过了这两天哥哥找你喝酒。”
    陈律含糊地答应一声,目送对方上了车一溜烟地开走,这才发动特意从队里借来的奇瑞匆匆赶往交警三大队交还卷宗。

    刚进走廊,就听见紧挨着大门的事故科里传来训斥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私设路障是违法的,下次再这么胡搞我们就采取强制手段了!你是当事人家属还不清楚?那个路段本来就容易出事,你还把它堵上,要是把人撞死了,你就是故意谋杀!”

    另一个相对温和的声音接着道:“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用的方法不对,太危险了!李家祺,就算不为别人着想,你也得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是不是?回去吧,下周就要开庭了,有什么问题到时在法庭上说。”

    陈律认出后一个说话的正是自己要找的王队长,刚要进屋,忽然听到李家祺三个字,心里一动,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卷宗里见过。心里想着,手上已把案卷打开,翻了几页,很快在受害人冯丽的死亡确认书上找到了签字,是死者的丈夫。
    事故已经处理完了,他还来干什么?陈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个身材瘦高的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没来得及看清长相就从身边过去了,与自己错身的时候隐约闻到一股酸酸的汗馊味。

    陈律的视线不由得落在对方的背影上,见他走出楼门口停住了脚步,仰着头朝天上望去,正奇怪他在看什么,忽听对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调苍凉凄楚,似乎胸中充满了愤懑与无奈。待回过神来,对方已经去得远了,陈律只好把心思放下,走进事故科。

    “王队长。”

    “小陈来了?”

    “钟队让我把卷宗送回来,对了,案子的事他跟您说了吧?”

    “早上通电话的时候老钟跟我说了,先放桌上吧,一会儿我让人归档。坐下歇会儿,大热天的还特意跑一趟。”王队说着话,从旁边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陈律道了谢,坐了片刻,还是压不住好奇心,问道:“王队,刚才那人不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家属吗,他来干什么?”

    没等王队开口,对面有人接口道:“别提了,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想的,硬说胡中兴拖延了报案时间,故意致他老婆死亡,他就在事故现场设路障拦截过往车辆,说是寻找目击证人,这不,我们接到十多个投诉了,都是过路司机打来的,其中有两个差点出事。”

    说话的是方才训斥李家祺的那名交警,陈律不认识,只在之前听到别人管他叫大刘,不禁道:“刘哥,那就按他说的查查监控呗,费不了多大工夫吧?”

    大刘没好气地道:“能查早就查了,还用生这个气?机场辅路的监控探头年初就拆了,要查就得在疏港公路的交通监控上查,但他连车型车号都不知道,光知道车是白的,你教教我怎么查?”
    陈律讪讪地不好做声,大刘的气依然没消:“这都拆了三回了,要不是王队拦着,早把他拘起来了!不出事怎么都好说,万一出了事又得我们背黑锅!”

    王队在一旁对陈律道:“122平台接到肇事司机的报案是一点三十八分,李家祺当时不在现场,却一口咬定说事故是一点零五分发生的,但是又拿不出证据,就算他真的有苦衷,我们也没办法证实。”

    大刘嗤了一声:“有什么苦衷,他就是一神经病!”

    “行了!少发牢骚。”王队抬腕看了看表,对大刘道,“该上岗了,少喝点水,一会儿没地方上厕所。”

    陈律起身跟着出来,外面阳光猛烈,晃得到处白花花的,不觉间走到李家祺曾经站立的位置,也抬头向天上望去,只见一轮炫日高悬于苍穹,煌煌然不可逼视,令人连一丝龌龊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似乎心底所有的阴暗都被这炽烈的阳光一扫而空,可是不知怎的,陈律脑海里始终回响着李家祺离去前发出的那声浩叹。
    呆呆地发了会儿愣,不由得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胡琢磨什么呢?局里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刑侦都找不到证据,自己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警员跟着瞎操什么心?老周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认清自己的定位。放着跑腿打杂这份大有前途的工作不好好做,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真以为是个人都能当神探?赶紧把最后的取证物品送回去,然后把这辆四处乱响的破车加满油,赶在下班前平平安安地交还给队里,今天的工作就圆满完成了。

    “对不起,我们这里是女装店,不接待男士。”陈律刚迈进店门,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就迎上来指着挂在门上“男士止步”的牌子对他道。

    这小姑娘是新来的,陈律此前来店里数次都没见过她,只好一手抱着纸箱,一手从裤兜里掏出警察证:“我是铁东分局的,艾薇女士在吗?”

    “老板年检去了,临走时说今天不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吗?”
    陈律把纸箱放到地上,四处打量,想找之前见过的一名老店员,打算让她把这箱东西转交给艾薇,对方曾经陪同艾薇来队里做过笔录,知道部分案情,不会东打听西打听的。

    小店不大,百十平米的空间一目了然,试衣间前的空地上,新到的货品堆得像个小山,一名年纪稍长的店员正拿着到货单逐一开箱检验,也是个新面孔。

    陈律不由得奇怪道:“之前的店员呢,姓吴,圆脸的那个,大概这么高……”

    “你说的是吴佳吧?她不在这儿干了,去别的店了,我就是接替她的。”

    陈律有些犯难,纸箱里装的是从纪红岩家里提取的一些私人物品,经手人是艾薇,本着案情不扩散的原则,就算案子已经撤了,也不适合交给陌生人,眼前的小姑娘目光直往箱子里瞟,好奇心肯定不小。看来又得跑一趟了,只是不知到时能不能再把队里的车借出来。
    “那我改天再来吧。”陈律重新抱起纸箱,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回头问道:“刚才你说老板干什么去了?”

    “工商年检,就是验营业执照,听说上个月就到期了,老板一直没时间去,今天上午人家又打电话催了,她才去的。”

    小姑娘说完,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

    “哦?”

    “你要是有急事,就打老板手机吧。”

    “呃,不用了。”陈律这才从愣神中醒过来,同时改变了主意,问道,“对了,吴佳去的那家店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条街上,路北,东数第二家,店名叫女人街。”

    “谢谢。”
    尽管时隔多日,吴佳依然记得这个之前见过几次面的年轻警察,看到陈律抱着纸箱站在店门口,不由得道:“原来是你啊,刚才同事喊我的时候还以为是送快递的呢,我还纳闷呢,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啊。”

    “不好意思,来麻烦你了。”

    “这是?”吴佳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纸箱上。

    “这是上次在纪红岩家里提取的一些证物,本来应该交给艾薇的,刚才我去她店里,碰巧她不在,东西放在那儿不放心,来回搬又实在不方便,所以想请你帮忙转交给她。”

    “ 需要我送到她家里去吗?”

    “不用,挺沉的你不好拿,暂时放在你店里就行,回头我通知她来你这儿取。”

    “好的。”
    “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在艾薇那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槽?不光是你,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店员好像也走了。”

    “艾薇都两个多月没进货了,一直靠之前剩下的那点库底子撑着呢,没货卖就开不出资来,不然我和小爽为什么要走?”

    “你们是因为开不出工资跳槽的?”

    “是啊,要不是她一直不进货,拖欠了我们每人两个月工资,我们也不愿意跳槽,在哪儿不是打工呢?”
    “她的店生意不好?”

    “生意还是不错的,但是她把挣到的钱都拿走了,以前还能留出一部分钱用来进货和给我们俩开资,直到最近两三个月,她连这部分钱都不留了。”

    “她把钱拿去干什么?”

    “人家是老板,这样的事我们怎么好问?反正我离开的时候她的账上只有不到五百块钱。上次她回老家之前就说要把店兑出去,她走的那几天我和小爽商量了一下,她的店不知什么时候能兑出去,就算兑出去了,我们的工资能不能拿到手也两说,于是我俩就各自找了新的工作,要不是紧接着纪红岩出事了,我们早就走了。”
    “可是……”

    陈律想到艾薇店里新进的货和那两名新招来的店员,怎么看也不像打算出兑的样子,不由得问道:“那你们的工资后来拿到手没有?”

    “拿到了,前天她给我们打的电话,本来我和小爽以为这钱要不回来了,毕竟人都已经离开了嘛。而且她还想让我们俩回去,但是我们已经在新店干上了,就没回去。不管怎么说,艾薇这人挺好的。”吴佳圆圆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感动。
    通往加油站的道路两侧栽种了好多高大的国槐,风挡玻璃上洒满了细碎的树影,斑斑驳驳,忽明忽暗,陈律的心情也跟着不时疏密变幻的树影忽明忽暗。刚才还是响晴的天,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天空暗下来,光线变得柔和,看不见杂乱的影子了,但陈律知道,那些影子并没有消失,而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继续闷头朝前开了一段,他突然往旁边一打方向,把车停在了路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找到当天与赵苒的谈话记录,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这几行字上——

    纪红岩你认识吧?

    他是我前夫。

    你们什么时候离的婚?

    2015年12月4号。

    ……
    陈律合上本子,拿起手机,在通讯里找到刚刚存入不久的一个号码,犹豫了片刻,拨了过去。

    工夫不大,电话接通,对面传来一个爽快的声音:“是陈老弟吗,这么快就想哥哥了?”

    “方所长……”

    “叫我一筒就好,大家都这么叫。”

    “呃,好吧,我想问一下,你们工商的登记制度改革是什么时候的事?”

    “2015年10月1号。”

    “就是说从2015年10月以后,你们所里不再办理营业执照注册业务了?”
    “对,打这天起,所有关于证照审批的业务都移到行政审批服务中心去办了,咱们铁东区的办证大厅就在自来水公司对面。你想办什么业务?哥哥我在那儿有熟人。”

    “不是办业务,我想请你帮忙查一个商户的营业执照是什么时候办的。”

    “把那个商户的注册名称告诉我,还有经营地址。”

    “具体的注册名称我不知道,店门招牌上写的是薇薇衣坊,蔷薇的薇,地址也是咱们铁东区的,宜昌路四段19号。”

    “好嘞,我正在开车,过会儿给你回信。”

    方一同的效率比想象中要高,不出十分钟,电话回过来了:“兄弟,我现在就在办证大厅,你是要办照日期吧?”
    “对,什么时候?”

    “我看一下啊……哦,是2016年6月27号。”

    陈律心里倏地一沉,艾薇说她是在办时装店的工商执照时与纪红岩相识的,彼时的纪红岩刚刚离婚,这一句话中就包含了两个谬误——2016年6月27日,纪红岩所在的红星工商所早已不再受理办照业务,也就是说,艾薇不可能在办工商执照的时候遇见纪红岩。这个日期距纪红岩离婚也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并非她所称的“刚刚”。

    艾薇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纪红岩的?警方找她不过是了解车祸当天纪红岩的相关情况而已,她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说谎?她想隐瞒什么?
    “怎么搞的,这么简单的一条信息也能录错……不熟悉系统?发给你们的操作手册是干什么用的?整天光知道玩手机,公司花钱是请你来工作的,不是让你来玩手机的,都半个多月了还说不熟悉系统,这么下去怎么过试用期?”

    郭少卿拿着在楼下取的快递走进公司,刚一进门,就听见赵苒训斥下属的声音。他有些奇怪,赵苒很少发脾气,客服主管这个位子就是让人收敛个性的,赵苒平时给人的印象也总是和蔼可亲的,无论跟谁说话都能把声调语气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激越、不卑恭,态度温婉如春风拂面,今天这是怎么了?

    探头看去,只见客服部的小姑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偶尔几名正在接听客户电话的也都把嗓音压到最低,那名被赵苒训斥的信息员满面羞红,看样子就快哭出来了,坐在外间屋的一众同事和几名来办事的厂家销售代表正伸长了脖子朝客服部的方向瞅。郭少卿瞥了一眼老板的办公室,门关着,金满堂今天不在。
    他掏出手机,一边往自己的座位走一边在QQ上给赵苒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还没想好说什么,赵苒的信息就回过来了:有空吗,来天台。态度坚决得不容置疑。

    接着,就看到赵苒重重地关上客服部的玻璃门,一脸阴郁地走出公司,她身后的那群小姑娘如释重负地齐齐吐了口气。

    郭少卿赶紧快步回到座位,放下手里的快递,也转身出门。上到天台,赵苒已经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着。

    “怎么了?”郭少卿笑着走过去:“今天这么大火气。”
    “没事,”赵苒烦躁地摆摆手:“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怎么想的,面试的时候一个个都扮成乖宝宝,说什么不怕吃苦受累,希望公司给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结果入职了一个比一个娇气,手机游戏比谁玩得都溜儿,却连最基本的客服系统都不会用,说几句还顶嘴,脾气大得吓人,这还没敢让她们接听服务热线呢,要是碰到个刁蛮点的客户,还不得跟人家对骂起来?”

    “你招来的?”

    “不是我招来的至于这么大火吗?”

    “你不能把所有人都当成你自己,说实话,把你对自己的那些要求放到我身上,我都吃不消,售后服务本身就是熬心血的活儿,每次看到你没日没夜地加班,我看着都……心疼。”
    心疼两个字是郭少卿在嘴边犹豫了一两秒钟之后说出来的,之前他还从未在赵苒面前这么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偷眼看看对方,见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接着道:“现在的孩子和我们这代人不一样了,刚毕业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既没有养家的压力,又没经历过生活的磨砺,而且自尊心强的厉害,你刚才当着那么多人说她,我担心她面子上下不来……”

    “大哥!这是社会啊,不是校园,更不是自己家,没人能迁就你一辈子,我刚才没把手机摔了就已经给她留面子了,还想怎么样?咱们这儿的管理就算很宽松了,连这都适应不了还出来找什么工作?轻松、体面、高薪、身边到处都是美女帅哥,整天不干正事只知道搞对象的公司,只有电视剧里才有,就算生活中真的有人见人爱的霸道总裁,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人家凭什么看上你?人活着要长脑子啊!”

    郭少卿忍不住笑了一下,赵苒立刻瞪起眼睛:“很好笑吗?”
    “看来你的境界也不低嘛。”

    赵苒想起自己上次嘲讽对方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我一个女人有什么境界,辛苦工作还不是为了把儿子拉扯大?算了,不说这些,找你出来也不是为这事,我记得你说过有个朋友是做二手车生意的吧?”

    “嗯,是我初中时的一个同学。”

    “你帮我联系联系,我想把车卖了。”

    “你的铃木?不是刚开了半年多吗,卖它干嘛?”

    “让你卖你就卖,问那么多做什么?”赵苒说着,把手里的烟蒂扔掉,又点了一支。
    郭少卿踌躇了一下,低声道:“你是不是急着用钱?告诉我,不用卖车。”

    赵苒避开他探询的目光:“之前买车是为了早晨送轩轩上学方便,免得阴天下雨的时候打不到车,但买了之后发现并没有方便多少,现在路上的车太多,我的驾驶技术又差,反倒经常迟到。这回好了,我家楼下的126路公交新改了路线,正好经过轩轩的学校,到我家只有三站地。”

    “但还是有车方便,就算不为了送轩轩上学,临时有事也比打车来得快,而且新车贬值得厉害。”
    赵苒依然摇头:“我们家是老小区,没有车库,我要是加班晚了,回家连车位都找不着,每次都要停到很远的地方。帮我卖了吧,市场价就行,车况你知道,刚过磨合期,除了后车灯和右边的倒车镜剐蹭过两次,没修过,帮我快点卖。”

    郭少卿看着赵苒的眼睛,沉吟片刻,再次道:“你要是用钱跟我说一声。”

    “你好烦啊,知道你是财主,我要是用钱一定找你借,行了吧。”赵苒边说边推着他下了楼。

    下班的时候,郭少卿打算再劝劝赵苒不要卖车,或者说以此为借口跟对方套套近乎,但赵苒要接提前放学的孩子先走了。本以为被她训斥的小姑娘会愤而辞职的,可是从天台下来后,那个温婉可人的赵苒又回来了,三言两语就把这个涉世不深的职场新人给哄好了,赵苒临出门时,她还甜甜地说了一句,赵姐开车小心。
    带着微微失落的心情,一路乘电梯来到地下车库,坐进车里,看着身边空旷的车位出了会儿神,想起早上收到的快递,从包里翻出来,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崭新的行车记录仪。他熟练地掰开卡子,把记录仪夹在后视镜上,然后顺着风挡玻璃与车顶模具间的缝隙找到暗藏的电源线,接到记录仪插口,屏幕亮了起来,机器里面附带的存储卡开始工作。

    设定好时间日期后,郭少卿摸出手机,给倒腾二手车的同学打电话,打了好几遍也没有人接,只好暂时把这事放下,琢磨晚饭去哪儿打发,一连想了好几个地方都嫌离家太远,干脆还是在家门口的那个面馆糊弄一顿算了,主意刚打定,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以为是初中同学打回来了,顺手按下通话键:“干嘛去了,怎么才回电话?”

    “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给你打的这个电话啊。”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听上去明显一头雾水。
    郭少卿偷空看了一眼屏幕,原来是猎头小王的号码,忙道:“呦,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以为是他回过来了,怎么样?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恭喜你,二面过了!EM的HR让我通知你准备一下,他们东北区的老总可能会亲自主持你的最后一轮面试。”

    郭少卿感觉喉咙有点发干:“不是说由分公司的贺伟经理给我面试吗?我只是应聘分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这个级别用不到大区老总亲自面试吧?”

    “EM的分公司不久前刚刚经历过重组,贺伟接任经理还不到一个月,很多方面的情况不熟悉,我猜老总可能对他也不是很放心,打算亲自把把关。对了,你的面试时间定在下周四下午两点半,千万别迟到哦。”
    “肯定不会迟到,哎,小王,你知不知道一共有几个人参加最后一轮面试?”

    “在你之前还有三个,我听HR说,她本来打算把你安排在上午的,但是慎重考虑后决定把你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

    “最后出场可没有什么优势啊,HR不是对我有看法吧?老总之前见了三个人,已经很疲惫了,到了我这里弄不好就成走过场了,而且我在鲲鹏一直是经理助理,属于越级应聘。”

    “你的情况我如实向HR反映了,她也对你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知道你们那里的市场部经理是老板的小舅子挂名,但实际上的业务操作都是由你主持。另外,EM的老总今年刚四十出头,据说精力非常旺盛,而且看人的眼光很准,所以你放心吧,不会出现走过场的情况。”
    郭少卿还是觉得底气不足,想了想,道:“我听说海虹公司的刘强也进入了最后一轮面试,他原来就是海虹分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这次是平级跳槽,不但岗位对等,而且海虹是国家控股的,企业规模跟EM不相上下,鲲鹏只不过是民企。”

    “哈哈哈……”小王爆出一连串的笑声:“现在是公平竞争和比拼能力的时代,只要能胜任岗位,谁管你出身国企还是民企?实话跟你说吧,在四名应聘者中,综合指标排在第一的确实是刘强,毕竟他的资历摆在那儿,你排第二,其他两位不足论,但是我敢赌上全部家当押你胜出,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刘强之前收受商业贿赂,被人举报了,虽然事发后主动上缴赃款,但在海虹也干不下去了,所以这次会来EM应聘。但不知怎么搞的,这段经历没有记录到他的档案中,而且还拿到了上司的推荐信,要不是我无意中知道了他的这段黑历史,哼哼……”
    听到小王话里明显的邀功示好的意思,郭少卿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他推断刘强曾经也是小王的猎物,但这个隐私让小王向用人单位推荐时吃了暗亏。换句话说,刘强的黑历史被用人单位查出来了,小王一定也受到了对方的奚落——连猎物的底细都没摸清,还当什么猎头?心高气傲的小王哪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所以这次有了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最后关头把这件事捅给EM的HR。

    说到底,自己只是纷繁的人际斗争中侥幸的受益者而已,与公平竞争无关,但他还是诚恳地致谢:“小王,真的谢谢你了。”

    挂断电话,郭少卿决定不去面馆了,这样的好消息值得一顿上好的红酒加牛排庆祝一下,城南新开的塞纳左岸西餐厅就不错。
    天知道想用红酒加牛排来庆祝的人怎么这么多,直到临近八点,才等到了一个空座,饥肠辘辘的他根本品尝不出牛排的味道,一整瓶波尔多红酒也被鲸吞牛饮地灌了下去,待到走出西餐店,才想起自己是开车来的,无奈只好叫了代驾——万一要是因为酒驾被拘进去十天半个月的,导致错过了面试日期,那才是欲哭无泪了。

    回到家中,郭少卿酒意醺然地躺在床上,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旁的床头柜,那里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镶嵌着妻子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深秋的午后在肿瘤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拍的。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妻子戴着一顶宽松得有些夸张的绒线帽,眉头轻蹙,眼光温柔,只是苍白的脸上缺少笑容。妻子以前很爱笑的,自从确诊了罹患子宫颈癌后,笑容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脸上。没在身体好的时候怀上孩子,是她终生最大的憾事,她固执地认为是该死的病情拖累了自己,更加觉得亏欠了自己的丈夫,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在身边跑来跑去,眼中的愧疚更是浓重得无法掩盖——殊不知无法受孕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对于偷偷跑去体检这件事,郭少卿没有告诉妻子,或许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令他羞于启齿,以致妻子直到去世前,始终心怀愧疚。

    其实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自己。

    自己的心,随着妻子的亡故,也已经死了——直至遇见了赵苒。

    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郭少卿以前在辽南办事处的时候就认识赵苒。作为前端销售人员,与负责公司产品售后的客服主管不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不过两人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少,更多的时候是通电话。谈不上了解,印象中这是个说话得体、办事爽利的女子,大概由于每天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客户中间,比较擅长把握人的心理,仅此而已。
    至于赵苒的家庭状况,是他调来公司很久之后才听同事无意中说起的,但也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只是觉得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挺不容易的,顶多在原来的印象上多了几分刚强。

    真正对赵苒产生好感源于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时值隆冬,为了赶写文案加班的郭少卿去墙边的档案柜找资料,不知谁把一个种着多肉植物的花盆放在了柜顶的边上,随着柜门开启,一下子掉下来砸在他头上,血登时就淌出来了,人也差点砸晕过去。当时也在加班的赵苒听到声音从客服部跑出来,见纸巾止不住流血,便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把他的脑袋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开车拉着他去医院缝针。

    看着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的赵苒,郭少卿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觉得枯寂已久的心似乎动了一下,这种感觉似有似有,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低头看看手里的围巾,是新买的,连商标都未来得及拆,一行英文在嘴里反复叨咕了两遍,才想起对应的中文名称,博柏利。
    在家休养了几天之后,郭少卿一上班就找到赵苒,递给她一条同款的酒红色羊绒格纹围巾,赵苒接过去的时候显得很高兴,可是当天下午就送回来了。

    “怎么?不喜欢?我特意挑的跟你那条一模一样的。”

    “款式一样,但你这条是原版的,我那条是山寨的。”

    “你不喜欢原版?”

    “自己买的才喜欢。”赵苒大大方方地说:“太贵了,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哪怕是你赔给我的。”

    郭少卿心中一下子唤起了对妻子的记忆,当年与妻子交往不久尚未确定关系时,自己送给对方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也是被同样的理由拒绝了,赵苒说话的神态几乎与当年的妻子一模一样。
    郭少卿没有坚持,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对方变得关系更加密切,但是赵苒这两字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却不同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而且每当思念亡妻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影子不经意地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与妻子苍白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到赵苒的样子,看她工作的样子,看她加班的样子,最喜欢的是则看她在天台上抽烟的样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郭少卿总是不经意地想起这两句诗,尽管彼时的天台上没有落花缤纷,也没有烟雨蒙蒙,但并不妨碍自己的欣赏。

    赵苒抽烟的时候总是凝望着一个方向,那里是位于城北的白塔公园,茂盛的树冠挡住了公园附近低矮的老旧住宅。蓝天绿树,流云飞逝,居高远眺,风景如画,他总觉得赵苒眺望那里的样子像是在怀念什么。
    我小时候就是在那儿长大的,那时候还不是公园。赵苒这样告诉他。

    他将信将疑,单纯地追思童年不会令一个人如此伤感,甚至偶尔眼噙泪花,应该有一段故事的,但是,他没有问出口。

    郭少卿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客户面前就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面对赵苒时却往往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值得欣慰的是,那套香奈儿化妆品没有退回来,这是迄今为止自己送给对方的唯一的礼物。
    手机响起来,是倒腾二手车的初中同学,电话里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在吹唢呐,高一声低一声的,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郭少卿问对方在哪,同学说在乡下,参加媳妇家一个亲戚的葬礼,要等过了头七才能回来。

    郭少卿不好强人所难,只好拜托对方回来后立刻与赵苒联系,并且按照自己心中拟定的价格去收购那辆铃木。对方刚要抱怨这个价格赔钱,他立刻说,差多少钱,回头我补给你,但补差价的事情不许告诉赵苒。
    撂下电话,郭少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条叠得平平展展的酒红色羊绒围巾。同样的围巾有两条,但那条原版的早就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倒是这条布满了淡褐色血渍的山寨货被他珍而重之地一直藏在身边。

    他拿起妻子的相框,端详了一阵,轻轻在照片上吻了一下,然后把相框反过来扣在抽屉里,最后将围巾折叠平整,小心地压在相框上。

    做完这一切,郭少卿瘫倒在床上,溺水获救般的,深深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如同吐出了尘封已久的灵魂。
    咣的一声,随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推门进来,回位器坏掉的门扇猛地弹回去撞到门框上,发出重重的响声,惊得在水池前洗手的刘丹一哆嗦,激射的水流立刻溅到了身上。她没有理会,通过面前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着那名护士急匆匆钻进自己身后的隔间把门关上,才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她把目光移到之前一直紧紧盯着的侧后方的另一扇门上。

    不多时,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走出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手里拿着尿样杯,正要上前说话,刘丹急忙用眼神止住对方,示意这里有人不方便,有话到外面再说。

    出了厕所,来到走廊斜对面的楼梯间,往下走了半截楼梯,刘丹停住脚步,侧耳听了片刻,确认楼道里没有人,从包里取出三百元钱递过去,刚要从对方手里接尿样杯,对方却一下子缩了回去,一只手在尚未隆起的肚皮上来回抚摸,另一只手把尿样杯攥得紧紧的:“我已经生了一个闺女了,身子健康得很,这胎虽然才两个月,但我婆婆说了,一定是儿子。”
    你生儿子又不是我生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刘丹强压着心中的不快,皱眉道:“什么意思?”

    刚刚怀了二胎的孕妇立刻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晃,刘丹看到那只手掌比自己的还细嫩,不禁咬牙道:“你这是坐地起价,刚刚说好三百的。”

    对方叹了口气,把手收回去摆弄着自己的指甲:“这里化验室的白护士是我堂姐,她姑姑管我二叔叫表哥,过年时她还带着孩子来我家给我奶奶拜年呢,嗯,不过呢……我这人从小嘴巴就严,不该说的从来不会乱说。”

    不是说一孕蠢三年吗,这都怀了二胎怎么没见她傻掉,刘丹恨恨地又抽出二百元:“你今天没见过我。”
    “我从来就没见过你。”笑容一下爬到了对方脸上,接过五百块钱,把尿液杯交到刘丹手上,也不坐电梯,美滋滋地顺着楼梯下去了。

    刘丹看到杯子外壁残存着淡黄色的液体,顿时一阵恶心,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拭,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转过头见侧上方的安全门正轻轻翕动,不由吓了一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推开门却没看到人,只见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从那里进来,把挂在墙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牌吹得摇摆不定。

    原来是自己吓自己,刘丹吐了口气,拿着尿样杯准备去化验室,刚一迈步,就觉得身后有人拉扯自己的坤包。回头一看,原来是包在安全门外面的铁皮豁开了一角,勾住了自己的背包带,抬手摘下包带,目光却被脚下吸引住了。
    她慢慢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截亮晶晶的珠链,珠链底部镶嵌着一颗粉色的水钻,看起来像是某种挂坠的一部分。

    刘丹端详片刻,把它握在手里,站起身顺着走廊出去,外面是门诊挂号和取药大厅,虽然是周日,依然到处都是人。她定定地在人群中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到一张熟识的面孔。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从医院里出来,刘丹脚步轻快,心中充满了上学考试作弊时瞒过了监考老师的那种窃喜。
    看看时间还早,打了辆车直奔单位,最近光顾着筹办经销商年会和跟冯丽家属打交道了,手里的工作积攒了一大堆,虽然按照邱志达的意思把大部分工作分派给下面的几个文员去做了,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交给文员的,否则还要自己这个总经办主任干什么?尤其是公司年报和员工考核这两块,涉及到一些不宜扩散的敏感内容,刘丹不想假手于人。

    由于年会已经开过,公司的作息时间恢复了正常,除了前台的值班人员,整个TCE公司在休息日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刘丹踩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路走进办公室,见桌上有一摞整理好的报销单据,用自己的马克杯压着,扫了一眼底下的报销人签字,是张茜与何蜜琳的。她拿起杯子,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到座位上一边小口轻啜着一边审核单据。

    张茜上个月照顾工伤的老公,请了半个月假,需要报销的单子没几张,刘丹信手翻了翻就草草签了字。剩下的单据全部是何蜜琳的,她把咖啡放在一边,睁大眼睛挨张仔细查看,她不打算给这个女人任何一次损公肥私的机会。
    很快,几张可疑单据出现在视线里,两张是关于办公用品采购的,每张都过了千,刘丹清楚地记得上个月除了购进几包打印纸,以及维修过一次会议室的投影仪,压根就没有产生其他有关耗材的费用。

    另一张是机打的餐费发票,很普通,金额也不大,要不是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票日期,就从手边溜过去了——7月5日,就是胡中兴发生车祸的日子,那天是周六,休息日。这个贱人凭什么把与工作无关的费用拿到公司来报销,真把TCE当自己家了?

    刘丹撕下这几张发票,揉成一团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想了想,又捡起来,捋平后放进自己包里,她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上面反映一下,当然不是反映给邱志达,而是新来的总经理。
    审完余下的单子,刘丹打开电脑,开始做上半年度的工作总结,这是总经办主任的岗位职责之一,因为要与年初制定的工作计划进行对比评估,涉及到大量详实的数据,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了。刘丹打起精神,把全部心思投入进去,不知不觉中忘了时间,当她敲下最后一行回车键的时候,发现室内的光线很暗,这才惊觉已经到了晚上,自己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揉着酸痛的肩膀按亮了日光灯,虽然满身疲惫,刘丹心情却很愉悦,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满足与踏实的感觉。看来工作不仅仅是用来养家糊口的手段,更多时候能够填补人在精神层面的空虚,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成就感吧。
    收拾完毕打算出门的时候,刘丹猛地想起一件事,忙掏出手机,找到徐淼的号码,拨出去好半天才接通,对方好像在大街上,背景嘈杂,不时有汽车喇叭声传来。

    “刘主任,你们邱总太剥削员工了吧,周日也不让你休息?”

    “可别冤枉我们邱总,今天大家都休息了,我是手里有点活儿没干完,来单位加会儿班。徐律师,问你件事,交通事故谅解书上只有冯丽父母的签字,没有她丈夫李家祺的签字,行不行?”

    “不行,必须要有受害人配偶的签字,否则法庭不会采纳。”
    刘丹有些为难:“原以为冯丽的父母闹得很凶,可能不会在谅解书上签字,没想到反过来了,他们两口子很痛快地把字签了,倒是她丈夫死活不肯签字。”

    “哦,等一下……”

    徐淼让过身边一辆疾驰的电动车,快速穿过马路,接着道:“她丈夫为什么不肯签字,嫌补偿的钱少?”

    “那倒不是,我听冯丽的弟弟说,李家祺怀疑胡中兴车祸后故意拖延报案时间,才造成冯丽的死亡。”
    徐淼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睛望着街边不断在暮色中变换颜色的霓虹招牌,想了想,道:“交警部门的责任认定已经出来了,证明这次车祸不是胡中兴的主观故意,所以那份谅解书不是必须的,实在没有就算了,不会影响给整个案子定性。她丈夫要是对案情有疑义,得拿出切实的证据,法庭不会听他空口说白话的。”

    刘丹这才把心放下,捧着手机道:“那好吧,徐律师,不打扰你了,下周开庭见。”

    “下周见。”
    稍后还有一更o(* ̄︶ ̄*)o
    挂断电话,徐淼朝前方不远的四海居酒家走去,没走几步,手机再次响起来,刚接通就听到潘广洲的大嗓门在嚷嚷:“徐淼,你怎么还没到?咱们同学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小子不当回事是吧?”

    “哪能呢,我快到楼下了,都看到招牌了,对了,包房在几楼?”

    “一楼,水云间,两分钟不到就你买单!”

    说话的工夫,一辆出租车停到四海居门前,车门一开,邱志达从后座钻了出来。徐淼乐了,这家伙也迟到了,扬起手刚要打招呼,却见对方回过身,冲车内说了句什么。
    原来车里有人,徐淼把手放下,打算等车走了再过去,忽然看到车厢里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一把勾在正弯着腰的邱志达的脖子上,邱志达站立不稳,半个身子跌进车里,只露个屁股在外面乱拱,样子颇为滑稽。

    徐淼想笑,邱志达已挣扎出来,警惕地向四周打量,徐淼忙隐到路边的花丛背后,透过枝叶间隙朝那边窥视,但碍于车膜太深,看不清车里坐的是谁,只知道是个女人。

    邱志达见周围并无异样,抬手把车门关上,眼看着出租车开走,低下头整理衣襟,似乎发现哪里不妥,半天也没弄好,来回转了两个圈子,一副懊恼的样子,最后一跺脚,快步进了酒店。
    徐淼不好立刻跟过去,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慢慢抽着,一支烟抽完,又特意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走进四海居。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找到水云间包房,一进门见屋子里几乎坐满了人,还未来得及向大家打招呼,坐在窗边的潘广洲就冲他大声道:“都五点半了,这就是你说的两分钟?亏你还是当律师的,也太没时间观念了吧?”

    立刻有人跟着起哄:“让一屋子人就等你们两个,太拿自己当腕儿了吧?”

    徐淼连忙作揖打躬地致歉,回头问潘广洲:“还有谁没到?”

    “就差邱志达了。”
    徐淼一愣,看到邱志达的妻子肖婷坐在靠里的位置,身边空了个座位,显然是留给老公的。

    见有人催自己给邱志达打电话,肖婷笑着道:“老邱最近单位忙,周日也不休息,我刚才打电话了,他没接,应该是正往这儿赶呢,咱们别等他,开席吧。”说着,站起身就要通知门外的服务员。

    徐淼离门口最近,忙止住她:“你别出来了,我去吧。”

    来到门外,徐淼告诉服务员可以上菜了,随后信步走到饭店大堂,心里犹豫要不要给邱志达打个电话,忽见角落里的洗手间门一开,邱志达从里面走了出来,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大片,边走边用纸巾擦拭,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徐淼,开口抱怨道:“你和潘广洲挑的什么破地方?这里的服务生走路不长眼睛,我都出声提醒了,还把菜汤洒了我一身。”

    徐淼笑笑:“别把气撒到我头上,这地方是潘广洲一个发小开的,所以定在这儿了,回头让他陪你一件阿玛尼。”
    时近深夜,邱志达和妻子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没有了外人,肖婷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太过分了,轮番灌你!”

    邱志达倒是不太在意:“高兴嘛,好些人都十多年没见了,这回难得聚到一块。”

    “潘广洲大家也是十多年没见了,怎么没人灌他?还不是看你升职了,嫉妒。”

    “别这么说,把同学间的这点情义都说没了。”

    “他们灌你酒的时候怎么不说情义?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肖婷捧着丈夫的脸左右看看,嘟着嘴道,“老公是我的,我心疼。”
    “没事,我中间不是去了好几次厕所吗,都抠嗓子吐出去了。”

    “我知道,就是这样我才看着难受。”

    “好了好了,挺高兴的事让你这么一说,就剩下龌龊了。”

    “嫌我龌龊你找个高尚的去!”

    “好好,是我龌龊。”

    “唉——”

    “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这样啊?头几年海燕离了,前年靓靓离了,刚才听高婧说,向小斐也离了。当初我们寝室一共五个女生,现在离了一大半,就剩下我和孙娅楠了,哎——志达,你说说,是不是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听冯老三说,向小斐傍上了一个做什么投资的,是她主动提出离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和孙娅楠吗,日子过得好好的,发什么感慨?”

    “孙娅楠今天没来,听高婧说她家里也不消停,她老公是歌舞团的,身边一天到晚围的都是小姑娘,迟早也得沦陷。”

    “同学一场你就不能盼着点好?放心吧,就算所有人都沦陷了,你还有我呢,我永远也不会沦陷。”

    “你马上就要升总监了,应酬比过去只多不少。”肖婷忽的一笑,“没关系,男人嘛,在外面逢场作戏,理解!就算你在外面真养了个小的,别带到家里就行。”

    “别拿我和他们比,我跟他们不一样。”

    “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什么资本都没有了,就是为了这个家活着,一旦这个家毁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过——”
    “不过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的。”

    “说到底你相信的是自己的眼光,不是我。”

    肖婷把额头顶在丈夫的脑门上,腻声道:“信,为什么不信?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嘛。”

    邱志达在她颈窝闻了一下,道:“这一身酒味儿,先冲个澡吧,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聊。”

    “你先冲吧,我头有点晕,坐一会儿。”

    邱志达把妻子扶到客厅的沙发上,沏了一杯花茶,放到她手边,然后把自己脱得只剩个裤头,钻进浴室去了。
    肖婷捧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满足地吐了口气,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心中越发踏实,头枕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假寐。

    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传来嗡的一声轻响,肖婷睁开眼睛,找了一圈,最后从邱志达扔在沙发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一条微信留言:到家了吗?
    发送人是Angle。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进来:决定了吗?

    肖婷感到对方的语气有点奇怪,想点开看看两人之前的对话,顺手输入数字1126,这是自己的生日,邱志达一直用这组数字作为开机密码,从未更换过,可是今天,却提示错误。
    肖婷一愣,恰逢邱志达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她扬起手机问道:“谁啊?”

    “小蒋,人力资源部的一个专员,负责校园招聘和管理劳动合同的。”邱志达走到近前看了一眼,继续擦头发。

    “这么冲,跟你说话连个称呼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上司呢。”

    “新来的大学生,什么都不懂,”邱志达的脸蒙在毛巾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帮我回,就说——等庭审之后才能决定胡中兴的去留。”

    “工作上的事就不能白天说吗,非得大半夜的在微信上说。”肖婷有些不满,再次输入自己的生日,自然不能解锁,“密码改了?”
    “1016。”

    “为什么改密码?”

    “不觉得眼熟吗?”

    1016……肖婷想起来了,这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每年这一天咱们都是在一起庆祝的,结果去年我工作太忙就给忘了,所以用这个方式提醒自己,今年千万不能再忘了。”

    肖婷甜甜一笑,输入新的密码,按照邱志达说的打字,发送后,问道:“还是车祸那事?”

    “嗯,下周法院开庭。”

    “到时你去吗?”
    “那天我有事走不开,刘丹代表公司去。”

    “你的办公室主任?”

    “嗯。”

    “你自己慢慢聊吧,我去冲澡了。”肖婷把手机交给邱志达,见他往书房走,叮嘱道,“抽烟就把窗户打开,别弄的满屋子烟。”

    “知道了。”
    入夜,睡梦中的肖婷被一阵心悸惊醒,她感到下体有些温热,伸手一摸,知道这个月的例假又提前了,幸亏早有准备垫了卫生巾,否则新换的床单被罩都白洗了。

    她轻轻下了床,来到卫生间,打开灯,从盥洗台下方的柜子里找出新的卫生巾换上。洗手的时候,腹部忽然传来的疼痛令她差点跌坐在地上,弯着腰按了好一会儿,腹痛才慢慢消失,与此同时,一个莫名的念头从心底滋生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看着床上熟睡的丈夫,犹豫片刻,悄悄绕到床的另一边,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再次回到卫生间,掩好门,坐在马桶上输入开机密码,找到与Angle的聊天记录,看到邱志达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等庭审之后才能决定胡中兴的去留”,在这之后,对方只回了一个“哦”。
    除此之外,整个对话框里再无其他聊天记录,接着点开Angela的头像,里面的标签备注和个人相册全是空白的,通讯录里连对方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无意中,肖婷的指尖触到屏幕下方的对话框,一组最近使用过的表情弹了出来,排在最前面的一个是亲亲,另一个是代表示爱的大红嘴唇。

    肖婷心头一片茫然,这么暧昧的表情邱志达从未给自己发过。此刻,她满脑子尽是那组勾起了尘封记忆的数字——1016。

    去年的10月16日,是两人结婚9周年纪念,原打算在外面庆祝的,鲜花和酒店都订好了,但是当晚却临时取消了。原因并不是邱志达的工作太忙,而是整整一天,肖婷都被强烈的腹痛和下坠感折磨得痛苦不堪,实在没有心情出去庆祝——那天恰巧来例假了。
    “艾薇?这人我有印象,长得挺漂亮的,她应该是2015年的……等一下啊,”戴着无框眼镜的钱经理打开电脑里的员工履历表,输入艾薇的名字,屏幕上立刻弹出搜索项,“她是2015年6月入职的,同年9月中旬离职。”

    陈律诧异道:“艾薇只在你们公司干了三个月?”

    “还要加上入职前为期一个月的上岗培训。”

    “她的业绩怎么样?”

    “谈不到业绩,虽然她最开始应聘的是保险业务员,实际上只干了一个月就转到内勤了,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内勤具体做什么?”

    “就是文员,负责把业务员签成的保单录入电脑,审核信息、打印单据什么的。不过这种方式现在已经过时了,从去年开始,业务员用自己的手机就能完成这些操作了,不用像过去那样因为保户写错了一个字或漏填了一个地址就得来回跑好几次。”

    “她为什么要转岗?”

    “这就不清楚了,我记得当时公司刚好要招一名行政内勤,所以她的申请报告递上来我就批了……”

    说着话,恰逢一名业务员从身边快步经过,钱经理抬手叫住他:“常凯——”
    陈律顺着方向一转身,不料正和对方撞了个满怀,对方的挎包和手里拿的几张A4纸散落一地。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钱经理对下属的毛躁颇为不满,那名叫常凯的业务员赶忙向陈律致歉。

    陈律弯腰帮他捡起地上的A4纸,发现其中一张印满了车牌号码和车主信息的纸上被自己踩了半个脚印,不禁歉然道:“不好意思,弄脏了。”

    “没关系。”对方接过去顺手放进挎包。

    “常凯,这位是铁东分局的陈警官,有事情要咨询你。”钱经理转头向陈律介绍道,“艾薇在外面跑的一个月就是他带的,算是艾薇的师父,你们聊,我去隔壁打个电话,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送走了钱经理,两人在桌旁坐下。

    听到陈律询问艾薇转岗的原因,常凯迟疑了一下,道:“这个问题怎么说呢?表面上看是她对保险行业性质的认识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工作做的不到位。不过她一直强调自己不是本地人,在这边没什么亲戚朋友,所以才导致跑了一个月只签成一张保单。其实这就是走进误区了,如果所有人都只靠亲戚朋友签单,那我们就不是保险公司,变成传销了。”

    “你刚才说,从表面上看?”

    “嗯……主要体现在她对工作没什么热情,或许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吧,感觉她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份收入。”

    “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
    “大约是艾薇转到内勤的一周左右吧,我的组员签了一张大单,晚上我们组的几个人到常去的一家酒吧庆祝,无意中看到艾薇也在,当时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看上去两个人很亲密的样子。不过他们坐在靠墙的角落里,没看到我们。”

    陈律点点头:“你是说艾薇交了一个有能力支撑她消费的男友,所以不在乎这份工作的收入?”

    “是否支撑她消费我不敢肯定,但他们……肯定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常凯的眼神有些古怪,“那男的不但有家,孙子都上小学了,所以当时我没过去打招呼。”

    孙子?陈律开始以为对方说的那个男人是纪红岩,但现在看不是那么回事了,不禁追问道:“你认识那男的?”
    “他恰好是我之前的保户,叫郑光明,是铁路工务段的一名主任,他开的本田雅阁就是找我投保的。而且不止这一次,后来在同一家酒吧,我的同事又碰见她了,还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郑主任,但年纪和郑主任也差不多。这之后过了没几天,艾薇就离职了。”

    “那家酒吧叫什么名字?”

    “慢时光,在锦华街上。”

    陈律面前浮现出艾薇面容姣好的样子,想了想,说:“我能看看艾薇签成的那张保单吗?”

    “这张单子后来转给其他组员了,我的权限看不到,得找我们经理。”说着,起身到隔壁的办公室去请钱经理。

    输入权限密码后,钱经理再次打开电脑,看了一眼,道:“很普通的单子,储蓄型的,金额不大,没什么特别的。”

    常凯在一旁道:“我记得艾薇说过,这个叫姜琳琳的保户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在本地唯一的朋友,本来没打算买保险,实在却不开同学面子,才勉强签了一单。”
    走在爬满了枫藤的小巷里,陈律一边查看墙上的门牌号码一边拨打电话,振铃响了十几声,就在他以为无人接听的时候,电话通了,他立刻道:“我到爱民巷了,但是没找到你说的地址。”

    “你右手边是不是有棵大柳树……嗯,你顺着路走到头,左拐就看到了,在路东,别挂电话,我去门口迎你。”

    按照电话里的指引,陈律终于看到了“琳琳西点屋”的招牌,一个胸前扎着围裙的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口举着手机冲自己招手。

    西点屋的店门上装饰着镂空的铁艺栅栏,映在台阶两侧灿烂的夏花中,显得别致典雅,微风拂过,悬于门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什么要问艾薇的事情?她犯了什么案子吗?”姜琳琳透过烤箱窗口观察着蛋糕的成色问道。

    “别误会,”陈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只是一起案件的周边调查,与艾薇本人无关,恰巧她与当事人认识,我们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话未说完,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定时器复归为零。

    “稍等啊——”姜琳琳戴上隔热手套,打开烤箱,从里面取出烘焙好的蛋糕,空气中立刻弥漫出诱人的甜香。

    姜琳琳夹出两块小的分别放在托盘里,将其余的放入货架,端着托盘递给陈律:“尝尝我的手艺如何?”没等他拒绝,已经把小叉子插在了蛋糕上,“好吃的话帮我做做宣传。”
    陈律无奈,只好接过来,打量着四周道:“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还有一个人,送货去了,我们店的位置偏,主要在朋友圈里销售。”说着话,插起自己那块咬了一小口,皱起眉,眯着眼睛品鉴蛋糕的味道。

    “味道不错,回头加一下你们店的微信。”陈律三两口把自己那份吞了下去,噎得有点上不来气。

    姜琳琳给他倒了杯水,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蛋糕,一边展开了回忆:“大学时艾薇和我是一个寝室的,当时寝室里只有我们俩是外地的,所以走得比较近,一起实习,一起找工作,毕业后进了同一家公司。那家公司待遇一般,离市区远还不提供住宿,没干几天我俩就离开了,分头找别的工作,但我们还是住在一起,嗯,毕业时租的房子。艾薇家里条件挺困难的,她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父亲的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刚离职的时候我曾经陪她回过一次老家,临走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和她一起回去,到了她家才知道,是她妈想让她嫁人,对象都给她找好了,是隔壁村一个养猪的,答应结婚后出钱给她爸治病,同时供她的弟妹上学。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哭了半宿,说不想结婚,一旦结了婚,她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那个山沟了,她不想养一辈子猪,那比杀了她还难受。捱到后半夜我俩就偷偷跑了,因为第二天早上男方家里就过来迎亲。她拉着我一起回去的目的是万一无法拒绝家里让她成亲,就让我帮她作证,说自己的身份证押在我们打工的那家公司了,想要结婚登记得把身份证取回来,但后来发现这招行不通,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先登记再办婚礼……”
    陈律默然不语,他知道一些偏远山区人们的法制观念不强,很多人孩子都生完了才去民政局补办结婚登记手续,目的是给新生儿上户口,不过这一般指的是生的男孩,如果是女孩恐怕连户口都不愿意上,这种现象在前些年国家的二孩政策放开之前尤甚。

    “说来好笑,那天晚上她妈特意让她的两个弟弟守在外屋给我们作伴,开始我还以为是在大山里,她妈担心我们半夜醒了害怕,后来才知道人家是盯着我们呢。好在两个弟弟和艾薇的感情很深,看见我俩翻窗户逃跑也没吭声,就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艾薇把身上的钱全留下了,还给家里留了 ,让他俩交给她妈,说自己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然后搂着两个弟弟哭得生离死别似的,最后还是我把她拽走的。”
    姜琳琳轻轻叹了口气,把吃剩一半的蛋糕放在一边,接着道:“回来之后艾薇就拼命打工,她说只要能把家里的负担挑起来,她妈就不会逼着她嫁人了。不过对我们这种普通高校的应届生来说,好工作找不到,能找到的工资又很低,想挣钱只有做兼职。那一阵子我觉得她都快疯了,推销员、临促、发传单、擦玻璃、洗厕所……只要挣钱,什么活儿都干,多的时候一天同时打三四份工,挣的钱除了交房租,她只留下一点点生活费,剩下的全给家里寄回去,经常连续一个星期天天吃泡面。那时候我挣的也不多,但没有她那么大的家庭压力,偶尔帮她改善一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吧,她就从我们租的地方搬走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2015年的国庆节前,当时她在保险公司工作,说公司组织一批员工去深圳培训,名单里有她,大约要去半年,但我知道她根本没去。”
    “你怎么知道她没去?”

    “因为隔了不到一个月,我在商场买东西时看见她了,她和一个男的在皮草专柜挑大衣呢。当时我正在交款,心里想着一会儿找她问问为什么没去深圳,结果交完款她已经走了,手机也打不通,估计是换号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那个男的长什么样?”

    “没看到正脸,但是感觉年纪比她大上不少。”

    “刚才你说艾薇曾经同时做过很多兼职,她在保险公司上班期间也做过兼职吗,比如说晚上?”

    “做过啊,那两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兼职,主要是保洁员和快餐店的钟点工,后来……”说到这里,姜琳琳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陈律追问道:“后来怎么了?”

    姜琳琳迟疑片刻,道:“大概去保险公司应聘前的半个多月吧,她经常大半夜的满身酒气地回来,有的时候喝得大醉,这明显不是打工的状态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被我问急了,才说自己在酒吧打工。”

    陈律忍不住道:“在酒吧打工需要陪客人喝酒吗?”

    姜琳琳闻言抬眼望向他。

    “有人先后两次在同一家酒吧看到过她,她都在陪人喝酒,”陈律顿了顿,道,“两个年纪很大的男人。”
    “你是不是以为她在坐台?”姜琳琳直接问道。

    陈律抿了下嘴角,没有否认。

    姜琳琳摇摇头,语气坚定地道:“以我对艾薇的了解,说她逢场作戏欺骗一下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我是相信的。因为她上学时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成,尤其第二个伤得她最深。从此她就对婚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厌恶,当初她给家里留信说自己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嫁人了,这是真话。所以我相信她无论再怎么想挣钱帮助家里,也绝不会去坐台的。”
    离开爱民街,陈律一路走着一边琢磨姜琳琳的那番话,由于失恋进而对婚姻产生恐惧,这个说法或许可以解释艾薇拒绝与纪红岩同居的心态,却无法解释她在酒吧陪酒的行为——如果不是出于特殊的职业需求,这样做必定存在一个能够让艾薇说服自己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什么呢?陈律想不出头绪,不经意间,三唑仑这几个字从脑子里跳出来,抛开其他因素不谈,酒吧夜店等娱乐场所几乎是除了网络之外能够获得这种管制药物的唯一途径。假设纪红岩手中的三唑仑是通过艾薇得到的,那么就解开了艾薇为什么要在认识纪红岩的时间上说谎的问题,因为纪红岩也是她曾经陪过的客人之一,这种不光彩的历史换成谁都不愿广为流传。

    想要证明这一点很简单,只要找到纪红岩和艾薇在慢时光酒吧同时出现过的证据就行了。
    心里琢磨着,耳边响起手机铃声,陈律抬头看看身边过往的路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方一同打来的,说手头的事情终于忙完了,要约自己喝酒。

    陈律听他的声音无精打采的,不像前几天那样中气十足,便客气了几句,却被对方一句“瞧不起我是不是”给顶了回来,想着早晚要去慢时光酒吧摸摸情况,就随口报了这个地址。方一同说了句下班见,挂了电话。
    放回手机的时候,手掌触到了包里的一件东西,是装着地西泮的药瓶,陈律不禁拍了下额头,这是之前送还取证物品时自己顺手放进包里的,当时光想着送那几样用纸箱装的大件,就把这个小东西忘了。看看时间刚过五点,便拨通了赵苒的电话,问她是否正在单位,打算先去金港大厦把药送过去。

    赵苒大概没想到警方还记着这么档子事,显得有点意外,在电话那边停顿了几秒钟,说:“我刚从单位出来,一会儿要去接孩子,要不药先放在你那儿,明天我去取。”

    “干警察的整天四处跑,明天我指不定被派到哪儿去了,你给我个地址,我给送过去。”

    “那就上海路的电子市场吧,我家就在那楼上,正好我要回家取点东西。”
    陈律从126路公交车下来,一眼就看到斜对面的马路边停着一辆酒红色铃木迷你,车身刚刚洗过,纤尘不染,金属烤漆在夕阳下映出优雅的光泽。赵苒正从车后卸下备胎,立起来往路边推。

    陈律紧走几步过了马路,来到近前问道:“怎么了?”

    “你来的好快。”赵苒冲他点点头,指着右后轮道,“车胎扎了,都没感觉出来,还是过路的人告诉我的。”

    陈律这才发现车身明显朝另一侧倾斜,绕过去一看,见轮胎瘪瘪的趴在地上,一旁放着十字扳手,轮毂上的螺丝已经拧下来了,不禁咂舌道:“这活儿你也能干?”
    “光拧下了螺丝,轮胎卸不下来。”赵苒懊恼地道,“中午洗车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刚才在路上扎的。”

    陈律笑道:“你应该先用千斤顶把车身支起来,这样压着轮胎怎么换?”说着,让赵苒打开后厢,找到千斤顶,支起车身,工夫不大,把备胎安了上去。

    “换下来的轮胎你抓紧时间修上,免得别的胎扎了,想换都没法换。”陈律搓着手上的泥土道。

    “真是谢谢你了,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怎么办了。”赵苒锁好车,见陈律满手泥污,道,“走,上楼去洗洗手。”
    和赵苒给人的干净得体的印象不同,她的家略显邋遢,沙发上扔着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客厅的地板和茶几上胡乱堆放着小孩玩具和儿童读物,透过半开的卧室门,能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

    “不好意思,太乱了。”赵苒有点脸红,赶紧把卧室门关上,指着厨房说,“水池上有洗手液。”

    看来单身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挺不容易的,陈律垂下目光,要是看见一些女性用品就更尴尬了,听着赵苒四处收拾东西的脚步声,低头朝厨房走去,经过饭厅时看到餐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摆着好多不同包装的茶叶。

    进到厨房,陈律拧开水龙头,想接洗手液的时候连按了好几下也没按出来,不禁冲外面道:“洗手液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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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2 13:40:08  更:2021-07-02 13: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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