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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倾城阕(古风)[第14页]

作者:倾城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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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如巨石入水,竟起惊涛骇浪,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几十双眼睛纷纷游离寻找,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到雪宜,于是齐刷刷的目光投了过去。只见他黄衣青襦,弱不胜衣,眼神沉静如古潭深泉,清冷而淡漠。
他默默出列,不顾周围唏嘘颤栗的声音,震袖,三拜,神色恭敬内敛。“夏雪宜谢明公赏识,定为盟军不遗余力。”
“噌!”银枪飞来,直到后心两寸方停。
“呸!凭他一个南蛮子!不定是安了什么心!早听说有个江南人用小聪明蛊惑主公,他想要当军师指挥我们,也要问问俺的长枪答不答应!”







“程将军且慢,老夫有一事请教夏先生。”一长者站出列来,看似年过花甲,德高望重。雪宜只是做了个请讲的动作。
“夏先生要我主公弃长安而打青州,是何用意?长安城乃天子之地,青州只是天子管辖的一个州而已……”话未说完,就被雪宜截了去。
“天子之地?敢问老先生,如今我等挥师起兵意欲何为?为的不就是杀入长安,直取天子首级以告慰万民吗?你既然如此重视礼仪尊卑,还要对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三跪九叩,那萧明公岂不是成了逆徒匪寇,老先生不如杀了萧明公为天子尽忠好了!”
“你!”老人剧烈咳嗽起来,没想到会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后生晚辈一阵抢白,气得一口气顶上喉咙又憋了回去。
“在下许琛,请教先生!”一人手持折扇,相貌堂堂,言语间十分生硬,来者不善。
“盟军誓师当日,早已定下盟约,先入长安杀庆帝夺玉玺者为王,倘若你真有心帮助我主公抗庆大业,就该让主公比其他两路大军先入长安!如今先生是故意拖慢我军行程,只怕是为了让令兄取得先机吧!如此道貌岸然之徒,绝不可以轻信!”
雪宜只是轻轻一笑,微微回头看着他,拱手一礼道:“许大人好。许大人说我是要拖慢你军队的行程,那这还不好办?明公的先锋部队被朝廷数十万军队剿杀,敌众我寡,坐以待毙,不日必败。我只要乖乖做我的宾客,不发一言,想来诸位今天不是成了朝廷铡刀下的俘虏,就是成了潮水关漫山遍野的死尸,哪里还能拿枪指着在下脖子嚷嚷!”
“放着长安不打?为何要去打青州?”
“长安所在关中之地,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可那又如何?打得下来长安城,诸位坐得住吗?振臂一呼的时候是众志成城,待到大庆一倒,群雄蜂拥而至,谁坐着长安,谁就要准备好与天下为敌!实力未足,兵马未强,到时候成为众矢之的,只有被鲸吞蚕食,宰割殆尽一个下场!”
一武将愤愤而出,“可那传国玉玺是天子的凭证,我们只有先抢到传国玉玺,才能助主公成就大业!”听到此言,诸位都纷纷附和,跃跃欲试,开始请战向西攻打长安。
“可笑至极!”嘈杂的请战声中,只听一个富有磁性的嗓音打碎了群情激昂的场面。
程飞反手提枪,在帐中连抡两个来回,一招开天辟地镇山银枪,直指雪宜面门。萧靖双眼微眯,双指间捏起桌案上帅令,出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正中程飞右手虎口。长枪脱手,向萧靖飞来,只见他岿然不动,左手抬起攥住枪杆,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主公!”“主公!”
一片惊叫声中,萧靖安然无恙,只是眼中已有怒意,危险的视线扫过程飞,吓得他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雪宜嘴角挂着一丝玩味地笑意,挑起好看的眉毛,问道:“程将军喜欢那个玉玺?”
“玉玺,穿自百代以前,秦始皇扫六合而兼并天下始造传国玉玺,自其为始传之百代,是历代皇帝的象征。”一文臣装扮之人踱步上前,头戴紫冠,腰缠玉带,看着雪宜的眼中尽是不屑,“本官是冀州里丘府郡守徐椹,字仪辅,想请教一下,是什么让夏先生把玉玺都不放在眼里,把盟约不放在眼里,反而怂恿我主公去打青州?你夏家是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但我主公乱世中起兵,不止要灭庆,还要称雄!”
陈彧暗道不好,徐椹此人聪慧有余,度量不足,为人刻薄寡恩。其他人无论有无官职在身,还都恭恭敬敬称一句“在下”,唯独徐椹自称“本官”,一来显示他官大,二来语气上就压了无官无职的夏雪宜一头。从前没有雪宜的时候,他便是萧靖出谋划策的心腹,而此刻这军师之位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取而代之,肯定一肚子气。
雪宜见来者不善,字字逼人,也不客气。
“徐大人问我是什么让我不把玉玺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正是贵主公!”
“你说什么?”徐椹蓄了胡须,一生气起来胡须一颤一颤,甚是滑稽。
“昔日,明公曾对在下说过:‘若有所求,不必假借他人,定会自己去争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也是一样!那块玉玺再名贵也好,充其量也不过是块石头!你就是抱死了那块石头也换不来千军万马,换不来粮草万石,换不来天下人心,换不来诸侯臣服!乱世之中,要想称雄,靠的是铁血,是手腕,是实力,是兵马!如果明公兵马未足,根基未稳,抱着那块石头犹如抱着冲天炸药!到头来是被刨了祖坟还是开棺鞭尸都未可知!反之,如果有明公挥军所到之处尽归所有,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的一日,即便是自己拿随便一块石头,也一样称王称帝!即便穿素衣缟服,也一样天下归心!秦始皇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使书同文,车同轨,所以他的玉玺就可以号令天下。要想成就秦始皇那样的霸业,非多年积累经营所不能。青州刺史抵死不参加同盟军,愚忠于大庆,正好给我等以口实。与其如苍蝇蝼蚁一般蜂拥而至长安,倒不如坐实一块富有的实地!”
一番话酣畅淋漓,满座皆惊。温柔之人,一旦厉害起来,十分可怕。
陈彧不发一言地看着往日里温和有礼的夏雪宜此刻眼神中的凌厉和淡定,又想起去年长安大宴上智破查克奇的场面,旌旗、蓝天、战马、千万身披铠甲的勇士,辽辽竞武场上,一个文弱少年几句话便震住全场。他外表的温润,骨子里透着的凛冽,成就了怎样一个矛盾的人,只有到这种时候,他的临危不乱,他的冷傲镇定,才让人想到到底不愧是江南王和夏雪维的弟弟。
“哈哈!”徐椹大笑两声,“这青州竟然比长安还好?先生不如仔细说说,让我等开开眼界!”说罢,徐椹慵懒地双手交叉在袖中,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去年黄河一夏三决口,灾民遍野,衣食堪忧。冀州一年的税负还抵不上青州首府历阳一个郡的!这青州当然是好地方,地力富足,物产丰富,且不说农桑收成稳定,单论沿海通商一项,就不知每年多了几十万两黄金的进项!青州原是鲁地,山野间多贤能之辈,人才济济。即便让你打下长安,远在冀州数百里之外,鞭长莫及,而青州则不同。如今幽州、兖州乱而无主,青州成为重要战略要地,若能将青州纳入囊中,周边也会归明公所有,集冀、兖、幽、青四州之地,北方国土有半矣!”
“哈哈哈哈!”徐椹笑得岔了气,直接用手指着夏雪宜的鼻子狠狠说道:“你一个江南书生还真是有够为我主公着想啊!”
“既然同为盟军,在下分之所在。”雪宜厌恶地看着他的手指距离自己眼鼻不过寸余,如此无礼轻蔑,焉能让人不气!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只是更添几分冷意。
徐椹绕着雪宜走了两圈,面上表情要多丰富有多丰富,对着众人说:“既然夏先生如此为我主公着想,倒不如趁着夏家的军队去打长安的时候端了他们老巢怎么样?青州再富贵,也比不上江南遍地黄金啊!若说鱼米之乡、物阜民丰,你江南称第二谁敢称第一!若说人才嘛……也断然比不上你们夏州啊!我眼前不就站着一个说得天花乱坠蛊惑人心的谋士吗?看来你们的人才,全都适合打入敌人后方捣乱使!”
这话说得太重了!当着夏雪宜说这话,是赤裸裸的侮辱,犯了大忌!
“徐椹,讲话要有分寸。”萧靖本来决定全权交给雪宜去跟这帮人打嘴仗,但见此情状,也不得不开口,可语气并不重,只是象征性提醒一下。
雪宜宽大的衣袖中双拳紧握,面沉似水,还带着一丝浅笑,一如往常,不起一丝波澜。
萧靖淡淡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如此沉着冷静地面对满堂陌生的谋臣武将,即便被八方攻击也能泰然处之。有时候,把愤怒与耻辱掩藏在笑容背后的人更可怕。比起雪维的霸气倨傲,锋芒毕露,他总是更欣赏隐忍不发之人。萧靖出身微寒,从一介士兵到官拜将军之位也是一路风雨心酸,别人的眼色不知道吃过多少,他总认为,一个人光聪明还不够,心里装得下多大的委屈,才能成就多大的气候!
帐中气氛冷到冰点,呼吸声清晰可闻,许久,只听一个轻柔却冷冽的声音传来。
“徐大人,贵军要是真有打下江南的本事,只管杀了我祭旗便是。”
只管杀了我祭旗!
只管杀了我祭旗!
是一个怎样的人,才敢开口说这样的话!
徐椹被人噎了回来,干咳了两声,心里寻思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只是打个比方,说江南比青州更好而已,青州没什么突出的!毕竟,江南有千山千水千才子……”
“可青州……有一天一地一圣人!山水再美,也是天地所养育;才子再多,也是圣人的门生!”
有理不在声高,一句话如鸿雁飞掠水面,卷起千层涟漪。徐椹再无话可说,帐中万籁俱寂。其实多数武将们如韩陆、李鹏几个亲历了潮水关巧用凌汛之役,对雪宜已经十分佩服,一众文人谋士虽然心有不服,但往日靠一张嘴吃饭,今天无奈技不如人,被雪宜逼得没话说了,也都各自侧过头去不言语,暗自生气。
等静了一阵,萧靖才懒洋洋地站起身,仿佛刚看完一场好戏那般惬意!雪宜暗自腹诽:你倒是乐得清闲了,害我被人围攻,唇枪舌剑之间累了半天,茶水都讨不到一杯。
萧靖看了夏先生不经意露出的孩子气的表情不禁莞尔,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必气恼,一会儿给你一壶!
“诸位都没有异议了吧!”
“呃……”“这个……”
“既然都同意了,今天的事就议到这里吧。”萧靖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走到沙盘之前盯了许久才开口。
“今日起,萧靖拜夏先生为军师,凡调兵遣将,治军用兵之道交付夏军师筹谋,职位在众将之上;如有行军偏差以致我军败北,即问夏昱之责。”
“臣领命。”
“大军即刻开拔,遵从军师调遣,众将若有不服,立斩!”
一帮北方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看看陈彧,只见陈彧使了个眼色,他们才齐声道:“末将领命。”
众人纷纷散去,徐椹也狠狠甩了下衣袖出门。方才争得热火朝天的帅帐,忽然冷清下来,只剩三人。
萧靖端起桌上茶壶朝他一举,“先生渴了吧,喝口水。”
“这个……”雪宜无语,“直接拿茶壶请人喝水的还真是……不多见,不多见……”
“哈哈哈!君子快意恩仇,也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才不枉此生。喝茶用什么杯子?!”萧靖故意想要调侃他,就把整个水壶扔了过去!
雪宜一把抱住,陶瓷的茶壶磕得胸口一疼,看看自己抱着个茶壶左右不是的窘态,再看看面前强忍住笑趴下冲动的两人,脸上泛上一抹红晕,有些羞恼。直接把茶壶扔了回去,转身就走。可惜,萧靖是用了巧劲扔过来的,可雪宜是撒气一般扔回去的,茶水溢出,洒了萧靖一身。陈彧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被自家主公瞪了回去,只好干咳两声掩饰。
五十七
“白羽吗?进来。”雪宜侧卧在床铺上,拥着厚厚的棉被,伴着昏黄的灯光夜读,手中一本《方舆纪要》,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
“公子……嗯……喝药。”白羽知道上次的事以后每每提起喝药这两个字雪宜心里都要想起夏邯给他下毒之事,每次开口,都有些为难。
雪宜常年汤药不断,很怕那股甘苦的草药味,长吐出一口气,皱着眉一饮而尽。谁知喝得太急,加之胃里空空无食,被汤药一刺激,竟然恶心反胃,全部吐了出来。
“公子!”白羽凑上前去拿了手帕给他擦拭嘴角,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显现出一丝担忧。
“公子别喝这个了,这些天又清减了不少,这冀州怎么就穷成这样了,还说请你当军师,连饭都不给一口,每天送来的跟锼水有什么差别!”白羽从怀里一掏,打开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几块糕点。
“每天都是那咬不动的冻馒头,咸死人的炒青菜,外加嚼不烂的牛肉。公子吃点绿豆糕吧,我去附近村庄里弄来的。”
雪宜拿起一块轻轻嚼着,他知道胃里再难受,也得吃东西,哪怕吃了吐,也比不吃的好。记得以前有一次胃病犯起来肠胃绞痛,即便是疼痛减轻之后他也是吃什么吐什么,渐渐只吃流食,还是六哥硬用藤条逼着他吃饭,最后吐了几次果然好了。想起六哥,就不免难过。兄弟分散两地,也不知六哥是否安好,临走时为了他挨了好一顿军棍,以六哥的心性,也不知他肯不肯好好养伤。
“公子?”
“哦。”雪宜这才发现手中的糕点掉在了地上,白羽赶忙捡了起来。
“以后,不可有半句抱怨饭菜的话传出去,我现在说好听是军师,但全无战功,全无威信,等同于是寄人篱下,我可不想因为琐事被人抓了把柄。”
“是。”公子,你活得也太小心了。在家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
帘外冷风瑟瑟,两人影站在帐外,萧靖那浑厚有力的声音传了进来,倒是让人感到很踏实。
“夏先生睡了吗?萧靖与陈大人前来拜访。”
“请进。”白羽默默退下,雪宜费力地起身,刚要行礼,却被萧靖扶住,反而把他塞回被子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北边天气冷,你肩膀和手臂的拉伤还是在被子里捂着好,我们就是来串门的,不用行礼,不用客套。”
雪宜会心一笑,点头恭敬道:“萧大人好,陈大人好。”
陈彧拿来一个食盒,内有几道精致小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米香扑鼻。“先生多日来一定吃不习惯,听闻你饭菜多日没动,行军所到之处尽是荒凉,驻扎地附近总共就一个小镇,我派人到菜馆买了小菜,先生多少吃一点。”
“雪宜不敢有丝毫抱怨,将军军中,上到帅将,下到士卒,都同吃同住,上下一心,将军都没开小灶,在下岂敢特殊。”
“这话倒也不全对,帅将和士兵吃得哪能真的平等,级别高的吃的是白面,底下人只有窝头,将帅顿顿有肉,士兵每五日才有肉汤喝而已。”萧靖握拳掩嘴一笑,“前两天就听底下士兵对先生风评甚好,先生深受广大士兵爱戴啊!每人都说最爱在先生帐门口当差,争着抢着要给你守帐,你猜为什么?”
要我猜?猜不到……于是他摇摇头。
“因为在先生帐外当差总能额外多吃一两个白面馒头和牛肉……”
啊!那是我每天吃不了剩下的……
啊!那是我每天吃不了剩下的……
雪宜不觉有点惭愧,脸颊刷就红了,看来自己吃的算是军营里最高级别的了,结果还嫌弃伙食,真是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没办法啊,一来嘛吃不惯面食,二来嘛……之前大哥军营里主帅的饭菜都是单做的,大哥、六哥都有四菜一汤,大哥若是突发奇想要吃什么东西,底下人就要赶忙准备。而且蔬菜种类虽然比不上家中多,但也不可能顿顿吃咸水烫青菜或者腌萝卜。想来是北方冬天刚过蔬菜本来就少,做得那么咸就为了下饭。
陈彧看他有点不自在,嗔怪地瞪了萧靖一眼,后者正一脸欺负人的得意。陈彧赶紧岔开话题“先生在看《方舆纪要》?”
雪宜敛了神色,回答道:“此书综记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其中对军事地理之记载上承古代万家之言,下开后世综记之典范,雪宜读之思之,获益良多。”
“先生斟酌损益,可有确定下一步我军攻打哪里?”
雪宜展开手绘的地形图,不假思索地指道:“先取连城,进可窥望鲁地,直指青阳攻打淮平;退可固守樊山六郡之地,把握康水栈道,保冀州无虞。”
陈彧与萧靖对望一眼,皆是一惊。
“未知先生已然深思熟虑到如此地步,陈彧还担忧先生迟迟不决,顾冒夜前来相商,看来是我多虑了。”陈彧看着地图思考雪宜的话,不觉心中暗赞,却是一招尽可攻退可守的稳妥之策。此人年纪轻轻,但行事不求冒进,而是每一步都踩实了才走,行军之稳,犹如带病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先前看他几次三番都是以奇招致胜,还担心他年轻气盛,难当大任,毕竟奇招总有用完的一天,不可能仗仗出奇。
雪宜时常听六哥讲兵书战法,即便轻狂如夏雪维,行军打仗也是先步步为营,精心布局。六哥总说,厚积才能薄发,奇正之道,要稳中求进,不然奇招总成败招。
“这让我想起去年被监禁在豫州时,你我对弈十日,我竟然一局未胜。先生开局手法之老练令我感觉自己像跟苦心钻研了数十年的弈者对弈一般。棋风厚实,前半盘看似处于被动,我一直在进攻,却一直没有占到确实的便宜,招数一一被巧妙化解。直到中盘时一连几个凌厉的攻势,不知不觉我就输了好几子,官子将至,再没有反抗的机会,只剩下苟延残喘。萧靖每一局都觉得输得莫名其妙,到最后不得不佩服!棋局如战局,棋法与兵法相通,看来我没有找错军师。”
“萧大人这半辈子戎马沙场,哪有多少时日看书下棋呢?在下缠绵于病榻,每每严重时,对着棋谱摆棋也就成了此生唯一乐趣。加上三五道中好友抬举,传来传去引得很多人前来对弈,下得多了,也就无师自通了。”雪宜只是低头看着被子,看看自己左手上厚厚的绷带,这是被大哥打断的,如今也长好了不少,但轻轻一动还是会疼。
“萧大人,其实棋局跟战局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愿闻其详。”
“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雪宜只费举手之力便可掌控棋子,使之任我驱驰,而人不同。人是活的,每个人有思想,有感情,战局中有太多可变的因素,如何驾驭将相,如何收复人心,这远比指点江山,出谋献策要困难发杂得多。驭人之道,是古往今来上位者最重要的问题。萧大人可以不必昂藏七尺,可以不通文字,不会武功,但是要懂得如何让世间贤能为你所用。所谓宏图者,容人之量也。所谓大略者,征伐之谋划也。古来称王称霸一时却最终陨落者,无不有大略,皆仔细筹谋,用心部署,但终败在人心。即便是腹中可以乘船还不够,那也只是宰相的气量而已,帝王之度,要忍人所不能忍,要甘于寂寞孤独。”雪宜沉沉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自己受伤的手,痛苦地闭上眼睛,“无论日后你我立场如何,还请萧大人谨记我这番话。”
屋里三人对坐,都是聪明人,谁都明白,谁都不想再挑明。
“喝粥吧,都凉了。”萧靖只是端了粥碗,雪宜一手拿着汤匙,就着碗边默默喝着。
“加白糖了?”他语气有点开心。
“嗯。”
“喝粥吧,都凉了。”萧靖只是端了粥碗,雪宜一手拿着汤匙,就着碗边默默喝着。
“加白糖了?”好甜!他语气有点开心。
“嗯。”










二人走后,白羽晃晃悠悠地飘进来,之所以说飘,是因为他总是仗着轻功好就神出鬼没的。以前是毕恭毕敬,如今时间久了,也就熟络起来,白羽对这个很好欺负的主子一向不太客气,以前腹诽那些话,现在直接说出口,虽然雪宜口中嫌他烦,但其实在萧靖帐中人生地不熟的,有他也算是打发无聊了。
“瞧你美得那个样子,给碗小米粥乐什么!”白羽跟着雪宜在军营中吃了好几天馒头白菜,看到他这里有几道小菜,便大方地坐下来拿起筷子给自己改善伙食。
雪宜斜瞪了他一眼,“我没乐……”
“嘴角上扬,眉梢带笑。”依旧冰冷的语调
“谁让你吃的,越来越没有规矩!以前还懂得礼仪尊卑,如今倒好,直当我这里是自己家呢!”雪宜有点气恼。
白羽美滋滋的塞了一大嘴,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今天可为了你受了一肚子委屈。”
“怎么了?”雪宜嫌弃地看了他那副没见过吃的的样子,把粥递给他免得他噎死。
“徐椹公子认不认识,他看你不顺眼,今天出门没看八字撞见他被训了一通,他说等着找公子一较长短。”
“哦。”徐椹是那日与他争执不下的那个文士,想来他地位颇高,结果被自己抢了军事之位,正怀恨在心,雪宜随口嘱咐道:“记得不可惹是生非,你直接跟他说,他长我短,不必比试。”
“他长你短?”白羽努力地咽下一大口饭菜,“确实比公子个子高……”
“……”雪宜最近表示他期待着白羽回到以前那副样子,现在他外表一样冷冰冰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可是说出来的话就是那么让人讨厌,雪宜宁可他自己腹诽去,不说出来也就耳根子清净了。
“白羽,二十三还窜一窜呢,我刚十八……”不高兴,不就是个子矮了点吗?
“公子应该不会长了……”
“……”我为什么要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是自讨苦吃。
“你有正事不?若无事,自去睡觉,别来烦我。”这话,怎么有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属下来吃饭……”
雪宜举手欲打,白羽轻松闪开,咳了两声掏出一张信笺,正色道:“侯爷来信了,称赞您做得好,成功拖慢北路军行程。后半段是六公子写的家书。”
雪宜接过一看,大哥倒是被蒙在鼓里欢喜得很,想来萧靖按他所说的写书告知另外两路军队攻打青州之事。萧靖肯定会写,自请助二位巩固后防,青州个将领愚忠,靖特来征讨之类的话。大哥跟六哥都不是傻子,只不过一时顾及不到这边,只顾着招兵买马攻城略地。此封信中,特意嘱咐雪宜要想方设法让冀州军队耗尽军力,在青州久攻不下等等。
末了,六哥几行亲笔行书小字映入眼帘。信鸽千里传音,也只能带这么小一块纸,六哥也只能将几句嘱托写在大哥的命令之后。雪宜只觉格外亲切,轻轻抚摸着墨迹,仿佛还能感到写字认得体温。
“为兄安好勿念,小弟天资聪慧,虽孤身无援,亦定能于军中游刃有余。唯挂念尔之伤病,切记好生将养。军中之务,敷衍二三即可,不可有悖家门,不可……”雪宜看得这里心中一痛,最后一行字未写完,且被划掉了,但只划了一道,尚清晰可读,想来这也是六哥的用意吧。
这句话我不想说出口,但小七你得记得。
雪宜叹了口气,看帐外无人窥探,便赶忙把纸条烧掉了。烛火幽幽晃动着,一阵冷风吹进帐中,火苗打了个晃,突然熄灭。
他还想再点,白羽突然按住了他的手,接着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他脸上说一不二的表情。
“烛火灭了,是告诉公子该睡了。属下告退。”说罢,就走了。
听出了一点点关心的意思,雪宜放下书本,缩回了棉被里。闭上双眼,眼前仍是挥之不去的青州山川地形。其实……早在去年在家时,他就托长途贩运的商旅带了北方多地的地理志或是游记等书,很早,他就看上了青州这块地方,山河走势,熟记于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会暗暗帮萧靖谋划,也许那时候,已隐隐预感到会有今天。
五十八
大军翻越樊山继续向连城火速行军,自樊山以东,平原将尽,丘陵洼地相间,山河地理之博大,尽收眼底。
“军师,此处为何地?”萧靖一马当先,率大军前行,目不斜视,炯炯有神。相比之下,雪宜坐在车上,斜斜倚靠着质地上好的软垫,闭目养神,一副倦怠的样子,听到萧靖问他话,才慢慢坐正,答道:“我们已经过了樊山,前方是樊山余脉,古称泉隐山,但当地人名之为回雁山。”
“这里叫回雁山?”韩陆骑马跟在萧靖身后,对雪宜这副懒散坐车的样子不满已久,“这雁子要是真从这里就往南飞,那我在恒燕府看到的雁子都是哪来的?”
“夏虫不可以语冰,蟪蛄不可知春秋也。”雪宜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继续靠着小憩。换做以前,他肯定就不支声了。可如今也算是与萧靖手下几个大将有几分熟识了,尤其对于韩陆这个忠厚的北方大汉也有几分好感,就时不时地洗涮他几句。
“切……”
萧靖微微一笑,“先生不如给我们讲讲,有什么说法吗?旅途寂寞,也好排解忧劳。”
旅途寂寞?你是在打仗哪里是旅途?看来将军很轻松嘛!连城是兵家重镇,也是青州的门户,此战必胜,否则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雪宜只是娓娓道来地讲故事,“民间相传汉代青州又一贞洁烈女,家住此山脚下的连城。新婚燕尔,丈夫便从军奔赴荆襄之地平乱,自此音讯全无,夫君从戎十六载未归,此妇人枯等白头,写下诗作道:‘年年雁归矣,君胡不归?’一直到死,为了只新婚一夜的夫君死守忠贞。谁知道,她丈夫却在战役中立了大功,升官发财,便在荆州北部的涒城娶妻生子购田买地,后来晚年因朝廷嘉奖孝妇,他才听说了结发妻子之事,深感愧疚。面对涒城前的翼山写道:‘此生君虽未归,岁岁年年,雁代君归妇。’是以有了南北回雁山之称。”
“完了?”韩陆挠挠脑袋,听得云里雾里。
“完了。”
“你们文人讲故事不应该有什么寓意吗?”
“就是讲故事,没有寓意。”雪宜好笑地看着他。韩陆每每看到那个清淡的笑容,总会不好意思地避开雪宜的眼神。他自己心里也在懊恼,靠!老子是怎么了?看男的也会脸红!话说军师你一个男的可不可以长得丑一点啊!
萧靖细细品味一番,皱起两条一字横眉。
陈彧拱手问道:“请问这故事是先生博览群书所得……还是,谁讲给你的?”
“哪里是什么高深的书上读的?是幼时家兄拗不过,说来哄我睡觉的。”雪宜说罢,便双手交叉在宽大的袖中,继续小睡。
萧靖和陈彧对视一眼,各自琢磨着。
昨天,萧靖收到细作打探来的南路军军情,南路军一个月来困在荆州东北部寸步难进,遭到朝廷二十万大军正面猛攻,僵持不下,夏雪维退军天岚关,敌军不敢冒进。探子探听到夏雪维与将领密谈说自回难雁山迂回小道包抄破敌,但是探子怎么也不知道南回雁山是哪里,地图上并无此地。素闻夏雪维跟亲信讨论军情时总喜欢说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萧靖和陈彧也很伤脑筋。
雪宜讲了一个故事,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第一,他知道萧靖在夏家的军队中安插了内奸,且能听到帅帐谈话,职位不低。第二,他清楚萧靖帅帐中的一举一动,所以他知道昨晚二人曾探讨南方战局。第三,他不介意给二人解释一下六哥的话,并且无形之间谴责了二人这种知而不告的行径,尽管确实没义务对他知无不言。其实,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双方都还在有所保留。
萧靖把马靠近华车,俯下身子附耳上来说:“夏先生,千里传音,秘密通告,全仰仗信鸽。萧靖派人收信不假,但收信的同时发现这军营上方可不只一只鸽子,于是就搭弓拉箭把另一只射了下来,然后萧靖捡到一个用沉泥封住的小纸筒,想来里面又信,我送给先生了,把这东西看好,下不为例。”
雪宜听得脸都白了,直到萧靖把他寄出给大哥的装了字条的纸筒放到自己掌心上,还是惊魂未定。白羽做事素来没有闪失,看来萧靖在这方面也是个厉害角色,以后切不敢如此鲁莽。
泥封未启,萧靖果然未看,一个人能做到这份上也真不容易了,毕竟这种时候君子不是那么好当的,若是他看了,只怕按照军法一刀砍了自己都是轻的。
抬眼再看萧靖神色,一概如常,方才那一句话的凌厉消失不见,只剩满面主帅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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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岚关,南路军军营
夏邯盘腿靠坐在宽大的虎皮帅座上,手边两个软枕,布料上的云团纹用的是上好的苏绣。桌案上一应物品,都是往常在府中惯用的。即便到了军营里,夏邯也有他那一套生活起居的规矩,早上漱口的茶,以及喝惯了的缠苏檀贵和玉湖请茗,全都是随军必备的。
夏邯手中拿着小旗在沙盘上斟酌,几次欲图插旗又犹豫不决地缩回手来。
“桓儿,可有把握?你这个回雁山……嗯……这翼山如双翼张开,中间只有一险峻狭窄的峡谷,如若对方在岩壁上埋伏,我军无处逃躲,不是万箭穿心,就是被砸死在大石之下!”
“大哥说的不错,确是兵行险招。不过……值得一试。天岚关外丘峦起伏,敌将赵勋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部署周密,兵法娴熟。但南回雁山明显位置稍稍偏北了一些,即便我们突袭绕道,也确实要多费不少路程。且地险难行,不好部署。按照老将的惯常想法,应该不会在此设防。届时我军前后夹击,再分而化之,方有胜算。”雪维狐裘立领,暗红色披风,映衬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尽管此刻双方看似势均力敌,但夏家军险象环生,若是躲在天岚关不出来自然没事,但是只要一试图进攻就会被对方严密的布阵打散,兵败如山倒。此前被逼退到天岚关内,雪维几次三番派小股兵力突围都没有成功,尽管粮草充足,但若是就此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疑对方日强而己方日衰。
夏邯也知道,雪维为人自傲,从前总被将士们奉若神灵,这一世英名,断然不肯毁在这里。不过,此时出击未免太过于急功近利,担心他是轻率为之,意气用事,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哥,小弟确实是意气用事,先前被赵勋这个老狐狸挫败,心里赌一口气,但那又怎样?”雪维看穿了夏邯的心思,只是目光远眺,自有一番卓尔不群的气度。“大哥,凭良心说,桓儿并不是真的懂得神机妙算,预测战况把握战机凭的只是八个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读史而知今日事罢了。但将士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小弟用兵如神,相信我能化腐朽为神奇,以前我都做到了,这次也必须做到。这个压力,必须顶下来,否则,士气磨灭,志气消沉,丧失了兵士的信任,那我夏雪维就变成了丧家之犬,也就不战而败了。所以,必须立刻出击,出奇制胜!小弟请命,务必轰轰烈烈一战,不胜不归!”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被冠以神之名的时候,离他从云端摔到谷底也就不远了。因为大多数的人是人不是神,禁不住被神化的压力,可雪维明显是例外。他只是人,但毕竟不同于凡人,这种强大的自信是与生俱来,这种王者气质是难以模仿的,雪维心中自有那一口气,站在帅台上可以感染万人,听他指点江山听者自然地心血沸腾,追随他鞍前马后几乎成了几万士兵毕生夙愿。他不能辜负这些人的期望,当决断时,不能瞻前顾后,必得一击制胜。
夏邯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六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杀伐决断,未有丝毫犹豫。从前曾有江南书法大家为雪维题四个大字:风,华,绝,代!可惜这还只是看到了文坛上的洒脱不羁,若是见到帅帐里的夏雪维,才知什么叫真正的风采与才华!
“好,由你调度,众将依命而行!稍有差池,提头来见!”
北路军,萧靖军营
“将军,末将无能,强攻连城半月,我先锋军伤亡惨重,城池坚固,难以攻克!”李鹏左臂挂了彩,单膝跪在帐中,一脸愧色。连日来强攻连城,奈何城高池深,对方守将又坚决闭门不出,只在城墙上推落巨石或搭排弩放箭,老李手底下的将士们不是身中数箭就是被砸落云梯殒命。
萧靖只是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许久才出声。
“军师?”
雪宜只是抱着暖暖的茶杯小口地喝着刚沏好的热茶,时不时地吹一吹。
“夏先生,本帅在叫你。”萧靖脸上有一丝愠怒,虽然他早知道雪宜的计策,但损失的兵士毕竟都是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已经半个月了,萧靖一直按雪宜所说的对李鹏的先锋部队极其苛刻,不让他们停歇的日日攻城,还不给补给兵力不予允诺战后奖励。此刻他心中也是有几分不忍心,摇摆不定。
谁知道旁边这位真是悠闲得很,慢慢悠悠放下茶杯,离了暖手的茶杯,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李鹏心里压着一口气,战事失利就够窝囊了,还一句抚慰都听不到,先锋部队的粮草快吃光了,萧靖也没有补给的意思,此刻这个乳臭未干的夏雪宜倒是悠闲惬意,只让人恨得牙痒痒。
雪宜墨眉微挑,绕着李鹏踱步一圈,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李将军,你身为先锋,不能尽职尽责,攻城半月毫无进展,还损失士兵八千,你该当何罪!你吃着明公的饭,把力气都使到何处去了!你有两万人马,一人一脚也够把城池跺平了,怎么,李将军手下的队伍号称精英军,难道全是酒囊饭袋吗?”雪宜句句声高,几乎是耗尽心肺之力吼出来的,帐外的士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老李手下的参将、副将、士兵都听得心寒胆颤,他们舍生忘死,流血流汗,多少个兄弟死在了城下再也回不来,这时候,竟然要被一个天天坐着马车好吃好喝的臭文人批评。一个个都紧握拳头,咬紧牙关,那眼神,恨不得把雪宜一口吞了。
李鹏一直碍于军中等级森严,制度严明,既然夏雪宜是军师,他只得服从命令,所以尽管觉得一味强攻不是上策,但依旧尽心尽力遵照命令行事,此刻被人指着鼻子骂,再也压抑不住。于是,帅帐之中大吵一架,几乎要动起手来。
待帐中人都退去,只剩下雪宜、陈彧和萧靖三人,萧靖才慢慢坐下,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隐忍不发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兵变了怎么办?我知道你的计策,时机也该成熟了,我们按原定计划引出敌方就是,何必……”
“时机成不成熟,萧大人说了不算,要我说了才算。”雪宜继续抱着茶杯坐下,又自顾自填了点开水捂手。立春月余,惊蛰已过,天气依旧不曾回暖,他本就畏寒,军营里更是冻人。
不得不说萧靖确是个有度量的人,他虽然面色不善,但依旧忍了下来,问道:“怎么做?”
“我已安排妥当,您只要依旧苛刻对待先锋军营,就是了。”
是夜,小股军队百余人逃跑,次日,又有百余人逃跑投敌,第二天夜里,五百人逃跑投敌。萧靖已经坐不住了,毕竟一旦逃跑成风,军队将土崩瓦解。
一根纤细而白皙的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告诉我逃跑的那么多人都是你安排的!”
被人一把抓住衣领的感觉很不好,雪宜忍不住咳嗽两声,一手捶了萧靖胸口几下,才算是被放开。
“当然……咳咳……不可能都是我安排的。但是有个别煽风点火的是我安排的,这几个人本事可大了。他们对着我们自己的士兵说,将军对待先锋部队有失公允,不给补充,任他们被敌人打死而不管。还跟他们说将军宠信我这个佞臣,任用我做军师,着了我的道,还训斥了李鹏将军。然后,等到投了敌,他们还将绘声绘色地给守将讲讲我们这边如何内讧,如何兵变,如何连日损失惨重,他们会说的十分动听,说他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不想白死,愿意投降之类的。然后,您觉得敌军守将怎么想?”
萧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坐会帅位。
陈彧斟酌道:“敌将会认为我们真的无法攻城,这些天是真的损失惨重,而且帅将不和,粮草短缺,所以……他一定会趁势出城反击,这样我们就能按原定计划行事了。”
萧靖点点头,“回雁山脚下的埋伏准备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将军放心。”雪宜又恢复了一贯的安然,声音轻而低,萧靖仔细想想,为了一之前一出好戏,他怕是把这辈子说话最大的声音都展现出来了。
雪宜看一切又恢复正常,低声清了清嗓子,冷不丁来了一句。
“萧将军,拽别人衣领不是一个好习惯。”
呃……萧靖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说:“冒犯先生了,我改……”
雪宜笑了一下,一瞬间又恢复淡定,可是还是被萧靖给捕捉到了。
萧靖眼珠一转,“怎么?你我之间已经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地步了?”
呃……这回换雪宜无语了,只是尴尬的低下头闷闷不做声,余光看到萧大人果然是一脸斗嘴得胜的喜悦,心里暗暗不爽。
五十九
南路军,夏雪维军营
秦宣陪着雪维下象棋,可是脑子里却一直在想战局,心思不定。
“将军。”雪维的车长驱直入,一把将死。
“哎呀!毁一步毁一步,我刚才没留神看着。”秦宣本是象棋中的高手,可是他心不在焉,自然被雪维有机可乘。
“围棋,君不如我;象棋,我不如军。之所以得胜者,不过因秦大人分心所致。然,落子无悔,雪维胜矣。”
秦宣长叹一口气,也罢,他虽然懊恼输了棋,但心神不定,也确实不想接着下了。
“六公子,你只带五千骑兵,要从回雁山的山坳小路里绕过去,且不说敌人有没有埋伏,光是这翻山越岭的艰辛就够我们受的。这都半个月了,大军困在天岚关,粮草迟早跟不上。也不知道这条小路走对了没有,竟然还不见尽头,您不急着赶紧走,竟然这么早就扎营,还扎在山沟里狭窄处,可是犯了大忌啊!”
“秦大人,尽头在望了,这荆州的山地间,非要走到山穷水复之处,才能柳暗花明。此狭窄山坳前面,十里左右就到涒城了。”
“那为何……”
“只是……我现在不敢出去。”雪维起身,站在军事地形图面前。“我们在山坳里几乎是负箧曳屣而行,却终究没遇上埋伏,是因为回雁山此地乃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是等在这里,等到人的几率很小,但若是放弃,这不就给我们有机可乘了吗?赵勋是老将,琢磨许久,还是不肯浪费兵力。但是,他也不傻。”
“怎么说?”
“一条这么窄的山间小路,若是出来,只有一个出处。两侧是高耸的岩石,他只要把住出山口设立哨岗,我们一旦选择这里,他的岗哨也能察觉。”
“那怎么办?”秦宣吓了一跳,天啊!你知道人家会设岗少你还敢带兵走这里!真不愧是六公子,干什么都那么疯狂。
“凉拌!”雪维轻轻拍了拍吓得不轻的老人家,非常欢乐地往帐外走去。
其实秦宣也没有那么老,也就是四十岁左右,是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非常利落地小跑跟出去,“六公子,你打算怎么着?你先跟我商议一下,我总觉得不踏实!”
雪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站到一处高台上。号角吹响,五千骑兵训练有素,不到一刻列队完毕。
“各位都是我夏家军最勇猛的好二郎,今日黄昏睡觉,明日三更做饭五更出发,其上你们的战马,丢掉锅碗瓢盆,我们,直接,冲出去!”
“是!是!是!”
啊?秦宣听得肝都颤了。我当你有办法呢!你告诉我直接冲出去?!
五十九
豫隆九年三月初三,雪维率军杀出南回雁山夹道,出其不意攻打涒城。届时,夏邯的大军一举冲出天岚关,前后夹击,赵勋被迫分散兵力,极力周旋,最终依旧未能阻挡南路军冲出防线。雪维率骑兵血战三日,纵马横枪,铁蹄钩越之下,亡魂何止千百,一个个将士好似杀红了眼睛,目之所及,皆是血腥。战场,意味着杀人或被杀,你死或我亡!
同日,青州北回雁山,守将见多人前来投降,喜不自胜,误以为萧靖人困马乏,士气低沉,大举出城迎敌。萧靖大军于城下困战三个时辰,佯败遁走,引敌军入北回雁山山麓淤泥沼泽,于山崖暗藏弓箭手,敌军尸首,皆被掩埋在千顷泥淖之中。余部迅速撤军,萧靖大军一鼓作气,趁机杀入城中,大战直至黎明,诈降部队里应外合,终取守将首级。子夜将至,连城尽收囊中!
后世史有评说:一南一北,一东一西;一门二才,一家双绝;一震荆楚,一开鲁岳;一双面夹击,一诈败诱敌;一血战拼杀,一巧借地利;同在三月初三,南北并捷,史称南北回雁山之战。盟军同日攻下两个军事要塞之地,至此,夏家七公子之名才真正与六公子雪维并称。
大战过后,是短暂的寂静。莺飞草长,鱼跃龙腾,山林草木仿佛无情地忽略了漫山遍野的尸骨,任其被沙土掩埋,被雨水冲洗。转眼间就到了三月末。
“人间芳菲将尽,山寺繁花始开。连年战火,岂不辜负了满园春色?”
雪维漫步于军营东侧桃花林,一旁密探恭恭敬敬地向他汇报北路军军情。雪维听到小七如何苦心布阵,如何诈降诈败,如何引诱敌军,如何使其深陷泥沼,脸上未曾有一丝欣喜,反而眉头越锁越深,手上竟是一用力,堪堪将一枝开得最盛的桃枝折断。
雪维只是看着桃枝出神,文人重情惜花之意,无非是不忍见美好之物逐雨凋零,可惜,山雨未来,竟然因自己一点俗念萦绕于心而把它折断,顿时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敌军深陷泥淖,难以再有反抗招架之力,那你呢?
小七,六哥临走时言里言外告诫过你,不要玩火自焚,可现在看来,你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你这么一心一意地帮着萧靖煞费苦心,终有一日泥潭深陷,你到底明不明白?
雪维“来人,快马加鞭,把信亲自送到七公子手上,告诉他‘好自为之’!”
“这……信差千里传书,风险远高于信鸽代传……”一旁的亲兵搞不懂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送信,何况并无重大事宜要交代。
“一连一月未收到回信,想来他那边风声紧,恐遇到麻烦了。不如你冒险亲去,尽管来回时间甚长,但我有话,必须告诉他。”雪维的声音远没有了点将台上的意气风发,也许再强的人都有一个软肋,他已经开始怀疑,即便写上千言万语,还能捂热那颗冰冷的心吗?
大哥只知沉浸在获胜的喜悦里,连日修养,军队元气恢复,很快可以继续进攻。大哥还自满地以为小七带着萧靖打青州是在拖慢行程,此次大捷只是为了收买萧靖。可是……倘若北路军一胜再胜,当大哥醒悟过来的时候,又该如何?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是无法承受也永远不肯承认自己被人欺骗的!如若发现自己错信他人长期被蒙在鼓里,而背叛他的人还是自己从小提防到大的亲弟弟,那江南王一怒,虽不至天地变色,亦要草木具灰。背叛者的下场,沈耀是最好的例子。去年烹杀沈耀死后鞭尸之事,历历在目,就在那一天狠狠打了他,就在那一天兄弟两人相对流泪,然而却发现彼此的心渐行渐远。
桃花纷飞,本该惊艳天下,奈何孤独山中,只得飘零落寞,归于泥土。山崖远眺,只见群山。雪维在桃花崖上站了许久,此时的他,正是志得意满、建功立业之时,但潇洒疏狂之人,却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雪维发现自己开始想念那个在书房中陪他畅谈战局纵横历史的小七,那个恭顺谦和对他礼敬有加偶尔也敢调皮撒娇得小七,那个他弹琴时在杨花下吹箫相和的少年,那个夜半灯下与他笑谈对弈的文静的孩子。从前,他几乎是被圈禁在府中,名为“夏家”的两个字笼罩了他所有的风华,外人无从得知,小七活得委屈小心,但也活得安静从容。雪维有时在想,如果三年前攻打江北的一战没有把他带上,如果他没有因水淹杨城一战成名,如果他永远不出现在世人面前,会不会反而能伴着书香文墨平淡地做个江南书生,以诗书为友,以琴瑟为伴。不必经过这么多浩劫,也不会被推到今天的局面。他的生命本如一汪静水,谁知十六岁那年横生波澜。
夏雪维一向自傲,不敬神佛,不信天命。打仗不祭天酬神,只认命数掌中定,人能胜乾坤。从前没什么能羁绊住他的脚步,但此刻,算是饱尝忧思难耐的旖旎折磨。他不敢想,小七此前十九年无一日不活在这种纠结多思的困苦中,该是什么滋味?雪维站在花海中静默许久,到不知自己是责怪小七多一点,还是心疼他多一点,只得一声长叹。
不知你为我挡了大哥一下钢鞭,手伤如何了?临别时送你的琴,可能弹了否?
桃花纷飞,本该惊艳天下,奈何孤独山中,只得飘零落寞,归于泥土。山崖远眺,只见群山。雪维在桃花崖上站了许久,此时的他,正是志得意满、建功立业之时,但潇洒疏狂之人,却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雪维发现自己开始想念那个在书房中陪他畅谈战局纵横历史的小七,那个恭顺谦和对他礼敬有加偶尔也敢调皮撒娇得小七,那个他弹琴时在杨花下吹箫相和的少年,那个夜半灯下与他笑谈对弈的文静的孩子。从前,他几乎是被圈禁在府中,名为“夏家”的两个字笼罩了他所有的风华,外人无从得知,小七活得委屈小心,但也活得安静从容。雪维有时在想,如果三年前攻打江北的一战没有把他带上,如果他没有因水淹杨城一战成名,如果他永远不出现在世人面前,会不会反而能伴着书香文墨平淡地做个江南书生,以诗书为友,以琴瑟为伴。不必经过这么多浩劫,也不会被推到今天的局面。他的生命本如一汪静水,谁知十六岁那年横生波澜。
夏雪维一向自傲,不敬神佛,不信天命。打仗不祭天酬神,只认命数掌中定,人能胜乾坤。从前没什么能羁绊住他的脚步,但此刻,算是饱尝忧思难耐的旖旎折磨。他不敢想,小七此前十九年无一日不活在这种纠结多思的困苦中,该是什么滋味?雪维站在花海中静默许久,到不知自己是责怪小七多一点,还是心疼他多一点,只得一声长叹。
不知你为我挡了大哥一下钢鞭,手伤如何了?临别时送你的琴,可能弹了否?





——————我终于出现了——————





青州,汕溪,北路军军营
琴音三两声,虽不成调,但琴音格外深沉和婉,清而不浮,润而不腻,余音绕梁,声声古意。
“公子想弹琴了。”肯定句,白羽看着他左手上刺眼的绷带和未除的夹板,如同被刺痛一般赶紧看向别处。
雪宜眼睑低垂,身上散发出沐浴后淡淡的幽香,发丝湿漉漉地披散着,随意拨弄两下,若有所思。
“六哥这把琴是汉木所制,陈木历经千年,黝黑松透,又是名师所造,果然非同凡响。”
白羽看看桌上的信笺,问道:“要回信吗?”这样的东西,毕竟不适合留在军营里,上次已经被萧靖暗里警告过了,此信既然读完,就该早早烧掉。
雪宜顿了一下,轻轻吐出一句,“让我想想……”到底还是拿起六哥的信,小心地展平夹在书中,又与一摞书一起放在箱底。
想什么?想要不要回信?还是想想该如何落笔?白羽摇摇头,拿起冬天时萧靖送给他的裘衣粗鲁地把自家主子包粽子似的裹起来。雪宜刚想发作,就听见自己越来越大胆的侍卫扔给他冷冷的一句。
“披上。”
刚想瞪他一眼,就不争气地咳嗽一阵。也罢,春气虽暖,但早晚寒凉,虽然这件隆冬的裘衣夸张了一点,呃……不只一点。但是想想自己不争气地身子,也就乖乖披了衣服靠在榻边闭目养神。这些天总觉头脑昏沉,十分疲累,自攻陷连城以来,一月功夫,周边两座城池不攻自破,过关斩将,已到汕溪,再往前,就是青州下一个重镇历下邑了,南靠泰山,北临黄河,不可冒进,必先休整时日,再做图谋。一时间脑海里山川地理浮现,久久不能寐。
白羽看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不禁感叹:如此这般,又是为谁辛苦?你的心在哪儿,魂又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白羽也自行离去。翻出书信,挑灯起笔。才写几个字,就觉手臂颤抖酸痛,字体也绵软无力,回一封信,额头上竟是一层薄汗。他不禁自嘲地笑笑,挥毫泼墨,再不能复从前!
夜已深沉,理智告诉他要立刻交给白羽,但想他连日来跟着奔波忙碌,终究不忍叨扰,雪宜只得重新把两封信收好,才又沉沉睡去。
谁知,世间之事往往都是一念之差,容不得一丝侥幸。今天夜里省略一个动作,第二天天刚亮,就闹出大事了!
远方破晓,鱼龙吐白,军营一阵骚动,金戈碰撞之声近在耳边,不知道谁用极其难听的杀猪一般的叫声大喊了一句:“抓刺客!”一嗓子喊醒了整个军营,下到士兵上到萧靖,全都扯过衣服翻身下床跑了出来。所有人七拐八拐顺着各个“目击证人”的供词,开始展开抓刺客行动!
“往东去了!”
“前面右拐!”
“跨过火头兵的营帐往左!”
“那个南边就是!”
“我看见他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众人顺着目击者的指挥一路狂奔,然后顺着最后一个人的手指头齐刷刷地看过去,就都傻了眼地定在原地不动了。面前不是别的,正是连月来运筹帷幄带着他们过关斩将的夏军师的住处!
“这个……恐怕有什么误会吧!先生帐子里怎么会窝藏刺客!”韩陆挠了挠脑袋,虽然他这个直来直往的大汉最受不了那种说话文邹邹、拐弯抹角的文人,也一向对雪宜坐车打仗颇有微词,但是连日来眼见他神机妙算指挥若定,说什么中什么,仗仗都大胜,心早就倒向了雪宜那边,对这位小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哎呀哎呀!不好!该不会是刺客要对先生不利吧!我老李得赶紧冲进去救他!”说罢,李鹏就要一头往里扎,被徐椹一把拦住。
“李将军用点脑子好不好!要是刺客对他不利,冲他这个文弱不堪的模样哪里抵挡的了?此刻早动手了!能这么半天没有动静?摆明了是一伙的!”
“徐大人言之尚早!”陈彧站出来摆手道:“夏先生连月来对我军是劳苦功高,行军布阵只在反掌之间,又有什么理由要窝藏刺客呢?”
陈彧心中明白,上次雪宜当庭与众文武对峙,句句切中要害,文武心服,唯独徐椹死死纠缠。陈彧与徐椹在冀州共事多年,深知此人心胸狭窄,对萧靖连月来相对疏远他耿耿于怀,对雪宜夺他军师职位一事万分记恨,此刻得了机会,自然要狠狠报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都不在话下。
徐椹嘴角上扬,笑容奸猾外露,“陈大人,这黄毛小儿都是靠不住的,这南蛮子也都是靠不住的!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满脑子都是那些幺蛾子,你们全都被他两句漂亮话给蒙骗了!要我说,赶紧搜帐,就算翻个底朝天,也得把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
“够了。”萧靖声音很低,但只一句,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管吵得多凶,只要他们的主公开了口,所有杂音都自动屏蔽。
“来人,去帐外叫人。”
徐椹不满地撇撇嘴,看来主公中毒太深,都这个份上了还顾及他的面子不肯搜帐。
叫了很久,无人来应,萧靖渐生怒意,这么久不出来,难不成真有名堂?
“给我进去搜!”一声令下士兵冲了进去,绑出了衣衫不整刚刚起床的夏雪宜,还有……一个从头到脚黑色包裹的刺客!
被压在教场上两个时辰了,耳边是呼啸的鞭声,一旁按跪在地的刺客早就熬不住,伴随着鞭响发出声声嚎叫。
雪宜只作视而不见,轻蔑一笑。
这算什么?打给我看?杀鸡儆猴吗?
抬头看看萧靖,日头高起,阳光强烈,人家正坐在华盖下把玩着两颗触手温润的鹅卵石,似乎在欣赏刺客的惨状。他审讯的方法倒是与众不同,一不问话,二不逼供,不急着问幕后主使,也不急着问来人用意,倒是颇为霸道,那意思是我打你就打你,等我打够了才审你!看来这个方法十分有效,根本用不着萧靖问话,鞭子抽个两个时辰,那刺客就熬不住自己噼里啪啦全招了,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断断续续地招供。
“啊!妈呀!啊!爹!啊……别打了!我是……啊!我是历下守将齐将军派来刺探军情的!啊……我来偷……啊!偷军事布防图……啊!我还以为老子没有暴露……啊!谁知道还没得手……就听到……啊!听到有人喊抓刺客……我一着急,就近躲到一个营帐里去了!别打了!饶了我吧……啊!”
一士兵端上茶水,萧靖一饮而尽,也不理那个嚎啕大哭的人,抬眼看了一眼尚有些头脑昏沉的雪宜,明显像是给人下了药似的。萧靖轻轻摆摆手指了指日头底下站了两个时辰的雪宜,士兵便知趣地递上茶去。可他双手都被身后的士兵拘押,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动作。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一夜未饮,此刻喉咙冒烟,也顾不了许多,只能探头就着杯子喝了两口。
雪宜站了两个小时也不是白站,虽然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但却无形间看懂了很多事。他一向浅眠,夜间柳叶抽丝、雨点浮萍都能把他惊醒,即便是春天易困,也没道理军营闹翻天都不醒过来,定然是被人熏了迷魂香还不自知。再看当时抓出黑衣刺客时众人的表情,徐椹明显显得比他还要惊讶,又匆匆忙忙跟身边的手下耳语。看来今天的事,本是徐椹因为嫉妒自己战功显著、深得萧靖信任而故意设计陷害的。他的本意是派人假装没贼喊捉贼,然后把自己迷晕了显得像是心里有鬼。纵然捉不到刺客,但像他这种借来的人,萧靖本来就要忌惮两分,有了这档子事,一旦关键时刻雪宜在萧靖心中的信任有所缺失,那自然可以让二人疏远,使徐椹重新夺回自己‘重要谋士’的地位。没曾想,假装喊贼把真贼喊来了,又歪打正着躲在自己营帐,可不是要把徐椹吓坏了!加上刺客说动手偷图之前就听到有人喊“抓刺客”,更让雪宜坚信了这一点。
看来,萧靖心里也明白几分,只是不想拆穿,只得把他罚站在太阳底下一阵子,等刺客自行招供。若是找人来审问,万一徐椹将计就计,三言两语把刺客带得指认雪宜为主谋,岂不是既使众人忽视了敌人的刺探,又惹得雪宜百口莫辩有理说不清!
“不用打了,直接拉下去砍了。”萧靖说得很随意,仿佛在决定今天的午餐吃什么。“至于夏先生嘛……受苦了,回去歇着,都散了吧!”
“这……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应该将此人严加审问,详细排查……”
“够了。此事已定,无需多言。今日守门的将士各打十五军棍,务必严加排查,我堂堂冀州军军营,怎么能容忍此等宵小如入无人之境!”萧靖言语间透着不容置疑,这种威严,必是经年累月积累而成,只要萧靖发话,再无人敢有异议,众人皆服。
“等等!”那个刺客好像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死,也绝对不能放弃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我还当你们冀州军有多众志成城!说到底也是中看不中用!”
“你说什么?老子一刀剁了你!”韩陆拔刀而起,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诋毁冀州军一句!
“我躲在你们的军师帐子里的时候为了找个藏身之所,翻开他那口箱子,未曾想是满的,刚想盖上,碰到一摞书,里面竟然调出两封信来,那字字句句,都是通敌的罪证!”
“你胡说!”
“来信上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小弟需知,流连北方只是权宜之计,每行一步,需以家族利益为重。必巧计使冀、青两州相持不下两败俱伤,方为长远之计。’那封回信上也分明写着‘小弟相助,只为盟军灭庆大业!唆使北路军攻打青州,既消除我军后方隐患,又使萧公明未能与我军争先矣!’”那刺客扯破了嗓子高喊,眼见刽子手的铡刀已经高高举起,只得一股脑儿把所有能记住的话全都倒出来。
“那信在哪儿?”萧靖双拳紧握,手背青筋迸露,眉眼间已现阴郁之色。
刺客见暂停行刑保住一命,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那个……那个……六……啊不……七……《七略》书中……”
萧靖只是狠狠瞪着雪宜的眼睛,后者虽然故作镇定,但那一丝慌乱还是没能逃脱对方鹰一般锐利的双眼。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我还把你的密信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了,我信任你,尊重你,可你呢?我当你是知己至交,你当我是空气!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二人对视很久,雪宜尽量稳住心神,凝神屏气,微抬起头,对上被怒火染红的双眸,僵持许久,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目光游离不定。事实上,无论谁跟萧靖对视都会输了阵仗,所谓霸气侧漏,应当如是!
萧靖只是狠狠瞪着雪宜的眼睛,后者虽然故作镇定,但那一丝慌乱还是没能逃脱对方鹰一般锐利的双眼。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我还把你的密信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了,我信任你,尊重你,可你呢?我当你是知己至交,你当我是空气!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二人对视很久,雪宜尽量稳住心神,凝神屏气,微抬起头,对上被怒火染红的双眸,僵持许久,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目光游离不定。事实上,无论谁跟萧靖对视都会输了阵仗,所谓霸气侧漏,应当如是!







六十
转身,震袖,离开教场往雪宜帐中走去。
谁都不敢出声,任由萧靖一个人进去翻找罪证。陈彧一脸急切,韩陆、李鹏傻傻不知所以,徐椹笑得得意,至于刺客,哆嗦着双腿望着身后的铡刀,眼中空洞而恐惧。
而这场祸端的当事人,仍旧保持着静静被两个士兵压着站在那里的样子,春日暖阳当头,方才身上热得出了一层薄汗,此刻,红唇失色,气息紊乱,手脚冰冷,如至深渊。他轻轻咬着下唇,用力呼吸,然而胸腔中一口抑郁之气梗塞凝滞,他死死盯着远处自己的营帐,萧靖进去许久不出,盯着紧闭的帐帘,一颗心跳刀喉咙里,生怕再挑帘出来的人,不再是一向睿智而温和的那个拱手称他为先生的人,而是换上战场厮杀时那副如同鬼面修罗般带着怒火和杀意的脸孔。
不是早做好被发现的准备了吗?不是有自信自圆其说吗?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吗?何以事到临头竟然如此紧张。自被吊在城楼上一夜之后,我还以为自己变得多么超脱,原来也是凡人一个,放不开情义,放不开嗔痴怨怒,放不开自尊与偏执。于是我只得在两方间摇摆不定,即便通读史书,知道举棋不定死得最快,但还是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局面。时至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被人发现,怕被萧靖发现,因为……
萧靖,你是……夏雪宜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知己。
从见到你之后,我的生命脱离了我原有的轨迹,安稳的岁月开始倾塌,当我以为我会躲在夏府过一辈子时,不知不觉中被卷进这乱世的风口浪尖。江南初遇,不过匆匆两面,已足以看出一个人的卓尔不群,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跟人吵架,从前,只有隐忍顺从;长安结缘,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佩服一个除了六哥以外的人,立场敌对,然其风采胆识,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魄,也难怪冀州军中上至鸿儒高才,下至市井白丁都肯死心塌地地追随。
君子之交,不必朝夕相处,不以岁月之长短论情谊之深浅,一旦交了心,就很难摆脱。
一军之帅,一州之主,你有你的立场和原则,上次泥封未启交还给我,是尊重也是警告。今日倘若信件摆在众人眼前,我百口莫辩,犯了军中最大的忌讳,不杀之,不足以平众怒。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在你手上。
静默了很久,当萧靖再次出现在雪宜眼前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本《七略》。
“将军!”陈彧看萧靖把书高高举起,赶紧拦了上去,对一个文人来说,把东西摔到他脸上无异于奇耻大辱。
雪宜双眼紧闭,等着承受这种怒气,只听“砰”的一声,可疼痛却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抬眼看去,竟是一把摔在了那刺客脸上!
“本将军一页页翻过去,连个纸片都没见到!那信笺在哪儿?”
“不可能!我分明看到的!他根本来不及收起来!”刺客大惊失色,拿过书来一页一页翻找,慌忙之中把书本扯烂。
“来人!给我审审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主公不用审了!”李鹏上前拜道:“此人姓王名由,本来是我军军中一个骑兵。功夫不赖,小有本事,然而两月前因为强抢良家妇女,被打了一顿赶出军营!谁知,竟然做了敌人的走狗!”李鹏恨得牙痒痒,到底曾经是他手下的人,白白让他在同僚中丢人!
“小人不想的!我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铜钱救命,你开除了我我一家没饭吃,不得已才……”王由带了哭腔,拼命磕头,直到额头磕出血迹还疯了似的不肯停。
“原来还是旧人?胆敢擅闯我军营,盗我行军图,污蔑我军师,乱我军心,给你一刀都是便宜的!直接拉下去,乱棍打死,枭首示众。写上他尊姓大名并人头一起给他主子装箱子送回去!也好给众人引以为戒,我萧靖手底下的人要是敢背主忘恩的,全都是这个下场!”
徐椹心有不甘,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几乎是上天助他,才闹出了一封与南路军私通信件且涉及阴谋坑害冀州军的事,怎么能就这么过去?
“主公!臣以为不妥,这刺客固然要杀,但夏雪宜也不能不审!那刺客说的那么详细,分明就是亲眼所见,信件也许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也许被他销毁!主公要严加审问,倘若真如此刻所见夏雪宜要阴谋害我大军,那我们留着他岂不是养虎为患?”
陈彧刚想为雪宜分辨,只见萧靖一摆手,若有深意地轻笑一声,“是得好好审审,不然也没法交代。夏雪宜,你跟我进帐来!其他人给我都站在教场上候着!”
雪宜远远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白羽,一口气松下来,暗赞白羽处理及时。整了整衣冠,便理直气壮地走了过去,既然死无对证,自己也绝不能有半点心虚。然而他没看到的是,白羽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拼命给他示意……
雪宜远远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白羽,一口气松下来,暗赞白羽处理及时。整了整衣冠,便理直气壮地走了过去,既然死无对证,自己也绝不能有半点心虚。然而他没看到的是,白羽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拼命给他示意……
“跪下!”雪宜走入帐中还未站定,只听这么一句冷淡的命令,一时愣住。
“我叫你跪下听不懂吗?”萧靖一把推翻桌上笔墨纸砚,雪宜眼见那块大哥给的上好的端砚碎了一地,不禁心疼,添了几分气恼。
“明公这是什么意思?摇摆威风也去自己帐中!何况一个刺客临死前随便两句就使得你我多日来的信任付之一炬吗?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凭什么要我跪?”雪宜眉峰一挑,双目线条柔美,倒不觉得严厉,反而多了一丝戏谑的味道。
“我使唤不了你吗?不配让你跪吗?” 萧靖看着他一副不屑地样子心里直冒火,撒谎不打草稿,还趾高气昂的。要不是此刻衣袖中收着夏雪维的来信和他的回信,还不真要信了他一派理直气壮的话。
雪宜听了这话更是不快,也许是心底觉得萧靖毕竟和大哥有差别,是以不能忍受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压人一等的态度。故而仰起头来,强忍着晒了两个时辰太阳的不适感,站得笔直。“在下除了家庙祖宗和两位兄长之外,只跪天,跪地,跪君王!现在,萧大人还不够资格!”
“你!”萧靖扯出袖中两封信笺,枉费我方才斟酌再三提前收了这两份罪证,我是全心信任,用兵遣将、进攻部署都对你言听计从,国运交托,全军生死交付,谁知道你竟然这样不信任我!初闻刺客之言,看到这两封信,萧靖被“背叛”二字伤得体无完肤,然而仔细想来,雪宜对兄长未尝没有点敷衍之意,毕竟一边是血脉至亲,自己这边不过是使用心机手段把他强抢来的。加上连月来相处,雪宜与他畅谈时事,陈说攻伐利弊,如今攻打青州,确是舍名而取利,趁机壮大实力扩张地盘的大好时机。夏雪维眼光独到,他人万不能及。此刻并不欲将其逼上绝路,又或者说,当雪宜身受重伤被他从城楼上救下来正当绝望失望之时他没能忍心把他逼上绝路,那么此刻,只要他一个说法,该忍下的就得忍下。
我信了你,我是凭心凭直觉信了你,现在私下相谈,你竟然还不肯说出实情?
雪宜见他拿出两封信件不禁大惊失色,他只道是白羽提前处理好一切,万万没想到会落在萧靖手里,又或者说,他不敢想象竟然有人看到自己全心信赖的的军师藏着这样的东西还能忍下并理性思考权衡!
“夏雪宜我告诉你,你让我很失望,我很想把这个摆到大庭广众之下质问你,但我忍住了,我现在很想把信纸摔到你脸上,但我忍住了。因为萧靖不是把你当棋子当下属或者当敌人!你虽年未弱冠,但满腹才华,萧靖心向往之,愿与你为友!恭而敬之,一直称你为先生并不是因为我要拉拢你而是萧靖钦佩君之才学品性。可惜啊!枉我把结交夏先生当做此生乐事,你对我,终究像是对待其他权臣那样绞尽脑汁耍心机地对待,以为证据销毁你便装得无辜清白,你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我……”雪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他这一生,从没对任何人坦诚真心。在家守礼,克己,恭顺,谦卑,在外笼络江南士子也罢,与权贵打交道也罢,充其量只是泛泛相交,并不曾有知心之人。对六哥,是一种很特别的仰慕之情,想亲近却又不敢,总是希望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听到一句称赞就能欢喜一整天。但萧靖,是一种很特别的关系。一次太子府相救,一次朔临城相救,自己最难堪最落魄的样子都被他看到了,志趣相投,共事共谋,直到今天他才直到萧靖是如何一个坦荡磊落的君子,可惜自己,算计久了,逆来顺受久了,早不知坦诚为何物!
“给我一个解释。”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那样我便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我无话可说。”
“夏雪宜!”萧靖死死将手中信笺蹂躏成一团,手背上青筋可见。
“……”沉默,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不想再用那些花言巧语去狡辩,因为现在被抓了个现行,在说什么也是枉然。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并未使计谋划阻碍冀州军的步伐,如果我现在说我是真心为了冀州考虑,你会信吗?即便是真话,要我在别人当面揭穿我的谎言之后说出来,我的尊严不容许我做这种求饶的举动,宁可沉默。
我会信你,我就是因为信你才私下问的,如今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夏雪宜!你是不是觉得萧靖很温柔很好欺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吗?我告诉你,萧靖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没有一点心狠手辣是办不到的!你要真的有心谋害,我可以让你在我的地盘上有一百种死法再找出一百种说辞解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话说?”
雪宜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我无话可说。”
“来人!”
韩陆吓了一跳,赶紧冲了进来。
“主公?”
“拉下去!”萧靖气得头顶冒烟,看着当事人静静站在那里,一副要杀要挂随便的样子。
“拉下去干什么?”
“刚才那人怎么办的?”
“杖毙了啊。”韩陆忽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啥?”
“那就打五十军棍!”
“哦哦。”我以为你要说杖毙呢!吓死个人!“主公,就他这小身子板挨不住吧!”
“那三十!”
这……还有突然变卦的?将军治军什么时候这么随便过?韩陆心里摸不准先生到底怎么惹着他了!
“狠打,不许放水!”萧靖不解气地加上一句。
“是!”军令难违,刚要把人带下去,谁知身后又传来一句:“不必带到校场上,把行刑的人叫到营帐里来,就在我面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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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38:35  更:2021-09-05 22: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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