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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七煞殇系列《残影断魂劫》(整改重发,求指点!)[第3页] |
作者:幻月£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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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黔听到这里,理直气壮的道:“想来你也该听说过,月前各大门派在野外埋伏,围攻魔教走卒,却仍给暗夜殒杀得全军覆没,其状惨绝人寰。谭师哥身受重伤,直被逼得走投无路,坚持到最后一刻,依旧挺立不倒。他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宁死不受辱于敌,这才自尽身亡。我当时就在一旁,亲眼所见。”昆仑派一名弟子附和道:“确有其事,当初陆掌门与师父、师伯同赴增援,两位老人家也正是在此役身亡。”昆仑门下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商议着停息内乱,团结起正道力量,一致对抗魔教妖人,好为昆仑三杰报仇雪恨,也为天下苍生谋一条出路。梁越提起双手向下压了压,道:“静一静,问题出来了,均知正派中人无一生还,请问陆掌门如何脱困保命?”另一名昆仑弟子看这情势,陆黔众矢之的,败局已定,不如早寻靠山,或许还能捞些好处,道:“这叛徒跟殒魔头早有交情,在客栈中将我们那般窝囊的赶走,就忙不迭上楼去拉关系。他就是想削弱昆仑人才,让我等不得不奉他当掌门。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梁越冷笑道:“陆掌门,擂台上你暗箭伤我,念及你我争夺盟主之位,势成对立,情有可原,哪知却连自己师长也毒手加害!正派中出了你这等败类,不失为一大耻辱!昆仑派的师兄弟,举起你们手中的剑,诛此叛逆,弘扬正气!”陆黔叫道:“你血口喷人!我没害我师父!你哪只眼睛见到是我策划?”梁越道:“反正没有证人,你是当场唯一的活口,随便怎么胡编乱造都成。”陆黔心急如焚,忽地一瞥眼看到南宫雪,乍如黑暗中陡见光明,急忙上前道:“雪儿,你当时也在场的,你了解内情,快帮我作个见证好么?他们……这群人枉称名门正派,怎可如此诬赖于我?”南宫雪若要帮他,与李亦杰所隐瞒的种种秘事必将曝光,刚洗清的冤屈也会再给崆峒掌门趁机扣上。更何况她认准陆黔为掩饰罪愆,做出分尸恶举,仅剩的同情也消失殆尽。挪开视线,淡淡的道:“抱歉,我没有话好说。” 梁越大声道:“陆黔,你离经叛道,戕害同门,丧尽了天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陆黔怒喝:“我就算是死,也要先收拾了你这妖言惑众的混球!”提气跃起,一掌劈向梁越面门,梁越站立不动,亦无挡驾之意,陆黔正感疑惑时,忽而膝弯一软,双腿似灌了棉花般下陷,就像是个从没学过武功之人。梁越尖声笑道:“怎么,觉着丹田若谷之虚,任督二脉间时而麻痒难当,时而如刀枪钻刺,胸口闷堵滞塞?大爷好心提点你,那都是中了‘十香软筋散’的征兆,任你是顶尖高手,中毒后同是手足酸软,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由人宰割。不过你内功本就低微至极,前后没多大差别。”那毒素对头脑运转并无影响,陆黔仍能将近日情形冷静寻思一遍,失声道:“是……是那顿饭……”梁越冷笑道:“饭里没毒,我不是每盘菜都先替你试吃过了?让你‘吃菜,吃菜’,谁叫你疑心病太重,只顾闷着头喝酒,一如大口喝药,那可就怪不得我了。这是元末自番邦流入中土的秘毒,解药配制繁复,少说也要个十天半来月,但如不按限期服食,从此必将沦为废人。不巧我身上没带着,当初连解毒方法也未留心。” 陆黔目眦尽裂,怒道:“我……我跟你拼了!”合身扑上,二指插向梁越双眼,梁越绊住他左腿,两手分扣二腕脉门,并在一道向外扭压,反肘撞中他右肋,左足微沉,一个过肩摔将他掷到地上。那瓦罐在他腰间,受不得这一轮击打,落下摔得四分五裂,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竟从满地碎片中滚出。铁青面皮,乌紫的眼眶深陷,在场的都认出正是何征贤。崆峒掌门上前捧起头颅,拭净灰尘,走到棺木前,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断颈处,至此一具完整的尸身终于呈现在众人眼前。 梁越叫道:“证据在此!陆黔,你胆子当真不小,竟敢将罪证分别带上山来!”陆黔方知他早成网中之鱼,如今就是对方收线之时,声嘶力竭的叫道:“难怪要跟我结伴同行,原来一切都是你的诡计!你这无耻奸贼,耍得我好苦!”梁越一步抢上,揪住他衣领,单手将他提起,凑近他脸前道:“我耍你?是我耍你还是你在耍天下英雄?整路跟着你,是防你心虚不敢上昆仑,半途偷溜。”接着面容一肃,森然道:“我已命澡堂店主仔细搜过你除下的衣衫,那掌门令鉴被你藏到哪里去了?快给我交出来!” 陆黔记得那令鉴早给了纪浅念拿去,倒正因祸得福,大笑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背叛了我,活该遭人背叛,那店主定是独吞了令鉴跑路,你即刻去追,或许还追得上。”梁越一字字的道:“不——可——能!”神色更加凶狠,道:“我没时间跟你蘑菇。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不交的话,我就让你吃苦头!”陆黔笑嘻嘻的道:“好,我交,我教。哎,你是点仓弟子,要我昆仑的令鉴又作何用?也罢,耳朵凑近来,我只能说给你听……嘘,你只要从早到晚的念着‘令鉴’‘令鉴’,但须足够心诚,晚上发梦,就能见着了,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越大怒,摩拳擦掌的道:“小畜牲,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路上老子忍气吞声,叫过你那么多句‘师叔’,这就要在拳头上讨回来!”说着一掌击中陆黔胃部,紧跟着拳脚不住落在他肺腑间。虽未用出内力,就如乡野村汉斗殴一般,但仍是打得陆黔五脏翻腾,一颗心直欲从口中呕出。梁越力道又拿捏得极是精妙,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时却不会昏厥。陆黔所戴纱冠已然掉在一旁,满头乱发披散着,遮了满脸满肩,梁越拉住他头顶一缕松发,拽得他仰面朝天,握紧拳头打中他鼻梁骨。正想左右开弓,再扇几个耳光,崆峒掌门忽扬臂拦下,向他淡淡一笑,转身轻轻为陆黔将头发拂到耳鬓,理了理他被扯碎的衣袖,笑眯眯的道:“陆贤弟啊,怎地弄到了这般田地?想当日你初任昆仑掌门之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异于众星捧月,那是何等的威风!料不到朝夕间变生肘腋,竟惶惶如丧家之犬。愚兄心肠最软,真禁不住的为你难过。” |
陆黔苦笑道:“我倒巴不得酒中有毒,如令我立时肠穿毒烂,才是最好不过。能被你毒死,远比在那些人手中受活罪幸福百倍。”南宫雪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陆黔惨然笑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胜者王侯败者寇,图霸业者,不成功便成仁,古来如是。”抬起了酒葫芦,小口小口的啜饮,酒入愁肠,更增悲凄,几颗混浊的热泪顺着脸庞滚落。南宫雪看着他这一副惨象,心中不忍已臻极致,连心脏也酸涩得翻绞起来,她一向循规蹈矩,即不如李亦杰般将师父所言一概奉为真理,但向来严加恪守。此时此刻,却对武林规矩之惨酷极为不满,首次做出违背师命之举,待那葫芦彻底遮住他脸,忽然手掌一翻,一道凌厉内力破空拍出,击中壶底,葫芦炸得粉碎,酒水四溅,有几滴渗进陆黔眼中,辣得他睁不开眼,就在所有人未及反应之际,南宫雪手中又是一根长鞭挥出,狠狠抽中陆黔胸口。陆黔内功尽失,哪里抵受得住这全力一击,身子直飞了出去,在半空只停留一瞬,便如断线的风筝,坠下山崖,南宫雪奔上几步,崖前云烟缭绕,转眼将他身影遮掩,再瞧不清。此处深不见底,眼看是不活了,想到他苦苦挣扎,一路抗衡至今,终究逃不脱粉身碎骨的命运,眸前雾气氤氲,提指揩拭,却抹了满手湿漉漉的水渍,方惊觉早已泪流满面。 话分两头,就在陆黔穷途末路,坠下深涧之时,江冽尘等三人则跋山涉水,返回了教坛总舵。他们自幼在此长大,对环境格外敏感些,一踏入即觉气氛有异,处处透着鬼气森森。祭影教徒平旦里懒散,今日却持刀挺立,如临大敌。楚梦琳快步奔近,不听参拜请安,先问道:“我爹呢?” 一名教徒面上显出惊慌,轻碰了碰左侧之人小臂,那人手肘一挺,若无其事的顶了回来,先一名教徒又在右者臂上轻触,那人故作不明,抬臂回碰。暗夜殒大怒,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指着当中者道:“你说!”那名教徒自认倒霉,暗中调息一圈,道:“教主在览器堂中等候,命主子们回舵后立去参见。由属下引路。”但这一路却走得战战兢兢,脚步又轻又慢,每转过一处拐角,都先探头探脑的查看一番。楚梦琳不耐道:“你干么缩首缩尾?难道是我爹出了什么事啦?”那教徒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低声道:“小姐,您可别乱嚷嚷!”缩着脖子,四面仔细张望一番,确保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声音道:“教主刚刚大发了一通火,如今正在气头上。三位主子若要面见,这可非最佳时宜,还是先等等较好。” 江冽尘道:“你以为权凭空等,能等得教主气自消了?早些解决,也省得麻烦。” 楚梦琳叫道:“大胆无礼!你敢说我爹麻烦?”江冽尘道:“是,但比你尚有不及,满意了?”楚梦琳怒道:“你没大没小,瞧我不跟爹告状去!”江冽尘冷笑道:“我看教主的火就是为你所发,你还敢另去无事生非?”一旁那名教徒吹捧道:“少主英明!您未卜先知,真乃神人也!教主他老人家大骂小姐,说……说……”见到一旁楚梦琳杀气腾腾的视线,这才感到骑虎难下,慌忙缄口不言。 楚梦琳不依不饶道:“我爹怎样骂我?你快说啊!”那教徒道:“属下……属下不敢说。”楚梦琳道:“我是让你转述,这有何不敢?啊,我知道啦,定是你在爹爹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才怕给我知道。”那教徒道:“不……属下笨口拙舌,不敢转述教主金口玉言!”楚梦琳笑道:“这就奇了,让我们前去参见不也是你转述的?莫非只有骂我的话才是‘玉言’,看来你是对我很有成见的了?”那教徒道:“没有……不……不敢……”此处已距大堂不远,忙道:“属下先去通禀!”拔腿要逃,暗夜殒喝道:“回来!小姐问你的话,还没答完就想走?” 那名教徒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站到楚梦琳身前,楚梦琳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很有成见?”那教徒道:“属下没有……不敢有!”楚梦琳道:“话说说清楚,是压根没有呢,还是因为我穷凶极恶,让你不敢承认?”那名教徒道:“属下没有!”楚梦琳道:“教中的‘属下’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谁啊?”那名教徒道:“是……是……我。”楚梦琳道:“瞧啊,在小姐面前竟敢自称‘我’,简直不敬之至!”须知楚梦琳最善颠倒黑白,再以欣赏他人窘相为乐,那小小一名教徒,又如何能是她对手?江冽尘叹道:“算了,逼人钻入虎口,不够仗义。碰到雌大虫,惹不起还躲不起?你先去罢。”那名教徒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一遛烟的跑了。江冽尘又道:“梦琳,你那么想听挨骂,待稍后晋见教主,有你听个够了,又何苦同他为难?”楚梦琳怒道:“你当然不怕,我爹多器重你,宠你赏你还忙不过来。我和殒哥哥就只是代你受过的出气筒。”暗夜殒好言好语的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教主要是骂你,你就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来替你担待着。”楚梦琳喜道:“那可好。有罪算你的,有功还要往我脸上贴金!”暗夜殒道:“好。为你吃再多的苦,我也甘之如饴。” 江冽尘在旁听着,眼看楚梦琳灿烂笑靥,想到她蛮横索取,只觉心烦,不悦道:“殒堂主,我跟你说,你给她不计报酬的付出,终是为人作嫁,这犯得着么?”楚梦琳道:“不用你管。哼,可没有哪个属下会对你如此忠心,你要是妒忌,何妨直言!”江冽尘想到暗夜殒对楚梦琳满腔真情,却仅够在她心里充当个“最忠心的下属”身份,哀其不争,代其扼腕,但这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却也在所难劝。不愿再同他二人多说,当先举步走入堂内。 |
那教徒看着满地狼藉,想收拾却无从下手,这时牢门外又走进一名教徒,瘦瘦长长的一张马脸,身形略高,只听他尖声道:“二弟还真耐得住跟我们的大小姐耗时间,我就没那么好脾性了。”楚梦琳听他说话,直似当喉灌入一瓢浊油,腻得只欲作呕,又看他单手托颔,一双小眼滴溜溜地乱转,对准自己上下打量,连忙站起,怒道:“你个死奴才,看什么看?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珠子!”马脸教徒冷笑道:“奴才?楚梦琳,你还当你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大小姐?在教主心目中,你跟我们这些下人有何异同?照我说还要更差些,毕竟眼下我们是狱卒,而你不过是阶下囚。怎么,不想嫁?我们都说少主娶你这个母夜叉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真是糟践。不过看你也是个长相过得去的小妞,乖乖听话,少主既不要你,退而求其次,来跟咱们开心开心。”说着就向楚梦琳脸上摸去。楚梦琳急步后退,却忘了脚上尚有镣枷,牵动铁链,向后仰倒在茅草堆中,马脸教徒扑上,双手分压住她肩头。先一名教徒小声道:“大哥,这样不好罢?少主便再不在乎她,也不能忍受戴这一顶绿帽子……”马脸教徒骂道:“笨蛋,此地三人,你不说,我不说,这小妞自己更不会说,少主又没有千里眼,怎会知道?你等着,我完事后就给你。”一面将头埋进楚梦琳领口中。楚梦琳感到他鼻息喷在颈间,手掌从肩上逐渐下滑,已经欲哭无泪。她在客栈内嬉笑指蔑陆黔,也是因确知情况安全,如今若是给他脏手碰了一碰,死后也洗不尽污秽,而先一名教徒胆小懦弱,又不敢上前。正惶急无措,忽然一簇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睁眼只看到一团东西向左首飞出,面前那马脸教徒的头被削得只剩一半,从一侧耳垂上端斜砍到对边颈管,血如泉涌。暗夜殒站在其后,收起折扇,傲然而立。 先一名教徒当即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道:“殒堂主,饶命,饶命啊!属下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留在教中,即日起解甲归田,随老母种菜放羊,只求殒堂主开恩,饶属下一命!”暗夜殒冷冷的道:“饶你?先问过她!”那名教徒又爬来抱住楚梦琳双腿,哀求道:“小姐,先前我大哥意图不轨,求您看在属下一直极力阻止……”楚梦琳为那一句强加的“喂猪等于喂她”,至今耿耿于怀,抬袖擦净脸上泼到的血,道:“我讨厌杀人。可他的脏话都被你听到了,传扬出去,我还做不做人呢?这就要割了你的舌头……”那教徒忙道:“是,是。”比起大哥破颅的惨象,只割舌头算是轻罚了。还没来得及谢恩,楚梦琳又道:“且慢,不能开口说话,你可以写字,留书笔墨,谁也拦不住。因此还要砍了你手脚,那才保险。” 那教徒大骇,道:“属下从没念过书,不……不识字。”没有舌头虽然不便,凭着牧羊、干农活,当个哑巴也能维持生计,但失去四肢,就彻底成了废人。楚梦琳笑道:“也没人刚生下来就会写字啊。你聪明伶俐,准定一学就会,我可不敢冒这个险。”那教徒道:“不不不,属下又蠢又笨,先生教一千遍,仍是大字也教不会一个。”手脚并用的向后缩,他本就生得瘦小,此刻更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好让他变作小虫钻进去。楚梦琳笑道:“人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有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到了一千有一遍,必能学会。唉,其实实在不会,也不碍事,旁人说话你能听到,做手势你能看到,只要配合着点头示意就成,这眼耳也不能留。”扳动着手指计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身上也就没剩什么啦,生不如死,到时又无法自尽,也不能开口叫别人杀你。我现在让你痛痛快快地死,留个全尸,早日往生,可是对你好呢!你要不要感激?”那教徒道:“是,小姐的大恩大德,恩同再造,属下没齿难忘……”说完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竟活活吓死了。 暗夜殒抬腿将两具尸体踢开,抱住楚梦琳道:“没事了,没事了。”楚梦琳伏在他袖间,无语凝噎,半晌道:“你是来救我出去的么?”暗夜殒看到她晶亮的希冀眼神,真不忍说出拒绝之辞,轻轻放开她,在地面铺开块台布,向牢外一招手,一个小厮挑着两副担子进来,端出一盘烤鸭,几小碟花式糕点,复又躬身退出。暗夜殒道:“记得以前执行任务时,曾有次途经京城,你最喜欢吃路边的椰蓉糕,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口味变过没有,我就每种夹馅都取了些。还有这鸭子,掌厨的说是正宗的北京烤鸭,你尝尝看,要是不对,我就……”楚梦琳苦笑道:“你也不用去抄那家酒楼,不同的人烧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同。”几日没吃虽无何异状,但陡然间香气扑鼻,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胸肺间立如火烧。撕下一块鸭肉放进嘴中,刚咬了一小口,一股浓郁的酱汁化散在口腔四溢,味道和多年前并没多少不同。时过境迁,逝景难觅的悲伤尽数袭上心头,几滴眼泪砸下。泣道:“殒哥哥,我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我是无以为报的,而且我心里有了人,这辈子只钟情于他一个,无论他待我如何,我终究是不会再背叛他。我更不能欺骗你,不能以身相许。躺在你的怀里,心里却想着别人。” |
当夜江冽尘仍闭户研读兵书剑谱,听到敲门声响起,每一声间隔极有规律,倒似训练有素,而响度轻微,恰能让他清晰听闻,又不致搅扰旁人。这一日来道喜者甚多,大都是借机献媚,以求来日提拔,江冽尘怠于敷衍,不予回应,众教徒敲过一阵,知他无意见客,也就知趣退下。但这一次来访者却始终不紧不慢的敲着,未露焦躁,却大有敲不开绝不罢休之势。江冽尘倒也好奇,是哪位下属如此毅力十足,愈挫愈勇?思来想去,将案上一物揣入衣袋中,起身拔起门闩,刚拉开门,见暗夜殒提着几大坛酒站在室外,不由一愣,奇道:“你怎么来了?”暗夜殒欠身道:“少主明日大喜,属下特来恭贺。”江冽尘道:“多谢多谢,殒兄弟,快请进来,你跟我还这般客气,倒显生疏了。”说完这话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暗夜殒平日虽亦谦敬有加,此时却恭谨得陌生起来。暗夜殒走进房内,一眼瞟见桌面凌乱非常,随口笑道:“少主不愧是少主,大婚前夜还在挑灯夜读,您预备参试近期科举是怎地?” 江冽尘这才回神,只盼是自己多疑,将各类卷宗分门别类码放在边角,暗夜殒衣摆在几上一拂,两只竹编酒杯从袖口滑下,一阵淡雅香气在空中飘散。又从地上提起一只酒坛,拍开泥封,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道:“过得今夜,再想把酒言欢的机会就少得多了,咱们就来喝个通宵,不醉不归,属下先干为敬。”仰头将酒喝尽,江冽尘看了看面前酒杯,却不去拿,淡淡的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汉的举动,最为难料。”暗夜殒心中委实紧张,脱口便道:“你话里有话。这两杯酒是同一坛中倒出,难道你还怀疑我下了毒?”江冽尘道:“同宗不同源,你没听说过一种鸳鸯酒壶?酒坛中若要一分为二,想来更为容易。”说话时脸上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暗夜殒抬手推转酒坛,要教他看清坛口并无挡板相隔,江冽尘又道:“鸳鸯很好,喻双宿双飞之意,应此情相得益彰。只可惜,这一只并不是。”说到最后一句时,看了暗夜殒一眼,似笑非笑。暗夜殒唯有佯怒掩饰心虚,大声道:“既当我是心胸狭窄之辈,再多说无益,你不喝,我喝!”孤注一掷的去拿酒杯,江冽尘叹了口气,在他手指将触及酒杯底座时,轻轻一格,道:“不必了,酒桌上说笑你也当真,你是我最看重的兄弟,我要是连你都怀疑,还能去相信谁?”暗夜殒一颗心这才归位,道:“是兄弟的,就喝了这杯酒!” 江冽尘道:“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向来讲究礼仪排场。武有武道,酒有酒道,若不照其酒情、酒性,上好的美酒也仅成了解渴浊物。古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又有‘玉碗盛来琥珀光’,每种酒饮时皆有对应酒杯。酒同茶似,都不离‘品’之道。我闲时偶有收藏,虽不敢说应有尽有,总可拿来稍充些台面。”走到一旁从柜中取出两只犀角杯,斟满道:“请。”暗夜殒右手稳稳端起一杯,脸色平静的一饮而尽,左手缩在袖中,却已攥了满把汗水。 暗夜殒对酒与酒坛确没动过手脚,玄机尽在酒杯之上。摆在他面前的一只,毒药涂在自己口唇对面杯沿,江冽尘一旦提出交换酒杯,接去时便直对毒面。而另一只则将杯身全涂满了,是以他带杯来时,须先藏在袖中,倒非故作姿态。也不知江冽尘是识破后有意不问,还是真因“够讲究”而交了好运。心中惴惴,却又灵机一动:“不能用毒,纯以酒将他灌醉,盗得钥匙,也就是了。”想通后瞬间喜上眉梢,热情的重新倒酒,没话找话道:“第一次在正厅见面,我就有种直觉,你会是我各方面最强劲的对手,果不其然。却不知你初见我时是何感觉?”江冽尘道:“我没多想,很简单‘非友即敌’。”暗夜殒刚喝下一口酒,含在口腔中将咽未咽,听他这话吓了一跳,将酒直吞了下去,顿时喉口一阵辛辣,就如数把钢针刺入,咳了一声,极力忍住,表情很是痛苦。江冽尘微笑道:“但我如今同你正是最要好的朋友,看来咱们预感都准确的很。”暗夜殒趁机道:“为了这一份默契,喝!”二人喝过后,暗夜殒又斟酒道:“在演武厅跟你比武,是我入教以来,首次遭逢失败,记忆深刻。从那以后我就以你为追逐目标,不断地苦练,就想着要超越你。”江冽尘道:“你于我也是这一般。据传古时有位武艺绝顶高强、神功登峰造极的前辈,自号‘独孤求败’,功成名就后浪迹江湖,终生乞一败而难遂。世无对手,固可享一时之喜,但常此以往,难免空虚。”暗夜殒道:“与君共勉,喝!”第二杯又喝尽,暗夜殒再斟酒道:“此后结识了梦琳,三个人一起出外完成任务。梦琳喜游山玩水,我俩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赴剑魔山庄夺取毒龙铠甲时,一时不察,梦琳被庄中弟子用计捉去……” |
江冽尘接口道:“那一战真可谓凶险万分。我那时学艺不精,被‘剑魔’打了一掌,全身冰寒彻骨,多亏了你在他背后攻击,惹得他分心,我才能缓过气来杀他。”暗夜殒道:“施恩不望报,喝!”江冽尘道:“我还记得,当时为安慰梦琳,我们将功劳全让给她,只说是她打败剑魔,但还是美中不足,没能让她得到教主夸奖。她又哭又闹,你就捉了一只野兔哄她。”暗夜殒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得尽善尽美?心中知足,方即成圆。喝!”此后暗夜殒将出使任务逐一历数,每述罢一桩,便劝一句酒。待将潼关一战讲罢,四下里已堆满了空酒坛,喝得自己也隐有微醺,江冽尘却始终面色从容,无何醉象,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暗夜殒一惊,酒也吓醒了,忙道:“属下此来权为恭贺少主,别无他意!”江冽尘道:“是如此,我领了你的情。但现今我已不胜酒力,难再款待。夜深露重,殒兄弟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复可对饮。”暗夜殒道:“你……你……我没看出你醉?”江冽尘笑道:“这话说得新鲜,难道还要我当着你的面发酒疯不成?你能千杯不倒,别人并非都有恁好酒量。”暗夜殒道:“真正喝醉的,总逞强说没醉……没喝醉的,才推说醉了。”江冽尘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步步荆棘间,才不致出了洋相。”暗夜殒只觉他今晚每句话都另有所指,一切豁了出去,翻身拜倒,道:“既已谈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属下与少主共事多年,从没求过您什么……”江冽尘伸手搀扶,道:“你我之间还用说什么‘求’字?你以前没求我,以后也不会,今夜便只是喝酒闲聊。” 暗夜殒话已到口边,硬是给噎了回来,如骨鲠在喉,只得换了种角度,道:“不是我要为梦琳打抱不平,只是教主待她总吝啬认可,人皆有虚荣之心,她拼了命的努力,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却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静静的哭,顾影自怜,连个谈心的都没有,当真有失公正!”江冽尘道:“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她既有工夫哭,为何却不懂利用这时间练武?她的努力,若只为赢得几句不痛不痒的夸奖,立场先没摆正,活该自作自受。”暗夜殒道:“人各有志,不能以你的标准来衡量她……”江冽尘截口道:“你到牢里看过她,她对你大倒苦水,你就抵受不住了,是不是?”暗夜殒动容道:“她说那些话,声泪俱下,真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会落泪。”江冽尘冷笑道:“她装的。关心则乱,你仅会对她心软,倘是易地而处,换了另一人对你掉几滴眼泪,设想你还会不舒服?”暗夜殒心神不宁,一鼓作气,振振有词的道:“强扭的瓜不甜,恕我直言,你并不爱梦琳,放开她对你不是损失,假如能助她逃出生天,她定会知恩感激,岂非比造就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好得多?”江冽尘道:“你错了,她永不会懂得感激,有你的先例还不够?”暗夜殒气结道:“她的感激,对你就那么重要?”江冽尘道:“她整个人对我也不重要,还在乎些言不由衷的念头?只是凭什么她要我怎样,我就得照办?位阶关系如何算法?但要人从我,我却不从于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既难得喝酒,谈她徒然坏了兴致,还是那句话,关心则乱,你早些回去罢。” 暗夜殒心中积聚的怒气喷薄,再也按耐不住,拍案而起,将桌上物事一股脑横挥落地,举扇斥道:“江冽尘,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的来意你一清二楚,你不也是对我处处设防?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你不累,我听着还嫌累!在想什么?怎么不答我?”江冽尘淡笑道:“依照惯例,每次你说了过激之言,我都要先等你认错赔罪,劝过你无须介意,再能继续说话。”暗夜殒更恼,一脚踢翻凳子,折扇侧挥,隔空将之砍为数段,怒道:“这一次我不会认错,我再也不会向你认错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么?不对,我用词不当,我是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就死了!今日一战定成败,你赢了,我死,我赢了,你死。拔剑!” 江冽尘向后靠着椅背,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道:“懂了,殒兄弟,你此来就是要向我‘先礼后兵’。”暗夜殒冷笑道:“兵刃确是要亮的,但‘礼’就别妄想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句话你没听过?”江冽尘道:“知即谓知,惑则称惑,惘者可诘,现在我来问你,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又有何把握赢我?”暗夜殒恨恨的道:“拼着性命不要,唯死而已。”江冽尘叹了口气,道:“终究是难过美人关。你跟我原有本质上的不同,并非图霸唯我独尊的野心家,更像痴情种子,向往的该是塞外茅庐,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闲适。”暗夜殒冷冷道:“我的生活,不须你多加置喙。我确是不知鸿鹄之志,宁愿和爱人做一对衔泥筑巢的燕雀,乃至于涸泽中相濡以沫的两条小鱼……”江冽尘道:“所以我也在支持你,你没觉着?”暗夜殒双拳捏得骨骼暴响,怒道:“我就是恨你这一副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天塌下来,你也预备当被子盖?今日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快拔剑!” |
江冽尘道:“堂堂‘残煞星’,沉迷女色,为她的离间计而同我反目?”暗夜殒道:“不,不仅因为她,你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一意以我们的无能,成就你的辉煌。想象过没有,呵,当你面朝着对手,他就在你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是你永远也追不上!我那种始终望尘莫及的苦处,你永远都不会懂!”江冽尘正色道:“你练武足够勤奋,我也很是钦佩。但处于我的视角,我自问从没对不住你。碍于资质所限,人力有时而穷,没什么公不公平之说。是以我才想超脱这卑微俗世,追升天道。”暗夜殒冷笑道:“江大人,冽尘大神,怎么,你这是想位列仙班?”江冽尘道:“不尽然,我要做至高无上的尊主,更凌驾众仙之上,连神也奈何不了我。天界不容,我必逆天。”暗夜殒冷笑道:“疯了,完全疯了!”江冽尘脸上掠过少有的狂热,道:“我没有疯,这是在向你描绘一幅宏图。我一直坚信六界存在,只是肉眼凡胎者都瞧不见,却不容妄断有无!世间许多东西,暗藏玄机,均不如表面所见的肤浅。教主鼠目寸光,不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早晚取而代之!” 暗夜殒狐疑道:“听不懂,你给我说简单。”江冽尘道:“听不懂不要紧,时机成熟了你自会明白。”撤了折扇,交还在他手中。暗夜殒将信将疑的接过,江冽尘缓缓踱步,停在桌前,道:“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想法,只不过不想说穿而已。否则你以为,我还能容你活到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酒杯上用的只是寻常迷药,并非如她教你的剧毒,我没有猜错罢?”暗夜殒愣住,神情立时显出极不自然,别开头讪讪的道:“知道了还来问我。”江冽尘淡笑道:“大是大非前你能立稳脚跟,我庆幸没有看错你。今天的事我不计较,你没来找我喝酒,没骂过我,也没想害我,是我想到明日便可当新郎倌,喜不自胜,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至于今夜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说罢一扬手,将一物向暗夜殒平平掷出。暗夜殒正听得云里雾里,只道他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双指下意识伸至眼前挟住,那物瞬间塞满指缝,又滑至掌心,触手绵软,再细看竟是楚梦琳落在览器堂中的香囊,破损处布满与原布料色泽相近的细线,想来是在教主走后,他又去拾回缝补好了的,用心诚挚,连自己也没想到此节。又捏到其中一块硬物,掏出乃是一串钥匙,顿时心中如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觉不论何种言语都是苍白无力,均不足表达此刻心情,看了看满地酒坛,一语双关的道:“少主诚然海量,我服气了!”且不管日后如何风云翻涌,诡谲生变,这一刻二人总是前嫌尽释,魔教中就此结下了一份真正的情谊。 暗夜殒再不延搁,深深一拱手,立即拔步出户。江冽尘待他走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自嘲道:“已喝得烂醉如泥,谈何海量?醉汉的举动,果真叫人难以预料。” 且说暗夜殒健步如飞,几步间赶到秘牢,抬掌击毙几名狱卒,破门而入。楚梦琳已等得望眼欲穿,当即急问道:“你……你拿到了么?”想到立时便可重获自由,欢喜得连声音也颤抖了。暗夜殒匆匆一点头,给她开了镣铐,拉着她急向外奔。楚梦琳紧要关头尚能分清轻重缓急,没再多问。被铐多日,四肢真僵硬得好像已不是她的手脚了。冷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你真的杀了他?”暗夜殒道:“不,我没有。”忍不住就代为澄清道:“其实少主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坏,他……”楚梦琳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奇道:“没有发烧啊。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你竟向着他说话?”暗夜殒想到江冽尘自尊心极强,也必定不愿给她知晓曾有过这一份暗恋,只道:“不瞒你说,这钥匙是他主动给我的。”楚梦琳更奇,心想:“江冽尘哪会突发善心?我来想个法子引他暴露。”说道:“殒哥哥,难得有了钥匙,你带我到祭剑堂看看好么?”不等他反对,又摇晃着他手道:“我走了以后,再不会回来啦。如果没看过天下第一的宝剑,岂不终身遗憾?我保证看一眼就走,只要一眼!好不好嘛?”暗夜殒对楚梦琳的要求总是答“好”,这次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心下虽觉不妥,仍是允了。 |
祭剑堂是教内禁地中的禁地,暗夜殒严守规矩,从没动过私自去瞧的念头。此番带了楚梦琳在屋檐前奔行,在他也是初次来访。借荫翳遮蔽,没多会儿便到了,祭影教内各处厅堂外表华美,其中却简陋不堪,祭剑堂也不例外,四壁空空,地上有个偌大池子,燃着淡蓝色火苗,虽是货真价实的火焰,近身时却只觉遍体生寒,全无烧灼热度。池中插了一把剑,剑柄镶满玛瑙翠钻,周围泛着一层银光,使剑不致炼化。楚梦琳轻身跃起,握住剑柄,满拟待用大力,但刚轻轻一拔,就将剑提了出来。那剑也不如设想沉重,只是在池内火光辉映下,显得高不可及。剑身通体银灰,银光原来是自身散发。剑尖左近半沿呈一线绯色。横在眼前即感一阵霸气扑面而来,不愧于剑中翘楚“残影剑”。暗夜殒心思不在剑上,为讨楚梦琳欢喜,假意称赞几句,遂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快将剑放回去,咱们走罢。”楚梦琳本来只想引江冽尘有所动作,但如今看它美观,握在掌中冰凉而不寒冷,好似正是专造来给自己使用,爱不释手,道:“我要带剑走。” 暗夜殒道:“可……这是镇教之宝啊。”楚梦琳道:“这一走,就是反身出教。在江湖中本已‘里外不是人’,其后爹爹定然再派人追杀,要没一把好剑防齤身,走不出几步便尸横就地了。我为本教卖命多年,爹从未赏过我些什么,临到最终,难道我不该拿点奖励?就算我多年付诸苦劳的报偿?”暗夜殒沉吟道:“那也言之有理。”暗中祈祷:“是我带梦琳来祭剑堂,怂恿她带走残影剑,若有报应,让老天全报在我身上就是。”刚下定决心,就觉半身一麻,接着扩散至全身僵硬,却是楚梦琳反转剑柄,撞中了他胸前“鹰窗穴”。 暗夜殒一来贯注旁务,全没防备,二来剑柄之力远胜徒手。他在武林间身经百战,未尝失手,竟就在此时莫名其妙的着了道儿。楚梦琳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道:“殒哥哥,你说一直以来,我待你怎样?”暗夜殒道:“当然是很好……”楚梦琳道:“别哄我啦,我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你要明白,正因深知你总能等在我的身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骂我,都能包容我,所以我才敢那样肆无忌惮的跟你闹,对你凶……”暗夜殒道:“是了,只要你幸福就好。别提我了,你……你要去哪里?还是要去找豫亲王么?”楚梦琳苦笑道:“是,我终究是个傻瓜呵。就算明知道他骗了我,也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才肯接受。可我都想好啦,你就留在这里,等爹爹问起,就说是江冽尘盗的残影剑,而你只是听到响动,才来此察看,爹会相信你的话,在教中除了他,也没人能点倒你。” 暗夜殒对遭利用并不介意,也不怪她陷己于不义,急的是她立即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势必有死无生,急运内力冲击被封穴道,然真气每到玉堂旁,就给堵了回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楚梦琳看出他企图,柔声道:“忘了告诉你,雪儿姐姐教过我华山派的点穴功夫,只有用独门手法才能解开。否则待其自解,此后武功总会打个折扣。今生既已注定负你,不如就彻底负一个够。欠你的恩情,来世再报。”凑近他脸颊迅速一吻,道:“别恨我。”说完毫不犹疑地转身出堂。暗夜殒喃喃道:“我永不会恨你。”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回想她话似诀别,突然心头升腾起一阵可怕预感,仿佛在有生之年是再也见她不到了。 楚梦琳一出祭剑堂,仗着身形灵活,在教坛庐宇间穿梭逡巡,轻巧逃出。却没留意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她。那人伫立在林木投下的暗影中,几已融为一体,眼中蕴藏着万千复杂情感,幽邃的双瞳如同两汪深潭。 |
那二哥转过话题,道:“陆掌门摔下山崖后,各大门派都曾遣过不少弟子搜寻,但都是活不见……咳,想来自是活不成的,死却也不见尸。”那三弟笑道:“早就摔成肉泥了,自是见不着。昆仑派的能人到今差不多全死绝了,剩下一盘散沙,便宜那崆峒老道,委派了一名心腹暂代昆仑掌门,他才是背后执权的正主儿,你说陆掌门到底是不是他设计陷害的?”那大哥道:“陆黔那小子飞扬跋扈,目无尊长,我向来瞧不惯他,死了也是活该。”那二哥道:“梁越可也不是什么好鸟。比武时柏师侄已然认输,他还硬要人家磕头求饶,不肯就将臂膀也扭脱了臼。”那三弟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几个都不是好东西,三只畜牲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说着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另二人也碰了杯。几杯酒下肚,三兄弟天南地北的闲侃,一忽儿说起新兴的一窝盗匪,占山为王,势力与日强盛,且常在抢得钱财后杀人灭口,搞得人心惶惶;一忽儿说起朝廷新颁发的“剃头令”,提到留发不留头的规矩,一齐捶桌大骂。一会儿那三弟又说道:“要看热闹,江湖中还少得了?韵妃娘娘略施小计,就将祭影教各分舵杀得片甲不留,魔教贼子这回可是棋逢对手。那教主屏不住,带了——待我数数——暗夜殒、江冽尘,真算精锐尽出,两位哥哥只管擦亮眼睛瞧好,出不了几日,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说时眉飞色舞,一副唯恐天下不乱之象。楚梦琳这一惊可不小,一颗心空荡荡的旋转着,向下直坠,有如芒刺在背,心道:“爹爹竟然出了教宫?那……那定是为追杀我而来。”可再听了几句,却全无诸如教主爱女出逃、残影剑失窃等消息,想来是因家丑不可外扬,才没向外流传。又想到爹对江冽尘竟偏心至此,连偷剑之事也不作追究,定是那小子将罪过全推到了她身上。 那三弟又卖弄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杂闻,遂唤酒保结帐。酒保无缘无故挨了通骂后,一直支楞着耳朵留神听差,眨眼间一蹿上前,那三弟又骂:“上酒时慢吞吞的,收起银子来跑得比猎犬还快。”楚梦琳知道再没什么可听,而爹爹又不知已到何处,更不宜在此多耽,将捆缚背后宝剑书画的绳子更拉紧些,站起身刚想开溜,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店家大叔,小生确是没想白吃白喝,日前在左近山头遇上强盗,随身银两都给抢光了,现今又累又渴,要求不算高,只想讨碗凉茶润润唇。”那三弟听得,哼了一声,又将银子揣回衣袋,冷笑道:“这话却是怎么说的?就兴你能遇上强盗?那我说自家银两也给抢去了,就不用付帐,行不行?”先前说话之人转过头,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赔着笑认真的道:“没病没灾的,又何苦咒自己呢?这俗话说得好,居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外头谁就没个难处?再说小生只求一碗不值钱的凉茶,几位大叔喝的却是香飘十里的浓醇美酒,自是应当付钱。”也是心理作用,那三弟本就忍得辛苦,此刻仿佛真闻到酒香,“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道:“休要胡说,茶怎会不值钱?那上好的碧螺春一斤是什么价位,你不会到市面上打听打听?少来乱认亲,谁是你的大叔?你哪里长得像我?”那少年抓抓头皮,道:“这个……小生对茶价从没研究,也不很清楚。”总觉凉茶和碧螺春似乎搭不上关系,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无论价钱,日后小生一定分文不少,如数奉还。我正要进京赶考,这样罢,待我……”那店家一手托颔,冷笑接口道:“我替你说,待你来日状元及第,乘着八人大轿,一路吹吹打打的来还钱,成么?”那少年大喜,不住点头,道:“小生也正是此意!劳驾大叔相借纸笔,待我写一张字据为凭。” |
酒保弯起手指,在那少年后脑勺弹了个暴栗,冷笑道:“我们老板逗逗你玩,你倒来劲儿了?连笔也没备,还敢胡吹大气,说自己苦读圣贤书,上京赶考?”那少年道:“冤枉,小生先前已解释过,我的行李,包括换洗衣物,都放在一个包裹中,一并给强盗抢了。”那三弟尖声笑道:“不得了,现在的强盗这等有文化,还抢起文房四宝来,以后四面地界上可不要涌出大批强盗状元、状元强盗?”说完双手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店家和酒保也配合着做大笑状。那少年正色道:“大叔不懂此中名目,科举制度始自隋唐,分科选拔文武官吏,状元须经数轮考试,向来百里挑一,有道是……”那店家不耐道:“懒得听你作学问。我开店做生意,没多余闲钱施舍叫化子。不过要是你跪下学几声狗叫,我就给你点口粮,只当作肉包子打狗,如何?”那少年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五斗米折腰?”那三弟冷笑道:“凭你也敢称大丈夫?好个武状元啊,吃我一试!”挥拳向他面门虚晃,本已伏下了后着,不料真结结实实打中他鼻梁,那少年痛得一声大叫,竟确是全不会武功,酒保又揪起那少年头发,膝盖狠狠撞中他腰眼,在旁看戏的两兄弟也纷纷上前,将那少年挤在当中,拳打脚踢,那少年不住叫道:“哎哟,哎哟,几位大叔有话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安敢毁伤啊!”那二哥喝道:“滚你娘的大叔大妈,叫大侠!”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劫镖时被崆峒掌门掳为人质的汤远程,如今正赶往京城参加最后一轮殿试,十余年寒窗,能否“一举成名天下知”,皆在此一搏。楚梦琳看他长相,越看越是眼熟,又结合声音,终于想起,心道:“邀这小子做伴,虽然没趣,总也聊胜于无。”提起声音叫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位爷台的帐,本公子替他结了,你只管把几两美酒来筛。”从袋中随意掏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手中掂量着。那店家瞧得眼都直了,忙道:“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阿旺,快,快去打一斤上好的竹叶青来!”那二哥笑道:“忘了那边也有个书呆子,这两个小白脸配在一块,倒正是一对儿。”那三弟道:“店家,你真是个软骨头,看了金子,宁可自己学起狗叫来?”那酒保却大声应道:“是!”拔步奔向后院,“阿旺”正是他的小名。那三弟神情尴尬,强笑道:“一个穷酸书生,哪来的金子,你可得提防是假。”楚梦琳哼了一声,一扬手,金子直向那店家飞去,砸破了他额头,顿时血流如注,金子却悬空停在他眼前。楚梦琳道:“看清楚了,这是假的么?” |
楚梦琳作为祭影教中头牌杀手,在江湖上历练丰富。早瞧出这等大户小姐虽饱读诗书,却因给长辈保护得过于完备,在情爱方面识见浅拙,等同白纸一张。任是哪一个有心男子,随意几句话,就能勾搭得上手。而今对己亦已颇有情动,正合心意,沉声道:“在下居无定所,四海为家。闲云野鹤,配不上枝头凤凰。”香香道:“切勿妄自菲薄,只要是公子,那就……就配得上。公子如若不愿受规矩所缚,小女甘舍荣华富贵,随公子浪迹天涯,生死不离,一世不弃。”楚梦琳心想:“咱两人初次相见,这就忙着给我大表衷情,说出来的话,可有恁的肉麻。我瞧这小姐是孤寂得久了,倒颇有到沉香院卖身的潜质。”左拥右抱,摆出一副花花公子势头,笑道:“面对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要我回绝了哪一个,本公子可都不忍心。如此,你们分朝不同方向,在城中闲逛,遇着那些狗仗人势的臭官吏,别躲,迎上前去,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但为你们所倾倒,说不定就会拿来献礼,指望着博佳人一笑。明日黄昏时分,咱们再到此地集中,谁得的殷勤多,我就答允她许下的……随便任何愿望。要知我生平最恨那些草菅人命的狗官,如能顺藤摸瓜,定要将他绳之于法!”香香羞得满脸通红,试探着道:“任何愿望……都成?譬如说,公子肯娶小女为妻?倘不成妻,妾仆也无不可,只求能长伴公子左右。但您若是嫌弃,就全当小女唐突,从未开口便是。”那绿衣女子道:“小女诚邀公子还家作客,您可愿留宿过夜?” 楚梦琳对付这些大家闺秀,最善投其所好。心知她们若是有了心上人,虽一时自甘卑贱,骨子里却仍希望对方只疼爱自己一个。究竟情爱一事,绝非能肆意分享之物。说道:“在下不是风流剑客,胜在用情专注,从一而终,无论答允了谁,此后都会对她负责到底。如今我对二位小姐,是一般的喜爱,难以取舍。你们务要卖力些,可别输了。”二女都道她最后叮嘱的是自己,香香福一福身,朝楚梦琳深情凝望,毅然往东面而去。其后楚梦琳在城中闲逛,又以相似手法制造出多名分身,派往各处游移。这京城甚大,确保彼此间不会碰面。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但没想此举贪图一时之快,事后另能惹出无数麻烦。回到饰物摊前,左挑右选,拣起一根银色铂金簪子,若不因此刻穿着男装,真要立时插到发髻上,揽镜欣赏,好生过一回瘾。那货郎看她动心要买,忙极力鼓吹道:“公子好眼力。那是小人新近搜罗来的‘玲珑水玉簪’,别瞧偌大京城,仅此一支,当初还是神剑门门主夫妇年轻时的定情信物,您不买可要抱憾终生啊!”楚梦琳将簪子搁在指缝间旋转着,笑道:“就有那么好么?”无意间晃眼斜睨,见汤远程抱了一叠书,站在一旁微笑默看。不由大窘,道:“你怎么来了?你……你偷看我?偷看了多久?”想到自己身着男装,竟尽对些闺阁饰物爱不释手,看了又看,那情形当真是说有多诡异,便有多古怪。这番可彻底无地自容了。 汤远程神情忸怩,勉强笑了一笑,道:“小弟并非有意偷窥。只是……大哥也要买东西送给心上人么?其实……其实我也一直惦念着一位美貌姑娘,从沙盗手中脱险时,第一眼看到她,那一刻真是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天地万物尽皆化为虚无……”楚梦琳一愣,回想她刚从崆峒掌门手中救下汤远程时,听他言语冲撞,没料到竟是对自己颇为爱慕,已然深深坠入情网。心头不禁涌上一阵甜蜜,脾气也发不出了,微笑道:“那你想不想买些饰品给她?女孩子家,向来最欢喜这些小玩意。哪怕不值什么钱,能让她感受到你爱她的一片心意,便是无价之宝。”汤远程道:“我对此全无经验,什么都不懂,烦劳大哥代为挑选,小弟感激不尽。”楚梦琳装模作样的翻找一遍,拿起一支方才看中的彩凤珠玉钗,道:“将这钗插在她左首发端,不但顶部钻石耀映日光,熠熠生辉,一旁几根金链坠子悬在脸侧,更增贵气。” |
汤远程续道:“也是因此,才能作为我读书的动力,考取功名,得能与大清亲王平起平坐,便能再见到她。”楚梦琳心道:“真有你的,连准情敌的身份也打听出来了。”汤远程长叹一声,道:“她握过我的手,时至今日,我还觉得掌内仿佛仍留存她十指余香……她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妥善保存着,常以此睹物思人……”楚梦琳奇道:“我送……她送过你什么东西了?”说话间已回到客栈房内,汤远程将买回的书一本本摊在桌上,道:“小弟只想独享这份温情,请大哥谅解我这私心。”大街上人流熙攘,没作他想,现又是二人独处一室,楚梦琳无话可答,为分散他心思,忙胡乱拿起一本书,道:“对,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快看书,我不来吵你。”拉过一张凳子坐了,将头埋进书页中。 汤远程还道大哥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下,当真知晓读书重要。若是如此,岂不等同造福于人?一时沾沾自喜。楚梦琳心思却全没放在书上,不断以余光偷瞟身后,脑中默数,打算着将绵羊念满一定数量后就抛下书不干,忽听汤远程叫了声:“大哥!”楚梦琳吓得一颤,才惊觉是将书拿倒了,方才却仍摆出看得津津有味之相,维持良久,一时脸也不知往哪里搁,慌忙抬起头冲他露齿而笑,趁这机会,飞快地将书转过一圈。但愿速度够快,没给他知觉。汤远程道:“小弟想请大哥效仿殿试情形,出个题目,让我胡诌作篇文来。”楚梦琳不解道:“要我出什么题?” 汤远程道:“考时需以限定句式及文体作文,骈四骊六对偶工整,首句破题,遂为两句‘承题’,据先义而释之。‘起讲’是议论开端,‘入手’延续为铺垫,正议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以中股为全篇重心,每股又有两股文字需排比对偶,合共八股,故名八股文。咦,你都不知道的么?”楚梦琳听他讲得头也大了,不耐烦道:“我是第一次参加,哪里懂那许多?”汤远程惊道:“第一次?那你怎能……你该先去参加乡试,不,童生试才是啊。”楚梦琳怒道:“什么乡试?难道你说我长得土里土气,活像个乡下人?”汤远程道:“不是,不是……哎,论武功我不如你,可说到对科举制度的了解,你可又不及我了。我就跟你讲讲,童生试也称童试,分为‘县试’、‘府试’及‘院试’三阶段。应试者不分年龄大小,都叫做童生。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连考五场,通过后进行由府邸官员主持的府试,连考三场,考取者称生员,也即俗称的秀才,才能获参加下轮‘乡试’的资格,到时第一名叫做‘解元’。第二年通过后,还须参加会试,又称礼闱,第一名叫‘会元’,其余三百名均为中式进士。这些人方可参加殿试。”楚梦琳道:“唔,如此说来,你也是个进士了?那怎会……”汤远程道:“你要问我怎会这么穷?因为我是由奶奶抚养长大,她信奉的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认为逆境才能造就人才。昔日欧阳文忠公以荻画地学书,官至丞相,车胤囊萤夜读,孙敬、苏秦‘头悬梁锥刺骨’,成就伟业。再者《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奶奶乐善好施,将家财全接济了穷人,是以我家中虽贫,邻里却都感念厚恩,对我甚为照顾。”顿了顿又道:“你可别忘了,答卷时要以我刚才所说行文,否则任你观点再如何犀利独到,考官是依规矩办事,也不会让你通过。”楚梦琳道:“我才不要,你说的那么复杂,我记也记不住。反正只要大拍考官马屁,夸得他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我本人看了也要脸红,不就好了?” |
李亦杰奇道:“在情之请?”胡为道:“正是。那是指在情理之中的请求。您知道我没完成韵妃娘娘交托的任务,她定然不悦,这时我还怎敢再讲私事?她就算见了您,面孔也一定是板着。女人发火多了,容易变老,对皮肤也不大好……小人如能将图纸献上给她,便算立了桩小功,她一高兴,我再禀报时,恰如双喜临门,岂不是好?”李亦杰心里一凛,断然道:“不成!断魂泪是稀世之宝,如仅因我利令智昏、情长计短,怎对得起同我一起浴血奋战至今的兄弟?饶你性命尚可,这一节却是决计行不通!”胡为道:“李爷您只管推想,这断魂泪是满洲王爷赠给他侄儿的满月礼,并非中土之物,跟收复失地更扯不上丝毫干系。再言道,您不该只看眼前利益,假设这图纸是讨人欢心的铺路石,先将您送进宫门。到时您与娘娘不是外人,亲自向她开口,她焉有不给之理?如此一来小人也不担罪责,正是两全其美啊!”李亦杰好不容易端正起态度,但听称他与沈世韵“不是外人”,心里还是忍不住美滋滋的,强忍住笑意,道:“我们要怎么去皇宫?”胡为喜动颜色,道:“李爷请随我来。” 李亦杰虽未到过皇宫,却也觉胡为带他走的尽是些偏僻小路,进了处无人看管的院落,样子像个废弃的农舍,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槐树,地下落满残枝败叶,一口枯井孤零零的立在院中,胡为走到井旁,用力摇动扶杆,从井中吊上个外观颇有年头的破旧木桶,牵系的草绳多处磨损,翻卷出了毛边,似是稍加施力便要绷断。李亦杰四面张望,始终不明就里,道:“我们不是要进宫么?”胡为道:“是啊,李爷跟我在一起,要是被您的手下看到,只怕有损您的威名。小人知道一条通往皇宫的秘道,可以瞒过旁人眼目。”李亦杰冷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到。”胡为讪笑道:“为韵妃娘娘办事,不尽心尽力是不成的。先委屈李爷钻进木桶,让小人将您放到井底。”李亦杰探头向井中望了一眼,井中水早已干涸,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透出种未知的阴森,皱眉道:“你想玩什么鬼把戏?” 胡为叫道:“冤枉啊,李爷,难道我在出师英雄大会前,早就预知会栽在您手上,先将陷阱布置妥当?未求胜先防败,岂是韵妃娘娘的属下之所当为?”李亦杰心又是一跳,板着脸道:“你要自夸就尽管说,别将韵儿牵扯在内。”胡为道:“遵命!李爷要是不怕我跑了,由小人第一个钻进木桶,身先士卒,那也是行得通的。”李亦杰不理他讨的嘴上便宜,心道:“都说狡兔三窟,要是井内四通八达,给他钻这空子,趁机溜走,图纸却还在他身上,我可就得不偿失了。事到如今,绝不允有丝毫差错。”打定主意,双手托到胡为腋下,提气跃下井底,半空中始终全神设防,以备墙壁有暗器射出,因环境窄小不便拔剑,遂将胡为身子以各般角度翻转,挡住自己要害部位,胡为内功较弱,紧闭双眼,并不知李亦杰诸种举动。而李亦杰也不好过,整个人无处着力,还得负担着胡为的重量,这段身子空荡荡的时间过得特别长久,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脚跟踏上井底实地,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却也只能看到身前一条小路拐向左侧,目力范围极是有限。李亦杰将胡为一臂扭到身后,命令道:“走!”胡为不情愿的在前走了几步,嘴里嘟囔道:“刚说过平等,就威逼着押我走路,那是自己在说话,又不是放屁。”李亦杰愠道:“谁押你了?难道走你熟知的秘道,还要我给你带路?”胡为冷笑道:“大英雄让我走在前面,无非是将我当作挡箭牌。”李亦杰心底隐隐确有此意,但连累武功较己为弱者无辜丧命,终究不是英雄好汉该有的作为,强辩道:“这条路是你走熟了的,要是一早没安排诡计,哪来的箭?更不用怕什么‘暗箭伤人’了。要是有机关嘛,你不想枉死,最好是提前说出来。”胡为支吾几声,却也难以反驳。 |
井底道路弯曲迂折,走不出几步即有一个转弯,又不断有岔路分支,少则两条,多则数条。胡为毫不犹豫,仿佛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李亦杰本想提醒他考虑周到,但想他总不致将自身陷入困境,也就放心跟着他走。初时尚且默默记忆,逐渐发觉徒劳,新的道路纷涌而至,刚记住这条,先前的又模糊了。若要原路返回,更须得统共颠覆,一念及此,心头先觉慌乱,便再也没了信心。井底虽已无水,毕竟是深在地下,环境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气息,只觉在此地多待一刻也是难熬。又过得不知多久,眼前突地透进一线光亮,这远比瞎子复明更为欣喜,仰头看得到井口大的一片蓝天,这一边井壁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凿有些棱角作扶手。胡为做个手势,笑道:“李爷,这就是出口了。您也看到踏处狭窄,每次仅容一人通过,李爷是想先上呢,还是后上?” 李亦杰寻思道:“若要先上,外头还不知另设有何种陷阱,难以应对。若要后上,等他一出去,即刻封起井口,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那可真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又瞟向胡为一眼,见他神色镇定自若,心道:“他让我先选,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是他全没存害我之意,心不必虚;第二则是他早有万全之策,不论我怎么选,都有办法令我成为俎上鱼肉。我可不能拿他稀有的良心当赌注。”他在江湖游历以来,多历世情,亲眼见识人性诡诈,瞬息万变,言笑晏晏间会突然在背后捅刀子,所谓的兄弟朋友又怎知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自然早已不再是初下华山时那个对人言听计从的莽撞少年所可比。胡为在旁冷笑道:“李爷的警惕之心,当真是寸土必争,小人佩服。”李亦杰冷冷的道:“你要说我疑心病重,不妨直言。”正是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道:“是怎么下来的,就怎么上去。”不过这一次动作就粗暴得多,一手提起胡为后领,提气跃向井口,只伸脚在扶阶上蹬踩。胡为从前是村里的一霸,乡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大哥”,但在赴英雄大会执行任务以来,动不动就给人随手提起,垃圾一般丢来丢去,虽积了满肚子的火,只因那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高手,却也不敢抱怨。 |
胡为看不过去,插嘴道:“娘娘大可不必过于杞人忧天,那江冽尘与您非亲非……故虽然是故,但他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也算不上跟您心有灵犀,您在想什么,他怎会知道得那般清楚?要是他徒有虚名,实则笨得厉害,连您设下的第一步都推想不到,您在这里好一番盘算,不都成了瞎忙活?”沈世韵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瞟了胡为一眼,冷冷的道:“他有什么虚名了?江湖上能听到的,尽是魔教的虚名,此番虚名还不是凭他的作为才创下的?当初闯入我无影山庄,大摇大摆犹入无人之境,爹爹同二位叔伯集举庄之力,依旧奈何不得他,另折满门尽数丧生于他手底。假如这些都算不得真功夫,你不如说是我无影山庄有名无实。谁要敢大意轻敌,小看了此人,那才是自讨苦吃。”顺了一口气,问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别多问了。让你取的东西到手没有?”胡为躬身道:“没有,卑职已然尽力寻找,实在不知那老太婆将东西藏在哪里,也许确是早随着沉香院化为了灰烬。不过卑职还有个请求,这回出行遇到些麻烦,险象环生,差点就再也见不着娘娘了,请您再加派我些兵力。”沈世韵不悦道:“说得惊险,本宫很想见你么?你要人手做什么用?”胡为道:“返程途中,卑职与武林盟主李亦杰起了正面冲突,带去的官兵……全部英勇就义,无人生还,只有卑职拼死逃了出来。”沈世韵震怒道:“你说什么?”洛瑾拍手嘲笑道:“胡为胡为,胡作非为,一事无成,像个傻瓜……”沈世韵怒斥:“够了!”洛瑾吐了吐舌头,胡为只当沈世韵是在回护于他,急于争功,忙道:“也不算全无收获,好歹卑职拿到了一样东西,是那些武林好汉争破了头也要抢夺的宝物。”从怀中取出个药丸大小的球体,捏破封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丝的图纸,摊开摆在沈世韵面前。 图纸上半张凌乱排列着几圈圆点,粗看毫无章法可依,下半张是些起落极大的折线,如说是某块地区的方位图,明显仅有一半,但从图上尚有较多空间看来,版面松散,不似有所残缺。沈世韵看过许久,问道:“洛瑾,你可瞧得出端倪?”洛瑾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看得懂这些鬼画符。”胡为也忙道:“您和瑾姑娘这么聪明,都看不出异常,卑职这榆木脑袋就更看不出了。”沈世韵看他两个事不关己的模样,勃然大怒,拍案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本宫怎就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胡为道:“请娘娘息怒,我等都已竭尽全力,试想您同祭影教较量,屡战屡胜,连夺他几处领地,天下间多少自负正义之师,有谁能做到这一步?而今连教主也被惊动出山……”沈世韵道:“魔教的教主究竟是何来头?”胡为道:“卑职不知,但听说他身份极为神秘,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其庐山真面目……其实娘娘的确不必大动肝火,江少主对您的一举一动也都十分关注,在英雄大会上更当众赞誉有加,意示极为推崇。” 沈世韵身子一震,道:“你……你见到他了?怎么不早说?”胡为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禀报也得按部就班的来。江少主曾在英雄大会现身夺图,气慑全场。卑职不仅见着了他,还想方设法跟他搭上了几句话,态度恭敬,不敢或忘娘娘吩咐。”洛瑾不耐道:“哪儿这么啰嗦,你只管说,你跟他……不对,他都跟你说什么啦?”虽是简单的顺序差异,含义却大不相同,胡为苦笑道:“你这分明是指他的话中听,我的话就不值得听。”但他当时只顾自说自话的讨好,其后事情一多,也记不清江冽尘具体说了哪些,只好凭着三分记忆,再参杂七分胡编乱造,道:“江少主说娘娘可真是个人才,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别的女子站在您边上,那可全是东施效颦,要说还有人配得上他,也就只有您了,他是真心敬服您,他的智慧堪比湖泊,您的智慧就像海洋,漫无边际;他的光芒堪比皓月星辰,您就像太阳光芒万丈。另外瑾姑娘也美得很啊……”洛瑾笑道:“他又没见过我,怎知我美是不美?”胡为道:“能在韵妃娘娘身边做小丫鬟,容貌当然也不会太差,虽说绿叶衬红花,那绿叶本身翠绿翠绿,通透雅洁,不也挺好看的?江少主还说,能给娘娘当差,真是天大的好福气,因此非常羡慕我,假如能让他给娘娘当一天,不,一个时辰的奴才,都宁愿拿任何东西交换。江少主又说,‘既生瑜,何生亮’,两大聪明人不可并世而立,没成想千百年后悲剧又再重演,他永远比娘娘棋差一着,不论做下再多努力,一碰到您,当即全成一场空,就连您身边的侍卫我,也是文武双全,比他高出那么一大截,于是他心灰意冷,决定从此自暴自弃。”叉开拇指食指,做出“一大截”的动作,又将距离稍稍拉大,想了想再稍稍伸张,正自夸得津津有味时,沈世韵怒道:“住口,凭本宫对他的了解,他何等恃才傲物,足能自比天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手下败将,绝没可能说如此丧气之言,你还要欺瞒本宫到几时?”胡为心惊胆颤,忙单手指天,道:“卑职对天发誓,刚才转述时确是加了些主观成分,但那‘东施效颦’四字绝对是原话引用,一字未改! |
”洛瑾笑道:“他说了那许多话,你怎地唯独对东施念念不忘?”胡为小声道:“跟你待得久了,不想对东施印象深刻也难。” 沈世韵蹙眉沉思道:“他说东施什么的,当然不会仅指容貌,定是讽刺本宫不自量力,敢与他争天下。哼,本宫偏要效颦,但要换作是我,结果可与旁人大不相同,他早晚会知道。”又沉下了脸道:“胡为,你几次三番任务失败,又对本宫不老实,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会长记性,准备受罚罢。”胡为叫道:“娘娘恕罪,江少主是不敢见您,不过我另外给您带来一人,是他的朋友,足可以代表他求见。”也不待沈世韵回应,急忙向外招呼道:“有请李爷!”暗自感叹造化弄人,一路上总想办法尽早除去的李亦杰,如今倒成了救命法宝。沈世韵起先一怔,随即起身踱到殿内正中,双袖笼在胸前,摆出一脸倨傲之色,眼神尽现不屑,轻蔑地投向大门。李亦杰早等得不耐,一听唤他进去,直如天籁之音,真觉遇到胡为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般好听的话。心急火燎的奔上前,张双臂推开殿门,将前来开门的丫鬟吓了一跳。 |
多铎不屑道:“家兄曾多次夸赞此人,但入关前后,本王对中原的能人异士多少有些了解,实是从未听过他名头,不过是披着祭影少主的光鲜外衣罢了。行军打仗么,还算有点小本领,没给我添太多麻烦。至于品行,那就无可非议,是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为世所不齿。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暗地里做二手准备,让他的女人主动给我投怀送抱,骗取断魂泪。想本王乃是三军统帅,岂会为彼类区区美人计所惑?于是我一面对那妖女假以辞色,先稳住他们,只当多了一批不要报酬的苦力,何乐而不为。事成后我交给她一块作工传神的仿制古玉,她倒着实好骗,拿着假玉欢天喜地的走了,还惦念着回教禀报后,就来做我王府入幕之宾的美梦,真令人笑掉大牙。别看那妖女生就一副聪明面孔,却原来是个笨肚肠。”沈世韵道:“你也真能狠得下心。让她拿仿品回教,办砸了任务,不怕她挨教主责罚?”多铎冷笑道:“她挨骂挨打,与我何干?那妖女不过是我在战场空虚解闷时,逢场作戏的玩物,还妄想要名分?我说她死了才好,没人整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倒是清静。再说江冽尘和暗夜殒大概是没见过女的,对那妖女倒像真心喜欢,如果教主执意杀她,他二人必不心服,或许就要闹个‘窝里反’。打垮一个人,自古向来是以攻心为上,能先策动得他们内讧,再从外部加一把火,便可一举摧毁。娘娘不也一直将魔教当作头号大敌,处心积虑的想灭了他们?换个角度讲,本王还算歪打正着,帮了你的忙。” 李亦杰心里一阵不舒服,灭祭影教虽也是他最大心愿,但以这等卑劣手段挑拨离间,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沈世韵笑道:“王爷果然卓有远见,拿得起放得下,本宫佩服。这么说起来,断魂泪仍然在你身边了?”多铎道:“这个自然,只要断魂泪无恙,随便家兄怎样拿它造谣为饵,我都不介意。”沈世韵笑道:“因果种种,全仗令兄一言而起,也不知该说害苦了旁人,还是造就了世间。这断魂泪啊,本宫倒想瞧瞧,真是成也由它,败也由它……”话说一半,蓦的戛然而止,就如同声音被人拦腰掐断一般。凭空响起“唰”的一声,似是兵剑出鞘时的刃壁碰撞声,接着又听沈世韵一声低呼,满含惊恐,李亦杰情知殿中突生变故,此时也顾不得掩藏形迹,发掌击破窗格,一跃入内。 |
刚落地就看到一副可怖至极的画面,方才那小个子侍卫手持长刀,正对准了沈世韵,红木桌已被劈为两截,洛瑾护着沈世韵避到一旁,那侍卫见机甚快,一脚踢翻凳子挡住她去路,长刀只一挥,就划破了沈世韵膝盖,顿时鲜血直流。接着扬刀挑起,直刺她咽喉。李亦杰心胆俱裂,大喝一声,跃起身挡在沈世韵身前,迅速拔剑,仅以凌空一股剑气将刀刃削断,接着袍袖挥出,重重击上那侍卫身子。总算他想着留下活口盘问,这一击未用全力,又隔了一层衣布,多少消去些劲道,否则早将其肺腑内脏尽数震成碎片。饶是如此,仍击得那侍卫全身一颤,喷出大口鲜血。见他略微侧转,右臂拢在怀中,不住抖动,也不知弄什么名堂。李亦杰初时尚未留意,其后忽如直觉乍现一般,忽感异常,果然那侍卫反手以“漫天花雨”手法发出一大把暗器,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尖头上却全亮闪闪的冒着银光,显是淬有剧毒。李亦杰顾念着沈世韵,不敢大意,连脚步也不移动,东一挑,西一拨,将暗器尽数扫落于地。那侍卫趁此机会,一把抓起桌上图纸,紧攥在手里,转身飞奔而逃。洛瑾叫道:“来人啊!快抓刺客!”大批侍卫应声追去,李亦杰看着他们,心头突如撕开一道闪电,初见那侍卫就觉有甚古怪,始终不明缘由,直至此时方晓:他背后没像其余满洲人一般拖着长辫。沈世韵推开上前替她裹伤的宫女,叫道:“快抓住他,他……他抢走了图纸……”多铎不用她示意,早就准备着向外冲。李亦杰忽然一闪身拦在他面前,喝道:“站住!你竟敢使人刺杀韵……韵妃娘娘?”沈世韵怒道:“李……”刚要骂他怎么还在此地,想及自己也有不少相瞒,方才密议,也不知给他听去了哪几句,一时倒也不好发火。 多铎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本王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沈世韵对李亦杰于心有愧,洛瑾却无所顾虑,气得大步跨上前,扯着李亦杰衣袖将他拖开,怒道:“臭小子,你就一直躲在窗外偷听我们说话?好不要脸!”李亦杰理直气壮的道:“我是躲在窗外不假,但要不是我,韵儿身处险境,你们几个却没能力护得她周全!”又指着多铎道:“那个刺客扮作侍卫,就是被你带进宫的,你敢说他同你全无干系?”多铎不耐道:“或是被人掉了包,本王怎会知道?”李亦杰喝道:“你怎知道?”一挥手甩开洛瑾,向前逼近了几步,冷声道:“如果说他是你的心腹,被人掉包,你怎会不知?如果你与他并不相熟,随便带个陌生人进娘娘寝宫,你就全不在意她安危?”刚才那侍卫始终深埋着头,谁也没瞧见他脸,但在拔刀动手时,曾与沈世韵打了个照面,她一想起那道凌厉阴鹜的视线,仍忍不住打个寒战,仿若三月天坠入冰窟,就似汇集了全天下最刻骨的仇恨,一个激灵,叫道:“不对,那……那不是个侍卫,她就是楚梦琳这妖女,魔教未死尽的余孽!豫亲王爷,除恶务尽的道理,本宫想你是明白的?”多铎道:“是!传令下去,全宫搜捕刺客,捉到了直接乱刀砍死,格杀勿论!” 李亦杰心里阵阵异样,他在英雄大会时就已狠不下心来杀楚梦琳,如今更不忍她因情郎变心而惨死,内心还在交战,两条腿却先带着他冲出了宫,多铎也未落后。沈世韵急叫:“李卿家……李……李大哥!”心想一旦让李亦杰追去了,不论是抢走图纸还是救下楚梦琳,定都不在话下,宫内再找不出何人抵挡得住,这就打乱了自己的通盘计划,连叫几声没见他回头。一急之下,提起裙摆也跟着追赶。但她又哪里追得上,眼看着越落越远,忧心忡忡。忽然到了处路面较为崎岖的小道,沈世韵灵机一动,脚底踏上乱石,假意跌倒。但她这般向前一扑,却正好绷紧了腿上伤口,接着猛然一抻,剧痛袭上,再也站立不稳,直跪倒下去,膝盖重重磕上碎石,本想不加理会,却感到一阵寒意顺着伤口窜上,瞬间蔓延全身,逐渐四肢僵硬,两耳嗡鸣,恍惚中看到李亦杰和洛瑾奔到她身边,蹲下来扶她,眼前却只见得他们嘴唇不住翕动,至于说了什么,则是一句也听不清。眼前一黑,竟当真晕了过去。 |
楚梦琳听他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以他素来秉性,确已让步到最大底线,只好慢慢取出图纸,放在桌上,心虚的埋下头盯着地面,她与多铎赌气时,以无意中毁了图纸暗自窃喜,此时既然重修旧好,只盼能事事顺着他意,再不要增惹纠纷,小声道:“就算有了图纸,只怕也非短时内可解。”多铎喜动颜色,忙着将图纸摊平,道:“自是要与断魂泪配合,其中另有些秘法,我连韵妃娘娘都没据情相告,可见我更信任你。此图是具灵性之物,只需以王室之血供奉……”说到一半,骤然刹口,就像是见了极其惊愕的情形,半晌才问:“你……你做了什么?”楚梦琳不敢抬头,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能否置于艳阳下晒干?或者找人临摹一幅?”多铎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楚梦琳道:“我……我……”偷眼看他脸色,无意中瞟到桌上图纸,竟淡淡流转着晶莹玉润的光泽,先前的血迹已杳无影踪,仿佛尽被图纸吸收,而这图纸又分为两层,下层是一片轻如蝉翼的薄膜,圆点线条俱是列于此间。上层则以蚕丝织就,本来紧附在膜上,看不出分隔,现下边缘却都翘起了不少线头。也惊道:“这……图纸怎会变成这样?”多铎道:“是啊,所以我要问你做了什么?”楚梦琳既看图形恢复原貌,总够弥补过错,勇气稍复,道:“我刺杀沈世韵时受了……受了点伤,不慎吐血沾染图纸……对了,你刚才说王室之血,又是怎么回事?” 多铎勉强平定了心绪,道:“以王室之血供奉,图纸便会辨识所需尽忠之主,开启解谜渠道。割血部位愈是无足轻重,效果就越差,如是一门心思扑在图纸上,直至呕心沥血,发自肺腑,足见至诚,也是收获最为显著,时效最为持久。”楚梦琳一知半解,但听来她显然无过而有功,笑道:“我怎么也会有王室之血?啊,是了,将来我做你的正妃,可不就是皇族?这图纸还挺有预见。”多铎心道:“头衔乃外加之物,终究出于外姓,而血统与生俱来,却是改变不得,看来这丫头身份有待深究。”一边想着,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几本,在空处按节奏轻敲几下,旁边光秃秃的墙壁突然“嗒”的一声弹出个暗格。多铎从中取出一只墨绿色的方盒,从怀内掏出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几圈,掀开盒盖,盒里又铺着一块锦帕,拉开后捧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想必正是那武林中为之打破了头的世间至宝断魂泪。 楚梦琳饶有兴趣的探头去看,忍不住就皱眉道:“这就是……那块仿制品看起来也和它没两样。”她词句间谨慎有加,不说“真品像仿制品”,却说“仿制品像真品”。多铎心念一动,问道:“你说令尊第一眼看到仿品时,就斩钉截铁说是假的?”楚梦琳道:“不错,可我瞧着不论成色还是做工,都找不出差异,爹爹怎能轻易断定,当真好没来由!”多铎不语,心道:“真伪之间确有微小差别,知情人一看即明,但那是绝无可能外泄的机密,魔教如此神秘,究竟是什么来头?”思路未止,一面将断魂泪沿左起放在线条凹陷处,拈起顶端蚕丝,绕左侧边沿带过,与右下端线条重合,顺去势方向斜拖至顶,兜了个小圈再与下一条折线相连。一来二去,恰好将图纸上半部分的圆点划分出间距,而每将蚕丝拉下,总能接上线条,转瞬间已与最右处线条结成环形,整张纸上浮现的似是张地形图,看来其中“角度均经精密计算”之言确然非虚。楚梦琳正看得又惊又喜,多铎冷不丁道:“将数字连同停顿一齐抄录下来,快些了!”楚梦琳微怔,匆忙应了一声,取来纸笔,认认真真地记录,又将画面也另寻纸张描摹。随后多铎将第一条蚕丝轻轻揭下,那蚕丝刚一脱离纸面,就“呲”的一声化为灰烬,楚梦琳一惊,多铎却满不在乎,将断魂泪向前稍稍推进至下一处凹陷,继续去拈第二条蚕丝,仍如前般绕纸一周。直到将翘起的蚕丝通通用尽揭去,图纸仅剩的一层突然变得又黄又皱,像个满脸病容的老妪。而另一张白纸上则抄满了密密麻麻排列不齐的数字,一幅地形图便要占据一整张纸,桌面已堆起了厚厚一摞。楚梦琳托腮思索着,叹道:“你以为如何?这些数字瞧得人头也要大了,我实在看不出个中规律。” 多铎道:“从排布方式看来,首尾两行断处与中间显有不同,撇开最后一行不谈,如果我没记错,首行正是我的生辰,这一点绝不仅是巧合,定具某种象征意义。”楚梦琳道:“原来如此,那它会不会是暗示……暗示这图纸和断魂泪正是要送给你的?”多铎道:“废话,当日皇叔亲身诣府,亲手将断魂泪给我挂在脖子上,赠礼意图显而易见。如果真有暗示,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楚梦琳道:“这也说得是。那或许是指这个日子十分特殊,发生过一些了不得的大事,你还记得起来么?”多铎道:“笑话,试问你尚在襁褓中时,对身边事能否留下印象?”楚梦琳咬咬嘴唇,干巴巴的一笑,多铎转念一想,道:“不过你提醒我了,断魂泪是皇叔作为礼物馈赠,而那一日永安姑姑也同时送礼,其后不久,皇叔就遭下狱囚禁,死在牢中。永安姑姑是宫中放逐的公主,是皇叔身边最能跟他患难与共的女子,虽然至死都没得到正妃名分,仍是无怨无悔。”楚梦琳含笑看他一眼,心道:“我当然知道,连永安街也是为她命名,可惜沈世韵毁沉香院后,将这条街也改了名。这位永安公主可跟我遭遇挺像,如果能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就算没有名分,我也会无怨无悔。”想着就感脸上发烫,为防给他看出,转移话题道:“那是个什么礼物?”多铎道:“不过是一本寻常古书,市面上随处可见,我曾简单翻阅过,嫌它晦涩枯燥,检查内页,亦无夹层,遂束之高阁,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楚梦琳道:“你拿给我看看,说不定是你瞧得多了,见怪不怪,而我就能看出些你曾忽略的细节。”多铎二话不说,爽快地起身走到书架前,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本古籍,四周顿时腾起一大片灰尘。弹落后递给楚梦琳,道:“你想看也没什么坏处,但这确是最寻常的书,起始读书识字时,多是拿它作参照本的。” |
李亦杰干笑道:“有什么,你……你说好了,咱们都这么熟,何须如此见外?”这种撒赖般的话放在平时,他绝无法厚着脸皮说得出口,而今越是魂不守舍,便更想胡诌以掩饰情绪,要真被灰溜溜的骂走,此后再见到沈世韵,那是再抬不起头来了。洛瑾的眼光像刀子似的剜在他脸上,抱臂冷笑道:“我要跟娘娘指点些安胎期间休生养息的法门,以及日常饮食起居中各项关注要点,你就这么有兴趣?放心好了,你生不出来的,以后用不着过这一关,不必早作准备。”胡为听着洛瑾不断挖苦李亦杰,早就忍俊不禁,憋得几欲中伤,此刻一口气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笑道:“我说洛瑾,以前怎不知你对生养孩子有丰富的经验?不敢请教你是几个孩子的妈啊?”洛瑾却没如他所料想般暴跳如雷,反却笑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八岁,名字叫做胡为,哎,这个臭小子,成天尽是偷鸡摸狗,惹是生非,三天不打就上梁揭瓦,可真是让我伤足脑筋。”胡为脑子一转,做出恍然大悟状,拍手笑道:“哦!原来你的儿子‘胡作非为,一事无成,像个傻瓜’。这可领教了,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子’,是以这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洛瑾柳眉倒竖,双眼瞪大,颇具威胁性的瞟着他。李亦杰注意到胡为偷笑自己,早是暗怀不愉,正好拿他开刀,扬手一指,道:“他也没这顾虑,怎么就能听你介绍……那些?”洛瑾笑道:“你说胡为么?他啊,他又不是男人,不能计算在内。”胡为脸一板,低声喝道:“私下里说说,还是开个玩笑,怎么当着外人的面也乱讲?”向李亦杰急急的道:“李爷,您别听她瞎说,小人那话儿……小人可不是太监!”洛瑾掩着嘴笑道:“谁说你是太监啦?太监是被阉过的男人,你打从娘胎里呱呱落地起,就不是个男人。”强撑着说完,笑得更是厉害。李亦杰皱起眉,道:“不管你们这些异族女子再如何开放,自以为标新立异,毕竟大庭广众下说这些粗话,实在是……实在是伤风败俗,太没教养!”洛瑾冷笑道:“我没教养?可笑啊,我在自家屋里说自家话,又没求着你听,你算哪根葱,凭什么教训我?是呀,正因我要说这种浑话,担心污了您李大爷的耳朵,您不爱听,所以才提早让你回避嘛!你不肯走,就是甘愿与我为伍,同流合污,那不能怨我。要我说啊,若是你能举刀一挥,做了太监,我以后就都不再找你的麻烦,且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
沈世韵道:“李亦杰固然可恶,但本宫是将任务交与你办,不是由他,你就该自行负担责任,用不着一味推脱、怨怪旁人。”胡为道:“是,卑职这就负起责任,带齐人手,到豫亲王府要人去。”沈世韵冷笑道:“也不想想你与王爷身份悬殊,怎敢贸然以卵击石?若是他矢口否认,你还能将王府整个儿翻过来?假使他存心包庇,果真让楚梦琳藏在府内,却不许你进去,你又有什么办法?”胡为语塞,好半天才道:“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那妖女逍遥法外?这……都怪卑职大意,您要罚我学一百个青蛙跳,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沈世韵叹道:“就算罚你学一百声青蛙叫,仍是于事无补。文武百官大多对本宫怀恨,只因迫于情势,谁都不敢妄动,表面还要装着恭敬礼貌。那妖女在长安意图行刺,这消息也是摄政王事后知会,当时本宫没对他表现出感激涕零,他就心有不甘,又拉拢了如花夫人,自以为捏住把柄,便敢软硬兼施,想逼我就范,为他剪除朝廷旁支异己,扫清道路。相比豫亲王就心浮气躁得多,若他真去雇用刺客,本宫也不会奇怪,楚梦琳只是适时出现,当了他手中的刀子。他今日既然敢救下要我性命之人,摆明了肆无忌惮,要直上台面,与本宫分庭抗礼。他先撕破脸,我就奉陪。不过换个角度想,说不准正是良机……胡为,你是个男人,以你的眼光看来,楚梦琳真有那么漂亮、可爱?” 胡为心道:“女人都喜欢听人夸她们漂亮,娘娘也不能免俗,我务须大力吹捧一番,好教她忘记我所犯过错。”头一抬,道:“在卑职心目中,楚梦琳就是朵干干瘪瘪的小萝卜花,狗尾巴草,唯有娘娘才是这大清广阔土地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她可爱何止万倍……”沈世韵还没答话,洛瑾先自笑弯了腰,道:“胡为,你弄不清状况,就别瞎起劲,行不行?娘娘的意思是问,楚梦琳是否就有那么大魅力,能迷得豫亲王神魂颠倒,甘为她不顾大局?”沈世韵点了点头,道:“这便是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不用多费唇舌,她就能理解你的话意。岂似遇着某些笨人,说过十句,他也未必能领会一句。”胡为知道“某些笨人”自是影射自己,不敢多言。沈世韵道:“想王爷身边可不缺女人,各种类型的美女应有尽有,无论家世、相貌、才学、气质,胜过楚梦琳的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又不是李亦杰,不可能全凭感情用事。会救楚梦琳,当然是别有所图。你们倒是想想看,那妖女身上,还有什么没被他榨干的?” 洛瑾道:“断魂泪的图纸?”胡为忙放马后炮:“是啊是啊,卑职心里也正这么想来着。”沈世韵冷哼道:“图纸另有隐秘,豫亲王根本没向本宫和盘托出。当初请他用断魂泪解谜,也是扭扭捏捏,东拉西扯。他是信不过本宫,但这回图纸既到他的手里,要解开家族秘密,总该尽心尽力,难道连自己也信不过?我们只要派人在王府各处盯梢,时刻关注其动向,令他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便为我等所用。事成之后,不劳本宫动手,楚梦琳也一定活不成。这些人在我眼里尽是戏台上耍猴的小丑,唯有本宫一人,才是全局的真正主宰。” 洛瑾心悦诚服,道:“娘娘高明!胡为,你可得好好学着点。”胡为笑道:“学什么啊?我也有自知之明,要像娘娘那般聪慧,这一辈子都别妄想,但要我安胎养生,每日躺在床上享清福,闲了就到小花园里散散步,粗活累活不用干,还能有大鱼大肉的端上来伺候,实在不学就会。”洛瑾笑道:“既要安胎,就该先学怀胎。如果你能让肚子大起来,叫本姑娘亲自伺候你都行。”胡为道:“是你答应的,事后可不准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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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好厉害 |
她情绪激动,声调几次拔高。想来楚梦琳不惜以身犯险,对沈世韵的恨意不会比自己少,如今给了她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料想她定会感激涕零,立时允诺。却见楚梦琳低垂下头,不发一语,手也从她掌中滑出,垂在身侧,揪紧了衣服,用力得骨骼关节寸寸突出。贞莹并不知楚梦琳成了叛徒,也由此背上沉重包袱,每当听人提起祭影教,就如有锋利的刀子从心口划过,又怎能打得起精神?多铎一直冷眼旁观,要看看这两个女人物以类聚,能说出多少无耻言语。听到贞莹为夸楚梦琳,说什么“要不是你们,潼关根本攻不下来”,他当时曾任大军统帅,率众攻城陷地,靡计不施。现今经她一说,似乎能够获胜,全是借助祭影教的帮忙,自己没半分功劳,心头火起。拖过楚梦琳,冷冷的道:“贞妃,你有钱没处花,觉得搁在身边碍事?她不会替你杀人,祭影教也不是****,相烦另请高明。我们还有大事要办,少陪了。走!” 最后一字是对楚梦琳严词命令,说完不顾她情绪正低落,一把拉了她就走。贞莹问道:“办什么大事?”见二人漠然不应,心想追问无用,不如卖个人情,叫道:“放心,在这里遇到你们的事,我对任何人都不说!”只要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谢”字,也不枉费这一通口舌。多铎站定脚步,略微侧目,道:“无所谓,劝你缄口是为你自己好,别摆出一副施恩望报的架子来。”接着突然想到个有趣主意,嘴角浅浅一勾,从袖管中掏出张折叠的方方正正,只有巴掌大小的纸片,道:“你当真好奇,尽可先去研读这份无字天书。”双指一横,纸片向着贞莹平平飞来。贞莹匆忙伸手接住,逐层小心展开,那纸触手极薄。捏得重了怕碎,捏得轻了又怕被风吹走。好不容易拿得稳稳当当,定睛看纸张上端尽是乱七八糟的圆点,下端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痕迹均淡,便如刻在山石上的字迹,长年累月受风吹雨打,而逐渐消退的一般。又有几条长短不一的白印遍布各处,与从书页撕下胶带后遗留印痕相类。纸上怎会产生这些效果暂且不论,单是眼中可见的圆点线条,就已看得脑袋胀大一圈,全然不解其意。心道:“敢情王爷是消遣我来着。” |
刚想将纸揉成一团,转念又想:“王爷冷口冷面,哪会闲得画这种图耍我?其中既是‘必有深意’,当然不是寻常人能看明白的,否则还成什么秘密?”绕着树慢慢寻思,不知绕到了第几圈,忽然灵机一动:“我看不懂不打紧,只要宫里有人看得懂不就好了?我且去骗沈世韵说,查出了刺客的线索,而且他们另外还有个大阴谋,这便是截获的一封密信。她想一探究竟,就得听我的着手调查,到时我在一旁假意出谋划策,提些华而不实的建议,其实还要靠她独立分析。她解出谜底,不也等于我解出了谜底?”但这样一来,等于承认沈世韵慧根独具,更胜于己,那却是绝不能容忍。寻了个想法暗自宽慰:“纸上写的都是畜牲文字,人类看不懂,只好去拜托畜生解读。” 于是回到吟雪宫,先在大厅中探头探脑,确认福临已不在殿内,遂蹑手蹑脚的挨近内室,正要掀帘进入,听到房中有人低声说话,声音尖细,是小太监的声音,听来不止一人。这次难得的没有胡思乱想,手在半空举得酸麻,便搭在门框上,侧耳倾听。 先一人道:“韵妃娘娘料事如神,奴才等苦候多日,终于等到王爷沉不住气,离开了王府,但他身边并无旁人跟随。”又有一人道:“你说得不对,王爷在府中行事有条不紊,绝不是沉不住气的表现,而是专在等某个最有意义的日程,这才有所行动。娘娘可知近月有哪些特殊日子?”沈世韵冷冷的道:“相同时日,与不同人皆有其独特深意,不依实情,胡乱猜想又有何用?”另一人道:“王爷外出是天赐良机,奴才想牢牢把握,大伙儿趁机潜入府中,分头寻找线索,运气好的话,还能将那个刺客给揪出来。可王公公拦住我,说娘娘只命咱们盯王爷的梢,没许我们擅作主张。万一给侍卫拿住,那就功亏一篑,身份也会一并暴露。”沈世韵道:“你懂得随机应变,足够灵活。王公公处事稳妥,考虑周详总是不错的。后来怎样?”那人气呼呼的道:“奴才说‘娘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奉命办事,我张某人万死不辞。王公公,你贪生怕死,尽管留在府外,我也不拦你。但有了功劳,别找我同你平分。’王公公说‘不行,大家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祸福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一人被逮到,势必连累全体,我们不想陪你受罚。’奴才坚决要去,王公公坚决不许。奴才大怒,推了他一把,喝道:‘让开’,他也推了我一把,喝道:‘不让’,谁也不服谁,就这么动起手来了……” 连贞莹都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沈世韵虽然聪明,却养了群笨奴才,可也真够笨的。”想象着沈世韵眉眼气歪的样子,又听她道:“你们都很忠心,本宫自理会得。但我并非派你们去王府打架,难不成是那里的练武场更大些?动手时各用过什么招式,胜负如何,那也不用详细禀报了。你们只专注着争出高下,最终一无所获?”传来几声低低的咕哝,想来是两名太监自觉惭怍。突然有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几个家伙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奴才,关键时刻,只有本姑娘靠得住些。”沈世韵道:“是啊,洛瑾,说到底本宫还是对你最放心得下。听你语气,想是有所发现了?” 洛瑾得意洋洋的道:“那是自然。我依照您的吩咐,先劝皇上去御花园逛逛,后想有些人在豫亲王爷府外埋伏多日,一时兴起去瞧热闹。刚到附近就看到二位公公打架,问明了经过缘由,我想中间人可不能做,做得不好,里外不是人。趁着他们打架的工夫,不如去碰碰运气。在王府搜寻一圈,最后溜进书房,看到桌上摆了一摞白纸,只不过纸面却是空的。又在室内东瞧西看了半天,终于注意到异常之处,发现王爷的书架上堆满了书……”那张公公酸溜溜的道:“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大惊小怪。王爷博学多才,书房里摆满书有什么不对?你不学无术,难道王爷也不读书?要是书架上没书,那才真有些稀奇。”沈世韵急道:“别理两个废物打岔,快说下去。”洛瑾笑道:“等下再寻你们算帐。王爷的书皆是依照由薄到厚的次序,排列得整整齐齐。却有一本格外厚的放在当中,与中等厚度的书格格不入,外缘又有些突出,与同排书不属一平面。试想一个历来做事细致的人,怎会突然变得粗手粗脚?这书一定是近日看过,又并非王爷亲手摆放。如是府外之人偷窥,定会万般谨慎的将书放回原位,唯有经过王爷默许者,才敢如此随意。说到王府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也极易推想,十有九成是那个魔教小妖女,她藏在府中养伤,闲时就抽出书来看。但是那书既不是武功秘籍,亦非宫廷密卷,不过是一本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编年史书。我曾快速翻看过一遍,书页上未见批注圈划,只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滴了一点墨迹,那一页记载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此外书册无夹层、无信件、无秘录,你们说她为何会看这样普通的书?首先可以排除她生性好学,专意求知;那就仅剩唯一的解释:并非王府中的书有问题,而是在于此书本身。为了不惊动王爷,我就将书放回书架,也是故意留出半截,再到书市上买来相同的书,供娘娘参详。” 她话音刚落,屋里顿时嘘声一片。有的道:“不过是一本破书,也能给你杂七杂八,扯出一堆废话。”“说不定那妖女闷乏无聊,拿了本书随手翻翻,打发时间。”“能想得出跑到书市上再买一本,你真有意思。银子多也不用这么浪费。”“有发现等于没发现,说了白说。”显然众太监不服洛瑾抢去功劳,更反衬自己无能,一时群起而攻之。立刻传来“咚”“咚”几声闷响,夹杂着众人吃了拳头的呼痛声。洛瑾笑道:“你们才到吟雪宫当差几天?好的不学,尽跟胡为学得一副德性。这也难怪,要从他跟你们旧主子贞妃娘娘身上找到点好,可当真不易。” |
那少女又叫:“德寿,你出来!” 胡为拼命憋着笑,断断续续地道:“德寿,你……你快去……别误了大好……嘿嘿……大好姻缘……哈哈……”德寿也动了心,叮嘱道:“好,那你待在这里,千万别闯出来捣乱。那些木雕,只能看,不能摸。”胡为道:“一堆木头人,你……让我摸我都不……哈哈……不摸。”德寿点点头,在架子最外侧一个人偶脑袋上轻轻拍了三下,柜子自动移开,德寿刚走出,柜子便又挪了回来挡住暗室。 胡为止住笑,将耳朵贴在柜子上,心道:“我不出去打扰你便是。在这里听听外头甜言蜜语,碍不着你们好事,那也不算耍赖。” 一个男子声音冷冷说道:“德寿先生,你好。”德寿恭恭敬敬的道:“微臣参见王爷,王爷吉祥。”那少女道:“喂,你在房里弄什么鬼?我叫了好几声,怎么才滚出来?”那王爷道:“你别吵,在宫中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那少女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声。 胡为心道:“这丫头性格泼辣,对那位王爷倒温顺得很。不过这二人口音好熟,不知是谁?”又听德寿道:“微臣日间困倦,在房中打了个盹,不知王爷光临有何吩咐?”那王爷道:“先生客气了。本王今日来此,是有一事请先生帮忙,不知可否。”虽是商量语气,话里尽透着威严命令。德寿善于察言观色,又如何听不出来,当即道:“王爷差微臣办事,那是看得起微臣,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这……”他与胡为言谈间,随口提起酬劳,但对王爷就不敢如此大胆,却以闪烁的目光示意。那王爷点头道:“只要事情办妥,给你的好处绝不会少。”德寿大喜,道:“多谢豫亲王,多谢豫亲王。”那王爷嗯了一声,向身旁少女使个眼色,道:“梦琳,你来跟他说。” 外间德寿是因大主顾上门,欢喜得心脏砰砰乱跳。暗室内胡为也是又惊又喜,他起初就对二人身份有所猜疑,只是揣摩不定,待得听了德寿称呼,心下再无怀疑,暗忖:“我就说么,这样任性的丫头,果然是那个魔教妖女。豫亲王当真跟她在一起。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功劳?娘娘真是料事如神,一定早想到王爷会来找德寿,便让我来给他赏钱,要将这功劳默不作声的交与我立下。”霎时间对沈世韵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
赫图阿拉原是后金政权都城,又称兴京,在满语中为“横岗”之意。明万历三十一年,太祖努尔哈赤始建城堡于此,两年后增修外城,供亲族及精悍部卒居住。天命九年,将其祖父、弟、子等十余人陵墓迁往辽阳,建“东京陵”。但庄亲王舒尔哈齐生前秘密安排,受迁仅是衣冠之冢。他受兄长囚禁而死,早年于民间有一红颜知己,名叫穆青颜,曾在地底专为他修建一座地宫,规模浩大,位于永陵镇老城村的昭宗祠下,使他得与永安公主合穴而葬。永安公主早年嫁往塞外,虽同舒尔哈齐历经患难,但从未行过正式拜堂大礼,至死也未能以他庶福晋之名载入史册。为防外贼滋扰,这座王陵修建得迷宫一般,不仅道路曲折难行,机关暗弩更数不胜数。从图纸中描出的图画便是王陵内部地图,那段文字则是舒尔哈齐所留遗言,称自己含冤而死,望后辈嫡系子侄在他祭辰深入地宫大殿,得知真相后,为他伸冤复仇。 多铎心想古墓中危机重重,若不寻个富有经验之人陪同,仅凭自己与楚梦琳二人,不但难以成事,更可能遭遇不测。他计划周密,出宫前从王府中取了些玉器携带,都是入关后在百姓家中搜刮得来,有几件年代颇为久远。到大城镇作贩卖玉器的生意,故意引人注目。起初吸引的都是门外汉,逐渐才有内行前来。玉器出手了大半之后,有个青年在身后悄悄跟随。到了一处陋巷,便现身询问玉器从何得来。多铎先假说是自祖辈传下,迫于生计方才变卖。那青年逼问几句,又装作遮掩不过,称此皆由倒斗所得。那青年半信半疑,对过几句切口,待听得分毫不差,乃大喜,介绍说自己是外乡人,也是从小做这门营生,对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墓已失了耐性,孤身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就是想倒一个大斗。经多日探查,盯上了启运山脚下的兴京陵,即那块满语称为“恩特和莫蒙安”之地。多铎将地底王陵之事半真半假的跟他说了,那青年大有兴趣,立刻表示愿随同前往。 楚梦琳听他说得复杂,未能悉数领会,却仍是连声称赞。多铎意兴索然,亟盼尽早解决此事,坐在车上便只闭目养神,楚梦琳不敢吵他,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一路颠簸,不知行过几日,马车停了下来。据那青年说,前方遍地乱石泥泞,路况不易驾车,须徒步前往。多铎下车后,扶着楚梦琳下来。行不多远,就见赫图阿拉城遗迹现在眼前。满目疮痍,杂草丛生,外屋城墙尚有部分残存,其余都成了残垣断壁,不复旧日雄姿。楚梦琳看到这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感到世事无常,浮沉不定,心里一酸,便欲掉下泪来。 |
战乱年代百姓多有流离失所,此处虽破落,总有些屋檐可供遮风挡雨,勉强充得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因此常或聚族而居,长年以来,渐形成个小村落。平时稀少有人前来,村民乍见几个外人,都忍不住留神多看几眼。多铎为掩人耳目,先带着二人到各处参观拜祭,经关帝庙,看过文庙、启运书院,又到显佑宫、地藏寺;昭宗祠反而留到最后。三人拜过铜像,就在祠堂各处东翻西找。遗言中明示王陵建在昭宗祠地底,却未指出入口所在。找过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正商定着要将地上青砖拆开搜寻,忽听一声粗重的咳嗽,一名虬髯汉子走了进来。三人只道他也是来参拜的外客,连忙对着铜像扮出恭谨神色,企盼他尽早拜完,尽早走路。岂料那大汉不朝塑像施礼,一双小眼只在三人身上转个不停。打量一番,冷冷的道:“三位刚进关帝庙,我就注意到了。只因你们太过专注,没发现我跟在后面。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了?想要偷东西不成?” 楚梦琳第一个沉不住气,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这种破地方,有什么东西好偷?”那汉子道:“不是偷东西?那么一定是找东西了。”多铎沉思片刻,半真半假的道:“昔年有一位英雄葬在此处。我等敬仰他遗德,特来祭拜,以慕其风范。”那汉子瞪眼道:“和硕庄亲王的陵墓不在这里。你们几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楚梦琳嚷道:“啊哈,你这可露馅啦,我们又没提起和硕庄亲王,只说是一位英雄,天下英雄何其众多,你怎么就知道了?”那汉子久居于此,不晓世事,同村人生性淳朴,缺乏应对外界的经验。一句话就给引了出来,大为光火。怒道:“那又怎样?我们祖上受恩公嘱托,世代做陵墓的守护者,不容盗墓贼肆意侵犯!”多铎见情势如此,那村人显然知情,听语气对庄亲王并无仇恨,反有尊敬之意。要进入墓室,只有着落在他身上,不如实话实说。当下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墓主颇有些渊源,这位庄亲王……乃是我的叔父,请大哥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那汉子道:“你的叔父?你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多铎道:“正是。”那汉子仍然面色不善,冷哼道:“同族有什么稀奇?便是亲兄弟间尚可不念情面,手足相残!”多铎听了“手足相残”四字,暗暗心惊。 楚梦琳火冒三丈,那汉子头脑虽简单,认定之事却分外固执,如果换作另一种情境:入口已现,对方仅是前来拦阻的多事之徒,那当然是二话不说,一剑将他杀了。现在偏偏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愤愤地叫道:“我们是奉穆青颜穆前辈的嘱托,进入陵墓取得庄亲王遗物,难道你们希望忠良之物永远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她绞尽脑汁编造说辞,无意中想起纪浅念曾跟她提起,断魂泪与穆青颜也大有关联。又有传言她是舒尔哈齐的情人,只因念着与永安公主的姐妹情谊,是故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姑且死马当活马医,随口叫了出来。那汉子听了这句话,始终板着的脸竟有所缓和,道:“你们知道恩公名讳?莫非真是……”忽然又大力摇头,道:“不会,不会的。恩公早已逝世多年,你们还这般年轻,怎能再受她嘱托?嘿嘿,我也不是这么好骗的。” |
楚梦琳道:“笨,谁说嘱托定要面对面亲口托付?穆前辈虽然逝世,尽可留下书信、手谕之类的,或者让她的后人转达。你说对不对?”这可算得一场赌注,只愿那汉子全无心计,否则若真让她当场拿出穆前辈的亲笔书信做对证,那就无计可施了。好在那汉子对穆青颜敬若神明,听得与她相关,未多细究,便就信以为真,抓了抓头皮,道:“既然是穆前辈所遣使者,自应另当别论……”楚梦琳大喜,赞道:“对啦!想不到你这个榆木脑袋,终于也有开窍的时候!”多铎与那盗墓青年齐声喝道:“闭嘴!”好不容易劝说得那汉子言语松动,万一给楚梦琳一句话气得改了主意,真教前功尽弃。好在那汉子没生气,却也没答应,又在头上抓了几把,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先去请示村长。你们等着,别走。”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又回过头叮嘱道:“千万别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远了。多铎暗想:“那还用得着你说?看来断魂泪秘密与庄亲王冤屈有关,此事定要即刻查清,你便是赶我走,我也绝不会走。”楚梦琳暗骂:“同意我们下地宫,你做不得主。阻止我们,倒做得主了!哼,早知你是个纸老虎,没权管正事的主儿,我何必跟你费这半天口舌?直接让你去喊村长岂不省事?” 或是因那村落着实太小,房屋间隔不出几步距离,那汉子刚跑出去,没多大会儿,就和几名村民一齐簇拥着一位老者来到祠堂。那老者身材瘦弱干枯,风吹欲倒;白须白发,眉梢微微下垂,任何时候看来都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老者走到正中,双眼逐一略过楚梦琳三人,视线牢牢盯着对方眼睛,楚梦琳从未被人这般注视,或是说审视更为恰当,登感浑身不适,瞪回一眼。那老者咳嗽一声,道:“听说三位便是穆姑娘的后人了。”楚梦琳道:“是啊,你还不快打开墓道,让我们进去?” 那汉子叫道:“不对,你们刚刚还说,自己是和硕庄亲王的后人,这一会儿又变了,说话前后矛盾,多半是扯谎。”楚梦琳气得狠瞪他一眼。称他们是穆青颜的后人,是由村长说出来的,而他所谓“听说”又能听谁说?自然是那汉子了。要说他在转告时故意偏差,设个圈套给他们钻,以那汉子的智商,自是绝无可能。想来是转告时记得不清不楚,回转后却又想起来了。冷哼道:“你才说谎哪!大家都知道庄亲王与穆前辈的……关系很好很好,好到极点,好的就像一个人,最后就有了男女之事。庄亲王的后人,便是穆前辈的后人,有什么分别了?我打个比方,如果说你是你爹的儿子,又说你是你娘的儿子,这两种说法反倒成了相互矛盾,那不知是谁去外面偷……”多铎道:“你闭嘴。”再容她说下去,必有极难听的话出口。这么胡编乱造,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对村长道:“我们是受穆前辈嘱托的‘庄亲王后人’。”这句话倒是十分聪明,恰好将两种说法同时包含在内。 |
那村长点了点头,叹一口气,道:“穆姑娘昔年曾有恩于我等,她的嘱托,于情于理,都是不该拒绝的。但还盼你们听老朽一句劝,和硕庄亲王早已入土为安,魂魄荣登极乐,再多的是非也早了结了。他都能抛开,旁人难道还抛不开,反而沉沦其中?几位若真为庄亲王着想,又何必重拾往日恩怨?”多铎心绪纷乱,默念着村长所言:“往日恩怨?看来庄亲王身死果然别有隐情。人都死了,你怎知他抛得开?”肃然道:“多谢村长教诲。但那既是庄亲王遗愿,作后辈的自当尽心竭力。值与不值,日后自有分晓。”那村长摇头叹息,道:“执迷不悟,非外力所能化解。只盼行事三思而后行。下古墓也是有损阴德之事,你们当真不后悔?好,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罢。”他是怀着悲天悯人的心肠劝说,却丝毫也劝不动。只有摇头叹息,走到铜像前,躬身拜了三拜,命村民取来两炷香与洁净托盘。先接过香点燃,高举过顶,一动不动的站立着。只看到袅袅白烟升腾而起,祠堂中漂散着一股淡淡香气。那香气也有些古怪,竟能调动起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悲伤记忆,堂内众人均感心绪憋闷。过了一柱香时分,村长捧起托盘,从铜像上端落下两滴液体,多铎站的最近,看清那液体竟是从铜像眼中流出。村长将托盘交给一名村民,绕到铜像后方,仰起头注视金漆剥落的墙壁,再次摇头叹息,双臂一分,众人大吃一惊,那墙壁原来是一块仿造逼真的帘帐。拉开后露出个白布蟠,上书一个“奠”字。蟠下停着一具古铜色棺材。村长取出一根木棍,在托盘液体中蘸了蘸,便在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间涂抹,每一处都仔细涂遍,唤过几名村民,打个手势,几人一起将棺盖掀开。 楚梦琳吓了一跳,忙将头偏到一边。她平时杀人不眨眼,却也不敢为难死尸,似这般将人家的棺盖说掀便掀,更是从所未有。真怕棺材中躺着具皮肉全部腐烂的骷髅,两只空洞洞的眼眶直盯着自己。余光先从棺尾看起,未见白骨,这才大起胆子,慢慢转回头,棺材中铺着张草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刚要松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正是空棺才更可怕,惊道:“这……那个死人呢?是诈尸……”话刚说完,立刻看到身边每个人都有嘲笑之色,连村长的脸上也隐现笑容,道:“有棺材必有尸体,是谁定下的规矩?你所见的帘子、空棺,这些都是我们在掩人耳目了。”说着将棺底草席揭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一眼望去,诡异深邃,如同通往地狱的道路。草帘揭起时带起一阵阴风,更令人背脊发凉。那村长道:“此棺底部与地面相通,直达地底。不过你们下去之前,老朽还有几点忠告。这座陵墓有些邪门,多年以来,也总有些人……说的好听些,叫做‘摸金校尉’,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听说这里有座古墓。他们却不是冲着王爷来的,只是想发一笔小财。不听劝阻,在我这里行不通,就绕到别处,测量出距离,自行挖掘通道,真能给他们找准了。可是下过古墓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都是有去无回。其实这座墓里并没有金银财宝,真说起来,这附近东京陵中的陪葬品还能多些。为道听途说的空中楼阁而枉送性命,岂非太冤?有人说,这座墓中存在诅咒,是庄亲王仇恨的残留意念。我们村人在此守护,一防外人惊扰王爷亡灵,二来也劝说贪财者,别走这一条不归路。不过,或许也有例外,你们是他的亲戚,或许他不会害你们,可是墓里其他的东西,是不属于你们的,切记不要去碰,以免妄遭横祸。” 楚梦琳暗暗好笑:“这座王陵如果真是座空墓,那也是无物可碰,你却特意叮嘱我们勿碰他物,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永安公主给庄亲王陪葬时,是个小姑娘,年轻漂亮。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一定有不少珠宝。就不知剥下死人的首饰来戴,会否不吉。” |
多铎一刻都不想再等,正要抢先下墓,那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忽道:“且慢!”点燃一根火把,探入洞内,火把并不熄灭。多铎暗赞:“果然是倒斗老手,就是有经验。我一时情急,竟然忘了检验地底空气。”忽然心念一转:“如果他真是为了盗墓发财,听说墓中并无财宝,理应大失所望,转身就走才是。就算知道我们身份,不来计较我骗他之事,也绝无再冒生命大险,随我们下地宫之理。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嗯,他不说,我也不点破。不如让他走在前面,能破除沿途机关是最好,即使不能,也是他第一个中招,我就可以有所准备。”本来伸手要接过火把,想到这里,临时改为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台精研此道,经验丰富,在下自愧不如。劳烦兄台当先领路。”那青年道:“行啊,你是皇宫里的大官,我当然听你吩咐。”说完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称其为古怪,只因那笑容十分僵硬,不仅不像发于本心,更像是被人挤压脸上肌肉,扭曲而生的笑容。那青年左手支住棺沿,右手执火把,双脚一跃,跳了进去。楚梦琳小声道:“我……我……”多铎心道:“就让她走在第二个,那盗墓贼若真有异动,也不可能神通广大,隔着一人加害于我。”假装体贴道:“没事的,你走在中间好了。”到了这一步,楚梦琳也不可能退缩,更不想使自己看来胆小懦弱。走到棺材前,先伸入一只脚探底,立刻触到实地。 原来这洞穴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曲折往下蜿蜒。她胆气壮了不少,两只脚都伸进棺材,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身后,慢慢往下蹭。本来头顶还可射进一线微弱的亮光,但蹭出不远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头顶响起棺盖移回的声响。她突然生出种错觉,仿佛已被囚禁在幽深地底,隐隐听到怪物咆哮声,黑暗中随处可能扑出各种妖魔鬼怪。想要放声尖叫,却听到多铎冷冷道:“自然要掩上棺盖,总不成让那洞口随意展于人前。”楚梦琳心想那也有理,但黑暗易于滋生恐惧,脑海里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出现的尽是些被自己杀死之人的残肢断臂。那青年虽有火把,因距离太远,光亮传不过来。她不怪自己动作太慢,却专门抱怨那青年不等她。双臂及腰都是剧烈酸麻,过了好半天,发现道路不再往下,而是笔直向前。黑暗中互相都瞧不见,她也不怕丢脸,将向下蹭的姿势改为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向前爬。这一段可比刚才更为难过,身上本就酸疼得厉害,而此处低矮,只能低着头爬行,连头颈也酸了。身子能直起的范围极为有限。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集中在双臂上,细瘦的胳膊酸痛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断折。手上沾满沙石还是小事,掌心都被尖石磨破,火辣辣的疼,仍须在地上按紧伤口。连膝盖也磨破了。这通道中空气虽无剧毒,却也不敢多吸,呼气都要极尽细微。 不知过了多久,再稍直起身子时,忽感空间大了许多,原来那段狭小的通道终于到得尽头,楚梦琳几欲喜极而泣。看到前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只以为是那青年,叫道:“喂,你怎么不等等我!”奔上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触手冰冷僵硬,不似活人的身体。紧接着掌心又一痛,好像被利器刺了一下,有液体从手上流出。这时那青年的声音道:“什么事?你怎么了?”有亮光出现,是那青年举着火把过来,照向她碰到的东西。原来是一根雕有龙头的石柱,她刚才拍的便是龙头。流出的鲜血在顶端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使威严的龙头显得极为狰狞可怖。一瞬间,眼前闪过被自己砍掉胳膊的小木偶、浑身鲜血的德寿,以及被自己杀死的冤魂,都张牙舞爪的要来捉自己偿命。那青年也看了龙头一眼,低声道:“姑娘,你犯了血煞,这是不详之兆。当真还要向前走么?”楚梦琳虽然害怕,却绝不容旁人小瞧自己,道:“当然走啊,为什么不要?”那青年又对她笑了笑,仍是那古怪的笑容,好像面前的人不过顶着具皮囊,有个无主冤魂钻进他的躯壳,代他发笑一般。楚梦琳心里又是一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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