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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书店怪谈 by三品不良[第5页]

作者:zalea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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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想不通我们应该在前面怎么会反而从上面下来,又不知从何问起,最后抓了抓头皮说:“走走走,先去吃饭,再饿下去老子要归位了。”
一碗羊肉拉面下肚,我感觉自己又活络了一点,终于找回点状态,“我二叔明天会过来,你们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吧。”
二叔让我暂时不要通知我娘,我也想等稳定点再说,毕竟她已经很慌张了,这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问题,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没想到胖子和闷油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小吴,你好好照顾你爹,不用管我们。”胖子态度有点闪烁,我知道他肯定在查背后的人。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捣鬼,所以很支持,可闷油瓶就不同了。
“你还是要去?”我有点慌,因为他给人的感觉虽然和缓了许多,实际上却仍旧不好说话。他不和人讨论问题,是因为所有的问题他都思考过了并且得到了答案。
闷油瓶不回答,我不由地有点冒火,“你连猫都没有了,怎么去?”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以前去的时候也没有老黑。”
我呆了。对啊,我以为那是哪里?那是他的家。他最初回去的时候是四年前,对一切一无所知,必然也不会知道要借用猫的眼睛,所以训练老黑应该是在那之后。可能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危险,他只是回去拿一件曾以为是剧毒的东西,拿到了就可以回来,反而是留在格尔木的我们要面对未知的对手,会麻烦得多。
胖子果然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我们说的含含糊糊他理当听不懂,但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一句都没问。
“要去多久?”
“半个月。”
他答得很快,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迟疑,仅仅是刹那间,可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淡定而显得尤其明显。
也许是接收到了我的求救讯号,胖子倾身向前撑在桌上,“小哥,我看还是再等等吧,事情明朗点再行动。”
胖子好像误解了什么,话里也没多少热度,显然内心里并不怎么支持我。我彻底没词了,总不能说因为我不希望他去就不让,这就是感情用事了。
我相信没人能在山里跟踪他,我也相信他早就把自己的老家研究透了,否则他不会得到老黑,也不会看到霍玲他们写的假报告,所以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说服他,甚至连说服自己都办不到。
“好,你小心点。”
我只能点头。
实际上这是我犯的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我没想到的是,“要去多久”这样简单的问题竟能让心坚如他的人迟疑,原因不言而喻。
 
74
吃完饭闷油瓶就和胖子去采购东西了,晚上胖子来了个电话说闷油瓶已经走了,他则雇了一群人找老黑,要我不要担心安心陪床云云。我当天晚上还在瞎想,睡了一觉醒来居然也就静下心来了。
坐在病房里发呆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二叔的到来能代表什么。这时候我已经没龘力气再感慨诸如对不起我爹或者多日不见又老了或者这个年纪受这么严重的伤恐怕好不了之类的问题,我只是拼命地啃着带来的各种资料,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不用陷入纷繁复杂的现状中去。
所以他进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听见,直到他拍到我背上,才陡然跳了起来。
“二叔?”
我张大嘴,下意识去看钟,才发现之前说的下机时间早过了。
他空着两手,走到床边看了看我爹的气色,好久才直起身。我心里突然涌起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感觉。他毫无疑问是我二叔,可看我的眼神却像是个陌生人。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问了几句我爹的情况,又问我好不好。
闷油瓶毕竟是外人,他安慰我的时候我还能撑着,可这是看着我长大的血亲。我点头说没事,整个人立刻就有些绷不住了。
看到我的样子,二叔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说:“小邪,看来我那些话是白说了。”
我明白这是因为我电话里讹过他,他毕竟还是被误导了一点。但继续骗他是不现实的,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二叔看着我,脸上波澜不兴,末了才不咸不淡地重复说:“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当然也不确切,我吸了口气决定豁出去了,“对,我只知道我爹十年前从格尔木带回去一只首饰盒,里面有个非常麻烦的东西,后来被三叔弄去了,扯进去很多人,最后闯了个收不了场的大祸。”
二叔点点头,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走到楼下的花坛边,他才停下脚步,“你觉得老三闯了什么祸?”
“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是中了毒或者诅咒之类的吧。”我抓抓头皮,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后来的几年他们都在自救,直到现在……”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过来,“二叔,害我爹的人恐怕也中招了,而且是最近才发现的。他对付我爹不是警告我,而是三叔!”
二叔抽了根烟点上,悠然地说:“你猜得不错。”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什么,难道他早就知道内情,而且连对方的底细也一清二楚?
“我还可以告诉你多点。”他摆了摆手,让我保持冷静,“你记不记得你爹研究室里有个女的叫陈文锦?她和你三叔曾经谈过。”
谈过的意思就是搞过对象。我呆了下,因为陈文锦年纪比三叔小不少,虽然没到夸张的地步,可是他们的背景也实在有点不够门当户对。不过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三叔拿到首饰盒以后会去找陈文锦,因为他们当时关系比较亲密,他自然认为女朋友比陌生人可靠。
二叔顿了顿,继续道:“那女人的爷爷人称陈皮阿四,你听老三说过吗?”
我吃了一惊。陈皮阿四这个名字我确实听三叔提过,据说解放前是个很厉害的土匪头子,权倾一时,解放后老实了一些年,后来就干起了走私,“听过,不过他要现在还活着该九十多了吧?”
二叔又点了点头,说:“他不光活着,而且现在就在格尔木。”
 
我龘`操,不是吧!难道阿宁的老板就是这个人?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我的天,难道他就是幕后的主使人?”
他当时也有八十多岁了,已经是随时都可能死掉的年纪。一想到这,霍玲的故事便在我脑中迅速重组。
他那种年纪的老人,如果知道有能治百病的办法,不可能没兴趣的。说不定他本来就有绝症在身,于是陈文锦发现霍玲神秘病愈后告诉了他,那么帮助三叔重新组织科考队故地重游,没准根本就是他的主意。
更大胆地推想,那一系列的实验并不一定毫无成果,也许相反陈皮阿四成功了,他治好了自己的病,而且一直活到了现在。但是那个方法有绝大的后遗症,也许是会慢慢变成怪物,也许是会引来怪物追杀,总之他现在还是撑不住了,面临生死关头,于是找上了三叔和解叔……
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可是不对啊,如果他害我爹是为了威胁三叔,那三叔为什么不肯和他合作?”
如果阿宁的留言是真的,那么陈皮阿四并不知道复活实验的真相,是霍玲把资料给了他,交换条件是改造疗养院,关押剩下的队员。但反过来想,可能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陈皮阿四根本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他不过是哄着霍玲玩,毕竟她是个很重要的样本,说不定还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那陈皮阿四和三叔到底有没有合作过?现在又是什么情况?突然反目为仇?
他找三叔又是为了什么呢?
霍玲一直在他手上,如果他想要血,用霍玲就可以了,就算血型不对,也还有闷油瓶。对,如果我是他,我肯定不会在三叔上面下功夫,而是对付闷油瓶,因为他不光自己有血,而且还掌握了张家的秘密。
三叔能有多大的价值?解叔就更不用说了,除非他们也输过血,而且比霍玲更成功。
可是张家的位置应该是半公开的,霍玲他们不是去过吗?陈皮阿四难道不知道?十年里他都没想过自己去找麒麟竭吗?
我顿时觉得无比头疼。
二叔沉默了一会说:“你太高估他了,要不是在格尔木他也动不了你爹。”
我恍然大悟。对啊,陈皮阿四以前虽然很牛`逼,现在毕竟不是解放前了,他不见得有本事做那么多。
“那他现在狗急跳墙了,三叔怎么办?他会不会去找那老头?”
二叔无言地走了几步,转身面对我。虽然没开口,我却又感到了病房中那种诡异的陌生感,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形的压力。
这种存在感太强而形成压力和闷油瓶有点像,但靠在背后的山和压在头顶的山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会,陈文锦死后他们就闹翻了。”
虽然早知道陈文锦死了,可实际听到消息我还是不禁一惊。这样说来,陈皮阿四倒真有无数条恨吴家的理由,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会不会是在给孙女报仇?”
二叔停了好久,忽然笑了笑:“你觉得呢?”
不可能的,我摇摇头,虽然我不认识他,可直觉上他实在不像那种人。
二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说:“没想到你还真挖出不少来。”
我心口立刻堵了下,“我……”
他抬手阻止我说下去,抬头看了看病房的方向,“你不用撇清,我不想知道。你马上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已经联系好转院了,明天一起回杭州。”
“这么快!?”
我突然发现我想错了,这才是二叔做事的方式。我很想拒绝,闷油瓶没回来,胖子也需要通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可是喉咙里堵了一堆话却都说不出口。躺着的毕竟是我爹,就算有人照顾我也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75
晚上我把陈皮阿四的情况告诉了胖子,他听完嘿嘿笑起来,“你放心回去,这老头我会对付,老黑也给你找回来。”以我们的交情再说谢谢也没必要,我应了声,让他在闷油瓶回来后第一时间通知我,就收了线。
第二天如约登机,我才发现二叔的厉害,这两天里他不光搞定了两地的医院,还有几个医护人员陪同。当然,也亏了我爹不算太严重,不然也不能这么勉强回去。
我是真的不想走,但随着飞机起飞,充塞在我心中的焦虑也终于消散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再也没有了退路。我看着像抽象装饰画的深紫色荒野和渐渐远离的群山,就忍不住想闷油瓶此刻到了哪里,是不是安全。昆仑是中国神话中的圣地,历来被浓厚的神秘和浪漫气氛所包围,可在我看来,它现在却只剩下危机和邪恶。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一只猫,心里充满了憧憬和兴奋,我绝想不到自己竟会独自回去。
到了家我就直接瘫倒了。二叔为了不让我妈担心,让亲戚留住她,短期内家里都不会有人来。这段时间习惯了有人陪着,突然变成这样我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
起初的几天还好。回去一周左右我爹就醒了,不过还迷迷糊糊的,说话也不利索。医生说过段时间就会好,我憋着一肚子邪火意淫折磨陈皮阿四的方法,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可等这股火下去了,我也就泄了气。
二叔说我半死不活的看了烦,让我少去医院,我特别郁闷,只好继续研读解连环留下的笔记。
其实我们之前的翻译工作并没有完成,对三叔他们的译文研究的也不够透彻。坐下来再看,居然就悟了,好像打通任督二脉一样,原本稀里糊涂的地方都有了门道。
据记载,写下这些文字的先民是从藏地迁徙而来,原因不明。他们对新的居所很满意,但有一天雷霆大作,在繁茂的草场上突然降临了猫鬼之王,它能调遣看不见的军队,被害的牛羊和牧民无数。
格萨尔王倾听了牧民的祈祷,于是派遣威尔玛战神前来。为了考验凡人的决心,战神设下了五道极尽艰辛的试炼,勇猛的战士们经受了考验,并得到苍狼的庇佑。于是战神依附于凡人之身,赐予他们无尽的力量和洞察万物之眼。
败退的猫鬼王躲入地下,盘踞在幽冥之河的源头,追击而去的勇士们一个个牺牲,终于找到了妖魔的老巢,将鬼王斩杀,但身负重伤的勇士们也无力再回到凡间,永远地留在了地下。
因为文字不全,三叔他们的翻译支离破碎,不过也勉强能看出个大意。他们以为全文能破解出更高深的内容,可惜我现在知道,全文也不过就是更详尽地记叙了战斗细节和试炼内容而已。
这篇文字到底有什么玄机,不光三叔他们,连闷油瓶的家族也将它作为机密?也许只有实地去过的人才能明白,而且只要去过那个地方,就一定能体会到。
这一定不仅仅是个传说。
那个千棺洞应该就是幽冥之河的源头,也就是妖魔的老巢,难不成那里有被杀掉的猫鬼王尸体,或者勇士们的遗骸?
可惜我把那本笔记翻了个遍,也没发现半个字记叙,只有一个地方含糊其辞地说“见到了惊人的东西”,似乎他们都不愿再提起,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
我闭着眼睛休息了一阵,看得太久酸痛得要死。无尽的力量是指什么不好说,但洞察万物之眼……听起来好像就是阿宁和我这种人?
真没想到,原来我这么没用,要回到古代也是有狼神护体的家伙,我忍不住苦笑,放下笔记,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摸出来一看是胖子发来的短信:
老黑无恙
我心里一宽,心说这胖子真有意思,平常那么啰嗦,发个短信居然跟发电报似的,这么简短,想着想着又是一惊,陡然坐了起来,看日期闷油瓶已经走了好久了,怎么还没消息?
我立刻就给拨了回去,“张起灵呢?还没回来?”
胖子愣了好一会才说:“这才十一天呢,你急个屁!”
十一天?
 
“他说半个月就半个月啊?”我没辙,“算了,陈皮阿四那老头怎么样?”
“别提了,”胖子大声说,“这边不是我地头,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知道他躲在哪。对了,你爹醒了没?”
我听出他的语气有点暧昧,应该有下文,“醒是醒了,就是还迷糊着,不能说话。”
他“哦哦”了一阵,说:“出事的地方我们找着了,离市区有点远,在托拉海村,根本不是什么攀山。这事有点怪,我怀疑他不是被害的,他要醒了你得好好问问。”
“村里?”这太意外了,“你怎么找到的?”
“说来话长……总之找到了你爹的行李,我没看,上午已经给你寄过去了。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我去实地看过,一棵很大的胡杨树。”
见鬼,怎么会是树上?这样之前的很多推论就都被推翻了。
收了线以后我心里就像是被几百只小爪子挠着,别提多难受了,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看看,但一想箱子已经在路上,还是在杭州比较靠谱。
就这样熬到第二天下午,快递终于来了,我把纸箱拆开,装的真是我爹的背包。居然连这都能找到,我简直要对胖子顶礼膜拜了。
包里是换洗的衣服和一本地质工作笔记,夹着一张已经有些变色的照片,拍的是沙漠上一棵很高大的胡杨树,近景则是断壁残垣和一个蹲在地上抽烟的干瘦老头。
说实话这张照片的构图不怎么样,原本应该很沧桑的画面也打了折扣,有种蹩脚的初学摄影的感觉,让人一眼看过去,搞不清主体究竟是树还是墙,反正不是人。
虽然没什么证据,可我就是直觉地认为,我爹爬的就是照片上这棵树。
我把照片扫描了发给胖子,告诉他包里就这东西有点价值,让他确定树的位置,顺便查一下老头的身份,然后就又没事情做了。
人彻底闲下来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尤其是他关心的人都非常忙碌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去看我爹,回家就一遍一遍地看笔记,甚至连从疗养院带出来的那套被老鼠啃残的天龙八部都从头到尾地看了遍。
那几个房间最初一定没有被封死,所以关起来的人还可以看书,可以在书页上涂鸦,比如一个个把慕容复改成吴三省,阿紫改成霍玲之类的。有的地方则写了无数脏话,重重叠叠,但没有一句有意义。
被同伴背叛,关在疗养院的小房间里等死,他当时可能已经崩溃了。
而我感觉自己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
我也在等,等闷油瓶回来,等胖子的调查结果,等我爹彻底清醒……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我才发现一条都等不到。
 
76
满半个月以后我就开始数日子,到了第四天胖子大概也觉得不安心了,突然问我闷油瓶到底去的是哪,我当时还在犹豫他家族的秘密也许不能随便说,到了第七天就由不得我了。我把他画的地图传真过去,让胖子尽可能不要给别人看。
“你放心。我去那边探个路,说不定半路就遇上了。”
也许是被胖子语气里的乐观感染,我放下心来又等了几天,没想到接下来却连胖子都杳无音讯。我明白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边根本没信号,但眼看都满一个月了,已经比预定的时间延长了一倍。
早知道就让他们带卫星电话,怎么都比联系不上强。
我每隔几分钟就拨一次胖子或者闷油瓶的手机号,不是无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务区,直到5月15号,我再也坐不住了,下楼打了个的直奔医院。
“二叔,我……”
二叔正坐在窗前看书,抬手制止我说下去,又指了指正在睡觉的我爹,站起来往外走。
我爹现在气色已经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甚至还胖了一点,就是还想不起来到格尔木以后的事。医生说他是脑部损伤加上受了刺激,过段时间可能会慢慢好起来,也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但不能强逼他回忆。
出了病房没多远,我就忍不住了,“二叔,我有朋友还在格尔木,现在联系不上了。”
“你想去?”
我猛然意识到我又错了。我才几斤几两,连胖子都搞不定的事,我去了能有什么帮助?我想找个人商量,但让二叔知道我想去,他搞不好直接把我关起来,连偷跑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我就是不安心,那边没熟人了。您有什么办法么?”
二叔眯起眼睛看了我一阵,没搭腔。我感觉他早就把什么都看穿了,我说的全是废话,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
“我能有什么办法?”二叔叹了口气。
那种陌生感又出现了,虽然很不明显。我突然想到,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我要为我爹出事负责,会不会我还触及到了什么不该触及的秘密,他并不是在怪我,而是警戒。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爹如今是这个样子,我居然还在怀疑自己的二叔,可我停不下来。
二叔盯着我看了一会,缓缓说:“你一定要去也可以。”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去?”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冷哼道,“机票都买了吧?”
我苦笑。他还真高估我了,我行动力其实没那么强。
“那边没有我认识的人,但你三叔说过。你要是去了,就到托拉海村去找个叫盘马的人,他在当地很有一套,不过他答不答应帮你就要看你了。”
盘马……我问了字,不禁有点没底。这算是个什么名字,他是少数民族不成?不过看脸色我是不能问下去的,二叔已经帮了我很多,他这个决定实在太不同寻常了,说难听点就像脑子进了水一样,再问他肯定会改变主意。
我看了眼我爹病房的窗户,心里还有点发虚,忽然听到二叔在身后轻笑了声,回头他已经走远了。
 
回杭州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多转过一次机,所以这次去我也采用了迂回战术,不然还得在西宁呆一天。中途在机场突然发现胖子的邮件,说他现在人已经回格尔木了,没看到闷油瓶,而且我给他的地图有问题。起先还能发现闷油瓶的踪迹,后来路就断了,也没有人走过的迹象,肯定有秘密通道。还有几张照片,很像是闷油瓶画的那座山,看得出周围全是悬崖,几截腐朽的木头堆在路边,上面有还没烂光的榫头和榫眼,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
我抱着头叹了口气。如今必须接受现实,闷油瓶进山已经一个多月,就算没出事,补给也已经成了问题。
没想到他还会留一手,到底是不希望我们跟上去,还是信不过我们?
我没有联系胖子,直接叫了个车去托拉海村,离市区不远,一个小时就到了。
司机以为我是普通游客,问我要不要去看胡杨林。虽然我决定去找那棵树,但也不急于一时,“大叔,这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叫盘马的人?”
“盘马老爹?”
司机一听表情就变了,算不上敌意,但也远非善意,估计这个人在当地不怎么受欢迎。我想二叔说过他在这边很有一套,可能是有势力的意思?
“我有个朋友认识他,让我顺路送点礼物。”
我下意识就去解释,说了才发现他根本没用心听,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很冷,但还是拐了几个弯,在一栋老平房前停下,示意我到了。
给了车钱下车,我发现眼前的房子出乎意料的陈旧,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
这么空着手上门好像没什么诚意,但现在是找人,早一秒就多一分生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上去敲门没人应,轻轻推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知道那是鞣制皮革的化学药龘品的味道。
房里非常凌乱,到处都是一捆一捆的羊皮和大桶。我揉了揉鼻子,搞半天原来他是个鞣皮匠,我更意外了。
伸手摸了把墙上完整的羊皮,我一转身,竟然看到门后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吓得一颤,立刻意识到不妙了。那人身在暗处,看得最清楚的是一只满是皱纹的手,估计就是盘马老爹本人。我这算是私闯民宅,搞不好就激怒了他。
“老爹,我姓吴。我叔叔叫吴三省,是他让我过来的。”
听了我的话,他全身一震,陡然站了起来。我心中的惊讶也不亚于他,因为这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提到了朋友,倒像是提到了债主。而等他走到光线下,我心中的惊讶一下子就到达了顶点。
他居然就是我爹那张照片里抽烟的老头!
老爹虽然干瘦,但手臂上肌肉纠结像铁铸的一样,一看就是久经锻炼的体力劳动者,我气焰上瞬间就矮了几分。
盘马看着我坐在门槛上,冷笑道:“吴三省叫你来找我算账?”
他的口音很重,声音也很嘶哑,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心往下一沉反而定下来了。看样子他和我爹出事真的有关,我爹带着那张照片,也并不仅仅是找一棵树而已。
 
77
现在算账没有意义,就算真是他把我爹推下去的……我深吸口气,把闷油瓶画的山峰远景递给盘马,“不,我要上这座山。”
盘马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却没有接过去,也不说话。
这有点难办。虽然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谁拍的,但既然有些年头了,又在我爹手上,就说明他以前也搅和在里面。二叔让我来找他,本以为会是个好向导或者地头蛇,用交情或者金钱就可以说动,却没想到会是深陷事件中心的人物。
什么才能引诱他帮我呢?我不觉得软言相求能有用。
杂乱的思绪在我脑子里翻涌,但没有一条有价值。
“老爹,有个叫张起灵的人,是在这里长大的,你……”
这完全是灵机一动。但我没说完,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发现我根本不必再多说了。盘马在听到张起灵三个字的时候脸就青了。那是真的青色,瞬间生机尽褪,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脸色真能这样快地灰败下去。
我心里暗暗吃惊,他知道闷油瓶,又是本地人,难道说他和他的养父母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干脆就是他?
记得闷油瓶在户籍上登记的父亲是叫张万江,那肯定不是养父的名字,盘马也不知道是不是本名,但闷油瓶是被养父母交给三叔他们的。倘若他知道后果,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就毫不奇怪。
我顿时涌起一股火气,“比起我,你更怕他来找你算账吧?”
只听“哐”地一声,盘马老爹猛地站起来,撞翻了一只木桶,里面的水流了一地。而他手中白光一闪,已经抓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匕龘首。这匕龘首弯度很大,形状有些怪,应该是削皮子用的,非常锋利,透着绝无修饰的冰冷的杀意。
我心道不好,逼得太过了。他那工作也算是专业级的,把我杀掉绰绰有余。可他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怕成这个样子?
好在他并没有直接扑上来,呼呼地喘了几口气,说:“他死了。”
“胡说什么,他才……”我猛然意识到他不一定是胡说,要说闷油瓶死了也没错,如果我的推测不错,而且没有后来的复活实验的话。而且盘马的语气很有点微妙,尾音发颤,似乎并不笃定。
我感到背后有冷汗下来了。闷油瓶说过他是读到高中才发现家里出事的,这个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而且他又怎么会知道他被杀过,难道他就是凶手之一?
那么,闷油瓶对他来说,一定是最可怕的噩梦。他绝想不到他其实什么都忘了,也没有报仇的意思。
看来他不仅怕得要死,而且搞不清现状。我心定了下来,尽量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他没死,你知道的。”
盘马的脸色更难看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我心中感到几分报复的快感,向前迈了一步。
盘马手一软,削刀“叮”地落在地上,整个人一下子跪了下去。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虽然听不懂,却听得出他的精神状况已经接近崩溃。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因为他如果真的吓出个好歹来,就没人带我进山了。
我又听了一阵,忽然发现他反复说的似乎只有一句话:
他不能死。
不能死?
要不是不字太明显,我真不会相信他说的是否定句。难以置信,他怕的怎么会是闷油瓶死?难道我搞反了方向?
我这下是真的糊涂了,趁他混乱的时候捡起削刀,退出安全距离。这东西当真是把凶器,他要是拿来砍我,一刀就完蛋。
 
我知道,在搞清楚他的立场之前,我不能再开口。
能确定的是他不希望闷油瓶死,可是感觉上却不是担心亲人,而是害怕。他害怕闷油瓶死,就像如果闷油瓶死了,他将会遭遇到什么莫大的恐怖之事。
会有人替他报仇?
可是张家人明明应该都不在了才对,他到底怕什么?
如果他这么怕,应该就不敢做出对不起闷油瓶的事才对。
盘马老爹的声音越来越小,频率也越来越慢,应该是渐渐恢复过来了。我明白自己现在就像拿到枪的儿童,实际上根本不会用,只能震慑他一下子,等他冷静下来还会有变故。没有时间让我试探了,我把心一横,一刀刺在门上,“老爹,你知道他死了会怎样吧!”
他立刻停止了颤抖,逆光瞪着我,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他现在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要你带我去救人,懂吗?”
为了不被看出破绽,我说得很快。他眼中一亮,仿佛突然燃起一簇火。
“好。”他点了头。
我松了口气,这就算是成功了,虽然成功得莫名其妙。再看那把刀,足足插入木板一寸有余,也不知道是木头太松软,还是我也被逼出了潜力。
之后就很简单了,我大致告诉他闷油瓶的情况,他是真心要救人,所以也听得很认真,只是脸色一直没恢复过来,尤其是我告诉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后。
据盘马老爹自己说,他经常进山,经验丰富路也熟,车和工具都是现成的。于是我们当天就到城里采购了各种补给,还有我个人的户外用品,连觉都没睡就上了路。
最初的路是青藏公路,非常平坦。我躺在车后座上睡觉,并不担心他会把我怎么样。因为驱使他的是恐惧,而非利诱。只要他别因为太恐惧崩溃掉,例如发现闷油瓶……我不想再想下去。
当然最让我放心的是另一点,他根本不想带着我,他说那边的路很难走,我跟不上会妨碍他救人,而且多了一个大活人加上装备,占了很大的空间。我也明白我肯定会拖速度,所以跟他说好了只是跟着,东西我也自己背,让他不用等我。
我本来就是不想等才离开的杭州,如果到了这边还傻呆着,真是白来了。
路上趁着还有信号,我又联系了一次胖子,这次通了。我没告诉他我到了青海,只说要更多的资料。他给我传了几张照片,告诉我路上曾看到过一个荒废的小村子,很可能就是当年三叔他们住的张家村,但是他急着找闷油瓶就没进去。这不奇怪,因为他们家族的核心所在地肯定是秘密。
照片上的村子非常小,只有几栋房子。这些房子是砖混的,修得非常结实,堪比碉堡,所以看上去并不特别破败,不过野草小树已经充分说明了它们的荒芜。
透过门窗,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还有东西,有一家院子里竟然还有堆白骨,看起来是羊的,有角,更添了几分诡异。
 
“我靠,有狼——”
我惊得头皮一炸,转身去拿老爹的枪,一抽却没抽动,竟然是被他抓住了。我抢了几次都没抢过来就急了,“老爹,外面有狼!”
没想到他挥着枪管一下砸过来,我差点被扫中,一屁股坐在地上。
“囊松。”
这句话我不明白,但听语气也不是什么好词,我心想他这反应倒像是嫌我多事,大惊小怪,难道是看走眼了?于是抓了自己的匕龘首在手,壮着胆子走到门口,拧亮电筒照过去。
不照不要紧,我一照魂都要吓飞了,那外面不是一头狼,而是挤挤挨挨的好多头,看到亮光退后几步,但立刻又涌了上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见鬼,我明明记得关了院门,怎么会开着?我想不通,但同时也觉得不对劲,这群狼为什么挤在门口不进来?我越观察越觉得奇怪,就用手电去晃它们的眼睛。有一头大概是被激怒了,嗷地一声跳起来,但也没敢进门,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怪不得那头羊没被吃掉,怪不得盘马一点都不担心……难道这里从以前就没有野兽敢靠近么?
可惜,如果闷油瓶在,说不定还知道原因,盘马之类的山民可能根本没想过那方面的问题。
我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觉得诡异莫名,动物能察觉到人类察觉不到的危险,它们害怕的东西真的不会威胁到人么?
今晚不休息明天会很难办,可在名副其实的群狼环伺下睡觉,未免有点超现实。
我把自己的睡袋拖到墙角,面前是老爹和劈啪作响的火堆。也许是被他异乎寻常的淡定感染,渐渐的我竟然也冷静下来。虽然不确定他和闷油瓶有直接的关系,但他们两个在气势上确实有些许微妙的共同点,至少让他来救人是找对了。
恍惚中我感到背后一虚,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是睡着了,而且歪了下去,靠在一旁的门上了。那间房里面有东西把门堵了,只能打开巴掌宽的一条缝。来的时候我还没想那么多,可现在看着那条漆黑的缝,我就觉得非常不舒服,似乎里面潜伏了什么。
恐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没注意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了就怎么都忽略不了。我心里发毛,从睡袋里爬出来,发现窗外已经透进几丝晨光,外边的狼群不知何时也散了。突然就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飞起一脚就揣在门上。
只听一声极轻的断裂声,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干什么!?”盘马霍地跳起来拉住我的胳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门扇洞开,里面的东西缓缓地滚了出来。
我一下子被定住了,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卡着一样。盘马也滞住了,好一会才啐了口唾沫道:“孽障。”
那是个干枯的人头,表情极度狰狞,皮肤呈现一种异常鲜艳的深紫色,脑后结着长辫子,应该是女的。
虽然最近看到的死人不少,但如此诡异的尸体却透着太多不祥的味道。我深吸口气,艰难地退了几步,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吱吱作响。留在门里的身子包裹着宽松的长袍,有点像少数民族祭祀用的服装,上面装饰得相当华丽,金银俱全。我一看差点又移不开眼球,因为她胸前挂着一串六角的青铜铃铛。
 
我看他态度有些松动,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那个女尸叫“巫”,房里的木偶等等应该是“下神”的道具,而被铃困住的就是“神”。“巫”可以驱使“神”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个却不知道为什么,在仪式中就死了,所以那个“神”才一直被困在里面出不来。我们刚才要是不小心把铃绳弄断了,搞不好都要死在那。
他说完,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大声说:“你能见‘神’!”
盘马的神情有些神经质,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这倒是符合我之前的猜测。不管“猫鬼”还是“神”,当地人把这些鬼东西当成神是没错的,张家人大概也利用了这种心理来保守秘密。但他说的还有一点很可疑,就是那女人的死因。
既然她这么牛`逼,又有什么能在巨狼的眼皮子底下把她杀掉?是不是也是这个,导致了张家的灭亡呢?
但这些不是现在该操心的问题。
也许是共患难过亲近了一点,也许是觉得我能看见“神”不是普通人了,盘马对我的态度明显和缓了很多。我们继续往山里走,明显修过的山路很好走,下午的时候果然就看到了胖子说的断崖,比想象中更远,离对岸足有三十多米。如果曾经有座桥,一定是很伟大的工程。
盘马停下来看了看地面,笑了,说一般人就只能到这儿了。我看到他手指的是一个清晰的鞋印,不禁苦笑起来。
盘马放下背包,拿出一卷绳子,一端固定在石头上,另一端抛下了悬崖。
我上前几步往下看了看,一直很平缓的山势,到了这却深渊百丈,斧劈般的陡,只有五十多米远的下面有个凸出的小石台。
难道要爬到那上面去?可是在上面这还能往上爬荡到对面,到了下面真的只能插翅而飞了吧。
没想到的是,跟他下去我才知道,接下来的路既不是对面也不是下面的平台,而是我们正下方的山壁,在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个凹进去的岩洞。
如果胖子知道真正的通道其实就在脚下十米远的地方,一定会气得吐血。
 
80
进了洞就是漫长的隧道,大部分借助山体裂隙修建,但也有硬凿出来的路段。张家到此不过三百多年,看工程量,除非所有的人所有时间都用来开山,所以我估计这和那个千棺洞一样,也是由古人世世代代建成的,并非他们一族之力。
盘马也对道路不太熟,要我注意两侧的岩壁,说正确的路会有标记。所谓标记其实就是首饰盒上那个猫头,于我也算旧相识了。我们一边找一边爬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直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出去,路上辛苦自不用多说。
最令人振奋的发现是路上捡到了个红烧排骨的罐头盒,保质期都没过,除了闷油瓶不做第二人想。
出口是在山顶,金色的阳光洒在远处一座形状奇特的雪峰上,非常壮观,盘马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对那山峰磕了几个头。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卫星照片上找不到村子,原来整个张家村建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洞高足有300多米,宽500有余,深度则无法估计。
我虽然不是学地质的,也知道以东昆仑的地质条件不应该有这样大的天然洞穴,可它就是存在了,简直不可思议。
所有的房子都是略为变形的碉房。这是一种青藏高原常见的石木结构建筑,下大上小,层层缩小,样子有些像现在流行的退台式住宅。而张家统一用灰白色的石头砌墙,加上黑色木料挑起的层层屋檐,又带点中原飞檐斗栱的味道,便显得尤其好看。
很难想象在大山深处竟然藏着这么宏伟的建筑群,考虑到石材运输和修造的难度,称为奇迹也毫不过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埃及金字塔的探险家一样,只有张大嘴发傻的份。
盘马当然不会觉得感动,他拍了我一掌,示意跟上,径直就往洞里走去。
我瞬间紧张起来。上下山路只有一条,我们既然没碰到闷油瓶,他现在肯定还在村里。而张家村一夕之间毁灭,没留一个活口,数不清有多少冤魂在这。
想到这我忍不住问老爹知不知道原委,他停住脚步,眼神突然变得很怪,“不知道还来啥?孽障死了。”
我听不太明白,陪着笑说:“老爹,我真是来救人的。”
他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要我睁大眼睛好好看路。
我喊了几声闷油瓶的名字,洞里聚音很厉害,回声能传很远,却没有人回答。
这些房子保存得非常完美,尘土也不厚,仿佛随时都会有人走出来,却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连脚步声都显得惊心动魄,让人打从心底感到不舒服。
我们终点是一栋九层高楼,耸立在建筑群中央,应该是很重要的地方。一楼的大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大厅中能隐约看到条桌和太师椅等等,像极了电视里土匪开会的地方。盘马把包裹丢下,让我也照办,然后单单抽了把弯刀在手,挥了几下。
我也把东西放下,见他拿刀心里有点忐忑。他从没问过闷油瓶来这里的目的,怎么能确定地点呢?
“老爹,这里房子太多了,我们要不先分头找找线索?”
盘马脸色一阴,抬手就把刀架到了我脖子上,用力推了一把,喝道:“上楼!”
 
木有完?!!
 
人如果起了杀心,反应速度和行动力都会倍增。此刻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我毫不迟疑地跑到楼顶,果然窄得可怜,最宽的地方都不到两米。
我抓住木质的屋檐摇了摇,很结实,于是小心翼翼地爬到下一层的屋檐上,才站定,就看到一张紫色的怪脸从楼梯洞里探了出来。
我心中一阵骇然。这当然就是盘马,可他哪里还有一点人的样子,脸皮完全成了紫色,皱缩得像核桃一样,牙床都露了出来,和那些干尸简直没有差别。可他确实还活着,没有了眼皮的眼珠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仍然可以转动,并且在我发呆的当口已经爬了出来。
我这时候只要推他一把,他就必死无疑,甚至我都不用动手,他这样摇摇欲坠的,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缓缓蹲下`身子,我看到那女鬼居然还攀在他身上,一双雪白的手臂抱着他的脖子,不到3米远的距离,连青色的指甲都能看得清楚。
我喉咙里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呻吟,盘马立刻扭头,并且朝我爬了过来。我看了眼下面,7楼的平台在房子的另一个方向,要跳过去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太危险了。
盘马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大概是知道再往前会掉下去,趴在地上伸长手臂来摸我。他手臂上的皮肤也皱了起来,覆盖着不少说不清是毛还是鳞片的东西,不知道碰到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我屏着呼吸,尽量缩起身体,突然感到后脑有些凉,一抬头竟是那个女鬼。
她的袍子垂了下来,离我头顶只有几厘米了,我都能感觉到那上面刺骨的寒气。想到盘马的下场,我头皮一炸,恨不得立刻跳下去。确实,与其变成他这样,我宁可摔死,可是闷油瓶还不知所踪,我要是死在这,还有谁能来找他?
这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一咬牙,抬起右手就揪住了她的袍子。
苍天,我真的抓住了!脑子里窜过这个念头,我抓住支撑屋檐的柱子,用左手当轴,拽着她往外一跳,借全身下坠的力量,终于把她连同盘马一起拖得摔了下去。
只听左肩“喀”地一响,痛得差点晕过去,可我终究没有晕,也没有脱手,反而缓了几口气又爬回了屋檐上。
我趴在那里喘气,感觉像做梦一样,恍惚了好久,无意间往上看了一眼,忍不住咳嗽起来。
去你娘的个OB,我无力地想,操龘`你大爷,还要往上爬,老子左手已经用不上力了。
 
82
我这才发现,这个山洞的顶并不是平的,而是倾斜向下,里低外高,到这栋楼上面有个很陡的坎,从黑暗里吊下一条长长的绳梯,一直垂到离屋顶1米左右的地方,光绳子就比手臂还粗。我刚才吓破了胆,这么大个东西居然都没注意到。
但即使是这样,绳梯还是太他娘的长了,一眼看去,4栋这样的楼摞起来都不够,也就是说还有150多米高,随便一个不小心就是真真正正的粉身碎骨。
梯子的终点看不太清,虽然用狼眼的强档可以照亮,却是个垂面。我仰着头,忽然想起首古诗: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低头看了眼摔下去的盘马,他再也没动过,应该是死透了。我闭了闭眼,抓着绳子把整个体重加上去用力扯了几下,纹丝不动,似乎不用担心会半途断掉。
背包还在楼下,大部分吃的和水都在里面,腰包里多数是药,不过我不觉得我下去了还有勇气再爬上来。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上去,大不了看情况不对再下来,总比在村里找不到人再爬一次鬼楼强,而且盘马会上来,总不可能真是找那个女鬼的。
一开始爬,我就再没敢往下看一眼。事到如今也不抢那几小时,我登山知识本来就没多少,如今只有把保险绳套在横杠上,两条轮流固定,以保证随时脱手都不会摔死。
梯子荡得非常厉害,比想象中恐怖得多,每爬一级都要等很久才能继续。其实我觉得下去会比上更难,因为我的登山绳和下降器都没带。
终点是个两米见方的方洞,梯子就是从里面伸出来的。再次站在实地上,我靠在石壁上忽然很想笑。全程大概花了4个小时,路上还挂着吃了一包饼干。我觉得自己简直牛`逼哄哄,无所不能。
这条隧道是人工凿的,七弯八拐好像肠道一般,尽头是一道透光的竖井,只能容一个人勉强钻过。我也懒得想太多,撑着双腿爬上去,眼前突然一亮,竟然就到了山体外,几米远是一座六米多高的麒麟像,背对我矗立在山风中,长鬛如旗,面向一望无边的山脉,天空微微发紫,已经显出几分暮色。
我一下子被镇住了,不知道看了多久,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它的脚下。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凿那么一条通道下去,因为我站的地方就是底层山洞的穹顶,这是个两层的山洞,四下都是笔直的悬崖,那是最短也最省力的路了。
麒麟是铁铸的,造型非常生动,仿佛一抬腿就能腾入九霄。触手冰冷,表面和碉房里那只一样做过特殊的处理,像经过抛光的玉石一样。因为无法运输,它只可能是在这个洞里浇铸的,也就是说它从诞生时起就在这里俯视群山云海,日出日落,不知看过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可惜却不能问它。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它就是整个张家意志的化身,那种恒定的沉默和冷静,简直就像凌驾于凡尘之上。
抽出闷油瓶画的地图,我不禁哭笑不得。他故意画错了很多地方,神仙都不可能走对,可没想到我还是阴差阳错地走对了——这头麒麟背后的山洞,就是他郑重地画了个骷髅头的地方。
 
和下层比起来,上层的空洞就很小了,但内壁相当光滑呈管状,有明显的纵向纹理,看上去竟然像水蚀。我摸了一下,表面有一串串珠状的微粒,肯定是天然形成的,可惜我对地质实在没研究,如果我爹在这,可能就能说出这些奇特地貌的成因。
没走多远,我看到洞里还有个小一些的黑麒麟,大概2米高,造型和外面的一模一样,也是那种和常见的麒麟造型不太一样的华丽长角,前端像刀尖一样锋利,看起来就觉得很危险。
绕过那只小麒麟,我往洞穴深处走去。这个管状洞穴被地震撕扯过,有很多横向裂缝,细看能发现表面其实是一层一尺多厚的岩壳,非常坚硬。
我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嘶嘶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在原地站了一阵都没再响起,于是我又继续往里走。
这时候其实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因为闷油瓶既然特地画了个骷髅,一定说明这里非常危险,可我完全没法想象会是哪种危险。
洞壁上刻着许多壁画,勉强能看出是很多人围着很多动物,搞不清是跳舞还是狩猎,线条粗糙,不像是张家人画的,应该要古老得多。
心说这才是见鬼呢,难道还有原始人不成,如果是真的,那可是考古学上最神奇的发现了,我吴邪能代替老爹混个青史留名也说不定。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我又听见嘶地一声,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这次我有点介意,用手电照了好一阵,洞壁的微小结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但洞里根本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我前后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在角落里捡起一只压扁的罐头盒,居然是红烧猪肉。
我愣了一下突然就有点脱力。妈的,这闷油瓶伙食是不是也太好了点?老子吃压缩饼干,他吃红烧猪肉?等会找到他一定要把所有的罐头都换过来,太他娘的浪费表情了。
并不是意识不到问题所在,可我拒绝往更深处去思考。
握了握拳把罐头丢回地上,再往里是个10度左右的拐弯。但这个拐弯是被硬拗成的,管状结构在那里全毁掉了,地上到处都是乳白色的洞壁碎片,和挤进来的灰色山岩。有几根加固的柱子,大概张家人也觉得走起来很悬。
走过那个弯,刚抬起腿,猛然又听见了那种奇怪的声音,这次听得更清楚了,就像是很多刀刃缓慢摩擦的声音。我把狼眼拧到强档往后照去,身后仍旧什么都没有。外面的天色黑了一些,只有那只小麒麟站在洞里,在苍白的光下显出一丝墨绿色。
等等!
我陡地抽了口冷气,脑子里轰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然后就听见砰砰的巨响,好一阵才明白是我自己的心跳。我的思考能力似乎都冻结了,无意识地退了几步,一下撞在石壁上,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这只铁麒麟……我走了这么远,它怎么会还在我身后不到六米远的地方!
我此刻的心率可能接近人类的极限了,胸腔里一阵阵钝痛。我死死地盯着它,那双反射着幽光的黑眼睛,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妖异。
能感到冷汗沿着脖子流下去,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又是“嘶”地一响,它的头微微抬了一下。
他娘的,那居然是它的鳞片互相摩擦的声音!
 
83
难道是机关术?
我背顶着墙往后退,没过多久,麒麟也抬起腿往前迈了几步,全身的鳞片像波浪一样随着动作一一舒展,发出清脆但又幽然的回响,堪称优美绝伦,但它的蹄子落地的瞬间却无声无息,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我一眼就感觉到,这不是死物,而是活的。更确切地说,它有着生物特有的气质,不像是靠机括驱动的。
古代的机关术一直被传得很神,从偃师造人到木牛流马,但是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完美地模拟出生物的动态。即使是现在最高科技的仿生动物,也能靠肉眼简单地辨别出来,可这只麒麟却一点也没有生硬或僵直的感觉。
太荒唐了!我心里的恐惧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愤怒的暴躁。有鬼就算了,有狼也罢了,麒麟算什么东西?难道世界上还真有这么一种动物,还能被人豢养成守护兽?还他妈的在昆仑山里?
这是神话故事吗?
它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我,一步步走过来,比起鹿反而更像蛇,没有恶意,更没有善意。我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被蛇盯上的蛤龘蟆不会逃了,因为它害怕,逃跑必须背对敌人,还要面对不可知的结果,可呆立不动还有一丝渺茫的安全。
可它想做什么呢?
麒麟在我面前停下了,低头凑过来,就像马跟人打招呼那样。能看到它鳞片上比发丝还细的纹路,粗而硬的鬃毛,和半透明的眼球。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它的脸,这样美丽的生物不管是谁都会想碰一碰的,但它毫无热度。
就在此时,我掌心窜过一阵钻心的疼,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我的天,它的鳞简直像手术刀片一样利!我想笑,但笑不出来。这东西哪里是麒麟,简直就是活脱脱一只绞肉机。
能救我的只有路上的木柱子和爬上来的竖井,因为它体格太高大,不可能钻进去。这麒麟好像也不喜欢血腥,猛地一缩头,我就像听到了冲锋号,跳起来就往洞外逃,没想到才跑出几米,金铁之声就追到了背后。
此命休矣。
根本不可能跑掉,这玩意跑得比马还快!幸而第一根救命稻草也摸到了,我急忙钻到柱子和洞壁之间。它停下看看我,并没有直接撞上来,甩了甩头,侧身走向洞口的方向。
日他爷爷的,这畜生竟然有智慧,懂得要堵我的路!
我这下也明白了,闷油瓶画的骷髅八成就是指它。他要是知道我曾觉得这东西很漂亮想养一只,一定会笑得下巴脱臼。
 
“真麒麟镇守麒麟竭,你们家人还真有意思。”我叹了口气坐在地上。这可难了,那就算是个人见人爱的大金毛,我们也架不住浑身长刀片的热情啊。连敏捷如闷油瓶都被扑了一身口子,还能怎么办呢?想到这,我记起腰包里全是药,忽然又来了精神,“算了,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吃饱喝足。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一会我去引开它呗。”
闷油瓶苦笑了一下,“那真是头麒麟?”
我愣住了,“你看不见?”
他没回答,走到罐头堆旁边一弓腰,抽出个一米多长的东西。我凑上去发现是把直刀,纯黑的刀鞘上有几处镶金的花纹,在灯光下显得古朴而肃穆,一看就不是俗物。
这把刀通体乌黑,式样有些像横刀,大概三指来宽,刃口很窄,开有血槽,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强化过劈砍的能力。最奇特的是,它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有些发涩的光泽。
我拉过刀尖,原来在刀身表面布满了细如发丝的纵向纹路,细看简直像电路板一样复杂。那分布应该是遵循着某种规律,可惜洞里光线太差了。
难道这些也是血槽?可细成这样,根本谈不上对结构有任何影响了,而且也从没听说会有人把血槽做在刀刃上的。
但伸手顺着一摸我就明白了。那些槽子比看起来要深一些,里面是一层暗褐色的血垢,沾得我满手心都是。
闷油瓶翻腕打算把刀收回去,我一把抓住了刀背,“开玩笑……你想干什么?”
这居然真的是血槽,而且还不是给敌人用的。我感觉很恐怖,但这和遇到怪物的恐怖不同——明知会有不好的结局却又不能阻止,那是一种上下都不着地的空虚感。
他眼皮都不抬地说:“杀掉。”
我无语。他考虑问题的时候好像从来不计算自己的极限,让人觉得如果放着不管,一定会偷偷地在哪个地方死掉,然后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家里用这东西当看门狗,肯定有办法使唤。”
闷油瓶闻言叹了口气,我自己也觉得不像话,毕竟他都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哪可能说找到就找到。
看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摇摇头,眼神有点暗淡,实在不像精神很好的样子。看那把刀的模样,估计他在这已经用了不止一次了。我不希望他乱来,但也不能解决不了问题。
既然他看不见那头麒麟,说明那充其量是个麒麟的鬼魂,可是麒麟这东西本来就够扯淡了,鬼魂不是更扯淡么?同样是被使唤,能用血召唤狼,说不定麒麟也是用血召唤的,可这家伙又怕他的血……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那家伙不光是怕你的血,也一样怕我的血。”
血在宗教方面一直都有特殊的意义,例如龙凤之类的神兽,所谓“饮于清游于清者”,就会忌讳血腥残暴的事,所以也许他一直搞错了,有些时候并不是非要他的血不可?
他听完挑着眉,半信半疑的样子。
“这样吧,用我的血试试。”
“你倒了我还要背下去。”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呢。”我一把抢过他的刀,没想到入手极沉,一下子没抓稳就掉在了地上,急忙一脚踩上去,“试试,就算失败了也多证明一件事。”
他迟疑了几秒,默许了。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理由好说,很简单,如果血里的药性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那么我的血没有他的值钱,能省则省。
我蹲下去打算动手,才发现放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够量,又不至于下手太狠,他看我扶着刀在胳膊上比划了半天,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丢给我,我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几个一次性的注射器。
真正惭愧,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呢?
 
85
傻子也知道,抽血肯定比用刀子划损伤小。到底为什么会认为他会蠢到用后面的方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概就是指我这种,因为就算有了注射器,我也还是不懂从何开始。
他倒是熟练工,直接捆起来就抽,那手毒的就不多说了。但是看到他仔细地把血涂在刀身上,我却有种很难以形容的开心,就好像我们终于有了什么共同的东西。
凹槽的截面是倒梯形,血液在里面因为张力的作用,并不会流出来,所以当所有的纹理都被填满以后,整把刀就变成了暗红色。他做完这一切,抬眼看着我,一向淡然的眼睛里有几分炽烈的色彩,“如果有用,我拦住它,你进去找东西。”
“好。”我答得自信满满,甚至有些得意,因为这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头麒麟的厉害之处。
他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示意我跟上,然后提着刀当先往外走去。
被拖进来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周围,现在才发现这条缝隙的形状比想象中更不规则,是两条山隙的交汇处。新鲜的断面说明它们形成的时间不算太久,我怀疑就是01年那次大地震的遗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次地震,这个洞里根本没有能存身的地方。
下面那么大的空间居然都没有震塌,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可是看这道缝隙的走向,迟早整个穹顶会断裂,下面那些堪称辉煌的建筑将荡然无存。到那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能看到这个神奇的地方。
我相信闷油瓶不会想不到这点,可他似乎对此毫无感想。
“在哪。”停在缝隙口上,他问我。
我探头出去,看到那头麒麟背对我们站在洞口附近。它肯定发现我了,忽然转过头来,发出很大的声音。闷油瓶不等我回答就跳了出去,麒麟立刻迎了过来。我看着它身上的鳞片此起彼伏,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违反常理的生物,难道神话从来都不是神话吗?
他也向着那畜生冲过去,仿佛能看到一般极准地劈向麒麟的脖子,那家伙猛地缩了下`身子,居然后退了好几步。
这也太简单了。我愣了一下,看到他对我打个手势,立刻也钻了出去往洞里跑。不管怎么样,他要我做什么就去做,反正谨慎点总不是坏事。
越往里走壁画越多,画的东西也越来越难以理解,多数都披毛戴角,不像现实中的动物。我没时间细看,突然发现光斑照到了一条大约十公分宽的红线,环着山洞绕了一圈。红线内侧,整个洞壁都被壁画覆盖了,各种各样无法形容的怪脸,狰狞地盯着我,过多的暗红色就像泼了血一样,看上去非常压抑。
这一定是某种界限,带着原始宗教特有的粗犷和恐怖。不知道这是不是画者心中的地狱,但它们肯定代表着警告和威胁的意味。我不自觉地减缓了步子,居然有些不敢继续向前。
“快点!”
大概听见我的脚步声停了,闷油瓶吼了一声,我听出来他很紧张,心一横就跨过了那条线。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听见外面传来“铿”地一声巨响,就像打桩机猛地砸到石头上,把我震得一瞬间有些发懵。
“你没事吧?”
代替回答的是更多类似的响声,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有人用斧头在劈一面钢墙。
他娘的,肯定是闷油瓶和麒麟打上了,原来这条线是那畜生发狂的界限。
感觉上那头麒麟的力气极大,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我听得心惊胆战,心知这时候回去只会坏事,只好拼了命地往里跑。
甬道很长,上面光怪陆离,画的东西越来越诡异,让人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奔跑在里面连自身也渐渐变化了,变成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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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跑多远我就看到了闷油瓶,他背对我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正要走过去,却见他对我一偏头,轻声说:“出去。”
他上半身几乎全`裸,上面一道道的血痕纵横交错,看起来非常吓人,也不知道究竟伤得如何。我正想叫他一起走,对面的黑暗中一阵嘈杂,猛地冲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对着我就撞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那头麒麟,可是现在哪里还看得出它原来的样子,只见浑身黑气缭绕,就像一团巨大的黑色火团,独独两只长角还伸在外面。
我突然就想起了闷油瓶身上的纹身,要不是他身上的血污下还能看见花纹,我甚至会以为这头麒麟就是直接从他身上跳下来的。我想张家一定有人能看到它,才会造出那么惟妙惟肖的雕像和纹身。
闷油瓶把刀咬在嘴里,一探手抓住麒麟的角,扭腰就翻了上去。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避。但也许因为我拿了它守护的东西,那麒麟连背上多了个人都不管了,变了个方向仍旧朝我冲来。
靠得近了,我才发现那些黑气不是环绕在它身上的,而是从体内冒出来的,倒更像是被刀砍伤了流的血。脖子上的烟气最浓,估计也就是伤得最重的地方。
闷油瓶居高临下,一刀砍在麒麟脖子上,“磅”的一声在我耳边炸响,麒麟被劈得一偏,擦着我冲了过去。
“走啊!”他吼道。我醒悟过来,急忙往外逃。那麒麟的身体硬得像铁一样,虽然没有办法重伤,他还是有能力自保的,可如果我不尽快下到竖井里,他就没办法脱身。
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远,我扛着那个沉重的雕像,觉得肺都要烧起来了,但他大概暂时制住了那畜生,并没有再追上来。眼看周围越来越亮就快到洞口了,突然轰地一声,连地面都震了几下,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张起灵?”
我陡然站住了,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也不见麒麟追出来。我心头一寒,转身就折了回去。反正他要是出不去,我一个人回去了也没意思。
可才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面竟然全变了。漆黑的浓烟滚滚而出,萦绕不散,整个洞好像变成了一根横放的大烟囱,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彻底被废,我摸着洞壁慢慢往里走,突然听见浓烟深处有人低吼了一声,“回来干什么!”
他憋着劲,那句话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手电固定在我胸前,光柱就像被吞噬了一般,只能看到墙一般密实的浓烟正在翻滚,仿佛有生命一般。
“你看得见?”
没有回答。我简直要疯了,明知道他就在几米开外,还活着,状况很危险,可是却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怎么发现我的?难道说他看不见这些烟,只有我被影响了?因为是从麒麟身上冒出来的?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有个念头穿了过去,不对啊,我能看到黑烟的边缘,也能看到自己,这说明我身边并没有烟!
“出去,你……”他一句话没说完,被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打断了,我再也来不及多想就冲了过去,几乎一头撞在麒麟身上。
它肩头插着刀,直没至柄,无数的黑烟正从那里喷涌而出。如果它有心脏的话,此刻肯定已经被洞穿。而闷油瓶则被它的长角顶在墙上,整个人卡在中间动弹不得。他抓着麒麟角,身上青筋暴起,眼看就要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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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宽,也在他不远处坐下。目的达成,我心里太高兴,真恨不得躺下打几个滚,但马上想起来,现在不该是休息的时间。爬起来往他住的岩缝里跑,他也没管我,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
之前为了轻装,我把随身带的东西全扔在里面,现在只好找到医药包和水又爬出去。听到我走过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苦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然后就明白了,他身上创口虽然都不深,但非常多,裹着泥巴和灰尘,如果不赶快清洗干净,等感染了就绝对出不去。可眼下这条件,清创是极难完成的任务。
被鳞片划伤的伤口都很浅,而且非常利落,不需要太多处理,反而是肩上的刺伤比较麻烦,然后就是背上,也不知道在哪挂的,一条狰狞的血口子,里面全是碎石头。
“没办法了,老子手糙,忍着点吧。”
他点点头。
话虽这么说,可我觉得我比他还紧张。这道伤比较深,血淋淋的,还要在里面找石头,我拿着镊子手直抖了好几分钟才克服。想起小时候我爹曾经希望我去学医,最终放弃就是因为我胆小,还晕血,现在想来,其实人逼急了什么是做不到的?
把能缠的地方全缠上,我又脱了羽绒服给他裹上,自己反倒先打了个喷嚏。
他一直不吭声,这时候才笑了笑,说:“你这搬出来的是什么?”
我正在整理医药包,听他特意强调那个搬字,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不就是个麒麟像吗?”
“麒麟?”他重复了一遍,接着就听见金属重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你说这是麒麟?”
“怎么不是麒麟呢,和楼下的明明……”我探头一看,也不禁呆住了。他抓起来的明明是个干瘦的老头坐像,哪里还看得出麒麟的影子。
“不对,这不是我拿出来的!”
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拿起手电在附近找了一圈,居然没看到麒麟。
记得我脱手后,那东西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分明是砸裂了地面,也没有滚走,怎么会不见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麒麟像跟它兄弟一样能长腿跑了,这个老头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大个东西,之前走的时候难道没发现?
我扑到他面前,抓起那个坐像仔细看了看。这是个古代修道者的造型,非常生动,闭眼结跏坐在蒲团上,双手枯瘦如柴。可它比麒麟像小,重量也轻一些,形状更是完全不一样,我不可能看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虽然也重得离谱,却是深褐色的,和漆黑的麒麟不同,表面也完全看不到镶嵌了什么东西的痕迹。
“怎么可能呢,我带出来的是一只麒麟,面上全是麒麟竭。”我背上冷汗直接就下来了,急忙趴在地上找砸痕。很清晰的一个坑,和印象中的落地点也相同,偏偏变成了这个老头。难道我在洞里产生了幻觉,什么石碑麒麟像全是想象中的东西,实际上带出来的是这个老头?
我想着想着,控制不住地一抖手,就把那坐像丢了出去。
闷油瓶看了看我,弯腰把雕像捡起来,说:“你冷静点,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摸了摸鼻子,开始讲我在里面看到的东西,因为很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可我毕竟也借这点时间冷静了下来。
“反正麒麟被龘干掉了,我们进去看看吧,里面还有很远呢。”
 
闷油瓶点点头,拉着我向里面走去。他没有开手电,我们在漆黑的通道里前进,我忍不住用指尖确认洞壁的位置,粗糙的石壁非常光滑,距离恒定。我想他在黑暗中的感知力一定很杰出,或者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没有光源也走得毫无阻碍。
我也没有打开照明的打算。我很沮丧,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真的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看错,那么巨大的区别,连重量都不同。我知道那个诡异的坐像正被他提在左手上,我很想让他扔掉,又怕他觉得我神经质。
好在路很平整,我被他牵着,只要放开了,走起来并不费力。也许是黑暗干扰了对距离的判断,我觉得这条隧道似乎无穷无尽,就是老天开来通向地狱的黄泉路。
“到了。”
他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停下,拧亮手电,里面并没有黑烟,石碑就在我们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我猜他是靠回声判断的,如果胖子在肯定会笑他像蝙蝠,可我现在却没这个心情。
“就是它,雕像之前就放在……”我指指石台,顺便又看了看那幅画。原来画上的老头和那尊坐像的装扮是一样的,应该就是一个人。我“咦”地叫出声来,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想起了画里的寓意,“我想起来了,这他娘画的是庄周梦蝶嘛!”
记载在庄子齐物论里的那个故事太有名了,中国人大半都听过。“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无法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像庄子无法判断自己是蝴蝶梦成了庄子,还是庄子梦成了蝴蝶。这是个哲学话题,不知道被多少人引用过,可是出现在张家人刻的碑上,就有点太黑色幽默了。
难道是讽刺我搞不清现实吗?
他拍了我一把,走到石台子前把雕像放了上去,然后说:“这就是你带出去的东西。”
我凑上前,台子上有个清晰的灰尘印子,确实吻合底座的形状。
“麒麟有多大?”他又问。
我盯着雕像想象麒麟的样子,忽然一个恐怖的念头浮了起来,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天,我懂了……这是那座麒麟像的核。”
我一直以为只有鳞片是贴上去的麒麟竭,核心肯定还是麒麟的形状,可他们实际上却玩了个花样,这整个麒麟的头和尾巴,还有部分腾起的火焰,恐怕都是麒麟竭构成的。
那么麒麟竭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了核?
我拔腿就往外面跑,一定是刚才那一摔打碎了表面的黑色药壳,掉在地上和石头混在一起,我们没注意到看漏了。
闷油瓶也明白过来,他跑得比我快得多,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中途大概想等我,缓了一下又加速。我摇摇晃晃地跑着,发现甬道里的黑烟快散尽了,有一股肉眼可见的清流将它们卷起,冲向洞外。
可能这个洞是空的,对面有风过来,奇怪的是感觉不到有风。
我估计我只比他慢了十来秒,还没跑到光明的地方,就见他又折了回来,带起一阵风擦过我身边,比刚才出去的时候更快更猛。
 
88
“你到哪去?”
我喊了声他没回答。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出去找麒麟竭,但那东西有就是有,总不会长脚跑掉,毕竟对他更不放心,只好又去追他。
绕过那道碑没多远,又是一道裂隙,本来平行的甬道开始向下倾斜,角度接近45度,更像是地狱之路了,再走几十米,画满壁画的巨石块堆了三米多高。我刚好看到他一个助跑轻巧地翻了过去,而我则试了好几次都掉了下来。
“等一下,你进去做什么?”
“我……”他冒了一个字,隔着石头在甬道里回响,闷闷的就没了下文。随后脚步声越来越远,显然他往更深处去了。
我一下就愣住了,本能地去摸口袋,想换个亮度强一点的手电,没想到却抓到几块硬甲片。我陡地叫出声来,“小哥,小哥,你快回来,我这里还有!你快来看看是不是麒麟竭!”
原来之前我撬下来的几块顺手就揣进兜里了,后来一折腾居然忘得一干二净。我摸了一片在手里,黑亮黑亮的,果然那麒麟像不是幻觉,只是金蝉脱壳而已。
“真的?”
他的语气中能听出明显的惊喜,我急忙答道:“是真的,我从那雕像上抠下来的——”
“别拿出来!”
他突然吼了声,我惊得手一抖,甲片就掉了下去。
“见鬼。”
我嘟囔着弯下腰去捡,却竟然就拿不起来了。
“操龘!”
我心知不妙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变得像沾水的肥皂一样滑,而且正在迅速变小,我抓了好几次,不过沾了满手药味,只几秒钟的功夫它就从地面上彻底消失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摸了备用的手电出来照明,却发现有一股透明的烟气从甲片消失的地方升起,就像热空气一样,能看到微小的光线折射现象。
这现象很眼熟,刚刚才看到过。
糟糕!我张大嘴吸了口冷气,感觉整个胸腔都凉透了。我之前看到卷走黑烟的那股清流,他奶奶的根本不是风,而是麒麟竭气化后的产物。虽然搞不清这是哪门子的化学变化,可是这个和麒麟体内的黑气肯定发生了反应。
想到这里我简直欲哭无泪,喊了闷油瓶好几声他才过来,一看我这样也明白了,叹口气扶着墙就坐了下去。
我看得很难受,因为会搞到功亏一篑完全是我的错。
“小哥,它消失了……”
他扶着头嗯了声,沉默了好久,说:“我就知道那玩意没那么好对付。”
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们能干掉那头麒麟,其实是因为麒麟竭把它给‘中和’掉了?”
他没吭声,我一下跳了起来,“操,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我兜里还有呢,我们还是赢了!”
“还有?”
闷油瓶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眼睛在黑暗里忽然亮了起来。
“但是只有两片,够不?”
他点点头,我笑了笑,转身就往外跑。听见他起身啪嗒啪嗒地追过来,一把揽住我的脖子,然后一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洞外。我们瘫在那个巨大的铁麒麟脚下喘气,也分不清是笑的,还是累的。
 
天都快全黑了,眼前是深蓝的山脉和微带些淡粉色的天空。洞口朝向正东,如果在这里看日出,一定会非常壮观,可惜我可不愿意等到那时候。
但同时我脑袋里竟然还有个完全相反的念头,觉得就这么躺在这里风干掉也挺不错的。
下面的事情不必多说了,我们趴了十分钟后一起去收拾东西,准备回下层。
他带来的几乎全被吃光了,估计我不来他也得走,倒霉的是我没蹭上罐头,回程还得继续吃巧克力和压缩饼干。
有了下降器和绳子,我们下得非常快,不到半个小时就回到了九层楼顶。我还没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去掏口袋里的甲片。甬道里有散不尽的烟,这里却绝对不会有。
“是这个吗?”
闷油瓶点点头,我真正舒了口气。
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伟大,好像放眼所及的风景全都握在手里。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虽然还有太多不可解释的秘密,但它们只是秘密而已,无伤大雅,可后来的经历却狠狠地扇了我几巴掌。
那只是个开始,而我们两个都毫不知情。
“好极了,正好有两片,我们一人一个。”我挑了片看着平整点的递给他。
“不需要。”
他没有接的意思,我也懒得废话,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给他,就问他该怎么吃。他又伸手要去了,低头看看,突然闪电般地塞进我嘴里。我吓了一跳,感到那东西瞬间就化了,一股苦涩中带着强烈腥气的味道立刻散了开来。我被激得胃里一阵翻腾,本能地就想吐,但心里还是清醒的,掏出水瓶就往下灌,憋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不会告诉我么?”
“有用么?”
我一想也是,他就算再怎么形容这东西难吃,我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难吃。
“算了,先下去吧。”我叹口气,站在屋檐上往下照了一下,忽然就发现底下盘马的姿势,似乎和我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发现我的停顿,闷油瓶也往下瞥了眼。他听我说过盘马的事,所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趴在那的是个陌生人。
这么远看下去人实在太小了,我记不清楚,而且手电亮度也不够,就没往深处想,招呼了他一声开始往下走。
一切都和来时一样,九层那个背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画。难道这些鬼魅就像布景一样,不为人知地永远这样下去?不知道它们还保留着多少以前的思维,毕竟能对侵入者有反应,老痒甚至还能叫我的名字……如果和生前差不多,就是超乎想象的凄凉了。
这不就是货真价实的人鬼殊途吗?
走在去八楼的楼梯上,我发现闷油瓶没跟过来,回头赫然看到他正笔直地冲着那个“人”走过去,手上还提着刀,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他停下了,半边身子都和那“人”重叠在一起。我猛然想起盘马的下场,几步冲过去,忽然又发现不太对。他的体质不是可以接触到那些怪物么,怎么还会穿过去?
难道说这一只是无害的?或者根本就是个虚影?
“那有个鬼!”
他点头表示知道却没退回来,走到画前,将刀恭恭敬敬地放了上去。我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个刀架,原来他就是从这里拿的。
我见那个鬼没什么威胁,于是也凑过去看画。那是一幅中堂,大概两米多长,绢里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反光,看成色竟然是织了金丝的,画轴则是檀木,即使现在也能闻到极淡的香气。
和华丽的装裱相比,画上的东西就有些说不清楚了,腾龙跃凤,云雾缭绕,好像是描绘的仙境,可是感觉构图笔力都算不上多么高明,也没有落款题字可供推测。
 
89 张
“这幅画你看过吗?”
他看得很仔细,似乎没听到。其实我问得有点蠢,他既然早就搜索过这个村子,就不可能没见过这么显眼的东西。
我转身去看那个鬼的正面,突然全身一震,就像被电打了一样,接着就去看闷油瓶。他疑惑地转过身,对上我的视线,脸色也变了。
“怎么?”
“这个……人,和你长得好像!”话说完,我心里也凉透了。这个人肯定是闷油瓶的血亲,长得像毫不稀奇,可是他实在太像了。我一直觉得闷油瓶身上有种非常独特的沉郁气质,这个人居然和他如出一辙。那神态加上五官,感觉就像亲眼看到闷油瓶变成了这种鬼东西一样,我感觉犹如浸在冰水里,本能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麒麟竭。
他的视线划过那片虚空,又回到我身上,“什么样的?”
我摇头,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都以为闷油瓶才是幻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独自离开村子,现在终于要面对现实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摆手让他先不要说话。
“他应该是你的祖先。”
想了好半天,终于挤出了干巴巴的八个字。闷油瓶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再次看向房间中心,更专注了,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
细看之下,这个“人”明显比闷油瓶要年长很多,大概40岁上下,穿着黑色的粗布长袍,长发随便扎在脑后,没什么民族特征,也搞不清时代,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我第一反应是闷油瓶的爸爸,但转念一想却不见得,这搞不好是爷爷,甚至曾爷爷,曾曾爷爷都不奇怪,反正鬼又不会变老。
闷油瓶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不禁屏息,看着他一寸寸地靠近,最终却还是落了空。他有些震惊地抬起头问我:
“真的在这?”
“真的,我猜……”我上去比划了几下,发现我也碰不到它。为什么?难道说它真的和楼下那些不同?“这可能只是个幻影。”
闷油瓶微微皱起眉,“你说楼下也有很多,还杀了盘马,可我从没碰到过它们。”
“那就是说它们不发狂的时候,即使是你也碰不到,就和不存在一样。大概它们只攻击想攻击的对象。比如那些狼和麒麟,可能见到活物就会攻击,而这些人会攻击生前的仇人。”
很自然的逻辑。我想它们都是上一次事故的残留,例如不得不发动的最后防线之类。张家的人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这么说盘马很可能就是叛徒之一,楼下的干尸则是他的同伴。他会那么害怕这里,又日夜不得安宁地想要过来,是因为他知道张家人能让自己变成这种怪物,他害怕会有怪物找上门去报仇。而这也是他怕闷油瓶死掉的原因……
听完我的推论,闷油瓶沉默了很久,说:“有个漏洞。”
 
90
如果仅仅是一个名字,绝不会这么惊人,但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名字周围还有很多名字,都已经被朱笔划掉了。
确切地说,这一整张名单,所有的名字都被划掉了,一眼看上去就像写在红绢上的,很多甚至还被黑墨涂改过,连本来写的是什么字都难以辨认,只剩下他一个什么痕迹都没有,看起来无比刺眼。
我一下就懵了,按照通常的逻辑,上面的意思一目了然,因为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这血淋淋的全是人命,一瞬间我还以为看到了阎王爷的催命名单,不禁头皮一紧。
我猛然想起盘马说过的话,“你清楚点看,那小子在不在里头?”
他娘的,原来还真的就差他一个了不成!
闷油瓶还比较淡然,把画平铺在地上,用手指比着一行行看下去,好像惟恐漏掉什么。那只鬼对这些毫无反应,我观察了一阵放下心来,也蹲在旁边看。
一眼就知道,那张名单不是一个时期写的,笔迹字体多变,墨色浓淡也不相同。尤其是红色的颜料,经过氧化后颜色差别更大,朱砂的还比较鲜艳,有些估计是铅丹,已经变得发黑了,肯定年头不短。
太奇怪了,这些名字写得不算工整,涂得也很丑,好像不过是随笔的记录,但是却写在这么华丽的画后面,还有个死鬼死死地盯着。
名单中大部分人都姓张,单看名字似乎男性居多,每排都是七个名字,对得很整齐,我数了一下,足有三百多人。
而隔三、四排就会画一条横线分开,即使上一排没有满也一样,我怀疑这代表了辈分,因为横线内的笔迹和墨色比较接近。可如果说这是族谱,人数就太少了些。
上半的名字几乎全被涂黑了,但看得出也曾用朱色划过,下面三代则多数只用红色划掉。我想他们可能是在某个情况下先用红笔划掉,之后经过什么程序后,才会用黑笔再划一遍。
那么后面那些没有涂黑的,是差了什么程序呢?
因为灭亡来得太突然,没有来得及做完吗?
我看到倒数第二代,忍不住惊叫出声来,
“这两个人……”
我的天,这太眼熟了,不就是闷油瓶户籍上的亲生父母吗?
原来那竟然不是假名?
我很意外地偷瞄了他一眼,他无动于衷,大概根本没注意到。
这就能证明横线八成是真的代表辈分了,也就是说在全族中每一代都会挑选二十几个人出来,写在这张名单上?
“小哥……张家最后的总人数大概有多少?”
“一百四。”
“那可以排除掉总名单的可能性了。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职业或者特殊身份,是从每一代里选出二十多人来担任的?”
他没回答,招手让我上前,指着两个名字说:“我猜这就是那两个被绑架的女人。”
 
我伸腰一看,血忽的就冲上了脑子,一阵眩晕,“这不是你妈妈么!你是说……”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我只觉得心口像被野蜂子扎了一口,烧得钻心地疼。他爷爷的,这算什么事!这他娘算什么事!
虽然不能说被害死的是他亲生母亲罪过就更大,更不用说结果早就注定,可是在感情上……我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亲人犯下这样的罪行,也没有办法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我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另一方面,我很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两个都是标准的女性名字,也只有她们是用红线圈起来而不是涂掉的。
“你没发现这个名字不对吗?”见我没反应,他问道。
惊讶的反而是他,真荒唐,我想。
他说的是他母亲后面的那个,也就是上一代中的最后一个名字。张惠珍,大街上喊一声一定一排女孩子回头。
“你认识她?”
他叹了口气,手指在名字上用力敲了两下,我明白自己一定表现得很蠢。
“颜色。”他看不下去了。
我恍然大悟。确实,那三个字看起来比别的浅一些,呈棕黑色,笔画也很粗糙,上面还有个很模糊的手印,以及许多凌乱的线条。这些线条是指痕,看起来好像被某个满手是血的人胡乱抓过。但因为年代太久,已经变得非常不显眼了,和污迹混在一起,不细看发现不了。
“这好像……”我越看越心惊,“是用血添上去的?”
闷油瓶点头,把挂绳重新接起来,又挂回了原来的位置,仍旧保持升仙图朝外的样子。然后将下半部分斜着掀开,用左手固定住,画纸哗哗作响,但并没有破裂。
“我想……”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站到他旁边,右手虚点了一下,放到指痕的起点上——那竟然是他母亲的名字——沿着痕迹开始缓缓滑动。
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他在模仿那个留下血痕的人的动作。
那人应该正在思考,他遵循着某种规律抚过很多名字。很可能就是死亡的顺序,从一个到另一个,从一排到另一排,偶尔停顿,就会留下更深的痕迹。中途也有多次反复,而最终,他掠过大半张画,在空白处仔细地写下了张惠珍三个字,画圈,并将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按在圈子中央,整只手撑在墙上,很久都不再移动。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仿佛脱力一样垂下手,而指尖拂过的绢布上也有那么几道抓痕。也就是说,曾经的那个人,在确定最后的结论后,也脱力地垂下了手臂。
画布因为轴的重力坠了下去,我看到在画的正面,对应位置也有两处污迹,形状和指印差不多,应该是透过来的,说明当时画确实被这样折起来过。
“我想这就是最后发生的事。”他看着画中的仙山,语气中有几分悲凉。
我绕过他走到画前,仔细摸索着那些痕迹,也学他那样寻找轨迹。很完美的推想,找不出任何疏漏。
虽然没有半点依据,可我直觉地认为,留下血迹的,就是在我们身后的虚像。那么,他至今还在这里,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他指过的都是没涂黑的人。”我说。
闷油瓶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几乎以为时间停顿了。
“你知道他最后在想什么吗?”他顿了顿,没等我接口就说,“他在想,终于找到了元凶,可惜太迟了。”
我突然想笑,什么叫元凶?
“你是说那个女人因为被抽血,抑制不住鬼玺的力量变成了鬼,回来杀了你的家人?”
他侧头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才是悲剧的中心。
 
“你能解释她为什么不找霍玲或者三叔报仇么?”我摊了摊手,“退一万步说,即使她是个仇恨家族的疯子,但你想一想……狼、麒麟、鬼——”我板着手指数给他看,“如果张家真的能驱使这些东西,简直天下无敌了,哪怕端着AK47来也杀不掉他们,更不用说区区一只女鬼。你别忘记他们全是真正的猎鬼专家,那就跟猪跑到屠宰场报仇一样荒唐。”
“我说过不是一夜之间,那女人只是个引线。”
“不可能的!事实证明这玩意根本没传递性,被杀的盘马和干尸都没有变成鬼,你不要忘了,变成鬼的人连尸体也会消失,疗养院里的衣服就是证据。”
 
91
他叹了口气,转身把画解下来卷好塞给我,“先下去吧。”
我明白他是不想跟我争,忽然就觉得很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说服他?这有什么意义?我连他想的是什么都不清楚。
那幅画倒是不长,但是很沉,一只手提着不太舒服。我扛着走到楼梯上,回头看他,却见他退后几步,竟然在那男鬼身后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知道等他转身跟过来,脸上已经无迹可寻。
就这么一会,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就拉得很远,之前同心协力的快活都像做梦一样。我搞不懂怎么会这样,抹了把脸闷着头往下走。
“吴邪,你数一下有多少鬼。”他指着八楼的房间说。
我盯了他一眼,希望他能明白我的不满,可惜他无动于衷。
就这样我边走边数,到了二楼,我赫然看到杀盘马的女人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和记忆中毫无差别。
“奇怪,他妹妹杀了他又回来了。”
闷油瓶检查了一下已经散架的干尸,点点头,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也许确实不需要惊讶,鬼嘛,报了仇就没事干了,就像自动触发的机关,也需要能恢复初始状态才能持续有效。
“47个。”
这数量比预估的少,但也相当吓人了,如果一起扑上来,恐怕就是一个师都要瞬间完蛋。他听完眼神一暗,扭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懒得管他,一起出了大门。行李都在老地方,分毫不差,这下衣服和食物都有了,还是两人份的,我暗自松了口气。
理论上说这里除了我俩没活人,根本没什么好担心,可我真的不敢肯定盘马不会变成怪物故意害我们。提起盘马,我又想起在上面看到他的姿势不太对,忍不住就想绕过去看看。
说实话,他虽然想杀我,但没有我他也不会死,至少他不会来,哪怕他再作恶多端,毕竟是条人命,我不看一眼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可我却宁可我没有多看这一眼。
“不可能……”
我纯粹是本能地退了一步,靠在墙上,“这怎么可能!”
盘马是趴着摔下来的,血迹早已凝固,黑糊糊的非常狰狞。最诡异的是落地点到尸体之间足有三米远。显然他不是摔下来立刻就死掉的,地上有很长的爬痕和乱七八糟的手印。原来他当时不仅没死,还试图爬到楼梯那里去。
他想干什么,难道还打算去追我吗?
可这栋碉房的层高很高,就算没一般楼房的九层那么高,至少也有七八层了,这么摔下来,他居然还能爬?
他的外套因为承受不住太大的冲击已经被撕裂了,背上也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露在外面的皮肤全是紫色的,和外村那具女尸一样,皱缩得仿佛脂肪层都消失了。
我盯着他,心中不可抑止地产生了一个幻觉,一旦我移开视线,这具尸体就会跳起来扑到我身上。
闷油瓶走到尸体旁边低头看着,忽然蹲下`身去抓盘马干枯的手。我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冲上去,发现他手臂下居然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笔画幼稚难看得一眼就能看出没什么文化。
“你……死……会……”
我勉强念出三个字,疑惑地看向闷油瓶。
他眉心颤了一下,说,
“‘他会害死你。’”
“什么意思?”
 
93
“也就是说,例如我现在出门被车撞死了,就会变成鬼去把自己家人都害死?”
我有些哭笑不得。正常人都不会想死的,可是如果从不想死变成不能死,情况就有点复杂了。
“不,麒麟竭是拖时间,不至于让你活生生变成鬼。”他停下喝了口水,说,“就像阿宁那样。”
阿宁!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就是在我面前消失掉的,那时我甚至还拉着她的手。
“所以……她以为队里的人是被狼害死的,其实那些人是自己变异了?而狼群追杀他们,也是因为知道她迟早会变成鬼?”
原来它们并不是要杀人,而是在等人变成鬼。
不管是谁,从接触鬼玺的时候开始就逃不掉变成鬼的命运,这到底算是一种来自远古的诅咒,还是无药可医的传染病?
张家祖先不小心惹上了麻烦,不知花了多少工夫,牺牲了多少人,才找到苟延残喘的方法,最终却还是没能逃掉。
我们呢?
我们会怎么样?
“那你更应该把麒麟竭吃了,不然……”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我,似乎希望我把话说全,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问我是不是怕他。老天,我比窦娥还冤啊!
“小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喂!”
我正想解释几句,他却突然站起来往背包走去,喊了两声没反应也只好算了。他自己的睡袋丢在上面没拿下来,现在用的那只是盘马带来的,包里还有不少毛皮制品。之前我一直想搜刮几样,没想到真落在我手里,却是这样的情形。
把乱七八糟的事丢到脑后,我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我也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大概是结论太清晰了,反而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想太多也没用。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闷油瓶还没起来。
我们走得不深,能看到外面的光透进来。我伸了个懒腰,感觉睡过头了,腰酸背痛的,头也有点发晕。出去看了天色,确实变天了,阴云密布的,但我们在洞里肯定要走好几天,根本没什么影响。
回去拍了拍闷油瓶,没反应,我心里不由一惊。他睡觉很浅,平常一碰就会醒,这肯定不正常了。伸手去摸他额头,跟着就是一叹。
完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居然在发烧。
呼吸粗重,心跳也过快,我检查了几处伤口,血倒是止住了,就不知道里面干不干净,因为有些是我帮他处理的,而我又完全是个蒙龘古大夫。
这可是高原,我们缺医少药的,肺水肿、败血症、器官衰竭……就这么死掉也不奇怪。
他中间醒来看了我一阵,眼睛里全是血丝,叹口气又闭上,我想来想去只得给他塞了两片退烧药,又烧了点热水给他喝。
打好自己的包,我发现闷油瓶端着杯子靠坐在石头上,似乎又睡着了。他眼下整个人都是蔫的,就像突然变小了一圈似的,完全不能想象十几小时前大战黑麒麟的英姿。
我呆呆地瞅着他,心里愁得要命,这可惨了,来的时候爬了好几道悬崖,我可没信心背着他下去。
就像个冷笑话,我们战胜了超自然的怪物,却可能被几只小细菌打得一败涂地。
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坐着,我站了好久,久到想不起来究竟想了什么,才猛然醒悟。这和我来的时候一样,我不能再想下去,没有时间给我挥霍了,前进就是全部的目的。人总是觉得眼前的困难比以前经历的可怕得多,自己把自己吓倒,于是停在哪里哪里就是终点。
看着他杯子里残留的水,我心中一动,找到剩下的那片麒麟竭丢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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