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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第9页]

作者:红酥手贱
首页 上一页[8] 本页[9] 下一页[10] 尾页[1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段段是个美少女 2017-10-22 22:20:25
    好棒啊,楼主是学文学的吗?还是对文学感兴趣,感觉文字都好有感觉啊!
    -----------------------------
    美少女你好~星星眼~嘿嘿~
    @roomi742 2017-10-22 22:38:40
    @红酥手贱 :本土豪赏1根 鹅毛 (10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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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板~嘿嘿~
    @右耳5477 2017-10-23 11:01:48
    默默的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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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默的感谢~
    @楼主屌最大 2017-10-23 13:2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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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来秀id的吗?
    @鱼翅的燕窝 2017-10-23 20:11:02
    精彩!楼主是真有才。期待更新
    -----------------------------
    马上更新啦~感谢夸奖~开心ing~
    @千朵白 2017-10-23 22:24:13
    厉害真棒,要长就长短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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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_^*)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开车,一定是我想多了
    @两棵树515 2017-10-24 01:06:35
    必须评论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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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吗?奇怪啊~
    @ty_宁可善 2017-10-24 13:40:05
    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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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页沙发~恭喜~
    @小卷毛麻麻 2017-10-26 12:19:00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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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
    @百年睡猪 2017-10-26 21:54:45
    不回复看不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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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这么设置啊,是不是哪里点错了~汗一个~
    @你家泽哥哥 2017-10-27 11:08:56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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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觉得~(*^__^*)
    更新一篇~

    月亮船(一)

    月亮船每半个月一趟。来的时候,总是一只空船,又弯又细。

    沿途不停招揽客人,都吞到自己的肚皮里。于是,那肚皮渐渐鼓了起来。

    过了中天那一站,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下船,于是,那肚皮渐渐又瘪了下去。

    周而复始。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搭一次月亮船。

    从躁动的地界登船,于平静的港湾靠岸。

    灵魂中那些不安分的东西,就抵了船资。

    ——这个故事是你在月光下讲给我听的,已经是秋天了,你说会有流星雨。你拖着我爬到大厦的楼顶,却只迎来了一场似下非下的秋雨。于是你说淋淋雨也不错,就张开了双臂仰起头。风很大,雨丝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只穿着背心裙的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当然你也穿着同款的背心裙,我看到你小臂上的绒毛都树立起来。可是你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冷,于是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觉到冷。那时,我依赖你的感官多于依赖我自己的。

    微微,每当想起你,比如此刻,我总感觉到自己穿得不够暖。也许是因为我胸膛里跳动的部分曾被你的子弹射穿,而风,总是无孔不入的。



    这世界上需要隐藏的东西太多,后来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想要体体面面活在这世界上,需要隐藏的几乎是自己的一切。

    我们正在吃肠粉,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撞在我心口。果然,你说了这句论据一样的话之后三分钟,就告诉了我那个消息。你说:小敏,我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吗?

    我想把碟子里的肠粉连同碟子都扣在你头上,可是我还是保持着微笑。一旦我发起脾气,你也会变得歇斯底里,而我还没有吃饱。人总是慢慢就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有时候饥饿感甚至能凌驾于伤心欲绝之上,毕竟,这家茶餐厅需要排很久的队。我看着肠衣里面透出的硕大虾仁的轮廓,那橙红色就像加了层滤镜一样。终于我说:不。

    于是你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你说不过是形式上的婚姻,不过是给腹中的孩子一个合理的身份。你说只要分开一年,等孩子满了月就跟他离婚。

    ——关于那个孩子的来历,我已经不想再跟你纠缠,可你又一次提起。

    我望着你还非常平坦的小腹,抑制着自己疯狂的想法。我只是把滚热的肠粉大口吞下去,虾仁差点噎住我。

    你结婚的对象是我曾经的助理小郑。你选择了这样一个人,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离我近一些。我递给你一根筷子,对你说:掰。

    你没接,问我:为什么?

    我说:小郑就和这筷子一样直,你觉得你找这孩子下手合适吗?

    你没看我:他已经二十六了,早就是成年人了。他妈妈都同意了,你乱操什么心!

    我吃完肠粉,一推盘子,起身就走了。

    你没有喊住我。

    ——那是我们倒数第五次见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条Vera Wang的裙子。纯白、深V,小礼服的款式,却又足够日常。后来我知道了,这同款的裙子,你一次就买了半打。穿旧了,就丢掉,再拿出一条新的继续穿。我常常想,你对我是不是也是这样。后来我见过你榨橙汁,三个橙子剥了皮丢进机器,一面流出浓醇的果汁,另一面吐出苍白干燥的果渣。你一边大口吞掉果汁一边把果渣丢进垃圾桶。一段感情中多汁甜美的部分总是有限的,你只喜欢这部分,你那么坦白。

    你走进我影棚的时候,我正在调相机的白平衡。小郑跟你寒暄着,我头也没有抬。那只二手相机已经接近了快门次数的极限,调白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你说我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又凶恶又拒人千里。你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你有了转身就走的冲动。我想,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你一定是这么做了的。我常常想要跑到那个宇宙里去,去看看你的生活,你的一切——只要远远看着,只要常常看看。有时候,你对陌生人有着更多的善意。

    发邮件和电话交流的时候,我对你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客户,只是客户。我一向认为自己拥有无限崇高的职业道德。我重点关注的只有两类客户——一掷千金的和吹毛求疵的。而你,每次的邮件只是寥寥几行,选的是最基本的套餐,定金却付得那么痛快,你就像一只完美的待宰羔羊。我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向你推荐最新款带指纹锁的水晶镜框,还有怎样让你选中更多的片子。

    我始终是个商人。摄影师不过是个称谓,而商人的思维是深入骨髓的。我抬头看到了你,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你的脸色很苍白,唇色也一样。典型的亚洲人面孔,扁扁的,骨骼的形状隐藏在毫无棱角的弧度中。五官可以说是柔和,也可以说是平淡。而且你根本没有化妆,当然这也是沟通过的。在见到你的瞬间,我甚至有些暗暗叫苦——修片时我必然要多花上好几个小时了。

    那时应该是晚上九点多,这个时间是最完美的。夜晚让人放松,也让人更加感性,这时的身体是最美的,相机能留住的,也是最好的状态。

    你问我:是你给我拍吗?

    我点点头,递给你一杯水。

    你再问:现在就脱吗?

    据说,我终于笑了。其实真正开始拍,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怎样让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跟我“坦诚相见”,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说:不着急,你先喝点水。

    你听了我的话,低头看水杯,然后问我:这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差点把相机掉在地上:什么?

    你问:就是……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让人放松的那种?

    那一刻我完全被你震惊了。我答:只是纯净水。

    你抿了一口,或者说做出了一个抿了一口的样子,就把杯子放在了等候区的茶几上。我注意到你避开了放着一堆样片的集子,把纸杯放得很远。

    我拉出电暖气,打开,又把加湿杯盛满水安上。固定好鼓风机,最后把音响打开,开始挑曲子。再抬头,你已经脱掉了衣服,全部。

    你说:拍吧。



    过了好久才开始拍。你站在电暖气旁边,等着我调白,等了好久,后来干脆蹲下来。尴尬极了,那天的相机格外不听话。等开始拍了,引闪器又出了问题。其实这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我的手一直在抖。我作为摄影师的职业道德第一次受到了自己的怀疑。

    你那么白,冷色调的白。又那么瘦,背上的蝴蝶骨仿佛随时会飞走。在传统的女性美中,这样的身体也许有着太多的缺陷,可是,于我,仿佛梦中的缪斯来到了尘世。

    一开始,我就是把你当做神祇一样来崇拜的吧。拜神的人,据说都是盲目的。遇到你那一日,我就已经盲了。后来这么多年,孑孓独行,我一定是平伸着双手来探路的,才会这么伤痕累累。

    你一点儿也不紧张,你甚至安慰我:深呼吸!

    我窘得想死,你一定看到了我的手在抖。

    像是要安慰我,你说起自己拍写真的由头——你即将做一个手术,虽然是微创,但你是瘢痕体质,你要在身体还没有疤痕的时候留下纪念。你用手比划着说:我的子宫里有这么大一个瘤子。你比划的东西大概有鸡蛋大小,我看了一眼你平坦的小腹,想象着一枚鸡蛋卧在里面的样子。

    我翻看着相机里那些拍好的照片,即使在小小的监视器里,不用放大也能看出很不成功。终于我说:实在抱歉,我们能再约个时间吗?——今天我有点儿不在状态。

    你说:可我后天一早就要做手术了啊!

    我问:明天呢?

    你说:明天也不行,我有事。

    我倒了一杯水,大口喝下去,突然呛咳起来。

    你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拍着我的背,你说:别紧张,你就当我是个男的!

    我扭头看你,你狡黠一笑。

    ——你总是能一眼看出谁是“自己人”,而我从来都看不准,从小到大,闹了无数次乌龙——不提也罢。

    那天我一直拍到快门开始重新计数。在最后半小时内,我终于找回了状态。后来你选出的片子,也几乎都是这半小时的成果。

    后来,你郑重地跟我讨论过一次职业道德的问题。你认为我应该回避摄影师这种接触女性太多的职业,对于人体摄影更是应该完全回避。那是包裹在义正词严下的深深醋意。有时,你也是可爱的。但是你的可爱并不是我最爱你的地方。我最爱的,是你浑身河豚般的刺,又柔软又坚韧。也许被扎伤的瞬间,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接到你的电话,是在你离开影棚十几分钟后,你对我说:电梯可能是坏了,我被关在里面了。

    我跑到你说的楼层,电梯卡在17楼和16楼的中间。我楼上楼下跑了几趟,还是离17楼近一些。我开始隔着门跟你大声说话,为了保存体力,你敲门板回应。我第一次知道,电梯里面的求救按钮和求救电话都形如摆设。我隔着门陪你说了半小时的话,嗓子哑得要疼死,直到电梯终于被修好。

    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正常,可是门打开的瞬间,你靠坐在地上,血染红了你的白裙子,并且在不断地顺着你的大腿流到地上。你的脸色更苍白了,你对我说:我恐怕要提前做手术了。

    那只瘤子只有一颗冬枣那么大,可是,它有一个蒂,连着另一部分瘤体,上面还有一根可恶的血管。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自嗨起来,不过转了几个圈,就破了,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给你输了血。400cc,采完血,我头晕了很久。我等在手术室外面,长椅是金属质地,那么冰冷。我刚刚知道你的真名(在你的钱包里翻到了你的身份证),还不知道你的职业,也不知道怎样联系你的亲人,懵懵懂懂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我手里握着你的银行卡,密码你已经告诉了我,是001314。可是后来那么多年,你也没有告诉我,那个“一生一世”是说给谁听的。

    手术实在做了太久,久得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甚至想到了如果手术失败,你的家人会不会缠上我。你看,其实每个人都是这么阴暗。你的手机响了一次,一个男人问你在干什么,我答:在做手术。他一句也没多问就挂了。他的名字显示在手机上——lese。

    我猜了很久,这是哪个英文名的缩写,或者是哪两个汉字的组合,最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句骂街的话——乐色。

    所幸手术很成功。你苍白地被推出来,然后苍白地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那么多活儿都推掉的,这种事在我五年多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发生过,助理小郑打来无数个电话对我咆哮,最后我只好关了机。

    我几乎是24小时陪着你,整整七天。

    你第二天要办的事是离婚,需要跟你共同完成这件事的,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男人。可是我始终没有在医院见到他,后来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他,所以到底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段婚姻,我总是心存疑虑。只是在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就自由了!



    手术,突发的手术,给你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竖向,缝了七针。一只可爱的小蜈蚣。后来你用了各种各样的祛疤产品。我对你说:我不会介意的。你回答我:可惜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我沉默了,我想到的是你还准备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身体,而你辩解说,你只是遗憾再也不能穿比基尼和t-back了。说谎者,可耻的说谎者。

    你告诉过我,你是椰蕾幼儿园的老师,尽管你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个幼儿园离我的影棚非常近,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我跑到那里去,隔着门往里瞅。下午,孩子们在户外的阳棚下面做游戏,很吵闹。我搜寻着你的身影,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你。自从你出院后,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没有联系过,哪怕是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我站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做游戏、跳舞,站了很久。后来又往二层小楼的每一个窗口张望。

    我回到棚里,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来挑照片。你的语气生疏而客气,于是我也用同样的语气说起话来。

    话说完了,我等着你挂电话,你也等着我先挂断。我们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你才轻轻挂掉了电话。

    很多年,很多年,我都再没有遇到一个等我先挂电话的人了。



    你说过,这个世界上一共有一百个人,五十个男人,五十个女人。其他的女人有五十种选择,而你和我,只能选择彼此。你说,这还是最高的统计学结果。你说这条路的坎坷,不走过一遍很难体会得到。你说即使美如天仙、即使富可敌国,都没有用,该受的伤、该遭的白眼,一点不会少。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一张张修着客户的照片。瘦些再瘦些,白些再白些。眼睛要大,脸要小。看上去比实际身高多二十厘米,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是客户的原话。我抬起头对你说:你可是有过一个丈夫的人,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了?

    你问我: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过孤独吗?

    我说:孤独就像一只小狗,你不理它,它就慢慢也不跟你玩了。要不你试试帮我修这五十张原片?保管你忘了什么孤独寂寞。

    你说:我只是孤独,并不寂寞——寂寞这种事太矫情了。

    我戴上耳机,不再理会你。我讨厌雄辩的你,我更喜欢你什么都不说,坐在那里看一本书或者听一支歌,一章看完或者一曲结束,你抬起头跟我相视一笑——这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生活。

    人只能跟自己和解。再亲密的爱人,大多数时间也只能以格格不入的姿态各自孤独。

    我当然也像你一样碰得头破血流过。美丽变成妖冶,活泼变成轻佻,沉默变成心怀叵测。失败的经验太多,人就会变得畏手畏脚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人慢慢就变了。一部分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开始变得套路满满,然后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去施展,那些被伤害了的人,又有一部分变成了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周而复始。我不想轻易地给任何人贴上人渣的标签,也许我是个例,我遇到的后者比前者要多出许多。

    不过,在遇到你之后,那些事都只是前尘旧事了。

    你说夜路走多了,心里也就有了挥之不去的影子。每一个走这条路的女人,都有着一肚子的辛酸,无法言喻。

    可是,你从未说过,遇到我是幸或不幸。

    月亮船(二)

    星期六的晚上,你终于来了。还是九点多,我推掉了一个客户,从七点多开始等。你只说晚上来,却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来。六点多的时候我吃过饭,就开始洗澡化妆——原谅我,那时的我还心怀幼稚的希冀,脑子里总是有太多的可能性——可是等到九点多妆面已经变得油腻了,我正犹豫要不要补个妆,你就进来了。

    还穿着那款白裙子,光脚穿着一双素面的白缎子鞋。我在橱窗里看过无数次那双鞋,我不知道有人会真的穿着它上街,它的底子薄得根本经不起一段五分钟以上步行的蹂躏,而它的价格,只适合买回去供起来。

    你并不是幼儿园的老师,你是一个在读的认知心理学博士,在那个幼儿园蹲点,只是在做小样本调查。你像是在解释一样,跟我说起这些话,我不禁疑心起来——难道我去找你那天,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

    你选了一大堆照片,我没有给你推荐水晶框子,也没推荐别的任何东西。我只是想着,还能见到你几次。我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在交付照片的时候,一定要故意漏掉几张。

    后来我果然漏掉了几张。我们第四次在影棚见面,你穿着一条小黑裙,仔细看去,还是那条白裙子的同款,只是颜色不同。黑色不知怎地倒让你的皮肤有了些暖色调的意思。你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我对你说:再把头发盘起来,就可以去拍蒂凡尼的早餐了。

    你只是笑笑,似乎没有明白,又似乎很享受我的恭维。

    我又说:大夫不是让你注意保暖吗?

    你还是笑笑,这次我终于看出来了,是敷衍的笑。

    于是我也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你把装着照片的信封装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道谢、没有告别。我准备的一切用来应对这两个想象了很多遍的情景的话,都没派上用场。

    小郑说,我和你应该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有了交点,却又仅仅是个交点而已。可我一直觉得,只有平行线才能陪彼此走完一生。不过,那时我那么忙,忙得连留出失落的时间都是一种奢侈。



    你再次联系我,已经是三个月后。凌晨一点半,你的名字跳动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接起来,你却问我:你是哪一位?

    电话里传来强劲的音乐声。我问:是……微微吗?出什么事了?

    微微是你跟我联系时用的名字,也是你的乳名。你是个可恶的极简主义者。你说:不管你是哪个,赶紧来XX吧接我,我快不行了!

    我赶去,你醉得那么厉害。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喝醉的人总会比平时重了很多。我问你:你住哪里?回答我的是一串喷涌而出的呕吐物。

    我带你回了家。翻箱倒柜找到我的慢炖锅,又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原料,然后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吐了好几次,我换了好几次床单。我的洁癖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过,那是你,从一开始,在我的世界里,你就获得了最高的豁免权。

    第二天,你醒得很晚。我打电话给小郑,让他联系早上的客户延期拍摄,如果客户不答应就给个大折扣。他说:你是不是又遇到那个奇怪的姑娘了?

    我看着你跌跌撞撞进了洗手间。我对着电话轻轻说:闭嘴!

    你在我家住了三天,吃光了我的瑞士巧克力,喝光了我的德国牛奶。第三天下午,当我拍完一个推不掉的客户回来,你已经走了。你盖过的被子还堆在床上,你吃剩的食品包装袋堆在客厅的茶几和书房的书桌上。你是那样不整洁的一个人,可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你的Emergency Contact。你的手机里,长按1号键,播出的就是我的号码。我曾一度以为那是一种约定或者说承诺。那一年里,你至少有二十几次打电话给我。每次接到你,都是一副马上要人事不省的样子。你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主动联系过我,一次都没有。而我每次都要推掉很多工作来照顾你。小郑说,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你太多,才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你牵着鼻子走。

    最后一次,我在一个清吧接到你。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清吧喝得烂醉的人。那次你清醒后,我问你:你就准备一辈子这么醉生梦死下去?

    你说:你又不了解我,请不要批评我。

    我说:你怎么问都不说,我怎么可能了解你?

    你说:了解一个人并不需要问问题,用你的眼睛去看!你不是瞎子吧?

    你是个准心理学家,准心理学家只用眼睛发问,准心理学家也知道怎么准确地激怒一个人。当时我气得右肋隐痛起来,想要让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出口。我只是说:你知道你那种吐法儿,很有可能猝死吗?胃里面有一条血管,叫胃底动脉,剧烈的呕吐加上酒精的刺激,很有可能会破裂……

    你打断我:你知道人的痛苦是有阈值的吗?如果没有酒精来帮助我提高阈值,我可能早就死了——你笑什么?这可是我的专业,你别忘了,就算我这辈子都毕不了业了,我还是学心理学的。

    我说:我说不过你,你学的是雄辩心理学吧?!

    你低低地说:小敏,别吼我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不是你的生日,到现在都不确定。那天不是你身份证上的生日,我也从未从任何渠道得到过证实。在我心里,那天还是我们开始的日子,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我们开始得太模糊,结束得又太突兀,然而这种遗憾已经无法弥补。



    晚上,我带你去吃海鲜。你点起菜来那么娴熟,上来的都是极佳的搭配。

    你谈起自己的事,说:我不告诉你,你永远都猜不到。猜猜我有多少个妈妈?

    你用的词是“多少”,我想,个位数是动用不到这个词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接话。你摆弄了几下手机递过来,我看到ma字符下的联系人,有“妈妈(XX路)”、 “妈妈(三)”、 “妈妈(瘦)”、 “妈妈(厨子)”……我的手按住向下键,页面滚动起来,过了好几秒才切换到me字符。

    我问:你老爸是不是特有钱啊?

    你说:有钱没命,有什么用?

    我沉默了。

    你说:还记得……我半夜给你打电话的那天吗?就是……那天中午,我爸他……死在自己的办公室。心脏病。过了没几天,我所有的妈妈都跟我翻脸了。她们没有一个人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她们都说,跟他只是普通朋友。你知道我爸留给我什么吗?一屁股债!我现在天天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

    我沉默了。你说的是第一次,第一次半夜打电话的那天。原来你的记忆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在酒精的侵蚀下变得混乱。

    你吃得很快,又要白兰地。我说,等下还要吃蛋糕呢,先别喝酒。

    等蛋糕被吹灭,我切下一块给你,你却眼疾手快地糊在了我脸上。我完全睁不开眼睛,只听你笑得那么肆无忌惮。我舔了舔嘴唇,那蛋糕很贵,也很好吃,可惜你一口也没吃。你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喝酒?

    我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你是天之骄女,那么贵的蛋糕,在你看来只是一瞬的乐子,而我这个三年前才还清助学贷款的穷摄影师,却在盘算吃不完的部分要怎么打包带走。

    我洗干净脸回来,问:你爸爸欠了人家多少钱?为什么要你还?

    你说出一个天文数字,并且说,你已经卖了自己名下一切资产来还债。

    我问:你的……前夫呢?

    你笑:那人是我爸逼着我嫁的……突然你对着空气喊:爸爸!你看到了吗?!你逼着我嫁的人真的是乐色!爸爸!你这次相信我了吧?!

    服务员推开包厢门,被我一眼瞪了出去。



    除了那次,你从未说起你的前夫,仿佛这个人已经化为了轻烟,从你的生活里永远永远飘走了。可是你又要结婚了。小郑,这个大学毕业就跟着我打下手的小师弟,笑起来那么阳光明媚。当然,你配他是绰绰有余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我们大吵一架的夜晚,你彻夜未归。我和小郑在细雨里打着手电,满小区找你,撵得一地流浪猫狗乱跑乱叫。你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希望你是在又温暖又明亮的地方怀上那个孩子的,我希望一切丑陋都装在厚纸板的盒子里。

    是女儿。你告诉我。你说:小敏,你说我们的女儿会长着你的眼睛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个在血缘上与我毫无关系的孩子,被叫做“我们的女儿”。

    那时我们才从苍城回来不到三个月。我不明白,人生这么多苦难还不够,你还要制造出一朵娇弱的小花,用自己单薄的臂膀去给它遮风挡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自讨苦吃的事了。

    你对我说:你知道我从小没有妈妈。虽然有那么多挂名的妈妈,可是没有一个人真心对待过我。我小时候那么执拗,讨我欢心是太难的事,没人愿意做这样的事。那时我有一只洋娃娃,穿着洋装,头发很多很长。我日日夜夜抱着它,喂它吃糖果,给它喝牛奶。后来它的味道变得很奇怪。那是一只赛璐璐的娃娃,含着一只奶嘴,拔掉奶嘴,嘴巴是空的,跟身体是相通的。我给它喂了太多的食物,以至于我的保姆发现它味道不对的时候,已经有蛆从它的嘴巴里往外爬了。就那样,我还不愿意扔掉它。保姆骗着我去洗澡,偷偷扔掉了它。我大吵大闹,直到爸爸解雇了那个保姆才罢休。

    我说:你要什么样的洋娃娃,我买给你。

    你笑: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

    我说:洋娃娃喂坏了,可以扔掉,但是你的女儿不行。

    你说:是我们的女儿,小敏,我们的女儿。



    去苍城是我的决定。那时你有个穷凶极恶的债主,据说曾是你父亲多年的至交,你年幼时,时时抱着你在膝上玩耍。你的杨叔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告诉你说,年底之前不还清债务,就把你卖到吉隆坡去做舞女。我很怀疑这种行当时至今日还存在,我更怀疑你能不能卖到那么高的价码,当然,这种话我是只能埋在心底的,但是他给我们带来的恐惧是实实在在的。那段时间,我们都住在影棚里,因为我付不起另一份房租了。我收入的大半都拿来还你那些永远也还不请的债务了——其实也不是永远都还不请,我计算过,如果不考虑通胀,在十七年之后就可以还清了。我对你说:那时,我们两个白头发的没牙老太太就可以去环游世界了。

    你说:环游世界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走马观花。我希望生活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风景简单,人也简单——那才是生活。

    我说:可不可以先环游世界,再隐居起来?

    你说: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环游世界,穷人的最高理想。我知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坐过歌诗达的大船了。不止怎地,有时我觉得就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渐行渐远了。
    月亮船(三)
    讨论这个话题的当晚,影棚的门锁被灌进了三秒胶。我们被关在里面,小郑赶来,带着开锁师傅。机器轰鸣。那锁的防盗性能太好,只能整只卸掉。

    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好几次。小郑也搬进了影棚,我们守着,等着。可那个使坏的人却又不出现了。你说,肯定是杨叔叔干的,你曾无数次听他大谈过怎样对付拖款的客户。

    过了几天,影棚的楼下贴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这次我不再怀疑了,只有经历了那个疯狂时代并从中受益的人,才会想延续这种可怕的东西。那上面说,我有艾滋病。尽管艾滋病并不能通过镜头传播,我的生意还是遭受了致命打击。

    小郑说,不如你们出去避避风头。

    我问:去哪里?

    小郑说:去我的老家吧,苍城。



    转掉了影棚,那笔钱一分不落还给了你的杨叔叔。不过九牛一毛,只是暂时的缓解。你说:以后你落魄了,我也会倾我所有的。

    我嗤笑:公主殿下,我们现在已经落魄了,您还没发现吗?



    苍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小镇。小郑的家,也不在镇子上,而是在离镇子几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子。小郑的爸爸是村长,他对我们说:来这里散散心最好不过了,我们这里的风景都是第一等的。

    果然很美。小村子人不多,周围有山也有河。村长说,正好村里的老师请假了,学校关了门,你们要是能帮忙代几天课就好了!

    微微,在你还混圈子的时候,记得大家讨论过无数次的问题吗?找个小村子去支教,了此残生,这是一个匿名投票的最高票答案,关于理想的人生。

    可是现实跟理想总有几万里的差距。我们一共有5个学生,分4个年级,没有教材。我们有了一间小房子,就在教室后面。吃水要自己烧开,烧水需要先点炉子,点炉子需要先劈柴,劈柴需要先拾柴。

    两个人谁都没学会,我们只好喝井水,在里面撒些盐粒搅匀,静置一会儿,喝了就不会闹肚子。我们喝水的时候,总是避着人。

    我带了三千块。给村长交了一千块的伙食费,你又大方地给孩子们买了迪斯尼的书包和文具,两个月以后,我们手头只有一百多块了。

    那天,你说想吃灶粥,想吃泡椒鸭杂。我跑到镇上,根本没找到卖灶粥的,而鸭杂卖光了,坛子底只剩了泡椒。我踟蹰了很久,硬着头皮闯进店里去。那好心的老板把所有的泡椒都给了我,并没有收钱,还给我贴心地系了两层袋子。

    我带着那袋子回来,你在泡椒里挑着米粒大的鸭杂碎块,吃了两大碗白饭。

    我一辈子也没哭得那么惨过。

    从灰姑娘到公主的人生才正确,而你从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你离开苍城的时候一点儿征兆也没有。那天早上,小郑的爸爸对我说:儿子跟我说过,让我招待的两个姑娘里面,有一个他想讨来做老婆,那个姑娘是你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笑得那么真诚。

    我回到学校后面的小屋子,想要跟你分享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毕竟,小郑比我们两人都要小好几岁,我自认为是一直拿他当弟弟看的。

    可是你走了。只带走了自己的包,连一套换洗衣服都没带。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考虑明天,仿佛今天能过到天荒地老似的。

    唯一经过村子的班车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司机证实了你一早的离开。去了镇上,从镇上又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不辞而别,即使已经沦落到吃碎肉白饭,你的内心还是那个骄傲的公主。

    小郑打电话到家里找我,说他帮我报名的摄影比赛要出结果了,我已经进了决赛。我这才恍惚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我们聊了半小时比赛的事,就要收线时,他说:微微在我这里。



    赶回去,我第一次来到了小郑的出租屋。小郑不在,门没锁。小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和一只布衣柜。你躺在床上,盖着小郑的被子,正在看书。你抬起头对我笑:你来啦?

    我希望地球在那一刻爆炸,或者火山爆发,或者小行星袭击。可是我只是点点头。你又说:我还没吃饭呢,你带什么吃的了吗?

    我也没吃饭,我一分钱也没有了。从汽车站到小郑的“家”,十几站路,我是走回来的,背着那个比我还高的旅行包,我把你的衣服都带回来了。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问:你想吃什么?

    你说了一大堆东西,仿佛我们还是大亨一样。

    我放下包,转身出门。在楼下的典当行抵押了我的相机,然后买到了你想吃的所有东西。



    晚上,小郑回来了。他早已找到了新工作,在本地一家很大的影楼做助理。他在电脑前面修片,你躺在床上看书。你放着广播,音乐塞满了小小的房间。而我立在房间里没有放家具的仅仅能够立锥的地方。

    我转身出了门,小郑追出来。他说:小敏姐,你们住我这儿,我出去住。

    我说:不,还是我出去住吧,我去朋友家。

    他问我:哪个朋友?

    我说:你不认识。

    我跑到挺远处的一个网吧,付了包夜的费用,找了个空调很暖的地方,拉过两只椅子,躺上去拉起帽衫盖住脸就睡着了。

    我在网吧睡了好几天,白天到处乱转。想重新找个工作,可是本地的影楼行业都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或者说是同行,给同行打工这种事,我一时还顾及颜面不知该如何屈尊。直到有天晚上,小郑来到网吧,找到我。他对我说:微微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看着他,这滋味不好受吧,小子,现在轮到你来承受了。我说:别急,她总会回来的。

    果然第二天早上就回来了。我和小郑坐在房间里等你。你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拎着很多食物。你剪了头发,配了眼镜,看上去好像变了一个人。小郑问:你去哪里了?

    你说:你管我!说着把大包的食物丢给我们:吃吧!

    说完,就跑去洗漱,然后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那出租屋的洗漱间是整层楼公用的,小郑在里面哭了很久——可能你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眼泪吧,你总说眼泪是脆弱的产物,你理智得像个机器人。

    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晚之后,你有了新的身份证,你彻底摆脱了所有的债主。



    几天后,我就去参加比赛了。封闭集训。小郑赎回了我的相机。我赢了,第一名,我拿到了那笔不菲的奖金,我终于换了新相机。

    可是,一个月后,等我回来时,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我们吃着肠粉,我觉得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这东西了,你又毁掉了我无限热爱的一种食物。

    关于那个孩子,你和小郑都不肯说出实情。

    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你变得更瘦,挑食,呕吐。小郑的父亲来了,接你去苍城的那个小村子举行了乡村婚礼。热闹极了,我给你做了伴娘,给你挡酒。看到小郑的新娘不是我,那朴实的汉子傻了很久。他看着我呕吐,拍着我的背,又把醒酒汤递在我手中。

    婚纱是租的,不过很美很美——你穿什么都那么美。试婚纱的时候,你趁店员不注意,对我说:你也来试试吧!

    可店员听到了,她本着想促成生意的原则,压低声音对我说:要试就快试,这会儿店长不在!

    我拒绝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还没有穿上过婚纱,我不想第一次试穿婚纱,就是偷偷穿的。微微,你从来没想过我也有不愿意委曲求全的时候吧?

    小郑租了新房子,做你们的新房。新房是我亲手布置的,剪红纸,吹气球,手上磨出了大泡,下巴酸得张不开嘴。在本地并没有请客,只有我们三人和小郑的父母吃了饭。然后,小郑的母亲留下来照料你,郑阿姨烧得一手好菜。

    我住在小郑之前的出租屋里,做着离开的准备。我已经接受了广州一家大影楼的邀请,他们说我一去就是首席。如花似锦的前程在等着我。



    可是,有天晚上,你又一次打电话给我。

    我赶到医院,医生正在电击小郑的胸口。太过匆忙,他们连抢救室的门都没有关。我们看着小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跳起来。除了电击的瞬间,监视仪器上却始终是一条直线,拖长音的蜂鸣声也没有变化。

    你说,小郑和你的杨叔叔打了起来。杨叔叔有刀。

    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你睡得很沉,竟然打着呼噜。我疑惑起来,站在你床边听了很久,最后狠心开灯,察觉不对,一把拉开你的被子。你的脸、你的身体,一点血色也没有,因为血都跑到床单和被子上去了。

    你失去了你的女儿。急诊大夫说,你没有遵守手术三年以后才能受孕的原则,你的子宫破裂了,再也不能修复,只能摘除。

    我又一次给你输了血,早已淡忘的头晕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小郑的父母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们强忍着丧子之痛,照顾了你整整三个月。他们还说,要收你做干女儿。

    可是,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这家人流过。



    你又一次不辞而别,是在我终于赎回我的影棚之后。付出了好几倍的价钱。那段时间,我什么活儿都接,恨不得让自己24小时连轴转。只要我闲下来,哪怕一分钟,小郑的脸就会浮现在我面前。不是他一贯的开心表情,而是与你相识之后那种永远的患得患失。我总是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我自己,这种感觉让我抓狂。

    你送了花篮给我,作为重开业的礼物,可是,你没有来。同行朋友们很多人来捧场,你的花篮和大家的款式并没有不同。红绸带上面也只是写着一些吉祥话,你的落款是:友微微赠。

    友,微微,赠。

    你的花篮是一个多星期以后枯萎的,我扔掉了它,只留下了那红绸带。我觉得很安心。微微,你要的东西我这辈子大概都无法给你,不过,我一直都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微微,你知道吗?我甚至想到了,如果这大厦被拆掉,我就等着它再盖好。我的影棚,不管它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因为它的名字,永远都叫月亮船。

    --------------完------------------

    ps:老爷们周末愉快~一不小心又写长了,一万多一点字,大概需要10分钟来阅读?这个长度不知道合适吗?

    ?
    @annayl 2017-10-30 22:41:46
    冒泡支持楼主,每个故事都那么好看,好想天天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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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冒泡~上周生病鸽了~不好意思~
    @两棵树515 2017-10-30 22:51:40
    真好看,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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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棵树,我喜欢~嘿嘿~
    @千朵白 2017-11-05 15:54:04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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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病鸽了,等下就更新,久等久等~
    更新一篇~

    死神笔记雪夜篇(一)

    雪夜,街头。

    远处的微光缓缓明灭着。

    那是一颗衰弱的心脏,已经掩盖不住等待收割的信号。

    我向着那光走去。



    那一刻,我的心情糟透了。扛在肩上的镰刀冻得发脆,迎面而过的风一一被它劈开,持续地发出很不讨喜的啸叫声。而且我刚刚在湿滑的雪地上摔了一跤,黑袍被混杂着雪水和其他不明物质的泥浆弄得一片狼藉,此刻正湿哒哒裹在身上。我讨厌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偏偏这种时候我常常需要通宵加班。

    那是个老头,并不太老的老头。我毫不意外,太老的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街头——除非是被扔出来的——这种情况我也有幸遇到过。老头穿着很厚的棉袄,戴着更厚的雷锋帽,还围着一条厚得匪夷所思的围巾。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一只路灯陪在他身旁,他的影子很暗淡。

    我走到他身旁,不及开口,他倒先向我打起招呼来:你终于来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问: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我等你好几年了,每天从晚上七点钟等到十一点钟——可是你总不来。

    我说:你盼着我来?

    他点点头: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去找你,可总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还有个儿子,他大小是个做官的,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我有点儿高兴起来了,毕竟,说服一个贪生的灵魂跟我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十有八九得动用兵器。而我的镰刀上个星期刚修好,弄坏它的正是个比眼前这位仁兄还要老的老头,有时候,人真是力大无穷。修补匠警告我,在刚修好的几个星期内,都不要使蛮力,因为修补剂还没有彻底固化。我对老头说:那我们走吧。

    老头看了看我,他说:我知道我的时候还没到——起码还有个把钟头吧?

    我点点头,瞅了一眼悬在他头顶的沙漏。有时候将死之人的直觉准得可怕,我从没弄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老头似乎笑了笑,不过到了他那个年纪,笑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也笑了,笑到一半连忙收住,工作手册上严格规定,我在上班时间是不能笑的,毕竟,我曾经把好几个还没到离开时刻的灵魂吓得提前跑掉了。我问老头:你怎么会想让我陪你说话呢?

    他低下头:也许你不信,这世上,想找个能好好说会儿话的人,太难了!

    我问:你的家人呢?你的孩子?

    他说:大宝?他太忙了,忙着往上爬,还忙他的老婆儿子。他的时间啊,从来都不够用,哪里还能分给我呢?

    我再问:你的妻子呢?

    他说:我老伴?你觉得我这么大半夜不回家是在躲谁?她倒是爱说话,可说出口的话,十句有八句是抱怨,另外两句,一句是骂街,还有一句是给我发号施令。我一听到她拖着长腔喊我——老宋啊——甭管她让我干啥,我血压立马就升高!我可不想瘫在床上没处可躲——我啊,还是想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我又问:你的朋友呢?

    他苦笑:你说的是我晌午一起下棋的那帮子?还是下午一起晒太阳的那帮子?不开口说话,老哥哥们还能玩到一块儿去。一开口,那完了。都是攒了大半辈子的倔,谁能让谁?

    我不甘心:你这辈子就没个特别好的朋友?

    他说:有……有过。老海啊,九年前吧,被他儿子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那以后啊,我们还总打个电话。老婆每月给我的烟钱,我都给他打电话了——为了跟老海聊聊,我愣是把吸了大半辈子的烟戒了,到现在老婆都没发现——可后来我再打,他儿子说,他进了医院,在抢救。那个电话挂了以后,我再打,就一直关机,过了大半个月吧,就停机了,再后来啊,过了大半年,就成空号了。后来我还打过,有人接,才知道号码换了人了。唉,老海啊,八成是早就走了。可也奇怪,这好几年了,也没见他来梦里陪我说说话!

    我奇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好朋友?

    他说:交心的朋友,有一个就不错了。好多人,看着天天扎堆,可那都是浮土一样的朋友。

    我问:浮土?

    他说:没风没雨的,那是一团和气。可一旦遇到点风雨,一吹就散,一浇就烂。

    我看着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岗位我干了七年了,据说正是职业倦怠最严重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的目标产生过兴趣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跟他并排坐了下来。

    我们看着雪。雪一会儿疾,一会儿缓。



    街角远远走来两个家伙,先把长长的身影投在身前。黑袍黑帽的那个,影子是透明的;白袍白帽的那个,影子倒是漆黑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有影子。在某种程度上,我跟他们是同行。有所不同的是,我只收割那些曾受洗的灵魂,而他们的工作要繁重得多。这是大boss分派工作时遗留的历史问题了,不过,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它。毕竟,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国度,信仰在这里不是必需品。

    他们迎面走来,冲着我点了点头,我也照例冲他们点头示意。此时,我才看清,他们手里拖着看上去很沉重的锁链,锁链后面是一大串浑浑噩噩的灵魂。谁说古老的国度就没有先进的东西?他们虽然没有我这么人性化,可是工作效率要高得多。我思索着是不是该在上司的意见箱里投个匿名的建议信。

    我的目标显然没有看到这一切。在受洗的时刻,他所在的时空就被隔离出来,这种事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受洗的?

    他问:什么?

    我说:受洗啊。用圣水……

    他说:噢,你是说入教!拿凉水往我头上浇,害我感冒那次?

    我从未听谁这样形容过受洗。不过,我喜欢他的坦率。我点了点头。

    他翻起眼皮想了想:十几年前了吧。稀里糊涂就让人摁在那儿,拿一盆冷水给我淋了个透心凉。然后给了我一个这个——他把一只小小的银十字架从脖子上拽出来让我看——还有一本黑皮的书,老厚了。

    我问:书你看了吗?

    他把十字架收回去,说:字太小,拿着放大镜看了两页,头晕,再没看过。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突然,我问:你连圣经都没有看过,怎么会一直在等我?

    他说:我听别人说的,她见过你。

    我问: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了。得好多年前了吧?那时候,大宝还是个小科员,工资不高,孙子才一岁多,媳妇又没工作,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老海就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给人看大门。

    那活儿挺好干的,我是夜班,白班另有一个人。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那地方是个小煤场,每天晚上固定三趟,有人来拉煤。除了夜里睡不了囫囵觉,这活儿没得挑。

    场子是临街的,半夜一点那趟,我总能遇到一个清洁工,正扫到我门口,夜夜一分不差。是个女的,挺瘦的。我一直纳闷,咋会有人会在半夜一点扫马路。后来有一次啊,我正看着装煤呢,门口吵吵起来了。我跑过去一看,那女的倒在地上,小货车的司机正冲她跑过去。

    开始我还以为司机犯困,给撞上了,结果是她自己倒了。

    我们把她扶到门房,她脸煞白,一问,原来是低血糖,晕了。正巧,我有胃疼的毛病,备着红糖。我就给她冲了一碗红糖水,她喝了,缓了一会儿,好了。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她姓张,后来我一直叫她小张。这一条街,前后六站路,她都承包了——从人家正规清洁工手里承包的——这种事是很多的。比方说,头头儿们总有些根苗扎在村里屯里的亲戚,人家跑到城里来投奔,给安排个什么活儿呢,能干、会干、好干的,只有扫马路了。工资嘛,也总能让这些人心满意足。可人家也不是真来干活儿的,这就有了二道贩子。把活儿收集起来,再找人去干。亲戚们呢,拿了钱去打牌喝茶,也乐意。当然,一层层剥下来,也就没什么油水了。小张扫六站路,干的是三个正式工的活儿,可到手的钱还抵不上一个正式工。

    其实没什么城里人愿意干这个活儿,不体面,可小张她干了,她的情况特殊。白天她不能出门,她男人瘫在床上了,端屎端尿,一刻离不开人。儿子又正上大学,一开口就是要钱——当然,这些都是她后来跟我说的,后来熟了嘛。

    第二天晚上吧,一点那趟刚折腾完,我正要躺下,有人敲我窗户。我把门打开,嗬,小张一身寒气就进来了,递过来一塑料袋红糖。惦着起码有两斤。我开玩笑说:这我可赚了。她支吾了一声我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捂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到眼神。当然,我也没多话——没多话是因为没多想。

    后来我再见她,就点点头。权当多了个熟人。得有挺长一段时间,老能碰见。

    再后来有次,一点那趟的煤车都走了挺久,我刚躺下,灯都关了,听有人拍门,拍得挺急。是个女的,还喊:开门!救命!

    我拿着炉钩子把门拉开,是小张。再一瞅,两个坏小子站在对街瞅着她。我指指电线杆上的摄像头,小子们跑了。

    我把她让进来,这才发现,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缓了半天,她说两个坏小子跟她好久了,开始是要钱,她把兜全翻开让小子们看,一分钱没有。突然有个小子把她的头巾扯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动手动脚。她说:我的岁数都能当你们的妈了。

    她说自己跑啊跑,跑了一站多地。

    她抬起头,我这才第一次看到她长什么样。那年她四十四了吧。看到了她长什么样,我也就明白了那两个小子为什么会见到她就起了坏心了……人家都说她是狐狸精,可她就算真是,也是个好心的狐狸精。

    那天晚上,我陪着她扫了一晚上的大街。

    第二天吧,她给我送来一饭盒饺子。素馅的,一饭盒七八种馅儿,她也真能折腾。不过,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饺子……


    死神笔记雪夜篇(二)
    我看着悬在老宋头顶的沙漏,他的时间快完了。我对他说:咱们该走了。

    他的灵魂吃力地站了起来:嗬,时间啊,你想让它过得快的时候,它就给你磨叽,你……算了,走吧!

    老宋的身体瘫倒在椅子上,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滚到了很远的地方。



    把老宋带到了他该去的地方,我又一次来到了雪夜的街头。不知是老宋讲了一半的故事回荡在我脑海中,还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见到了一个女人,穿着带反光条的清洁工制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坐在老宋刚坐过的椅子上。我走近一看,她的头顶竟然也有一只沙漏——要知道这东西是在“时间快到了”一个小时内才会出现的。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她的心脏也已经发出了那特有的衰弱的光。

    女人见到我,咧嘴一笑。

    我马上认出了她。

    虽然苍老了很多,但她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时遇到的第一个目标,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我还不太会分辨心脏发出的信号。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救护车里,救护车却被堵在路上。我穿过车窗和一些白大褂的身体,来到她面前。她头顶有着一只满满的沙漏。一切情形都和书本上和实习课里经历过的完全不同。

    白大褂们说,她吞了很多药。他们议论着她的事,似乎每个人都跟她很熟。他们说,她勾引了一个老头子,被人家的儿媳找到家里来闹。她那正上大学的儿子知道了这件事,跟她大吵一架,话说得难听极了。那孩子大半夜翻箱倒柜找房产证,盘子碗的从窗户里往楼下扔,闹得鸡飞狗跳。

    我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她的儿子。

    白大褂们开始讨论起这一代孩子们越来越自私的问题。

    我蹲在她旁边,想了三分钟,还是冲着她的胃部狠狠来了一拳。她马上剧烈地呕吐起来,一些很大颗的半融化的药片被吐了出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吞下去的。我又给了她好几拳,直到她的呕吐物变成了单纯的黄水。

    救护车还堵在路上,她那半离体的灵魂突然睁开眼睛问我:你为啥要救我?你是谁?

    我看着她脖子上那小小的十字架,再看向她的头顶,沙漏消失了。我答道:我本来是要带你走的,可是你的时候还没到。

    她的眼神扫过我的黑袍和镰刀:带我走吧,我想走。

    我说:还不到时候,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带你走。

    我的手拂过她的头顶,她沉沉睡了过去。



    七年过去了,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她说:这次我真要带你走了,我们走吧。

    她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我看到你带走老宋了。

    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老宋的帽子。难道她就是……小张?

    我问:你认识老宋?

    她点点头:我刚给他打了120,其实我知道他没救了,可总不能让他就在这大雪地里待一晚上吧。

    我顿时来了兴趣:你就是那个……会包饺子的小张?

    她再点点头,问我:这世上,当真没有后悔药卖吗?

    我答:据我所知没有。

    她凄然一笑:老宋是个好人。

    我奇道:难道你一直跟着他?

    她说:从他……从他疯了以后,我总跟着他——我怕他出事。他总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唉,他解脱了,我也能放心撒手了。

    我没有答言,只是暗暗地用沉默的力量开启了她的记忆之门。



    我在她记忆的长河中搜索着“饺子”。可是有太多的饺子了,她真的是一个很爱包饺子的女人。有儿时她的母亲手把手教她包的第一顿饺子,有无数个年节的饺子。等着吃的人一开始是她的父母,后来是她的丈夫,再后来是他的丈夫和儿子,再再后来就只有她的儿子了。我很诧异,因为那时她的儿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并不是老宋描述得已经上了大学。我向前探寻,搜索到了她丈夫的葬礼——确实是她的儿子还很年幼时的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我对眼前这个小张更有兴趣了。我终于找到了她递给老宋的那一饭盒饺子,开始细读她的记忆。

    透过她的眼睛,我看到老宋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我再次微调时间轴,看到了她包这顿饺子时的情形——她拖着大扫把和簸箕回到家里,放下这些东西就开始洗漱,然后跑到早市,仔细挑拣食材。老宋所说的七八种馅儿,其实用到了十几种食材。她细细地剁着馅儿,水分大的蔬菜都先用细纱布绞去汁液。我正惊异于她包饺子的顺序不对,就见她用那汁液来和面了。她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饶是如此,还是用去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薄皮大馅的饺子,瓷鼓鼓的已经剥好的蒜瓣。她在午夜煮好了饺子,急匆匆地往老宋的门房赶。饭盒打开,饺子的热气还在蒸腾。

    报恩的饺子。

    后来那只银色的饭盒就常常出现在老宋的门房里。它的主人当然也常常出现。老宋有一台杂牌的平板电脑,据说是孙子淘汰的。孙子是个好孩子,总是给他下载好电视剧,让他在门房独自度过的夜晚不至于太过无聊。

    小张和老宋常常凑在那台杂牌的小平板面前,两个人跟着剧情,不时地傻笑着,有时又抹着眼泪。

    小张的簸箕和大扫把被存放在了老宋那里,并且不知何时变成了双份——两个人一起扫大街总快得多。

    我看着一幕幕的温暖在眼前划过。可是不知何时,画面的色调突然变了。我连忙微调,找到了改变的时间点。


    死神笔记雪夜篇(三)
    地方应该是小张家里,小张在厨房里忙碌着。

    那张很多人在上面吃过饺子的折叠桌就摆在客厅的中间,老宋还有一个大男孩对坐在桌前。

    大男孩大口咬着鸡腿,口齿不清地对老宋说:我一年的学费是九千六百块,生活费按每月一千的最低标准,一共是两万一千六。

    老宋犹豫地说:我的退休工资加上给人家看煤场一共是一月四千,给大宝他们两千五,我留五百,剩下的都给你。

    大男孩说:剩下的就一千?敢情您就能给我付个生活费?那我妈找你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是打算让她继续扫大街?

    老宋紫涨着脸说:我陪她一起扫——不,以后我扫。

    大男孩嗤笑一声:你可比我妈大一轮!我毕业以后是肯定要考研的,你还能活到……

    这时,小张从厨房冲了出来:小宝,你给我闭嘴!

    大男孩站了起来,和小张僵持了一两分钟,然后他夺门而出。

    小张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还要往后看,小张的身体突然往后一仰,歪歪地倒在了椅子上。我一看,她头顶的沙漏正漏尽最后一滴沙子。与此同时,她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挣了出来。我奇怪地问:你是怎么死的?没见你突发什么病啊?

    她笑了笑:我是心死了。心死了,人活着,也已经死了。



    送走了小张,我又一次来到街头。雪似乎停了,那个倒霉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埋在手心里,他在哭。

    这人不是我的目标,他的心脏在胸腔里非常健康有力地跳动着,他的头顶也没有沙漏。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正巧他抬起头来。我顿时呆住了——他长得真像老宋,难道他就是大宝?

    我站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的五官——反正他也看不到我。不料他突然说:你是个鬼还是个妖怪?

    我大惊:你、你能看到我?

    他苦笑道:人家说走背字的人就能看到你们这些东西,我还不信。

    我问:你是大宝吗?

    他惊道:你真是找我的?

    果然是大宝。可是此刻他难道不应该在太平间守着老宋的身体吗?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突然哭了:我爸死了——他就死在这张椅子上。没想到,他那个狐狸精也跟着死了,两个人都死在这张椅子上。唉,都是我的错,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拿去吧!

    我看着他紧闭双眼、梗着脖子的样子。看来,他肯定是个知情人。我装作很凶的样子道:你都干了什么错事?

    他哭了一会儿,讲了起来——



    我真后悔,我爸这最后几年,没有一天开心过。七年前吧,有天他突然跟我说,认识了一个女的,要结婚了。我当时真有点懵。我妈是走了好几年了,可我们肯定能好好给我爸养老送终,这么大岁数了,真不知道他折腾个什么劲儿。我爸那时候在小煤场上夜班,每天夜猫子一样,白天就在家睡觉。你说这么个工作,上班的时候碰到的能是正经女人吗?那个女的还长得跟狐狸精似的。

    当时我其实也没太反对,我爸也没什么钱,那女的占不了他什么便宜。可是我老婆给我一分析,我觉得不对劲了。我爸是没钱,可他有房子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老婆说,结婚可以,得让我爸先把房子过给我,或者过给儿子。没想到,我爸不愿意——你说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呢?他要是愿意了哪有以后这些事儿啊!

    正巧那年,我终于当了科长,工资调了级,我爸就不去小煤场上班了,这下可好,天天跟那女的腻歪在一起。

    我老婆一打听啊,这女的比我爸小一整轮,有个儿子,正上大学呢,日子过得啊,唉,没法儿说。就是个半夜扫大街的女人,我跟老婆去看过,她骗着我爸给她扫大街,自己揣着手走在后面,还让我爸给她摇树,好把快落的叶子摇下来。唉,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个女骗子。可我爸呢,被她迷得死去活来的,居然把户口本偷走,悄悄就跟她把证领了。

    证领了,人也带回家来了。据说是那女的儿子不让我爸去她家——你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那女的可真有两下子,谁也没把她怎么着,迎着我们堆一脸笑,背过去就抹眼泪,还每次都偏偏让我爸看到。

    这么个祸害杵在家里,天天跟我老婆找茬,我老婆天天一肚子气,就朝我撒。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唉,后来啊,我老婆就想出个主意——我当时是真没想到,这主意会把我爸也害了!

    一开始,我老婆只是想吓唬一下我爸。总说我妈给她托梦了,说那个女的是狐狸精变的,还让我和儿子也说。我坳不过她,说了,儿子死活不说,她愣是扣了儿子两个月的零花钱,儿子没办法,只好帮着她演。我们三个天天跟我爸说,我妈托梦了,说了得有一两个月。楞把我爸说得信了。可就这样,也没能把他们拆开。

    后来我老婆又骗我爸说,那个狐狸精是有男人的,男人瘫了躺在床上。我爸不知道是不是信了,还张罗着给买轮椅,说要多晒太阳——其实那时候我爸就有点儿不对劲了。

    我老婆啊,好几天晚上不睡觉,又想出了个主意,说我妈回来了。回来了,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还让我和儿子都装着能看到她。又让亲戚朋友们都跟着她演。唉,天天就这么演啊,没想到,愣是把我爸活生生给逼疯了。



    我记得那天,半夜,我爸悄悄把我叫起来,要跟我喝酒。他指着空沙发问我:你真能看到你妈坐在这儿?

    唉,我要是那时候摇头了多好,可我点头了——我怕我老婆跟我闹啊!

    第二天,我爸就彻底不对劲了,认准了我妈还活着,天天对着沙发说话,还吵架。那个狐狸精这下倒是待不下去跑了,可我爸再也没缓过来。你说他是疯了吧,除了我妈这事儿,他说起啥来都跟个好人似的。可就觉得我妈在屋里,后来天天跟空气吵架,把我老婆吓得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待家里。

    说实话,我也真觉得慎得慌——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就老吵架。那些吵架的话,都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后来吧,我爸跟空气越吵越凶,有次摔门走了一整天。再以后就不在家里待了,除了吃饭,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说是为了躲我妈。白天下棋晒太阳,晚上没人跟他玩了,他就坐在这个凳子上,一动不动地能坐四五个小时。我从窗口看着他,他真的是一动都不动。

    我就跟老婆吵,可老婆说,得亏她英明,才保住了我们家的房子。老婆的道理一堆堆的,我说不过她,听着也真是那么回事儿。可这事儿,到底是谁错了呢?总得有个错了的人吧?

    他一边问,一边抬头看我。我不及答言,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我不好走开,只能站在那里陪着他。他哭了好一阵儿,对我说:你不是来索命的吗?动手吧!

    我说:你还没到时候,回家吧。

    他愣了楞,说:那……那我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我摇了摇头,向着街道深处走去,继续去加我那永远加不完的班。

    ?(生病鸽了一周,现已满血复活)
    @雪媚猪 2017-11-12 14:38:32
    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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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更~
    @我已经睡着了吗 2017-11-12 22:18:29
    楼主现在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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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啦~感谢~~(*^__^*)
    @女同窗 2017-11-16 17:53:06
    好喜欢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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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嘿嘿~
    @熊猫太太2017 2017-11-17 00:36:00
    坐等楼主~~~一口气看完,楼主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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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气,好厉害~(*^__^*)
    @gaolaokonghegu 2017-11-17 19:31:24
    天天等更新~每个故事都那么好看~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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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周日更新哦,马上更~
    更新一篇~

    迁徙兽(一)

    我是一个准迁徙者,一个倒霉的、正踏在转正门槛儿上的准迁徙者。如果不是我那个该死的搭档失踪了,我们现在早就已经到了目的地,在那座最高的大山脚下,最滚烫的温泉里喝着最浓的蓝莓酒,暖暖地、舒舒服服地泡着澡了。再往后,年底,我就会在得到自己的那枚转正勋章,带着它招摇过市,成为一个备受尊敬的真正的迁徙者。

    可是,我的搭档巴豆失踪了。迁徙者从来不能独自上路,所以我现在站在冷风瑟瑟的街头,使劲抽着鼻子,试图在数以亿计的信息素中,分辨出巴豆那该死的体臭。这已经是我们第三年出任务了,我在约定的安全岛等了他整整一个月,他也没有出现。我又沿着微弱的信息素留下的线索,找了它整整两个月才找到这里。

    巴豆如今是一条狗,当然我也是。我说不出它的品种,它也说不清我的。每一条在城市的夹缝中面目不清的流浪狗,可能都有我们的影子。上报今年迁徙形态那会儿,我只是在申请书上笼统地写了个“狗”就交了上去——那天我们可能都有点儿喝多了。



    迁徙者,尘世中唯一携带使命出生的族类。候鸟在寒冷的季节追逐着太阳,在炎热的季节又躲避着太阳,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而我们迁徙者的路线跟候鸟恰恰相反。我们总是在最寒冷的时候匆匆赶往北方,在最炎热的时候又急急奔向南方。我们是信使,我们腹中所携带的消息丸,必须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才能被真正送到它要去的地方——坐车、坐船、坐飞机都不行,只有一步接一步走到目的地才算数。

    当然,不出任务的时候,就是假期。假期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组织提供的假期为期一年——我们称之为“福利年”。在福利年,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想要体验的生活,我们逍遥地隐匿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只有等第二年的任务到达,我们才会带着使命出发,把消息丸传到它该去的地方。

    我们的生命,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意外来终结,理论上是无限的。我们的时间,以年来划分。迁徙年和福利年,一年又一年,一直交替到天荒地老。当然,这个“天荒地老”巴豆大概更有体会,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了,只知道他已经有过十几个搭档了——这个数字到底跨越了千年还是万年,就不得而知了。

    我跟巴豆搭档三个迁徙年了,是同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师徒。在他失踪前,巴豆真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敬业的迁徙者。可是,眼下,他就那么不见了。我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是暂时的,还是他也撂挑子了。如果是后者,那我真是想以头抢地,毕竟,我的转正报告需要他来撰写。如果找不到他,那么我只好回到总部,近乎无望地等待着下一个搭档的到来。

    还有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内我没有赶到旅程的终点——大兴安岭那条著名铁路尽头的那个小火车站——不,如果我没有和巴豆一起赶到那里,那么我的三年将无人证明,见习期只能重新开始。



    南沙群岛最大的那片暗礁是我们今年的起点。在冬天来临前,跃入大海,游向北方。迁徙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很多大鱼。有温和的,也有狂暴的。不过,巴豆比它们都勇敢,它连一点儿彩也没有挂。而且,在它的照拂下,我也毫发无损。

    我们一路北上,沿着人类修筑的道路前行。走过村庄,走过城镇。我们翻检着垃圾桶,吞下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食物。路边的水塘或者水沟都成了我们畅饮的甘泉。在荒郊野外,野狼、狐狸甚至有一只硕大的野猫都试图攻击我们。这比做隼或者马更要糟糕。可巴豆说,不要被眼前的这些打败,想想迁徙者的荣耀——其实我更多地想到的是,我上一年那神仙般的生活。坚持下去,我就会迎来下一个美好的福利年。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这个黄河岸边的城市。城市总比旷野要好挨一些,特别是夜晚,起码不需要挖出一个容身的洞来。天气已经渐渐冷了,我们躲在水里森林中一个背风的墙角,依偎着度过了一个漫漫寒夜。

    可是,第二天,天亮了之后,我睁开眼睛,巴豆不见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我不止一次地吐出了我携带着的那个消息丸,舔舐掉上面的粘液,它依然完好无损。我从不知道这深红色的果子般的小丸子里,究竟传递的是什么消息。巴豆也不知道,迁徙者不能过问这一点,我们只是在目的地把它交付给那个等着的人。

    我已经交出过两枚小丸子了。不堪回首的两个迁徙年。

    第一年,巴豆替我选择了隼的形态,他说这是天空中的王者,是无敌的存在。可是,我和他都没有想到,我竟然有点儿恐高。离地三米以上,我就开始心慌出冷汗。那一年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去的。直到交付消息丸时的最后一个俯冲,我才找到了一点翱翔的快感。

    第二年,巴豆满怀歉意地让我自己选,于是我选了善于奔跑的野马。没想到马这种动物是会出汗的,跑起来更是汗如雨下,这让有轻度洁癖的我痛不欲生。后来我不止一次尝试过在刺骨的河水中沐浴,终于得了关节炎。一匹得了关节炎的马,就像一个黑色笑话。

    第三年,巴豆还是让我选。而我刚离开了上一个完美的福利年,还久久沉浸在别离的情绪中,正拉着他借酒消愁。透过酒吧的窗口,我正看到一条趾高气扬的宠物狗被主人牵着经过,想到了上一个福利年,于是抢过申请书就写上了一个大字——狗。巴豆看到这个字,嘴角抽动了几下。不过,他没有多说,还是接着之前那个话题,继续开解我。

    那天他说了很多。他说:我已经度过了无数个福利年了。是的,你会认识很多朋友,还有可能认识一个特别的人,但你不能追求永恒。因为我们度过的福利年是永远不能再回去的。大毛,其实我们已经拥有了永恒——永恒的生命。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迁徙者。我有过好几个搭档,在几百年之后,还会为这种情感的抽离而痛苦,所以他们最终都不再做迁徙者了,也就失去了永恒的生命。



    我在培训手册上看到过,消息丸完好就说明我的搭档还活着。可是,巴豆到底去哪儿了呢?我在甫一进入这个城市时就确定的安全岛上等着他,一连等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我就开始依靠着微弱的信息素开始了艰难的搜寻。

    我等在冷风中,等着那个携带着微弱的“巴豆信息素”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又香又软的小女孩。她很准时地出现了,梳着两条小辫子,蹦蹦跳跳地牵着她的狗。那是一条银背约克夏犬,我在上一个福利年里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条同品种的黏人小家伙。

    小女孩带着狗经过我的身边,我坐在那里没有动。她的狗突然折回来想要来嗅我的尾部,并把自己的尾部暴露在我面前。我躲开了。毕竟,我并不是一条真正的狗,无法消受这种特殊的贴面礼。作为狗的形态,我倒是很满意。众所周知,狗有着无与伦比的嗅觉,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已经闻出了小女孩和她的狗昨天晚上吃了什么,还有,此刻,她们都很开心。这或者不是嗅觉能达到的程度了,我更愿意称之为一种模糊的第六感。

    小女孩就要走远了,不能再犹豫了。我几步冲上前去,绕过她的身体,坐在了她面前,摇着尾巴。

    小女孩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来,问我:你怎么了?

    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不知怎地,我觉得很舒服,于是我扭头舔了舔她的手。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她还在问我:你是饿了还是渴了?受伤了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继续舔舔她的手。

    小女孩站起身来,她对我说:你肯定是饿了,跟我回家吃饭吧!

    ——啊哈!我正有此意!于是我摇了摇尾巴,跟了上去。


    迁徙兽(二)
    小女孩的家很整洁。她端来了狗粮和清水招待我。尽管我很饿,还是尽量吃得很斯文。小女孩招待我的狗粮显然是很不错的牌子,骨粉和各种内脏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一顿丰盛的大餐——自从我以这条狗的身体上路开始,我的饮食偏好显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小女孩的狗对于我的出现很是不安,狂吠了一路,现在它被关了起来,正哼哼唧唧地抗议着。我已经仔仔细细嗅过了它,一点儿巴豆的气味都没有。我一度怀疑它就是巴豆,看来我错了。可是这个小女孩身上的的确确有着属于巴豆的味道,离她越近,我就捕捉到了越多的巴豆信息素。

    我在小女孩的家里转来转去,认认真真地嗅着。只有小女孩身上有着巴豆的味道,而且房间里绝对没有第二条狗。难道,这个小女孩就是巴豆?可是,在这一年里,我和巴豆只能以狗的形态存在啊?

    小女孩隔着门跟她的狗商量着:点点,你不叫了我就放你出来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阵愤怒夹杂着撒娇的更猛烈的叫声。

    我试了几次,用迁徙者的默语术对着小女孩说话,可是她都毫无反应。

    没有什么理由再在小女孩家里赖下去了。她的母亲回来了,尽管我摇着尾巴立在门口,她还是尖叫一声。毕竟,作为一只流浪狗,我虽然很瘦,但仍然是一条比约克夏大了好几倍的庞然大物。

    小女孩送我到楼下,我舔了舔她的手离开了。我的舌尖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沾染了巴豆的味道,现在我真有点儿想巴豆了。



    我在这个城市里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好几天,我的鼻子一刻不停地搜集着空气中最细微的信息素颗粒。最后我又被带回了小女孩身边。她身上有着浓浓的“巴豆信息素”,如果我的嗅觉没有出问题,巴豆一定跟她很亲密地接触过。

    一个有太阳的冬日下午,我卧在小女孩家那个小区门口。一个路人向保安打着招呼:干啥呢?

    那个长着一张驴脸的保安说:你看,那儿卧着一条傻狗,个头还挺大的,我想着怎么把它引过来呢!

    路人笑:还没有下雪,你就馋狗肉了?

    听到这话,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一溜烟跑远了。难道,巴豆竟是遭了这个人的毒手?我又一次吐出消息丸查看,它还是完好无损的。



    小女孩又牵着她的狗出现了。我悄悄跟在后面。突然,我瞥见那只约克夏左腿的飞爪,看上去似乎很奇怪。我仔细一看——没有指甲!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那就是巴豆!巴豆左手的小拇指是残疾的,最末端的一个骨节不见了。据说这残疾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了,它不会随着变化而消失,它永远存在!

    我用默语术对着巴豆大喊:你别装了!我已经发现你了!

    一个声音马上回想在我脑海中,特殊的颤音,正来自迁徙者独有的默语术:对不起,大毛,我现在没法儿跟你解释,总之,我还得陪蓓蓓几个月。

    蓓蓓就是那小女孩。她抱起了巴豆,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问:几个月?那我怎么办?

    巴豆并没有回头,他说:我知道你的见习报告要晚交了,我肯定不会让你超过三个月的宽限期的。大毛,这件事我会用以后的每一天去弥补你的! 我会向总部求情的,如果要重新开始见习,我也陪着你。总之,我肯定会补偿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巴豆说:蓓蓓病了,她最多只有几个月了。

    我嗅了嗅空气,果然扑捉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疾病气息,是癌症,在鼻腔的后部。

    巴豆说:感觉到了吗?

    我说: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巴豆说:蓓蓓救了我的命。那天早上,我去给你找吃的,在小区门口差点被一个坏蛋捉住,是蓓蓓大喊大叫,我才发现了头顶马上要扣下来的罩网。

    小女孩抱着巴豆走远了,我没有再跟上去。



    我在这个城市里晃荡了好几个月。这是一个对于流浪狗极不友好的城市,市民有着吃狗肉进补的习俗。我有了好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咬伤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垂涎于我和巴豆的那个保安。

    不知为何,春天的时间到了,可是春天没有来。已经四月初了,还是滴水成冰。没有一种植物有要发芽的意思。人们裹在羽绒服里面说,都是厄尔尼诺惹的祸。

    蓓蓓不怎么下楼了,她越来越瘦。我跟巴豆隔着蓓蓓家的门用默语术交谈,巴豆忧心忡忡。

    那个时间终于来了。那是个中午,难得的好太阳。蓓蓓走出单元门,她依然抱着巴豆,只是脸色灰败极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蓓蓓对巴豆说着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我觉得自己也喜欢上这个细声细语的小女孩了,特别是她抚摸我和给我瘙痒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错过巴豆的气息。原来,有了主人,流浪狗的气味就会完全被主人遮盖,而主人却会沾染上狗的气味。巴豆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深意的魔法。

    蓓蓓突然趔趄了一下,巴豆从她怀里掉了下来。我赶紧跑过去,看到蓓蓓的鼻腔里正喷出鲜血来,已经喷了巴豆一头一身。我连忙向着蓓蓓的家里跑去。电梯太慢,我狂奔上楼,然后用爪子拼命拍门。那个胆小的女人被我咬着衣服拖到了楼下。当她看到一地的血时,没想到她竟然没害怕,马上抱起蓓蓓一溜烟跑远了,速度快得我都追不上。

    我和巴豆目送着救护车远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巴豆沉默了半天,才说:这是蓓蓓被扔掉的那条狗的样子。之前,她因为严重的过敏而住院接受了激素治疗,回到家,发现她的狗已经被扔了。蓓蓓一直以为,她的“点点”又自己找回来了。

    巴豆没有再详细地向我讲述他和蓓蓓的故事,我只好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这份注定将成为回忆的情愫,就留给他独自消化吧!


    迁徙兽(三)
    三天后,小区的院子里搭起了灵棚,蓓蓓在黑白照片里笑着。

    巴豆说:真遗憾我没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陪着她。

    我说:你不是告诉过我,我们迁徙者不能对任何人任何事动心吗?

    巴豆狠狠剜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再次上路前,巴豆终于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它脸上和胸前的一些毛变成了金色,正是蓓蓓的鲜血曾喷到的那些地方。

    巴豆问我:你的消息丸还好吗?

    我把它吐了出来准备检查一下,可不及舔舐,巴豆就一口把它夺在口中。

    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巴豆哽咽地用默语术回答我:就是这东西害蓓蓓生病的。

    我惊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豚草的消息丸。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是。蓓蓓就是对它过敏才用了激素,最后生了那个病的。你把这东西带到漠河,世上所有的豚草就知道第二年还要发芽了。

    我问:迁徙者不是不能知道消息丸里是什么消息吗?

    他说:那是骗你们这些见习的家伙的!你要是知道你第一年带的是黑胸大蠊的消息丸,第二年是绿豆蝇的,你很可能会马上撂挑子的!

    我一阵恶心。

    巴豆张大了嘴要咬下去。

    我不再说话,不就是三年的见习期吗?不就是重来吗?没关系,我有个好搭档,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我等了足足有十几分钟,都没有等到消息丸破裂的声音。

    终于,巴豆把它吐了出来。

    它说:收好你的消息丸,我们该上路了!

    我问:你不是说这东西害了蓓蓓吗?怎么又不毁掉它了?

    巴豆沉默良久,说:我不能毁掉一个物种,即使可以轻易做到——我可是一个迁徙者。



    还有三天。我问:我们怎么能一步一步走到那个车站呢?起码还有几千公里呢?

    巴豆说:我们搭火车走。

    我问:可是,坐火车怎么能“一步一步”地坐呢?

    他说:可以的,我曾经做到过,大毛,相信我。

    我们躲在一辆运煤的货车上。尾部的车厢。大毛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把右前爪伸到外面。直到火车开动,我才知道它说的“一步一步”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的爪子始终跟地面接触并摩擦着,血珠开始渗了出来。

    我崩溃地大哭:巴豆,不要这样,我不要马上结束见习了!我愿意重来!

    巴豆回答我:大毛,你这个傻瓜,哪有什么重来的机会,见习期只有一次,错过了,连宽限期都错过了,你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迁徙者了!

    等着接收消息丸的那个家伙,见到我们简直暴跳如雷。他向我们宣布了上面的处理规定:三个月的延期,取消三个福利年。

    我这才知道,巴豆的消息丸里,装的就是整个春天。

    我们看着那个生气的家伙把消息丸埋进大地。那丸子融在泥土中,猛然间,凌冽的冬日气息就消失不见了。阳光冲破乌云,把山河大地渡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



    三天后,我们泡在山上的温泉里。虽然一切并没有巴豆形容的那么好,温泉是人工的,而且只是在一个小房子里,巴豆还举着他那只受伤的右手,不过,我还是很满意。

    泉水很暖很暖,我要泡上三天三夜。
    @千朵白 2017-11-25 06:37:52
    楼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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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啦~老铁没毛病~(*^__^*)
    更新一篇~

    溺(一)

    那天我本来不会那么晚回家的。深秋时节,菜场难得到了新鲜的鲃鱼,我突然想再给振华做一次鲃肺汤。排了挺久的队,拎着很重的菜。终于买到了,品相很好,我已经在想象振华喝汤时的表情了。又买了板油和火腿配菜,这就耽误了很长时间。

    回来时正碰见振华的车开进院子,于是我站在单元门口等着他,想吓他一跳。等了好几分钟,时间长得我都有些奇怪了。停车场在楼后的空地,我绕过去,看到振华开了车窗,那只戴着婚戒的左手伸出窗外,手上燃着一根烟。

    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是几时有了这样一个习惯的?前几天我还跟他讨论过,网上很多男人说,只有下班后、进门前在车里抽烟的时光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听了只笑笑。他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我发现自己又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

    我从来没有禁止过他在家里抽烟——只要不在儿子的房间里抽就行。



    趁着振华还没看到我,我连忙闪进了楼后的暗影中。心跳得砰砰直响。几分钟之前,我还以为我跟振华是这世上仅存的一对璧人。我们的八年是教科书般的八年,振华负责在外打拼,我负责相夫教子。周末是家庭日,轮流去看双方的父母。每年旅行三次,大小黄金周和春节,已经留下了厚厚的一抽屉影集。虎子虽然才上一年级,却门门功课都是满分——偶尔不是满分的一次,果然是老师出错了题目。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这个家有什么他需要躲避的东西呢?振华三周前才升了职,照理说他应该很是开心才对。

    振华的表情隐在黑暗中,可是在慌慌张张的一瞥之下,我还是看到了他眉间凝结的重重心事。



    我机械地回到家里,开始剖洗那些粘滑的小鱼。鱼肝放进料酒里腌渍,鱼肉全部削成薄片。刚开始切葱姜,振华进了门。他照例高声喊道:老婆!我要饿死了!

    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疲惫。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把头探进厨房,惊喜道:鲃肺汤?!哈哈,这季节怎么买到鲃子的?

    他那么兴高采烈,我只好也高兴起来:排了很久的队呢!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自己仿佛邀功似的,有点儿暗暗地后悔——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心了呢?

    所幸振华并没有察觉,他总结道:老婆你真好!然后就转身去洗脸。振华有洁癖,恋爱时,为着他不肯吃我咬过一口的雪糕,我们差点闹到分手。直到有了虎子,家里的东西才胡乱混用起来。



    一时间我有些分神,突然间,刀刃猛地舔过食指,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血已经流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喊:振华!振华!

    他的声音瓮瓮地传来:怎么啦?

    我举着那根受伤的食指,等着他过来。可是等了足有一分钟,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跑到卧室门口,看见振华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拖鞋还有一只挂在脚上。他的眼睛瞅着天花板,眼神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我说:振华,我流血了。

    他看也没看我:你呀,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疼不?

    我举着那根手指,血已经流到了手肘。

    他依然望着虚空,眼神很疲惫。

    我转身,把手指噙在嘴巴里,血是咸的。

    我对自己说:顾羽啊顾羽,你又犯矫情的毛病了吧?当了妈的人了,受这么点小伤就想下火线?

    摇摇头,我包起手指,回到厨房,继续跟葱姜搏斗起来。

    火辣辣地疼。



    虎子的校车停在门口,喇叭响过,他下了车,背对院门踮起脚尖靠了一下门禁开关——我把门禁卡缝在他书包的盖子上了。于是我缩回从窗口探出的脑袋,开始盛饭,等他进了门,马上就可以开吃。我觉得自己对于时间的把控已经精确到了毫秒——主妇的确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我却是很乐在其中的。

    三人吃着饭,虎子挑挑拣拣,还不停地说着班上的事,我只留心看着振华,他的眉心紧皱着,手里的筷子机械地给儿子夹着菜。

    振华有心事。但是,这有心事并没有影响他把盆里的汤喝得净光。如果不是我的眼神拦着,他都想再把虎子喝剩的半碗也喝掉。我的心情莫名地又好了起来。



    虎子洗澡、振华洗澡,我洗澡。其实等到我洗的时候,太阳能的热水差不多都用光了。不过,据说洗冷水澡能增强免疫力,而且,更节能环保。我洗完澡,收拾干净浴室,突然想到了前几天逛街时新买的那条裙子。我把那裙子换上,推开卧室的门。振华正靠在床上玩手机,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我问:好看不?

    振华头也不抬:好看!

    我佯装生气:你看都没看!

    振华说:不用看,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我转过身,扭头往镜子里使劲看:会不会显胖啊?

    振华依然没有看我:不胖不胖,你一点儿都不胖。

    我突然无比沮丧,换下了裙子,堆成一团塞在了衣柜里。



    被窝里冰凉。

    振华关了灯,他问我:这什么味儿?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味道啊!

    他问:一股怪味儿!你是不是又把没洗过的新衣服就往身上套?

    我说:这裙子是全密封包装,干净的啊!

    他说:全密封——甲醛都给密封在里面了!哎,我说你这毛病改不了了是怎么的?你赶紧起来,把你那条有毒的裙子找个塑料袋装进去,对了,一定把袋口系紧!

    我默默数着数,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一百。这是好多年前妈妈亲传给我的婚后避免吵架的绝招,她说这叫魔力数字。

    振华推推我:你听见了没?

    ……我数到几了?没了魔力数字的加持,我的情绪再也不能控制:金振华!你有病吧?一条裙子能有多少甲醛?就算有甲醛,全都被我吸光了,不让你呼吸到,行了吧?说完,我狠狠吸了几口气。

    振华说:甲醛是持续释放的,你懂不懂?

    我气得一把掀开被子:金振华!你跟我一个学纺织的说甲醛?好,那我就跟你好好说说。零五年一月一号,国家就有强制性的条文了,衣服里的甲醛含量有标准的……

    振华打断我:幼稚!要是人人都按照标准,我们早tm实现共产主义了!还学纺织的?你上过一天班吗?哎,我说这么大的味儿你闻不到啊?

    我问:你要吵架还是睡觉?

    振华想了三秒钟,语气软了下来:睡觉,不过你得把你那件新外套拿走!

    我说:是裙子!裙子!裙子!

    振华拿过我的枕头捂住脑袋。我光脚跳下床,抓起那条裙子,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半夜,我从噩梦中醒来,振华还在轻轻打着鼾。我梦见了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一秒钟的事——振华跟我离婚了。梦里的振华面目扭曲,他把很多条裙子丢给我,我根本来不及接。他说:虎子归我,房子也是我买的,你就跟你的裙子过去吧!

    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推醒了振华。我哭着问他:你还爱我吗?

    振华沉默了好久,我都以为他已经又睡着了,他才说: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问这么幼稚的问题,特别是半夜把我弄醒了问。如果你想一直像我追你的时候那种激情,那是不可能的了。这么多年,咱俩早变成亲情了。我现在爱你,就像爱一个亲人,你跟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是一个家庭。你、我还有虎子,我们……

    我打断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了?别说亲情,我说的是爱情。

    他长叹一声:我……不知道。老婆,我真的很累,而且明天还有个重要会议。有什么事儿咱们明晚再说吧!

    振华翻了个身,背对我睡着了。

    我也翻过身去。我的枕边一片冰凉,是眼泪。



    太阳很好。很暖。振华去上班了,虎子去上学了,我那做了一万遍的家务也做完了。再伤春悲秋,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漏掉。房间里一尘不染,经过过滤的空气比外面还要清新。时间是早上十点多,我透过阳台的窗户看着窗外。楼体外面有一个狭长的平台,正平行于我们家的阳台,大概有半米宽,一直通往另一个单元的阳台。我看着那平台上的一摊鸟粪。上面有一根羽毛招展着。

    不知道窗外的风是怎样的感觉?我突然很想在那上面走一走,就从家里的阳台走到隔壁单元的阳台那里,再折回来。一开始,我被这个疯狂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好几步。可是那个光秃秃的平台就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的视线。我都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打开了很久没开过的窗户,正把脑袋探出去。

    就像突然惊醒一样,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要寻死吗?我是要在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爬到28楼的窗户外面去吗?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

    我连忙拨通振华的电话,可是,听到他那一声明显不耐烦的“又怎么了”的时候,我突然就失去了一切倾诉的欲望。

    我说:没什么事,你在干什么呢?

    振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这个客户非常重要,我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顾羽,你tm是猪脑吗?

    我连忙摁断了电话。



    日子的天平是什么时候开始倾斜的?在我发觉时,似乎我已经低入尘埃,而对应的,振华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跟我说话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呢?就像此刻,虽然他看不到,我脸上还是带着讨好的歉意。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

    几个小时不知怎么过去的,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吃午饭。总之在我六神归位之后,我发现自己早已提着菜篮走在菜场里了。

    大菜篮,振华乡下的妈妈亲手编的。用了好几年也没坏。用力摔在地上也没有坏过。振华说:这是妈妈的一片心,而且,多环保啊,菜啊肉啊闷在塑料袋里都要有毒的!振华妈妈的这片心确实够沉的,我称过,两斤多重。

    几个大妈跟我擦肩而过。我在侧面的橱窗里看着那个被撞得东倒西歪的女人,她的身形打扮甚至发型神情和那几个大妈并没有不同之处。她真的只有35岁吗?

    猛然间,我就理解了振华的一切敷衍。男权社会的男性视角。我真的已经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卖鲃鱼的人居然还在,他的嘴里依然吆喝着:今年最后一顿了啊!来晚了就没了!

    看到我的视线跟他相触,他马上堆起更浓的笑容:姐姐,买个新鲜吧!

    他对我毫无印象。

    我移开视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溺(二)

    振华居然带了蛋糕给我。樱桃口味,我曾经很喜欢的樱桃口味。我马上高兴起来,同时为了晚餐的敷衍而有些暗暗惭愧。不过振华什么都没感觉到,他的心情好极了,他说:那个土老儿被我三言两语就侃晕了,这回的成交价比我预期的高了足有2%。

    我不知道他的2%是多少,想问,忍住了。我现在很难判断自己的哪句话会惹得振华不高兴。比如他到底有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如果有,那我的再度发问是不是会被理解为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如果没有,那他是不是并不想让我知道呢?

    振华倒顾自说:给你买个手镯吧!

    我推辞道:不用了,一天到晚干活儿,戴着不方便。

    他说:哦,也是。诶,要不你去隆个胸吧?

    我关掉水龙头:你说什么?

    他说:你看你,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了吧?现在可流行了,就跟你敷面膜是一样的!

    我直发抖。平胸有少女感,这是振华亲口说过的。当然,A杯经过哺乳的摧残也是会下垂的。振华真的说了让我去隆胸这句话吗?还是我的幻觉?

    振华又说: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试试微整形啊,比如,开个眼角什么的!

    我瞪着他。

    振华终于发觉了空气中的寒意。他讪讪地不说话了。半晌,又补充道:我就是想让你漂漂亮亮的。

    我思考着是不是要爆发。我们很久没有吵过架了。虎子两三岁的时候,我们换了好几次全屋的家具和电器,原因不用我多说了。

    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倦意、浓稠的倦意压倒了愤怒。



    晚上振华的手探过来,冰凉。他在我耳边说:老婆,你别生气,我就是想让你高兴点。

    振华的耳语那么轻柔,要是他一直这么说话该有多好!我转过身,振华的手却已经开始解我睡衣的纽扣。

    三分钟,不,不会超过两分钟。我觉得自己还在山脚下,振华却已经翻越了整座大山。我在花洒下清理着身体,润滑剂的黏腻让我很沮丧。我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看过的灵与肉,同时伴着深深的罪恶感。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让我对这件事避之不谈甚至避之不想的。

    水压有些小,我只好把花洒切换到增压模式。完全是无意之间,我发现了花洒的抚摸。水其实很冷,可是我的身体越来越滚烫。

    直到冰冷的水浇在我身上,我才反应过来。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体还在发烫、发抖,我蹲下来,想哭,可是又怕吵醒虎子,只好拉过一条毛巾堵在嘴巴上。



    我生了病,重感冒。所幸放假了,虎子被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振华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粥。

    振华买了花蟹粥给我。

    蟹又是发物又寒凉,喝了振华的粥,我病得更重了。

    房间里不知怎地散发着一股异味。我对振华说:你能打扫一下吗?

    那时他刚下班回来,正在把打包的饭菜盛出来。这对他来说是第一等的大事,因为迟一秒那些塑料包装就会释放出足以致癌的有毒物质到饭菜里。他说:等等。

    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晚上。

    我又一次对振华说:你打扫一下房间好吗?

    他说:好。说完,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卧室里离我最远的角落。我忍不住想起恋爱时,我也曾经生过的那场重感冒。那时他的亲吻和拥抱没有间断过,后来自然被传染了。他给那场感冒起名为——我们的感冒。

    振华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手机。我只好起床开始扫地。振华问我:你好点了?

    我眼冒金星,可是在金星的间隔中,我还是看到了他那似乎长在了手机上的目光。我说:好点了。

    一活动出了一身汗,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晕倒。可是我并没有晕倒,直到我拖干净地板并倒了垃圾回来,也没有晕倒。我倒在床上,口干舌燥,正想让振华给我倒杯水,他问我:你不是好了吗?怎么又躺下了?

    我说:还是有点难受。

    他说:你真娇气。

    于是,娇气的我,只好自己起身倒了一杯水。等不及饮水机烧好开水,我大口喝着凉水。

    振华说:诶,你怎么喝凉水?不知道自己病着呢?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都要我说吗?

    我说:别跟我吵,我头痛。

    他说:你喝那么凉的水,头当然痛了!活该!



    那场感冒一个多星期才好。那些天的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阴雨连绵。终于放晴的那天,我熏蒸了房间,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来透气。

    又一次看到了阳台外面的那个平台。我站在那里半小时。唾液腺分泌出大量的唾液。终于,我脱掉鞋子,蹑手蹑脚爬上了窗台。所幸虎子还在奶奶家,不然让他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吓疯。

    我终于站在了那平台上。比我看到的要深很多。双臂支在窗台上而双脚够不到地面的瞬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不过,幸好也就一两秒的时间。我的脚感觉到了粗粝的水泥地面,整颗心也安定下来。

    张开双臂,我闭上眼睛。可惜那是一个太晴的晴天,一丝风也没有。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最后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屋里。



    虎子回来了,他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每次从奶奶家回来,虎子总会变得飞扬跋扈,我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帮他调整心态。我在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的时候,总忍不住在阳台那里停留一下,那个平台就在那里,我已经上去过了。可是,我没有遇到风。

    那天晚上,振华对我说:公司周末有个酒会,很重要的,要带家属,你明天去买一条裙子吧。

    我问:什么样的裙子?

    振华说:晚礼服嘛,保守一点的,不要露胸露腰露大腿。

    第二天,我买回了裙子,试穿给振华看。

    他说:不好,肚子这里裹得太紧了,显得你像个孕妇似的。

    于是,我退掉了那条裙子,还跟导购吵了一架。

    我买到了更肥大的新裙子,再次穿给振华看。

    他说:还是不好,这颜色显得你皮肤特别黑,腿也特粗。

    这次退不掉了。振华陪我去商场,他说:你真笨,连条裙子都买不好。

    他终于替我挑好了一条。

    一条丧服一样的黑裙子,唯一的区别是上面有些珠光的散粉。



    我穿着那裙子跟着振华去参加酒会。他的西装笔挺,衬衫雪白。到了半路,振华问我:你饿不饿?

    我说:酒会不提供吃的吗?

    他说:哪有放开肚子吃的?你那么能吃,还是先下车吃点东西吧。

    我说:好吧。

    振华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我站在那里等着老板煮馄饨。振华突然摇下车窗,冲我晃了晃手机:老婆,你等下自己过来好不好?老板找我,我得先去了!

    我说:我不吃了,跟你一起去。

    他说:你吃你的,反正地方你也知道,等会儿过来吧,不要错过致辞的时间就行。

    馄饨摊的老板问我:放不放蒜叶?

    我正要点头,振华说:不要放,嘴巴里会有味道。



    我吃完了没放蒜叶的小馄饨,才发现自己的包落在了振华的车上。

    老板倒没说什么,只让我下次再把钱补上。

    我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了三站路,终于到了酒会。

    振华在门口等我,他拎着我的包。他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自己的包都能忘了!

    我的脚疼得要命,新鞋子早已磨破了我的脚踝。

    振华一把拉住我的手,快步往里走。

    正赶上开场的致辞。

    我对振华说:我脚疼。

    他说:忍着。

    我端着一杯甜酒,跟着振华四处寒暄。

    终于开始跳舞了,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振华找到我,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脚疼。

    说着,我褪下鞋子让他看。

    振华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那破了皮的脚踝,他只是皱了眉头,对我说:快把鞋穿上!丢人!

    我坐在那里,看着振华邀请了这个又邀请那个。振华的舞跳得好极了,好得几乎让我忘记了疼痛。他是什么时候跳得这么好了?



    深夜,振华轻轻的打着鼾。我找到手电,脱掉鞋子,悄悄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依然没有一丝风。我感觉到衣服粘在身上,难受极了。我在那个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溺(三)
    第二天一早,我在网上搜索着房屋信息。要搬走怎么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估计振华是不会答应离婚的。毕竟,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理由。振华在亲戚朋友眼中,离模范丈夫已经很接近了。这个社会对于男人的宽容让我愤怒,不嫖不赌,就是好男人了,要是还能赚点钱,那就是女人的祖坟发生了火灾。

    两年的分居是免不了的。我也不能走得太远,毕竟放心不下虎子。

    我选了几套房子,打电话给中介。跟我一起看房子的准租户,都是刚刚毕业工作的小青年。中介说:姐,你一个人住,安全是第一位的。我推荐市中心这套,房子是小了点,可在最繁华的地方,又安全又方便。

    付了一年的房租,我把合同藏在背包的夹层里。我那笔从结婚就没动过的陪嫁,想不到会花在这样的地方。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奔波在租屋和这个依然被称为家的地方,蚂蚁搬家一样搬运着自己的个人物品。振华完全没有发现。他从来不需要自己打开衣柜或者家里的任何一个柜子,他只需要喊我一声,一切就唾手可得了。

    我看着虎子吃饭、写作业。看着他刷牙一嘴白沫的样子。看着他熟睡的脸。振华断不会把虎子的抚养权给我。这个据说四代单传的孙子是他们老金家的命根子。可是,让他有个不常见面的母亲,总比有一个疯了或者跳了楼的母亲要好得多。

    我开始给振华写一封长信。开始也没想着写信,只是想把家里的事交代一下。急救箱在哪里,冬天的厚被子在哪里,针线盒在哪里,煤气卡、电卡和许许多多其他的卡在哪里,它们又需要在何时何处缴费……写着写着,就写了七八页。再看时,完全是一个怨妇的呻吟。我连忙重新抄了一遍,把那些哭着写下的段落都过滤掉了。



    振华终于发现了。他要出差,下午两点钟急匆匆跑回来,而我正在收拾最后一批个人物品。他目瞪口呆地问我:你干什么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要走了。

    他问:去哪?

    我说:离开你,离开这个家。

    他烦躁地问:姑奶奶,我又怎么得罪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天到晚的作了?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看表。

    我说: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问:虎子你也不管了?

    我说:如果你肯把虎子给我,那我真是要谢谢你。你会把虎子给我吗?

    他问:给你?你这是要跟我离婚?

    我点点头。

    他突然一阵大笑,笑得似乎岔了气,仰面倒在床上。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看着我那么多年的爱情,它在嘲笑我。

    振华说:老婆,你是又看了哪个脑残的洗脑电视剧了?还是……外面有了人了?

    我说:我只是觉得你不爱我了。

    振华长叹一声:老婆,你那种文艺青年的矫情劲儿能不能不要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你都多大岁数了,能成熟点吗?我tm不爱你了,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拼命赚钱,我为了谁?

    我说:你把钱看得太重了。用挣钱做借口,你就可以逃避掉整个家庭的责任了吗?

    他猛地坐起来:你说的轻松,你试试,一个月给我赚三万,不、给我赚三千回来!

    我说:除了钱,这个家的什么事你管过?虎子上几年级了你知道吗?他的班主任是谁你知道吗?

    振华说:顾羽!相夫教子是你的责任!你选择不上班不赚钱的那天,就应该知道你的责任!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从来没有逃避我的责任。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件旧家具……

    振华又一次看了看表:停停停!我飞机要误点了。我不管你要tm出走啊还是私奔啊,我要出差一个礼拜,这几天你不能走!

    我说:我不走,我等你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给你交代。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振华嗤笑一声:你也配谈责任?不,顾羽,你敢说你tm还跟刚谈恋爱的时候那么爱我?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你要是还那么爱我,你会让我看到你这副德行?那时候我们八点约会,你早上五点多起来打着应急灯挑衣服化妆。你要是现在还有那个劲头,那你挑我,我没得说。

    我扑到镜子前面。是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每天只睡六个多小时,我确实不能再提早起床三个小时挑衣服化妆。

    门在我身后响了一声。回头,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到了第十天,振华还没有回来。我做了一份简历,投出去至少一万份,可是除了自动回复,连一个回应都没有。我希望能找到面料设计师方面的工作,这是我在大学四年考到的含金量最高的证书。可是所有的工作都要求至少一年以上工作经验。毕业后的八年,我的履历是一片空白。

    于是我又退而求其次,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投了不少简历。

    依然没有一个回复。

    ——我真的挣不到振华说的一月三千块。

    是的,我打了退堂鼓,不止一次。振华给了我一个巢穴,他将我屏蔽在那个尔虞吾诈的职场之外,可是,他也剪断了我的翅膀。我不需要看老板的脸色,可是我的工作没有下班时间,而且振华已经俨然以我的老板自居了。

    我跳起来,跑到阳台上去,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平台。我的决心又回来了。

    振华打来电话:气生够了没?

    我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工作的事是办完了,这不是等你消气了再回来吗?

    我说:你再不回来,我就把虎子送到奶奶家去了。我的时间很紧,我已经耽误了八年,真的一分钟不能再耽误了。

    他说:你要上天啊?

    我说:我要走了,振华,这件事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就这样了。

    他突然咆哮道:你tm就是成心气我是不是!顾羽,你别太过分!

    我挂了电话,又一次爬到阳台外面的平台上去。待在那里让我觉得很心安,可我依然没有等到我想要的风。



    虎子倒很愿意去奶奶家。振华的母亲揽着他,问我:哎呦,我孙子怎么又瘦了?

    我说:不好好吃饭呗。

    她说:肯定是你妈妈做的饭不好吃!来,奶奶给你留着好东西呢!

    虎子被她一溜烟拉走了。

    我很想去方便一下,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房后的那个旱厕是锁住的,我又不想找振华的母亲要钥匙,只好一直忍着。

    小巴车来了,我坐了上去。也许振华就是这样一个人,跟他的母亲一样大而化之。可是,恋爱时的他,又的确是心细如发的。我靠在车窗上昏昏沉沉地思考着,我究竟是爱上了振华这个人,还是他对我的好?为什么这“好”会消失不见?又为什么我会再也不能忍受?



    终于有一家公司打电话让我去面试了,做跟~单,不过,看来也没有什么可挑拣的了。我在那小小的租屋里翻找着衣服。我竟然连一件正式点的衣服都没有。八年前的衬衫被我套在身上,又过时又紧绷。而八年前的小西服,竟然连胳膊都伸不进去了。

    我急匆匆地跑去MALL。试穿衣服的时候,很受到了导购小姐的脸色。不过,我还是买到了一套职业装。

    突然间,我看到了振华。他和一个女孩就在我对面的店铺里,女孩坐在凳子上,他蹲在她面前的地上,正在帮她……试鞋。

    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很好看。振华也在笑,那笑容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我捂住嘴巴,连忙夺路而逃。跑了好远,才想起来,这种事应该留个证据。

    溜着墙根折回去,却发现他们已经走了。

    我拿出手机,手有些发抖。半天才接通,振华小声问:什么事?

    电话那边很安静。我问:你在哪?

    他说:A市。怎么,想通了?不闹了?

    我挂掉了电话,振华也没有再拨回来。



    离婚协议摆在茶几上。振华皱着眉头坐在我对面。

    我说:签了吧,别等我反悔。

    振华拿起一份协议仔细看了起来。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我什么都没有要,在振华那商人的逻辑体系里,他理所当然地是“赚了”。我唯一想要的是破碎的自尊,可以这东西已经渗入了这房间的每一寸地板缝里,再也捡拾不起来。

    我把笔递给他。

    振华把桌上另外两份协议也拿了起来,不及阻止,他就把它们撕成了碎片。他说:你休想!我不会让虎子没有妈~的!

    我说:也许你会很快给他再找一个妈,不是吗?

    振华抬头看着我:你tm什么意思?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答话。振华给那个女孩系鞋带的一幕在我的大脑中一遍遍回放着。以振华的脾气,这种事如果不是铁证如山,他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我拿起包,换好鞋,出了门。

    振华拉开门冲我大喊:你就作吧,我看你作到什么时候!


    溺(四)
    我回到租屋,不到3分钟,振华在外面拍门:顾羽,你给我开门!

    我开了门,他冲进来。一把拨开我,就四处探头,连衣柜和床底下都看了一遍。他问:你的奸夫呢?叫来谈谈!

    我笑了:金振华,你生意场上搅混水那套别跟我用,好吗?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顾羽,你到底闹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我想离婚。

    他问: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意?

    我想了想:我不满意的地方,你会改吗?

    他点点头:当然。

    我说:我说过了,我不希望被你当成房间里的一件旧家具那样对待。

    他说:怎么就“旧家具”了?

    我说:比如说,我那天切菜切到手了……

    他打断我:你有病吧?就因为这个要离婚?我那天还被我们老板剋了一顿呢!我跟你说了吗?

    我说:不是就因为这个,是很多这样的事,一件件累积起来,就像压倒骆驼的稻草……

    他再次打断我:你切到手了就觉得是个大事,你真是跟社会脱节太久了。

    我说:并不是我觉得这是大事,我在意的是你的态度。

    他问:我什么态度了?你手要断了那我肯定带你上医院。你划个小口子想怎么样啊?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小口子?

    他说:你不照样做饭呢吗?

    我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缓了半天,我说:振华,你走吧。你不离,我们就先分居,满两年还是要离的。

    他看了我足有五分钟,然后摔门而去。



    第二天,我正在一寸寸擦着租屋的地板,振华的母亲来了,带着虎子。虎子一进门就大哭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站起来看着虎子,他的眼皮肿得都发亮了。我对婆婆说:妈,我跟振华的事,您别把虎子牵扯进来好吗?您不是最疼虎子了吗?

    婆婆说:我疼他有用吗?他都要没妈了!顾羽,你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要离婚?我儿子一个月大几万交给你随便花!大房子住着!知道你烦我,我一个人窝在乡下,从来不搀和你们的事!恐怕天底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们这么好的人家了!

    虎子突然跺着脚喊道:妈妈是坏女人!坏女人!

    我顿时七窍生烟:这是您教他的?我跟您说,谁是坏女人问您儿子去!

    虎子哭得震天动地。

    我拉开门:你们走不走?不走我要走了!

    婆婆瞪我一眼,拉过虎子往外走: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心作死的娘们!

    虎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远了。我靠在门框上好久好久。



    我并没有被那家做跟~单的公司录取。他们对我说,我很好,只是不太符合他们的预期,他们想招的是更年轻、更有干劲儿的新鲜血液。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暗暗懊丧为什么要剪掉套装的商标,这下没法退掉了。

    回家的路上,我倒看到了一个招聘启事,招钟点工,要求勤快、会做饭。我四顾一番,没有人,就把那张启事撕下来塞进了包里。

    可是,职介所依然没有录用我,那个负责人说,我太年轻了,人家都愿意找更“稳妥”的。

    我回到那租屋,一个人等在门口,是我本应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妈妈的头发白的更多了。她看着我:小羽!话音未落,妈妈的眼泪就淌了下来。

    我们进了门,妈妈把我揽在怀里:跟妈说,小金他怎么欺负你了?

    我哽咽道:妈!

    妈妈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她说:小羽,你受的这些委屈,为什么不跟妈妈说?

    我哭道:我开不了口。所有人都觉得我矫情,我娇气,我没事找事。

    妈妈说: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啊,傻孩子!你要是常跟妈妈说说,也不至于走到要离婚这一步!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妈妈:妈,我说了这么久,您还是没有明白!

    妈妈说:明白了,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又在家里待了这么久,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就钻了牛角尖了!

    我看着妈妈,她的眼神那么忧愁,可是,她完全不明白我,也永远不可能支持我。



    送走了妈妈,我也终于找到了工作。快递公司,一份非常简单的工作——信息录入员,只要会打字就行。工资虽然刚过振华给我定的标准线,可我已经很满意了——而且,还没算提成呢!

    我上班的第一天,半夜一点钟,振华给我打电话:虎子发烧了。

    我对他说:退烧药在药箱里,药箱的位置,我给你留的备忘录里有。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虎子爱蹬被子,你需要每天晚上两点钟左右起来给他盖一次被子,我以前都是在手机上设置一个震动的闹钟。

    振华问我:你……你不回来看看他啊?

    我说:虎子很爱发烧,不是什么大病,不用紧张,把药吃了就行。

    振华在那边足有好几分钟没说话,最后,我轻轻摁掉了电话。

    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上午,振华杀到快递公司。他一把揪起我的领子就往外拖。几个快递员拉开了他。振华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tm就是太惯着你了!你跟我回家!

    老板走出来,问我:这人是谁?

    我说:是……我孩子的爸爸。

    老板扫了他几眼:我不管你们家里的事,但别在我这儿闹。小顾,我给你放半天假,你们出去说吧。说完,他转身回到里间的办公室,重重关上了门。

    我站起身来,明白我的这份工作是泡汤了。

    振华一手抓着我的包,一手拉着我的手腕。他走得那么快,我被拖着一路小跑。



    窗外呜呜地刮着大风。虎子烧到40℃,正说着胡话。我问:退烧药你到底给他吃了多少?

    振华说:一片啊。

    我说:然后给他发汗了没有?

    他问:什么?

    我瞪着他。虎子挑食体弱,平均两三个礼拜就会发烧一次。七年了,金振华不知道什么叫“发汗”。我真的可以放心把虎子交给他,然后甩手而去吗?我又一次站在了阳台前面,看着那个光秃秃的平台。

    一阵啜泣传来,我回过头,振华居然在哭。他说:小羽,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

    我说:振华,我看到你给别人系鞋带了。

    他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MALL看到你了,你在给一个女的系鞋带。

    他问:你、你不是从来不逛MALL吗?你不是都在网上买衣服吗?

    我说:我那是为了给你省钱。我们要还房贷,还要给虎子攒钱,还有你~妈~的养老费……

    振华沉默了一分钟,然后问:老婆,你看到的真是我?

    我点点头。

    他问:你有什么证据?

    我摇摇头。

    他笑了:你肯定是看花眼了,肯定的。

    我也笑:也许吧。



    虎子突然抽搐起来,翻着白眼。振华扑过去。我拨开他,拿出一根针灸针,刺进了虎子的人中。抽搐渐渐停了下来。振华问我:怎么办?!这是怎么了?!

    我说:得送医院了。

    振华抱起虎子,等着我穿外套。

    我说:你先下楼,我等会儿到小区门口找你,我得找找虎子的病历卡。

    振华出了门。我脱掉鞋子,打开阳台窗户。

    终于,我又一次站在了那平台上面。

    风吹在我脸上,身上。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犹豫着,不知该向前方还是后方倒去。

    人生好累,最后一刻还得选择一次。

    终于,我放任重心倾斜到风中去。

    ?
    @夜色裏的薔薇 2017-11-27 07:52:49
    写得好真实,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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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也难过了很久~抱抱~
    @千朵白 2017-11-27 21:12:25
    这篇是千千万万女人的状态,淋漓尽致!不同的是这女人很理智,大多应该都隐忍到最后,孤苦无依的飘零在这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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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男权社会,女性永远是弱势群体
    @夜色裏的薔薇 2017-11-29 14:06:45
    看了两遍。写得绝望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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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该怎么回了,这篇的情绪太内敛~不适合讨论~
    @千朵白 2017-11-29 20:10:38
    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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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后就更~
    @lkk521 2017-11-30 01:35:30
    看不懂,算不上内涵,不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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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5~宝宝不开心~
    @小柠檬加点冰 2017-12-02 18:39:27
    楼主写的好棒,女人的心态跟挣扎都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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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夸奖~更新啦~
    更新一篇~

    首丘存璧(一)


    ???????姓赵的终于被我彻底灌醉了。

    ???????他趴在桌子上,半边屁股已经掉下了椅子。一股酒臭味飘散开来。

    ???????号称从不醉酒的赵存璧,像一只死狗一样醉倒了。

    ???????我的包里有一只用于浣肠的注射器。据说在血管内注入空气的死法是非常痛苦的。不能呼吸,整个人变成青紫色,最后死掉。

    ???????我希望他受尽每一分痛苦。如果不是怕被人发现,我会选择凌迟,每一刀都由我亲自下手。

    ???????我反锁了小餐厅的门,赵存璧的手机也被我关掉了。一切都不会再有任何变数,这件我为之谋划六年的事,马上就要成功了。等待我的,当然是万劫不复,我甚至没有想过我还能走出赵家的院门。

    ???????我拿出了注射器,装好头皮针。已经在我自己的胳膊上练习过无数次,如何摸血管,如何进针。我撸起他衬衫的袖子,贵要静脉的位置跟书上一模一样。有了回血,一次成功。酒精混杂着镇静剂,早已麻醉了他的神经,针头的刺入没有带来丝毫的反应。我突然犹豫起来——万一他在无意识中就死去了,并没有在最后时刻发现我究竟是谁、并没有听到我的控诉,那该怎么办?



    ???????首先闯入我生活的,并不是赵存璧,而是他的助理钱源。那年我上高三。寒假,我和哥哥在店里帮忙,我在后厨下面条,哥哥端盘子。钱源要了一碗面,端着碗跑到收银台和爸爸聊天。

    ???????他说:大叔,您家这面,这味道,绝了!

    ???????爸爸说:吃着好常来啊。

    ???????他又说:整个南城卖小排面的,您绝对是头一份!

    ???????爸爸笑了笑。这个面馆传到爸爸手里,据说已经十几代了。那一锅老汤,已经沸腾了两百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都没能熄灭那口大锅下面的火苗。

    ???????钱源吃完了面,不走,跟爸爸扯东扯西。爸爸是个沉默的人,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自来熟的人。可是,又不好赶客人走。

    ???????还是我走出去,对他说:我们要打烊了。

    ???????他说:我明天再来。



    ???????林家小排面,只卖早餐这一顿,每天200碗,卖完就打烊。至今我还记得那牌匾,据说还是几百年前小城出过的唯一一个状元题的字——是的,我还保存着拓片。三十多年前吧,有一次整条街大火,牌匾被烧了一角,从此倒显得更有了古意。

    ???????那牌匾被拆下来的时候,我就躲在人群里。它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指挥着拆牌匾的,正是钱源。

    ???????在钱源闯入我们家的生活之前,一切都是平静而幸福的。当然,我也有我的烦恼,为着脸上一颗新冒出的痘痘,为着藏起一张成绩下降的考卷。不过,这些烦恼也是幸福的烦恼。那时哥哥正读大三,本市的大学,我的目标也是同一所。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是我和哥哥也从来没有为生活费担忧过。

    ???????钱源来吃了一个星期的面,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他的老板、一个大人物想让我爸爸去他们家当厨子,专门给他做早饭。

    ???????天方夜谭。爸爸、哥哥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面店虽小,大小也是个产业。跑去别人家当厨子——除非是疯了!

    ???????钱源说:林大叔,您这店里的流水,我也差不多清楚了。我们赵总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爸爸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

    ???????钱源说:三倍!

    ???????爸爸点起一根烟,不理他了。

    ???????钱源说:林大叔,您怕是不知道我们赵总这个人。

    ???????爸爸说:怎么不知道?城里的存璧初中、存璧完小,不都叫他的名字吗?

    ???????钱源说:是啊,我们赵总是个大善人。他虽然人在北京,可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呢!

    ???????爸爸说:善人,好!

    ???????钱源说:林大叔啊,赵总一直记着你们家的面呢,在北京,早上想吃什么吃不到啊,可他就惦记着您这一口小排面!

    ???????爸爸说:惦记着就回来吃。哪天来,我给他留一碗……留到中午都行。

    ???????钱源说:唉,您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您看,您这一上午忙的,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到了北京,您早上就需要做两三碗面,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都是您自己的了。舒舒坦坦的大院子里住着,连房间都不用自己收拾。对了,我们赵总说了,还给您配一辆车!到时候,您天天开着车满北京城转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

    ???????爸爸说:谢谢赵总的好意了!我不会开车,也不想去北京——去过一次,人太多。再说,我还有我的牌搭子呢。

    ???????钱源说:林大叔!牌搭子哪里找不到啊!

    ???????爸爸说:我闺女还上学呢!小子也还得一年!

    ???????钱源说:这都不是问题,您一句话,我马上把您一双儿女都弄到北京最好的学校去。您闺女高三了是吧?林大叔,北京高考分数线是很低的,这个您知道吧,到时候,小南还不是好大学挑着上!

    ???????爸爸晃动了一下:不去!钱源,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别在我这里费工夫了,没用!

    ???????钱源恨恨地走了。



    ???????当天晚上,面店失窃了。丢掉的正是那一大锅汤头。一滴不剩。报了警,一听丢的是汤头、钱一分没动,他们都笑得发疯,最后不了了之。好在我们家那只永不断电的冰柜里,还有一份冷冻的备用汤头。爸爸、哥哥和我用了三天时间,才把它彻底化冻。林家小排面关门三天,重新开张。再预备好备用的汤头,已经是一周之后了。那些天,爸爸和哥哥彻夜守在店里,爸爸把斩骨的刀别在腰上睡觉。

    ???????原本以为钱源拿到了汤头,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一个月后,他又出现了。正是早餐高峰期,爸爸也不好发作。钱源说:林大叔,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就好像他并没有在背地里干任何龌龊的勾当。爸爸说:不怎么样!

    ???????钱源说:林大叔,我一直耐着性子跟你好言好语。您怎么这么不识敬呢?

    ???????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过了没几天,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哥哥偷东西被捉住了。爸爸和我赶去,哥哥眼眶青紫,嘴角带着血。警察说,是被偷的同学打的。

    ???????哥哥的情绪非常激动,他大吼着:我是冤枉的!王钧,我X你大爷!

    ???????宿舍里一共八个人。除了那个“被偷”的叫王均的人,还有三个人指证看到了哥哥作案。

    ???????笔记本、手机,加起来一万多。律师说,三年跑不了。

    ???????哥哥说:可我是冤枉的!是王均说让我把手机和笔记本给他带到校外他租的房子去,我是顺路带过去的。一出校门就被摁在了地上,非说我是偷了要去卖。阴谋!彻彻底底的阴谋!

    ???????律师问:他怎么跟你说的?打电话吗?

    ???????哥哥说:当面说的。

    ???????律师再问:谁能证明?

    ???????哥哥想了想:我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

    ???????律师问:这……你最近得罪他了?

    ???????哥哥说:没有。之前宿舍里我跟他关系最好。而且我最不明白的是,我们宿舍跟王均打过架的几个人,也都给他作证!

    ???????律师想了想:看来,你得罪的这个人能量不小啊。

    ???????爸爸噌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姓钱的!

    ???????我说:不,是姓赵的!



    ???????姓钱的果然来了。他一进门,堆起一脸笑:林大叔!我又来看您了!怎么着,您儿子闺女都好着呢吧?

    ???????爸爸说:你不得好死!

    ???????钱源嬉皮笑脸道:嚯!死都死了,管他怎么死呢!还是活着重要!就是不知道安安稳稳毕业好,还是在“里面”待上个三年五载好啊!

    ???????爸爸转身直奔后厨,手已经碰到了刀柄,钱源在后面说:我们赵总说了,他的提议依然有效。

    ???????爸爸的手缩了回来:我答应给姓赵的做饭去,你就能把小东捞出来?

    ???????钱源装蒜道:什么“捞出来”?

    ???????爸爸瞪大眼睛看着他:小东不是让你给弄进去的?

    ???????钱源说:您儿子进去了?怎么会呢?我看那孩子挺老实的啊!

    ???????爸爸问:我就问你一遍,我答应你去北京,你能把小东给我囫囵个地捞出来不?

    ???????钱源刺啦一声拉出一把椅子,坐上去,把皮鞋翘到桌子上说:林大叔,你搞清楚,现在是你求我!

    ???????爸爸发抖道:我老林这辈子没求过人!你走吧,我们小东是清白的,我相信老天爷肯定能还他公道!

    ???????钱源说:公道?什么是公道?等他判了,打一架就加刑几年,要是不小心把人打伤打残了,说不定就直接给毙了!

    ???????爸爸听了这话,顿时有些站不稳,我赶紧扶住他。

    ???????钱源又说:小南可就要高考了,您不希望她再出什么差错吧?女孩跟男孩可不一样,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哟!



    ???????哥哥放出来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学校给他调了宿舍。陷害他的几个同学对他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也许就是那时,仇恨的种子已经在我们家每一个人心中深种。

    ???????爸爸问钱源:你们赵总也够放心的,这么逼我,我可是给他做饭的,随便给他下点药谁知道?

    ???????钱源说:这个啊,您放心,我们赵总专门有尝菜的。您做饭的时候啊,还有督察员。别说投毒了,您手没洗够三遍,都别想碰我们赵总的碗筷!



    ???????临出发的那天晚上,爸爸、哥哥和我房间里的灯都一夜没关。第二天早上,爸爸走出房门的时候,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

    ???????我被转到了北京的寄宿学校。这么一折腾,高考我发挥失常了。不过,我依然上了大学。一所北京本地的大学。钱源说得很对,录取分数线确实比我的家乡要低很多。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只有周末能跟爸爸见一面。爸爸坨了背,眼看着在变老。

    ???????我问:爸,姓赵的有没有为难你?

    ???????爸爸说:没有。明面儿上,他倒客客气气的。别担心了,你爸吃不了亏。

    ???????这是爸爸唯一一次告诉我那个大院子里的事。


    首丘存璧(二)
    ???????半年后,我接到钱源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爸爸醉酒失足,出了车祸。

    ???????我赶去医院。一时间不能认出爸爸的脸。

    ???????在最后的时刻,爸爸肯定想告诉我什么,但是他已经不能开口了。爸爸的眼睛,是我帮他闭上的。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见过赵存璧。钱源给了我和哥哥一张卡,说是抚恤金。我把那卡折弯摔在了他脸上。

    ???????我对哥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跟姓赵的、姓钱的再没有一点儿瓜葛了。



    ???????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极了,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完全是被本能所指引。辅导员让我休学调整一下,我说:不,我得按时毕业。我要早点儿离开北京。

    ???????跟辅导员谈完话的时候,是个晚上。我往宿舍走,被埋伏在路边树林里的两个民工拽住了。我大喊大叫,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哭着给哥哥打电话,哥哥连夜飞来,我们抱头痛哭。哥哥说:等我几个月,我毕业了就来北京,我会守着你的。

    ???????我说:然后等我毕业,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

    ???????哥哥说:好!



    ???????可是,过了没多久,我发现,我的哥哥,林小东,居然接替了我爸爸的职位,给姓赵的当起厨子了。我的本应该在写毕业论文的哥哥,又一次来到了北京,住进了赵家的大院。

    ???????我问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哥哥说:嗨,我不是想着多赚点钱嘛!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比这个薪水高的工作。

    ???????我含泪道:爸爸怎么死的,到现在还不清楚。姓赵的是我们林家的仇人,你怎么能还给他打工呢?再说,你的论文怎么办?

    ???????哥哥说:小南,跟他有仇,不代表跟钱有仇啊!

    ???????我气得有半年没有理哥哥。



    ???????再次接到哥哥电话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南,你在哪?

    ???????我说:在宿舍啊,楼下接你电话啊。

    ???????哥哥说:你快走。

    ???????我问:去哪?

    ???????哥哥说:去哪都行,离开北京,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叫“林小南”这个名字,也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

    ???????我问:出什么事了?

    ???????哥哥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我栽了。小南,再也不要来北京,走得远远的。马上走!

    ???????我问:怎么栽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哥哥说:看报纸吧,明天的报纸。不,别等明天,你今天就走。

    ???????我哭道:我不!哥!你在哪?我要见你!

    ???????哥哥说:小南!听话!我们林家不能都栽了。你得活着!

    ???????电话断了,我握着听筒,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一直以来一切模糊的猜想都成为了梦魇般的现实。



    ???????我还是看到了第二天的新闻。在网上看到的电子版。所幸那时还没有实名制,我连夜离开了北京。哥哥的投毒案被媒体写得非常详细。死掉的正是钱源口中那个“专职尝菜”的家伙。轰动一时。

    ???????我是怎么从林小南变成李楠的?一大堆身份证摆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到了这个名字,又一眼看到了照片上那个人。那就是我。卖~证的人奇道: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人!

    ???????不,还不是特别像。等我把头发留长,再等我磨掉腮骨、垫高鼻梁。

    ???????作为惊弓之鸟的李楠,在远离北京几千里的地方躲了整整一年。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养着伤,几乎不出门,泡面堆满了一面墙。

    ???????赵存璧,这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已经成为了我最深的噩梦。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必须要查清真相,我必须要——报仇。



    ???????一年后,我回到了北京。我在赵家院子的后面租了一间小平房。那以后,我每天跟踪赵存璧,整整六年。他的每一辆车的车牌、每一个司机的长相。他常去的每一个地方。

    ???????我第一次见他,是以记者李楠的身份。赵存璧喜欢被采访,喜欢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媒体上,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弱点。钱源根本没有仔细看我的证件。当然,他也完全没有认出我。那个眼神清澈且幼稚的林小南,早已经死了。

    ???????钱源对我说:赵总说了,请你到府上吃个便饭。现在我们赵总只在吃饭的时候见记者了。没问题吧?

    ???????我说:当然没问题。



    ???????赵存璧跟照片上的他没有什么不同。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即没有戴表也没有戴金链子。他的院子被刻意布置成八十年代的风格,家具都简朴到了极点。我看着超期服役的五斗橱,看着桌面斑驳的写字台,它们又是从何而来呢?它们的背后,有没有家破人亡的故事呢?

    ???????饭菜端上来了。炝豆芽和拌黄瓜,配玉米面饼子和小米粥。这是我家乡普普通通的一餐饭。它们是被一个老太太端上来的,赵存璧向我介绍说:这是你婶子。

    ???????是了,我的家乡,是有娶长妻的风俗的,据说,赵存璧的这位夫人,据说就比他足足大了七岁。我看着她,她冲我笑着,说:我们一向吃的简单,不过,肯定管饱。

    ???????味道好极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炝豆芽和拌黄瓜。即使我在巨大的情绪激荡中,我的味蕾依然背叛了我。

    ???????那么,这两道菜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一个厨子呢?这个厨子背后,又有怎样的血泪故事呢?

    ???????我问老太太:婶子,这是您做的吗?味道真好!

    ???????老太太说:我跟我们家大厨学的,我这不算好,可惜你吃不上大厨做的了,那才真叫好!

    ???????我没有再问。吃不上了,那么这人肯定是也没了。

    ???????就像爸爸,就像哥哥。



    ???????我控制着采访的节奏。赵存璧很排斥录音笔,他对我说:你慢慢写,不着急。你一开那玩意我就紧张。

    ???????于是采访没有做完。钱源对我说:我再跟你约时间吧,辛苦了,李记者!

    ???????回到出租屋,我拿出藏在包里的另一只录音笔。只有一种特殊的低频声音,来自反录音设备的干扰。赵存璧的家里有反偷录设备,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钱源再次约我,他说:真对不起,李记者。要辛苦你早起了,我们赵总只有明天的早饭有时间了。

    ???????我说:赵总这么忙,能抽出时间来见我,我已经很荣幸了!

    ???????钱源打着哈哈挂了电话。



    ???????赵存璧请我吃的早饭是小排面。面一端出来,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他说:没见过吧?这是我老家的一种小吃,好吃得很,来尝尝!

    ???????我拿起筷子,手抖着。计划要提早实施了。我对他说:难道您也是南城人?

    ???????他惊喜道:难道我在北京又遇到个老乡?

    ???????我说:我是上初中的时候离开南城的。

    ???????他想了想:怪不得。再回去过没?

    ??????我摇摇头。

    ???????他得意地用家乡话对我说:你要回去的时候,留心看看,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我的名字!

    ???????是的,我马上想到了那些存璧学校。我也用家乡话说:太巧了!

    ???????他说:快吃面,粘了就不好吃了。

    ???????我挑了一筷子面送入口中,一时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太过熟悉的味道。

    ???????赵存璧说:哈哈,小姑娘想家了吧?

    ???????我装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就是爸爸的那一锅汤底。只是少了一味配料,一味只有我们林家人知道的配料。

    ???????我对他说:您这面也算是很好的了,不过,我做的小排面比这个更好吃。

    ???????他笑道:小姑娘口气挺大啊!

    ???????我说:赵总,您这面,缺一味料。

    ???????他收住笑容,对我竖起大拇指,急切地问:什么料?

    ???????我笑道:我们家有做小排面的秘方。不过,可不外传。这样吧,我给您做一顿怎么样?

    首丘存璧(三)

    ???????回到出租屋,我拿出六年前离开南城时烘干的那袋备用料,取出一勺装进小食品袋。

    ???????第二天,我给他做了一顿面。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一连给他做了一个星期的面。

    ???????赵存璧对我说:看到你,我就想到一个小姑娘。唉,可怜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静静听着。

    ???????他说:她爸爸以前就是给我做面的。你这面的味道,也是一流了,可是跟他比,还是差了点儿。

    ???????是的,女儿是超越不了爸爸的。我默默地想着。

    ???????他继续说:可惜那个人爱喝酒,有一天喝多了被车撞了。唉……小姑娘还有个哥哥,后来接了他爸爸的班给我做饭,可这个年轻人不学好,之前就爱偷东西,跟我的一个员工发生了一点矛盾,居然狠心把人家毒死了,害得自己也被枪毙了。只可怜了那个小姑娘,也没有妈,一个人孤苦伶仃。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她那么久都没有找到。要是找到她,我真想认她当个干女儿……对了,她名字里也有个楠字,你知道,咱们南城的姑娘都喜欢起带南字的名字……

    ???????我埋着头,眼泪都滴在碗里。

    ???????他说:嗨!瞧我,大早上都说了些什么!把你都说哭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说:我听您的口音特别亲切。我爸爸去世得早,我十几岁就跟着妈妈离开了南城,听到您的声音我……

    ???????他说:你现在是跟着妈妈在北京生活吗?

    ???????我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我把妈妈去世的时间推后了二十年。对不起妈妈,我都是为了报仇,您能理解我,对吗?

    ???????赵存璧看着我,好久没说话。我也流着泪看着他。我说:我能叫您干爸吗?

    ???????他的眼睛也湿了。



    ???????我住进了赵家,以早餐厨师和干女儿的双重身份。我的“干爸”原来并不是只有早餐爱吃小排面。我起了新汤头,一口不封火的小灶,二十四小时由专人照看。半夜被叫起来做面是常有的事。

    ???????赵存璧跟我说得很多。随着无数细节的披露,我愈来愈感觉到,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钱源在捣鬼。

    ???????钱源,第一次见我就用手臂蹭我肩部的钱源。



    ???????我把钱源约到了一个宾馆。药是从卖~证的人那里买的,这是他的另一项业务,只卖熟客。

    ???????大半杯橙汁下肚,钱源就倒在了床上。我把他绑起来,他真重。

    ???????半小时后,他醒了,充满恐惧地盯着我。他说:李楠,你这是干什么?不愿意早说,我又没有强迫你!

    ???????我说:你看清楚,我不是李楠,我是林小南!林国强的女儿,林小东的妹妹!

    ???????他的瞳孔顿时放大了。

    ???????我继续说:你现在很难受吧。别着急,你会越来越难受的,到最后,你会为了来个痛快的而——哀求我的!

    ???????我静静地等着,不理会钱源的任何一句话。很久之后,他开始衰弱地哀嚎。我解开了他的绳子,以免出现勒痕。

    ???????我对他说:说吧,我爸是怎么死的?

    ???????他颤抖地说:这都是……老赵的主意!我不过是……是他的一杆枪!你要报仇,为什么不……不找他!

    ???????我说:赵存璧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事!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是,坏人……都让我做了!可主意……真的都是他的!你爸不愿意……干了,他让我……威胁你爸,拿……拿你哥的前途……威胁他。你爸喝多了……是真的。那些天他……他不好好做饭,总是……咸得没法儿吃,老赵这才……动了杀心!后来,他又……又想到了你哥!也有这个……这个手艺!对了,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遇到了……两个……两个流氓?那也是……老赵的主意!你哥……为了你,才答应……给老赵做饭的!你……不知道吧?

    ???????我泪流满面:我不信。

    ???????他说:赵存璧……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他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到手。不能到手……就毁掉。你以后……会发现的,你真的……找错人了!

    ???????钱源陷入了昏迷,再没有醒来。约莫又过了半小时,他没有了鼻息。



    ???????我打电话给赵存璧:干爸!救我!

    ???????赵存璧问我: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我说:钱助理约我来谈工作,一进门就让我喝橙汁。我觉得味道不对,就趁他去上厕所把我的橙汁跟他换了,没想到他喝了就晕过去了,这会儿好像……好像死了!干爸,怎么办啊!

    ???????赵存璧来了,他向我伸出双臂,我扑进他怀里。

    ???????那一瞬间的安慰,我说不清是幻是真。



    ???????钱源就那样死了,留下一堆八卦和远扬的臭名。赵存璧压下了这件事,钱源的妻子甚至没有哭闹。

    ???????那天晚上,我对赵存璧说:干爸,有朋友从家乡给我带了米酒,您要不要尝尝?

    ???????我差不多已经取代了钱源的位置,只是,他从来没有指派过我任何龌龊的任务。

    ???????他尝了,在他的新尝菜员尝过之后。我盯着他的脸,钱源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呢?

    ???????两坛米酒,入口酸甜,酒精度其实是非常高的。我左劝右劝,赵存璧喝掉了大半。

    ???????在喝到一半时,趁他去卫生间,我把镇静剂加了进去。



    ???????现在,他就像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一样,趴在那里。

    ???????我抽了一管空气。

    ???????拇指正要用力,突然,他睁开了眼睛!

    ???????我一惊,针管掉在了地上。

    ???????他说:小南,你就这么恨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说:钱源你已经杀了,你爸和你哥的仇也报了,为什么要连我也杀了?

    ???????他知道!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一时间,我的大脑混乱起来。

    ???????他拔出胳膊上冒血的针头,说:我是真不知道这些年钱源干的这些事。你来找我,我才开始查他。我、我比你还要震惊!我冤枉,我以为自己找了个无所不能的助理,没想到是……是无恶不作!

    ???????我说:钱源说,所有这些事都是你的主意!

    ???????他苦笑道:你跟了我这大半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既没有那样的心肠,也没有那样的脑子!

    ???????我沉默了。

    ???????他说:小南,我怎么也捂不热你的心。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愧疚!我是真心把你当女儿来疼的!

    ???????我继续沉默着。

    ???????他说: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以后要是遇到坎儿了,还可以给我打电话。只是我们再不要见面了。

    ???????我看着他。

    ??????他说:唉!你要是真不甘心,你就杀了我。我绝对不动一下。

    ???????他伸出了胳膊,从地上捡起针头递给我。

    ???????我接过来。

    ???????他继续说:小南,何必呢!我是土埋到腰的人了,你呢,还有大把的好年华。你不划算啊,孩子。

    ???????针头掉在了地上,我一阵脱力。

    ???????他说:我愿意用余生去证明我的清白,去弥补我的错误,小南,给我这个机会。

    ???????我和他对视着,他的眼睛深不可测。

    ???????终于,我眼前一黑。

    ----------完-----------
    @雪媚猪 2017-12-04 07:16:58
    哎可怜的孩子,坏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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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的确是这样~
    @annayl 2017-12-04 14:07:14
    这个老赵好重的心机,如果生在古代,肯定是个枭雄。可惜了这一家了。
    真好看的故事,最好每天都有的看,抱抱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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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周一更~更新来啦~回抱~
    @xuxu0521 2017-12-05 07:20:16
    看完一直在想,到底赵是幕后黑手还是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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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不能解释~因为拿了封口费,哈哈~
    @千朵白 2017-12-06 21:11:09
    楼主,您的职业也是与写作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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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关……写作是爱好,希望能发展成第二职业,还在摸索中~
    @千朵白 2017-12-06 21:15:23
    脑细胞都跟我们不同,好羡慕你的本领,随心所欲写出你要表达的思想。 期待你的下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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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啦~啦~啦~自带回声(*^__^*)
    @gaolaokonghegu 2017-12-07 19:30:51
    等更新是每天的乐趣,偶尔有更新就是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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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周日固定更新,大概下午或者晚上哦~嘿嘿~感谢捧场~
    更新一篇~

    电玩城之夜(一)

    (温馨提示:本文荒诞且偏胡说八道向,慎入~)

    这是一个隐匿在电子乐、欢声笑语和气急败坏之下的江湖,永远暗流涌动。

    ——题记

    深夜篇

    深夜,上演的是一种别样的狂欢。寻欢作乐的人群撤去,电闸被拉下。一切被强加的虚幻都如退潮般消散,留下的只有永恒的黑暗与静默。当然,那些金属的、塑料的以及种种其他具有反光属性的礼品机和退币机还有其他机器外壳的边边角角,也许还在反射着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微光。在这微光中一切都模糊不清。

    那些躺在礼品机橱窗里的毛绒玩具们,似乎是转瞬之间就睁开了眼睛。这并不奇怪,它们的大多由半透明的塑料制成的眼睛们又接受了那些边边角角的反光。塑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材料,让它们的眼神永远有着令人满意的分寸感。在阳光下、在灯光下、在一切散射光之下,与之对视时,绝对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与生命力有关的联想。

    喜爱毛绒玩具的人们,不论是孩子、女人还是男人,都会自作多情地把一些模糊的温暖与希望投射到那些毫无内容的眼睛里。他们在那塑料珠子里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也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不论是慰藉还是别的。试想,如果那些眼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某个时刻向人们投去哪怕是最不经意的一瞥,也将成为看到这一幕的人永远的梦魇。

    总之,在夜的静谧之中,塑料眼睛们开始蠢蠢欲动。如果目光能够成为实体,那这个二百八十平米的空间里早已发生了无数爆炸。一切都在无声之中进行,随着那不可知的光源的缓缓移动,眼神与眼神撞击在一起,再硬生生地分开。每一次的交融都制造出小小的核爆。无数的小核爆又引发了更大的核爆。它们在交谈,这是它们独特的方式。



    毛绒玩具们也有命运。那只粉红色的大兔子,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它并不是被设计出来被塞在机器的橱窗里、再用细细的绳子拴住左边那只耳朵吊在空中,吸引着人们前仆后继地把人民币换成游戏币,最后把游戏币喂进关它的那个大笼子永远吃不饱的肚皮的。它的左耳朵只剩几针连在脑袋上,劣质的棉线垂死硬撑着。

    而这种事对它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它已经在橱窗里这样挂了好几个月。疯狂牛仔机器里的A位,这是一个有点儿尴尬的位置,配上她的体型和质感,就更尴尬了。它不像C位一样总吸引着一些冒险者来碰运气,也不像B位一样甘当陪衬。对于谁曾觊觎过它粉红色的身体和柔软的耳朵,它记得很清楚。一个还走不稳路的小男孩,一对囊中羞涩的学生情侣,当然,还有我。

    几个月来,只有三个人曾有机会成为它的主人。电玩城里的毛绒玩具们都回避着“主人”这个词。它们还待在机器的橱窗里的时候,当然是没有主人的。做为无主之物,就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可是一旦有了真实确定的主人,它们一生的命运基本就一目了然了。

    毛绒玩具这种东西并不是被制造出来去体验幸福的,尽管它们是最容易获得的幸福感的来源之一。一旦有了主人,一旦被微微发抖的充满汗液的手触碰过,它们就被打上了标签,再也不是独立的所在了。它们不能交谈,不能移动,人们以为它们没有灵魂,然而可悲的是,这种东西偏偏有着世界上最为敏感细致的灵魂。这灵魂总是微微颤抖的,而这种颤抖从不曾被感知。因为它们柔软的身体早已吸收掉了一切不合时宜的颤抖。

    大多数的毛绒玩具,不论被谁带走,最终会落在某一个人类的幼崽手中。等待它们的许是温柔和小心翼翼的抚摸与拥抱,也可能是毫无目的的发泄——摔打、撕扯和啃咬。它们最大的敌人是情绪,一种产生于它们所无法理解的高速运转的被叫做大脑的东西的最为不可控的因素。它们本身与任何人类的情绪都没有交集。然而它们也是天生有着自己的情绪的。

    它们的质感,当然无一例外地毛茸茸。然而这毛茸茸之中却有着天壤之别。只要去摸一摸就能发现,是柔顺还是静电丛生,是真实的柔软还是充满饱胀的弹性,是可以被当做枕头或者其他的有着实际用途的无生命物的代用品还是毫无被使用的价值。它们第二大的敌人是人类的体液。口水、汗液,或者别的。这些东西会让它们变脏、变旧。那些不论是劣质的黑心棉还是真正的丝绵的内填充物,总有一天会不再蓬松、会板结起来。这时的它们,其实已经离寿终正寝不远了。

    也许它们会被清洗。在洗衣机里转上三万六千圈,就像经历了无数次的轮回。能经受住这种清洗的,就会焕然一新。然而,这焕然一新的次数,也是有限的。更多情况下,在甩干后,它们会丢掉一只眼睛、拖着长长的开线、肚皮上裂开一个大口子或者变得干瘪。这时的它们,其实已经成为尸体了。也许它们还能得到一些温柔的抚摸,一些宠溺的口水,但这一切对于尸体来说毫无意义。



    最终,它们会变得更残破,会被丢进垃圾桶。这时,它们即将迎来生命中最后一次被出售的机会。在电玩城进货时,它出生的身价被固定了。也许按厂牌也许按质地,反正不会太离谱。得到一个主人时,它们的身价是不定的。我见过一掷千金的,也见过投一两个币就到手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它们真正的价值。因为在成为尸体后,它们的价格就非常统一了——按斤出售。

    拾荒的人其实并不特别钟情于它们的尸体。它们和饮料瓶、破纸箱一起,被那些肮脏大大手嫌弃地挑挑拣拣后,就会在废品站阴暗发霉的仓库里被分类,然后度过一段平静的等待时光。同类足够多之后,某一个骑着三轮摩托的面目不清的男人就会把它们拉走。也许那男人会把它们带到一个生产劣质沙发的厂子。一些同样面目不清的女工操作着一个有着血盆大口的机器。它们被丢进去。在那里,它们和许许多多其他种类的尸体一样,像进入绞肉机的肉馅那样被野蛮分解。最终,变成一种叫做黑心棉的东西,被填充进那些看上去很光鲜的沙发内部。

    我不知道这时的它们是否还有着眼珠,是否还有着目光。不过,即使有,那也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然,还有一部分幸运的家伙离开了礼品机的橱窗,在经过了短暂的颠沛流离之后,就被关进了黑暗的衣柜,跟换季后淘汰的衣物还有樟脑丸终日厮混起来。厮混到天荒地老。它们唯一应该担心的就是年终的大扫除。这是唯一会威胁到它们生存的时间点。主妇们只有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才会用一种不同的目光来审视属于她的一切附属物。如果有幸躲过了大扫除,那么就又可以在黑暗和平静中度过整整一年。一年,又一年。直至尘满面鬓如霜,直至棉线崩解、直至散发出莫名的陈腐味道。我不知道这种境遇应该被叫做死亡还是休眠。如果我是一只毛绒玩具,独自对抗无边无际的孤独,这将是我最倾心的命运。

    我喜欢畅想这种命运的随波逐流。人类感受不到这种无力感和无力感之后的想象带来的模糊的对于不可知的暗暗期许。我只能透过它们的眼睛去感受。


    电玩城之夜(二)
    “噗”地一声,沉闷的坠落声。那只左耳朵终于跟它的兔子主人分家了。这次的伤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兔子掉在了机器底部,半只耳朵还留在挂钩上。另外的半只耳朵,已经变成了一堆杂乱的毛线团,还连接着它的脑袋。我相信即使是那个最心灵手巧的织布匠员工也回天乏术了。兔子的眼神慢慢黯淡了,它也许是这一整个电玩城里最早迎接死亡的玩具了。那些碰撞着的目光也突然安静下来,大家用沉默来维护它最后一刻的尊严。

    我却感觉到了某处似乎有着莫名艳羡的目光,仔细寻找,原来就来自它身旁那只肥满的大熊。肥硕、洁白。它的身上有着一个不明显的手印,来自一位邋里邋遢的、不爱洗手的工作人员。它必然是恐惧的,一次触摸就给它留下了在它看来是永恒的印记。那么,一次掉落也许就会让它万劫不复。

    这样的事我目睹过很多次。好几年前,有一只比它更白更大的白熊,挂在角落里那个学名步步通、被玩家们称为拍七的机器里的最大咖位——C位。然而光鲜的只是它的正面。每次它被拍中后,总会被拿到吧台要求调换。因为它的背部有一个鲜明的泥脚印。这样的事发生了少说也有七八次。后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晚上关灯前还好好待在机器里,透过橱窗张望着。第二天早上,C位就空空如也了——我发誓这件事当然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浅夜篇

    深夜之前就是浅夜。月色浅淡,人心浮动。商城已经打烊,电玩城是这个硕大的建筑物内部唯一还在发光的区域。

    一个完美的消遣之夜,很难说需不需要包括来电玩城逛逛。逛街吃饭唱歌看电影,这种消遣模式因为它的闭环性与完美性,很多年都没有被任何一种新兴的模式取代。

    我始终觉得,作为一种可以随时抽离的消遣,电玩城是最佳选择。游戏当然都是假的,可体验却是无比真切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都是实实在在地释放了的。

    我喜欢看那些机器前面的脸。那些喜怒哀乐。那是一些卸下了面具的脸,一些最真实的表情。在这个真实的东西越来越少的世界上,我觉得这一点弥足珍贵。



    这个处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全市最大的电玩城,当然有着无数的熟客。他们中有情侣也有一家三口,独行侠也不少。有些人偏爱各种娃娃机,有些人只为秀秀舞技,还有些人一定要把所有的机器玩个遍才不虚此行。当然,更多的人只是领了免费的赠币,然后像最会精打细算的主妇一样,用十个、二十个币打发掉半天的时光。只是,在打烊的广播声之后,这一切的人都会在几分钟内走个净光。

    也有我这样的人。我想,我似乎可以称自己为职业玩家。来电玩城玩游戏就是我的工作。我每周的进项都在五位数以上。在捕鱼机被取缔之前,我的收入还要更高。我熟稔于任何一种可以获得实物或者代币的机器。任何一种新的机器也会在几周内被我完美驾驭。

    当然,我一个人是办不到这件事的。我有个搭档,他叫小白。我,我叫老黑——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黑哥。小白目前的身份是这家电玩城的副经理,据说明年有望扶正。我对于这些事并不是很有兴趣。在小白还不叫小白的时候,在这个全市最大的电玩城还没有打垮它所有不堪一击的对手之前,我们曾经风头无俩。那年还没有开始全国严查,各种具有赌博性质和可以直接退币(用游戏币在吧台换取现金)的电玩城深藏在这个城市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角落。



    七年前,小白在遇到我的时候就只有九根手指,同时他还背负着一个永不再上牌桌的毒誓。这样一个人最适合混迹于电玩城,这个游戏和赌博的界限不明的灰色区域。我总觉得他跟我是一类人,但是从来没有敢向他求证。我怕我会吓跑他。我,老黑,跟电玩城里所有的机器都是朋友。当然,这样说有点儿抽象。我总能感觉到一切退币机爆机之前的骚动,我也能感觉到一切礼品机即将出奖前音乐声里微弱的颤音。很多人死缠烂打希望我能收他们做徒弟,但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的。第六感这种东西完全是天赋。

    我从没有见过小白失手。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克制力。在手气正旺的时候也能戛然而止,在走背字的时候也能一直不愠不火。对于分账他也毫不在意。不论是曾经的五五开还是现在的三七开,他都不发表一点儿意见。小白现在主要负责为我提供情报。机器每周都重新调试,防的就是我这种人。而调试报告每周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完美。

    完美是我对小白说的,其实我不太需要什么报告。小白大概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正岌岌可危,而那份报告对于我们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确定物或者说维系物。我跟小白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目标。在我们还混迹于地下室乌烟瘴气的小电玩城时,他就立志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电玩城。而我那时的目标到现在也没有变——给自己找乐子。

    我真的找了不少乐子。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测试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每当我在娃娃机前奋战时,腰间那一串毛绒玩具总会引来很多孩子。我总会盯上那些两两结伴的孩子,慷慨地——向其中一人——赠送一个玩具。之后发生的事总是让我回味无穷。几乎半数没有得到玩具的孩子都会当场崩溃大哭起来。还有一些会争抢起来,甚至大打出手。也有孔融让梨的选手,每当遇到这样的孩子,我都会再送一个玩具给他们,然后躲起来观察他们的反应。这种时刻很珍贵,于我而言仿佛成为了公正的化身,不过,常常几个月都遇不到一次。

    我还喜欢在情侣面前充当完美陌生人,竭力帮助其中一方而视另一方为空气。其实我因为这个挨过好几次打,不过依然乐此不疲。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其实是在做好事,制造出小小的危机或者说裂痕,情侣中的一方或者双方就会分泌出黏合剂来,这在一定程度上能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因为做好事而再三挨打!

    电玩城之夜(四)

    六年里,我们总在跟钱较劲。跟房租、跟欠了无数电玩城老板的越来越多的帐。最后帐多到无法用钱来结清了。有个老板说,我们一跑路他就会破产。当然,这个说法不无夸张,可是他让我们想到了从未想到过的一个办法——跑路。

    跑路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取出了存折上带小数点的所有数字,准备孤注一掷。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们赌输了。我拉着她狂奔,老板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准备跑路时,我们会带着行李去电玩城。那时的我们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

    我跑了很远,才发现拉着的是箱子而不是她。

    我是在离开忘记了名字的她之后,才时来运转的。其实这也不是我主动选择的结果。跑路失败之后,她突然就忘记了我。完全忘记了我这个人。哪怕我一再提醒她,我们曾有过相濡以沫的七年;哪怕她就坐在我们那出租屋的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哪怕我许诺了一万种未来给她,并且向她双膝跪地;她都不为所动。她看着我,目光却好似穿透了我的脑袋看向虚无。

    赌徒真的不需要爱情。如今,我也忘记了她,连名字都忘了。



    白昼篇

    阳光之下,一切无所匿行。

    小白问我:这周怎么回事?

    他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我说:手气不太好。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跟我作对。明明要爆机的机子,无论我怎么坚持都毫无反应,在我刚一离开,别人刚投进一个代币的时候,就哗啦啦吐出一地的代币。明明唾手可得的礼品,一切的音乐和手感都与往常别无二致,却迟迟不出奖。在我转身还不及离开的时候,奖品却已经被别人抱在怀中。

    小白说:手气不好,大概是因为她来找你了。

    我问:谁?

    他说:你从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其实,我从未告诉过他,有这样一个她。我看着小白。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继续说:你相信执念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么多年,支撑我的是执念,毁掉我的也是同一个东西。

    小白问我:真的有小白吗?又真的有一个“她”吗?

    我点点头。

    他再问: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小白咧嘴一笑,就那样消失在我面前。

    我一惊,却又感觉到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这样一想,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一个人在身后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见到那个一掷千金的寡淡中年妇人。

    我问:什么事?

    她说:你真的忘记了我的名字吗?

    我张口结舌。

    她又说:那我告诉你一遍,我叫……

    我连忙捂住耳朵:不!不要告诉我。

    她的嘴巴还在动。那口型无比熟悉。

    我连忙闭上眼睛。



    突然间,我感觉到左耳朵一阵剧痛。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四周一片黑暗,四面似乎都是墙。我想要抬起头,可是脖子软绵绵地完全无法转动。我只好用力转动我的眼睛。渐渐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似乎看到了一根线,似乎从半空中吊着我的脑袋。再努力向上看去,是一堆杂乱的线头。

    痛感正是从那些线头处传来。绵延,无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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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22 13:11:26  更:2021-07-22 13: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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