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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古玩笔记》三爷给你聊聊真实的古玩圈[第241页]

作者:齐州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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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市?”杨厅长眨眨眼疑惑道:“那里是个杂八地,跟北京天桥差不离,您去哪儿干嘛?要是想从江湖道入手,我这儿有好几条道上的路子呢。”

    “不能这么看。”孙德胜认真说道:“有些案子还真得从市井入手呢。”说罢,拉着杨厅长回了别墅,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再回厅里坐镇。


    注释:孙老爷子说的英国奇案,就是发生在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最骇人听闻的“开膛手杰克”奇案。

    起士林:天津最有名的西餐店,至今犹存。


    


    法式香草汁羊排。
    二十


    第二天一早,杨小宝就带着两位老爷子到了离天津城南门不到半里的南市,原本南门是府城正门,像京城前门外一样,城墙城门巍峨高大,十分庄严,各种买卖铺户鳞次栉比星罗棋布,是老天津城第一个热闹繁华之处。

    可清末以来,水旱灾害频发,局势混乱,洋人猖獗,各地没了活路流离失所的流民百姓纷纷拥到天津讨生活,天津府无法妥善安置,这些人只好顺着南城外搭起了窝棚、草窝存身,渐渐地便形成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齐聚的百姓居住区。

    居住区偏东,是津门有名的戏院、茶楼、青楼妓馆所在,偏西则是日常的民间市场,什么花鸟鱼虫、日用百货、锅碗瓢盆、破衣烂鞋应有尽有,还有摆地摊拔牙的、耍狗熊的、卖大力丸的、说相声唱大鼓的、卖津门特色小吃的,小破布棚子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既有点像京城隆福寺的大地摊,也有点像崇文门外的鬼市和天桥的游乐场,不少玩家还在这儿淘过宝贝呢,像京城老少爷们喜欢逛天桥一样,天津卫的老少爷们,闲暇时也都喜欢逛南市。



    南市既热闹又杂乱,不少地痞流氓江湖黑道混杂其中,专吃这块“盘子”,因此是个杂八地,又算半个“三不管”地界。杨小宝陪着孙德胜和贵爷溜溜达达,一处处看热闹瞧新鲜,起初也大为不解:这种地方能有什么线索?后来慢慢也玩上了瘾,看了马戏又吃小吃,听着相声喝大碗茶,慢慢也入了迷。

    玩了大半天,孙德胜笑道:“一入俗世五色俱迷,看起来比天桥还热闹呢,这里的相声听着也逗!走,咱们去歇歇脚吧。”杨小宝立即领二人上了丹桂茶园二楼,落座喝茶。

    望着窗外热闹不堪,孙德胜指着东南边问:“小宝,那边的庭院楼阁挺整齐,是什么所在?”,“哪儿?”杨小宝塞了一嘴蜜三刀大吃大嚼,抬头一看乐了,嘟囔道:“您说那啊,呵呵,那里就是咱天津有名的‘销金窟’,从这茶园往南、东南全是青楼妓院,跟京城八大胡同齐名!有名的青楼三十六,没名儿的赛牛毛,里头的姑娘那叫一漂亮!我们厅长还有个相好的叫小金翠,就是这里春香楼头牌嘿嘿。”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懂得倒不少!”贵爷嗔怪道:“想娶媳妇了?”。“哪有!”杨小宝脸色绯红说:“我才多大嘿嘿,其实常听厅长说起才知道的,孙老前辈,您问那儿干啥?”

    孙德胜一脸平静:“过会咱们去那儿遛遛。”

    “啊?!”这下连贵爷也傻了。


    杨小宝打着嗝儿在前,领着俩老爷子慢慢进了青楼妓馆街巷。这里的建筑都很整齐,有的是江南风韵灰瓦白墙的二层小楼,小桥流水十分清雅,有的是前后两进的四合院,门口挂着小木牌,工笔写着“翠宁堂”“引凤轩”“集云馆”“百花阁”,句句新雅清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些书店呢,还有些什么也不写,门口只挂着两盏水红色或绢纱或玻璃大灯笼,上头写着头牌姑娘的名号。

    贵爷红着老脸,见孙德胜左看又看津津有味,心里直打鼓,小声问:“孙老兄,您这是要……咱在京城可都没逛过八大胡同,怎么到了天津……”

    “哈哈,老兄你放心,咱两个老头子哪还有那份心思?您跟着来就是。”说着话走到一处楼阁所在,五檐楼阁雕梁画栋,门口匾额上是很精神的三个颜体大字“春香楼”,杨小宝猛然止住脚忙问:“孙老前辈,咱进去吗?”

    “来了当然要进去啊。哦,你没带钱还是怕人认出来?我带着呢,这里的规矩我懂。”,“不是不是!”杨小宝摇晃手说:“您这是寒碜我,钱都带着呢!每次来接我都坐车里,他们不认识,不过咱、咱大中午的逛妓院,没这个规矩呀,再说小金翠在里头,您不是要点她吧?!”

    “哈哈哈哈,”孙德胜一面迈步一面笑:“放心,咱们进去就是喝茶聊天。来吧!”,话音未落,早有个矮墩墩的大茶壶一溜小跑迎了出来,满脸陪笑招呼道:“哎呦三位爷!您老吉祥!怎么这个点儿来玩,我们姑娘们还没起呢嘿嘿,快请进。”百般殷勤礼让着三人进了楼。



    说是楼,里头还有个宽敞的天井,四面楼阁都是用五色玻璃镶嵌,檐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各色玻璃灯,墙上悬着名人字画,摆设倒是不俗。孙德胜一面打量一面问:“打茶围什么价?”

    “吆,听口音您老不是咱这人,可是行家呀!”大茶壶呲着黄板牙笑道:“您老四处扫听扫听,咱这儿是津门青楼第一家,人齐整,价码也贵嘿嘿。有清倌、红倌两种,清倌茶围便宜点,不要酒席的三块大洋一个盘子,烟、茶、点心奉送,要酒席的五块大洋一个盘子,都是小菜小酌,要大菜洋菜另算。红倌贵点,不要酒席五块钱一个盘子,要酒席八块钱一个盘子。您若是想留宿,一般的姑娘二十大洋,好的三十,挂灯头牌的四十,若想给清倌开怀成人,得从三百大洋往上……”他见孙、贵二人穿戴不俗,以为遇上了豪客,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贵爷越听心里越打鼓,孙德胜若无其事笑道:“讲究还不少,你们这挂灯头牌红倌有几位?”,“那多了去喽!”大茶壶掰着手指头笑说:“挂灯顶红的姐儿,有小金宝、小金翠、小红艳、小飞燕、小貂蝉,二等的有小桂香、小秋香……至少二十个呢,咱这儿是津门第一家,包您满意!”

    “清倌没意思,叫小金翠,不要酒菜,俩盘子,上些好茶好点心,多了的赏你。”随手递过一张十两的恒利票子,大茶壶接过来笑得满脸开花,打千喊道:“谢您老的赏!”,赶紧起身冲楼上抑扬顿挫高喊:“楼上听着啦,二位爷点小金翠,金翠姑娘打帘子接客呐!”随即小声陪笑:“这位爷,小金翠如今有贵人托护着,脾气大娇贵,您老可多包涵。”

    杨小宝吓得脸色大变,又不敢细问,只得跟着同样目瞪口呆的贵爷上了楼。时当中午,这钟点青楼里都在休息,一般要在下午六点钟以后才开始起床忙活,大茶壶这一叫唤,引得正在梦中的姑娘们纷纷嚷嚷。楼上东口第一个门就是小金翠的卧房,她是春香楼顶红的头牌,老鸨子的心肝宝贝,因此特受优待,给了她三间房子随意使用。



    可巧她不爱午睡,正吃了饭懒洋洋躺在床上读小说,听见大茶壶喊叫,登时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冲外头丫头喊:“都吃饱了挺尸去啦!什么钟点就乱叫唤,还叫人活不活啦!”,小丫头急匆匆进来嘀咕了几句,她不情不愿随意整了整头发,怏怏不乐走到门口来接。见进来俩老头,更是满心不乐,再看后头登时一惊,揉揉眼失色道:“是你?!”

    杨小宝此时有口难言,只得讪讪笑道:“金翠姐,我、我是跟他们来的,您可别跟厅长说……”

    小金翠登时火冒三丈:“好啊你个小兔崽子,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敢带人来割你厅长的靴腰子,给你厅长戴绿帽子!反了你啦!看我不打你个小崽子!”说着话跳脚大骂冲着杨小宝又挠又抓,杨小宝欲哭无泪,抱着头闯进来又把她拽进来,陪笑道:
    “我的姐姐!您误会啦,听我说……”

    “说你个大头鬼!姑奶奶不是没名没号的人,也不差你几个臭钱!赶紧出去,我是猪八戒摆手——不伺候!”小金翠动了肝火,掐腰气冲冲冲着仨人一咋呼,倒把孙老爷子逗乐了。



    “姑娘莫急,我们不是来玩乐的,走到这儿进来随意坐坐聊聊,你先请坐。”,小金翠不满的翻翻眼皮,冲他福了一福说:“这位老爷,我不是冲您,行里的规矩我知道,不过这小子忒损了,我是气他。”

    “不怪他,是我要来的。”孙德胜很有风度,微笑道:“早听闻津门风情,姑娘是有名的一位,如今特来见识见识,并无他意,也说不上割靴腰子,你别误会,坐下一起喝茶聊聊,我们就走。”

    “是么?”小金翠见孙德胜一脸正气,贵爷也一脸忠厚相,顿时放了心,轻叹一声过来坐下,早有丫头送来托盘,里头满是香茶、香烟、瓜子、点心、水果,铺排了一桌子。小金翠说:“二位爷,也不是我矫情,我就是干这行的,怕到时候杨厅长知道了大怒不止,我可受不起。您既然要聊天喝茶,我陪着,想听个曲儿听个戏,我这就安排。杨小宝,你也过来坐下吧!”



    外一篇:旧时代逛青楼的规矩。

    老年间逛青楼,尤其是有名的大店,跟现在去什么洗浴中心会所不太一样。那时候有公开的和私密的两种,公开的都得在官府挂号,有营业执照,私密的脏乱差,也叫“暗娼”,京津两地也叫“暗门子”,官府严厉查处这种。

    青楼的服务人员分三种:第一是大茶壶,南方也叫“龟公”,这是官名,属于招待员,机灵乖巧,嘴巴特别会说,还得会随机应变。第二是打手,老鸨专门雇来,为了应付江湖上方方面面的来玩的人,万一有耍横的,打手们就会出面。
    第三是老妈子和丫头,这些人属于雇员,不属于青楼里卖艺卖身的人,平时只负责姑娘们的吃喝拉撒以及伺候。

    一般青楼的规矩,是白天不接客营业,大概到下午六点钟开始挂灯,静等顾客上门。

    到了青楼玩耍,有两种消费模式:1 打茶围,2 留宿。

    打茶围是行里话,意思是只闲谈聊天,或者喝酒听曲取乐,不留宿,所以比较“便宜”,而且有一定时间限制,每小时或者四十分钟,叫“一个盘子”,在这个时间内,客人们可以跟姑娘说笑谈天,青楼会奉送香茶水果香烟,也有地方会有非常简单的小酒菜。

    如果要吃酒席或者大餐,那得另外加钱。如果客人在时间内没聊够,可以再加一个“盘子钱”,如同现在做保健时的“加钟”。

    但是这个时间内,客人绝不允许随意跟姑娘动手动脚,如果越位,除非加钱留宿,不然姑娘可以拒绝客人。

    留宿,大家都懂得。

    青楼内的姑娘分两种,一种叫清倌,一种叫红倌。清倌是没破身的姑娘,特别贵重,没破身之前不随意接客,红倌就是接过客,已经破身的姑娘。


    留宿也有规矩,红倌比较便宜,但清倌非常贵,需要花大价钱才能包夜,第一次也叫“开怀成人”,至少在八十——一百两银子或者大洋,即便有些财富的也不敢随意消费。




    四个人坐了一桌,贵爷没经历过这个,杨小宝心里惴惴不安,自然不敢乱说话,只有孙老爷子仿佛熟门熟客,又慈祥温和,跟小金翠聊得全是家常话,慢慢的气氛也就和缓了。

    “您老是京城来的?怨不得如此气度呢!”小金翠毕竟年轻,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听说俩人从京城而来,羡慕道:“听说那儿好玩极了,还有皇上娘娘住的皇宫大内,我都想去逛两天。”

    孙德胜喝口茶笑道:“京城繁华,其实比不得天津,若有机会可以去游览游览。杨厅长那边不碍事,他知道了有我呢。我们这次从京城来天津,就是专门给他帮忙,是件苦差事呢。”

    “苦差事?您二位偌大年纪,还出来讨生活?我不信!”小金翠剥开个桔子递过来。杨小宝磕着瓜子陪笑道:“金翠姐,你不知道,这位可是有名的断案老前辈,是厅长专程从京城请来的!”

    “是么?在我看来,那么老大的厅长都破不了的案,您老能行么?”

    “哦?你也知道案子,是什么案子?”孙德胜饶有趣味的问。小金翠一愣,笑道:“不就是前阵子天津卫流传的什么水鬼杀人,运河捞出尸块的案子?嗐!我们这儿都嚷嚷动了,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吓得我们天一黑都不敢出门呢。上次去警察厅陪杨厅长,听他说不是鬼怪杀人,还没说完就送我回来了,您老既然有神通,快点破了这案也让我们安心不是?”

    二十一


    孙德胜笑道:“哪有那么简单啊,金翠姑娘,请问你和你这行里挂灯顶红的姑娘们熟不熟?”,

    “嗯,那得看怎么说,也熟也不熟。”小金翠天真地歪头思索道:“我们这行跟其他行当不太一样,也恨行也互相联络捧场。老话说同行是冤家,原本都是头牌姑娘,我在这家,她在那家,平日里少不了斗气炫耀显摆,或是客人、或是衣饰、或是住处,都得比比高低。不过有时候人家叫局,有的客人难缠恶心,大家伙都是同行,书上说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能帮衬一把就帮一把,有关系好的姐妹也互相捧捧,主动请客人换盘子挂灯留宿的。”

    “这倒是实话。”孙德胜点点头:“请问你知不知道,去年以来,你们行里有没有头牌姐妹失踪的呢?”

    “失踪?”小金翠疑惑:“失踪是什么意思?就是走丢了?”

    “不,失踪就是忽然不见了,没了音信,不知去向。”孙德胜耐心解释:“就是今儿还在这儿,明儿忽然就不见人影了,大家都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这个您老得容我想想。”小金翠一边回忆一边嘀咕:“我们这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今儿这个兴了,红遍满城,明儿那个被撂了,不见踪影,常有的事。您老或许知道我们行里的一些事:清倌不论,像我这样的红倌,一种是老板们花钱买来的,吃穿住用全靠老板供给,卖艺卖身给他们赚钱,我们算柜上的人,我们生老病死发卖给外人,全是老板做主;

    “还有一种叫‘搭住红倌’,或是从良后丈夫死了无法生活,或是被抛弃,再来此地做皮肉生意,这类的姑娘身份自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赚得钱跟老板四六分账,若再找到丈夫,抬脚就走了也没人管;

    “第三种叫‘押账红倌’,她们的父母丈夫没了活路,就把她抵押在此,换银子生活,就像当铺当东西一样,她一样得卖艺卖身,等她家有了钱再把她赎回去,如果三五年不来赎,老板也有赶她们走的。您想,我们又不是衙门里的人,钉住了一个萝卜一个坑,铁打的青楼流水的姑娘,我这一种红倌还有名有姓在册,搭住的和押账的,来来去去,哪有个准谱儿?”

    杨小宝噗嗤一笑问道:“金翠姐,要按你这说法,那些搭住的和押账的还用赎身干嘛?等过个几年被赶走就是啦,岂不便宜?”

    “我撕烂你的嘴!”小金翠嗔怒道:“你懂什么?女人一过三十就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哪个老板有良心供吃供喝白养活你?再说那些姑娘多是家里穷苦的、遭事的、年纪大的,有几个客人喜欢这种人?她们又能红几天?老板撵走她们是扔包袱呐。”
    孙德胜点点头叹道:“这么说,只有老板花钱买来的红倌,也就是柜上的人出色,做头牌的最多?”

    “也可以这么说,反正我认识熟悉的头牌红倌全是柜上的人。若说这些人失踪,那不可能,为啥?因为她们来去都有柜上的人跟着,监视着,您以为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碰上个清俊的年轻公子就私奔呢?没那回事!”小金翠眉头一挑怒道:“这些老鸨子老板,全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畜牲!头牌红倌就是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谁敢跑,抓回来立即打死,官府都不过问的。”


    “那么从良的呢?”

    “从良的就不好说了,有倒是有,不过我不爱打听这些事。您想,我们既然做了这行,就是白布染了一水,再怎么也洗不干净啦。有钱有势或有情有义的男人把我们赎出去从良当媳妇做小妾,可这是我们年轻漂亮啊,甜哥哥蜜姐姐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瞅着不错,你知道人家心里存着什么心病?只是不好发作罢了。等我们过了三十人老珠黄,男人们看也看烦了,想起我们是窑子里出来的,心病一发作,或打或骂或卖,那苦日子还在后头呢。老话说一日为娼终生为娼,所以我不爱想也不爱听这些从良之事,吃饱喝足得乐且乐呗。”

    贵爷是个慈善人,长叹一声说:“这里头的苦还真叫人心酸呢。”

    “可不嘛!”小金翠给他斟茶说:“跟您老说实话,青楼的日子比我们小时候裹脚还痛还苦呢!”放下茶壶她还在回忆,突然一拍脑门笑道:“哎呦您瞧我这记性,头俩月倒是有个姐妹给我念叨过她的一个什么姐妹从良之后,没了音信的事,我也不懂是不是失踪,您老想知道,那我请她来说说行不行?”

    孙德胜眼光一亮笑道:“好啊,是不是的不要紧,就当朋友们聚会说故事了。”
    “那敢情!”小金翠柔媚一笑:“我最喜欢看故事听故事了。不过,您二位得破费一点,她不是我们柜上的人,是其他楼的,按规矩这叫串行,我们老板顶忌讳这个,人家老板也不乐意。我这可不是诓您,您若觉得不值就算了。”

    孙老爷子刚要掏钱,杨小宝早急了眼:“孙老前辈您可别再拿钱了,要让厅长知道了还不得踢死我?金翠姐,您说那人在哪个楼,我亲自去,反正您也认出我来了,不用遮掩。还有你们老板,谁敢瞎嚷嚷我饶不了他!”

    “瞧把你得意的!”小金翠起身写了个小帖子,叫了丫头来:“陪这位小宝哥去蘅春阁,就说我的话,请兰心姐姐来一趟。小宝,你去了可别耍横,县官不如现管,到时候你们走了我们可得遭罪。”

    “放心吧金翠姐,钱和枪我都带着呢!”杨小宝一拍腰包,大步流星匆匆而去。贵爷从未逛过青楼,见小金翠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并非那种暗门子浪荡女子,也稳住了心,仨人聊得也不错。大概一袋烟工夫,就见杨小宝一脸喜色匆匆进来挑起门帘,婷婷袅袅进来一位,莹莹笑道:“金翠妹妹,什么事这么着急,这钟点叫我来?”



    注释: 割靴腰子,旧时代暗指抢夺别人相好的青楼的姑娘的暗称,俗语犹如古玩行的“呛行”。


    眼前女子大约二十出头模样,气度娴雅温和可亲,上身穿天青双喜如意纹春绸褂,斜肩珊瑚盘扣,下穿浅果绿苏绣褶裙,脚下一双掐金盘绣的宝蓝色弓鞋,中等身材,眉如远山,目似春水,脸带微笑,见了几人并不惊讶,轻启朱唇蹲身道了两个万福,笑道:“不知贵客在此,失礼之处望恕罪。”

    孙德胜起身拱手:“有礼了!姑娘请坐,我们此来并无他意,随便喝茶谈谈。”,小金翠捂嘴大笑:“呦这位爷,您老又不是见大官,对我们姐妹回什么礼呀!这可真开了眼,第一次有客人给我们回礼。”

    “不然,”兰心姑娘缓缓过来坐下:“这位爷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又轩昂有礼,不是常人呢,按规矩我先给您斟茶。”

    给孙、贵二位斟了茶,兰心落座,孙德胜微笑问:“兰心姑娘,芳名是哪两个字?”
    “岸芷汀兰的兰,会心不远的心。我们身操贱业,不该用这么好的字眼,让您见笑了。”兰心落落大方一笑,众人这才发现,她虽不如小金翠的娇憨柔媚之美,却别有一种清雅明丽风流。

    “姑娘文采不俗,必然是读过书的人。”孙德胜有些惊讶她的谈吐。

    “旧日之事不提也罢,家门不幸,才沦落至此,不知金翠妹子叫我来,是否跟这二位爷有关?”

    “是啊,”金翠笑道:“头俩月咱一起应振大爷的局,闲聊中仿佛听姐姐说起您的一位姐妹从良后没了音信,当时乱哄哄我也没听明白咋回事,这二位爷是从京城来的高人,神通广大,您不妨说说内情,请他们给找找。”

    “是么?!”兰心顿时脸色突变,起身行礼道:“如此,我真得求求二位施以援手!”说罢泪珠滚滚而下。

    “别急,有什么坐下慢慢说。”孙德胜摆手示意道:“我们说不上什么高人低人,只是偶然听金翠姑娘说起此事,若没有什么忌讳,请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不!我看出您二位绝非凡人。我这姐妹没了音信一事,很是奇怪,还请二位爷大力相助!”兰心姑娘哽咽几声,缓缓道来……



    原来兰心姑娘原是燕赵大家出身,只因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四方不宁,兵匪横行,其家族接连遭遇兵火,又遭土匪绑票,最终家破人亡,亲友离散,少年的兰心投靠远亲,却被黑心的亲戚卖进了天津青楼做了妓女。

    历代以来,青楼内之凶恶惨绝简直不能诉说,比十八层地狱有过之无不及,兰心在家自幼开蒙,十来岁时诗文书法在乡间颇为有名,进了青楼自然又惭又怒,几次寻死被老鸨子看得严没死成,受到了更大的羞辱虐待。上头的老板穷凶极恶,下头的打手、大茶壶们尖酸刻薄为虎作伥,风霜雪雨之中,兰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度日如年,只有一位花名小宝钗的姐妹颇为仗义,亲自安慰并在吃喝穿戴上全力相助,才令她度过了最难捱的一段岁月。

    小宝钗比兰心小两岁,十岁就被卖入青楼,十四岁成人,虽身为下贱,却温柔敦厚,精明伶俐,常帮助其他可怜之人,在众青楼姐妹里颇有名气,因此兰心与她结拜为干姐妹,亲如一家,二人相互扶持相依为命。

    数年前,津门仿照上海滩的例子,举行了盛大的花国鼎甲评选,各青楼妓馆众姑娘及文人雅士、官员老爷们纷纷参与,小宝钗被评为花国榜眼,声名大震,便被蘅春阁高价卖给了另一家妓院,成了头牌红倌,引得津门上至官僚豪绅、洋人买办和遗老遗少,下至五行八作江湖大佬纷纷上门求欢,那生意做得红火极了。兰心小宝钗俩人虽然分开,姐妹情意更重,俩人时常互相探望,互相关怀。去年端阳节,小宝钗找到兰心,说起一件心事,她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要自赎自身,跟他双宿双飞,做一对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这话一说,兰心当即大喜,略一转念却有些担心,提醒小宝钗如今世道大乱,恩情凉薄,男人们的心思如何深知?不能畅想话本小说上那种“卖油郎独占花魁”传奇,谨防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李甲那种始乱终弃的男人。这话本是姐妹二人闺房里的密谈,不料小宝钗闻言便沉了脸,她这几年声名远扬,不仅为柜上赚了大钱,自己私囊也很丰厚,以为兰心听说她要从良羡慕嫉妒,俩人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打那以后,俩人便渐渐疏远,兰心不明白,小宝钗到底痴迷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便常派人去打听,可到底也没打听出来,等去年十月,兰心亲自去那家妓院探望小宝钗,才从老板口中得知她已然花了重金自赎自身,离开了青楼!


    这下兰心急坏了,好姐妹一场,为了个男人,何至于连道别都没有?难道仅仅为了一番话,小宝钗就如此耿耿于怀?再者按惯例,从了良的姑娘至少也有几个好姐妹做娘家人,可打听了那家妓院的所有人,大家伙都不晓得小宝钗去了哪儿,跟什么人走的。自此兰心悲痛伤怀,老觉着是自己言语不周得罪了最亲的姐妹。时间一长竟成了心病,不仅在各豪门府邸叫局时四处打探,还跟行里的姐妹说了此事,请大家帮忙寻找寻找……



    众人听完,除了孙老爷子,并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小金翠笑道:“兰心姐姐,你也太厚道了!小宝钗这人我知道,跟《石头记》里写的那个薛宝钗差不离,面上宽厚仁和善解人意,其实肚子里花花肠子最多,哼!最会装腔作势笑里藏刀!一面装清纯佳丽,一面专接叫人恶心的大客贵客,我就不服她!”

    兰心一皱眉摇头道:“金翠妹妹,这话过分了,大家都是苦命人,此刻她又下落不明,何苦在背地里说她坏话?”

    杨小宝转了转眼珠儿笑问:“兰心姐姐,你这么说,她待的那家青楼老板怎么说?难道人就那么走了,他们什么消息也不知道?这么一棵摇钱树,老板不早急眼了?”

    “去年年底那家妓院关门了,小宝钗一走,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再者说老板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又得了小宝钗的赎身银子,还不够他花几辈子的?青楼这行,人走人来是常有的事,他们楼里的姑娘都分散卖给了咱这儿的其他几家。只是我心里念着当年我们姐俩的亲情老是不安,怕她糟了什么事,又不敢瞎寻思,一直忐忑到如今,这位老爷,您若真是神通广大,能否帮着找找她的下落?”

    二十二


    一直沉思的孙德胜这才问:“当日你为何不去警察厅报案呢?”

    兰心苦笑道:“老爷您想,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一个青楼妓女罢了,做皮肉生意的下贱行当,下落不明的也是个妓女,您啥时候听说为了寻找个妓女去报案的?再说她是自赎自身,青楼行当常有的事,即便没了踪影警察厅也不管,至多训斥几句,说她必然从良后不愿再抛头露面,隐居去了。这有什么可报的?”

    孙德胜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请问兰心姑娘,你可知小宝钗在此行多年,有没有收藏些奇珍异宝,比如说罕见的宝石?”

    兰心认真想了想摇头说:“这却没有,我们行里明面上的规矩,姑娘们所有收入都是柜上的,除了客人们暗地里给的,哪敢收藏什么奇珍异宝,要叫柜上知道了还不大发雷霆?再者如若有这些宝物,我们还做这个干啥?金翠妹子也知道,左不过都是些寻常的金玉翡翠珍珠首饰,小宝钗接的贵客多,客人们大多给银子钞票,稀罕首饰当然也有,罕见的宝石并没有听她说过。这个您老放心,我们姐俩除了为她从良一事争执,她什么事都不瞒我的。”

    孙德胜沉吟道:“当然,听姑娘一席话也很诚实。我还得请问,你有没有小宝钗的照片?还有,她跟你们身上有何不同?”

    兰心立即说:“照片有,是她当选花国榜眼时照的,我这就派人去拿。”说罢叫跟随的丫头匆匆回去拿,转过脸疑惑问:“您老问的她跟我们何处不同?我们都是女人,自然都一样啊。”

    孙德胜摆手解释:“不是,我问的是,她身上有什么跟你们诸位姑娘不一样的地方吗?”“不一样的地方?”小金翠和兰心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杨小宝噗嗤一声笑道:“二位姐姐,老前辈问的话太文,你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是,小宝钗五官和四肢手脚,哪个地方跟你们不一样,或者说不用看照片,一看那个地方就知道是她!”

    小金翠一听桀然一笑红了脸,兰心寻思了半天,突然一拍手惊喜道:“我知道,她的脚跟我们不一样。”

    “脚?”众人疑惑打量她和金翠的小脚,贵爷笑道:“姑娘说笑了,你们都是三寸金莲,哪有什么区别?”

    兰心瞥了一眼懵懂的小金翠,对众人笑道:“女人家的事您诸位就有所不知了,她在当年被评选为花国榜眼,依仗的就是她那双小脚,号称津门第一金莲,看起来我们姑娘的小脚都一样,可除了伺候她的贴身丫头和我,其余人真不知道其中奥妙呢!”

    注释:《卖油郎独占花魁》,出自明朝冯梦龙《醒世恒言》。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为明清通俗小说中的经典名篇,广为人知。



    


    兰心瞥了一眼懵懂的小金翠,对众人笑道:“女人家的事您诸位就有所不知了,她在当年被评选为花国榜眼,依仗的就是她那双小脚,号称津门第一金莲,看起来我们姑娘的小脚都一样,可除了伺候她的贴身丫头和我,其余人真不知道其中奥妙呢!”

    “小脚还有什么说头?如果方便,请姑娘详细说说。”

    兰心轻叹一声缓缓说:“裹小脚的来历不用我说,您诸位老爷都晓得。老辈子有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那裹脚的滋味简直比凌迟割肉还痛苦万分,您诸位男爷们自然不晓得。我和金翠甚至整个天津城里的姑娘裹脚的法子,叫‘折骨法’,是直隶京畿流行的裹脚之法;而小宝钗祖籍山东,她用的裹脚法子,是山东乡下流传数百年的‘挖肉折骨法’,仅此一法,她的小脚就得了真传,白、嫩、香、软、正,三寸尖尖,堪称极品,连我都羡慕呢!”

    “啊?这里头还有这么大学问!”杨小宝听着瞠目结舌。

    “那是自然。”兰心回忆道:“女人裹脚自五代以来,就以南北东西不同划分,各地裹脚方法不一,但绝大多数为折骨法,其法是自女孩五岁那年,找黄道吉日,将女孩双脚入热水盆中浸泡,泡透泡软,出水后令大母脚趾外其他四个脚趾紧紧折叠于脚心中,用家织布层层严密裹紧,再用针线将裹脚布接头密密缝紧,每次换洗都得用特殊药物擦拭敷上。三天后,依次用热水泡软,再次裹紧,如此轮流一年有余,四枚脚趾已然折断萎缩,窝于脚心,小脚大体就裹成了。如今说起来简单,当时裹脚又麻又痛,酸胀难忍,钻心难受,不知道得流多少眼泪才裹出这么一双脚。

    “然而这种裹脚方法也有不妥之处,一则折骨之后不能随意行走,微微走动便痛入骨髓,即便成年后,阴天下雨脚底也会酸痛胀麻,二则,四脚趾窝于脚心,脚趾虽折断,脚心之肉却随年纪增长,成年后骨肉长大,三寸金莲会变形走样,小脚不是胖就是高,穿弓鞋十分难看,算不得上品。

    “小宝钗用的山东乡间裹脚秘法则不同,其法起初也是用热水把女孩脚泡软后,用家织布裹紧密缝,裹脚三四个月后,改三天洗脚换布,为七天洗换一次,此时女孩的脚又痛又痒,血脉不通造成血肉糜烂,粘于裹脚布上,有些还会生出蛆虫,此时家人会用特制的小刀,在女孩脚心割出几道长口,将血、肉、蛆虫一起挖出,敷上当地特有的‘金莲妙应散’,再用白矾烧成细灰涂抹,如此几番,皮肉愈合,白嫩如初,四脚趾可以安放于没了皮肉的脚心中,再过半年后,女孩的脚就裹成了。


    “这种小脚裹出来十分出色,因脚心之肉挖出,四脚趾折断安放,脚底平稳,并不疼痛,穿上弓鞋走路与常人无异,年纪长大也不会变形变胖,整体又正又软又白又嫩,且风姿卓越如风摆杨柳,别具一格,比折骨法更为精到。只是这种法子津门罕见,又过于残忍,家人多不忍心使用,所以本地青楼女子尽管容貌出众,若论小脚也只能稍逊一筹。前几年小宝钗就是靠着她那双小脚得了花国榜眼,别人都不知道其中内情,只有我们姐俩交情深厚,听她说起过,如今想来,也只有这一点与我们青楼姐妹与众不同吧”


    兰心姑娘把裹脚一事娓娓道来,虽波澜不惊,除了屋里的女人们,几个大老爷们听得惊心动魄,连孙德胜和贵爷也长叹不已,贵爷念佛道:“善哉善哉,我早年略微知道些此中内情,不想如此残忍可怖!都说前清事事不好,就说严禁裹脚这道命令,还是好的。”



    孙德胜却道:“话虽如此,从前清初年,圣祖康熙皇帝下旨废除汉人女子裹脚,直到光绪末年慈禧太后几次颁布圣旨禁止裹脚,圣谕煌煌屡禁不止,这种长达千年的陋习并非一日可废呢!江南等文明之地还好,津门这里通商已久,风俗改易也不错,内地的大郡府城如今还是照旧。如此伤天害理,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说是什么‘国粹文化’,真正令人可鄙可恨!所以我在前清那会就让家下人一律不裹脚,儿媳妇进了门也都放了。兰心姑娘,有劳你如此详细说明此事,小宝钗一事我记下了,既答应了你,必当尽力去查。”他沉吟片刻说:“今后恐怕还有要辛苦姑娘的事,届时还请鼎力相助。”

    “不敢!”兰心起身万福道:“您也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青楼下贱之人,哪儿敢承当您老这番敬语呢!”

    “当得当得,”孙德胜微笑道:“在我眼里,天生万物不分高低贵贱,人人一样。佛祖不是说过‘世法平等’么?姑娘虽身在青楼,却有情有义,比我们一些男人还强些呢!”正说着,小丫头取来照片,兰心接过来递给众人观看。

    照片里的小宝钗果然风姿俊秀,脸如冠玉,肤白脂嫩,眼似水杏,眉目如画,端方典雅举止雍容,颦笑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只小金翠醋意笑道:“她装出这副模样,只好骗了那些呆鸟臭男人罢了,那次评选花国鼎甲我还小,下次再评,我就不信不如她!”
    孙德胜看了看收起照片笑问:“兰心姑娘,这张照片我先暂时留存,用完再璧还如何?”

    “您老尽管使用,只要有她的消息我就心满意足了。”,看看时辰不早,俩盘子的工夫也到了,孙德胜叫众人起身,又命杨小宝给了二位姑娘些钱,谆谆嘱咐了她们一番,便下了春香楼。

    杨小宝正要启动汽车,见几名骑警远远飞马而来,为首小头头他认识,忙叫住问:“怎么了这是?”

    小头头勒住马头满脸热汗喊道:“厅长传话,有紧急要务,请孙、贵两位老前辈速速回厅!”

    孙德胜心中一动,立即吩咐:“快!快回警察厅!”



    警察厅检验室里,杨厅长早已急得火上房了,大步来回转悠,连手上的烟卷烧没了也没在意,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赶紧出门迎接,见是孙、贵两位,赶忙陪笑:“哎呀呀!老前辈果然神通,如今有了线索,又不知道您二位去哪儿高乐,这才派人四处去寻!”

    孙德胜也不客气,问:“有什么线索?都进去说!”,众人进了屋,杨小宝怕担责任,小声给杨厅长嘀咕几句,他无所谓一摆手:“介叫什么割靴腰子!不过是逢场作戏,老前辈真喜欢她,明儿给她赎身,送了老前辈!你先出去吧!”,杨小宝吓得一吐舌头,匆匆而去。

    屋里很安静,灯火明亮,陈处长垂手侍立,吴大嘴领着宋、卫两名检验吏正紧张地忙活,孙老爷子瞪眼细观,大灯下验尸桌上隔着两块紫红色包袱皮,里头血肉模糊,臭气四溢,是一堆骇人的尸骨,一旁摆着件华光四射的物件,杨厅长先递了烟卷,小心翼翼点燃才说:“老前辈,您真是高人呐!先听我说说,咱们再看新找到的物证!从那天您嘱咐之后,我安排人照办,尸首是昨儿晚上从西运河找到的,真神了!您瞅这件发光的东西,是从咱们金汤桥河边,上回找到被害女子小脚的附近捞出来的。潜入租界的人回来报告,消息太多我还没来得及整理;经过户籍警和刑警们明察暗访,津门各处豪门大户、遗老遗少、买办人家,并无失踪妇女人口,豪门富户和珠宝行里,从去年以来也没有交易过什么奇珍异宝。线索就这么多,您老给断断,这回咱是不是能抓住凶手了……”


    兴奋的杨厅长简短解说一番,孙德胜连连点头:“神不神的不提,这些物件对破案又进了一步,不瞒你说,今儿我在春香楼也得了些线索呢。”他随意谈了几句,杨厅长莫名其妙也不敢细问,几人围上来查看尸首,此次新发现的尸首,是一左腿、一左脚还有半个身子,却没有头颅。


    宋、卫两个年轻检验吏查验了半天,才抬头擦擦冷汗说:“报告厅长、老前辈!已然查明,发现的这些尸首,确为同一被害人的四肢,请看。”几人把断肢残臂跟以前发现的那些比对了一下,果然是一具整尸,吴大嘴悚然道:“厅长、老前辈,除了脑袋,这下可以断定了,就是同一具女尸。上头的分尸刀痕一清二楚,跟老前辈看出来的一丝不差,据属下推断,确为两人以上分尸,四肢为一种砍切方法,右腿和小脚切口为另一种方法,小脚、右臂上还有未知细碎青紫斑痕,老前辈,您看……”



    孙德胜戴上大口罩,俯身仔细查验一番,果然不错,摘了口罩沉吟道:“杨厅长,这就对了。嗯,传令下去,密查津门的户籍警和刑警可以撤回,叫水警们再辛苦辛苦,寻一寻女尸头颅。要加派人手潜入租界,密查九国租界里的洋人和住户豪门自去年以来有什么异常之事,这件案子已经有了五成头绪,大家再加把劲就能水落石出。”

    “五成?”杨厅长和众人面面相觑,再想不到租界有什么蹊跷,再说眼前这些碎尸支离破碎,哪来的五成把握呢?他刚要开口,孙德胜指着一旁华光四射的东西问贵爷:“贵老哥,您仔细看看,这物件到底是个什么。”

    其实不用他问,贵爷一进门没敢看尸首,早盯着那东西琢磨了半天,此刻一激灵,哆嗦着指点道:“这、这还真叫刘二奶奶说准了……”

    桌上搁着正是一只五色交辉宝光四射的满洲样式花盆底高跟鞋!
    二十三


    这只花盆鞋异常华贵:外长二十四公分左右,内长二十二公分,鞋高六公分,鞋底高跟高达十公分,鞋面上缂丝彩绣了卍字不到头的纹饰,每个卍字中间镶着一颗玉米粒大的金刚钻,鞋头彩绣了八宝如意云纹,烘托着一只傲然独立站立于海水江崖上的金凤,金凤身上满镶大红、金绿、天蓝宝石,脑袋上有个葡萄大的痕迹,鞋尾部却盘金彩绣了一朵伸出鞋外、颤巍巍如同真品的浅绿莲花,那莲花叶脉清晰,栩栩如生,上头镶满了莲子大小的硬红宝石和祖母绿宝石。

    鞋高跟上,也是掐金满绣五色莲花如意云纹,上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大红宝石、金绿宝石和海蓝宝石,鞋跟左右两侧是金线彩绣翱翔于云中的五爪金龙,龙身上嵌了三十六颗莲子大的南海珍珠,鞋面前后左右四周还伸出六条半尺长短小指粗细的珍珠络子,每条络子上穿着密密麻麻玉米粒大的东珠和五色宝石。

    整只花盆鞋虽然沾染了泥水,在灯光下却五颜六色祥光瑞彩,宝气森森,晃人眼目,不动时如万宝聚会,动一动气象万千,连见多识广的孙老爷子、贵爷和杨厅长也苶呆呆忘了身在何处。



    孙德胜猛醒过来,吩咐道:“杨厅长,上回那颗五色变体猫眼呢?快取来!”,杨厅长早已取出宝石,颤巍巍往鞋头金凤脑袋上一按,竟是天衣无缝!

    “贵老兄,您是老大哥,见多识广,这物证您可得认认喽!”孙德胜转身道,接着又问吴大嘴:“这鞋你老弟三位有什么发现?”

    吴大嘴陪笑道:“不瞒您老前辈,我们仨全傻眼了!这鞋是从警察厅金汤桥附近水域里被水警打捞出来的,就是上回发现女尸之处,可、可我们哪辈子见过这玩意儿啊。光上头镶嵌的各色宝石我们都不认得。只能认定,上回发现的五色变体猫眼宝石,就是这只鞋金凤上的镶嵌物。可重大疑点来了:这女尸的脚按生前模样,绝然三寸,这么大的鞋,就算裹上五层裹脚布穿上也显得忒大啊!”

    “是啊,”杨厅长接话骂道:“他娘的,这都哪跟哪啊!一个小脚女子,怎么会穿着一只那么老大的满人花盆底呢?如果是平时穿的,忒不合情理,若是被杀后穿上的,那凶手到底为了嘛呢?再说舍了这么贵重的鞋不要,要是我,我可舍不得!”

    孙德胜思索问:“按现在尺寸,这双鞋多大号码?”,宋警员立即上前:“老前辈,按现在尺码,是三十四码左右的女鞋。而且,里头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宋警员用镊子指了指一旁湿漉漉的棉絮说:“喏,是一堆棉花,原先应是塞在花盆鞋里的,泡在水里胀了,就变多了。”

    “那么可以确定,这鞋就是女尸生前穿的么?”,一听孙德胜这话,三位检验吏都沉默了,半晌,宋、卫二人才点头说:“现在可以这么认定,不然上回发现的五色变体猫眼,怎么会遗漏在女尸的裹脚布里?据我们推断:女尸被害前肯定是穿了这只花盆鞋,被害后,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故意没把这价值连城的鞋子取下来,就分尸抛尸;二是凶手杀人后取下鞋子,扒鞋时,凶手极为慌乱,鞋子前头的五色变体猫眼宝石被偶然弄掉进了裹脚布里,很可能连鞋子也没注意就分尸后包裹好再抛尸,我们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推断的不错,还有一种可能。”孙德胜目光炯炯肃然道:“不是扒鞋时慌乱,而是穿着花盆鞋的女尸被分尸时,凶手慌乱,不经意弄掉了猫眼宝石缠在裹脚布里,而花盆鞋也是在分尸时不经意被心慌意乱的凶手包进了包袱,凶手连夜抛尸后才发觉花盆鞋也裹进了包袱中。你们可别忘了,凶手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汉人小脚女子、满人花盆鞋、棉花、悍然分尸、有规律的抛尸……这繁复离奇的案子真叫人头疼!见孙德胜沉吟不语,众人都没敢说话。



    一直思索的贵爷捧着水烟袋也是满头热汗,他虽不明白案情,也知道此案诡异离奇,好容易沉下心,他猛地一拍手叫道:“杨老弟,孙老兄!我大概想起这鞋的底细了,你们检验完了么?咱们换个地方说。”

    杨厅长眼前一亮,赶紧吩咐收拾好物证,领着几人去自己办公室,落座之后,贵爷仿佛不胜其寒的紧紧衣服,才说:“老几位,不是我瞎说,这鞋可邪乎!”

    一听这话,几人都是一愣。贵爷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看错,孙老兄也应该知道这鞋的来历。你想想,头十几年前清那当儿,正格说是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爷和慈禧老佛爷两宫殡天,是不是有这么挡子事儿?”

    “光绪三十四年?”杨厅长懵懂摇头,孙德胜寻思了半晌,陡然一惊,直勾勾盯着贵爷问:“老兄说的是当年轰动四九城那段奇闻?”,贵爷缓缓点头。

    “请问二位,到底是嘛奇闻?”杨厅长看俩人如此郑重,小声问。



    孙德胜有些惊诧说道:“这事儿说起来可就离奇了,是当年两宫殡天之时,老佛爷小殓要穿的一双万年莲花如意珠鞋失踪的秘闻,那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幸而他当年是巡警部侍郎,虽没有主抓此案,可也风言风语听军机和内务府的朋友说过此事,当年这件滔天大案,闹得宫内宫外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连隆裕皇太后和摄政王都差点翻了脸,比一部故事书都热闹,只是后来牵扯的人和关系太复杂繁乱,叔嫂二人只得葫芦提抓了俩太监去顶缸,在法部大堂上俩太监又胡攀乱咬,弄得隆裕皇太后的亲阿玛桂公爷亲自去大内求情,这才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如今说起此事,孙德胜比贵爷更了解内幕,详细说了一遍,叹道:“唉,当年国事大衰法治混乱,闹出这么场大案,可到了竟然不了了之,我还问过徐大军机和肃王爷,想深入查一查,哪知两位一听这事就连连摆手噤若寒蝉。如今说这鞋就是当年老佛爷殡天丢的那双,怎么确认呢?”

    贵爷劝道:“看这规格、样式和镶嵌的宝石珍珠,除了当年那双万年莲花如意珠鞋,恐怕全国也找不出第二双吧。当时深知内情的,无非是隆裕皇太后、李连英李总管、崔玉贵副总管,恐怕摄政王和内务府几位堂官也不晓得,我倒是听内务府几位大人说起过,可都说不清里头的事。”



    “一件十几年前丢失的宫廷御用珍宝珠鞋,十几年后怎么会出现在一场离奇凶杀案的女尸脚上……”孙德胜紧锁眉头,陷入了更大的迷雾中,喃喃道:“可隆裕皇太后早已去世,李总管、崔副总管也先后去世,摄政王和内务府的总管大臣都不清楚,那还有谁知道呢?两个谜案如何串联在一起的呢?”突如其来的诡异谜团,令他也莫名惊骇了。

    杨厅长见俩老头都沉思不语,自己更是一脑袋糨糊,只好给两人斟茶点烟忙个不停,好半晌,心思很重的孙德胜倏然换了脸色,稳重问:“杨厅长,请问津门此地遗老遗少中,有没有当年在大内伺候过两宫的人?比如说内务府官员、御前侍卫或者御前太监呢?”

    “有!”杨厅长立时精神了,答道:“不少呢!内务府的最多,其次是亲王贝勒,庆王、瑞王都在这儿租界有别墅。御前太监我就知道一个,我们俩还挺熟。”


    “谁?”二老异口同声问道。

    “洪泰洪总管啊!”杨厅长有些得意:“您老大概知道,他在前清末年接了李总管的班,做了隆裕皇太后的大总管,年轻有为权倾天下,在大内说一不二,连摄政王进宫朝见都得先求见他,可是了不得呢!后来宣统退位,皇太后驾崩,他就在天津租界买了些地盖房子养老,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会吃会喝会玩会享受,我也承他的多次请,关系处得很好。”

    贵爷笑道:“这人我知道,最年轻的大内总管么,当年是升平署戏班出身,功夫唱腔都是上品,不然怎么入得了老佛爷的法眼有如此大的造化呢?”

    孙德胜缓缓点头说:“如此,可算找对了人!这样,杨厅长你安排一下,明天办两件事。”他伸出俩指头。杨厅长肃立道:“您老吩咐!”

    “第一,上午带着珠鞋,我们去洪总管家拜访,请他确认一下这鞋是否真是老佛爷丢的那双。第二,下午派人去南市蘅春阁春香楼,把兰心、金翠两位姑娘请来。”

    “啊?”杨厅长惊诧莫名:“洪总管那儿我熟悉,没得说。下午叫局是不是太早?一般是晚上七点钟以后……”

    “你想到哪儿去了!”孙德胜瞪了他一眼说:“请她们来也是为了案子。”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孙、贵二位由杨厅长陪着喝了会儿茶,带好了珠鞋,看看刚过九点,杨小宝开着汽车过了金汤桥,一直往东,直奔英租界,一袋烟的工夫到了剑桥道。到了地方贵爷和孙德胜就是一惊,好家伙,洪总管这处别墅还真气派!

    这座别墅占地足有十来亩大,中西合璧样式,外头高大青砖墙,雕花铁叶大门,里头高楼耸立,亭台遍布,前后两座四层高楼,中有钢架结构的玻璃天桥连接,窗户上一水儿的比利时五色玻璃镶嵌,阳光下五色缤纷十分耀眼,大铁门紧紧关闭,悄无声息。

    杨厅长笑道:“老前辈,这会儿他不是看书就是练功呢,一般下午才会客,仗着我的面子也得让他大开中门迎接。”说罢叫杨小宝上前叫门,门里早有几个蓝细布裤褂的仆人迎上来问了问,飞也似的跑进去了。

    片刻,雕花大门果然洞开,汽车疾驰而入,直到楼下才停,众人下车,就见楼内笑嘻嘻走出一人,喊道:“杨厅长吉祥!这会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才几点钟啊,是想我的酒还是想我的戏啦?大烟已然烧好,正经老英国来的鹰头土,你可得多抽几筒啊!”话到人到,一见孙德胜、贵爷,就是一愣。

    孙、贵二人也是一愣,只见这人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绛紫色贡缎长袍,系着鹅黄嵌碧玉腰带,脚下一双软底皮鞋,身材挺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仪表堂堂,十分帅气,瞅着跟上海滩电影明星似得,只是留了个大光头显得有些怪异。正懵懂间,杨厅长哈哈笑着上前介绍:“洪总管,别愣神啊,介两位不是外人,一位是我的过命的老兄,京城琉璃厂明古阁大掌柜贵老哥,这位你认识吧?是前清巡警部的侍郎,现而今……”

    孙德胜微笑抱拳道:“不才孙德胜,洪老爷别来无恙!”,一听这话,洪总管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一挑小跑过来竟是打千儿在地!

    “孙大人吉祥!”洪总管起身一抱拳笑道:“在京城多年听您的威名,如雷贯耳,只是当年内外有别,不得相识,如今大驾光临寒舍,我这儿蓬荜生辉!快请!”
    洪总管很热情,拉着几人进了大楼,贵爷四处打量,咋舌不已,这太监也太豪富了!

    大厅足有四百多平米,楼顶垂下硕大的英国水晶大吊灯,四周楼板都是菲律宾进口的红木贴壁,地下是紫红色硬木地板,紫檀隔扇上嵌着法国五色镶金的大玻璃,上头图案却是中氏的梅兰竹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显然是名家手笔,四处沉重的中西家具一色紫檀楠木,色泽端庄稳重大气,却并不显俗陋。正厅最里面是一只人来高的西洋落地大钟。

    拐进东书房,此处中式装修,高达一丈的紫檀万年福寿落地罩下,摆着一溜太师椅,正面地下铺着大幅五福捧寿的波斯地毯,四周是花斑石地砖,靠墙的博古架上金、玉、珐琅、铜瓷古玩琳琅满目错落有致,楠木大书桌后是一张紫檀翘头案,上头供着两张金漆框大照片,仔细观瞧,赫然是慈禧太后和隆裕太后,照片面前是珐琅五供,香炉里香烟袅袅。靠北墙是一座书架,上头却没有一本书,最上层玻璃罩里摆着一件明黄马褂,剩下几层物件上都盖着明黄绫子,显见是当年御赐的珍玩。

    几人落座,仆人献茶,贵爷看得心里突突直跳,这洪总管当年在大清可没少捞,单这书房陈设的古董珍玩,几乎全是大内流出来的,哪一件拿出去也得值个万儿八千,再看手里的盖碗更是吃了一惊:一色康熙素三彩御窑盖碗!



    

    康熙素三彩盖碗。


    杨厅长微笑寒暄道:“还是洪总管会享受啊,瞅瞅这房子、这摆设、这格局,连庆王府的振大爷看了都吃惊呢!贵老兄、老前辈,你们不知道吧,洪总管今年跟我差不多年纪,看看他这气度,保养有法,瞅着还跟小伙子似得哈哈哈!”

    洪总管一脸笑指着他说:“您呐又来拿我打嚓!什么保养有法,都是当年在升平署唱戏练功留下的底子,我也四十多岁的人了,赚下这点子家当,哪敢跟您比?都是当年老佛爷和皇太后的恩典,天恩浩荡罢了。今儿都是老友,孙大人请用茶,您老久在京城,如今也来天津逛逛?这位贵爷我也认得,当年袁宫保手下的杨五爷,常请您给李总管送珍玩古董,我也见识过的,这一说小二十年喽,咱们也算熟人呐!”他不亢不卑礼貌周到,谈笑风生里带着对往昔辉煌岁月的追忆,十分大方热情。

    贵爷仔细看看他,脸上一丝皱纹不见,果然跟二十多年前一样精明爽利,连忙拱手回礼。几人寒暄了一番,杨厅长搓搓手笑道:“洪总管,今儿特来拜访,并不是孙、贵两位来叙旧哦,我们是有事麻烦你。”

    “嗐!您还跟我客气啥?咱哥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就是孙、贵两位也都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杨厅长刚要说案子,孙老爷子一摆手止住,微笑说:“是这么回事,前阵子得了件东西,要请洪老爷指点指点。”



    杨厅长刚要说案子,孙老爷子一摆手止住,微笑说:“是这么回事,前阵子得了件东西,要请洪老爷指点指点。”

    “指点不敢当,”洪总管听孙老爷子用的是前清称呼太监的敬称,赶忙拱手:“您叫我洪泰就得,什么洪老爷白老爷的,如今是民国了,不敢再这么叫,叫外人告上去,还不定怎么编排我呢。”说罢妩媚一笑,脸如桃花,众人都暗赞:这人年轻时真是个美人!

    杨厅长叫杨小宝捧进来盒子搁在桌上迅速退下,孙德胜亲自过去慢慢打开,露出珠鞋真容。大天白日,阳光明媚,洪总管只瞥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啊?!”地大叫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得了疟疾一样全身颤抖着一屁股瘫在地下。

    “洪总管!洪老弟?”杨厅长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此刻洪总管的脸色死人一样又青又灰,哆嗦嘴唇问:“这、这……鞋从哪来的?”

    二十四


    孙德胜见他惊恐万分,不由一皱眉过来扶起他,肃然说:“这个洪老爷不必打听,只是我和贵爷都记得,当年光绪爷和老佛爷两宫殡天,宫中出了盗案,好像是老佛爷小殓穿的万年莲花如意珠鞋被贼人盗走,如今你看看,这鞋是不是丢的那件?”

    一听老佛爷仨字,洪总管五官扭曲悲痛欲绝,膝行几步对着珠鞋“砰砰砰”磕头如捣蒜,捂着脸放声嚎啕!倒把几人看了个呆。凄厉的哭声夹杂着凄惶、委屈、无奈和忧伤,门外闪进几个小仆人,看了这场景也吓傻了。

    杨厅长见他如此忠诚叹息不已,贵爷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孙德胜面色阴沉瞧着他大哭,只听他边哭边嘴里叨叨咕咕不知说的什么,好半晌才止住哭声,满脸泪痕起身抱拳:“今儿失礼啦,叫老几位看了笑话!”说罢掏出块杭纺手帕擦擦汗泪,有些惊悸似得抽泣几声,哽咽道:“就是把它烧成灰我也认得!此物正是老佛爷殡天后,小殓丢的那万年莲花如意珠鞋!”

    “洪老爷请坐,”孙德胜扶他坐下忙问:“这如何确认呢?请您给说说。”

    “好吧,唉,这都是小二十年前的事喽!”洪总管忐忑不安定定神,说起了珠鞋的来历……



    原来慈禧太后七十万寿那年,正赶上大办新政,朝政变革,又是庚子大乱之后的第一个整寿,上上下下都想欢天喜地庆贺一番,谁知俄国人和小日本又在东北开了战,闹得慈禧太后心急如焚,忧虑不堪,颁下懿旨,停了一切庆典,叫袁宫保等人筹备军政,就怕战火烧进关内。

    各地督抚听说这事儿,只得偃旗息鼓,庆典不搞了,可礼物一点不能少,就把那些搜索来的奇珍异宝派专人送进京城,献到御前给老佛爷“添福添寿”,博她老人家一乐。其中有一位北洋出身的大佬,督办邮政大臣、管理招商局的盛大人,看准了时机,非得要跟各地督抚和内阁、军机、各部院大人比比孝心,博得老佛爷欢心再谋取更大的官位。

    他从年轻便在李中堂幕府,专一为李中堂办理财务、金融方面的绝密差事,几十年下来,洋务办得好,他顺风搭船,更是给自己赚了数千万的家财,根本不在乎银子,可各地大人们都上赶着奉承献孝心,光拿银子不顶事啊,想来想去,他只得求教早已买通的李总管问计。

    李连英拿了钱还真给办事,在一次颐和园饭后遛弯儿时,亲自搀扶慈禧天后聊闲天,说起万寿节,他滔滔不绝先把慈禧逗得开心,再问道:“老佛爷,听说上海滩的盛某人四处打听着您老喜欢什么,要在万寿节献一份大大的寿礼表表孝心呢。”

    慈禧太后淡淡说:“哦?上回去东陵祭祖就是他献的火车,又快又稳当。不过,如今俄国人和小日本在咱们东北打得翻天覆地,过寿这事儿别闹哄地太厉害,叫外人说闲话。”

    “谁敢说闲话?奴才第一个跟他没完!”李连英义正言辞说:“老佛爷为大清国操心受累这些年,哪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这回不过是下头臣子们的忠心孝敬,就是倾了家也都千情万愿呢!”

    “你这嘴抹了蜜似得,见天甜合我。”慈禧笑了,李连英赶紧插话:“老佛爷,盛某人一片忠心,您老倒也不能埋没了他,伤了他的忠忱。”

    “嗯,这倒也是,他是个懂事的,他早先跟着李中堂就办差就尽心尽力。听说上海那边洋货多,看看有新鲜花样的鞋子没有。”

    “嗻!”李连英低头一笑,记在心里。得!慈禧太后随口一句话传出来,就成了谕旨纶音,可叫盛大人犯了难:老佛爷要鞋?那还用说,各国进口的皮鞋棉鞋凉鞋雨鞋多得是,随手买个几千双都不在话下,可各地大人送的都是奇珍异宝,单自己送一堆鞋进去算怎么档子事儿?

    再者说,老佛爷是圣母皇太后,从来不穿洋人的鞋,若是去江南织造定做,那这礼物也太轻微了,谁不晓得大内专给老佛爷做鞋的女工就有三百多人,做好的鞋子上万双,谁稀罕这个呢?

    思来想去,盛大人还是求了李总管,老谋深算的李连英给他出了条妙计,还偷偷把慈禧太后的鞋码送给了他。得了主意的盛大人大喜过望,回到上海立即命人去各国采办了无数海外极品宝石,又专门请来江南织造的几位工匠、上海滩的宝石匠,用了小半年时间,终于做出一双稀世罕见的珠鞋,赶在慈禧太后十月初十万寿之前送了上去。



    慈禧一见这流光溢彩珠宝辉煌的珠鞋,凤颜大喜,又加上李连英在一旁凑趣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那次七十万寿虽然被日俄两国大战给搅和了,慈禧太后却很高兴,身穿袁宫保进贡的各色宝石镶嵌的凤袍,脚穿盛大人进贡的珠鞋,在颐和园很是热闹了一番,袁、盛两人从此更是简在“佛”心,扶摇直上,成了清末的重臣。

    只是这珠鞋虽华贵,镶嵌的宝石珍珠太多,穿上太笨重,打那以后,慈禧太后只在高兴时取出来穿过几次,平时收存于宝库中秘不示人,等她病重之际,特命李连英记住,归天后就穿此珠鞋小殓去向极乐世界。然而慈禧殡天当天,珠鞋突然被盗,惹得清宫大内鸡犬不宁,到了也没找到,成了当时的未解之谜……

    洪总管年轻,记性也好,又是当事人,把自己知道的珠鞋来历、被盗、追查过程说得极为详细,很多内幕连贵爷、孙德胜都是第一次听闻,连杨厅长也听得呆若木鸡。好半晌,洪总管长叹一声掉了泪:“不瞒您诸位,当年我为了这鞋在大内搜检了多少日子,拷问了多少奴才,挖地三尺也没找到,如今怎么忽然出现在津门了呢?这可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孙德胜见他略带惊诧,安慰道:“所以要来请洪老爷指点迷津呢,如今已知内情,感激不尽。”

    洪总管来了精神头,又聊了不少清宫秘闻,笑道:“自我退隐津门,不少写小说的作家、写新闻的记者常来纠缠,说是给重金,要我谈谈当年大内之事,都被我骂走了,我说‘老子就是穷死,也绝不卖老先主!’,如今三位来拿出这件珠鞋,感怀伤逝之余,我也诉诉心里的话,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您几位就当听故事了,甭出去乱传才好。”

    杨厅长哈哈大笑道:“这个自然,谁不知道洪总管对老佛爷、隆裕太后是忠心不二!”说话间,桌上的镀金自鸣钟打了十一下,孙德胜起身要走,洪总管嗔笑道:“这是怎么话说?!您三位来了就是我的荣幸,今儿谁也不能走,家里小厨会做几样家常菜,您诸位要是真走,可真撅我的面子!来人,叫小厨房立即备饭!”




    不等几人推辞,好家伙,洪总管一声令下,外头众声喊喏,他死拉硬拽着几人去了餐厅,硕大的餐厅干净华丽不同于书房,四白落地,墙上挂着百宝嵌的紫檀大挂屏,当中一座红木透雕嵌大理石山水五扇屏风,前头摆着一张硕大的夔龙纹太师椅,椅子前头一拉溜四张大八仙桌拼起来的长桌,盖着雪白的布套,旁边还有两张紫檀大方桌,也不知干啥用的。



    坐了中间夔龙纹太师椅的洪总管请三人落座,扬声喊:“传膳。”,厅外十来个人齐声喏道:“嗻!”,有个嗓音嘹亮的男仆喊道:“老爷传膳喽!”,不到五分钟,外头众仆人也不知从哪儿抬进来六个硕大的金漆食盒,几个跟进来留着大辫子的丫头熟练的打开食盒,一层层从里往外取菜,瞬间铺满了四张八仙桌。

    贵爷常在王公贝勒府邸走动,一看就知这是大内用餐的规矩,连几个亲王府都没这么势派呢!再看长桌上摆了三十二道热菜,八个凉菜,全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色雍正粉彩官窑盘,上头盖着水晶银头的盖子。一旁两张大方桌上,一桌摆满面食点心,一桌摆满各色羹汤和银碟咸菜。为首的丫头给几人摆上餐具:白玉中碗、赤金碟子、象牙镶金筷子、碧玉汤匙,退后两步轻声说:“禀老爷,膳齐,请用膳。”

    “无酒不成席嘛。”洪总管笑道:“把庆王府送的果酒取来,杨厅长爱喝花雕,取两坛子。今儿孙大人、贵爷初来我家,请尽量随意用,家常菜品不成敬意!”说着便夹起一块鹿脯放进孙德胜碟子里笑道:“孙大人请尝尝这韭黄鹿脯。”

    杨厅长似乎对此很熟悉,一点也不拘束,自己斟酒大吃大嚼,贵爷知道孙德胜不耐烦这种宴席,刚夹了一筷抓炒里脊,发现孙德胜竟是淡然自若,一面慢慢品着玉杯中的果酒,一面吃菜。



    坐了中间夔龙纹太师椅的洪总管请三人落座,扬声喊:“传膳。”,厅外十来个人齐声喏道:“嗻!”,有个嗓音嘹亮的男仆喊道:“老爷传膳喽!”,不到五分钟,外头众仆人也不知从哪儿抬进来六个硕大的金漆食盒,几个跟进来留着大辫子的丫头熟练的打开食盒,一层层从里往外取菜,瞬间铺满了四张八仙桌。

    贵爷常在王公贝勒府邸走动,一看就知这是大内用餐的规矩,连几个亲王府都没这么势派呢!再看长桌上摆了三十二道热菜,八个凉菜,全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色雍正粉彩官窑盘,上头盖着水晶银头的盖子。一旁两张大方桌上,一桌摆满面食点心,一桌摆满各色羹汤和银碟咸菜。为首的丫头给几人摆上餐具:白玉中碗、赤金碟子、象牙镶金筷子、碧玉汤匙,退后两步轻声说:“禀老爷,膳齐,请用膳。”

    “无酒不成席嘛。”洪总管笑道:“把庆王府送的果酒取来,杨厅长爱喝花雕,取两坛子。今儿孙大人、贵爷初来我家,请尽量随意用,家常菜品不成敬意!”说着便夹起一块鹿脯放进孙德胜碟子里笑道:“孙大人请尝尝这韭黄鹿脯。”

    杨厅长似乎对此很熟悉,一点也不拘束,自己斟酒大吃大嚼,贵爷知道孙德胜不耐烦这种宴席,刚夹了一筷抓炒里脊,发现孙德胜竟是淡然自若,一面慢慢品着玉杯中的果酒,一面吃菜。



    众人边吃边谈,十分快意,足吃了快俩钟头。洪总管酒量颇豪,跟杨厅长一人喝了一小坛花雕,脸上粉红,眉眼带笑,见人都众吃好了,便搁下牙筷指着桌上的菜说:“给各位太太送过去,今儿有客人,就不用过来谢恩了。”


    “嗻!”片刻仆人丫头收拾好餐具,把菜又抬走了,贵爷见他连宫中皇帝赏菜礼仪都学得有模有样,肚里暗笑不已。眨眼工夫进来四个捧着白银漱口杯和玛瑙唾盂的丫头,请四人漱口,又是四个捧着云百铜水盆的丫头,请四人洗了手。
    一时又来了个小仆人,送上个八角形的红漆描金大盒,里头是八个方格,每格里头是个白玉小碟,全是五颜六色的切片水果,还有四枚两寸长的小银叉子。

    “请老爷用水果。”小仆人说完退下,又进来俩丫头捧上来四碗香茶,贵爷接茶在手,惊叹不已,笑道:“洪总管府里的规矩果然名不虚传,恐怕在京城也难见到如此庄重的礼仪呢。”

    “呵呵呵贵爷取笑了。”洪总管抿了一口茶笑道:“这不过是些小意思,我当年在大内见的才是真功夫,那规矩才叫严!礼出皇家,玉食万方,老佛爷吃顿饭,一百八十多道菜,由打寿膳房门口开始,传递的小太监、监膳太监和验毒太监、侍膳太监,一个萝卜一个坑,川流不息一丝不乱,讲究的是堂皇正大,气象万千。稍微出点错,不用老佛爷开口,总管太监一挥手,早有慎刑司散差太监拽到院子里就是一顿打!规矩?这才叫规矩!唉,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我若不是在里头待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头,今儿也一坐不到这啦哈哈。”



    众人又闲聊一会儿,杨厅长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起身:“今儿又叨扰你一顿!再找补吧!”,“这是哪里的话哈哈,请还请不来呢!”洪总管迈步送三人出门,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得缓缓说:“看了老佛爷这鞋,想起了不少往事,说到这珠鞋,我记得当年给盛大人采办鞋上珠宝的那位也在租界住着呢,若还有别的疑问,可以去问问他。”

    “哦?”孙德胜转脸问:“请教洪老爷,是哪位先生,住在哪里?”

    “不远,”他漫不经心说:“马场道十六号,他姓乔,现在英国人手下做买办。”说着抱拳道:“诸位走好,不远送了!”

    汽车上,杨厅长心满意足抱着珠鞋盒子,得意道:“真不赖!不愧是大内出来的人,二位老兄,您吃出来了么?他家用的就是当年寿膳房的御厨呢!这菜,全天津也就他们家能吃着!”


    二十五



    贵爷纳闷问道:“兄弟,这洪总管也太豪富了!我在京城出入王公府邸,各总长别墅,就是李总管府上我也常来常去,也没见过这么势派,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比李总管还有钱?”

    杨厅长笑道:“老哥,这事儿您算问对人了。您是知道他的来历啊,先被老佛爷从升平署要到太后宫做回事,庚子年忠心耿耿保着两宫逃到长安,回来就升了寿膳房的掌案太监,由此开始捞,等老佛爷殡天,隆裕太后是个没主意的寡妇,宫里什么大事小情全是洪总管说了算。他年轻好强也精明,成天介一车车把宫里的珍宝古董绸缎银子往家里拉,整五六年啊,平时随便一个名义就挪用贪占,内务府和摄政王无人敢管!他自己吹嘘过,给隆裕皇太后换銮驾车围绣品,一次就报销了七十万两!修慈宁宫大佛殿,报销八十万两,修水晶宫报销了一百二十万!那银子,赚海啦!

    “京城、天津开设的数十家商铺、店铺,投资的工厂,乡下十几万亩地都不算,光是宣统退位前,为了让他劝皇太后提早下逊位诏书……”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袁宫保通过杨五爷分别给他和老庆王,各送了三百万两银子呢!”


    杨厅长眉飞色舞仿佛眼前就是一座座银山,叼着烟卷继续吹嘘:“在他眼里,凡是世上有的他要什么有什么,这点排场算什么?上回振大爷来了看了他家都气得慌,一个太监家比庆王府还奢华呢。你们还没见他的四个姨太太呢,个顶个全是漂亮姐儿,那容貌手脚嘿嘿……”

    贵爷摇头感叹:“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大凡一个人当奴才当久了,一旦小人得志飞黄腾达,就照着主子模样学得更厉害!”



    孙德胜思绪很深,微笑道:“说起太监娶媳妇,自古就有,高力士娶媳妇,玄宗还御赐了礼物,也不能全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虽然肢体不全,可心都是男人的心。不过一般都是娶上一个过日子,他怎么娶了四个?”

    “有钱呗!”杨厅长坏笑道:“他年轻,又长得好,身子骨也精壮,哪有个不爱色的?会吃会喝会玩,他那些玩法,您老听着都稀奇……”

    贵爷见他有酒了,嘴里瞎咧咧,赶忙摆手制止,一路回了警察厅。早有人来报,兰心、金翠两位姑娘已经来了。金翠一见杨厅长就噘起了小嘴问:“您这是又去哪儿高乐了?”

    杨厅长笑哈哈拉过她拍了拍肩膀,一见兰心疑惑道:“你是那个什么春阁的吧?长得倒不赖,来,都进来!”

    小金翠边走边嗔笑:“您这大白天的叫局,也不怕旁人笑话。”,“笑?谁敢笑!”杨厅长看看一脸肃然的孙德胜小声说:“不是我叫的,是这位老前辈。”

    兰心仿佛有心事,随着进了屋,众人落座。孙德胜点点头:“今儿请二位姑娘来,并不为叫局,是想请二位认点东西。”说罢示意杨厅长取出珠鞋,屋里华光四射宝气森森,登时吸引了两位姑娘的眼,小金翠看得眼珠子都直了,惊喜道:“厅长,这是啥鞋啊,还有那么多宝石珍珠!太爱人啦!”


    


    雍正粉彩官窑碗



    兰心定睛细看,半晌摇头说:“这是前清满人穿的花盆鞋吧?我没见过。诸位爷,这是何意?”

    孙德胜温和说:“姑娘,你记不记得,那小宝钗手里有没有这双鞋,或许她跟你提过这个?”

    “这是绝没有的。”兰心笃定说:“这鞋上头哪一颗宝石珠子都够赎我们的身,她怎么会有这个?”

    “若是别人送了,她一直秘不示人,没说过呢?”孙德胜紧盯着她问。
    “那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手上的珠宝首饰我都知道,再说,真藏了这么双鞋,柜上也得抢了去,哪能留在她手里?”兰心摇头道。

    “我知道了,”孙德胜思索片刻,吩咐道:“杨厅长,派人带兰心姑娘去检验室,看看那双小脚。兰心姑娘,一会你可千万别激动,也别害怕。”,这话一说,俩姑娘面面相觑,立即有些紧张。杨厅长叫陈处长领着兰心去了,随后忙问:“老前辈,您这是打得啥哑谜呐。难道兰心认识死者?”

    “现在还说不好,等会就知道了。”孙德胜端起水烟袋,刚抽了半袋,众人就听楼道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嚎,不禁一怔,只见陈处长和杨小宝架着哭死过去的兰心进了屋。小金翠吓得花容变色,赶紧上去又是喂水、又是按揉,半晌,兰心才缓了过来,悲切切看看四周,对着孙德胜、杨厅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厅长,这位京城来的老爷,求您给冤死的小宝钗做主啊!”说罢放声大哭,孙德胜冷峻冲杨厅长点点头:“死者已经知道了,就是前几年津门的红牌姑娘,小宝钗。”



    “谁、谁?!”杨厅长像被蜜蜂蜇了屁股似得一下跳起来大惊失色,瞠目结舌问:

    “您、您老说是小宝钗?!”

    “厅长,就是她!”兰心被几人扶起来捂着脸哭诉:“就是我那可怜的宝钗妹子!”,“啊?!”杨厅长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苶呆呆傻了。

    根据兰心姑娘的指认,被害者小脚确实用“挖肉折骨”法裹出来的,且身形、体态跟小宝钗一般无二。此刻警察厅众人都松了口气:确认了死者是身份,下面查案就容易多了。

    可兰心却泪水涟涟,只是不相信姐妹被如此凶残杀害,好半晌回过神,又是求告,孙德胜点头道:“姑娘莫急,这事我会管到底。不过此案扑朔迷离,方才让你看的那只珠鞋,就是小宝钗被害时穿在脚上的,如今凶手逍遥法外,线索支离破碎,还需你和金翠多多帮忙。”

    兰心看看吓呆了的金翠,哽咽道:“老爷,这没说的!您想问什么,我知道的绝不隐瞒!求您和厅长一定得为死去的冤魂做主,抓住凶手绳之以法!”


    “可是这鞋你们不认得,”孙德胜沉吟问:“还有上回你说,小宝钗自赎自身,跟一个男人从良,那个男人你们得帮忙查一查底细。另外,烦你把最近两年最爱捧她的客人也写出来。”

    “是那些非富即贵的客人?”小金翠忙问:“这我倒知道几个。”,孙德胜点头:“你们慢慢回忆,一定要准确无误,我们才好顺藤摸瓜。”

    “这个不难,”兰心抹泪思索:“她那个相好我虽不知,原先跟小宝钗一个楼的姐妹肯定知道点蛛丝马迹,回去我就问。她最近几年接的有钱有势的客人太多,我听她说过最爱她的几人,顶尖儿富贵的有:津门大佬袁二爷、英国买办乔先生,津门青帮大佬安五爷,还、还有……”她胆怯地瞥了瞥杨厅长,嘀咕道:“还有杨厅长……”

    “嗯?”孙德胜和贵爷立即转脸,杨厅长脸上阴晴不定尴尬不已,讪讪笑道:“老兄,我、我可不是凶手啊!我当时就是图热闹,爱个小脚,额……这不是逢场作戏嘛,所以和一帮津门富豪士绅捧过她几回,下、下不为例……”

    贵爷倒吸了口冷气,摇头无奈,孙德胜一眼扫了过来,冷漠问:“杨厅长,你既然跟小宝钗有过肌肤之亲,又常见面,怎么没看出来死者的身份?”


    杨厅长满头冷汗结巴说:“老前辈,天地良心!我真没看出死者是她!您琢磨,我跟她是有过几次,那都是一二年前啦,那会儿捧她的人多了去啦,什么振大爷、四贝勒、袁二爷、乔先生,都是大家伙起哄嘛。当时在振大爷别墅办过一次酒会,大家都去捧场;借了洪总管府上办了一次生日会,我和四贝勒、袁二爷、安五爷去的,就这两次!自打安五爷喜欢上她之后,我就再没碰过她,都是老兄老弟,咱哪能割兄弟的靴腰子不是?您若不信,我敢对天发誓,要是我干得,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杨厅长信誓旦旦唾沫星子横飞,又急又跳,孙德胜摆手道:“稍安勿躁!杨厅长,我也没说你就是凶手。你看看,这人是不是她?”随即掏出兰心送的小宝钗照片递过去,杨厅长一瞥就猛拍大腿:“没跑!就是她!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个遍,原来被害人是她!可也怪了,谁那么狠心,把她这么个漂亮小妞给害了呢?”

    孙德胜温和地看看兰心说:“你和金翠姑娘先回去,无论是探寻还是走访,请姑娘赶紧查到小宝钗相好的那个男人,杨小宝!”


    “属下在!”杨小宝知道立功的机会到了,挺胸答应。孙德胜指点他说:“你带几个弟兄换上便衣,就在南市青楼一带活动,兰心姑娘那边有了信,立即来报!现在你把两位姑娘送回去。二位姑娘,此案诡异莫名,如今凶手逍遥法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今天来这儿的所有事,可不能往外说。”

    兰心、金翠连连点头,由杨小宝陪着去了。孙德胜随手写下了几人名字,忙叫杨厅长:“你来,咱们说说这几个人,据你所知,这几人谁的嫌疑最大?”

    杨厅长见孙德胜不再怀疑他,心中一松,俯身陪笑道:“哎呀老前辈,这可不好说!振大爷和四贝勒都不住在津门,也就时常从京城过来玩。您瞅啊,这袁二爷是本地混混头,四代人都干这个,在津门赫赫有名。不过他头年夏天就去上海滩了,说是去拜会金、杜两位大佬,再从上海滩玩个一年半载回来,此人坑蒙拐骗抢占民财是有的,可要说他杀人分尸,我看不像,他手底下管的窑姐至少也有个千八百的,常换常新,不会跟小宝钗有什么深仇大恨。”

    “珠鞋呢?他有没有机会得到珠鞋?”贵爷插了一句。

    “那不会,”杨厅长挠挠头:“这帮混混头都是吃地盘的,卖个大烟白面儿,收点盘子钱,最看重大烟土和黄金大洋,对古董珍玩这些根本瞧不上,这个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孙德胜想了想,把振大爷、四贝勒、袁二爷的名字划掉了,杨厅长琢磨道:“至于乔先生,我跟他不太熟,听说这人家资豪富,有数百万产业,专给英国人跑腿,跟各国洋人拉拢得很好,人也风趣幽默,花钱很大方,也爱交朋友,别的就不知道了。



    “安五爷这人,大概老前辈、贵老哥有些耳闻,他是青帮在津门的大佬之一,跟上海滩的金、杜两位老板,都是青帮十八代嫡系传人,辈分高徒弟多势力大,光在津门运河上下就有近万之众,连大沽等口岸,至少有近两万多徒子徒孙,沿岸的赌坊、妓院、货栈、粮行,一大半都是他的产业,甭说我这个警察厅长,就是等闲的督军、总长也不敢招惹他,洋人们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人忒豪横,一句话说翻了当场就杀人,手下都畏之如虎,上回俩日本浪人在南市调戏中国女子,叫他碰见了,一句话把俩小日本活活抠出眼珠子来,当街砍死!日本人知道了连个屁也没敢放。可要说他杀人分尸,再绕着圈去抛尸,恐怕有点悬!您想啊,他杀人还用这么麻烦?随便宰了扔进运河就得了呗。这不像他的路子,再说近几年他年纪大了,除了吃喝抽,还真没怎么出过手。”



    孙德胜在乔先生名字上打了两个圈,安五爷上打了一个圈,吐出个浓浓烟圈问:“这俩人都住租界么?”

    “乔先生住英租界马场道,安五爷在法租界也有栋别墅。”杨厅长狐疑道:“也怪了,这几个人怎么都在租界有住处呢?老前辈,我看有门!您记得方才洪总管说,乔先生当年就是给盛大人采办珠鞋上珠宝的买办!他又住在租界,我看他的嫌疑最大!
    二十六


    孙德胜没言语,只慢吞吞在乔先生名字上打了个大问号,说:“杨厅长,吃过晚饭,立即联系乔先生,找个借口请他来一趟,咱们先会会他!”

    “是!”

    下午五点半,几人正在吃饭,杨小宝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一副喜滋滋模样喊道:

    “厅长!有消息啦!”

    “快说!”

    “兰心、金翠两位姑娘可是立了功!”他抹了一把热汗笑道:“回去连连打听了几家青楼,最终在众姑娘们嘴里打听到了,小宝钗的相好叫白世和,原先是个小学教员,他有个表姑在杨柳青……”

    “好嘛,这才叫灯下黑!我琢磨这他妈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你马上叫人出公事,派人连夜去杨柳青查访,要是在那儿,马上给我抓来!若是没在那,立即画影图形,发到新闻纸上悬赏抓捕!”

    “是!”杨小宝兴奋而去。杨厅长来了劲头,笑道:“哎呀老前辈,贵老哥!我看您二位简直是天福星!小半年都没啥线索,如今您二位一来,嘁哩喀喳找出这么多路子,我得敬你们二位一杯!”

    贵爷听闻有消息自然高兴,孙德胜却不以为然,看看表说:“吃完饭,乔先生也到了,咱们快预备预备,杨厅长,咱们是调查,可不是审案,一会儿人来了最好以礼相待。”

    “这我明白!”杨厅长笑道:“您老放心,这些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我在天津卫坐得稳,少不了这些人帮衬呢!”

    钟敲七点,乔先生来了,他五十出头年纪,戴着金丝眼镜,身材魁梧,两耳垂珠,金鱼鼻子元宝嘴,浓眉大眼,一脸福相,八字胡翘着十分精神,穿一身八团绣花的大褂,脚下皮鞋锃亮,手里提着文明棍,两枚硕大的火油钻戒指奕奕放光。孙德胜打量一番,发现此人文雅中透着精明,是个久历世故,颇有心机之人。



    寒暄已毕,众人落座,杨厅长笑着介绍了贵爷和孙德胜,乔先生故作惊喜抱拳道:“久仰久仰!二位来到津门,既是杨厅长的好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请二位直说,我一定尽力。”

    孙德胜笑道:“久闻乔先生是津门名士,此次前来,大概您也知道,为的是一件案子。”

    “案子?”乔先生忙问:“是什么案子?还得请您孙老亲自来津?”

    孙德胜反问:“津门如此巨案发生,乔先生就一点不知道么?自然是运河分尸案!”,这话一说,乔先生眉峰一挑,诧异道:“去年倒是听了一耳朵,如今还没破案吗?哦,您诸位知道,我是忙于商务,跟英法美各国朋友应酬的多一些,实在没心思问询这些小事。”

    “小事?”孙德胜平静看着他:“是啊,在乔先生眼里,此案确实是小事,不过此案
    有两个疑问要请教一二。”

    “请讲。”乔先生微笑道。

    杨厅长取出珠鞋,轻轻搁在桌上,方才还稳重从容的乔先生一见珠鞋,登时吃了一大惊,猛地起身面露惊恐,瞪圆了眼死死盯着珠鞋,半晌颓然落座,不可思议看了看众人,颤抖问:“这、这是哪儿来的?!”

    “乔先生见过这个吧?”孙德胜指点说:“你应该比我们清楚。”

    “是、是、是……”乔先生额头上沁出冷汗,他心慌意乱咽了口唾沫:“这鞋我知道,是十六年前,盛大人在上海特制的万年莲花如意珠鞋,进贡给慈禧太后的御用珍宝。怎么到了诸位手里?”

    杨厅长笑了笑:“乔老兄啊,这得请教你啊,这双鞋是什么来历讲究,你得给我们说说。”

    “啊?这个自然,”他擦擦冷汗说:“我知道多少说多少。我多句嘴,杨厅长、孙老,这鞋子跟运河分尸案有关系么?”

    “大有关系。”孙德胜看着他笑道:“乔先生不知道么?还是先请你说说。”



    “好、好。”乔先生提心吊胆把珠鞋来历说了一遍,内容跟洪总管说的大同小异,末了他叹道:“这双鞋可是耗费了我无数心血,光工价就花了一万两银子,这上头镶嵌了一百二十颗莲子大的南海珍珠,七十二颗玉米粒大的金刚钻,大红宝石一百二十颗,金绿宝石四十颗,祖母绿六十颗,天蓝宝石三十六颗,海蓝宝石三十六颗,东珠、米珠、五色宝石上百颗,还有两颗葡萄大的五色变体猫眼是稀世之宝,拢共算起来,这双鞋至少值一百六十万两,可谓价值连城,算得上世界上最贵的鞋喽!”

    “是这样的五色猫眼吗?”杨厅长听说这鞋值一百多万银子直咽口水,取出那枚猫眼递过来,乔先生仔细打量,在灯光下转动一番叹道:“没错,就是它!单鞋上这两颗五色变体猫眼,就花了整整二十四万银子!这宝石又叫五色变体猫眼,全世界只有俄啰斯国乌拉尔山矿和巴西国的马思亚省出产,巴西国太远,产的这种宝石小,不足用。当年我费尽心力,通过关系找了几位俄国贵胄,才从圣彼得堡寻来这么两颗,这宝石在俄罗斯又叫‘亚历山大宝石’,是他们皇上亲自赐名,在灯光下能发出五色祥光,在俄国都是上贡御用的宝石,堪称稀世之宝呢。”

    贵爷饶有兴趣问道:“乔先生,这鞋上的宝石虽贵,怎么也不会值近二百万银子吧?那是多大一笔钱呐。”


    “这您老就有所不知喽。”乔先生眨眨眼笑了:“这不是我夸口,也不是我做经手人克扣了什么。您诸位瞅瞅,这上头的宝石珍珠,除了咱们中国产的东珠、南珠,其余所有宝石全是海外之物,没有一颗是咱们这儿的特产!为何呢?盛大人当年说过,他不在乎钱,要做就做一双举世无双的珠鞋,叫老佛爷高兴了,他才高兴。所以国内产的碧玉玛瑙水晶一概不用。再说,用洋人的标准评定,咱们这儿的绿松、蜜蜡、碧玉、水晶、玛瑙,都叫‘半宝石’,真正世界上有名的宝石一共才五类:金刚钻、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猫眼宝石,剩下的都不算啥,咱们中国不产这些,老佛爷既然要新鲜‘花样’,只好在这上头用心喽,要得就是个稀世罕有,贵而又贵!

    “您诸位看,这红宝石是‘鸽血红’,是我派人从缅甸国高价采买来的,色泽艳丽如鸽血。天蓝宝石也是缅甸来的,又叫‘六线星光蓝’,透明有棉絮,中有六道如星光似得亮线,对光转动耀眼如星故名。海蓝宝石是从德意志采买的,底子透亮,细致纯净。这祖母绿是从巴西国来的,又透又亮,色翠绿而不妖。金刚钻是从英国人手里买的,不是火油钻,看着小,却霞光艳艳宝气森森,来自于阿非利加洲。光淘换这些宝石可算费了大心思,不然怎么能值这么大价钱?对了,我冒昧问一句,这鞋怎么就一只啊?那一只呢?早年听说这双鞋给老佛爷陪葬用了,怎么会突然现世了呢?”

    杨厅长正听得入神,猛一听他问,刚要说案子,被孙德胜止住,他笑道:“陪葬是要陪葬的,可惜当年在大内丢了!乔先生,你真的不知另一只鞋在哪?”

    “这、这我上哪儿知道去!”乔先生作色道:“这鞋是通过李总管进上去的,后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如今现世,我问问还有什么关系?”



    “这、这我上哪儿知道去!”乔先生作色道:“这鞋是通过李总管进上去的,后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如今现世,我问问还有什么关系?”

    孙德胜不言声递过小宝钗照片,问:“乔先生认得此人么?”,他接过照片一瞥,顿时露出尴尬之色,不以为然笑道:“认识,这是藏春楼的小宝钗嘛,津门有名的花国榜眼,我跟她好过一阵子,如今早已撂开手了。”

    “是么?”孙德胜盯着他急转直下说:“此次运河分尸案的被害人就是她,更蹊跷的是,这双老佛爷小殓时丢了的珠鞋,其中一只却穿在她尸体的脚上!”

    “啊?!”乔先生登时吓得魂飞天外,一哆嗦,手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惊恐万分念叨着:“怎、怎么会?怎么会呢!她是双金莲小脚啊,穿这鞋干嘛?她哪有那么大神通得到这鞋的呢?”


    

    缅甸特产鸽血红宝石。



    

    六线星光蓝宝石



    

    德意志产海蓝宝石



    

    巴西产祖母绿宝石



    

    南非金刚钻




    “啊?!”乔先生登时吓得魂飞天外,一哆嗦,手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惊恐万分念叨着:“怎、怎么会?怎么会呢!她是双金莲小脚啊,穿这鞋干嘛?她哪有那么大神通得到这鞋的呢?”

    “乔老兄,”杨厅长看他神情大变,也换了庄容问:“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呀。”

    “什么?”乔先生抖手指着自己说:“你们问我?难道你们怀疑我就是凶手?!这、这太莫名其妙啦!这是诬陷!是栽赃!”他换了怒容冷笑道:“杨厅长,你们凭什么怀疑我?就凭一只鞋?就凭我跟小宝钗好过?真是欲加之罪!跟她睡过的男人,天津卫多了去啦!我、我现在是英国人,给英国人办事!你们没有任何权力审判我,我要叫我的律师来……”

    屋里三人瞅着愤怒的乔先生,都有些意外,他手上的钻戒晃得几人眼晕,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犹自气呼呼喊道:“杨厅长,咱们都是老朋友,这是杀人凶案,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可这事儿确实不是我干得。若是想把这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恐怕不那么容易。”

    “乔先生稍安勿躁。”孙德胜安抚道:“我们只是请你来谈谈找找线索,并没有说你就是凶手,何必如此惊慌激动呢?”

    “我……”乔先生闻言这才渐渐平静了,自失一笑:“既是如此,方才是我鲁莽了,我还以为你们要抓我呢!线索么,除了珠鞋还真没什么可说的,我和她是露水姻缘,逢场作戏,我是什么身份,她一个窑姐罢了,还能娶进门当太太?我们家也是诗书礼仪人家,哪能要这种女人?当时我给过她些首饰大洋衣料,办过几场酒宴,当时杨厅长不也去了么?就此而已。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孙德胜并不理会脸红的杨厅长,问:“乔先生知道小宝钗后来从良的事么?”

    “从良?”乔先生一怔,大笑道:“她从良?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哪个体面男人也不能娶这么个婊子呀!记得我捧她的时候,安五爷也爱她的小脚,时常去玩,我们哥俩不忌讳这些,还说笑呢,谁有艳福把她娶回家,准得戴一堆绿帽子,这个活王八我们可不做!”

    “乔先生去年十月份在哪儿?”

    听孙德胜问得奇怪,乔先生皱眉回忆道:“去年十月我忙着给英国人办烟草和货物进口呢,忙得不得了,这些我们洋行的职员都知道,您要不信可以去调查嘛。”又扯了几句闲话,乔先生告辞而去。

    杨厅长听着汽车开动声,急呼呼问:“老前辈,我看这小子今晚胡天胡地扯淡一通,嫌疑不小啊!怎么不把他扣下,来个顺藤摸瓜呢?就这么叫他走了,万一他是真凶一跑了之,咱们可抓瞎。”

    孙德胜不动声色说:“叫人在他家附近暗地盯住就行,是不是他还不一定。不过,有时候扯淡也能扯出一些咱们原本没注意,如今叫人意外深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贵爷和杨厅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天色已晚,贵老兄,咱们回去休息吧,杨厅长留下值班,看来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孙德胜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答非所问。
    二十七


    案情进展很迅速,第三天下午,白世和就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天津警察厅的审讯室,当杨厅长、孙德胜进屋的时候,他正万分惊慌地东张西望。

    他长得很漂亮,二十四五岁年纪,瘦高个,白净面皮,直鼻小嘴眉清目秀,一双丹凤眼水汪汪地更显俊美。他惶惑不安刚要喊冤,杨厅长猛一拍桌子:“白世和,你小子忒不是东西!”他指着桌上一个堆了些金银珠翠首饰的蓝花包袱,骂道:“这都是小宝钗的吧?别糊弄我!都是从你床底下搜出来的!玩完了人家姑娘,骗了人家的家当,又哄着人家自赎自身跟你双宿双飞,一掉腚又把人家杀了,大卸八块扔进运河!你他娘的还算个男人?!快说,到底如何行骗行凶!如若有一句瞎话,我这十八般大刑,先送你回姥姥家!”说罢一阵狞笑。

    白世和抖成一团惊恐万状,嘶哑喊道:“冤、冤枉啊!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杀人!小宝钗是自愿跟我相好,我们情真意切,我……”

    “放你妈的罗圈屁!”杨厅长撸起袖子大步过来,跟抓小鸡子似得提溜起他,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嘴巴子,抽得白世和鼻子嘴冒血,犹自喊冤不止。

    “不是你是谁?我看没跑!这案子轰动津门,闹得老子脑袋都大了,好歹抓住你个真凶,你还给我犟嘴?来人,给我大刑伺候!”一声令下,过来俩彪形大汉就要动刑。



    “慢!”孙德胜一摆手制止几人,示意杨厅长落座,他虎目圆瞪上下打量了白世和多时,眼中精光四射,看得白世和心里直哆嗦,好半晌,才说:“杨厅长先别急,我问问他如何?”

    “老前辈请。”

    孙德胜挥挥手:“给他松绑,上茶。”,警员们闻言面面相觑,见杨厅长点头,赶紧松绑,端来杯热茶。白世和接过来贪婪的咕嘟嘟喝了个干净,抹抹嘴看看凶神恶煞般的众人,又看看一脸正色的孙德胜,抽泣几声已是泪如雨下。

    孙德胜语气很温和,问道:“大小伙子,有事说事,像个女人似得哭什么?”,众警员一愣,连杨厅长也傻了,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孙老爷子问案,怎么一出口跟聊家常一样?

    白世和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哽咽一边道:“老爷子,您是大官吧?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冤死了,我和小宝钗确是情投意合,其中曲折之处甚多,可她是我的心爱之人,我又是读书人,真没杀她啊!不然我早远走高飞,何必等警察们去抓呢?”


    孙德胜似笑不笑问:“曲折不曲折,你说清楚,我们才能弄明白,不然这案怎么断?小伙子,你别怕,先沉住气,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有冤自然给你洗清。若有半句假话,你自己掂量。”

    “能再给杯水喝么?”白世和又喝了一杯水,缓缓道来……



    “能再给杯水喝么?”白世和又喝了一杯水,缓缓道来……。

    他是直隶永城人,自小家贫却勤奋好学,刻苦努力,小学毕业后实在交不起学费了,正收拾书包辍学回家之际,正巧赶上袁宫保在直隶大办新政,大建学校,由朝廷提供学费救济那些品学兼优的学生,白世和成绩好,人也俊俏,很得老师校长喜爱,于是被保举上去,一直读到中学毕业,那年月新式教育流行,师范学校不仅人才济济,还管吃管住不要钱,靠着成绩优秀,白世和又考入了直隶高等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天津西城做了个小学老师。

    老年间有话,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尽自清末民初新式学校大幅度提高了中小学教师的待遇,可比起军阀富豪和遗老买办,在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天津卫,拼搏了十几年的白世和终究还是个“孩子王”,每个月三十来块大洋的薪水,给老家父母寄回去十块,自己吃喝十几块,剩下的他一点不敢花,更不敢跟同事们过分应酬,只能一点点存起来。

    年纪轻轻的白世和已然进入谈婚论嫁年纪,可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实在不愿委屈自己,作为从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他更想留在繁华的津门,找一房好媳妇,平平安安过日子,便几次推掉了老家父母给其介绍的对象,开始在天津物色对象。

    在天津找对象也不容易:家门高的看不上他,家门低的平头百姓他又看不上人家,也是天降缘分,有一次跟同事去戏院听戏,半场下来,楼上忽然人群退避,哄哄叫好,白世和不明所以,偷眼观瞧,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妙龄美女由仆人陪着缓缓而来,进了豪华包厢。此女子不仅长得别有风韵,还端庄大方,从没谈过对象的白世和一眼钟情,登时像被吸了魂儿一眼盯上了这位美女。

    同事见他失魂落魄,嗤笑道:“老白,你可别惦记啦,这是咱们津门花国榜眼,鼎鼎有名的小宝钗!身边围着的王孙公子遗老遗少豪门大爷足有好几百呢!”。白世和叹息一回说:“真要娶了此女为妻,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他没逛过妓院,对里头的枝枝蔓蔓更不懂,也不在乎什么身份,但一个小学教员,哪里有闲钱去那个销金窟里扔?



    于是白世和天天想夜夜念,入了神一样迷上了小宝钗。等开了薪水,心里直痒痒,终于走进了小宝钗所在的青楼。听说小宝钗打茶围一次就得十块大洋,他狠狠心掏给了老鸨,等见了面,激动地满脸通红的白世和竟然差点晕过去,由此两人相识。

    得了花国榜眼的小宝钗正在鼎盛之际,见了这等“呆头鸭”自然也是暗笑,可等两人相谈之后,发觉白世和不仅长得漂亮,风度翩翩,还是个勤学刻苦努力上进之人,也没有那群豪门大爷洋人买办的虚骄跋扈和令人作呕之态。

    都说“老鸨爱钞,姐儿爱俏。”靠着一张俊脸,白世和争得了小宝钗的心,虽说不上有“卖油郎独占花魁”那番传奇,毕竟小宝钗在世路上见得男人成百上千,她又是个心高志远,颇有城府的女子,早想找个如意郎君托付终身。于是白世和就成了她眼中的优秀男子,俩人很快陷入了热恋,花前月下之际,小宝钗不仅常常拿体己银子送给白世和,还劝他要多多读书上进,日后脱离学校,再考个一官半职,以白世和的学问才能和自己手里的私财,说不定能位列官府呢。

    交往了半年多后,情投意合的俩人竟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花了小宝钗给的一百大洋,白世和终于跟她颠软倒凤同床共枕,几次意犹未尽的白世和这才体会到了人生最大快意之事,想着尽快给小宝钗赎身,俩人双宿双飞。

    其实颇有心机的小宝钗早已积攒了赎身的银子,只是没找到个托付之人便不动声色,见白世和实在可爱,就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其他客人是什么人,只要给的价钱大,便委身去应酬,同时获得了更多的私房钱。俩人商量好,在去年十月初小宝钗自己拿钱赎身,然后跟白世和一起远赴江南,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甜蜜生活,并偷偷将自己积攒的金银首饰和一些银子叫白世和偷偷带出青楼,做日后的日用之资。

    欢天喜地的白世和写了辞职报告,打好了包袱,收拾好了行李,度日如年等待心上人,小宝钗是个有心人,一面逐渐减少接客,一面也在打理自己的私囊,俩人定的是十月十二小宝钗自赎自身,当天去找白世和,俩人立即买火车票去江南定居。

    这也是小宝钗心思缜密腹有良谋之处,天津卫认识、嫉妒和捧她的人太多了,万一白世和出面赎人,半天不到就能传遍津门,那些大人老爷和帮派大佬富豪买办,灭了白世和跟踩死一只蚂蚁似得,为了他安全,平时在人前尽量不跟别人提起他,更不能叫他出面。所以小宝钗才定下妙计,不显山不露水,自赎自身叫上白世和远走高飞才是上策。



    白世和在南市租了个小旅馆等待小宝钗,十二号那天他激动得心如乱麻,可等了一整天,并没有小宝钗的影子,又等了三天,小宝钗还是没来!这下白世和慌了神,奓着胆子跑到青楼一问,老鸨子大骂不止,原来小宝钗十二号傍晚已然自赎自身,愣是一丁点东西没拿,只穿了件家常衣服就摇摇摆摆扬长而去!没了这件摇钱树聚宝盆,老鸨子当然痛恨,可白世和也傻了眼:小宝钗到底去哪儿呢?

    一个大活人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丢了,白世和疯了一样在南市青楼妓馆一带寻找了整整两天,竟是谁也不知道小宝钗去向。本来嘛,他们俩人密商了这么久的计划,小宝钗又是突然赎身,自己离开青楼,别人如何晓得?

    白世和又在俩人约好的小旅馆里等了十几天,依然没有心上人的身影,他想了很多种可能,甚至想去警局报案,但回忆起小宝钗的谆谆警告,也没敢乱来,看看学校已经回不去了,只得带上行李和包袱,去了杨柳青的表姑家等待消息,这也是他和小宝钗约定好的,万一远走高飞不成,可以有个退步的地方……



    孙德胜静静听完他的诉说,脸色很平静,杨厅长却愤愤道:“你小子甭他妈给我来这套!好嘛,说得你跟有情有义似得?混蛋玩意!我派去抓你的人来报告,你在杨柳青跟你表姑的女儿,也就是你表妹都定了亲!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要不是抓你到这儿,你早进了洞房啦,还在这儿装什么有情人!”

    “过了这么久,小宝钗既然没去找你,你为何不回天津报案?此地因为碎尸案闹得沸沸扬扬,已然传遍四处,你为何也不来提供消息,反而在杨柳青定亲?小伙子,这可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为啊。”孙德胜淡淡问。

    白世和脸上通红,低头小声说:“我、我怕,当时小宝钗跟我说了,不少豪门大佬觊觎她,也有不少人要给她赎身,这些人我都惹不起,我怕回来大祸临头。刚听闻碎尸案时,我就吓得心惊胆战,老觉着是小宝钗,可、可我表姑劝我,一个青楼窑姐,死了活了的有什么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我琢磨着是不是她赎身后嫌我穷哄骗了我,又跑去哪家豪门大户做了姨太太,不愿再见我。又过了些日子,我表妹对我有意,我才糊里糊涂答应了……”

    “唉,真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要不老话说痴情女子薄情郎呢。”孙德胜叹息一声,叫人带他去看尸体和物证,片刻回来,白世和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悲泣不已。
    “尸首是小宝钗么?”

    白世和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是她,大人!她的脚跟直隶、天津等地裹脚的方法不同,我还问过她,说是山东乡下的法子。只是当日老鸨子说她什么也没带走,那赤金指环和玻璃翠戒指,我不知道怎么来的了。”说到这儿他猛一抬头,满脸泪痕央告道:

    “大人!她真不是我杀的!我连鸡都没杀过,怎么敢杀人呢?求两位大人明镜高悬,为小人洗刷冤屈!”

    二十八


    “哼!冤屈?你小子还有冤屈?我看八成就是你干的!”杨厅长一拍桌案要骂人,被孙德胜拦住,白世和提供的又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线索:小宝钗既然是什么都没带白身一人出了青楼,手上的指环戒指又是怎么来的呢?他肃然道:“可惜那家青楼已然解散了,或许是老鸨子记错了,或许是她自己私藏在衣服里的,或许……”

    “或许是凶手给她的?”杨厅长惊疑道:“老前辈,这、这不可能吧?!凶手在杀人之前,还给被害人戴上金珠首饰!这、这叫嘛事?!”

    白世和听不懂二人说得话,只是抽泣。孙德胜忙又问:“你知道她跟哪几位有钱有势的客人来往最亲密?”

    白世和眨眨眼思索道:“我们平日都是偷着来往,不敢天天腻在一起。倒也听她说过几句,有振大爷、四贝勒、乔先生、袁二爷、安五爷等几人。振大爷和四贝勒住在京城,常来津门玩,袁二爷、乔先生、安五爷都是本地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孙德胜点点头,这倒是跟兰心姑娘和杨厅长、乔先生说的一样,他又叫人取来那只珠鞋,叫白世和辨认。他看了半晌只露出贪婪之色,却摇头道:“从没见过这鞋,也从没听她说过。”

    孙德胜突然问:“白世和,你也喜欢迷恋小宝钗的金莲小脚吗?”

    白世和一愣,忙摇头道:“这倒没有,大人。我是新式学堂出身,见惯了天足女子,从不在乎什么大脚小脚的,尤其听她说裹脚之法如此凶残,我还心疼呢,平时听她说起那些大人老爷如何迷恋她的金莲小脚,对这种畸形的审美,我都觉得恶心……”杨厅长闻言立即咳嗽了几声,脸上发烧。

    孙德胜转脸说:“杨厅长,我看先把他带下去,等有事再问。”,杨厅长满口答应,叫道:“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候审!”

    白世和一走,杨厅长挠挠头急问:“老前辈,我瞅这小子也不地道,看着是个白面书生,说不定就能杀人分尸呢。”

    “可你前几天还说乔先生嫌疑也很大啊。”孙德胜反问。

    “哎呀,这可真费了脑子啦,到底谁是凶手呢?老前辈,咱们下一步……”
    孙德胜微笑道:“该去会会安五爷了。”



    安五爷在天津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住处,虽然说不上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也不是等闲人想见就能见到的,他这种特殊身份,又不好直接抓到警察厅问询,杨厅长想了想,便在南市的恒福茶园二楼定了个雅间,专候他的大驾。

    午后一点,安五爷的汽车、洋车便到了。贵爷往下一瞧,不禁乐了:这安五爷也忒会显摆,前头两辆华丽的洋车开道,座上空无一人,却都有四名一身玄缎短打扮的彪形大汉跟车,后头一辆硕大的四轮轿车缓缓停下,车踏板上仿照各省督军出行模样,一边站了俩健壮青年,腰里都别着盒子炮,威风凛凛。车门开了,大汉们都肃立站班,众声喏喏,请他老人家出来。

    “老兄,看见了吧,人家比我这个厅长还势派呢!”杨厅长嗑着瓜子瞥了一眼笑道:“上回关外的张大帅来津见老段,在路上跟他当头对面遇上啦,张大帅懵了,问副官:‘前头这是哪位将军啊,在人家一亩三分地上,咱们还是让让。’就让安五爷先行,这笑话哄传津门,可算给安五爷长了脸喽。”



    贵爷摇头笑道:“这可真是,在京城也见不着的西洋景儿呢。咱们落座吧,这么居高临下瞅人家有失礼貌。”

    三人刚落座,就听门外楼梯响动,门帘一挑,先进来俩健壮青年,并不搭理贵爷、孙德胜,直冲杨厅长打千儿请安,说得也是前清的话:“小的们给杨大人请安!我们五爷到了。”

    “免了!”杨厅长笑容可掬一摆手,说:“兄弟们辛苦,我亲自迎接五爷!”话音未落,就见门帘再开,外头走进一人来。

    这人六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颇为健壮,须发花白,方面阔口,高鼻梁大环眼,穿身青缎大褂,套了件绛紫暗花绸马褂,钮扣上别着赤金表链,手上戴了个武扳指,举手投足气度稳重,如果不是他奕奕放光凌冽的眼神,谁也看不出这就是威名赫赫的青帮大佬。

    “杨老兄,今儿怎么闲在啊,请我喝茶?这二位是……”他脸上挂笑冲杨厅长抱拳拱手,眼风一扫,精光四射,警惕地目光略微一瞥,登时一怔,眨眨眼忙问:“这位莫非是京城有名的土地爷孙德胜孙大人?”

    孙老爷子微笑点头:“安五爷,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哎呦!”安五爷顿时松了劲儿,方才那副睥睨傲慢之色一扫而空,赶紧上前抱拳施礼,紧紧拉住孙德胜双手惊喜道:“老兄啊,你可让我好想!这么多年都没见,一向可好?来了天津卫怎么不早跟我说,真是见外啦!快,快请!外头的听着,今天的茶账都是我的,叫人立即去渤海大饭庄定一桌最好的燕翅席面,再去……”

    杨厅长见他前倨后恭,十分诧异,忙阻拦道:“五爷、五爷!孙老前辈来津是我的东道,有公务在身呢,下回再麻烦您。请坐下聊!”

    众人落座,寒暄片刻,安五爷爽朗笑道:“饭总是要吃的!当年孙大人对我不仅有一饭之恩,还有洗冤之情!我们江湖人讲究这个,怎么能知恩不报?孙大人如今也赋闲了,来了天津忙完公事,可得让我好好尽尽心呐!”



    他说得一片诚挚,贵爷、杨厅长都一脑袋糊涂,孙德胜会意不亢不卑笑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老兄不必客气。如今来是特为了一件案子,不介怎么跑几百里到这儿呢?”

    贵、杨闻言就知道他二人渊源甚深,早年必定有一番曲折离奇的交往,又羡慕又敬佩又诧异,安五爷笑道:“孙大人还是那副脾气!直爽,不愿张扬,很对我的脾胃。我们哥俩认识早啦,那是光绪二十七年?杨厅长,等有空我给你说道说道,哎呀,那一番长篇大论就是一部书也写不完,可比王铁嘴说书有意思!今儿既是孙大人和杨厅长招呼我,必是有要事,咱爷们行走江湖,直来直去,请两位尽管说!”

    安五爷露出了粗豪本相,杨厅长倒不好意思隐瞒,便把运河碎尸案简单说了,安五爷诧异问:“这事儿我知道啊,上回你打电话找我帮忙,我派手下人给你打听了。怎么如今还没破案么?”

    “早呢!”杨厅长苦笑道:“这案子悬疑曲折,很费脑子!不然我怎么跑到京城去把孙老前辈请了来?现在倒是有了些线索,还得五爷多多指教!”


    “我?”安五爷一指自己,顿时大笑:“哈哈哈,杨厅长啊,你这可是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啊,若说争码头抢盘子,打群架混江湖,那我当仁不让!谁叫咱是吃这个的?如今你说叫我断案?那不是进了和尚庙拜天尊,拜错庙门?”

    “也不是请你断案,”孙德胜平静说:“是请五爷指点迷津。请问五爷,是否见过这个?”说罢叫杨厅长取出珠鞋搁在桌上,安五爷仔细盯了半天,莫名其妙道:“这不是满人女子穿的花盆鞋嘛?好嘛,上头镶的全是宝石珍珠啊,这得值多少钱?怎么就一只呢?这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这鞋是重要物证,被害女子就是穿着它被杀的,可被害人是双小脚,安五爷或许还认识。”孙德胜又递过照片,安五爷一瞥就是一震,眉尖一挑大惊道:“介、介不是当年花国榜眼,咱们天津有名的窑姐小宝钗?我知道她啊,我和乔先生还跟她玩过呢,后来我这儿有点事就丢下了,这么个漂亮小妞,叫人给害了?!”

    “正要请教五爷,听不少人说过,您跟这位小宝钗相好,或许知道些内情。”孙德胜斟酌词句盯住他问。

    “介、介是谁啊!谁啊!谁在后头编排我?”安五爷登时大怒,二目圆瞪看看几人,冷笑道:“敢情你们介是把我当成凶犯啦?杨厅长,孙大人不知道内情,咱哥俩平时可玩得不错!你说说,我是那种人嘛?为了双鞋就杀人碎尸,满世界去扔?甭说我不缺这俩钱儿,就是老子真要杀人,还用这么麻烦?努努嘴,早有底下人把她抹肩头拢二背套上麻袋就扔海河里啦,还用得着把人大卸八块?你也忒小瞧我啦!”

    得!安五爷嘟噜嘴一说话,众人才发觉他整个还不明白案情呢,杨厅长想解释被孙德胜拦住,他笑道:“五爷不必急躁,谁也没说是你做的,只是此案扑朔迷离,怪异之处甚多,知道你和小宝钗有过交往,特来问询的。”

    “孙大人啊,你不晓得里头的内情。”安五爷给众人递烟,又往象牙烟嘴里塞了一根烟卷,点燃抽了两口缓缓说:“这些年我也是骑上老虎啦,树大招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手底下人忒多,管不过来,就有些乌龟王八蛋掺和进来喽,但凡出点事就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你说说,我是那种人吗?在江湖上行走,咱也算有一号的。是,我是喜欢个小脚娘们,吃喝玩乐男人们都不免啊,有时候也逢场作戏给她们捧场,可咱这身份哪能跟个窑姐一般见识?玩完了再杀人家,砍巴了四处去扔,这他妈还是个男人做的事?咱不是本地混混,正儿八经的祖师爷传下来的堂口,我真要干出这事,还不叫四海英雄老少爷们给笑话死?这样,您要不信,明儿我大开香堂,召集属下,您尽管来查,查不出来啥事没有,查出来是我属下干得,老子当场按家法处置了他!”




    一席话说得有情有理滴水不露,又透着诚意坦白,真叫人佩服。孙德胜叹道:“知道五爷是豪杰,这话说得大气。不过你也知道,我追查案子凭的是人证、物证和线索,哪能随便就无端怀疑人?总得走一走过场。请问五爷,去年十月你见过小宝钗么?”

    安五爷按捺性子想了想,说:“十月没见过,九月份见过那么几次,具体日子记不住了。不过是一块喝酒打牌听曲儿睡觉,哦,一块玩的还有洋人买办乔先生,我们哥俩不忌讳这个。小宝钗别的也罢了,她那双小脚真格儿不错!又小又白又香又软,万金不换啊哈哈哈!我顶喜欢这个嘿嘿,真有个意思呢。”

    孙德胜一皱眉,又问:“五爷知道她从良的事么?”

    “从良?”安五爷一愣摇头道:“这倒没听过。不对,我想想,记得九月中旬一块玩,见她闷闷不乐,我逼问她很久,她葫芦提说过,有个贵客要给她赎身,我还问是谁,比我还有钱有势么?要赎身也得我先来,她支支吾吾转脸就换了话,我以为是她故意拿话点我,也就没在意。”

    “贵客?”杨厅长看了看贵爷,心中纳罕:白世和这小子哪算贵客?



    “贵客?”杨厅长看了看贵爷,心中纳罕:白世和这小子哪算贵客?

    孙德胜再问:“五爷后来怎么没再去找她?”,一听这话,安五爷脸色一红,咳嗽了两声掩饰道:“也不是不想去,只是当、当时有别的事,就丢下了。过了阵子再去,她待的那座青楼卖给别人了,听说她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又找了别的相好,慢慢也就忘了。”

    “冒昧再问一句,五爷,当日杨厅长请你帮着寻找凶手,你想没想过被害人是小宝钗呢?”

    “没有,我和杨厅长是哥们弟兄,平日常来常往,也有我麻烦他,也有他麻烦我。这点小事咱哥们不得多帮忙?再说我不爱打听这些事,有也当笑话听,不是当年打打杀杀年纪喽,上了岁数不愿惹麻烦,吃点喝点玩点乐呵点,不比嘛都强?别的我也不清楚了。”

    几人又聊了半晌,到底被安五爷拉到渤海大饭庄吃了顿异常丰盛的燕翅席,算是给孙老爷子接风,杨厅长和安五爷开怀畅饮,直吃到太阳落山才散席,临别安五爷答应,立即派手下人四处寻访对案情有用的线索,过几日再请孙德胜赴宴叙旧。
    、
    二十九


    回到警察厅,杨小宝立即给几人泡了浓浓的普洱茶送上,悄然退出。杨厅长打着饱嗝奉承道:“老前辈!您可真厉害,跟安五爷还有旧交呢!他这人可不简单,伸手五支令拳手就要命的主儿。”

    孙德胜淡然笑道:“江湖人嘛,有时候比在朝的大人老爷爽快。不过他是老江湖,说得话也得对半听,他在租界有住处么?”

    “有哇,”杨厅长立即答道:“法租界爱丽舍大道和英租界伦敦道都有他的别墅,我都去过,地方不大倒很幽静。”

    见孙德胜沉吟着只是喝茶,杨厅长忙问:“老前辈,您看他如何?像不像凶手?”
    “你说呢?”孙德胜反问。

    “我说不好,”杨厅长一本正经说:“您想,他今儿说了两点叫人怀疑:一是小宝钗当日给他说,有贵客赎身,白世和这小子算个屁贵客?乔先生也说了,他和安五爷都根本没给小宝钗赎身的意思,安五爷今天为何这么说?或许是他真听小宝钗说过,或许就是他说瞎话!

    “二呢,兰心、乔先生连我,都知道他那时跟小宝钗打得火热,又是送钱又是捧场,偏偏小宝钗被害前,他突然不去了,还说忙别的事?说到这儿他还脸色发红,支支吾吾,肯定在隐瞒什么!

    “三则若说别人要杀人没这么容易,就算袁二爷是个混混头,手下也有好几千号人,杀人哪有这么缜密精细,乔先生更甭提,一个商人,就算身边有保镖侍从,他哪有这个胆儿?只有安五爷有心思有能力有办法,久在江湖心机深沉,随便杀了人叫手下大卸八块一扔,就算知道,谁敢往外说?

    “四就是您说验尸时发觉小宝钗的脚踝和小腿被分割,绝不是一人的刀工,这就更明显了。安五爷少年时学过北路拳脚,功夫了得,现今等闲十几个大汉都不是他的对手,用刀用剑十分厉害,我这会儿倒觉得他嫌疑最大!”

    贵爷沉思道:“听他说话跟刘二奶奶还不一样,我怕他真是‘努努嘴’了呢?”

    “努嘴?”杨厅长猛然回想起安五爷说过努努嘴就有底下人动手,不禁一怔,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孙德胜思索良久,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起身背着手站在华丽的大玻璃窗前远眺,好半晌回到桌前,低头在纸上飞快写着什么,低声说:“杨厅长分析的还不错,可是你漏了一点,安五爷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那还不简单?”杨厅长得意道:“不为钱、不为仇,必然是为了情色!”。

    孙德胜停了笔反问:“那这只万年莲花如意珠鞋如何解释?这么珍贵的珠鞋,安五爷根本不在乎,即便他杀人嫌疑最大,可这只珠鞋又如何牵扯进案子里?他是喜欢小脚,可珠鞋怎么到了他手里,又是为何在杀人前叫小宝钗穿上?说不通啊。”

    一句话好似凉水浇头把杨厅长浇了个懵,他仔细琢磨琢磨果然说不通,不禁有些讪讪。孙德胜拿着纸安慰道:“不过今儿也不算白见他一回,安五爷话里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我看这回咱们得变一变法子,这案子就有七八分把握了。”

    “怎么变?”



    “你立即给京城发一份加急电报,内容我都写在上面了,等有了回信咱们就更有把握了。再派人多去几家报馆,接连五天连发消息,就说内务总长、警察总署署长甚至大总统听闻津门案件迟迟没有进展,非常震怒,迭次传令训斥警厅,务必严查严办,一定要抓住凶手为民除害!如若还没有进展,就从京城内务部再派查案高手来津门彻查。”

    “啊?”贵爷、杨厅长面面相觑。杨厅长面色如土问:“老前辈,这、这不是把我装进去啦?万一京城追查下来,说咱们造谣生事……再说,这事大张旗鼓弄得满世界都知道,那凶手不得隐藏地更深?这是打草惊蛇啊。”

    孙德胜成竹在胸冷笑道:“别怕,上头问起来有我说话。打草惊蛇?对,我来津门已经惊了他一下,那条毒蛇蛰伏太深,咱们还得打草惊惊他!”

    杨厅长惊疑不定,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赶紧派人去办。孙德胜又叫人取来验尸格目单子,在灯下聚精会神细细琢磨半晌,抬头问:“几点了。”

    “八点一刻。”杨厅长陪笑问:“老前辈和贵老兄是否回去休息?”,就听孙德胜笑道:“今晚月色不错,杨厅长何不请金翠、兰心两位姑娘来说说话?”

    “啊?这好啊!老前辈有此雅兴,我定当奉陪!”杨厅长乐滋滋叫道:“杨小宝!开车去南市,把金翠、兰心姑娘接来,给老前辈助兴!”



    一时两位姑娘婷婷袅袅进了屋,蹲身万福,杨小宝机灵,又摆上一桌清淡雅致的酒菜果品就退下了。

    孙德胜请俩人坐了,喝茶聊天,杨厅长不敢造次,拿腔作势装文雅,贵爷随大溜,众人谈古论今说些奇闻轶事、民间风情,倒也很轻松。杨厅长叫兰心唱曲儿,半晌兰心斟酌词句说:“老爷们有雅兴,我自当奉陪,只是如今小宝钗妹妹的凶案未破,真凶没抓住,我心里实在难过,还是请金翠妹子唱一曲吧。”

    金翠正要露脸,满脸兴奋笑道:“唱就唱!还是唱时下流行的蹦蹦戏,给诸位助兴。”说罢歌喉一转,唱道:“……我的妈妈呀!三国列国儿不懂,也不知前朝典故出哪家。孩儿我,听过鼓词看过影啊,有几位奇女儿记下:有一位,替父从军的木兰女,缇萦女上书人人夸,荀灌娘突围把襄阳救,穆桂英大破天门一百单八!她们是女儿我也是女,她们烈胆儿心侠,女儿主意拿定了,明日到滦县一定去告他!”



    众人喝彩,只有孙德胜面色沉稳说:“这戏编得好,唱得也好。杨厅长办得上回那件案子,民间与官场的口风迥然不同啊。这唱得是什么?百姓们有覆盆之冤无处申诉!大人老爷们高高在上,哪里知道其中的痛苦折磨?这还是个女子艰苦万般为姐姐伸冤,若是男子被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血溅五步!此类案子史不绝书。杨厅长,身为大吏不可不察。”

    “是、是!”杨厅长喏喏连声,兰心抹泪道:“孙老爷明鉴,我还是那句话,此案又用得着我们地方,老爷请直言不讳。”

    孙德胜点点头:“倒是有件事要请教,又怕唐突了姑娘们。”

    小金翠媚笑道:“老爷说话太客气啦,我们做这行没羞没臊的,您有话就说。”
    想了想,孙德胜问:“不知那些喜欢小脚的大人老爷和贵客们,跟姑娘亲热时,都是怎么个做派?”

    这话一说,连贵爷都是一怔,杨厅长瞠目结舌张大了嘴,直望着孙德胜发呆。小金翠捂嘴羞涩,兰心起初也是一愣,见他不像开玩笑淫秽,正色说:“孙老爷问这话,当着杨厅长我不能乱说,比如喜欢小脚的大人老爷和富商贵客,打茶围还都规矩些,若是吃酒留宿,那嘴脸玩法真没脸叫人说……有喜欢皮杯的,有玩乳香杯的,有喜欢钻进我们裤裆里……”


    “不,”孙德胜正色说:“我是问,如何对姑娘们的小脚……”
    注释:皮杯,青楼姑娘坐在客人怀里口对口喂酒。乳香杯,青楼姑娘以胸托酒喂给客人喝。金莲杯请看后文。


    “不,”孙德胜正色说:“我是问,如何对姑娘们的小脚……”

    “这好说!”小金翠看看杨厅长尴尬不已脸色通红,她笑道:“那就玩金莲杯啊、金钩钓啊、仙人桥啊、醉卧云啊……”她倒干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绝大多数是跟杨厅长一起亲热的法子,听得众人面红耳热,直到杨厅长大力咳嗽,小金翠一吐舌头才笑着闭嘴。

    贵爷为了缓解尴尬,笑道:“金莲杯我倒听说过,清末那当儿,京城的翰林名士、风流才子们都时兴,据说还是元末明初的大名士杨铁崖传下来的风流雅兴。我柜上有明版他的《古乐府》,其诗文纵横恣肆浑然婉转。不过记载金莲杯的则是元末陶宗仪《辍耕录》,是这么说的‘杨铁崖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其实当年他是把酒杯放入姑娘们的金莲鞋里饮酒作乐,并不是直接用金莲鞋喝酒。后来由文人雅士们推重,传遍天下。”

    杨厅长笑呵呵竖大拇指称赞:“还是贵老兄见多识广啊!我当年跟着杨五爷也听他说过,不过都是些古话我听不懂。反正这种玩法从古就有了呗,也、也算咱的国粹!”

    孙德胜没搭理他,只看兰心,兰心姑娘低头道:“也有别的玩法,大多数大人老爷没这么雅,大都捧着我们的小脚又亲又摸又啃……真叫人说不出口。”

    “有没有咬的呢?”孙德胜一脸平静,兰心看看金翠,俩人诧异问:“啃不就是咬么?”



    “不,普通的啃只是亲热过度,不会出血,咬是会出血留伤疤的,你们的客人里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不仅只对姑娘们的脚,对手和大腿也咬过。”

    他这么正颜厉色,又都是床帏里的事,问得俩姑娘莫名其妙,小金翠嘴快,歪着脑袋说:“孙老爷,您说得这不是亲热,这是吃人啊!我从十三岁接客,从没见过这样的,哪有这样的客人?即便他想吃,我们柜上也断然不许,伤了姑娘他们可赔不起。”

    兰心姑娘缓缓说:“金翠妹子说的是,回老爷的话,我也没见过这样的,若说年轻客人一时激动也是有的,可绝没有拿着我们手脚当熟肉咬的,还咬破了皮肉?我们虽身为下贱,在官府也是挂了号的,不是没名没姓的暗娼,万一他们弄伤了我们,柜上绝饶不了他们。”

    孙德胜点点头:“那有没有身子骨不成的,用这法子。”

    “那也不会。”小金翠笑道:“老弱病的我们也见过,男人嘛,花了钱总得乐呵乐呵舒坦舒坦,即便不做那事,听曲儿喝酒也是一乐,怎么能咬我们呢?”,兰心也点头称是。

    “我知道了。”孙德胜温馨说:“今天感谢二位姑娘,天色已晚,二位早回去吧。此案已有进展,说不定再过几天就有消息,介时我要断案,还请二位来作证听审。”

    “必当效劳!”兰心万福行礼,领着依依不舍的小金翠去了。杨厅长呆呆问:“老前辈,咋、咋不留下她俩?”



    孙德胜一笑道:“你以为我是要嫖妓呢?今儿一天查到的线索,对破解案情已然有了八分!再等几天,此案就会大白于天下!杨厅长再辛苦几天吧。”

    一听案子要大白,杨厅长乐得手舞足蹈,大叫道:“那还有啥说的!一切听老前辈吩咐。”
    三十


    剩下几天风平浪静,并没有孙德胜说得什么打草惊蛇之事,那毒蛇一样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丝毫没有动静。洋人买办乔先生也依旧忙活在灯红酒绿之中,安五爷依旧威势赫赫,除了叫人几天连续给孙德胜送菜送礼,还是日常天天泡澡喝酒听戏,白世和最倒霉,关在警察厅监牢成天喊冤。

    可煞作怪,孙德胜一面领着贵爷在金汤桥边喝茶看风景,一面走访津门的老友,仿佛对案子再也不过问,既不提审白世和,也不关心几个嫌疑人,倒把杨厅长闹懵了。他在警察厅溜溜待了快大半个月没回家,自己忙得四脚朝天,还得值班盯着,也不敢叫小金翠来陪床,这苦日子真叫人受不了!

    可孙德胜另一番布置起了大作用,津门大大小小的新闻纸上连篇累牍,全是警察厅提供的假消息:内务总长大怒,严斥杨厅长办案不利荒废公务啦;警察总署署长大人对津门警察厅严厉申斥,署长大人要亲带干员赶赴津门彻查啦;大总统严令内阁和内务部、警察总署,务必彻查凶案,严密追凶,将其绳之以法以谢津门父老啦;北洋曹大帅、王大帅联名敦请上海滩著名大侦探立即来津查案追凶,悬赏十万大洋啦;洋人领事官已经给内务总长推荐英、法高级警官万里来华,追查凶手啦……

    好家伙!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无数离奇的消息新闻像一股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整个天津卫裹挟进去,无论大街小巷,本就喜好热闹新鲜的老少爷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有些起哄架秧子的还捕风捉影添油加醋,闹得津门舆论汹汹,老百姓茶余饭后再也没别的事,只谈这件案子,不几天连整个租界和洋人们都晓得了:这案子已然震动了最高层,不仅不抓住凶手誓不罢休,再不破案连杨厅长和天津警察厅都岌岌可危大祸临头。

    杨厅长算是倒了大霉,一边生气一边骂自己偏听偏信:这不是往自己头上浇大粪吗!再这么下去,案子没破了,凶手没抓住,自己个先叫老少爷们骂化了!气得他天天在警察厅大骂,可又不敢骂孙德胜。



    八天过去,第九天上午,京城回了加急电报,看着好几页密密麻麻一大堆小字杨厅长就头疼,立即命人请来孙、贵二位来警察厅议事,俩老头这几天玩得红光满面气色甚好,坐下后杨厅长捧过电报,苦笑问:“老前辈,今儿都第九天了,新闻纸上可都嚷嚷动了,再要这么下去,凶手没抓住,我可先完蛋了。您老看……”

    “不急,”孙德胜翻阅着电文慢慢沉了脸,片刻点点头说:“如今就要九转丹成,明天是第十天,咱们开始审案,当天找出凶手。”

    “是!”杨厅长兴奋摩拳擦掌道:“老前辈吩咐,还预备什么?咱上哪儿抓人?刑具准备多少?是不是还找些记者来?”

    “这不是儿戏,容我想想。”孙德胜捧着水烟袋咕嘟嘟抽了两袋,顺手在纸上写了一串人名,笑道:“说是审案,其实是说案,这都民国了,没有大堂,把他们全请到你的办公室来,办公室小是小点,我们还可以换地方谈嘛。把物证和验尸格目都准备好,什么刑具也不用,我琢磨着,恐怕还会发生些离奇之事呢。”

    “离奇之事?”杨厅长接过纸,看了看上面的人名就是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匆匆传令下去,去“请”众位。


    


    杨铁崖,大名杨维桢,元末明初著名的文学家、诗人和书画家,金莲杯的发明人,生性风流潇洒,极具个性。


    

    杨铁崖书法。



    

    杨铁崖小像,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金汤桥附近的百姓们发现一大早警察厅就热闹开了,洋车、汽车、马车停了一大溜,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的全是津门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门口是刑侦处的陈处长做招待,挺着大肚子满脸堆笑一个个往里让。

    有看热闹的闲汉疑惑问同伴:“哥们,警察厅介是干嘛呢?没听说有什么庆祝啊?嗬!你瞅瞅,连安五爷他老人家都请来啦,乖乖,那边那位从马车上下来的是袁二爷?”

    “呸!你个鸡屎眼!那不是袁二爷,那是庆王府的振大爷啊,哦,他旁边那个是瑞王的四贝勒,这二位常来津门玩,我认得。奇了怪啦,怎么还有南市春香楼的小金翠,嘿嘿,长得可真漂亮!”

    老少爷们七嘴八舌议论不停,楼上的杨厅长嘬着牙花子,瞅着下头进来的名人有些气闷,他不明白,怎么请了“一桌”客人,来了这么老些人?振大爷和四贝勒是发了什么病,溜溜从京城跑到天津警察厅来?每个人都带着一堆的仆人侍从,此刻警察厅简直成了杂八地的饭庄子,说说笑笑进进出出,这叫什么事!

    一旁的孙德胜托着水烟袋满不在乎,吹了吹纸楣子笑道:“杨厅长,看来咱们一会儿还真得换个宽敞地,不然你这办公室可装不下这么多人。”

    贵爷摇头:“怎么振大爷和四贝勒也来了?这俩纨绔最好瞧热闹,溜溜从京城几百里跑了来,还不定闹出什么笑话呢。”

    “笑话倒不怕,有他俩更热闹。杨厅长,预备烟茶点心吧,别让客人来了干坐着。”,杨厅长喏喏连声,实在不明白孙老爷子要干嘛,只好叫杨小宝赶紧取出好烟好茶,把桌椅也都摆好,静等“来宾”。



    众人都是杨厅长的朋友,在楼下嘻嘻哈哈说笑着就上来了,进了屋更是熟不拘礼,左右寒暄,前后拉手,好半天才静下来。振大爷是个大粗嗓门,一身华服,油光水滑的脸上一丝皱纹不见,盯住孙德胜大笑:“孙老兄!你啊你,在京城办案还不过瘾?跑到天津卫来帮忙啦?我一听见说你在这儿,就知道有好玩有意思的故事,赶紧拽着四贝勒坐夜车来给你捧场!怎么样?够不够朋友?”

    孙德胜抱拳道:“不敢,振大爷和四贝勒前来,不仅是给我捧场,更是给杨厅长捧场啊,来者都是客,快请!”

    四贝勒才三十出头,是宗室里顶漂亮的哥儿,一身闪缎长袍贡缎马褂,身上滴里嘟噜挂了一串珠宝佩饰,他不学无术花钱有道,最愿跟振大爷学习声色犬马,只是比较腼腆,冲孙德胜笑着抱拳也就罢了。

    杨小宝领着几个机灵警员跑进跑出忙得满头热汗才把地方归置好:靠北一面摆了办公桌,背后左右两把椅子,隔着几步由东往西是诸位客人的座位,头一位是振大爷,第二位是四贝勒,虽说大清没了,可人家哥俩毕竟是宗室亲贵,照样得占先,第三位是青帮大佬安五爷,第四位是英国买办乔先生,第五位是白世和,第六位是贵爷,靠墙的是兰心和金翠两位姑娘,第二排是杨小宝和陈处长,检验吏吴大嘴领着宋、卫俩警员坐在长板凳上听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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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6:22:55  更:2022-04-28 12:5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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