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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古玩笔记》三爷给你聊聊真实的古玩圈[第240页] |
作者:齐州三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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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怕,他这三十来年还真没怕过啥,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他童男子一个,啥妖魔鬼祟都得避着他肩头和头顶的三簇真火呢,只是今天越琢磨心里越犯嘀咕,此时月黑风高,四外死寂一片,他还真有点发憷。 正犹豫呢,不远处忽然一声叫:“八哥?是八哥嘛?”,贺老八闻言心里一松,说话的也是附近住的穷哥们,是拉洋车的陈四。 “吆!是四兄弟啊!”贺老八大踏步走上去,笑道:“这么早你就出来揽活啦?弟妹也不惦记?” “唉,八哥说笑了呵呵,家里好几口子等着棒子面下锅呢!现而今这年头,凑活活呗。”陈四身后拉着车站在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大半个身形,却并没有过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闷:“八哥,您今儿怎么还出来哇?” |
“要不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容易呢!”贺老八嘿嘿一乐,听他口气不对,忙问:“咋了?进了腊月门,咱钓个鱼还有什么说道?” 陈四仿佛有些顾忌,嗫喏说:“也不是啥忌讳,您没瞅今儿穷哥们弟兄都没出来?前几天咱这河边捞上来一具女尸,还怀着孩子呢!一尸两命,上头正追查呢,您这当口还是甭去河边了吧。”话音刚落,漆黑的街巷突然传出几声老鸹“嘎嘎”叫,暗夜里格外渗人,陈四似乎有些害怕,往黑暗里躲了躲。 “是吗?!”贺老八一怔:“这事没听说啊!前儿我去钓鱼碰见哥们弟兄,大家伙还说呢,今年腊月挺平安呐,再者说大冬天的,河面冻得老厚,尸首怎么上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打火,怪了,火绒着了,随即摁在烟袋锅上,一股浓重的香气涌了出来,美滋滋吸了一大口,贺老八客气道:“嗐,我说四兄弟,这年月这种事多了去了,跟咱不相干!来,你尝尝这烟,正宗的关东叶子,一两就得几十大枚呢!” “八哥,叫您别去您就赶紧回家眯着吧!小心沾上事,兄弟还能害你嘛?您得着,我走了。”一抬头,陈四的身影完全融入黑暗里,很快没了影儿,他的声音也随之湮没在冰冷的空气中。 “老四?四兄弟?”贺老八叫了几声,周围一片死寂,黑洞洞的街巷毫无声息,他撇撇嘴摇头笑道:“这个陈四!成天介跟个闷葫芦似得,老实巴交一辈子,还是那么胆小!”抽了一袋烟,贺老八回过精神,心里根本没拿什么一尸两命当回事,大踏步直奔了河边。 |
八 嗬!河边这个冷!凌冽的冬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河面上犹如大块水晶玻璃,在浓重的夜色下泛着冷森森的光,映照四外白森森一片。贺老八叼着烟袋锅子冻得直打哆嗦,走到往日冬钓的地界,四外一张望,平日里叽叽咕咕七嘴八舌逗闷子的穷哥们果然一个没来,他心里暗笑,先慢慢摸下河面,找了块冰薄的地方,用铁钳打出个小冰洞,下头哗哗流水声不断,再取出鱼钩鱼竿,相看了相看自己配的鱼食垂钓下去,找了个背风的地往下一蹲,一面注视着鱼竿,一面掏出尚有余温的贴饼子大口咀嚼。 他挺有主意,打小从河边长大,靠河吃喝,行船运货绝不含糊,南运河边有一号的人物,钓鱼那更是小意思,鱼竿鱼钩全是自己做的,尤其是用的鱼食,那是他在河边跟老钓鱼客们学了多少年又加上自己的琢磨才秘制出来的,甭说这一带,就是东西北三城都有名,从来钩无虚发,次次都能上鱼。尽自不太合群,可这一带的穷哥们弟兄却没人敢小看他呢。 吃完了饼子,算算时辰,贺老八皱起了眉,怪了,往日这会子早上了鱼,大小不算可总有,今儿这是怎么了?更奇怪的是,按钟点这时辰即便阴天,月亮早该退隐,太阳出来了,可抬头望望,依旧夜黑月沉,有气无力的月亮周围发出一圈圈清冷幽幽的绿光,四外旷野呼喇喇冬风肆虐,河里的冰面上也起了一阵淡薄的雾气。 贺老八挠了挠头有些郁闷,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嘛,怎么到这点了,鱼没钓上来,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他想起陈四的话,心里觉得厌烦,正要起身活动一下身子骨,一瞥鱼竿,鱼漂微微动了!凿开的小冰洞里似乎微微传上来丝丝涟漪。 “上钩了!”贺老八乐得咧嘴,起身就要去提溜鱼竿,就在此时,身后陡然起了阵阴风,隐隐传来个女人嘤嘤呜呜的哭声…… |
“谁?谁在那儿呢!”贺老八后脖颈子一凉,寒毛一炸,站住身子猛然大喝一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凄苦哀伤,听得人心里一阵阵起栗,又叫了几声,哭声离他越来越近了。贺老八奓着胆子断喝一声:“有仇的去报仇!没仇的赶紧滚蛋!操你大爷缺德挨刀的臭玩意儿!跑这儿来吓唬你八爷啦!滚!” 这几声骂似乎管了用,背后的哭声渐渐停了,贺老八刚要回头查看,就听娇滴滴一声:“我这儿有礼了,这位大哥别怕,我是来找东西的。”,一听这话,他松了口气,一个小姑娘怕啥?转头细看,暗夜里有个一身猩红的俏丽影子如风摆拂柳婷婷袅袅站在那里,似乎有些站不稳,也看不清五官。那姑娘倒也客气,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 “好心的大哥,您行行好,帮帮可怜人吧。” 贺老八揉揉眼,定住心,忙问:“这位姑娘,大晚上的,你跑这儿来干嘛?有嘛找不着啦?说说,我贺老八在这一带也算有一号,咱爷们一口唾沫一颗钉,你说出来,我帮你。”说完就要上前,那姑娘似乎有些怕他,赶忙退后几步,哭声骤起,断断续续说道:“我的……落在河里了,好心的大哥帮我捞起来,我这儿必有重谢!” |
“嘛玩意儿?”冬风吹得声音飘荡,贺老八没听清,见那女子只是指着他下钩的地方痛哭不止,好半天他才明白:姑娘的首饰掉进河里了。贺老八苦笑道:“姑娘你也别哭啦,这可不好找啊,若说春夏秋三季,就凭你这么大老晚的求我,我也下河去捞,这大冬天的河面都冻上啦,哪儿下得去啊!” 姑娘只是哭求,闹得贺老八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半晌,姑娘断断续续说:“就、就在那,在那。” “啊?你是说你丢的东西在我钓鱼的冰窟窿里?”贺老八疑惑:“不可能吧,那你甭急,我去瞅瞅!”他拢了拢棉袄跑到冰窟窿一旁,鱼漂果然摇动厉害,显见是大鱼上了钩,欣喜之余,他使劲儿一提鱼竿,“哗啦!”声响,嗯?鱼钩上并没有什么鱼,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包袱! “介是嘛玩意儿啊?”满脸疑惑的贺老八蹲身下去,一提溜小包袱还挺沉,随即明白了,回身笑道:“姑娘,你还真神仙!这东西就是你掉的吧?好家伙,巧到家啦,不然能一下子钓上来?快,拿着回家吧!” |
“介是嘛玩意儿啊?”满脸疑惑的贺老八蹲身下去,一提溜小包袱还挺沉,随即明白了,回身笑道:“姑娘,你还真神仙!这东西就是你掉的吧?好家伙,巧到家啦,不然能一下子钓上来?快,拿着回家吧!” 可煞作怪,那姑娘站在不远处只是哀泣,贺老八喊了好几声,眼前突然一花,姑娘霎时到了他身边,几股阴风呼喇喇刮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一惊,一眼瞥见姑娘穿的猩红裙子被刮开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腿! 此时眼前的姑娘陡然扑了过来,白森森的脸上狰狞扭曲,空洞的两眼污血直流,大哭着喊道:“我的腿!还我的腿来!” …… |
鸡叫三遍之后,河边的人家渐渐有了声息,到河边倒脏水刷尿盆的人们才发现倒在岸边,已然神志昏迷的贺老八,他满嘴胡话,嘴边白沫直流,两眼上翻,高热不退,怀里抱着个紫红色的小包袱,冰面上扔着根钓竿。几个相熟的哥们弟兄赶紧把他抬回了家,邻居们请来了郎中,一顿刮痧,几针下去,贺老八退了烧,嘴里还是直叫唤:“ 鬼!有、有鬼!!” 众人都惊悚莫名,凑过来瞧热闹的大妈大嫂们七嘴八舌议论,有的说他冲克了冤魂,有的说贺老八干了缺德事,恶鬼索命,还有的说他撞上了夜游神,被拿了魂魄,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看看事态严重,年长的请来了当地的地保和警察。 地保跟贺老八平日处得不错,哥俩常在一起喝酒,见状也有些心急,叫家里熬了一大锅姜汤给他灌了几碗,又请了附近土地庙的香灰给他服下,到了傍晚,贺老八总算醒了过来,可警察却盯着他炕上湿漉漉的紫红色小包袱打转。等他哆哆嗦嗦说了原委,屋里的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地保惊得寒毛直竖,忙道:“老八!这话可不能瞎说啊!你昨儿什么时辰出去的?” “不到五更天!”贺老八心有余悸哆嗦说。 “那你听到打更的嘛?” |
“没有!绝没有!”贺老八笃定说。地保沉着脸肃然说:“肯定不对!你怎么忘了,咱们这儿虽在城外,却离着城关不远,一直从定更打到五更,怎么可能没有更声呢?”,有几个凑趣儿的说:“是啊!昨儿晚上我们还隐约听见打四更呢!八哥,您莫不是做梦呢吧!” “做梦?屁话!”贺老八怒道:“昨晚上我起来看着天色才出去的,哦,路上还碰见拉车的陈四呢!他能作证!” “陈四?哪个陈四?”地保一听惊问。贺老八觉得奇怪:“不就是住在后街上拉洋车的陈四嘛!他还跟我说,昨儿河里浮出来一个孕妇河漂子,叫我别去钓鱼呢!” 地保两眼瞪得老大,上下打量了一番贺老八,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又瞅瞅老街旧邻,嗫喏道:“这可真见了鬼啦!” 贺老八一阵恐惧,问:“咋了?” |
“陈四前天拉了个孕妇去俄国租界,他和坐车的都叫一辆mao子汽车给撞死啦!现在还停在租界医院,家里大人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我昨儿下午才得了信儿,今儿想找几个人去拉回来呢,你昨儿半夜,不,今儿早晨怎么能碰见他?!莫非……” “啊?!”贺老八吓得浑身一哆嗦又昏了过去,众人赶忙抢救,半晌才悠悠醒来,他琢磨了一会儿掉了眼泪:“老四!四兄弟,这是你神魂不散,特意来提点我别去河边啊!”,哭了一场,一直没说话的警察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指着炕上的小包袱问:“贺老八,你先别计较昨晚的事儿,我问你,这包袱里是什么?” 贺老八见了鬼似得往后缩了缩,颤抖指着包袱道:“这、这是昨天夜里那女鬼说掉在河里的东西。” “女鬼?哼!”警察冷笑道:“光天化日,哪来的女鬼?!当着众位老街旧邻,咱们打开看看,若是有违法的物件,可要充公!” “随您随您。”地保过来帮着警察解包袱,哪知刚打开一层,一股浓重的腥臭熏得屋里众人捂鼻子咧嘴纷纷跑了出来,等打开一瞧,老天!地保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警察也怪叫一声跑了出来,原来小包袱里是一条血淋淋泡得发胀的人腿…… |
昏黄的灯泡发出“滋滋滋滋”声,杨厅长手上的烟卷燃没了,陈处长一头冷汗,结结巴巴说明了原委,偷眼一瞧杨厅长,浓眉紧皱在想什么,随即小声提醒:“厅长,烟、烟灰。” 杨厅长点点头:“这个事今年过完年你不是已经报过了?把那个贺老八抓了啊。” “是、是。”陈处长抹抹额头冷汗,为难说:“厅长,这里有个缘故,去年腊月初这案子是我查的,下头人都说,是光棍贺老八见色起意强bao民女,之后又怕事情泄漏,杀人灭口扔进南运河,编排了这么个吓人的鬼事借机逃避,所以咱们局里才把他当做真凶关了起来。可、可审了这些日子,他一个劲儿喊冤叫屈,动了大刑还是不招。今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南运河又发现了尸块,跟去年腊月发现的大概是同一个人!昨儿白天在咱们厅大院外的海河里,又发现了一只脚,我琢磨着,大、大概这贺老八或、或许真是冤枉的,可真凶是谁呢?如今这事儿上了新闻纸,大报小报叫唤地厉害,连市府的长官也打电话问询,属下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大概、或许?!”杨厅长提高了声调,大骂道:“都成他妈的绕口令了!你介个刑侦处长是干嘛吃的!跟老子这些年,一点他妈长进都没有!就会捞钱玩娘们,遇上事就跟个蠢茄子一样麻了爪,叫老子给你擦屁股?!” |
“属下有罪!属下有罪!属下……”陈处长哭咧咧掉了眼泪:“厅长,咱、咱不是没干过这个嘛,下头的人明面上不说,心里瞧不上咱呢。事到如今,只有请厅长亲自示下,到底该咋么办。” “哎,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又是个没头没脑的案子!我问案?我是干这个的吗?”杨厅长气呼呼起身在屋里左转右转,咬着牙琢磨了半晌,问:“那个贺老八像不像真凶?” “这、这属下也说不好,不过属下派人问了,他打小生在津门,虽无父无母,靠河吃饭,为人倒还仗义热心,邻居们都说他平日里厚道,没做过作奸犯科的事,也都愿意给他作保。” “陈四呢?”杨厅长猛然想起:“有这么个人吗?”,“有!真有这么个人,也确实被撞身亡,他那儿的地保和警察一起写了报告,还有俄国医院的证明,我看不错。” 杨厅长一瞪眼:“那凶手既然不是他,还能是谁?哦,死者呢?死者是谁?”,陈处长一脸苦笑:“厅长,就因为不知道死者是谁才没有任何线索,光知道是个女的。” |
“嘛玩意儿?连死者都不知道是谁?!你瞅你这揍性!真他妈混蛋加三级!”杨厅长揉着眉头骂道:“去年出的事,今年又接连出事,你不会叫人去报馆登个新闻,谁家女眷找不着,叫他们来认尸!” “登、登了,我的厅长唉!您想,咱们津门内外加上租界,足有上百万人,丢个个把的女人不是常事?今年过了年我就叫人登报了,您是不知道啊,登出来以后,这事儿可嚷嚷大了!见天有人来报案认尸,丢的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本家来了一看一多半全吓昏了,还有些说根本瞧不出来。可这事儿捅到了市面上,各界一窝蜂都说咱警察厅办案不利,有些还闹到市府去了,属下都快被骂化了,不然属下自己扛也不能麻烦你老出来啊。” “行了行了!甭在这儿丑表功啦。这还真是个麻烦事,也怪我平常就忙着支应京城那头,没留心这些。怎么检验室的人还没来?都他妈吃干饭的!再不来都给老子抓来!” |
九 三个验尸的检验吏被从家里薅了来,让杨厅长大骂了一通,在当地瑟瑟发抖。他们这行在警察厅最低贱,吃最低的饷,干最恶心的差事,外人看起来还最不吉利,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晦气,有案子的时候忙点,没案子干脆跑到别的科室下棋喝茶吹牛皮也不愿待在成天阴气森森的检验室,别的科室甭管有权的没权的,还是跑腿当碎催的,对他们仨是敬而远之,大早晨一瞅见他们仨,准得跟见了瘟神爷一样对着啐几口唾沫才算辟了“邪”。 |
他们仨呢,也对自己顶风臭八百里的行当知之甚深,同事们的婚嫁寿宴喜事都不太敢露面,送个红包就得,生怕自己身上的“阴气”给别人来带不幸,因此检验室在天津警察厅竟是个食之无味,没了它还不行的鸡肋。 杨厅长气呼呼盯住他们仨,骂道:“你们仨干嘛去啦?!这么大的案子,都他妈回家睡觉去!你们的心咋这么大呢!按前清的说法,你们就是仵作,专干验尸的!好嘛,老子大晚上在厅里值班都没回家,就为了给你们当碎催?!” “厅、厅长息怒。”为首的吴大嘴结结巴巴说:“是属下们的过错!我们几个家里没电话,住的远,所以来晚了。您、您有啥吩咐么?” “吩咐?还用我吩咐?!陈处长,你说!”杨厅长摆摆手,陈处长来了劲头儿,挺着大肚子说:“你们三位都是老公事,别撂挑子呐。咱今儿说的,还是去年腊月那件碎尸案,昨儿白天在咱们警察厅外的海河里,又发现了碎尸块,此案已然轰动津门,咱厅长下令严查严办。请你们三位来,是赶紧检验检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咱们好抓凶手。” |
吴大嘴资格最老,在警察厅已然干了快二十年,前清时就在天津知府衙门效力,深知这些老爷大人们的心思,因此嘴上喏喏连声。剩下俩年轻的却有些不忿,他俩一个姓宋,一个姓卫,宋警员是留学过日本东京警政大学的高材生,年轻气盛,回国效力后,才发觉国内对于验尸法医的看法竟然还跟前清一样低贱,卫警员虽没留过洋,也是北洋内务部高等警官学校毕业的,算是个新派人物,顶看不惯陈处长这种只会吃喝玩乐狗屁不通媚上欺下的上司,因此俩人常凑在一起说怪话,自然更不得宠。 宋警员赶忙取出两份验尸报告,冷淡说:“处长,这是去年腊月和今年三月份的两份验尸报告,您老签批过的,我们吃着粮饷,哪儿敢撂挑子?请看。” |
杨厅长一把夺过来,见上头密密麻麻小字一大片,看得直眼晕,忙冲宋、卫俩人喊:“你俩都算高材生,这玩意儿我也不太明白,说说吧。” “是!”宋警员请几人带了手套和大棉布口罩,打开大灯,示意卫警员取出了去年腊月和今年三月的两只尸块箱子,一面对着验尸报告一面认真说道:“厅长、处长请看,去年腊月嫌犯贺老八从城外南运河里捞出的,乃是一条女子的右腿,没有裙、裤,从大腿直到脚踝部,长度为二尺七寸,合九十公分,因在河水中泡胀糜烂,按推测原来应为二尺五寸左右,骨骼齐全,皮肤中度腐烂,表面没有伤痕,大腿和脚踝处经过处理,可见几处很不明显的细微暗黑色尸瘢,骨骼断口处齐茬圆平,应为凶手用利刃从被害人身上砍下。因天寒水冷,温度很低所以能保存比较完好。据推测,这条腿应该是去年十月底左右被扔进河里的。至于包裹的紫红色包袱,是一块很平常的市卖货,津门各大绸缎庄和布行都有销售,没有特别之处。” |
卫警员从密封的大木箱里取出个油纸包,拨开后是几层绵纸,众人凑过来瞧,顿时臭气涌出,果然是一条颜色青黑腐烂可怖的人腿,尽管用了防腐药粉,上头还是烂乎乎渗出尸液,叫人头皮发麻。 陈处长一脑袋糨糊,杨厅长满意点点头,忙问:“好小子,有学问。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女子的腿?再有,这被害人是不是叫凶犯直接在河边杀了扔进去的?” 宋、卫俩人听他的外行话,肚里暗笑,卫警员稳重说:“厅长,这是显而易见的,女子和男子的腿部骨骼、肌肉发育跟男子不同,请看,这条腿肌肉还能看出少许,其胫骨、腓肠、股直等肌肉组织柔软平滑,一般男子此处肌肉都比较粗壮,而且长度也比女子的长,从脚踝来看,肌肉筋骨收缩厉害,因此怀疑被害人是个裹小脚女人。” “哦?小脚女人?”杨厅长倒吸了口冷气,自语道:“这凶犯跟女子该有多大的仇啊,下如此毒手!嗯,你们接着说!” “是!”卫警员说:“从尸块腐烂状态和检验情况看,南运河边只是抛尸地,绝不是凶案现场,这也是我们在检验报告里写明了给陈处长的。被害人被杀后,肯定在寒冷空气中暴露了很短的时间,才被大卸八块分尸,然后从别处包裹好扔进南运河。其一,尸瘢的形成,肯定是死者的尸体暴露于空气中所致,如果在河边被杀当场抛尸水中,不会出现规律性的尸瘢;其二,人腿中的血液并不多,所以即便在河水里泡了足有一个多月,它的形态并没有完全胀烂;其三,正因为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血液已经大部分流淌,河水浸入人腿后,其体内剩余水分和血液与河水发生反应的肿胀程度,跟平时受伤后落水而亡的尸首肿胀程度迥然不同;其四,紫红色包袱是凶犯在案发现场准备抛尸时才会用到的,不然在河边杀人,怎么会还多此一举呢?” “这么说贺老八就不是凶手?”杨厅长回头看看已然懵了的陈处长,“厅长英明!”吴大嘴赶忙奉承道:“看来这个贺老八是冤枉的。” “你是干嘛吃的!”杨厅长一指头戳到陈处长脸上:“人家他俩都说明白啦,还给你写了报告,你怎么还把贺老八关着呢!” 冷汗直流的陈处长小声结巴道:“厅长,那、那不是我没仔细看报告,里头好多字我不认识,再说找不着凶犯,我心里着急……” “急个屁!你个蠢货!时间、地方都不对,你就敢拿人家当凶犯?”杨厅长点点头:“这么说,贺老八不是凶犯,也算咱给他洗了冤屈。不过,凶犯是谁呢?” |
卫警员取出尸块,还是那副模样,包裹的也是一块紫红色包袱皮,这下连杨厅长也看明白了:半是肿胀腐烂的是一条左臂,隐隐有青黑色的尸瘢,还有些细碎的青紫色血痕不知道是什么,五指尖尖,指甲修的整齐精巧,残留着红褐色的油脂,小指上留着烂乎乎的长指甲,套着一枚黄灿灿的赤金指环。 “这真是个女的!”杨厅长一拍大腿:“你俩说说,这有什么说头?” 卫警员说:“经过检验,这条左臂跟方才的右腿,是出自同一女人的尸首,此女子看来家境优越,平日里养尊处优,不是街面上讨生活的人。年纪很轻,大概在十八至二十岁,上面的细碎血痕不知是什么伤。属下只能说到这。” “这也就难为你们啦!”杨厅长取出烟叼上,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能看出来这女子多高多胖,身材容貌吗?” 吴大嘴陪笑道:“厅长,这咱们可闹不清楚了,这没头没身子没法鼓捣,听小宋、小卫说,洋人里头,德意志和美利坚有那种凭尸画画的,大概齐能还原尸首模样,咱这儿没这技术呐。我寻思,不如去租界……” “哼!”杨厅长吐了个烟圈瞪了眼:“打住!吴大嘴,你小子甭给我来这套!洋人?没他妈好玩意儿!前年他们才把津门周围的治安大权交给咱,擎等着瞧咱热闹呢!你小子这会儿就给人家递刀把子?真是胡说八道!这点小案子还叫他们来掺和?显得咱老中国没人啦!” “是!属下胡说八道!”吴大嘴苦笑道:“可、可现在是一点线索没有呐。”,“现在就有啦,陈处长,昨儿个不是又发现尸块了?赶紧拿上来,叫他们仨当场检验!” |
陈处长终于有用武之地,屁颠屁颠亲自忍着臭气,捧过一个大盒子说:“这是昨儿一个在咱大院外钓鱼的发现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多钟,我的妈妈!当场吓昏死过去,围了足有上千人瞅着,叽叽喳喳跟赛神仙过会似得热闹,当时有人报了东门分局,我今儿赶紧派人去取回来了。” 几人厌烦他嘴碎,都不搭腔,等他打开盒子,里头也是个湿漉漉的紫红色小包袱,吴大嘴摆摆手,亲自上阵戴着白手套跟变戏法一样,慢慢解开了包袱扣,众人连忙凑过来,等看清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
十 白森森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只泡胀的比端午节吃的粽子略大些的女人小脚!大约四寸大小,沾了不少泥沙,缠裹着凌乱的软白绫子已然发黄腐烂泛着诡异的光,断口处冒出黏糊糊腥臭的尸液。 杨厅长眉头紧锁看了看陈处长,他们俩人都颇好此道,一入眼便知这绝对是二八佳人的一只玉足,只是此刻形态狰狞恶心,让人心里直犯怵。 吴大嘴是老资格,看似油滑,手底下一点不含糊,一边解裹脚布一边嘟囔道:“怪了唉,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命案子,仇结大喽!厅长、处长,您诸位瞅,这小脚泡发了,原先必然是三寸金莲,瞧,大脚趾这个正,四个小趾折断窝在脚心里,又小又端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再有,这裹脚布可不是粗布、家织布,用的是上好的软白绫子,又细又滑,配上这双脚,那是香、软、白、嫩、正……” “吴大嘴,说嘛呢!”陈处长听他说的不像样,斥责道:“咱这是检验室验尸!不是在青楼玩姑娘!当着厅长的面儿,嘴里干净点!” “是喽,处长。”吴大嘴不以为然,杨厅长嗤笑道:“你个吴大嘴,是不是见天去南市找小脚娘们啊?陈二瘸子,你也甭骂他,人家说的不错啊。”,等吴大嘴一层层小心翼翼解开裹脚布,露出的小脚除了水泡肿胀,经过冲洗,果然跟他说的一般无二。 |
“奶奶的,这可真是个麻烦事。”杨厅长示意宋、卫两人也过去检查一番,思索着说:“这模样的小脚,莫非是个大家闺秀?难道是津门哪家的高门大户出了这么杀人案?可若是高门大户,不该悄没声一点信儿透不出来呀。”仔细打量了半晌,他心里一动,一瞬间瞅着眼前的小脚有些眼熟。 宋、卫俩人都是新派人,顶腻歪上司们这种“不良嗜好”,却不敢多言,帮着吴大嘴忙活了一会儿,宋警员说:“厅长,您瞅,这小脚上也有细碎的血痕尸瘢,不小心还真看不出来呢,有些还侵染到了裹脚布上。”他随即取过一瓶碘伏小心涂抹在裹脚布几处,片刻显出了紫黑色斑。 “这是嘛玩意?针扎的?老鼠啃得?”吴大嘴也迷糊了,“不像,针眼没这么长,老鼠啃得没这么浅,再者说抛尸之前,尸块在空气中暴露的时间不长,怎么会胳膊和小脚都被老鼠啃伤?” 吴大嘴小心翼翼把小脚跟右腿合在一起,众人一震,一腿一脚严丝合缝,真是一个人的!陈处长陪笑道:“厅长,今儿您老在这儿一镇场子,咱这案子就破了一大半啦。现在可以判定,这个小脚女人,应该是津门哪家高门大户的女眷,出门在外,遇上劫道的,被抢了随身的金银首饰,又因为长得漂亮,被先奸后杀,碎尸后抛尸河里。我看差不多就是这么个事!” “不对!”杨厅长眼珠儿转了几转断然说:“你介是喝高了在酒桌上断案呐!劫道的杀人碎尸?咱们津门自打前清以来,凡是绑票、劫道的都有规矩,无论青帮洪门还是下三路的野匪,根本没这套啊。天津卫江湖规矩,求财不害命,害命不求财,二三百年铁定的路数,若是下三路的野匪,怎么放着左手上那么大个的赤金指环不入眼?外带杀人碎尸,还搭上好几块紫红包袱?哪有这个样的野匪?” |
“咦?这是什么!”一直在冲洗裹脚布和上面泥沙的卫警员惊诧叫道,众人凑过来一看,裹脚布上黑紫泥沙里“啪嗒”掉下个亮晶晶的小石子,他用镊子夹起来冲洗几遍,乖乖!白森森的灯光下,葡萄大小的椭圆形石子散发出一圈圈淡绿色金灿灿的光晕,五色迷离宝气森森。随着镊子转动,霎时从淡绿色变成了湖蓝色,又从湖蓝色变成了浅红色,接着变成浅黄色,石子中间出现了一道极为闪亮的银色光柱,仿佛活了一样明亮光润,随着光线晃动,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宛然也变换五色,像极了一只诡异的眼珠! |
“介、介是嘛玩意儿?!”杨厅长深深沉醉于宝光闪烁中,死死盯住了石子,那石子也活了一样晃动闪烁,好似眨动的眼珠扫视着凑过来的几人。 “厅长,如果我没看错,这是颗宝石!”吴大嘴激动地直哆嗦:“没错!我记得头年吴大帅派人来视察,那人手上戴的戒面就是这么个宝石。厅长,我记得您老戴过两枚戒指,上头镶的跟这个差不多呢。” 杨厅长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不过他那个没这么好看,我那俩戒指不值钱,一个火油钻的,一个蓝宝石的,哪有这颗漂亮!”回头看了看陈处长,冷笑道:“陈二瘸子,你看看,你还说什么野匪劫道?哪个瞎了眼的劫匪,放着这么大个的宝石和赤金指环不要?杀了人还搭上包袱皮?我看你纯粹胡说八道!” 窗外微风轻拂,屋里一片沉寂,杀人碎尸不说,这女人身上那么珍贵的宝石和金戒指竟完好无损!别说等闲的下三路野匪,就是青帮、洪门的大佬也没这么大手笔呀。 |
杨厅长大马金刀坐下,又像回到了军营里,大声吩咐:“陈二瘸子,你甭在这儿杵着碍眼,弟兄们忙活了半宿,又饿又累,你出去定一桌酒菜咱们边吃边谈,就当喝卯酒啦,你们仨在这儿把验尸格目捋捋。” 陈处长听命而去,吴大嘴不敢怠慢,领着宋、卫两人一个记录一个整理,大半个时辰整理完,杨厅长抽着闷烟接过报告,不看检验细节,翻到后头结尾之处念道:“……据此推断,死者为一十八至二十岁之间俏丽女子,家室富饶,用度奢华,裹小脚,身高大致在一百六十公分,体态丰盈,死因不明,死亡时间大致在民国八年十月底,死后被利刃分尸,凶器大致为利斧或利刀,手法娴熟,但骨骼切断处不似屠夫手段,也不似西洋医生所用短柄手术刀。凶手动机不明,杀人缘由不明。物证所留:右腿,左臂,右脚,紫红包袱皮三块,软白绫裹脚布两条,赤金指环一枚,宝石一颗……” 杨厅长长叹一声,问:“这三块胳膊腿小脚,肯定是一个人身上的?” “是!”宋警员道:“现在可以这么认定。” “死者和凶手都不明?” 三位检验吏无可奈何点点头,吴大嘴斟酌说道:“厅长,津门这点事没您不圣明的,我也在这儿干了小二十年,由打前清末年到如今,哪会儿也没见这么离奇的案子呐。既不像绑票,也不像劫道,若说是仇杀、情杀,可除了眼么前这点物证,毫无线索,这、这难办喽。” 宋、卫二人连连点头:“确是如此,大凡这种案件,都可称疑案,一般都是通过死者身份入手,现在连死者身份都不能确定,单凭这点物证,属下们无能为力。” “物证呢?”杨厅长一拍大腿肃然说:“那就从物证下手,明儿一早,咱们就忙活起来!老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天津警察厅这么些弟兄,也不是白吃饭的,明儿一早我就点兵,咱跟凶犯杠上了!” “是!属下一定追随厅长,逞凶除恶!” |
这顿丰盛的夜餐,一直从半夜吃到早晨快七点钟,真算是卯酒了,杨厅长豪情百倍,领着众人畅谈许久,几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分析了此案种种难解之处。第二天一上班,杨厅长喝了几杯浓浓的普洱茶,立即召开了天津警察厅专门会议,确定:一,立即传命津门各分局及巡警阁子大小警员,联合地保,严密搜索自去年十月以来失踪的女人。 二,命令津门水警,立即于城内外五条河流和四条运河展开严密捕捞,一定要打捞出女尸另一半身子和头颅。 三,在各大新闻纸上发布悬赏通告,若有知道此案内情帮助破案者,赏大洋五百块,提供有用线索者,赏大洋一百块。 四,请津门各大金店、宝玉石行掌柜前来鉴定物证中的赤金指环和宝石。 五,将案情详细写明,随时报告市府。并定期召开记者会,公开辟谣解疑答惑。 好嘛,这下子天津卫可热闹了,甭说别的,自打杨厅长上任,多年以来第一次发出如此急如星火的命令,他是津门警界的神仙一把抓,大权在握,又有北洋军界的背景,谁敢不从?一时间津门警方都知道,杨厅长从去年破了那件悍夫通奸杀害妻子女儿一案,此次又亲自抓了津门数十年不遇的离奇碎尸案件,都个顶个精神抖擞,大展威风,巡警、刑警、户籍警、水警,连唯一的骑警队都缇骑四出,八方搜寻,真是声势浩大,不同凡响。 |
注释:卯酒,古人在清晨喝酒的俗称,湖广等地又叫“早酒”,卯时为早上五点——七点钟,从宋代开始,社会经济和餐饮业有了巨大飞跃发展,喜欢饮酒作乐和凌晨工作的官员、工匠和市民,形成了早餐时喝酒消遣、解乏和过瘾的风俗。 现在山东南部、江苏、湖北等地依然保持有这种古老的饮酒习惯,有时候在凌晨四点钟就开始喝酒了。 故事里无名女尸裹脚布里发现的宝石样图。 清末民初老照片里的三寸金莲 |
好嘛,这下子天津卫可热闹了,甭说别的,自打杨厅长上任,多年以来第一次发出如此急如星火的命令,他是津门警界的神仙一把抓,大权在握,又有北洋军界的背景,谁敢不从?老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津门警方都知道,杨厅长从去年破了那件悍夫通奸杀害妻子女儿一案,此次又亲自抓了津门数十年不遇的离奇碎尸案件,都个顶个精神抖擞,大展威风,巡警、刑警、户籍警、水警,连唯一的骑警队都缇骑四出,八方搜寻,真是声势浩大,不同凡响。 如此大张旗鼓,杨厅长还是担心不易查清,又仗着偌大脸面,通告津门江湖各大帮派,暗地里秘密查访搜寻线索,凡提供线索者重金酬谢。他是坐地虎,津门绿林道上谁敢不给面子?一时间,天津卫的黑白两道、公私两面纷纷出动,搅得地面上一日三惊,鸡犬不安,连小贼小偷们也吓得不敢在此作案,都退避三舍而逃。 众人忙活了足有一个多月,津门治安大好,虽说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连各国洋人都纷纷称赞杨厅长和民国警方的魄力和能力,这也算搂草打兔子,顺手得了嘉誉。然而如此大费周章,案情线索竟然丁点没有。 |
十一 从警方搜索访查失踪人口来说,还真叫陈处长说对了,津门地广人多,本地住户就在八十万以上,加上流动人口,超过百万,不单是遗老遗少豪门大户洋人买办,就是本地常住的老少爷们,家里也有走丢人口的事,不到半个月,就送上来一千多失踪案子,累得各分局焦头烂额,细察跟本案丝毫无关,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些竟是有人凑热闹报的假案。 悬赏通告一发,无数凑趣儿瞧热闹、贪图便宜的老少爷们纷纷来说线索,真是七嘴八舌群魔乱舞,说的线索真真假假玄玄乎乎,没一个靠谱的,白费了许多工夫。 而本就被舆论和各界压力逼得火急火燎的市府老爷们,也被杨厅长这番折腾闹得无法收场,帮不上啥忙也不敢得罪他,只得连发文书,命他尽快破案。可津门的新闻界本就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大报还好,无数的小报见此可算得了生意经,见天发布风言风语的流言故事,什么水鬼吃人啦,恶鬼附体啦,怨鬼报仇啦,种种谣传惹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连南市街面上说书唱戏的也把此案编成了评书唱词,吸引听众,老少爷们纷纷捧场,乐此不疲。弄得津门记者会时,各大报社记者纷纷质疑质询,怼的几位警方老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饶是这么着沸反盈天,杨厅长依旧稳坐警察厅,直到七月上旬,水警队终于在金钟桥一带水面,发现了一个紫红包袱,里头赫然是一条右臂,尸块的右手跟早已发现的左手一般无二,五指尖尖,食指还戴着一枚玻璃翠的赤金大戒指! 直到七月下旬,杨厅长也坐不住了,因为黑道江湖各位头领传来信息,城内城外,连天津卫四周上百里都扫寻遍了,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那些请来的金店、珠宝行的掌柜,战战兢兢看了物证,都哑口无言,不得要领。都说这种赤金指环和玻璃翠的戒指,天津卫上到豪门大户、遗老遗少、洋人买办,下到有俩糟钱的暴发户、老鸨子、青楼妓女,谁手上也有个俩仨的,单凭这些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那颗奇怪的宝石,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过了中秋节,连神通广大还想再破奇案的杨厅长也没了招儿,看看折腾了三个来月,只得下令暂缓处理,各处分局终于纷纷偃旗息鼓,大松了口气。 |
可津门这头刚消停不久,京师内务总长打来电话,把他好一顿训斥,虽都是北洋出身不至于大骂,可总长说了,这刚换了大总统才一年多,天津又在京畿附近,万国洋人常驻之处,闹出此等凶残离奇大案,风言风语早传到了北京城。徐大总统是北洋元勋,温和慈悲,祖籍在津门,发生此案甚觉脸上无光,又有不少天津籍的大佬将领纷纷找他老人家说话,都说津门治安如此败坏,十分可虑,曹大帅还亲自给徐大总统打来电话,声明津门凶案哄传京畿,人心惶惶,可见主持大局者无能,实在破不了案子,要推荐自己手下将领换掉杨厅长! 总长在电话里还谆谆告诫,事关公事和北洋老兄弟们的私情,徐大总统看在前袁大总统面上,不忍加罪杨厅长,便派人给内务部传了几次话,要他务必尽快破案,抓获真凶,以平民怨、息谣言、慰亡者,如有再拖延,恐怕徐大总统也不好说话了…… |
放下电话,杨厅长当天就急得起了一嘴燎泡,甭看津门这些台上台下的奈何不了他,可北京城里那些老上司是真龙真虎,万一惹怒了那些大佬,甭说自己的官位不保,就是这些年私下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他娘的!这个曹三傻子,大字不识几个,带兵都稀里糊涂,还他妈惦记上我了!”杨厅长气呼呼喝了半杯凉茶,脑门上青筋砰砰直跳。骂归骂,曹大帅可得罪不起,人家自打小站练兵就是袁宫保手下的嫡系,如今手握十万大军,身为直隶督军又在京城中枢帮办军政大事,北洋朝廷一大半都是他的嫡系,半个华北又在他掌控之下,除了老段的皖系,谁也不敢跟他抗衡,如今万一马失前蹄,可怎么了局呢? 杨厅长无法,又是开会又是派人调查,半个多月过去,还是一点线索没有,总长传来的话一次比一次严厉。直到八月初,杨厅长叫来了陈处长,俩人喝了半天闷酒,警卫杨小宝在一旁伺候,专给两位上司布菜斟酒。 “我说陈二瘸子,我看这回,咱爷们要崴泥啊。”杨厅长烦躁地挥挥手:“小宝,你也坐下,跟了我十多年,成天杵在那儿干啥!陪我们喝一杯!” 陈处长苦着脸说:“厅长,您别说这话啊,兄弟们都是跟您水里来火里去多年滚过来的,您若是没了心气儿,兄弟们还咋活呀?” “不是没心气!你说,咱爷们容易嘛,好容易在天津卫得意了这些年,让个破案子给闹得灰头土脸!当年属下的兄弟们一多半都跟我转入了警察队,我要是玩完,大家伙……” |
“不能够!”杨小宝一边给俩人斟酒,一边自己斟满一杯,陪笑道:“表叔,日常我不敢这么叫您,您想,天津卫谁敢不给您面子?就是京城,恐怕也不敢随便叫您下来呢。” “哦?”陈处长莫名其妙看看他,杨厅长笑道:“你个毛孩子懂个屁!毛还没长全呢,就敢说这个?罚你一杯!” 杨小宝仰脖喝了,舔舔嘴笑道:“表叔,我跟您这些年,看也看会了。您想,您在津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哪一位北洋大佬在咱天津没有别墅私邸,这些年您都照管的好,他们无论前台幕后,遮风挡雨的还不是您?” “嗯!这话我爱听。”杨厅长感慨道:“虽说老子喜欢个小脚娘们,吃喝玩乐都有,可现而今这些台面上的老爷大人,哪个不爱这些?你接着说。” “是!再有,这案子虽然难破,咱们这儿没主意,没线索,保不定别处有啊!您老常说天津卫藏龙卧虎,那北京城更是藏龙卧虎之地!按我的糊涂心思,眼下您老想想,该请哪路神仙来助阵,二则,也该去京城那些大人府里走动走动,垫个话,也算早有准备。三嘛……” “你是说,还有洋人?!”杨厅长目光炯炯,得意笑了。 “表叔圣明!”杨小宝乐呵呵说:“现在谁敢不听洋人的话?曹大帅?吴大帅?段总长?就连他们打仗的家什和钱粮,不都是洋人给的?咱天津卫别的没有,洋人有的是,各国领事、顾问、专使到处都是,咱实在破不了案,腾挪不开,到了褃节儿上……” |
“好小子!”杨厅长仰头大笑:“哈哈哈,老子没白疼你!嗯,这当官当的,脑袋都他妈糊涂了!洋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该用他们还得用!陈二瘸子,我这表侄儿咋样?” “表少爷智谋过人啊哈哈哈,厅长,那咱们照方抓药?” “别急,这事儿等我琢磨琢磨,咱北洋在京城有的是能人,龙虎请不动,他们也不是这路人,我想得从另外着手。”杨厅长似乎喝醉了,叼着烟斜靠在大沙发上半闭了眼,香烟袅袅,陈处长和杨小宝都不敢打扰,眼瞅着烟灰都烧成一大截了,杨厅长猛然一拍大腿,睁眼大叫:“哎妈呀!我怎么把他忘了!陈二瘸子,你赶紧去市里有名的铺户,把咱津门有名的点心饽饽多买些,包好看了带回来!” “是!”陈处长匆匆离去。杨厅长又取出几个折子和一张纸片交给杨小宝,压低声说:“你去盐业银行,从这几个折子里各取一万,存进这几个户头,记住别叫人瞅见!” “是喽!” “办完了这事,拿回执来我看。再打电话定两张火车票,咱们明儿一早,直奔京城。” 杨小宝一愣:“奔京城?去那些大人府里走动走动?” 杨厅长微微神秘笑道:“傻孩子,咱去请神仙来助阵啊!别啰嗦,快去!” |
从天津到京城的特快列车在华北平原上飞驰,豪华的头等卧铺车厢里环境优雅,陈设奢华。虽说杨厅长赴京是“私事”,可在天津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怠慢他?铁路局管事的又是他早年的老部下,因此十二分的殷勤,挑了一间最好的卧铺,打扫地一尘不染,又摆了上好的香烟水果点心,吩咐餐车预备了丰盛的酒席,亲自上车陪着杨厅长叙旧,一路过了武清才坐另一趟车返回去。 杨小宝吃饱喝足,叼着烟卷迷迷糊糊打盹。刚跟老部下叙了旧,精神颇好的杨厅长心潮起伏,实在睡不着,便品着香茶,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树木村庄和寥廓的天际发呆。 |
他是天津本地人,祖籍在山东登州府,早先穷苦一文不名,生计艰难,十来岁支撑门户,出来讨生活,沦落不堪,给盐商家里打更,挨冻受饿都是常事,那会他就立下一定要出人头地,声名远扬的雄心壮志,加之他狡黠多智,聪明伶俐,虽不认识几个字,可察言观色伏低做小的本领仿佛天生,到了十五六岁,有同乡哥们告诉他袁大帅在小站练兵,正在招募各色人才,他仗着一副天生的喜相和巧嘴,告辞了东家,背着包袱投奔而去。 只是他到了小站才发觉,自己资历和学问太浅,又不是袁大帅的亲信,身子骨一般,最多做个大头兵,待了不久,他计上心来,拐着弯认了袁大帅幕府的嫡系亲信安徽人杨五爷为本家叔叔,以此钻营进了袁大帅的内府。 杨五爷可不得了,此人出生于安徽世家大族,举人出身,足智多谋阴险毒辣,喜权术,好用阴谋诡计驭人,外表谦和风流,内多诡诈阴险,自称“小诸葛”,与袁大帅惺惺相惜,在内府为其专典机密,共谋秘事,是袁大帅身边须臾不可离开的头一号智囊。 |
杨厅长年轻时特别会伺候人,点烟斟茶捶腿揉肩外加插科打诨说笑话全挂子本事,还有一手专门熬制大烟的绝活,伺候得杨五爷舒坦无比,便特意栽培他,不仅将他引见给袁大帅,还提携有加,教其读书写字,连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也多加传授,等到袁大帅做了袁宫保,又升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小站这帮子人全都鸡犬升天,杨厅长也扶摇直上,从警卫营长升了旅长,袁宫保见他颇得杨五爷真传,便叫他带着军队化整为零,跟在当年赵大人手下专办津门警务监管京津铁路治安。 那年月天津卫是华洋杂处,混乱不堪之地,李中堂早年那套治理办法没了用,赵大人专在津门中枢坐镇,博采诸国警政之精华,制定警务章程规矩律条,设置户籍警、刑警、水警、骑警、交通警,这津门四面八方的市面治安、杀人放火、抢劫强奸、打闷棍套白狼甚至小偷小摸,都归赵大人一把抓,不过他身体不好,杨厅长作为帮办大员便不辞辛劳,不仅帮着他一手制定了天津卫所有警务制度,还带着老兄弟们四处布置,八方安排,忙活了整一年多,总算把天津稳定下来。 清末民初那会儿,南方ge命党神出鬼没流窜京畿,清廷大为震怒恐慌,特下严命捉拿,可清兵早已腐朽不堪,袁宫保升了大军机,特意叫他专办此事。为此,杨厅长不惜亲自化妆成平民百姓,领着侦缉队在京畿一带的火车站撒下罗网,大肆抓捕了不少同盟会的人,由此特受朝廷和袁宫保重视嘉奖。 在几位北洋大佬眼里,杨厅长虽说不是领兵的武将,资格履历在一众北洋兄弟中也是不上不下,可这份机警过人、任劳任怨、胆大心细、八面玲珑的专长却十分少见,加上杨五爷、赵大人不断提携奖励,等袁宫保做了大总统那年就亲自颁布命令,叫他接了赵大人的班,做了直隶警务督办兼天津警察厅厅长,统管天津和直隶的警务。 多年以来,明面上他是津门警务总管,暗地里,他没少为袁大总统、杨五爷、赵大人等大佬们办理机密要事,什么买房子置地、绑票、诬陷、收买、纳妾、受贿,凡是上司们的命令,他头拱地也办得漂漂亮亮,特受诸位大佬赏识,为此袁大总统去世后,几任后继的都没换他,北洋的老兄弟们也多少暗中维持他。如今为了一件离奇的凶案,闹得京津两地舆论大哗,自己官位震动不安,回首往事,宦海沉浮,世事沧桑,怎么能不令人心惊胆寒呢? |
赵大人,河南汝州人,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北洋文臣首脑之一,袁大头嫡系亲信,做过一任国务总理,后因宋教仁被刺一案黯然下野,暴死于津门。 杨五爷,跟他哥一起早先效力于李中堂,是北洋系的首脑之一,他早先在李中堂幕府里做宾客参赞,后投靠袁大头,号称袁氏第一智囊,其阴险狡诈奇计百出为北洋智囊之首,特为袁大头宠信看重,为其专典机密,喜欢隐藏于幕后出谋划策,袁氏复辟其功劳甚大,失败后,被逐出京师,隐居上海。 |
十二 到了北京城,杨厅长并没有大张旗鼓惊动旁人,内阁、内务部、警察总署和北洋大佬的私宅,他一个也没去觐见拜访,原先常住的六国饭店、北平饭店、东方饭店也没进,特意在虎坊桥找了一家干净舒适的中等老店。住下以后,先叫穿戴一新的杨小宝拿着几份密封的信函,去了北洋大佬、内务总长、警察总署署长和相交亲密的北洋将军家里送上。 等杨小宝回来,杨厅长忙起身问:“怎么样?都收下了?” 杨小宝嘿嘿笑道:“厅长,不,表叔,没您不圣明的!我按您的吩咐,都给了看门的门包,一切顺利,每位大人虽没亲自接见,都派人传了话,说:‘杨某人在天津卫这些年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外头嚷嚷地厉害,告诉他尽快破案,大家好说话,我们自然好维持他。’,将军们说了:‘都是北洋的老弟兄,太见外了。不就是个杀人案嘛,死个人有个鸟事!该说话的时候,兄弟们当然要说话。’他们都还给了我赏钱呢,喏,都在这儿!”说着掏出一大把红包搁在桌上。 杨厅长听完长舒口气,大喇喇坐了椅子,抹抹胡须,神采奕奕大笑道:“这帮孙子,吃了肉还说便宜话!你小子挺聪明,干得不赖,既然是给你的赏钱,你就收着吧!”,杨小宝喜得手舞足蹈赶紧把钱揣起来,疑惑问:“表叔,我就说咱通了上头,一点事没有,为啥咱还住在这儿?太受委屈不是。” |
“你小子懂个屁。”杨厅长笑笑:“老话说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儿,咱爷们在天津卫人五人六说一不二,那是实情。这北京城原本就是天子脚下,咱这官位,在这儿数都数不着!甭说厅长,就是来个省长督军在这儿也不敢炸刺儿,没听说嘛,在这儿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死几个总长次长的,咱爷们算个屁?再说,咱现在是惹上事儿了,去那几个大饭店住,人多嘴杂树大招风,万一叫人认出来在新闻纸上一登,瞎嚷嚷一通儿,说咱爷们不在天津查案子,跑到京城来胡串,那才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呢!” “哦!”杨小宝连连点头:“表叔圣明。下一步该咋办呢?”,“不急,先安稳睡一觉,等明儿一早,你跟我去拜访一位老友,只要他愿帮忙,此事还有三成把握。我叫你带的物证你小子可千万看好了!” “明白!表叔您就放心吧,都在我贴身衣兜里呢,咱带的这么些礼物都堆在这儿,也没送出去啊。” “睡吧,明儿你就知道啦!” 第二天一早,主仆二人吃了早点,杨厅长换了身银灰暗花大褂,礼帽皮鞋,打扮地像个斯文教书先生,叫杨小宝提溜着大包礼物,出了客店,溜溜达达逛到了琉璃厂。进了东街,此时各家古玩铺子刚刚下板,杨厅长嘟囔了一句,掏出金壳怀表看了看,左右张望了片刻,迈步走到一处店铺门外。 杨小宝抬眼看,面前这座门脸挺阔气,五间大的门面古色古香,门上挂着一方匾额,上头三个硕大的淡金颜体字“明古阁”,连抱柱上楹联无不金色深沉,带着一股自然古韵,抱柱外斜插出一根长竹竿,挑着一副木雕集锦博古纹的幌子,下面垂着大红绸布,市井气里透着文雅,确实别具一格。 |
杨厅长站住脚,瞅着几个小伙计正在下板,脸上挂了笑,上前问:“请问,贵宝号的大掌柜贵爷在不在?” “吆!爷您来了,您早,我们掌柜的刚进铺子,请进去叙谈。”迎面来的显见是拿事的大伙计,不亢不卑伸手招呼。杨厅长笑笑掏出一张小红帖子递过去,说:“你先拿这个进去递上你们大掌柜,就说有老友来访,他自然就知道了。” 大伙计一愣,接过帖子不敢怠慢进了屋,片刻工夫,就见里头哈哈大笑声传来:“有朋自远方来!敬贤老弟,快快请进,哪阵风把您吹来啦?迎接来迟,当面赔罪!”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一位中年人,六十出头年纪,身高体胖,满面春风,一身玄色绸大褂,白袜布鞋,慈眉善目,落落大方,自然亲切,一看就是位老诚厚道的生意人。 “贵大哥你好啊!”杨厅长两眼含笑当胸抱拳大叫道:“兄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特意来请老哥帮忙来喽!”俩人互相紧紧握住双臂,好似多年未见的亲兄弟一样亲热。 “快!快进屋坐!”贵爷拉着杨厅长笑道:“我还说呢,昨儿晚上店里灯花直爆,就琢磨着今儿得来贵客,果然你老弟就来了!刚我还纳闷:谁还记得前清那会子的规矩,怎么送进来正经八百的拜客帖子了,一看笔迹称呼,原来是你老弟!如今兄弟你在天津卫起居八座,也是一方诸侯,我怎么敢收你的帖子?怎么当得起?” “当得当得!”杨厅长一挥手叫杨小宝送上礼物,感慨道:“老哥当不起,谁当得起?当年若不是老哥哥你,兄弟我哪有今天?” “不说这个,快请!”几人笑谈着进了铺子,分宾主落座,贵爷赶忙叫人上茶,又叫人取东兴楼订酒席。寒暄半晌,贵爷笑道:“我早听说了,兄弟你在天津很得意,本想早就去拜望,你瞅瞅,这么个铺子里外里就忙活我一人,哪里脱得开身?平日逢年过节,你还老记挂着叫人送些津门特产,如此厚待,实在心里不安,如今你到了京城,还这么客气!咱兄弟得快五年没见了吧?” “可不?”杨厅长豪爽笑道:“整五年!唉,我早说您老哥别惦记这点生意,去天津卫再开几个铺子,有兄弟在那儿照应,咱兄弟在一处,什么也耽误不了。” “故土难离啊哈哈,人老了也懒了,想着把铺子的生意交给儿子照管,到那时候再去四方走走,拜访拜访老友们,可看孩子们还年轻就想再卖一把子老呢。” |
杨小宝坐在一旁,十分诧异,自打他跟了杨厅长做贴身警卫,从没听他说起过在北京城还有这么个老朋友,看起来俩人感情深厚,不像官面上那些朋友,可杨厅长学问、爱好、做派,完全是北洋将领们一路风格,都跟古玩行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跟这位老掌柜亲如一家呢? 甭说杨小宝,就连杨厅长上司、部下们,也几乎不知道他这段秘闻。原来清末年间,杨厅长在天津卫帮着赵大人制定警务章程,惩奸除恶,查办案件,天津卫铁路沿线出了一桩离奇的绑架案。 被绑架的那人是个直隶道员,家里听了信儿,大为恐惧,上告了直隶总督衙门。袁宫保震怒,特派杨厅长查办此案。当年杨厅长胆大心细,意气风发,经过几番明察暗访,发觉绑匪的老窝竟然在京城,为此他带了几个好手赶赴京城,潜入了匪穴进行抓捕。哪知这伙绑匪竟然神通广大,十分猖狂,对杨厅长一行毫不在意,当场连他也绑了! 匪首得意洋洋笑道:“你啊还是太嫩,一个津门捕快头跑到京城来抓人?哈哈哈哈,这儿是你们能随便乱来的地界嘛?告诉你说,麻溜儿拿一万两银子来给兄弟们打酒喝,我们也不难为你,立马放人,这案子你就甭管了。不然嘿嘿,把你们几个小子往城外乱葬岗子挖坑一埋,也就臭块地!” 正当英年的杨厅长一听这话可没了主意,他的本职在天津,隔着好几百里地,如今抓贼连自己和弟兄们都给贼人绑了,一旦传回去,好面子的袁宫保还不把他骂化了?再者天子脚下朝廷所在,袁宫保作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是一方诸侯,对京城可是鞭长莫及,等他派人上奏朝廷动用京城关系解围,说不定自己早让劫匪们给活埋了,更难为人的是,他们到京查案,怎么可能带着一万两银子巨款的?万般无奈之下,杨厅长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就是明古阁的大掌柜贵爷。 |
贵爷是京城的老生意人,买卖做得红火,不仅学问深厚,见多识广,为人更是广结善缘,人脉极广。甭看他只是明古阁的掌柜,可上到王府宅门、内阁、军机、各部院衙门,下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都处得关系极好,其中不乏他的莫逆之交。当年袁宫保为了暗通内廷的李总管和庆王等亲贵,没少派首席智囊杨五爷跟贵爷打交道,在此购买珍宝古董,穿针引线结交亲贵,杨五爷世家出身,更是颇好此道,于是作为随从跟随的杨厅长,自然也认识贵爷。 不过当年的杨厅长声名不显,贵爷虽不在官场,名望却高,对这种事儿人家愿不愿管他心里没底。几天后,实在没了法子的杨厅长只得跟匪首说明,自己有个好朋友在琉璃厂明古阁,让他跟自己来拿银子赎人。 匪首是坐地虎,不怕杨厅长逃跑反悔,亲自给他松了绑,大摇大摆带着他到了明古阁找贵爷拿银子。一见面贵爷就是一愣,等杨厅长羞愧难当说明此事,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对匪首陪笑说:“爷们,既然都在京城混,山不亲水亲,自然都不是外人!这位杨兄弟是我一个小兄弟,多年交往,我深知其人,您不是要银子吗?那好办!您瞅我这一铺子的古董,凑个万把两银子还不是小事?不过银子是小,那几位跟他一起来的弟兄,你可不能下黑手。” 匪首哈哈大笑道:“痛快!一瞅您掌柜的,也是街面上混的,咱京城道上都有规矩,您只要拿银子来,一切好说!” |
“好!”贵爷一点也不着急,立马叫大伙计去预备了几张银票,自己陪着俩人喝了半天茶,等银票一送到匪首就要拿,却被贵爷挡住,他笑道:“且慢!这位爷,俗话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也是个外场人,也爱交个朋友,如今您来小店一场,我不能慢待。我在东兴楼订了一桌菜,正好也有几个朋友一起坐坐。您若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不妨跟我去一起叙叙,若有什么忌讳,那我拿银子跟你去领人。” “什么话?!”匪首一瞪眼:“咱爷们在四九城也是有一号的,不就是吃顿饭嘛!去就去,你的铺子在这儿跑不了,我们关的那几个人也跑不了,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来?走!爷陪你走一趟。” 杨厅长不知贵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糊里糊涂跟着他来了东兴楼,仨人坐下片刻,进来几位,大家伙互相寒暄,贵爷并没有说明匪首和杨厅长的身份,只给匪首介绍几位来宾道:“这位是刑部衙门缉捕司的宋大爷,这位是步军统领衙门巡捕营的侯二爷,这位是东霸天黑四爷手下的孟二爷,这位是南霸天于三叔手下专管南城的刘大爷,今儿兄弟们得闲欢聚一堂,大家喝好了,都算我的。” 匪首一听这话顿时惊得陡然变色,见来的几位个个脸色不善,全是官私两面的实权人物,可对贵爷都恭敬有加,杨厅长也傻了眼。贵爷丝毫不露一句绑票的事,拉着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吃喝一顿。匪首吓得心惊胆战六神无主,只哆嗦着手跟几人碰杯喝酒,连吃的什么都没品出味儿来。 酒宴一散送走几人,匪首“噗通”一声跪在地下,乖乖给贵爷磕了仨头,抱拳拱手道:“爷!小的这双狗眼真该挖出来当泡儿踩!有眼也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给您老赔罪!银子我一两不敢要,人我回去就放了,今后我再也不敢跟杨兄弟为难,还请您老多多见谅!” |
“起来!”贵爷不亢不卑微笑拉起匪首说道:“都在四九城赚嚼裹儿,谁没个三亲六故?我也不想为了此事真的惊动他们。这位兄弟,杨兄弟是我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小兄弟,若是在京城出了什么事,别人不知道你厉害,可都得骂我连个兄弟也照应不了,我这面子算丢大了。俗话说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咱都是京城的爷们,说不定今后你有事来麻烦我,我也有事麻烦你,咱放着朋友不做,何必做个冤家对头呢?” “是、是这话!您老多教导!”匪首喏喏连声。贵爷笑道:“如今我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你俩有误会,你就看在我的薄面上,咱们私下了解了。你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容易,道上也有规矩,我不能让你空手而去,这是一千两银票,带回去给兄弟们打酒喝,日后若进城走到我的铺子,进来坐坐,香茶一碗,酒肉管够。你看如何?” 匪首又惊又喜,连连作揖,就此接过银票,赶紧放了人。贵爷这番有里有面滴水不漏的处置,看得杨厅长目瞪口呆,佩服之至,等安顿好了几个随从,当即来明古阁给贵爷磕头认了大哥,虽然俩人在兴趣学识性格为人上大有不同,却很聊得来,从此便成了莫逆之交。此后杨厅长尽自远在天津,身在公门,可绝然忘不了贵爷当年的救命之恩,年年节节都有礼物送上,官面上的不说,私下里能说知心话的,也只有贵爷这么一个。 |
十三 两人叙谈良久,贵爷问起杨厅长此次来京缘由,见他有难言之隐,立即会意,领着他俩坐车到了东兴楼,进雅间密谈。 杨厅长也不避讳,把这件诡异的碎尸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得贵爷浓眉紧锁,倒吸冷气,半晌无语。杨厅长喝了一大口茶润润嗓子,忧愁道:“贵大哥,兄弟我实在没咒念啦,这才不揣冒昧来京城麻烦大哥您!唉,谁叫咱流年不利啊,这案子通了天啦,上头非得叫迅速破案,捉拿真凶,不介我这顶官帽子丢了还是小事,早些年我给袁大总统、杨五爷、赵大人办的那些事若是都抖搂出来……” “兄弟,我知道了。”贵爷点点头很是诚挚:“咱兄弟俩一个头磕在地上,老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让老哥怎么帮你?” “贵大哥,您得亲自出马!”杨厅长亲自给贵爷斟满一杯说:“不然这事不好了局呢。” “我?”贵爷一愣,随即会意笑道:“兄弟你这是说笑哈哈,若说买卖鉴赏古董珍玩,上下打点联络沟通自不必你说,老哥责无旁贷全力以赴,老弟你这回断的是人命案,老话说隔行如隔山,断案我是个大外行棒槌,哪懂这个?” “哈哈哈哈,老哥误会啦!若是冲锋陷阵抓贼捕凶,当然用不着老哥您出手,若说鉴定古董珍宝,联络敦请神仙高人,兄弟我这点面子自然白给,就得您老哥出马!再有,早年间听杨五爷说过,老哥您和徐大总统的弟弟是莫逆之交,我想……” “哦,鉴赏珍玩和徐府这俩事好办,只是兄弟你要请哪路神仙?咱们四九城虽说不大,可也龙虎云集,高人辈出,你到底是要请谁出山?” 杨厅长神秘笑笑举杯道:“老哥您这是考我?您琢磨琢磨,四九城里谁有这么大本事、这么大能耐、这么大面子,要请您亲自出面去请?” 贵爷举杯干了,沉吟片刻,用手指沾酒在桌上随意写了几笔,笑道:“兄弟你甭打哑谜,你瞧,是不是请这个人?”杨厅长一瞥,仰头大笑道:“哈哈哈知兄弟我者,贵大哥!唉,若不是天津卫出这档子事,咱哪敢惊动这位爷哦!我是个丘八,人家是什么人?咋能瞧得上我?除了几位北洋元老大人,或许只有老哥出面才能请他出山。” 贵爷笑道:“这不用说,若说旁人不一定断得了此案,此人出山八成能行!这不是夸口,当年他的风采,我在京城多年可是瞻仰过呢。来,先喝几杯,为兄弟洗尘!” |
仨人在东兴楼推杯换盏吃了一顿,午时回店里,换了浓浓的香片,贵爷先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想了想问:“老弟,你这次来京城是明路暗路?见过上头了?” “老哥您想,这当口谁敢大张旗鼓来?自然是暗地里过来。没敢拜见上头,该打点的也打点了一些,剩下的全听老哥吩咐。”杨厅长掏出两张银票搁在桌上,贵爷看也不看又轻轻推回去:“先用不着这个,办好了再说。”说罢一边想一边迅疾写了几行字,去库房取出一只楠木长条匣、一个紫檀盒子亲自包好,叫过大伙计嘱咐道:“你拿上这张帖子去铁狮子胡同徐府,要面呈徐六爷,就说我的话‘近日得了一副柯九思的《墨竹图》,一本文征明《黄庭内景经》帖子,请他欣赏欣赏,过个十天半月我亲自去拜望,顺致大总统秋安。’旁的话一个字也别说,明白了?” “明白!”伙计匆匆而去。杨厅长忙问:“这就成了?一幅画一本破纸,人家瞧得上?”,贵爷微笑点头,说:“兄弟带的东西拿出来叫我见识见识吧。” 杨厅长见他气定神闲,知道胸有成竹,忙示意杨小宝取出那三件物证,贵爷擦擦手,随意瞥了眼赤金指环没在意,又拿起玻璃翠的大金戒指瞅瞅,也搁下了,随之一眼瞥见那枚葡萄大的五色宝石,顿时一愣,不敢相信似得揉揉眼立即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又闻又看,对着阳光转动半晌,宝石散发出的五色彩光晃得他眼睛发花,心里直打鼓! |
贵爷仿佛牙疼似得直抽凉气慢慢坐下,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片刻他喃喃道:“不会呀,怎么会是这颜色?” “老哥?老哥!”杨厅长以为他看出什么端倪,忙叫道:“看出啥来了!” 贵爷摇摇头皱眉道:“兄弟带来的这东西,还真把我难住了!”“怎么讲?” 贵爷指着赤金指环和戒指说:“这俩东西常见,甭说天津卫,就是北京城里的首饰店金店里,如今也时兴做这个,上到前清的遗老遗少大人老爷,下到有钱的土财主、暴发户甚至青楼的姑娘,谁手里没几个金指环和玻璃翠戒指?我看里头还篆着字号,兄弟在津门访查过这家金店了么?” “访查了,跟您老哥说的一点不差!”杨厅长咧嘴道:“人家说买这个的在天津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什么人都有,还有洋人呢,市面上的摩登样式呗,可那么老些人怎么查啊。老哥您看……” 贵爷摇头道:“从这两样东西入手,怕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不过这颗宝石可不是凡品。” “老哥请讲,有啥说头!” 贵爷思索着放下宝石指点道:“据我粗看,这恐怕是一颗猫眼。” “猫眼?嘛叫猫眼?”杨厅长摇摇头:“不是说这是个宝石吗?”,贵爷笑道:“我是说这宝石的名字叫猫眼,兄弟你瞅啊,对着阳光看,这宝石中间有道极亮的光柱,随着手指转动像狸猫的眼珠一会儿睁,一会儿闭,在宝石中这类的就叫猫眼。” |
“好嘛!”杨厅长一拍大腿笑道:“还是老哥你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为啥还摇头呢?” “我是说像,并没有说是。”贵爷斟酌道:“猫眼并非咱们中华出产的宝石,早在明朝就是锡兰国进贡之物,数百年来,朝廷也多去锡兰采买。不过,锡兰猫眼我也见识过不少,论个头没有这么大的,更奇怪的是,锡兰猫眼根本不可能散发五色瑞光啊!” 一直没说话的杨小宝陪笑道:“贵大爷,按您老的说法,这东西不是猫眼?那是不是五色宝石呢?”杨厅长刚要训斥他随意插嘴,却见贵爷深以为然:“别骂他,这孩子说的对,按五色宝石只是咱们的说法,从前清至今,咱这产的也并没有叫个什么‘五色宝石’的品类,只不过从洋人那儿进口的有些宝石对照阳光能散发五色祥光,所以诨名‘五色宝石’,又叫‘花宝石’,譬如碧玺、淡蓝色金刚石。可蹊跷的是,据我所知从没有猫眼宝石有如此光彩,五色宝石里也不可能有中间这道光柱啊,真是奇哉怪哉!” 一头雾水的杨厅长总算明白了:如果这是猫眼宝石,不会散发五色宝光,如果是五色宝石,又不可能有猫眼的特征!只见贵爷仔细回忆小声嘀咕了许久,摇头道:“确实不对,若是猫眼,棕黄色为贵,淡红、淡绿、浅蓝次之,整体颜色绝不会发出五色瑞光,这到底是个什么呢?” “老哥,这宝石得挺贵吧?” 贵爷闻言笑了笑点点头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若是猫眼,就这一颗至少值这个数。” “八、八千?!” “八万!还不是大洋,得是白银。”贵爷笃定说:“若是卖好了,十万也是它,十二万也是它。” “乖乖!”杨厅长大惊失色眼都直了:“十二万!娘的,一箱子顶级鹰头土从英国运过来才卖一万大洋,就这么个小石子能值这么些银子?!” |
贵爷见杨厅长露出粗相,不好笑话他,只点头笑道:“兄弟说笑了,那是大烟土,再怎么贵也能熬制出产,这可是稀世之宝,若说这宝石不是猫眼,也不是五色宝石,那可说不定喽。” 本来一脑袋案子的杨厅长听说这是一颗稀世之宝,早把案子扔到九万里外的爪哇国去喽,攥住宝石跟贵爷问东问西,半晌贵爷也被逗笑了,说:“先别忙定,据我看,兄弟你这案子的关键之处,说不定就在这颗宝石上。” 杨厅长忙亲自揣起宝石,问:“请老哥指点,咱们下一步该咋办?”,“先去廊坊二条珠宝市访查请教,再去请你说的那位高人。” 三辆洋车从明古阁出发去了前门外廊房二条,不到一个时辰又回到了明古阁。贵爷起初也满怀信心,以为单凭廊房二条这处传承数百年、中外驰名的珠宝玉器市场里几位年高德劭见多识广的顶级珠玉鉴赏制作高人的慧眼,无论如何也能看出那颗宝石的来历渊源,为杨厅长提供些有用的线索,谁知几位老先生看了这宝石都含糊其辞说不出个所以然,连赫赫有名的马大爷和铁大爷也莫衷一是,一个说是锡兰猫眼,一个说是五色宝石,弄得本来迷糊的杨厅长就更迷糊了,贵爷知道此地的高人再看不出端倪,只好再寻其他路子,便回了明古阁。 “老哥,这事麻烦大了。”杨厅长有些厌烦:“兄弟我在天津卫找了不少古董商和珠宝商看了,都说不认得这宝石,我还以为他们都白给呢,如今看来,这东西连几位老先生都瞧不出来,那可咋办?” “兄弟先别急,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咱们找找别的路子就能成。嗯,我看这样,宝石的事先搁到一边,咱们兄弟先去请那位办案高人。” “得,听您的!” |
贵爷叫伙计把杨厅长送来的天津点心饽饽选出一份,笑道:“别的东西可不敢给他送,人家也不收,我看就带上这份大麻花和桂顺斋的萨其马吧。” “啊?就这点玩意儿?” 贵爷摆摆手:“礼轻情意重嘛。叫车,咱们去南城棉花胡同二条。” |
十四 棉花胡同是南城一条最普通的小胡同,比其他地界整齐干净,并没有什么深宅大院王公府邸,到地方停了车,杨小宝抢先付了车钱,转脸略微打量,不由一脸狐疑。 这是一座不大的小院,顶多有两进,格局不错,青砖院墙,高门楼黑漆大门,门口打扫地干干净净,两个粗制的石鼓非常普通,门框上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匾额,更没有雕梁画栋,只大门上贴着一副笔力纵横的对联,写的是: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用的也是民间烂俗的套话,一点不出奇。杨小宝更加起疑:他此次进京可是见了不少豪门公馆大臣官邸,一个个全是起居奢华气象不凡,谁家也没这么朴素简陋,这种地方能出什么高人呢? 贵爷和杨厅长不知道他的心思,都一脸恭肃不敢怠慢,整了整衣服,到门口轻拍门环。片刻,里头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是哪位?” “老兄,是我啊,琉璃厂明古阁的老贵!”贵爷回道。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缓步走出一位老者,贵爷立马上前抱拳拱手:“老兄一向安好!兄弟我不敢打扰老兄的清修,今儿有急事特来给你找麻烦喽!” 杨厅长煞是奇怪,一见此人先矮了三分,哈腰低头垂手急速上前,一甩袖子“啪!”打千在地,起来又是一个右手敬礼,喊道:“属下直隶警务督办兼天津警察厅厅长杨敬贤参见老大人!”,这番做作吓得一旁的杨小宝手足无措,他手里还提溜着点心,赶紧立正敬礼。 那老者刚含笑拉住贵爷的手,一见杨厅长这前朝今日的混合礼仪就是一皱眉,顿时沉了脸:“贵大哥,这就是您不对了,您知道啊,我素日并不喜欢与官面上的长官来往,今儿您怎么突然带来这么一位大人呢?” 贵爷一听就明白人家计较了,赶紧陪笑:“老兄别生气,是我不好,没说明白!这人虽在官场,却是我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呢,他既然在警界为官,自然敬服你老兄的威望,如今碰上难事,特来讨教,不知犯了忌讳,看在我的薄面上就算了吧。” 杨小宝心想:面前这老者摆的谱儿还挺大!平日里威势赫赫的杨厅长怎么见了他就如老鼠见了猫呢? |
老者虽然嘴上不客气,却并不失礼,点点头摆手请仨人进了院。院子果然是两进的,没有倒座南屋,打扫地异常干净,正屋三间带稍间,左右厢房各三间,没有游廊亭台,就是一普通老百姓的住家模样。不过院里左右种了几棵石榴树,正屋外还有一棵海棠,地上摆着十几盆各色五颜六色的花卉,也都是常见的品种。 进正屋落座,贵爷还好说,杨厅长拿拿捏捏活像个刚进婆家门的小媳妇,双手扶膝盖,正襟危坐,惹得杨小宝直想笑,这才偷眼观瞧老者的模样。 面前主人说是老者,其实也就五十来岁,一身家常银灰细布裤褂,白袜布鞋十分朴素,枣红色的国字脸,浓眉虎目,高鼻梁大嘴巴,身高马大神色庄重,穿着打扮虽普通,可往那儿一站,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不怒自威,绝非凡人。 老者家里没有仆人,自己给仨人泡茶送水,杨厅长哪敢接,示意杨小宝伺候。老者也不客气,只跟贵爷说些闲话。 “这程子老没见您了,咱们头俩月还在广和居吃了它似蜜和江豆腐,上回是您破费的,我跟内弟说了,下回一定得找补回来。” 贵爷笑道:“小事一桩!能跟您老兄吃顿饭,说出去就得意,您若不过意,下回咱们正阳楼烤肉您做东。” 喝了半杯茶,贵爷见杨厅长尴尬,想了想笑道:“老兄,这回我这兄弟确实有急事求您,他面子薄不敢贸然来拜访,知道我跟老兄还说得上话,特意求到我门上。您瞧,别的没敢给您带,全是天津卫的特产,人家老弟公务在身,坐火车特来京城请您这位高人出山呢!” 杨小宝立即捧上大麻花和萨其马,老者看了看轻轻还礼:“费心费心,不过杨厅长是天津的厅长,又是直隶警务督办,我是京城的老百姓,有啥事能帮上您呢?” |
“老大人说笑话嘿嘿!”杨厅长起身抱拳拱手:“您这是寒碜我!您当官那阵,属下还满街打更呢!如今属下遇上件百年难遇的奇案,百般无奈,只好进京求助您老!您若不帮忙,属下这回可栽大发了!” 老者摇头笑道:“我早已不在官场,别这么称呼,说什么案子不案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厅长好话说了半筐,奈何老者只是不答应,贵爷只得出面:“老兄啊,您别撅我的面子呀!别的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若真有旁的办法,人家也不敢轻易来打扰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指点一二,不然我这兄弟的官位事小,可死者冤沉海底不能昭雪,岂不事大?” “哦?”老者虎目精光闪烁:“这话我不明白了,既然津门本地不能破案缉凶,内务部和警察总署那些人总该派人去勘察吧,老兄何必找我这么个退隐之人呢?” “他们?”贵爷苦笑道:“如今台面上这些大人老爷们除了勾心斗角就是吃喝玩乐,谁顾得上百姓的死活?您若是不出山,恐怕这回又是一桩天大冤案呐!” 老者听了沉吟良久,点点头:“这倒不能不斟酌了。贵大哥既然说了,杨厅长又亲自来京,我倒是可以提些建议,不过我那会儿用的老法子,如今可不知道管不管用。” “管用!管用!”杨厅长听他松了口,赶忙陪笑:“您老的威名咱北洋上下、京畿内外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谁不知道您老的能耐?!当年和徐大总统一道统管巡警部,制定警务规章,建立警察制度,又是大清国最高警校的副总教习,在警界之中,您若称第二,没人敢叫第一!”贵爷闻言知道老者不愿提起前朝旧话,立即打断了杨厅长的奉承,笑道:“兄弟,咱们孙老最厌烦人说这些个话头,你还偏偏提起!小宝,快给大家倒茶,让你表叔说说案情。” |
杨小宝闻言就是一哆嗦,电花火石间,他终于想起今儿见得这位老者到底是何许人也,原来此人就是只闻其声威从未见过面、传得神乎其神家喻户晓的北洋警务界“老祖宗”、刚毅正直明察秋毫嫉恶如仇的前清南城巡察御史、屡破奇案的断案高手、跟北洋诸位大佬兄弟相称的孙德胜孙老爷子! |
若说孙老爷子的赫赫威名与传奇,大概京津甚至直隶等地警务界大大小小的警官警察,都能如数家珍说出他的几件精彩断案往事,什么宛平城灭门惨案呀,卢沟桥夜半无头血尸案呀,通州城邪祟杀人连环凶案呀,西山无名女尸案等等等等,连京城天桥说书的先生和天津卫南市说相声的行家,也常把这些清末民初的奇案故事编成评书段子,听得百姓如痴如醉流连忘返,所以在京津两地民间,孙德胜的名望简直跟大宋朝日审阳、夜断阴的包龙图 好有一比。 加之他的资历和位份在那儿摆着呢:前清那会他从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直升直隶粮储道兼武卫军粮饷总办,是荣中堂面前顶得意的红人,跟小站练兵时的袁宫保和一众北洋大佬都是差点拜把子的莫逆之交,后来清廷举办新政,命徐大军机专任巡警部尚书,总览警务大权,可徐大军机出身翰林,又在军机处承旨书谕,对警察这种洋玩意实在不太懂,便把劳心费力杂七杂八的差事交给了升任巡警部侍郎的孙老爷子。 |
加之他的资历和位份在那儿摆着呢:前清那会他从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直升直隶粮储道兼武卫军粮饷总办,是荣中堂面前顶得意的红人,跟小站练兵时的袁宫保和一众北洋大佬都是差点拜把子的莫逆之交,后来清廷举办新政,命徐大军机专任巡警部尚书,总览警务大权,可徐大军机出身翰林,又在军机处承旨书谕,对警察这种洋玩意实在不太懂,便把劳心费力杂七杂八的差事交给了升任巡警部侍郎的孙老爷子。 孙德胜那会儿年轻,英气勃勃,又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手擘画了巡警部及直隶警务的部务章程、警务规章条例、警种设置和分配,包括后勤、考试、警校、升罚奖惩及驻防等等事项,办理地蔚为大观、井井有条,很得清廷赏识。连当年大清国第一座警务学校都是他和徐大军机一手创办,还兼任了警校的副总教习,如今京津直隶等地在职在位的高等警官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子徒孙,这种资历位份在北洋大佬中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 民国建立后,孙老爷子虽不是守旧遗老,却看不惯北洋朝廷的蝇营狗苟,早已退休养望林下,然台面上的大佬都是当年的挚友哥们,纷纷来劝驾请他出山,好说歹说看在老兄老弟情分上,孙德胜不能不给面子,只好当了个虚有其名的“京师治安总顾问”兼“内务部高等警官学校名誉校长”,其实他几乎没“顾”也没“问”,警校那头也没怎么去过,只是照样在家拿些干薪养老。就这,几位北洋大佬还嫌委屈了他呢。 |
当年的徐大军机就是现今的徐大总统,经常派人来请他去西苑总统府叙旧说话喝茶吃饭听戏聊天,还拉着手一口一个“老弟”叫得亲热有加,杨厅长这种“半路出家”的晚辈哪敢不恭恭敬敬,行礼如仪? 如今知道了面前这人是孙德胜孙老爷子,激动不已的杨小宝才明白为何表叔杨厅长如此大费周章从天津卫跑到北京城来搬救兵请高人。 孙德胜仿佛对那些陈年往事视如过眼云烟,既不觉得荣耀也不怎么在乎,淡然请三人喝了半杯茶,杨厅长谈起了案子,他见孙老爷子肯出面,早喜得心花怒放,精神头也上来了,也不隐瞒,把整个案子侃侃而谈仔细说了一遍,听得孙德胜时而皱眉,时而凝思,时而诧异,时而摇头,也从不插话。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杨厅长才算说完,又示意杨小宝递上物证,自己也从怀里掏出那颗古怪的宝石,恭恭敬敬搁在桌上。 “老前辈,这是案子的几件物证,我特意从天津带来的,请贵大哥和您瞅瞅,指点指点,其余的物证不好随意带出来,都封存在警察厅,若是您老有空,还得请您大驾亲自去一趟呢!” |
孙德胜并不理会他,只瞅着几件物证思索,旁人看起来他似乎有些冷淡,可他自己明白,这案子太离奇诡异,已然引起他巨大的兴趣,心中早已开始顺着瓜瓜蔓蔓开始理顺,片刻他才回过神肃然道:“其实你别怪我方才推辞,我早有耳闻,去年你不是断了一件丈夫杀妻灭女凶案,轰动京津,还被人编成了戏文流传?起初我疑你武将出身,阴差阳错才断了那件案子,被外间民众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杨厅长还算谨慎,处置案件也算得当。” 孙老爷子这番话听得杨厅长满脸放光,不啻于得了一道皇帝嘉奖的谕旨纶音,欠身陪笑:“属下惭愧!属下是个大老粗,算是半路出家,得蒙袁大总统和几位老大人提携厚爱,不敢不尽心!”,孙德胜摆摆手说:“你不必谦虚,如今你不是我的属下,咱们就平辈称呼,你叫我老前辈,我愧领了,我就称你杨厅长,先说这几件物证。” 仨人立即竖起了耳朵,听他说道:“这赤金指环、玻璃翠戒指,顶多表示死者出身富贵或者家资丰饶,如今不用说富贵人家的妇人,就是青楼的姑娘和有名的暗娼身上也多有此物,并不稀奇。上头篆刻的金店字号,想必杨厅长也去调查了,金店的人大概也难说清楚,因为别说京津,就是上海广东也流行这种样式的首饰,从这里去查案子,并没有什么大用,还得配合尸身、伤痕和抛尸之处细细勘察。” 杨厅长咧嘴鸡啄米似得点头,心下大震,都说孙老爷子眼光独到,断案如神,几句话就将当日自己在天津卫大张旗鼓查案却毫无头绪的缘由点明了。贵爷点头插话道:“老兄,您再看看这颗宝石。”随即便把宝石怪异之处和在廊房二条请人鉴赏毫无结果详细说明。 孙德胜轻轻捏起宝石对着阳光左右转动,眯眼看了半晌,听贵爷一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嗯?连老马和老铁都看不出这宝石的来路,这可就难办了。如果按方才贵大哥的说法,此案其他种种物证线索都渺无头绪,或许查出此案的根本关节,就在这颗宝石上,那必得想法请人弄清楚此物的来历渊源。” |
杨厅长忙道:“老前辈说得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为今之计,无论天津还是京城的买卖家都说得迷迷糊糊,介可咋办?” 贵爷忽然问:“不然我出面,再从琉璃厂请人看看?老兄您内弟李有德大掌柜也见多识广,再请他帮帮忙?” “不必了。”孙德胜沉吟道:“我虽不懂古玩,我内弟的道行我还知道,他对书画文房知之甚深,对这种宝石一类也不熟悉,再者贵大哥都瞧不出来历,琉璃厂还有几家掌柜的能看出来?” “这倒也是。”贵爷感叹:“古玩行就那么几位老先生,珠宝玉器行咱也都打听了,如今还能去请谁?据我所知,四九城里玩这个的还真稀罕。” “稀罕确实稀罕,不过确有其人!”孙德胜取过水烟袋抽了几口,思索片刻已是有了主意,掏出怀表看了看,微笑道:“贵大哥,咱们先去吃饭吧。” “吃饭?”贵爷一怔,见孙德胜稳稳点头说:“先填饱肚子,我领三位去请教一位高人。” 杨厅长瞠目惊问:“啊?还有比您厉害的高人?”,孙德胜神秘笑道:“杨厅长,须知隔行如隔山,高人在民间。” |
十五 孙老爷子换了长衫,戴了帽子,领着仨人坐车直奔正阳楼,非得说要还席,杨厅长莫名其妙,贵爷知道他虽正直刚毅却并不爱开玩笑,又是成竹在胸模样,便点头应允,四人在正阳楼吃了一顿香喷喷名闻京城的松枝烤肉,孙德胜结了账,又叫了洋车,直奔西城而去。 此时已经黄昏时分,晚霞漫天,街面上各家店铺有的关门下板,有的已然挂上了牛角、玻璃、薄纱各色灯笼,开始准备晚间的生意场,更有摩登气派的,准备好了大汽灯和电灯,扭动开关明亮如昼,以此来招揽客人。杨厅长早年在京城待过,如今乍一回到这熟悉温馨气氛里,格外亲切,正四处打量各色买卖铺户,洋车东拐西拐,由打前海北沿往南一拐弯,过小凤翔胡同往西,进了一条有些狭窄的东西向小胡同,这里没有路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都在准备晚饭,大槐树下有几位老者举着蒲扇还在谈古说今,几个皮猴子小孩四处乱跑,十分热闹。 杨厅长和杨小宝不知道此地,都觉得诧异,贵爷心里更觉诧异:怎么跑到西煤厂胡同来了?并没有听说这儿住着什么高人呀。 西煤厂胡同东口跟小凤翔胡同相通,西口直通柳荫街,是京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条小胡同,但是从此处往南,却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前清那当儿,从和珅和大人再到后来的恭亲王奕?的府邸,就离此处不到一里地。 洋车进了胡同,在西北角一处大门前停下,贵爷抢着付了账,抬头观望这处宅院。宅院不合格局,坐西北朝东南,门口有棵大槐树,青石条的台阶,厚重的黑漆木门像是新刷的漆,小门楼青砖灰瓦,砖雕很精致,门前的八宝纹的石鼓,门楣上挂着一只精铜的八卦镜,大门两旁还有上下马石,瞅着说贵不贵,说贫又不贫,闹不清什么地方。 仨人正纳闷呢,孙德胜对贵爷笑道:“老兄也有不知道的所在?此地在前清雍正年间,是青桐居士蒋廷锡在京师的私宅,原先规模很大,如今分割成几处院落了。”说罢上前拍打门环。 |
洋车进了胡同,在西北角一处大门前停下,贵爷抢着付了账,抬头观望这处宅院。宅院不合格局,坐西北朝东南,门口有棵大槐树,青石条的台阶,厚重的黑漆木门像是新刷的漆,小门楼青砖灰瓦,砖雕很精致,门前的八宝纹的石鼓,门楣上挂着一只精铜的八卦镜,大门两旁还有上下马石,瞅着说贵不贵,说贫又不贫,闹不清什么地方。 仨人正纳闷呢,孙德胜对贵爷笑道:“老兄也有不知道的所在?此地在前清雍正年间,是青桐居士蒋廷锡在京师的私宅,原先规模很大,如今分割成几处院落了。”说罢上前拍打门环。 轻轻几下,紧闭的大门里忽然传出个豪横的声音:“什么人?!这早晚来拜?我们奶奶没工夫!有事明儿再来吧!” “是我,有事找你们家主人。”孙德胜肃然说道。 “你?你他妈是什么玩意儿?管你是谁,也不四两棉花纺一纺这是什么地儿?!再不走老子可要揍人啦!”里头连骂带咋呼,听得仨人一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
哪知孙老爷子毫不在意,迈步上前“哐!”狠狠一脚,气得里头骂人的汉子登时大怒,“哗啦”一声抽开门栓,跳出四个彪形大汉!嗬!这四个人身高足有九尺,全是大秃瓢,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水儿玄色绸布裤褂,脚下短靴,腰系一巴掌宽的铜头腰带,带上左右别着雪亮的匕首,撸胳膊挽袖子冲着几人怒目而视,破口大骂:“操nima的!哪来的孙子,敢来这儿拔份儿充大爷!都他妈不想活了,来啊兄弟们,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给我卸下胳膊来,等奶奶回来再禀报……” |
贵爷吓得一哆嗦两腿发软,杨厅长是武将出身,又办了多年警务,立即明白这里不是黑道堂口就是贼窝子,怕孙老爷子吃亏,当即挺身而上,杨小宝跟着杨厅长在津门气焰熏天,哪吃过这个亏?当即也冲了上来,不料骂人那汉子话音未落,孙德胜大步流星过去对着他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俩大耳光! 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汉子暴跳如雷,刚要拔匕首,一眼瞅见威风凛凛的孙老爷子,登时一愣,揉揉眼等看清楚了,顿时“妈呀!”一声吓得矮了三分,哆哆嗦嗦打摆子似得垂手肃立,抢步上前打千儿请安:“给孙爷爷请安!您老好!小的今儿灌了马尿,吃了狗屎,不知孙爷爷驾到,有失远迎,冲撞了您的大驾,请您老人家息怒!小的给您赔礼啦!”说着恭恭敬敬趴下磕了个头。 后头仨汉子见状,也是惊悚不安,当即上前打千儿喊道:“给孙爷爷请安!您老恕罪!”,这下把满脸紧张的贵爷、杨厅长都看傻了,孙德胜似乎看惯了他们这副德性,过去一拍汉子的肩头:“起来说话!多少年了,你们主人也不知道改改你们的口气,还是这么豪横!”说罢领着几人抬腿往里走。 |
汉子们起身哈腰在前引路,众人进了大门。杨厅长更觉奇怪,不知道孙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院子在外瞅着小,里头却很宽阔,足有一亩大小,左右一拉溜都是七大间厢房,窗户纸上透出隐约灯光,里头咋咋呼呼嘻嘻哈哈噼噼啪啪,好似推牌九打麻将声音,每间门口都站着俩彪形大汉虎视眈眈。 正屋五大间更为宽敞,玻璃窗垂着幔帐看不真着,人影晃动也像在打牌,不过比厢房里安静文雅多了,还传出种种熟悉的鸦片香、脂粉香、酒肉香,各色香气云集混杂一处,熏得人直迷糊。绕过一处回廊,进了东跨院,里头十分安静,汉子把孙德胜几人安排进上房,小声陪笑瞥瞥贵爷仨人问:“孙爷爷,您今儿来是……” “请你们主人来,有急事。” “得嘞!您老稍等!”汉子匆匆而去。杨厅长凑过来小声嘀咕:“老前辈,这是处赌局子吧?咱们怎么奔这儿来啦?” 孙德胜点点头又摆摆手,叫几人坐下静等。贵爷笑笑冲他伸了个大拇指,四处打量。屋里收拾的干净华丽,一色紫檀家具,西侧是几个人来高的大柜子,都挂着黄铜大锁,朝东一张书桌,摆着一具象牙镶金的化妆箱,一旁摊开了几本花花绿绿小册子;东侧是几架大书格,上头却半本书也没有,搁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盒子匣子,靠北墙挂着一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大画,楠木翘头案上摆着一把长柄斩马刀,左右青花象耳大瓶,前头八仙桌上是一套细瓷描金茶具和碧玉烛台。 屋里早已点燃了好几盏玻璃灯明亮如昼,不一会儿,外头进来俩十七八岁的大丫头,奉上盖碗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为首的蹲身行礼小声说:“我们奶奶正往回赶,请孙爷爷用茶稍待。” 杨厅长越发奇怪:这位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警界老祖宗怎么会带自己来这种污遭地方?莫非他……正胡思乱想,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传来隐隐笑声:“哎呦我的孙老爷,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吹到这儿来啦?您贵足踏我们贱地,我可真是三生有幸!我那几个小崽子冲撞了您老,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
门一开进来仨人,灯光下顿时金翠交辉晃人眼目。后头俩是方才送茶的大丫头,当中一位四十来岁的红粉佳人亭亭玉立,上身穿金绿闪缎夹衣,下穿玉色绉绸百蝶穿花裙,脚下一双水红色彩绣捻 寸金莲鞋,外披枣泥红织金披风,上衣口袋露出半截打簧金表的赤金链子,腰间系着大红穗子的羊脂玉佩,手上五六个宝石戒指晃得人眼花缭乱,穿戴既摩登又有些清末风采,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人身材苗条体格风骚,未语先笑眉目如画,只是脸上挂着一副硕大的墨镜,美丽动人夹杂些许匪气。 “我来迟了!孙老爷万福!”女子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粉莹莹的桃花俊眼,冲孙德胜蹲身福了两福,起身又冲贵爷几人点头致意,回头冲丫头嗔怪道:“怎么给孙老爷喝这个?还不把福建送来的秋茶沏上来,春水秋香,这时节该尝尝。” 孙德胜含笑起身轻轻抱拳:“我平日不便来打扰,如今碰上件怪事,特来请教一二。”,女子仿佛跟他很熟,抿嘴笑道:“哎呦呦!孙老爷说得什么话?在我眼里,您啥时候都是咱京城的一方土地!不用问,这回保准您又管上闲事啦是不?还说什么请教?平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您不嫌弃就该问啥问啥!”说罢咯咯直笑,柔媚中带着几分豪爽之气。 贵爷似乎认出了女子,抱拳拱手刚要说话,见了美人早已垂涎欲滴的杨厅长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孙老爷子忙道:“老杨,快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 “嗯?哦!”杨厅长回过神咽了口唾沫稳稳神,心里砰砰乱跳,知道此时千万不能造次,便努力装出一副正气凌然模样,示意杨小宝取出了指环、戒指。 女子脱了披风给几人换了新茶,稳稳坐了下首,瞥了眼贵爷,又盯住杨厅长上下打量一番才微笑拿起指环、戒指随意看了看,笑道:“孙老爷,您这是来拿我打嚓还是考我呢?” 孙德胜笑道:“此话怎讲?”。“这种货色,您老可甭说没见过!”女子一摆手说:“把书格上左边那俩匣子取来!”,丫头匆匆取来搁在桌上,女子随手打开,里头登时宝光四射,众人低头看,里头满满全是赤金黄金的指环和红黄绿各色宝石戒指,小的也有绿豆大小,大个的足有莲子一般,五颜六色十分惊人。 女子嗤笑道:“您瞅瞅,您这赤金指环和玻璃翠戒指,有我的好么?这几枚戒指是宫里出来的,这几枚是王府出来的,如何?您这俩全是市面上的大路货,没啥稀奇。” 孙德胜点点头问:“既然如此,您能看出这是什么人戴的吗?”,女子笑道:“这可说不好,现今什么人手里没三五个这玩意儿?上到贵人,下到青楼的姐妹,老鸨子,还有洋人,都爱这些。” “那你再看看这个。”孙德胜示意杨厅长取出那枚怪异的宝石,当杨厅长小心翼翼把宝石搁在桌上,女子的神情顿时大变,两眼直勾勾仿佛被吸了魂一样,死死盯住宝石,好半晌她吸了口冷气皱眉问:“这可是个稀罕物!打哪儿来的?孙老爷,我能上手瞅瞅么?” 杨厅长讨好笑笑:“请便。”,女子轻轻捧过宝石,在手里滴溜溜转了几圈,又闻又摸,还放在脸颊上暖了片刻,忙叫人又取来几枝蜡烛和灯盏,四周顿时光华如昼,她捏起宝石,对着灯光仔细转动,只见宝石中间的那道光柱忽明忽暗忽大忽小,宝石本身祥光瑞彩宝气腾腾,霎时五色轮转一遍,女子惊得嘴里直吸冷气。 |
半晌,她搁下宝石眉头紧锁,偏头问:“孙老爷,您可真厉害!这回您真把我难住了!”说罢起身走到西侧人来高的大柜子旁,从腰间解下串钥匙,左右开了柜门,嘴里嘟囔着取出个花梨木小匣子缓缓回来。 孙德胜忙问:“如何?”,女子掀开匣子,霎时透出数道明亮彩光,杨厅长和杨小宝看得眼都直了,贵爷也是一惊,匣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玻璃翠、红蓝宝石和大粒的金刚钻,霞光冉冉,哪一颗也得价值上万银子,女子沉吟道:“您看,这是一枚锡兰猫眼。”说着取出一枚莲子大小黄褐色的宝石给众人展示。 众人凑到一起观赏,果然见这颗黄褐色的宝石中有光柱,在灯火照耀下发出极为柔和的宝光,但光柱较细,宝石并没有变色,个头也不大。女子得意笑道:“不瞒诸位,这颗猫眼还是袁大总统登基不成,从新华宫流出来的,至少也得值个两万银子。您这颗怕七八万也买不来,如果有意出手,孙老爷您可得替我留着!” 孙德胜一笑,说:“这是人家的物证,出不出手不谈。可惜啊,连你刘二奶奶都看不出来这东西底细,恐怕满京城也再找不出一个能瞧出来的喽!” |
女子笑着一昂头:“孙老爷,您这是将我的军呐!”说罢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大笑道:“不是我说狂话!若是珍宝古玩,您尽可在四九城随便找人,琉璃厂、地安门古玩铺、当铺、挂货铺不说,就是流落民间的前清古董房的老公、亲王贝勒府的管家,多少也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就是这各类宝石的底细,除了一个人,满京城行家谁也不在我眼里!” 一听这话,在座众人无不心中暗笑:女人喜欢宝石首饰这是天性,可要说偌大京城没人比得了她,这话也太狂了。 孙德胜故意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笑道:“总算还有一个人在您眼里呵呵,您说的这人是谁?我们去请教请教她。不然我们满心诚意来请教您,可也把您难住了不是?” “哈哈哈哈,那人你们是见不着啦。”女子嗤笑道:“我说的就是慈禧老佛爷,她老人家也是个玩宝石的行家,现而今在东陵里睡着呢!不过孙老爷您也甭给我使激将法,没用。诸位如果不着急,等我慢慢寻思寻思。” |
十六 女子收了宝石首饰匣子,又给众人换了茶,自己仿佛没事人一样出去溜了一圈,回来坐在书桌椅子上捧着白银水烟袋,对着象牙梳妆箱咕噜噜抽了起来,那大马金刀豪爽样子,简直像个老爷们,倒把杨厅长和杨小宝看了个呆。 孙德胜也不催她,稳稳当当喝茶,小声跟贵爷聊天。杨厅长凑过来小声问:“贵大哥,老前辈,这、这位是谁呀?怎么瞅着是豪门妇人打扮,干得却是江湖买卖?” 贵爷看女子在沉思没注意,小声笑道:“老弟有所不知,若不是孙老兄带我们来找她,我险些把她给忘了,此人绰号胭脂虎,大号刘二奶奶,乃是京城四霸天之一的西霸天呢!说起来……” 说起来京城四霸天,在四九城那是家喻户晓鼎鼎有名,北霸天白大爷、东霸天黑四爷、南霸天于三叔,说起来都不是凡人,他们上通官府,下连江湖,内霸京师,外达直隶,就连江南青帮都对这几位尊重有加。这几位自光绪末年,就已然划分好了地盘,专吃自己地面上的“盘子”,在民间声势很是响亮。那当儿清廷腐朽不堪,官府早就对京师地面掌控松懈,造成这些江湖地痞黑道越发严重,什么开烟馆、赌局、青楼、戏院,甚至贩卖人口、贩卖华工、倒腾白面儿、欺男霸女、掘坟盗墓,除了看不上眼的小偷小摸、打闷棍套白狼,简直没有他们不敢干的。 |
北、东、南这三霸天都是男爷们,有的功夫高,有的路子野,有的是下三门的总门长,万儿大名头响,外人也都知道他们,只有西霸天刘二奶奶在众黑道老大里算是个万中难见空间绝后的“女中豪杰”,“巾帼奇葩”,甭说外人不知道,连京畿一带的江湖绿林中人, 也对此人知之甚少,其他三位霸天,更是羞于跟她论辈分呢! 原来刘二奶奶本不姓刘,至于姓什么、家世渊源无人知晓,只知道她在光绪末年才出道,干的也是江湖上最低贱的“蜂麻燕雀”四偏门的行当,久而久之不知她怎么跟京城有名的女混混小扑虎结拜了干姐妹。那小扑虎也不是善人,年纪轻轻便好出头露面,好勇斗狠,侠义豪爽,仗着一身凶狠深厚的三十六路小擒拿手、善扑营沾衣十八跌撂跤的本领,在四九城威名赫赫,江湖道上有名的侠客和城里光棍混混,不少人都被她揍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颜面尽失,平时的彪形大汉,十几个人冲上来都不是她的对手,连其他三霸天见了她,也都守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退避三舍,何况其他人呢? 由此,小扑虎后来竟成了四九城任谁都不敢惹的一位女霸王,刘二奶奶认准了小扑虎,俩人不仅拜了干姐妹,还出入相伴、如胶似漆,有些好事的人就喜欢编排她俩暧昧腌臜之事,俩人也不在乎,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也是当年京城的一段奇谈。 |
后来小扑虎的丈夫实在看不下去,求爷爷告奶奶央告妻子别再抛头露面,小扑虎是个直肠子人,虽然好打架斗狠,手下也有一帮子混混地痞,本人却不坏,看看韶华渐逝,自己一个女人再怎么折腾也比不得男爷们,也就回归家庭,把手下和买卖路子都给了刘二奶奶。 这下刘二奶奶可就抖起来喽,她不仅善于经营事业,更精于拉拢人心,左右逢源上下沟通,不几年的工夫把小扑虎送她的产业经营扩大了好几倍,又仗着如花似玉娇媚动人的相貌和绝顶聪明的心机手段,把西半城划入囊中,江湖人送绰号“胭脂虎”,大号刘二奶奶,又称西霸天。 刘二奶奶虽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声势财富和精明狠辣却丝毫不输其他三位霸天,不仅“霸”了西半城,还把满京城里的女混混都收入麾下,绝大多数在京城街面上混的女人拜在她门下,也是人多势众不可小觑。更厉害的是,她发挥了老本行优势,京城凡是做“蜂麻燕雀”四偏门的骗、偷、诈、蒙,无论打单帮还是干团伙,都得拜在她门下讨生活,不然必得被家法严惩,撵出京师。由此她不仅是西霸天,还兼着四偏门的门主,论起江湖声势,犹在东、北霸天之上,跟南霸天兼下三门的总门长于三叔势均力敌,并驾齐驱。 |
在妇女身份低贱的那年月,刘二奶奶算是给妇道人家拔了头筹挣足了脸面,然而她毕竟是个妇人,又心思缜密,知道树大招风月满则亏之理,便时常警惕,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在外招摇,在西半城置办了十几个住处,把总堂设在不显山不露水的西煤厂胡同,经常换装打扮,秘密来往,除了极为贴心的嫡系人,行里人都不知道她的真身什么样,也更不晓得她的来往行止。所以京城老少爷们虽都知道有这么一位人物,可绝大多数不认识她。 贵爷是外场人,知道刘二奶奶的声威,却不晓得她还有一手鉴赏宝石的本领,如今谈起来也自称惭愧。孙德胜笑道:“贵大哥,不怪你不晓得,就是等闲人也不知道她这本领呢。刘二奶奶自小爱个宝石首饰,又多年精研,自清末以来无论进贡、买办还是外洋进口的各色宝石,成千累万,她都爱弄了来玩赏,这些年下来,她这鉴赏宝石的眼力恐怕不必廊房二条那老几位差多少。我在前清跟她打过交道,知道她的本领,所以带你们来找她。” “孙老爷!”椅子上盘腿而坐,咕噜噜抽水烟的刘二奶奶笑道:“您又跟朋友叨咕我那点子破事呢?那么大的老爷还尽拿我们瞎开心!成了,这东西还真没难住我哈哈,您总算没白跑一趟!” |
“哦?!”孙德胜、贵爷、杨厅长互相看了一眼,只见刘二奶奶缓步走过来,轻启朱唇说:“孙老爷,您老人家跟官面上那些人不一样,救过我男人,也指点教训过我,您这忙我帮了!不过我得问清楚,您这次问这颗宝石的来历,到底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本门的规矩您也知道,我可不敢乱应承,招别人笑话呢。” “为公也为私,关联一件离奇的凶案,被害者就是一位冤屈的女子。”孙德胜坦然说道:“不然我怎么会来你的总堂请教?老杨,你把案情简单跟她说说。” “什么?冤屈女子?!”刘二奶奶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怒道:“不必说了,我知道您老从不说瞎话,既然为了冤屈死去的女人,我更得帮忙!你们都出去。”一摆手,屋里伺候的丫头全退了出去。 刘二奶奶坐下,指着桌上熠熠生辉的宝石说:“诸位爷,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一颗五色变体猫眼宝石。” “什么?”贵爷失口问道:“五色变体猫眼?从来也没听过,请二奶奶详细指点。” |
注释:小扑虎,清末民初京城最有名的女混混,在南城和西城一带尤为著称,功夫高强直爽仗义,据说跟江湖人士渊源比较深,闯过摔跤场,闯过男人的澡堂子,李瀚祥导演拍摄,陈道明老师演绎的《八旗子弟》中有精彩的演绎。 蜂麻燕雀:旧时代江湖中的四大“偏门”,在金评彩挂皮团调柳之外,又叫“四骗门”。后文有故事再细说。 |
刘二奶奶坐下,指着桌上熠熠生辉的宝石说:“诸位爷,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一颗五色变体猫眼宝石。” “什么?”贵爷失口问道:“五色变体猫眼?从来也没听过,请二奶奶详细指点。”, “指点谈不上。”刘二奶奶摆摆手,说:“世人皆知的猫眼,几乎全部是锡兰国出产的,从几百年前就进口到咱们中国,有外邦进贡,也有朝廷去采买。据我所知,明朝万历皇爷最喜欢锡兰猫眼宝石,他的妃子娘娘们用的首饰,大多镶嵌着猫眼,我那匣子里有几枝传世的嵌宝石金簪金钗,就是当时娘娘们用的。 “前清那当儿,猫眼也是内宫后妃们的首饰镶嵌必备的宝石,按等级使用,但几乎没有大个的,水头颜色也比不上明朝那些,这些都是女人用的东西,你们男人自然不留心。锡兰猫眼以棕黄色为贵,淡红、浅绿次之,这种宝石中间有道光柱,随光线转动宝石,光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像猫眼睛一样灵活多变,其中的光柱,又叫‘眼’,凡能转动灵活的‘活眼’为最贵,其他不能变动的‘死眼’价值就差大了,但绝大多数锡兰猫眼,个头并不大,水头也不出色,更不会散发五色祥光,我那颗猫眼你们也看了,就是普通的锡兰猫眼。 “但是从洋人的宝石说法里,除了锡兰猫眼,还有几类宝石也有这种光柱变动的猫眼样式,比如极品祖母绿和德意志产的海蓝宝石。用咱们珠宝行的说法,大概只有锡兰猫眼才称得上真正猫眼;按洋人的说法,凡是被光线照射,宝石中间出现光柱仿佛花猫的眼珠儿似得,都可以叫猫眼。 “你们带来的这颗宝石,既有猫眼宝石的样式,又能散发五色祥光,个头大水头足,底子细腻,所以据我看,绝不是锡兰猫眼,而是洋人说法里最稀罕的五色变体猫眼。这种宝石跟锡兰出产的一般猫眼不同,锡兰猫眼底子不太透,棉絮多,光泽一般,‘活眼’少,‘死眼’多,宝石中间的光柱虽然借助光线,但也略微晦暗,以棕黄为上;五色变体猫眼,是猫眼中的极品,底子细腻,水头足,通透明亮,光泽如玻璃,中间‘活眼’粗而极亮,光芒闪烁,是为珍宝,所以世人多不知道。” 众人又细细查看了半晌,桌上的猫眼宝石果然跟刘二奶奶说得一样。孙德胜忙问:“请问,这种猫眼是何地出产?其渊源是什么?” |
有“猫眼效应”的祖母绿宝石。 |
刘二奶奶沉思道:“据我所知,世上只有俄罗斯国和巴西国出产五色变体猫眼宝石,巴西国的我没见过,十几年前,我却见过俄罗斯国出产的这种宝石。庚子之变那年,我跟着扑虎姐姐在京城瞎混,先是义和拳大闹京师,再是八国洋鬼子攻入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兵荒马乱,街面上也乱了营,实在无法,我们姐俩只得跟赛金花赛二爷磕头结拜。她虽在青楼,却豪侠仗义,又会说洋话,跟德国元帅瓦德西是旧交,便挺身而出出面安抚京畿百姓,保护了不少人,洋人们也都尊敬她,京城能维护下来,她是功不可没。 “庚子十月间,我跟着她去东交民巷参加酒会,记得当时俄国公使送了她一枚宝石戒指,说是从俄国老家带来的,戒指中间镶了一颗玉米粒大的宝石,中有猫眼光柱,白天是黄绿色,烛光下却能变成粉红色,用灯光照射转动起来,立即变化出五色祥光,十分罕见。当时我还年轻也爱这个,就问了俄国公使,据传译说,这种宝石出自俄罗斯乌拉什么山矿,他们俄国皇上亚历山大赐名叫‘亚历山大宝石’,又叫‘五色变体猫眼’,在俄国也是旷世奇珍,十分难得的宝物,那戒指还是俄国老皇上御赐给他们家的宝贝。因庚子之变,赛二爷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安抚京城百姓,很得公使尊敬,所以把家传的宝贝送了她。那东西可真是个稀罕物,我还玩赏了很久,赛二爷见我喜爱要送我,被我谢绝了,那么珍贵的宝贝是赛二爷辛苦所得,我算哪根葱敢要?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种五色变体猫眼了,早已忘在脑后。 “如今看孙老爷和杨爷带来的这颗宝石,跟我当年所见一般无二,只是个头大了许多,水头也更好,我才想起这是俄罗斯产的五色变体猫眼宝石。您诸位琢磨琢磨,满京城玩宝石首饰的豪门贵客也不少,就是廊坊二条那些行家们,见识不一定比我少,可这东西自万里外洋来的,又是奇珍宝贝,恐怕就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底细了。” |
十七 刘二奶奶娓娓道来当年往事,恍惚间还能看出她眉宇中犹存的风韵与青春逝去的点滴惆怅,听得众人如坠梦中。孙老爷子点头欣慰:“多承指教!若不是您今日解开谜题,这案子还真不好办!再请问一句,您是否看得出这东西是什么首饰或饰物上的?” 杨厅长呆呆望着刘二奶奶这位奇女子心潮起伏,经贵爷提醒他才醒悟过来,忙笑道:“二奶奶不愧女诸葛啊!哈哈哈,我在天津卫可从没见过您这样的女子。孙老前辈说的也是我想请教的,这东西既然是俄罗斯来的宝石,可到底是啥玩意儿上的呢?” “这可不大好说。”刘二奶奶用水红手帕擦擦朱唇,思索道:“这五色变体猫眼宝石,肯定不是戒指、金钗、项圈、流苏、手杖上的饰物。您诸位请想:这宝石瞅着个头足有葡萄大小,甭管男女所用,镶嵌在首饰上显得又笨又重,就是现而今的暴发户也断然不会用这个,叫人笑话。” “二奶奶,这可以肯定是女人所用,您再给琢磨琢磨。”杨厅长忙说。 “女人用的?”刘二奶奶疑惑:“那更不对了,我见过金丝攒珠宝凤钗、累丝龙须卡口手镯、玻璃翠项链等等珍宝,人家那珠子宝石,最大也不会莲子大小,显得清雅名贵,这宝石个头太大,都不合适。” 贵爷忽然问:“若是手串和朝珠上的呢?” “不然,”刘二奶奶笑道:“手串上的珠子和宝石都有打着眼儿,即便是佛头也肯定打眼,不然怎么穿绳?若说是朝珠上的宝石大坠子或背云倒也可能,可这坠子都如此珍贵,整挂朝珠得用什么做?除了宫中御用的朝珠,我想不起别的……慢!”她突然一怔,望着明亮的烛火仿佛受了惊一样,两眼快速眨动,片刻一拍桌子喊道:“莫、莫非是鞋上的?!” “鞋?!”众人悚然,杨厅长一眼看向她三寸金莲上的彩绣捻金鞋,猛然回想起津门警察厅检验室里那只女尸的三寸金莲,没来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倒吸冷气抹了把汗急问:“是、是女人穿的三寸金莲上的么?” |
“不、不!”刘二奶奶面色肃然,脑海中仔细回忆着什么,连连否认说:“不是我们汉人女子的金莲鞋,尺码不对!您瞧,”她毫不在意抬起自己的小脚说:“金莲鞋,我们妇道人家又叫弓鞋,三寸大小,至多不过四寸,前头尖尖细如菱角,我这上头镶的珍珠才绿豆大小,就显粗蠢了,那么大的宝石镶上去岂不又笨又蠢?再者,这宝石价值巨万,一双弓鞋再怎么值钱,怎么可能用这种宝石镶嵌?而且是鞋必然是一双,不会是一只,这宝石若是一对,能买多少万双弓鞋?文人名士好说暴殄天物,这种蠢事主家肯定不会干。”她忽得想到什么,起身又去西边柜子里翻找了半晌,取出一个楠木盒子走了过来。 “我说的鞋是这种鞋,如果没猜错,这就对上号了。”她掀开盒盖,里头露出一双满镶珍珠翠玉的满洲花盆底高跟鞋,鞋面上是极精致的缂丝万福如意纹饰,前头宽大的鞋头上镶着一枚葡萄大绯红的珊瑚珠子。 刘二奶奶自顾自说:“这是满洲花盆底鞋,前清那当儿,上到宫廷、下到八旗人家,妇人们都穿这个,是他们满人的讲究。普通人家讲究个针线针脚细密,王公府邸和大内,自然是争相夸耀奢华,便争奇斗艳在上头镶嵌了许多珍珠宝石。您瞧,”说着话她把宝石轻轻摁在鞋头上,说:“是不是合适?我这双鞋是从肃王府流出来的,不为针工,为的是上头的珠宝,杨爷方才说这宝石必然是女人所用,那么大的个头也只有满洲花盆底鞋头上最合适!还有一种可能,则是镶在女人戴的项链上的大坠子,可我方才说了,这东西那么大个,除了牛高马大的西洋女人,咱们这儿的女人不会戴如此蠢笨的宝石,再者咱们这儿项链用的大坠子都是细雕精品,不会用这种随型就势的天然形状宝石。” 她侃侃而谈自己的想法,说得头头是道,孙德胜皱眉听了半天,转脸看向贵爷和杨厅长,仨人面面相觑:凶案里被害人明明是个裹小脚的年轻女子,怎么会穿着一双并不合脚硕大的满洲花盆底高跟鞋呢? 刚刚得到的案情线索,刹那又转入诡异迷离…… |
注释:赛金花,清末名妓,庚子之变时跟瓦德西有旧交,客观上保护了不少京城百姓,豪爽侠义,因此自称“赛二爷”,家喻户晓。 汉族女子弓鞋和满族女子花盆鞋的大小对比 |
疫情原因,停了两天,今天补上。大家多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哦! 杨厅长两眼瞪得老大,仔细回忆检验室里那只惨白的小脚和渗着尸液的裹脚布,头皮一炸,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这可麻烦了!汉人女子的金莲小脚,满人女子的花盆底高跟鞋……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现在可糊涂啦,老前辈,您看这案子……” 孙德胜很稳重,仔细琢磨半晌说:“刘二奶奶说的不错,这种物件只有他们妇道人家最精通。可这案子也太离奇,小脚的被害女子怎么会穿满人花盆底鞋?更蹊跷的是,这宝石如此珍贵,那双鞋本身或许更是价值连城,到底哪来这么双花盆底鞋子呢?被害人为何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被杀?凶手到底怎么想的,会弃之敝履,把这种价值巨万的珍宝跟碎尸一起扔掉?” 刘二奶奶并不愿问案子内情,只端起水烟袋咕噜噜抽烟,一袋烟工夫,轻声言道:“孙老爷,断案子您是神仙行家,我是外行,说起妇道人家用的这些,我算内行,你们老爷们都是外行。若说镶嵌了珍珠宝石的花盆底,咱京城各王公府邸并不少见,若说真镶嵌了这么大个的五色变体猫眼的满人花盆底鞋,恐怕真是比姜太公坐的四不像还稀罕!我知道多少说多少,您再琢磨琢磨?” |
“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孙德胜笑着起身拱拱手,便要告辞,杨厅长收起宝石也跟贵爷起身,刘二奶奶挽留不住,便叫人取来二斤秋茶送上,笑道:“孙老爷能来我这儿算是天大的面子,您既然要走,我也不留您,这茶在京城还算稀罕,您带回去尝尝。往日恩情没齿难忘,指望您以后路过小宅,进来喝杯茶吧。若您觉得不便,有事派人来传个话,水里火里我定当全力而为。” “告辞。”孙老爷子接过茶叶点点头,领着众人出了院子,门外早有刘二奶奶手下人准备了一辆华丽的西洋马车,天色已晚,几人不好推辞,便上了车,告辞而去。 马车上,杨厅长小声问:“老前辈,想不到您跟她还有这交情?京城真是藏龙卧虎呐!”,孙德胜摆摆手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如过眼云烟,不提也罢。杨厅长,物证现在咱们已然有了线索,可此案诡异离奇,不明之处还很多,你有什么打算?” “嗯,全听老前辈吩咐!”杨厅长轻轻碰了一下贵爷,贵爷笑道:“孙老兄,如此离奇凶案,您还不亲自出山?” “也罢!”孙老爷子思索道:“看来这次真得去津门走一趟!贵老哥,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您也不能站干岸瞧热闹,也得陪我走一趟!” “成!”贵爷豪爽笑道:“早听人说孙老爷断案如神,可隔行如隔山,我没亲眼见过您如何破案的风采,此次我全程陪老兄,到时候功劳簿上您可别忘了给我记上一笔。” 杨厅长闻言心花怒放,赶紧琢磨着回客店怎么安排贵、孙两位赴津一事,心想:有这二人亲自上阵帮忙,必定事半功倍! |
孙老爷子虽然亲自赴津,却早已跟杨厅长打好了招呼:此次前往天津帮助办案是私人身份,绝不能公开,二是一切费用由杨厅长个人支出,不占用公费,三是若案情大白,一切功劳全算在杨厅长和津门警察厅身上,自己绝不领功,也不领任何犒赏。杨厅长又惊又喜,却十分为难,他怕跟孙德胜交好的北洋大佬知道此事,非得出面责骂打抱不平。 孙老爷子淡然道:“不必管他们,有我呢,只要查清此案,就算了了我一桩心事,至于什么功劳犒赏,全是你的事。” “是!老前辈真是高风亮节,属下钦佩!”杨厅长故意说出想了好久文绉绉的马屁话,听得贵爷一笑。车到天津,杨厅长早已安排好刑侦处陈处长开车来接,到了金汤桥附近的一所大宅院外,车停了,杨厅长亲自给俩人开了车门。 俩人下车一看,嗬!这宅子可真排场!足有三亩地大小,是座外带跨院、花园的三层小洋楼,杨厅长笑着介绍:“您二位放心,这是我的外宅别墅,老婆孩子都不在这儿住,又安静又舒服,离警察厅也近,只怕地方狭小委屈了二位。来人呐,下人们都出来,拜见我的老哥和老前辈!”,不用这声驴叫,别墅里的仆人早迎候在门前,杨小宝见杨厅长回了津门立即恢复了那副豪横模样,不禁肚里暗笑。 |
“给二位老爷请安!”男仆打千儿,女仆万福纷纷行礼,孙德胜与贵爷联袂而入,杨厅长像个管家,在大厅指挥众人泡茶拿点心摆水果,孙德胜无奈笑笑:“杨厅长,先别忙活,你怎么安排的?” 杨厅长立马说:“您二位先吃饭,饭后休息俩钟头,下午我亲自带您二位去天津城里逛一逛,晚上在鸿宾楼给您二位接风……” “打住!”孙德胜肃然道:“杨厅长,案情重大,我们是来帮你破案的,不是来玩的。在火车上已经吃了不少,现在一点不饿,你赶紧安排,现在咱们去警察厅,我要查看验尸格目和案情报告。” “啊?这、这就去?”杨厅长一怔,连忙陪笑:“老前辈就是老前辈!真是快刀斩乱麻。陈二瘸子!”一声喊,胖墩墩的陈处长像个皮球似的滚了进来,立正行礼,杨厅长一挥手:“你小子赶紧回厅里,把物证、验尸报告和案情报告都准备好,还有那仨检验吏,都叫来!预备好香烟茶水点心,我们这就去!” “遵命!” |
十八 检验室里香烟缭绕,气氛沉闷。吴大嘴对孙老爷子点头哈腰恭敬到了十二分,令宋、卫俩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这俩新派警员纳闷不已,怎么堂堂厅长大人跑了一次京城,请来俩半大老头来!虽然俩老头穿着不俗,器宇不凡,咋看也不像能破案的人呀。不过见几位长官对其恭敬有加,尽自腹诽,也不敢流露。 贵爷对此是外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乱插嘴,也不看那些报告。孙德胜手执几分报告看了半晌,花白的寿眉颤了颤,平静问道:“都在这儿了?” 杨厅长陪笑道:“老前辈,都在这啦!这几分报告都是他们仨合力完成的,吴大嘴是警察厅老人,前清就在天津知府衙门供职,小宋和小卫也是咱警察厅的能耐人,一个留学东洋,一个是内务部高等警官学校毕业,算起来还是您的小徒孙呢!” “哦!”孙德胜看了看俩人,脸色和缓了许多,点点头说:“这验尸格目和报告写得不错,尸首的细微之处也检验精当,在咱们这行已然能出师了。只是有几个地方不明。” 吴大嘴没发话,宋、卫俩人忙问:“请问前辈,何处不明?”,“这里,”孙德胜指着验尸报告问:“尸块左臂青细密紫血痕和小脚上的细碎紫黑尸瘢血痕是怎么回事?” |
“这……”俩人对视一眼,忙道:“据我们推测,或许是被害人在案发现场被杀时发生了什么碰撞?” “不对,你们这是瞎懵啊。”孙德胜摆摆手:“被害人若被杀前发生碰撞造成皮下淤血,不是这样,若是被杀后发生碰撞,这伤痕形态怎么会如此细密细碎?” 这下把几人都问住了,孙德胜继续问:“据你们看,杀人后分尸的凶手有几个?” “几、几个?”俩人面面相觑忙道:“我们看了,大概是一个人干的吧。”,“不是大概”孙德胜缓缓说:“这里一定要把分尸刀口查看清楚,像报告上写的‘但骨骼切断处不似屠夫手段,也不似西洋医生所用短柄手术刀。凶手动机不明,杀人缘由不明。’就不明确,比如到底是一人分尸还是多人分尸,既然不是屠夫和西洋医生的手段,其手法有何不同,有什么特征?这些勘验不明确,自然无助于破案。” 俩人鼻尖渗出些冷汗,杨厅长得意笑道:“咋样?你们呐!年纪轻轻甭看不上老前辈,人家老前辈断案那会儿,你们还在娘肚子转筋呐!好好学着点!”,孙德胜摆手止住他,说:“立即再次验尸,我得亲自看看尸块。” “是!”陈处长亲自指挥三位检验吏打开箱柜,小心翼翼取出尸块,一点点展示在桌上。贵爷没见过这个,登时吓得头皮发麻脸露怯色,杨厅长会意,叫道:“陈二瘸子,你陪我贵大哥出去溜溜,等会再回来!”俩人匆匆离去。 孙德胜对此并不在意,戴上吴大嘴捧过来的大口罩和手套,睁大了眼,细细查看起来,几人在旁陪着摆弄尸块,大气也不敢喘,好半晌,孙老爷子皱眉摇头:“好凶残的手段!”,杨厅长忙问:“您老看到底如何呢?” “不忙,我大概心里有数了。”孙德胜示意收起了尸块,坐在椅子上一面抽了半袋水烟,一面沉思,足有半个多钟头,才说:“杨厅长,有宽敞点的地方吗?咱们去谈谈案情。” “有、有!去我的办公室,现在就是您老坐镇的地方!” |
厅长办公室里,刑侦处的陈处长主动做起了跑堂的“伙计”,给众人点烟上茶,忙得满头大汗,孙老爷子看出他是个棒槌,不便斥责,就只跟杨厅长几人说话。他要来几张白纸和笔墨,一边想一边写写画画,贵爷歪头看时,发现纸上串了秧的倭瓜似得画了很多圈,里头写着大大小小的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停了笔,孙德胜扫视一眼众人,肃然道:“诸位,此次我和贵老兄来津,是给杨厅长帮忙,说得对,大家伙多支持,说得不对,诸位尽可提出来,咱们集思广益,争取尽快查清凶案,缉捕凶犯。若有话不说,到时候有亏职守,别说我不依,就是杨厅长也得处罚。” “是!这没说的!现在您的话就是我的话!哪个敢不听,老子饶不了他!”杨厅长恶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此案离奇之处众多,最重要几点:一是现今无法得知被害人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个妙龄女子;二是被害人被害时,身上戴有极为贵重的金、翠、宝石首饰饰物,却并没有被凶手所抢;三是第一案发现场不明,抛尸地点极为广泛,又在水中,无法勘验,更无法确定凶案现场;四是被害者尸体不全,仅仅凭借现在的尸块,还难以查清推断被害人身份底细;五是物证线索庞杂,难以理顺;六是方才通过验尸,尸块上细密细碎伤痕与刀口非常怪异。据我多年查案心得,可以确定,被害人平日生活奢侈阔气,养尊处优,并非被绑票,也非仇杀,也不是劫匪所为,而被害缘由,必然是因为某种非常特殊的原因才造成身死尸分。” 众人闻言,一片唯唯之色,仨检验吏这才发觉面前的老头眼光独到,推断深刻,绝不是常人。杨厅长插话说:“老前辈高明!可是这事儿无从着手啊,尤其是凶手……” “凶手自然难查。”孙德胜神色庄重接话:“但咱们不妨略微推断一番,凶手是什么人?” |
“这如何推断?”杨厅长急问。 “听我说。此案被害人既不是绑票、也不是仇杀、更不是劫匪,那么可以确定,凶手必然跟被害人相识,甚至很熟悉。其二,从尸块看来,凶手穷凶极恶,手段狠毒,但心思异常缜密,智慧过人,且必然是有钱的巨富之家!为何这么说?诸位请想,他杀人分尸之后,放着尸首上明晃晃贵重的金翠宝石饰物,视若无物,弃之敝履,可见对这些金翠宝石根本不放在眼里,不然为什么公然扔掉而不取走?若说杀人时惊慌失措或时辰不够,断然不对,惊慌失措的凶手,不会分尸后将尸块一一用紫红色包袱包好,再分散各处抛尸,如此心机手段,像惊慌失措么?更不是时辰不够用。” “说其心思缜密,智慧过人,则在于一般凶手犯案后虽然手段狠毒,但抛尸至多背上捆石头,扔进河里任其腐烂,哪里会如此大费周章。这些尸块分散抛扔,都进行了严密的包裹,还有,杨厅长这里有没有天津地图?” “有!陈二瘸子,快给老前辈拿地图!要那副全图!”杨厅长张罗着亲自取来最精细的天津全图,在桌上缓缓展开,孙德胜令吴大嘴和宋、卫俩人将发行尸块的河流地点用红笔圈出来。 等圈出之后,杨厅长看得一惊,原来抛尸之地是南运河、金汤桥、金钟桥、北运河,几乎从北到东再向南,转了一个巨大的半圆! |
民国年间天津及附近租界老地图。 |
孙德胜沉思道:“我对津门虽然不熟,可诸位请看,凶手是绕着半个天津城抛的尸,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小宋来了灵机一动插话道:“说明凶手对天津卫的地理非常熟悉,或许他就是天津本地人!” “正是。”孙德胜微笑道:“凶手不仅是对天津非常熟悉的本地人,甚至连被害女子都是津门本地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凶犯非要分尸,有规则抛尸。还能推断出,凶犯的另一番心思。” “什么心思?”吴大嘴疑惑问。 “凶犯和被害女子之间定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或许怨恨、或许暴怒才痛下杀手,另外则是怕人认出女子,要隐瞒女子的真实身份,从而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然杀了人干嘛要分尸后再抛尸呢?” “这话对!”杨厅长咧嘴点头:“不然咱怎么连被杀女子的身份都查不出来?老前辈您再说说。” “这里就可推断出,凶手的心思不是一般缜密聪明,为人处世谨慎周密,绝非一般人物。他这是摆开了武侯八卦阵,目的就是早已想好的:尸块不被发现,被杀女子自然冤沉大海,如果被发现,残损尸块又难以勘验清楚,被害人被大卸八块,来历底细根本无从得知,第一案发现场又不知在哪儿,绕了那么大圈子,警察们怎么查得出来?” “原来如此!”一直没说话的贵爷叹道:“要不然老话说隔行如隔山呢,老兄这番话我总算听明白了,若不是你,就是我做这官也根本闹不明白前因后果。既如此,老兄如何处置?” 孙德胜扬头微微冷笑:“此人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实出于常人,且极为自负自傲,说白了,就是聪明过了头!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番做作也遗漏了不少蛛丝马迹!我一向嫉恶如仇,这次不查他个水落石出,咱们绝不收兵!” |
孙老爷子这番话令众人有些不解,深知其为人的贵爷心中明白,多年来一向惩奸除恶的孙德胜终于碰上了个难缠又自负聪明的对手,这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以明察秋毫刚毅正直自诩的孙老爷子,怎么能不迎难而上,跟凶手狠狠碰一碰? 且听他又说:“方才说的那些凶手露出的马脚,也是我的私下见识,诸位也不一定没看出来。现在凶手的特征基本可以确定:熟悉天津卫的本地人,出于巨富之家,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他还有不止一个手下。被害人也是本地人,此女子或许还有些名气。” “手下?这如何看出来的?”杨厅长纳闷问。 “很简单。”孙德胜指点说:“方才查验尸块,我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一则凶手不是单人作案,女尸腿上和脚上的分尸伤痕不是一人所为。具体来说,其腿部伤痕,是一人用利刃利斧悍然斩断,切面不规则,力道凶猛,应为年轻力壮的男子,但小脚部位的切口,却是被人用利刃切断的,力道不重,手法迅捷且对筋骨关节熟悉,这明显是两个人所为;二则,那些细碎细密的紫黑血痕尸瘢,绝非什么碰撞、野猫野狗啃噬,这处漏洞凶手显然没来得及遮掩,可惜至今我尚未想明;三则,就是那颗沾染在女子裹脚布上的五色变体猫眼宝石!这是现在查出案情线索的关键之处。” 杨厅长深深点头,脸色为难:“老前辈,这、这如何着手?咱现在光知道那宝石叫啥名儿,哪里来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跟案子怎么关联?再者前头我在天津卫布置严查了,您说的凶手的特征,咱天津卫这里华洋杂居,有钱的、心狠手辣的、心思缜密的多了去啦,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难道还得一点点去查问?” 孙德胜端起水烟袋反问:“杨厅长当日是如何排查的?”,“咳咳!”杨厅长觉得这是露脸的事,咳嗽两声,把当日大张旗鼓寻找被害人、征集线索一事添油加醋说得头头是道。孙老爷子听了半晌,摆手问:“这也是日常查案规程,不过杨厅长,你当日排查虽然广泛却没有深入,今天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呢?” “遗漏之处?”杨厅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陈处长,歪头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孙德胜指了指桌上的地图,他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还是不明所以,孙老爷子一笑道:“杨厅长排查了整个天津卫内外,但是有一个地方你没查。” |
“哪里?您老指点!” 孙德胜顺手往地图上一指,冷笑道:“租界!” “租界?!” |
十九 听孙老爷子说出“租界”俩字,在座众人全都像大白天见了厉鬼一样惊诧,呆若木鸡!别人还罢了,杨厅长心中一动,他身为直隶警务督办兼天津警察厅厅长,太知道津门租界是咋回事啦。 天津租界自打前清咸丰末年仿照上海之例开始设立,英、法首先强租,美、俄渐进,日、德跟随,到了后来,连意大利、奥匈、比利时各国蜂拥而至,都看上了这处近临京畿又通海岸的地界。洋人们狮子大开口,花上仨瓜俩枣的小钱,在老天津府城外头大肆圈占民间土地,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山水湖泊被包罗进去,老百姓痛失家园哀鸿遍野,朝廷孱弱不堪,又不敢跟洋人硬碰,只得葫芦提叫洋人自行圈占。 后来洋人们气焰越发嚣张,租界里不仅司法、治安,连同商务、民事、税收各类权力,都被洋人霸占无存,朝廷半个字都不敢置喙,各国纷纷成立警局、法庭、税局和公议局,在此统管警、政大权,甚至绵延至天津城外。庚子之变后国势日衰,洋人得寸进尺横行霸道,租界也越来越大,到了光绪末年,九国圈占的地盘竟然比天津老城还大了七倍不止,又不许华人随意进入。他们在此藏污纳垢、买卖军火烟土、开设赌局妓院,往往有杀人越货的贼人潜藏其中,难以查明,竟成了大清国之内的“国中之国”。 民国肇始,前清不少遗老遗少,下野的政客军阀为了保命,携带大量金银财宝来租界买房置地,优哉游哉当起了寓公,自为狡兔三窟得意之计,弄得租界里各类情形更加晦暗难明,只是欧战之后,无论惨胜的英法还是大败的德奥,抑或首鼠两端的意大利,都损失惨重国力大消,这才将租界周围治安警务大权交还民国,租界也对外开放,但租界地内的一切事务,还是被洋人死死把住不肯交还,仗着各种条约依旧耍着往日威风。出了点屁大的事,还得一日几次的打电话找茬,若是像孙老爷子说的直接去租界里头的查案,岂不要惹起洋人怒火? 杨厅长虽则嘴上常常大骂洋人,心里着实知道他们的厉害,一听孙老爷子这话,先怵了头,心怯三分,陪笑道:“老前辈,这、这要是去租界查案,咱没这个权限呐。洋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过他们跟咱定的条约,历代大总统都是承认的,若轻易惊动了他们,怕是不好收场啊。” 贵爷点头叹道:“唉!跟京城东交民巷一样嘛,洋人们没事还锯盆的戴眼镜没茬找茬呢,若真惹了他们,后果难料。” “你们这是怎么了?”孙德胜笑道:“我并没有说凶手就在租界里,也没说咱们直接闯进去查案,只是建议而已,再者这是咱老中国的地界,还能怕了他们?杨厅长,若不能明察,还不能暗访么?” “哦,我明白了!”杨厅长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道:“您老真高,这个我懂,我手下不少干员,叫他们换装潜入,偷偷查访。您老快吩咐,下一步该咋办!” 孙德胜也不客气,叫杨厅长下令:一,速派干员潜入租界暗访,有情况立即来报。二,命水警围着天津四周运河继续打捞,尤其是西运河一带,并派人暗访沿河船户渔家,有无重要线索。三,命户籍警密查城内外富豪贵胄之家失踪年轻女性人口。四,派人密查津门豪门富户及珠宝行近期大额珠宝生意。五,内紧外松,告知新闻界,凶案正在追查,请各界拭目以待。六,杨厅长坐镇警察厅,亲自主持。 杨厅长一一照办,陈处长悄声问:“这成吗?这不跟咱前阵子下令查案一样满世界折腾嘛?”,“放你妈……”杨厅长刚要大骂,见孙德胜和贵爷盯着他,立即改口:“陈二瘸子,你真是混蛋加三级!老前辈是什么人?警界的神仙!你耳朵塞了驴毛,没听明白密查、内紧外松什么意思!滚出去,赶紧开始布置人手,这些天你也甭回家啦,就跟我在这儿盯着!” |
“遵命!”一头冷汗的陈处长小跑着去了。吴大嘴和宋、卫两人也要退出,孙德胜说:“你们三位也别闲着,这几日再把尸块上的痕迹细细琢磨琢磨,有什么发现直接来说。” “是!”三人退下。 贵爷忙问:“孙老兄,他们都忙活去了,咱俩干啥呀?”,“咱俩也有事。”孙德胜随口说:“老兄你不是多年没来天津了,我陪你一块四处玩玩去!” “玩?!”贵爷见他不像开玩笑,大为疑惑,杨厅长一听这话大笑道:“好啊,老前辈,贵老哥,玩这事我门儿清,咱天津卫好玩的地方多了去喽,我派人陪着您们,随便玩,敞开了玩!所有花销都是我的。” “那恭敬不如从命。”孙老爷子冲贵爷神秘笑笑,贵爷无奈,也不知他此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第二天开始,杨厅长特派杨小宝陪着俩老头开始玩,杨小宝既得意又纳闷,为了这案子整个天津警察厅都火上房了,这俩老爷子还有闲心到处玩?不过能出来陪吃陪喝陪玩自由自在,也真是个好差事,杨小宝换了便装,精神抖擞领着俩老爷子到处游览,什么鼓楼、天后宫、吕祖堂、海河码头等等名胜之地,孙老爷子兴致颇佳,与贵爷一起饱览了津门风光,吃了不少特色美食,皆大欢喜。 贵爷本以为孙老爷子暗中出来私访,可看他高兴的样子,真是来了个大松心游玩,于是一连三天,俩老爷子把津门各处玩了个遍。第四天,孙德胜嘱咐了:“今儿开始,咱们游览各处的运河。” “运河?那有什么好玩的?”杨小宝笑道:“您老爱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再远还有盘山等处的野景可玩,我们厅长说了,一切都听您吩咐。”说罢便启动汽车,由打金汤桥直奔南运河,在此待了半个多时辰,由直奔北运河,最后到了西运河一带。 从西关大道绕到墙子河,再绕到子牙河,此地因联通直隶水脉,又在城外,风景与城里迥然不同,繁华各异,孙德胜左右浏览了许久,果然发现不少便装警察零零散散挨门挨户跟百姓打听,满意点点头,上车离去。 第五天,孙德胜又要去津门珠宝行,贵爷纳闷:“您老哥这是用的啥锦囊妙计,我咋看不出来?莫非还要去津门古董行转转?可我要去了,备不住人家认出来哦。”,“认出来就认出来呵呵,您老哥还怕这个?”孙德胜笑道:“明儿咱们还得去租界转转呢!”。 果然,孙德胜领着贵爷游玩了劝业场附近的珠宝一条街,又在古董行转悠了半天,只看不买,贵爷倒是拿出本行的身份,给孙德胜和杨小宝讲了大半天古董珍玩故事。 |
转过天来要去租界,其实从金汤桥他们住的别墅,隔河就是奥国租界,出门抬脚就到,紧挨着是意大利租界,东南挨着是俄国租界,西南是日本租界和法国租界,法国租界往东便是英国租界,再往东南则是比利时和德国租界。这里的市井风情又跟天津卫老城、城郊不同,建筑高大华丽,街面整洁,都飘着各国花花绿绿的洋旗,久在京城的两位老爷子还真没怎么见识过这西洋景,看那些说着各国鸟语的洋男洋女在大街上亲亲热热搂搂抱抱,真有些面红耳赤呢。 各处租界里还有不少遗老遗少、军阀政客的豪门官邸,有些都是孙德胜的老熟人,他却悄然而过一个也没见,杨小宝对这儿更是熟悉,原来杨厅长自己真正的家就在意大利租界里,常陪着杨厅长来来往往,又处理些隐秘差事,自然对此地了如指掌。杨小宝年轻,爱显摆,便滔滔不绝开始讲述,哪里是袁大总统旧宅,何处是段执政的小洋楼,瑞王的别墅在哪儿,曹大帅的旧居在哪儿,夹着不少奇闻轶事大宅门的隐私,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惹得俩老爷子哈哈直乐。 下半天在赫赫有名的德租界起士林西餐馆吃了顿西洋菜,仨人坐在二楼餐桌上喝茶聊天,杨小宝小声问:“老前辈,您瞅这里繁华富丽,洋人们和和气气,莫非那真凶就藏在这儿?” “这不大好说,也不一定是洋人。”孙德胜望着窗外霓虹闪烁的街景,思索道:“洋人嘛,喜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嘴里说一套,暗地里做一套。譬如咱们民国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大帅将军们打来打去,谁背后没有洋人支持呢?从断案来说,因为国度、习俗、想法很多东西不一样,他们作奸犯科的案子不比咱们少,有些还更诡异呢。我也跟几个洋人熟悉,他们也有好有坏,听他们说过,洋人的奇案到现在没破的多如牛毛。比如说英国京城伦敦府,三十多年前就发生过一起妓女连环被杀案,被害者都是青楼姑娘,足有十几个,全都在死后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震惊欧罗巴洲,整个英国警方大搜了多少遍也没破案,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 “啊?这么惨!”杨小宝吓得一缩脖子,倒吸冷气问:“那这凶手到底图什么呀?我就知道有些凶犯图财、图色,大不了是报仇,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可这种乱杀无辜的凶犯就是在想不明白了。” 贵爷叹道:“你才多大小,知道多少事儿?有些人什么也不为也作奸犯科杀人越货,这就是咱们老祖宗说的‘人心难测’。” |
“不错,”孙德胜转回目光闻了闻手里粗大的雪茄又放下了,说:“比如这次津门的分尸案,差不多就是这回事。一个妙龄女子能结什么仇?也不是绑票,也不是图财,也不像图色,好端端就被凶手杀了大卸八块!可以说凶手毫无人性丧心病狂,可反过来说,他也许平日里就像个好人一样,衣冠楚楚谈笑风生,但内心里潜藏着很大的怨恨和恶毒,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凶犯,这也是贵老兄说的人心难测。你看看街上的人,一个个都穿得人五人六,彬彬有礼,哪里知道他们心里藏着什么?” “老前辈,我有点明白了。那这凶手是不是跟发癔症一样?或是犯了什么疯病?不然说不通啊。”杨小宝歪头问:“我小时候老家村里就有女人发癔症犯疯病就拿刀动杖、喊打喊杀。” 孙德胜微笑道:“发癔症、犯疯病的凶犯也有,当年《大清律例》就记载过。不过你想,发癔症犯疯病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后分尸、再包裹好按绕着天津卫运河四处去扔?我这几天要出来玩,也为了游览,也为了案子,等过几天有了线索再说。咱该走了,这西洋菜里的香草汁羊排还好,德式牛扒味儿太怪,老了老了吃不惯呢。” 回了警察厅,杨厅长正嘬着牙花子猛灌浓茶,这几天熬得他眼圈红肿,直上虚火,见了孙、贵二人跟见了救命菩萨一样,抓着孙老爷子的手就不撒开,委屈道:“老前辈!您玩得咋样?我这儿可是坐不住,按您的法子布置下去密查,好几天工夫,一点信儿没有,您瞅,我光盯着那宝石看,都快成近视眼啦。” “稍安勿躁。”孙德胜一笑安慰道:“查案子说起来难,其实就跟猜枚解谜一样,只要有了线索,再有了物证,顺藤摸瓜就一通百通了,干着急是不成的。你把心搁在肚子里,据我推断,再过个几天就有消息了。” 杨厅长灰心说:“即便有消息也是乱哄哄一片,上回这么查也弄了一大些线索,有用的没用的,差点把下头人折腾死。” “这次不然,”孙德胜笑道:“我在这儿,那凶手就再精明,他露出的马脚也得叫咱们抓住。” 贵爷笑道:“杨老弟,你就安心歇歇,我说句卖老的话,能难住孙老兄的案子,还真没有呢!” “怎么没有?”孙德胜无奈笑笑:“前清南城悦来客栈那件离奇凶杀案我就至今没破了,一直搁在心里呢。陈芝麻烂谷子不说它,明儿我和贵老兄去南市转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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