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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孤谍》写给那些战争中为信念而死的孤独的人[第3页]

作者:陈侎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20]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你一直在上海?”童海问。
    “差不多算是吧。”黎世杰不是很确定童海对自己的事情知道多少,从常理来说,他不可能知道什么,黎世杰是个小人物,几乎不可能接触重要案件的内幕,没有什么机会和大人物交往,和南京以外的部门也很少联络,即便在南京,他也极少和本部门之外的人产生关系。黎世杰认为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不会超过自己对对方的了解,他并不特别担心自己的过去,76号近四分之一的人都有和他们同样的经历,他算不上特殊。
    “你呢?”黎世杰反问,“怎么到上海来了?”
    “武汉保卫战失败后我到了重庆,今年初到了上海,我赞成汪先生的救国理论,以前在中统和丁主任、李主任也都认识,经李主任的关系到了特高科。”
    对于他冠冕堂皇的下水理由,黎世杰在心里发出了冷笑。
    两人闲聊了一会,由于过去的时光过于遥远又过于短暂,两人都没有足够的记忆来恢复,黎世杰又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于是谈话在勉强持续了十来分钟后不得不停止。
    对于童海,黎世杰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除了以前曾经有过短暂的同事关系,在黎世杰眼里,基本上他和特工总部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因为要调查清楚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象他们这样的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大家心照不宣,没有人愿意主动去招惹麻烦。
    @心域天堂 195楼 2014-07-04 08:52:27
    啥时候送我书啊。。我现在买一本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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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是现在没有书,呵呵
    @碰到2B青年 202楼 2014-07-04 09:44:08
    继续更,在线等,楼主写的很八错,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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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哦

    (十三)
    民国二十九年夏天,上海特别地热,但比起从欧洲涌进来的人潮,这种热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随着法国的沦陷和盟军被逐出欧洲大陆,法国人、犹太人成千上万地涌进租界,这些洋人不再是以往那些气定神闲风度翩翩并怀着强烈优越感的观光客、冒险家、实业家、投机商,而变成了拖家带口、惊慌失措的逃难者。日本人总是怀着好奇而鄙视的态度审视这些来自欧洲文明世界的人们的凄惨模样,就连中国人看他们的时候也带上了某种嘲弄的目光,一如三年前洋人们看着从华界拼命涌进租界逃难的中国人时的不屑和怜悯,尽管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资格对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使用这种目光。事实上绝大多数中国人对遥远的欧洲发生的事情既不关心也不了解,不过有一点是所有人达成共识的,那就是孤岛的美好日子也快要走到头了。
    陈约翰的诊所也比往常更热闹了一些,这也不奇怪,局势一天天紧张,租界却一天比一天繁华,事情的发展永远都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黎世杰专注地看着诊所进出的人们。自从日本人撤销了对陈约翰的调查以来,这已经是黎世杰第十次来到这个狭窄闷热的屋子,他利用一切进入租界的机会来观察他,期望能有新的发现,期待能遇到熟悉的人。他就象一个下好注的赌徒等待开盘,每次都充满了期待而又以失望收场,但永远都抱有梦想。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天又快黑了,看起来这又将是毫无收获的一天。上海盛夏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湿热不但使黎世杰的大脑变得浑噩,还使他胸部的伤口一阵阵地疼痛。他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流下来遮住他视线的汗水,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努力地继续观察。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停在了诊所门口,这个型号的车在上海很多,在租界并不显得特别起眼,不过还是稍稍引起了黎世杰的好奇,因为到陈约翰的诊所看病的大都不是有钱人,按照上海有钱人的习惯,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他们总是喜欢让医生到家里出诊而不是自己到诊所来。
    车子停在诊所门口,黎世杰凭经验感觉车子一直没有熄火,一个人下车走进了诊所,过了两三分钟,这个人拎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出来,很迅速地上了车,车子原地掉了个头,快速离开。
    黎世杰激动起来,因为他在车上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驾驶员旁的位置上,尽管他面对黎世杰的时间不过一两秒钟,但黎世杰还是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一刻,他的头脑又变得清晰,伤口也不再感觉疼痛,并且觉得这些日子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了。
    现在黎世杰好奇的是,为什么日本人会对陈约翰感兴趣,他们掌握了陈约翰的什么线索?他记得他们最早开始调查这个人,是因为巡捕房的人说有受过枪伤的人去过他的诊所,但这个线索在他们看来其实并无价值,连普通的怀疑都够不上。但日本人显然不一样,他们一定是掌握了某种证据才会怀疑他,但这个证据又比较模糊,比较不确定,因此才对他采取了常规的措施,现在又取消了这个措施,正常情况下,说明他们掌握的证据并不确凿,也许意味着日本人对陈约翰已经放弃了。
    黎世杰对自己的发现很满意,同时他决定暂时停止这个冒险的游戏,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足够多的精力和时间,冒了足够多的险,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结果,必须适可而止,继续下去对他对陈约翰都是一种危险。
    @lfrrr321 221楼 2014-07-05 07:56:22
    有两天没更新了,楼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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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啊,昨天更新了四千字的
    黎世杰已经有超过半年的时间没有和周枫有过任何联系了,不但没有联系,他现在甚至已经不记得上海还有这么一些人存在。这种忘却是全方位的,甚至当周枫面对面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都少有地没有发觉,直到两人交错而过,黎世杰才发现走过去的这个女人依稀有些面熟,他在头脑中下意识地闪现了一连串的人的模样,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很容易找到,然后他站住,转过身来,看见了周枫。
    周枫怔怔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黎世杰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周枫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她的眼光里有激动,有不安,还有一些羞愧。比起上次见面,她显得更疲惫、更憔悴,也更茫然。她既象一个因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到大街上的丈夫长年失业的家庭妇女,又象一个刚刚来到上海投奔亲戚而迷了路的乡下女人,站在上海的大街上,看起来总是那么局促和胆怯。
    黎世杰警惕地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周围,但没有大的动作,这里距特工总部不到200米,任何一点的不自然和异常举动都可能被别人注意到。对于周枫这些人,从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也不愿意再和他们打交道,此时他们对他而言,不再意味着机会和利益,而是麻烦和危险。他很想转身就走,对于他来说,这么做丝毫不会感觉有一点的不安。
    但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她说:“别傻站着,有什么边走边说。”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黎世杰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枫说:“我没办法,只有——”
    “你永远都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就找我,我算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别人,只认识你。”
    黎世杰恼火地哼了一声,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算是一个理由。
    “你会害死我的。”黎世杰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枫不吭气了。
    黎世杰看看表,说:“我们一起吃个饭,有什么饭桌上说。”
    周枫点了点头。
    黎世杰带她去了一家很有名的高级法式餐馆,点了牛排、鹅肝、法式蜗牛和意大利冰激凌,对于普通上海人来说,这是一份相当昂贵的菜单。当他注意到周枫看见蜗牛时惊讶的表情时,他暗暗有些得意。他无意炫耀,但他已经习惯这种消费,尤其在女人面前,这差不多算是展现男人能力的一种共同方式。
    黎世杰做了个请吃的手势,两人沉默地拿起了刀叉。
    “有什么事你就说。”黎世杰说。
    “我们遇到件麻烦事。”
    “人人都有麻烦事,我也有。”
    “黎先生,我想先告诉你,来找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让我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来,是我的个人行为,我想请黎先生先了解这一点。”
    黎世杰稍微有点意外,说:“在我看来这个并不重要。”
    “对于我很重要。”
    黎世杰点点头。
    “黎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但我不能保证。”黎世杰警觉地说。
    “我知道。”周枫从她带的蓝布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黎世杰。
    黎世杰打开看了一眼,他完全明白了。
    “你们需要药品?”他把纸还给周枫,问。
    “是的。”
    “要得太多了。”
    “所以我才找你。”
    “我帮不了你们。”黎世杰很快地说。
    周枫低低地说:“黎先生,这件事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可以多花些钱。”
    “我当然知道。”黎世杰说,“可我帮不了你。”
    周枫抬起头,看着黎世杰,说:“黎先生,能不能想想办法。”
    黎世杰说:“没办法。”顿了顿,他接着说:“你们就是拿到药也运不出去。”
    周枫呆呆地看着黎世杰。
    黎世杰避开她的目光,把头扭朝一边。
    沉默了一会,周枫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
    黎世杰说:“你坐下。”周枫慢慢地坐下。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人需要这些药。”
    周枫犹豫了一会,说:“是部队。”
    “我当然知道是部队,但你们的部队不是今天才缺药,而你要得好像很急。”
    周枫垂下了头。
    “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不能说。”周枫的声音低得象蚊子叫。
    “那就算了,你可以走了。”黎世杰说。
    周枫迟疑了,她注视着黎世杰,黎世杰掏出一支烟,点着了。
    “是——我丈夫。”周枫咬了咬嘴唇,慢慢地说。
    这回黎世杰真的觉得意外了,他怔了怔,一时没说出话。
    “他也负了伤,很紧急,我们真的很需要这批药品,黎先生,没有药,很多人都会死,他也会死,他们都会死。”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没什么可抱怨的。”黎世杰淡淡地说。
    “你怎么能——”
    “我说得不对吗?”
    “对不起,我走了。”周枫站起来,“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你们求人帮忙都是这种态度吗?”
    周枫不再理他,猛地转身,由于转得太急,差点撞倒了椅子。
    “把那张纸留下。”
    周枫站住了,她又听见一遍:“把那张纸留下。”
    周枫慢慢地转过身,坐下来。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你们真是不能招惹,招惹一次,要被你们缠一辈子,拿来吧。”
    “黎先生,我真的——”周枫话没说完,也许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拿出纸,递给黎世杰,她的脸上多了些血色,也恢复了平静。
    “我没说一定能成。”
    “我知道,黎先生。”
    “钱没问题吧?”
    “当然。”
    “那好,后天这个时间,还是这里,还是我们俩,到时我告诉你行不行。”
    周枫点点头,她看着黎世杰,眼里是感激和一些不好意思。
    “你想走的话可以走了。”黎世杰说。
    “今天的菜很好吃,我很喜欢。”周枫说。
    黎世杰没说话。
    “我真的很喜欢。”周枫临走前认真地说。
    “她丈夫。”黎世杰囔囔自语,随后叹了口气,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黎世杰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这件事,但他决定试一试,帮他们是一回事,但和他们做生意又是另一回事了,做生意只须考虑利润,无须考虑其他原则,对于生意来说,利润就是最高的原则。
    他和赵子清已经很长时间没见面也没有联系了,当他出现在赵子清面前时,赵子清显得很惊喜,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世杰,你怎么来了。他妈的,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真以为你把我忘了,现在轻易不敢去你们哪儿,日本人看见生人就神经过敏。怎么样,伤好完全了?今天怎么有空来?”
    黎世杰也笑,虽然他们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黎世杰不得不承认,赵子清是他在上海最好的朋友,而且一直对他不错,没亏待过他。黎世杰摸出烟盒,取出烟,两人就着一个火点着了,赵子清注意到他的打火机,一把拿过来仔细地看。
    “德国货,一个日本人送的,喜欢就拿去。”
    赵子清把火机还给他,说:“还是你用,改天日本人没见到又要犯疑了,日本人心眼多,和他们打交道要小心些。”
    “这倒还不至于,怎么样,最近生意如何?”
    “有个屁生意,闲了很长时间,普通货不赚钱,紧俏的日本人查得紧,现在租界乱,钱也紧,有货也不好出手。”赵子清说着突然觉得黎世杰问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一贯是不关心生意上的事的。
    “近几个月真的没什么生意,也没分红,怎么,世杰,缺钱么?”
    “不是,子清,你对我如何我还信不过你吗?”
    赵子清嘿嘿地笑了。
    “不过我是真有点生意上的事找你。”
    “你有生意?”赵子清略有些惊讶。
    “也是帮朋友忙。”黎世杰取出一张纸,递给赵子清,“你先看看。”
    赵子清拿过来看了看,皱着眉说:“那么多药,谁要?”
    “我也不知道,对方说了,要的急,钱不是问题,我觉得有赚头,可又没路子,想问问你这边。”
    赵子清说:“世杰,别的东西都好说,药这东西日本人管得严,货也少,真的不好弄,这个你比我清楚。”
    “我知道,我也就帮他问问。”
    赵子清看看那张纸,又看看黎世杰,说:“世杰,对方什么路子?人可靠吗?”
    “和我联系的人肯定没问题,至于其他的,我是真不清楚,做生意只问生意,不问其他,你是老板,这个行规你比我懂。”
    “这可都是军队要的玩意。”
    “不行我就回了他?”
    赵子清皱着眉想了想,问:“怎么交货?”
    “你这边能搞到,我再和他约。”
    “你估计有多大赚头?”
    “他只要货,要得急,钱的事你说了算。”
    赵子清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黎世杰点点头。
    赵子清笑了笑,说:“明天我给你回信,我有言在先,这个货真的很难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到手。”
    黎世杰也笑了,他自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难弄,事实上他也不关心,但他知道只要有足够多的利润,砍头的生意也不缺人做。
    和黎世杰预料的一样,一切都很顺利,赵子清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告诉他可以弄到货,“世杰,货没问题,不过我这儿没车,要你弄车去拉,你那边弄好告诉我,我告诉你拉货的地方。还有,如果要送货的话可能也得你去,这种东西日本人查的严,你们那边更好操作,也更可靠。”
    “可我弄不到车。”黎世杰说,心里不免咒骂赵子清的滑头,虽然这种滑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你和曾石熟吗?”
    “当然。”
    “你受伤住院时我出过一批货,就是找的他。”
    当黎世杰把事情告诉周枫时,周枫显示出异常激动的神情,她对黎世杰表示感谢时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最终黎世杰和周枫约好了在苏州附近的一个村子边交货,那里局面比较平静,名义上在南京汪政府控制下,离苏州不到十公里,不会引起人的怀疑,但那里离苏州附近几个活跃的游击区又非常近,路也好走。
    一切准备好后黎世杰找曾石说了这个事,既然赵子清已经有言在先,黎世杰也就直截了当没绕弯子。曾石没有多问是什么生意,他只是说最近日本人管得很严,生意不太好做。
    “不会有问题吧,世杰,要出事我可兜不起。”
    “反正赚头很大,那边的人也很可靠。”
    曾石不吭气了,过了两天,曾石把黎世杰和另外两个人叫到办公室,说是特高科有一批通讯器材要运到苏州去,他们三人押送,由黎世杰负责,货已经装好了,第二天中午出发。
    “世杰,你前几天不是说有几箱东西要带回苏州乡下亲戚家吗?你看看车还能不能装得下,要能装就一起顺道带过去。”一切吩咐完,曾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黎世杰出发的时候发现,通行证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这个通行证足以保证他们不受任何检查一路到达苏州。
    到达交货地点,周枫已经带着两辆大车等在村口路边,下货的时候黎世杰塞了十块大洋给周枫,示意她交给坐在车上的两个人。
    事情完成重新出发,有人问黎世杰:“那女人是你老婆?没听你说起呀。”
    “什么老婆,还算不上。”黎世杰不知道周枫是怎么对他们说的,也就含糊地说了一句。
    回上海后赵子清拿了三百块大洋给黎世杰,说这一笔赚了两千,两百块算红利,另外一百算是额外的。从赵子清的角度看,这对黎世杰已经是分外的照顾了,因为他认为黎世杰自己必定有一份利润,也许就是最大的那一份。曾石那边轻而易举落得了五百大洋,自然是很满意的,而且也对黎世杰开始另眼相看,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赵子清相同:黎世杰既然能轻易给自己那么多,那他赚到手的必定是几倍于这个数字。
    第一次由自己主导做生意,黎世杰感觉很好,这笔生意,周枫、赵子清、曾石还有自己,每个和生意沾边的人都很满意,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如此利益共享面面俱到吗?有时他甚至想,人为什么要打仗,要互相杀戮,大家在一起做做生意,岂不是很美好的事情。
    @寒冰71 231楼 2014-07-05 13:23:55
    文章是确实好,但更新确实慢,一天刷新数十道,不到五分钟就看完
    -----------------------------
    抱歉抱歉,我这里要上班,贴之前还要修改校对,每天能贴几千字已经不易了,还望兄台海涵。

    (十四)
    他和周枫又见了一面,他看得出周枫对他现在的身份很疑惑,也很感兴趣,但同样明显的是,她遏制住了探询这件事的冲动,也许她认为黎世杰对类似的盘问会很反感,很抗拒,她不愿意做任何可能使黎世杰不高兴的事,她和黎世杰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他们彼此已经很了解对方。
    她也没有如黎世杰预料的那样企图动员他加入他们的组织或者至少能进行一些合作,甚至很小心地避免谈论类似的话题。
    她其实只是想对黎世杰表达单纯的谢意,并且这种表达只是她个人的感情而与任何其他人其他事无关,她尽自己所能请黎世杰吃了一顿饭。在黎世杰看来其实大可不必,这顿饭花去了周枫身上差不多所有的钱,而在黎世杰眼里既够不上档次又谈不上好吃。虽然她一再表示有能力支付,但黎世杰在点菜的时候却需要替她精打细算以免出现意外,最终是周枫自己点了两个不见得好吃却比较贵的菜,这实在是请人吃饭里最糟糕的一种方式。
    作为男人,黎世杰并不喜欢周枫,尽管他本质上也是乡下人,但他在上海待的时间太长了,虽然他对女人不算敏感,但也自有他的审美观,这个审美观接近于一个普通上海男人对女人的一般看法。他觉得周枫永远象个刚到上海来讨生活的乡下女人,适合她的事情无外是纺织厂里当女工或是在某个中产人家当佣人,找机会嫁个人力车夫或杂货铺的伙计之类的人,再往后,她就会成为弄堂里那些粗俗的老妈子,假如她一直不离开上海的话。
    甚至他和周枫走在街上他都觉得有失身份,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为周枫买一件纯丝绸的旗袍,因为他们从饭馆出来恰好路过一家上海有名的旗袍店,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为自己竟然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感到好笑。
    他和周枫礼貌地告别,两人都没有相约再次见面,既然身处一个一切都不确定的年代,面对的又都是一切都不确定的人和事,约定不约定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黎世杰认为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其实前途并不确定,他没有靠得住的背景,没有可资利用的社会关系,甚至也缺乏必要的交际能力,他能立足只是依靠比别人更多的谨慎,有时候还需要一些运气。他的确认为自己有一些运气,两次负伤不死就是明证,运气不能改变一切,但却可以使你保持对未来的希望。
    黎世杰从陈约翰的诊所路过,这几乎是他一种无意识的行动,他只要去法租界,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从陈约翰的诊所门口过一下。虽然这短暂的几十秒钟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黎世杰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他总是习惯性地从诊所街对面走过,然后看看诊所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只要诊所维持原状,他就感觉很满意,因为这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变化。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喊他,因为那个人喊的是“周先生”,他没在意,但那个喊“周先生”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身后响起时,他记起来了,他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周先生”。他回过身,是陈约翰诊所斜对面的旅馆的小伙计,他跑得很急,嘴里喊着“周先生。”
    黎世杰站住,小伙计跑过来,喘着气,说:“周——周先生。”
    黎世杰问:“什么事。”
    小伙计说:“周先生,你定的房间还要不要?想不想退?”
    黎世杰说:“我记得我是付了六个月的房钱的。”
    “没错,周先生,我们掌柜的说,您一直没来住,房间一直空着,有别的客人想租。”
    黎世杰说:“我继续租,到时我会来退房。”
    “那就好,周先生,我就是问一下,我们掌柜的说,如果周先生想退的话,可以多退一点钱。”
    黎世杰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站住了,转身喊住了小伙计。
    “我问你,你们涨房钱了?”
    “没有。”
    “客满没房了?”
    “也不是。”
    “那为什么想让我退房,还愿意多退钱?”
    小伙计说:“是有位先生要租那间房,来问过几次,出的钱比您高,所以我们掌柜的让我遇到您问一声。”
    黎世杰明白了,他温和地朝小伙计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间房屋本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和其他任何一间客房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那间屋子恰好处在观察陈约翰诊所的最佳位置,这就是这间屋子的唯一特殊之处,当然也就是有人愿意出高价租下这间客房的唯一原因。
    黎世杰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办公室,他默默地点燃一支烟,他在想,是什么人需要那个房间来监视陈约翰呢?如果不是76号,那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监视他,是合乎逻辑的,他们本来就可能对他有所怀疑。也许他们不信任这边的结论,希望由自己的人来验证一些事情,也许他们根本不相信这边的人,这些解释都是能说得通的,只要是说得通的事情,就是正常的。假定不是日本人,而是76号的人想租用那个房间,那就不正常,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日本人不信任76号,更意味着76号不信任自己,这才是问题所在。
    黎世杰反复想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找不出破绽,他认为自己没有问题。如果说有怀疑自己的人,首先就会是曾石,但如果是这样,曾石就不会和自己做生意。日本人可能怀疑特工总部有问题,甚至怀疑不特定的中国人,但他们不会专门怀疑自己,如果他们怀疑自己什么,会先和这边沟通,不会瞒着特工总部直接派人验证自己的报告,这不符合这项工作的程序。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并不掌握任何机密情报,不值得这么做。
    最终他倾向于是日本方面派出的人,他们想要长期监视陈约翰,但又不愿意特工总部这边插手,他们应该并不知道是什么人租用了那个房间,也不关心。
    他微微地笑了,他决定尽快去退掉那个房间,避免发生危险,就在他摁熄烟头准备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暂时解脱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既然自己一听到有人要租用那个房间就能立刻想到是为了监视陈约翰,别人怎么就会想不到?谁也不比谁笨,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一样也能想到。这个结论使他的额头冒出了汗,心跳也开始加速。
    他茫然地抬起头,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想什么呢,敲了半天门都听不见。”童海说,笑了笑。
    “没什么——什么事?”
    “有空没有?要没什么事咱们去警局提个人。”童海说,马上补充了一句:“李主任让我找个人一起去。”
    黎世杰站起来,站得有些猛,稍微趔趄了一下。
    “怎么?不舒服?”
    “起得猛了,扯着伤口,没事。”
    “小心点。”童海过来扶了他一把。
    黎世杰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去把那个房间退掉,他认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再继续租用冒的风险都是最大的,就目前来看,他感觉没有人怀疑到自己,他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但这种感觉很强烈,如果有人怀疑自己他们会采取行动,没必要通过旅社来通知自己退房。
    他选择了第二天一大早来退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麻烦。退房的过程很顺利,他看不出任何疑点,从掌柜的到伙计都很正常,再三对他表示感谢并兑现承诺多退了半个月,看起来并无异常。
    事情办完后,他又看了看陈约翰的诊所,他在考虑,是不是该以某种方式提醒陈约翰点什么,否则的话,按照日本人处理这类事情的能力,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诊所的秘密。
    黎世杰在犹豫,他并不是犹豫该不该提醒陈约翰,而是在心里判断他对这件事下的结论的正确性。实际上,他现在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他的结论是否正确。一个人做一件事很可能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理由,正如在他眼里这间屋子的价值超过别的屋子一样,一个人也很可能因为别的什么个人原因而觉得这间屋子有特殊的价值或意义,假定这件事其实和陈约翰毫无关系,那么他的贸然提醒就会适得其反,在他们这一行里,异常行为是非常忌讳的,一旦陈约翰因为他的提醒而做出异常举动,反而会形成新的危险。
    他缓慢地走在马路上,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无论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使他感到苦恼。最终,他决定去冒一冒险,他假定他目前是绝对安全的,他想利用这种安全,去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监视陈约翰,或者说,是不是有人在监视陈约翰。
    从做生意的角度看,既然旅店老板肯主动退房并退给他额外的租金,那他就可以断定老板一定是已经和那人有了约定,绝不会损失这笔钱,他现在正在通过某种方式和对方联系,那个人应该会很快出现,他可能马上就知道真相。
    想到这里黎世杰突然有些急不可耐,他对诊所周围的情况很熟悉,离诊所二十多米远的拐角处有一家小咖啡馆,可以看到旅馆的正门,但观察诊所受到一些限制,那个咖啡馆不算很热闹,但总有些人进出,在里面喝杯咖啡吃片面包看份报纸消磨一两个小时并不引人注目,租界里很多人都喜欢这么消磨时间。
    咖啡馆没有人,黎世杰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他的心情很激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不用等多久就会有人来,现在是上午十点不到,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去旅馆,他一定会看到他想看的事。
    @马去疾 250楼 2014-07-06 23:31:19
    写得很好,有大师风范,希望楼主快更。
    另外互动下,日本人送的烟盒打火机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呀?至少也得是个窃听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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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为那个年代不可能技术先进的无线窃听技术,三四十年代中国是个落后的农业国,除上海外,城市规模很小,基础设施很差,军队和政府都是非常落后的群体,现在播放的那些电视剧的场景和技术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事情如他所料进行得很顺利,事实上他等了不到一个小时,一辆黄包车就停在旅馆门口,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他空着手什么都没拿,穿着一套在夏季未免显得有些热的西装,他个子不算高,但看起来很壮实,年纪也很轻,下车后径直进了旅馆。黎世杰微笑了,这个人他不认识,但就是他要找的人。
    黎世杰离开了咖啡馆,他对陈约翰诊所和陈约翰本人的活动规律非常了解,如果有他感兴趣的事情发生一定是在下午两点以后,没有特殊的意外发生,他不会轻易改变活动规律。
    黎世杰准备花一段时间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按照计划,他每天在下午两点准时到咖啡馆,这时候咖啡馆里是一天当中人比较多的时候,不是那么显眼,而在夏天闷热的午后来喝杯咖啡看看报纸消磨下时间本来也就是租界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时候出门在特工总部那边也不太引人注目,万一有人问起他可以说是去租界看医生——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伤并没完全好,不久前因为经常下雨伤口实在难受他也确实到租界看过一个德国医生。另外上次他做的那笔生意在曾石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印象,他认为黎世杰不在可能和生意有关,所以并特别不在意,这是那笔生意带来的额外的一种收益。
    这个工作是非常枯燥的,但对黎世杰来说又是充满某种希望的,他觉得他手中掌握了一些只有他才了解的秘密,对于双方来说他都在暗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有时候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他甚至幻想到自己正在掌握着一些重要人物的命运,掌控着一些事件的发展,在他被惊醒的时候,他也不再觉得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而认为就是事实。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观察对象,这很正常,因他此刻正在专心地盯着陈约翰诊所的一举一动,和他曾经做的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象那个人在燥热中不停地脱掉衣服用湿毛巾擦着身子的情形,每当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好笑,那个房间实在算不上舒服,狭小、封闭,尤其下午还有夕晒。现在黎世杰比他从容得多,坐在宽敞阴凉的地方,喝着咖啡或者茶,更重要的是,两人还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黎世杰再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模样,是在三天以后,比他预料的来得早得多。第三天下午五点左右,一个女人来找陈约翰,这个女人黎世杰见过,她曾经来找过陈约翰,黎世杰以前至少见过她一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也许仅仅只是陈约翰若干情人中的一个。她走进诊所,过了二十分钟,和陈约翰一起出来,随后,黎世杰看见那个人从旅馆里出来,远远地跟在陈约翰二人背后。
    黎世杰犹豫了一下是不是需要跟上去,他对陈约翰的生活规律非常了解,他们会先去一个地方吃饭,然后回诊所或是到一个预先付过租金的地方,这个时间非常漫长而且没有任何情报价值。促使黎世杰跟上去的,并不是陈约翰,而是那个人,他希望能尽快地弄清楚他的身份和目的,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点可能成功的希望。
    陈约翰和女人拐进了距诊所两百多米远的一条小巷,那个人也跟了进去,黎世杰停了一会,也拐进了小巷。小巷很窄,没什么人,在傍晚时分尤其显得安静,陈约翰那双钉过掌的皮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黎世杰有些紧张,因为这条巷子太安静了,他们走在里面显得非常突兀,这不是一个理想的跟踪地段,太容易被发现,他不愿意继续冒险,宁可放弃,等待下次机会。
    就在黎世杰停住脚步时,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两边的法式房子里突然窜出两个穿黑绸子衬衣的人,每人手里提着一根又短又粗的木棍,其中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在跟踪陈约翰的那个人的头上,那个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两个人围上去,手里的棍子雨点般朝那个人打下去,那个人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狼嚎般的惨叫声。
    陈约翰转过身来,走到那个人前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幕,那个女人死死地抓着陈约翰的手,发出一阵阵的叫声,几乎把他的西服拽了下来,陈约翰不耐烦地甩脱了她,把她推到一边。等那个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时,人也不再滚动时,陈约翰制止了那两个人,然后冷笑着说些什么,随后他蹲下去,对那个人大声叫嚷着。
    这时枪响了,枪声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在宁静的傍晚显得非常响,非常刺耳,枪声使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个人手里举着枪,朝陈约翰又开了一枪,随后挣扎着站起来,用枪指着呆站着的三个人,跟着陈约翰的女人又发出惊叫声,两外两人也惊惶地朝后退。
    那个人举着枪,踉踉跄跄地朝巷子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用衣袖擦头上不停地涌出的血,他那满脸的血污和扭曲的五官使人觉得恐惧的同时又感到恶心。他经过黎世杰身边的时候,手里的枪指了指黎世杰的脸,黎世杰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但他只是瞪了黎世杰一眼,没有停留,拐到了大街上。
    陈约翰仰面倒在地上,看不出生死,那两个人依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女人还在发出各种尖叫和哭喊声。巡捕房的人很快就会过来,黎世杰不认为留在这里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还会有其他任何意义,他认为目前最佳选择就是马上离开,他没有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大街上的人们也被枪声惊动了,他们在快速散去,这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街头的这种枪声,不再觉得好奇,而是多了些恐惧。黎世杰就着夕阳的照射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他确定的正确的方向快速走去,很快就混入到人群中,几分钟后,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车发出的声音,巡捕房的人来了。
    事情的突然变化使得黎世杰陷入长时间的思维混乱,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很难梳理出一个清晰的走向。很显然,陈约翰事先是知道有人跟踪他的,今天的事情完全是个圈套,而设计这个圈套的就是陈约翰,但却发生了一个最简单的意外,这个意外对于黎世杰而言恰恰是整个事件中唯一可以理解的。
    黎世杰暂时没有能力对整个事件进行合理的分析,他现在很关心一件事,就是陈约翰的命运,黎世杰可以确定他被击中了两枪,但无法确定是否致命。整个晚上他都有种冲动去诊所看看,只是一种对他来说差不多算是与生俱来的谨慎使他没有行动。
    黎世杰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租界,买到了早报,虽然他知道报纸对于这件事的报道不可能解开他心态的疑惑,但他多少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报纸头版报道了昨天下午的枪击案,称法租界一陈姓医生遭枪击生死不明,至于枪击的原因则正在调查中。接下来的一条消息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称昨天夜里有人强行闯入遭枪击陈姓医生开业的诊所,并与闻讯赶来的巡捕发生枪战,至巡捕一人受伤。对于黎世杰而言,后一条消息的信息量远大于前一条。
    陈约翰的事也传到了特工总部,有些人在谈论,不过并没有人觉得很特别,黎世杰刚进门,就有人说曾石找他。
    “世杰,陈约翰这个事你怎么看?”
    “谁知道,仇杀、情杀、抢劫,都有可能。”黎世杰瞥了一眼曾石办公桌上的报纸。
    曾石笑了笑,说:“也许日本人不这么看。”
    黎世杰说:“是么?当初就是他们让停止调查的。”
    曾石说:“日本人一大早来把和陈约翰有关的材料全部拿走了。”
    黎世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感到意外的是曾石为什么要告诉他,从常规来说,凡是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都不需要知道,曾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甚至根本不应当告诉他。
    日本人对于陈约翰究竟知道些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黎世杰。一开始黎世杰认为,很可能是日本人又重新开始调查陈约翰,但昨天发生的事情否决了这个观点,他凭直觉认为,那个人不是日本人派去的,和日本人无关。日本人只是掌握了一些和陈约翰有关的模糊线索,但后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才使日本人又关注这个人,如果你以前就怀疑他点什么,现在又出了这么件事情,那你很容易觉得你原来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很清楚日本人的办事方式,也从来不怀疑他们的能力,他认为如果日本人用心思去调查的话,他们一定会取得出乎意料的成果。
    黎世杰突然感觉头昏,同时胸部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一种无形的力量扯着他胸口的肌肉压迫着他的心脏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自从他受伤以来天阴的一种反应。
    曾石注视着黎世杰,他发现他的脸在变白,头上渗出细细的汗水,同时张开嘴喘着粗气,关切地问:“世杰,不舒服?”
    “伤口,有些痛——要下雨了。”
    曾石同情地说:“这样吧,世杰,你回去休息,今天就别来了,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黎世杰努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说话此时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痛苦。
    从中午开始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一直持续到下午,这场猛烈的大雨使得上海街头变得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偶尔疾驰而过汽车,整个城市都陷入沉静,只剩下无尽而单调的雨声。
    尽管天气依旧湿热难挨,但黎世杰还是穿了一件长风衣,他坐在陈约翰诊所旁的咖啡馆里,要了一杯英式红茶,透过密密的雨帘,出神地看着诊所方向。这里观察位置不太好,不能看到诊所的正门和北面,但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陈约翰诊所大门紧闭,门上的玻璃被砸坏,临时用块木板钉上去,仅仅过了一天,诊所已经变得破落、残败,一个巡捕房的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盯着空荡的街面发呆。
    黎世杰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他忍受着湿热的天气带来的不适甚至是痛苦,把自己紧紧地裹在风衣里面,这样大雨倾盆的日子,对于普通人来说出趟门都是一种痛苦,对他更是一种折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只是觉得无聊、觉得无助、觉得茫然,他只是想为自己找点事做,只想排解自己的一腔烦闷。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天色变得更暗,从各家铺子传出上门板的响动,在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生意的了。一辆黄包车穿过雨帘出现在街上,车子停在诊所边,过了一会,一个高个子女人下了车,她撑着一把很大的伞,戴着头巾,虽然她只是背对着黎世杰,但黎世杰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来干什么?”她的出现使黎世杰很惊奇。
    那个女人在诊所门口站了一会,巡捕房的人也很惊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但没有动。
    随后这个女人上了黄包车。
    黎世杰把一张钞票丢在桌子上,出了咖啡馆的门,朝一辆躲在不远处墙角的人力车招了招手。
    “跟上去。”他说。
    两辆车一前一后,走了一公里,前面的车拐进了一个弄堂,黎世杰让车停在弄堂口等着,自己走了进去,他模模糊糊看见那个女人的车停在前面不远处,他想起自己甚至没注意到这是什么地方,也停住了脚步,想找一个门牌看看。
    一支手枪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当他感觉到时,他呆了呆,手一松,雨伞掉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耳边有个声音低声说:“别动。”
    他没有动。
    随后那个声音说:“转过身去。”
    他慢慢地转过身。
    “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们的人,别再玩火,你会玩死自己。”
    “你们是——”
    “赶快滚,不许回头。”
    黎世杰艰难地坐上黄包车,车夫惊奇地看着他。
    “走。”黎世杰说。
    “去哪儿,先生?”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换位的心灵 276楼 2014-07-09 06:51:45
    顶!
    楼主能否更得多一点?
    已经完稿了,不要这么吊胃口吗。
    -----------------------------
    不是吊胃口,是真的没写完,只是完成大部

    (十五)
    黎世杰大病了一场,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没有人来过问他的事情,也没人来看过他。他每天只是喝点姜汤,是公寓里扫地的乡下女人弄的,这个女人可怜他,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按照乡下的一些办法,用被子捂,用冷水激,折腾了三天,竟然也见了一些效果。第三天黎世杰给了她一块大洋,让她买了十个鸡蛋和着糖水煮成一大碗,他一气全部吃掉。
    第四天早上他挣扎着到了办公室,大家照常向他问好打招呼,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泡了浓浓的一杯茶,点着烟,想理清一下混乱的思路,也想用浓茶和香烟来麻醉一下依旧不舒服的身体。
    他独自呆了一个小时,整个身体卷缩在椅子里,双脚搭在办公桌上,保持着这种姿势他抽了近十只烟,感觉好过了一些,头不太痛了,伤口也恢复了正常。
    门开了,童海走进来,见了他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世杰,怎么样,病好了么?”
    黎世杰斜眼看了看他,没动,也没吭气。
    “如果没什么问题,能不能走一趟?”童海问,话里带着一种很为难的语气。
    黎世杰依旧没有吭气。
    又进来两个人,穿着很正式的西装,黎世杰不认识,他们见到黎世杰的样子非常不满,其中一个指着他说:“你,跟我们走。”是日本人。
    童海说:“他们是特高科的。”
    黎世杰艰难地站起来,举起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干,然后对几个人点点头,说:“走吧。”
    他走过童海身边时童海说:“只是常规的问话,没什么的。”
    黎世杰被带到特高科总部,在地下室的一间小屋子里,三个日本人正在等着他,都穿着军服,他一个也不认识。
    坐在中间的一个日本少佐指了指摆在前面的一把椅子,黎世杰慢慢坐下,取出烟盒,然后看了看日本少佐,少佐点了点头,表示不反对他抽烟,他拿出一只烟,点着了,等着日本人开口。
    “你是黎世杰?”少佐等他抽了半只烟,问,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闭着眼睛听的话,你不会认为他是外国人。
    “是。”
    “我是佐藤少佐,黎先生,特工总部曾经调查过法租界的陈约翰,是由你负责的?”
    “不是我负责,但我具体经办。”
    “好的,请问这些报告都是黎先生写的?”少佐摆摆手,另外一个日本人拿着一叠纸交给黎世杰,黎世杰仔细翻看了。
    “是的,都是我写的。”
    佐藤少佐示意他把文件还回去,然后问:“黎先生,您确定您的报告没有任何错误也没有任何遗漏吗?”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他在认真地回想着所有的报告,遗漏和错误当然有,但别人不可能知道。
    “没有,而且总部的李主任也是认可的。”
    “可是李主任并没有亲自去跟踪他。”
    “如果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指出来。”黎世杰说。
    佐藤少佐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不愿意继续回想了吗?”
    黎世杰耸耸肩。
    “那好,黎先生,今年2月21日,陈约翰去了哪里?”
    “我怎么记得?”
    佐藤少佐抽出两张纸递给他。
    黎世杰接过来看了看,他写的东西他当然很熟悉,就是张放被杀死的那天。
    “我看到的都写在上面了。”黎世杰把纸还给佐藤。
    “我再提醒你一下,就是总部的张放被杀的那天。”
    “我都写在报告里。”
    佐藤终于按捺不住,他低声用日语骂了句脏话,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走到黎世杰面前,盯着黎世杰。
    “你撒谎。”他狠狠地说。
    黎世杰心也呯呯地跳起来,他竭力保持着镇定。
    “陈约翰那天晚上到了张放被杀的公寓,而且整晚都住在那儿。”佐藤说。
    “可我没见到。”
    “可你的报告说你是晚上八点才结束工作的,而他七点不到就住进了公寓。”
    黎世杰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那天所有能记起的细节,他确信没有人知道,更不可能有人看见。
    佐藤冷笑了一下,说:“黎先生,想起来了吗?”
    “你说的我没看到。”黎世杰说。
    “你混蛋。”
    “佐藤少佐,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隐瞒和遗漏,请你拿出证据来。我在特工总部的工作,你可以去问李主任,但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是一个负过两次重伤——”说到这里他感觉伤口猛地痛起来,忍不住咳了两声。
    佐藤坐下来,他也取出一支烟,点着了,然后让人送了一支给黎世杰,说:“非常对不起,黎先生。我个人对你没有成见,我只想搞清楚那天你的报告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
    “黎先生,没有证据我不会找你核实的。”
    “那就把证据拿出来。”
    双方就这样来回僵持了几个小时,黎世杰并不怀疑日本人手上掌握着一些证据,他只是想知道他们掌握的是什么,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他们的结论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确凿的证据,但佐藤只是反复要求黎世杰承认撒谎,这使得黎世杰越来越怀疑他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材料,只是一种推测。
    @yndlxg 283楼 2014-07-09 23:01:06
    语言很流畅,尽管偶尔还是有不尽符合人物身份的地方;
    笔锋很冷峻,隐隐有海明威的意思;
    环境渲染很自然,人物心理活动描写细腻而不拖沓。
    很好的文字,希望楼主继续!
    谢谢!
    -----------------------------
    多谢兄台指教,也谢谢各位的抬爱
    黎世杰也曾经参与过类似的审讯,他对这一套不算陌生,如果佐藤手上掌握了确定的材料,他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黎世杰尽管依旧在发烧并且身体很虚弱,但他很清楚,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对方不拿出证据就死不认,对方拿出来再说,并且他基本也想好了如何应对。毕竟,他在事实上和张放被杀毫无关系,和陈约翰出的事也毫无关系,这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在争执中黎世杰说:“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让陈约翰来对质。”
    这句话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当黎世杰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佐藤很生气地随口说:“你明明——”他停住了,话没有说完,但黎世杰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陈约翰已经死了。
    审讯或者不如说是争论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最后佐藤无奈地结束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日本人离开了房间,剩下黎世杰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央。几分钟后,童海走了进来,他带进来一个硕大的茶壶和一个茶杯,先给黎世杰倒了杯茶,黎世杰接过来一饮而尽。
    “世杰,你确信你没记错?”童海又倒了一杯。
    “当然。”黎世杰接过茶杯,再次一饮而尽。
    “我是相信你的。”童海第三次给黎世杰倒茶,说。
    “无所谓。”黎世杰说,这回他没有喝完,只是喝了一小口。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从租界巡捕房那里得到了陈约翰的一本通讯录,上面记载了一些电话,在调查中的过程中一个法国人说他曾经把房子租给陈约翰一天,租用时间就是那天晚上七点开始,房子的地点——”童海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说完。
    原来如此,黎世杰明白了。
    他冷笑说:“那本通讯录上大概还有很多女人,很多租房子给他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我的其他报告。”
    “当然看了,该核实的也都尽可能核实了。”
    “你认为呢?”
    “他租了房子但那晚没去,或者说很晚才去的所以你没看见,至于张放的事情,是个巧合,和陈约翰无关。”
    黎世杰看着童海,童海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是他们非要和你搞这么一出。”
    “那现在——”
    “你当然没问题,世杰,我说过只是常规的调查,你现在没事了,他们会作结论,我就是接你回去的。”
    黎世杰不太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这似乎和刚才日本人的郑重其事不太相符。童海接着说:“整个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陈约翰常在外面租房,他有好几个情人,我们掌握的就有六个,已经找到了五个。凡是你的报告涉及的都核实过了,时间、地点都没出入,只有一个犹太女人我们还没找到,不过问题不大。”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喝完了茶杯里最后一点茶水。
    童海搀着他站起来,说:“世杰,我看你身体——实在不行就歇一段,好好看看医生。”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遇到了川崎正男。


    “为什么要急着走,怎么不到我那儿坐坐。”川崎用责备的语气说,他坚持要黎世杰到他办公室休息一下,并挽起了黎世杰的手。
    “童,你先回去,等会我派人送黎先生。”川崎对童海说,童海无奈地放开了手,对黎世杰说:“世杰,那我就——”
    黎世杰点点头,童海对川崎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很关切地询问了黎世杰的身体状况,并对他生病时没去看望表示了道歉。
    “世杰,我确实不知道你病了,不然即便我不去我也会让美惠子去看看你的。”川崎称呼他“世杰”,使黎世杰感到不自在,但他也没有提出异议,并且他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亲密到这一步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川崎发现黎世杰在冒虚汗,就说:“你没看医生吗?有没有熟悉的医生。”
    “我认识公共租界的克林德医生,需要的话我会去看他。”
    “这样吧,你抽时间去虹口找木村博士,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看看。”
    “这个——”
    “请不要推辞。”川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然后交给黎世杰。
    “请一定去看看,他做过军医,看枪伤很有经验,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黎世杰一直搞不清川崎对他的真实想法,他看不出他的虚伪,尽管他确实曾经这样认为,也竭力想验证这种虚伪。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川崎正男也感到很孤独,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呢?虽然作为一个远在异乡的外国人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但他总是很快地否决掉这个想法。
    @行走的俺呀 288楼 2014-07-10 11:18:40
    呵呵,看到这里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川崎好像jj不行了。
    -----------------------------
    竟然看出了这种感觉,崩溃中
    木村的诊所在虹口一个日本人常年聚居的地区,距离黎世杰去过的川崎家很近。黎世杰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主要原因是黎世杰感觉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和所有病人一样,他不愿意错过任何可能的治愈机会。诊所里的医护人员包括进出的都是日本人,黎世杰在里面显得很特别。
    木村博士是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人,早年曾在英国留学,回到日本恰好遇到日俄战争爆发,应征入伍成了军医,后来在朝鲜负伤退役,辗转来上海开了这个诊所。尽管他在上海的时间很长,但他的中国话讲得不是很好,只会简单的几句,黎世杰很难听懂,而他也几乎听不懂黎世杰讲的话,两人之间形不成任何交流,当他需要问黎世杰一些问题时,两人都显得很尴尬。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做翻译。”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说的是中国话,声音黎世杰非常熟。
    黎世杰扭过头,看见了川崎美惠子,她站在诊室门里,见黎世杰转过头来,微微鞠了一躬。
    “木村医生一直在给我看病,我们很熟。”美惠子对黎世杰说,也回应了黎世杰疑问的目光,随后她用日语和木村打了招呼并低声说了几句话,木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黎世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木村看得非常仔细,黎世杰认为这是川崎预先交代过的,他也就很配合,一个多小时后,木村结束了工作,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着美惠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这使得黎世杰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村医生说,你的两次受伤都伤到了脊椎,尤其是第二次的枪伤,需要重新动手术,但目前在上海没有相关的条件,需要到日本去做。木村医生说,他可以介绍东京的一家医院,做这类手术很有经验。”
    黎世杰问:“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用药物不能治疗吗?”
    “木村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假如伤情进一步恶化,会有各种并发症,最坏结果也许会导致瘫痪。目前只用药物很难治愈这种伤,只能暂时控制。”
    黎世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木村开了一些药给黎世杰并请美惠子详细解释了用法,最后表示如果他需要去东京做手术的话,他很乐意帮忙。
    美惠子送黎世杰出来,黎世杰真诚而礼貌地对她表示了感谢。
    “黎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去东京?”
    黎世杰楞了楞,说:“我考虑下。”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使黎先生为难的话——”美惠子低声说。
    “不不,谢谢,不是这个原因。”
    美惠子把一张小纸片递给黎世杰,说:“这是我家里的电话,黎先生下次如果来看医生需要翻译,请一定打电话给我。”
    去东京治疗对于黎世杰来说甚至连梦想都不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一个普通中国人到日本去做手术,暂时超越了黎世杰的认知水平。他认为这不过是木村的客套话,一个医生在不能解决问题时,往往就会有此类客套话。
    不知是木村博士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情绪的变化导致伤病不再敏感,总之和所有生病的人一样,才看过医生的那一段时期病情总是会或多或少有所好转。黎世杰的身体暂时算是度过了难关,同时上海湿热难挨的夏天也终于过去了,这对黎世杰的身体也不无好处。自从那次佐藤少佐询问过黎世杰之后,就再也没人来找过他,也没人提这件事,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甚至连陈约翰这个人都没有人再提起,虽然黎世杰并不相信日本人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但仅就这件事和他个人的关联而言,他自己也差不多觉得事情就此结束了。
    陈约翰已经死去,尽管黎世杰对他的死和这个人本身都充满了疑问,但他多少也庆幸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多地牵扯到他身上。到目前为止,事情的结局他是觉得有些遗憾的,但接受这个结局对他来说也不无好处。他对组织是否会来联系他也越来越失去了信心,他曾经是抱有那么热切的希望,现在这些希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好像进入初冬后上海街头的落叶,一阵不大的风就能把它们吹得不知去向。
    战争在悄无声息中进入了第五个年头,日本人没能如他们声称的那样占领重庆彻底击败中国,中国军队也丝毫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势。尽管在浦东就有游击队的活动,但这种活动几乎不为普通上海人所知,而且就算是特工总部和日本军方的情报机构,也往往弄不清这些游击队属于哪只军队,由什么人指挥,从哪里获得给养。这些游击队的行动极其没有规律,也很难分析出他们的行动目的,一如整个中国战场的战局一样,混乱而又僵持,对交战双方都是如此。
    只是长住租界的人明显感觉到,自从欧战爆发尤其是法国投降以后,租界当局对日本人的畏惧日甚一日,不但对于特高科和76号的人在租界的各种绑架、暗杀行为装聋作哑,甚至对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随意地闯入租界抓人都熟视无睹不置一词,这种行为在几个月前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现在不但中国人,连公共租界里的英国人美国人都开始公开谈论和日本人开战的可能性,一旦开战,租界这样的地方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有时候强硬和怯懦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却是因为同一种原因引起的。
    黎世杰本人并不特别关心这些事情,这和他不住在租界有很大关系。但和很多在上海生活的普通人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对日本人占领租界有一种恐惧和反感。上海是个中国城市,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租界才真正是上海之所以显得光怪陆离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尤其在现在,租界是上海人回忆起战前生活远离战争困扰的理想场所,那里的咖啡馆、珠宝店、服装店、电影院和百老汇舞厅使人感怀那些逝去的黄金年代,是上海人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租界的生活构成了上海最有别于中国其他城市的基础。上海人对租界被占领的不安不仅仅体现在装着长长的枪刺的步枪取代巡捕手里的警棍的怪异感觉,更有生活方式被摧毁的恐惧,而现在,这种感觉不但中国人有,甚至租界里那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欧洲人也感同身受。
    每当黎世杰到租界时他总是喜欢去那些历史悠久而又可以消磨时间的咖啡馆里坐坐,喝杯正宗的法式咖啡或英国红茶,看看《申报》之类的报纸。也许是感觉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他也越来越依恋这种生活。租界里的欧洲人再也没有以前的从容和恬淡,他们聚在一起看报纸,交流各种和战争有关的小道消息,热烈地讨论报纸上的内容。有时候一些中国人也会激动地讨论战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他们大声叫嚷着,争论着欧洲的局势和日本下一步的行动,往往在他们认为日本人不敢对英美开战时,窗外马路上一辆疾驰而过满载日本宪兵的军车就会使他们惊慌失措噤若寒蝉。黎世杰有时觉得在这些人当中很有一种优越感,因为假定最坏的事情发生的话,他的处境会是所有人的最好的,尽管他并不需要并且总是努力想摆脱这种优越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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