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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孤谍》写给那些战争中为信念而死的孤独的人[第2页]

作者:陈侎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20]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日本宪兵和特高科的人很快来了,黎世杰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李士群,他紧张起来,作为他这个级别的小人物,李士群并不认识他,他们也不是一个系统的,但他不确定李士群身边的人是否会有熟人。在这一行里,哪怕和对方只打过一次交道单独照过一次面就足以记住十年,更何况南京的圈子并不大,和上海无法相比。
    日本人对死伤者并不感兴趣,但他们对这颗炸弹的威力同样表现出惊讶,他们很仔细地观察并且测量了炸弹炸出的那个巨大的坑,随后把赵子清叫过去问了几个问题,看得出这些问题对他们用处不大,因为他们很快就让赵子清离开了。
    赵子清掏出烟,随手递给黎世杰一支,两人就着一根火柴点着了烟,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黎世杰这些日子烟瘾已经很大,他熟练地吐出一串烟圈,驱散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感觉舒服了很多。同时他确定跟着李士群来的人中没有熟人,也松了口气。
    赵子清几口把烟吸完,对黎世杰说:“好了,回去休息一下,马上又要有活干了。”
    这次事件使侦缉队里的空气空前紧张,有三个人当天晚上就跑了,但也有些人被激怒了,他们找赵子清要求进行报复。
    “一命还一命。”有人嚷着。
    “受伤的也算,杀他们十个人。”有人补充。
    黎世杰很厌恶这种暴戾之气,但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服他们,他对被炸死的人也很同情,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来这里也没有多么复杂的原因,就是想找个饭碗。但同时他们的死又是合乎逻辑的,这是战争,不能因为你是普通人就被豁免,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黎世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烟雾腾腾中争吵终于结束了,人们在愤愤然中散去,屋子里只剩下赵子清和黎世杰,赵子清说:“走,去喝一杯。”
    两人到了距租界很近的一家常去额咖啡馆,要了酒,在沉闷中喝了几杯,赵子清见黎世杰情绪低落,说:“怎么,怕了?”
    黎世杰叹了口,说:“要有一天被打死了,我就是觉得冤,事没做,钱没赚。”
    赵子清笑了笑,说:“你不是还没死嘛。”
    “谁他妈知道挨得了多久?”黎世杰很少在赵子清面前说粗口,现在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放心,总会有人活下来。”赵子清说。
    “话是这么说,谁他妈知道是不是我。”黎世杰喝了口酒,说:“我是真有点干不下去了。”
    “别这么说,世杰,目前这世道,你干什么都一样,这是上海滩,被人打死也比窝囊死好,跟着我做,钱有得你赚。”
    黎世杰说:“不是我不仗义,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这不是活路,是死路,要赚钱总得先有条活路吧,掉脑袋的钱我赚不了。”
    “在上海,你得上道,别管什么道,你总得走一条。”赵子清扔过一支烟,自己点着一支,接着说:“世杰,你走我自然不会拦你的,看得出老弟你有才,做事麻利,也不甘久居人下,在上海滩,你这样的人早晚发达。这样吧,你先跟着我干,生意上的事算你入一股,从明天起咱们算合伙,见利分红,什么时候你攀到高枝了,我退股给你,怎么样?”
    黎世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赵子清对侍者打了个结账的手势,然后过来拍了拍黎世杰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别他妈婆婆妈妈的,走,回去睡觉,有几杯酒垫底不会做噩梦。”
    出门时赵子清说:“在上海待长了你就知道了,今天这事其实也算不上多大,慢慢就习惯了。”
    赵子清最后的话引起了黎世杰的警惕,他仔细琢磨着话里的意思,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头有些痛,赵子清骂骂咧咧地叫人力车,黎世杰麻木地跟在后面,他在心里接受了赵子清的建议,而且他认为,赵子清信任他,需要他,至少对他没有恶意,这就足够了。
    @huyetiger 103楼 2014-07-01 16:50:19
    如果全篇都是这个水平 我买实体书
    -----------------------------
    呵呵,谢谢兄台的错爱

    (七)
    赵子清和黎世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人不再是上下级,或者说不再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而变成了生意伙伴,尽管这种伙伴依旧是不平等的,但赵子清对黎世杰不再使用那种命令的口吻,而更多地变成了商量,黎世杰也开始逐渐单独接触生意上的事,可以不经过赵子清处理一些事情,当然,这些事情总是在他确定很符合赵子清的心意并且总是及时让赵子清知道的,所着这种关系的发展,连侦缉队的事情赵子清也开始和黎世杰商量了。
    京沪的局面在经过初秋的剧烈对抗后,到了十月中旬开始缓和,下面都流传着这是76号和重庆方面私下达成了某种妥协,不过黎世杰不这么看,这种看法是自欺欺人,他更倾向于这是双方力量消耗到一定程度必然出现的局面,尤其是重庆方面,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不过能缓和总是好事。
    十月底的一天赵子清一大早就到特高科待了一天,回来后召集人开了个会。
    “明天上午特高科有个行动,我们配合一下。”
    人们发出不满的声音,随后有人咒骂,有人请假,有人不动声色。
    “我们不具体动手,只负责外围的警戒,世杰,你开车,我们两个坐车去,其他人走路。”接着他宣布了地点和方案。
    “对方什么人?”黎世杰问。
    “不清楚,上边没说。”
    “又是重庆方面的?”黎世杰不在意地问,他很希望不是。
    “管他是谁,大伙机灵点,别惹麻烦。”赵子清的话带着很好理解的含义,大家都想起了那次爆炸。
    第二天早上黎世杰和赵子清开着车去预定地点,天气很冷,赵子清卷缩在风衣里,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行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他们必须在九点前就位,黎世杰很想知道行动的对象是什么人,但赵子清也不清楚,看起来他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也不关心,他说这是特高科的事,和他们无关,这次出勤只是例行公事。
    “不会又死人吧?”黎世杰说。
    “应该不会,我听说有对方的人内应,接上头,抓住,完事。”赵子清说。
    黎世杰明白了,他不再多问,专心地开车。
    车子穿过一条阴暗的窄道,拐上马路,就在车拐上马路的同时,黎世杰发现前面几十米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突兀的高个子,在南边很少有这样的高个子,这个人不但高而且很魁梧,穿着一件褐色的长衫,围着围巾,戴着一顶灰色礼帽,完全是一个普通上海人的打扮,但他那突出的身形还是与周围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黎世杰瞟了一眼,突然心跳加速,这个身影很眼熟,虽然背对着他,但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身影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黎世杰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着认识的人,这个人身材很高,很魁梧,在黎世杰认识的人里很少,这样特征突出的人是不会黎世杰这样的人被忘记的。黎世杰猛地想起了,这个人是刘志达,没错,就是刘志达。
    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手心也渗出了汗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海,他来这里做什么,这里离特高科预定的抓捕现场不到两公里,而他行走的方向也正是那个地方,这是巧合吗?
    黎世杰是不相信巧合的,任何做这一行的都不会相信巧合,尤其他知道刘志达的身份,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就是特高科的目标,黎世杰迅速在心里作出了判断。
    还有一个小时就是行动的时间,一个小时之后,刘志达就将被特高科抓捕,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和黎世杰无关,他可以不管这件事,可以无视这件事,是他们自己倒霉,他与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么做黎世杰绝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但几秒钟之内黎世杰改变了主意,这种改变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任何的分析和思考,他自主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冒一些不可预知的风险,但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进行评估。因为这时有个女人正好在车前十多米处过马路,正是这件事使黎世杰作出了决定,他本能地要利用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黎世杰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在车子刚提速驶向女人的同时又踩下了刹车,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黎世杰猛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子清被突然而来的颠簸惊醒,他睁开眼,说:“怎么回事?”
    车子冲上人行道,砰地撞上了那个高大而魁梧的人的后腰,那个人在悴不及防中被撞得摔出去七八米,重重地砸在地上,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黎世杰脸色发白,他伸出头对着尖叫的女人吼了一声:“找死呀你。”
    赵子清清醒过来,说:“下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黎世杰跳下车跑过去,一把翻起那个人,他看见一张长满麻点的宽脸,果然是刘志达。
    刘志达满脸是血,他恍惚地看了一眼黎世杰,眼里突然发出奇异的光。
    “你——”刘志达呻吟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黎世杰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他不能说,也不能做任何暗示的动作,也不能保证他此时的眼神能正确表达他的内心,但他认为刘志达能懂他的意思,这种感觉是这一行里的人共有的,这是一种基本素质,也是一种本能,他不会犯傻,他应当明白这不是巧合,这一行里没有巧合。
    赵子清也跑过来。
    “怎么开的车。”刘志达呻吟着把话说完。
    “没事吧?”赵子清问。
    “死不了。”黎世杰说。
    “我的腿——断了。”刘志达继续呻吟着,说。
    赵子清掏出三块大洋丢在刘志达的身上,说:“拿去看医生。”然后对黎世杰使了个眼色。
    刘志达一把抓住黎世杰的手,盯着他,喊:“你——你——。”
    黎世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刘志达喘了口粗气,艰难地说:“你不能走,钱不够。”
    赵子清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两块大洋,丢在他身上,说:“他妈的,算咱们倒霉。”一边说一边上去一脚踢开他抓着黎世杰的手,
    两人迅速上了车,留下刘志达在地上呻吟着,很快,一大堆围上来的人就把他淹没了。
    赵子清问:“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为了让一个过马路的女人,刹车踩急了。”黎世杰说。
    “小心点嘛。”赵子清说。
    “钱我回去还你。”黎世杰说。
    “小心点,别再出乱子。”黎世杰听出赵子清有些不满。
    那天,他们足足等了五个小时,什么事也没发生,抓捕的目标果然是刘志达,黎世杰心里暗暗地泛起一丝满足感。
    一个星期后,黎世杰在侦缉队门口看见了周枫。

    (八)
    看见周枫,黎世杰并不感到惊奇,这件事情过后,他知道他们迟早会来找他的。
    “我去你住的地方找过,房东说你好些天都没回去了,没办法,我只有找到这里了。”周枫说。
    “最近事情多,我暂时住在队里。”黎世杰警觉地看看四周,说:“这里也不太平,前不久才有人丢过炸弹。”
    “我们找个地方聊?”
    黎世杰带着她到了一间常去的咖啡馆,坐下后,周枫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块大洋。
    “这是那天你们留下的。”周枫说。
    “你来就为这个?”黎世杰撇了一眼,大洋现在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开始下降,至少五块大洋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拥有了很多。
    “另外那个人——”
    黎世杰打断她,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和这事没关系。”
    周枫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周枫说:“要不是你,那天——”
    黎世杰笑了笑,说:“也是我多事,他伤得怎么样?”
    “肋骨断了两根。”
    “腿没断?”
    “没有。”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到上海来了?”黎世杰打破沉默,问。
    “这个——”周枫犹豫了一下。
    “算我没问。”黎世杰说。
    “工作需要吧。”周枫还是回答了他,虽然等于没回答。
    “上海乱,你们要小心。”黎世杰说。
    “知道,你也小心。”
    黎世杰看了看表,说:“要不就这样吧,钱你带回去,我现在不缺这个。”说着他站起来。
    “黎先生——”周枫没有跟着站起来,只是抬头看着他。
    黎世杰犹豫了一会,又坐下来,他明白她有话要对他说,并且差不多已经猜到要说什么。
    “黎先生,我们是什么人,相信黎先生也能猜到一些,你的情况,我们也都分析过了,我们认为黎先生是个有爱国心,也有正义感的人,我们希望黎先生能分清敌我,把握大节,不要走汪精卫、周佛海他们的路。”
    黎世杰讽刺地笑了,说:“那我该走什么路?走你们的路?”
    “我们希望黎先生走救国的路,抗战的路。”
    “怎么走?”
    “我们会帮助你的。”
    “可事实是我一直在帮助你们。”黎世杰不无嘲讽地说。
    “是的,黎先生,首先,我们非常感谢黎先生对我们的帮助,其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愿意看到你走错路,才想挽救你。”
    “挽救我?”黎世杰冷笑着说,“你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可以挽救所有的人?”
    “黎先生,你冷静点,事实是你现在正在为日本人做事。”
    “事实是我救了你们的人,而且冒着很大的风险,这件事原本和我毫无关系,而你却跑来教训我。”
    周枫怔了怔,有些歉疚地说:“黎先生,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我很抱歉,这是我的问题,是我说话不注意。”
    黎世杰也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周小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们尊重我,你的建议我会考虑,我也要时间来想想。”
    周枫点了点头,说:“好的,黎先生,我们对你是抱有希望的。”
    黎世杰笑了,说:“问题是我该不该对你们抱有希望——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以后怎么找你?”
    周枫犹豫了一会,说:“还是我来找你吧。”
    黎世杰说:“可以,不过尽量不要到侦缉队,我很快就会搬回老地方住。”
    周枫站起来,说:“那好,我就先走了。”
    黎世杰说:“把大洋拿走,我现在不需要。”
    周枫笑着说:“看来侦缉队果真很有钱,那今天你就请客吧。”她没有动那五块大洋,礼貌地朝黎世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黎世杰心里也暗暗地有些得意,他们果然要发展他,他的机会来了,这对于他以后回归组织,对他个人的命运,都是大有好处的,当然,他还需要谨慎对待,不能忘乎所以,鱼是咬钩了,所以更不能大意。
    他出神地盯着周枫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人流中,他的思绪才回到现实,然后小心收起桌上的大洋,对侍者打了个结账的手势。
    随着民国二十八年冬天的到来,血雨腥风的日子暂时算是过去了,上海又恢复了平静,虽然这种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不过,嗅觉灵敏的赵子清还是趁着这一段时机出了几批积压的货物。由于欧战爆发,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都涌进来很多洋人,上海确确实实已经超过巴黎,成为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花花世界了,尽管这不过是一种假象,是一个很快就会破碎的泡沫,但也足以令人感觉自豪了。甚至日本人都对上海的繁华时尚感到惊奇,和上海比起来,东京好像她的郊区那样荒芜和土气。
    赵子清的生意也快速恢复了,由于上次运药品被抓的教训,赵子清轻易不再用侦缉队的车拉货,他搭上了特高科的人,开始改由76号的人负责送货,这么做虽然成本高了很多,有时候几乎弄得没有赚头,但赵子清并不认为他吃亏。
    “世杰,其实咱们没吃亏,前次出事花了两千多大洋,够咱们干半年的,那还不算什么大事,真要出大事,两万也保不住。现在少赚点,但安稳,肉不能都让你一人吃了,得大伙匀着吃。”
    对于76号的人搀和生意,黎世杰是没意见的,而且他很感兴趣,尽管他因此少赚了不少大洋,但他很希望能结识特高科的人,他明白他现在的地位对于重庆方面来说甚至连鸡肋都算不上,他需要在这个圈子里尽快获得一定的地位,使自己变得有价值。在这一行里你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你多么忠诚、多么勇敢,而在于你有多少人脉,掌握多少秘密,这才是组织真正看重并需要的。
    不过他不敢太过于和他们接近,打交道时也不敢过于表现出主动,赵子清是个明白人,眼里不揉沙子,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疑心,他是自己的老板,也是这个乱世中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就目前而言,他不能有任何挑战他的意图,甚至想都不能想,因为一旦你想了,你就很可能去做。
    十一月初的一天,赵子清接到通知,让派几个人去码头接人,通知是特高科那边下的,按理说这种事和侦缉队无关,也不该由他们出面,76号说人手不足,而且事情很常规,没什么特别的,就由这边代接一下。
    “接什么人?”黎世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日本人,特高科的。”
    到了码头,他们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除了赵子清和黎世杰,所有人都在骂骂咧咧。船终于来了,又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等普通旅客全部走了,有人带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日本女人过来,她走路很慢,看起来还很麻烦,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赵子清过去和领着她来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招呼黎世杰他们上车。
    黎世杰问:“就接她?”
    赵子清说:“原本还有川崎大佐,他临时有事,不用咱们接了,先把他们接回去。她坐你的车,我在前边带路。”
    黎世杰点点头,同时也观察了一下这个日本女人,她很年轻,保养很好,脸色红润而且很有光泽,皮肤也很细腻,如果不是穿着和服,其实和上海交际场所的那些女人也没有特殊的区别,但和上海街头那些脸色暗黄皮肤粗糙的普通中国女人相比还是差别很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日本女人的黎世杰无法判定她是个例还是代表了普通日本人的形象,但有一点,即便是对女人外貌不是很敏感的黎世杰,也能感觉她相貌姣好。他脑子里突然怪异地出现了周枫的模样,也许因为周枫是他近一段时间来接触的唯一女性,和她比起来,周枫就象一个乡下来的使唤丫头。
    她很小心地上车,礼貌地对黎世杰点头,微笑了一下,黎世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日本女人看起来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只是小心地抱着熟睡的婴儿。
    码头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正常情况下开车大约不到半个小时,这一带黎世杰很熟,在上海算比较平静的区域。当他们开车拐上一条僻静的马路时,两个拉黄包车的人迎面而来,黎世杰并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虽然拉空车的很少到这种僻静的地方,但他们也可能刚把人拉到这里,只是车子开过黄包车夫跟前的时候,黎世杰的眼角余光发现车夫脸上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紧张、期待、轻蔑、怨恨交织在一起的表情,这种表情不会出现在普通人脸上。
    黎世杰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油门,紧接着感觉车底猛地晃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和突然发出的各种惊呼,黎世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车辆几乎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经过剧烈的颠簸后,迅速滑向路边,重重地撞到一棵树上,随后你世杰又听见两声巨大的爆炸声。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打开车门,冲出汽车,他看见前面赵子清他们的车子已经被炸翻,几个满脸鲜血的人正从车里爬出来,这时他身后响起了枪声,黎世杰顾不得多想,他冲到路边一扇紧闭的大门前,用尽全身力量朝门撞去,门没有锁紧,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伴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声,黎世杰和几个人同时撞进了门,这是是一所楼房的临街过道。
    黎世杰觉得头上黏糊糊的,脑子一片混乱,伴随着伤者痛苦的呻吟,双方迅速开始对射,黎世杰带着枪,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该掏出枪,他不确定是什么人在组织这次暗杀,也不确定暗杀的目标是谁,更不明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他应当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一旦和对方面对面他该怎么做,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是完全迷失的。他紧紧地贴着墙趴着,躲避着子弹,也躲避着恐惧和内心的矛盾,他颤抖的手伸向腰间,摸到了枪,但始终没有拔出来。
    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尖锐的声音,是一个人女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他回头看见了一张女人的可怕的脸,嘴里发出他从没听过的尖利的声音,是那个日本女人,她脸上、身子上沾满了血、灰尘还有烟熏的痕迹,她姣好的面容已经不再,扭曲成了一张充满恐惧和绝望的面孔,她的手直直地指着门外,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黎世杰顺着她的手臂朝门外看,在燃烧着的汽车旁边的马路上,躺着一个婴儿,抱着婴儿的襁褓已经被摔开,婴儿发出哇哇的哭声,在尖利的枪声和袭击带来的惊慌失措中,这个哭声并没有多少人听到。
    没有人理会婴儿的存在,双方宣泄着子弹,也宣泄着愤怒和仇恨。日本女人想出去,但她的腿受了伤。她不停地发出绝望的声音,最终她一把抓住黎世杰的手。
    “求求你,求求你。”她用稍微有一点生硬的中国话说。
    黎世杰盯着她那张污秽的脸,他没有动。
    “救救他,救救我儿子。”她死死地抓住黎世杰的手腕,力量之大使黎世杰感觉一阵剧痛。
    “求你——救他。”她发疯般地摇晃着黎世杰。
    @心域天堂 119楼 2014-07-02 15:35:29
    你有整本书我买一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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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刚写完,还没到那一步,如果真的出书了我送兄台一本
    黎世杰内心是混乱的,他没有义务去冒这个险,他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险,尤其她是个日本人,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他们应当付出的代价,他不能为了救一个日本人毫无价值地死去。
    但人的行动很多时候并不完全受意识的控制,黎世杰在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一个日本人为救另一个日本人对他的请求,而是一个母亲为救她儿子发出的请求,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从她的眼神里能感受到这一点。
    “该死”。他心里暗暗地咒骂着,他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去做,但他决定去做,当他下了这个决定时,他来不及考虑对错,更来不及考虑做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
    他猛地甩开日本女人的手,对她吼了声:“你闭嘴。”随后呼地窜到门外,他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对方吃了一惊,枪声停顿了短暂的一瞬,就在这一瞬间他滚到婴儿身边,迅速抱起来。
    枪声又响起来,黎世杰弓着腰站起来,准备跑回去,这时已经燃烧了两三分钟的汽车爆出巨大的声响,黎世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着抛起来,随后落下来,他看见汽车爆炸发出的耀眼的火光。
    就在黎世杰失去意识前的一秒钟,黎世杰内心的遗憾是无尽的。
    “真不值。”他在心里想着,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怀里的婴儿,最后做的一件事情,是把这个婴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怀旧船长 122楼 2014-07-02 15:57:35
    精华推荐。 @安逸晨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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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红脸了,激动中。。。。谢谢斑竹抬爱

    (九)
    黎世杰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他并没有受致命的伤害,只是一些外伤和爆炸带来的冲击使他看起来伤势很重,他醒过来不久就见到了赵子清,赵子清除了脸部有些轻微的擦伤外,最重的伤是左臂被摔在地上脱了臼,打着石膏。
    “你他妈命真大。”赵子清说。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问:“那天是怎么回事?”
    “特高科认为目标是我们接的川崎大佐。”
    “你认为呢?”
    “估计也就是这么回事吧。”赵子清皱着眉头说,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什么不对吗?”黎世杰问。
    “没,没什么不对。”赵子清说,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弟兄们算上你伤了三人,没人死。”
    “对方呢?”
    “跑了,正在抓。”
    黎世杰叹了口气,他有问题想问,但没开口。
    “对了,那个日本女人和她儿子也没事,日本女人腿上挨了一枪,不过没伤到骨头。”
    黎世杰不用再问了。
    “世杰,你命真大。”赵子清第二次提到了这句话。
    黎世杰有点不懂,笑笑说:“你不也没事。”
    “命大有时就是命好。”赵子清意味深长地说。
    黎世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当他出院回到侦缉队时,他似乎有些明白赵子清的话。
    赵子清拿了一百块大洋给他,说这是他住院这一段的红利,但黎世杰觉得这个红利远远超出了他应得的,在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一个月也分不了这么多,更何况赵子清也受了伤。
    “拿着,世杰。”赵子清不容分说地把钱塞给黎世杰,“怎么样,好利索了吗?”
    “利索了。”
    “世杰,有个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赵子清掏出烟,递给黎世杰,然后很快给黎世杰点上,自己也点一支,“你在我这儿的股份,你是想继续留着分红,还是就退走。”
    黎世杰很惊奇,说:“干嘛要退。”
    赵子清笑笑,说:“我们有言在先,你什么时候走了,另谋高就了,我什么时候退股给你。”
    黎世杰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子清说:“世杰,今天你回去休息,明天直接去特高科。你的股份什么时候要和我说一声,要退要留都随你。”
    黎世杰盯着赵子清,想弄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虽然赵子清是个很无趣的人,几乎没有开玩笑的时候。赵子清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早就说过,你在上海一定能混出个模样来。”
    黎世杰战前在南京见过李士群,但没有往来,一来两人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二来黎世杰又是小人物,几次照面距离都很远。尽管黎世杰能够确定李士群没有认识他的可能性,但当他走进李士群办公室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所幸的是,这种忐忑和所有普通人去见大人物的紧张并无二致,因此不但不会对黎世杰造成危险,反而使这次见面显得更自然。
    李士群对黎世杰本身并无兴趣,对他的作为也不想深入了解,见面只是例行公事,虽然黎世杰的相关档案已经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但他并没有打开看,只是在黎世杰走进来的是打量了一下他。黎世杰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感觉他变瘦了,脸色也很暗淡。
    这次见面是沉闷的,李士群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几个问题,他看着黎世杰的目光是敷衍的,不到五分钟,会见结束,李士群让人带着黎世杰去另外一个地方,因为还有人要见他。
    黎世杰如木偶般被人指使着上车,下车,最后走进一幢别墅式的独立建筑,这里是特高科的一个高级机构,黎世杰被带到一个会客区,然后坐到沙发上,他尽量目光直视,不去观察别人,也不去注意周围的环境。
    等了十多分钟,他一直盯着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几个人,最后出来的那个人送走别人后,冲他点了点头。
    黎世杰下意识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那间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个矮胖的日本人,尽管他没有穿和服,也没有穿军装,只是穿了件普通的西服,但黎世杰还是立刻断定出他不是中国人。他个子很矮,皮肤很白,脸部刮得很光,当他走过来和黎是握手时,黎世杰感觉他的手很柔软,当两人目光对视时,黎世杰感觉他的眼光很深沉,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
    “黎世杰先生吗?幸会幸会,我是川崎正男。”日本人说,他的中国话已经算很好了,但多少还是带有点奇怪的口音。
    “幸会,川崎先生。”
    川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后从办公桌上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支烟,递给黎世杰,黎世杰犹豫了一会,川崎笑笑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会抽烟,我不抽烟,但我并不反感别人抽。”黎世杰看见茶几上有个精致的小烟灰缸,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于是接过了香烟,随手掏出火柴。
    “等一等。”川崎说,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打火机,随后为黎世杰点燃了香烟,同时把打火机放到黎世杰面前,这个一个散发着古铜色光泽的精致火机,朝上的一面刻着一个醒目的“卐”字。
    “德国军用打火机,东京的一个德国朋友送的,加汽油的,很好用,黎先生,请收下——不不,黎先生,请不要推辞。”
    “谢谢。”黎世杰礼貌地说。
    “说道谢,我要先谢谢黎先生,谢谢黎先生救了我的儿子,多谢了。”川崎笔直地坐好,随后朝黎世杰做了个致谢的标准姿势。
    黎世杰沉默而稍微有些尴尬地接受了他的谢意,他一方面认为这是他应当做的,同时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场还有什么更好更得体的应对方式。
    随后两人聊了一些家常话,川崎并没有对黎世杰的状况进行询问,也没有涉及他的现状,只是单纯地聊了一些诸如上海气候如何,租界什么地方热闹,哪里的蟹粉烧卖做得好吃之类的事。黎世杰感觉川崎对上海很了解,中国话也很地道,偶尔甚至还用“侬”这样的字眼,黎世杰认为单纯说上海,自己并不比川崎知道得更多。
    十分钟后川崎看了看手表,站起来,黎世杰也很快地站起来,川崎说:“黎先生,我接下来还有客人,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我的妻子想见见你,她就在楼上,我带你上去。”
    黎世杰点点头,临走时川崎指了指茶几上的打火机,示意黎世杰不要忘记,等黎世杰把火机装进口袋里,他才满意地笑笑,然后带着黎世杰到楼上。
    在三楼的一间卧室里,黎世杰见到了那个日本女人,她脸色有些苍白,比起上次见到时,精神也有些萎顿,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发呆,见到川崎和黎世杰,她努力地笑了笑。
    “我妻子川崎美惠子,这是黎世杰先生。”川崎说,“你们聊,我还有事。”他介绍完,礼貌地朝黎世杰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请坐。”美惠子说,“很抱歉,黎先生,我腿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站起来。”
    “没关系。”黎世杰坐下,问:“伤不重吧?”
    “没关系的,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再有一个月就好了。”美惠子说,她的中国话带有很明显的口音,但吐字很清楚,随后她拉了拉身边的一根绳子,随着一阵叮咚的铃声,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
    “请给这位先生泡杯茶,中国式的。”
    中年女子答应着,很快端着一杯茶进来。
    黎世杰端起来喝了一口,茶味很淡,但有一股深入肺脾的清香。
    “用你们中国的说法,这是明前的龙井,不知道是不是合黎先生的口味。”
    “谢谢,很不错。”
    “黎先生,多谢你救了我儿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美惠子缓慢地说,生怕黎世杰漏掉一个字。
    黎世杰勉强笑了笑,说:“他没事吧。”
    “你是问太郎吗?他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比起和川崎的会面,黎世杰觉得在这里更难熬,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主动提出告辞,还是应当等女主人发话,总之他觉得这次见面完全是一种煎熬,美惠子和川崎正男不一样,她对上海一无所知,对中国了解也很有限,并且她不健谈。
    “您在哪儿学的中国话。”黎世杰小心地问,这也是他今天问的唯一一个比较正式的问题,他问这个问题完全是为了防止两人之间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他本身并不关心这件事。
    “哦,我出生在满洲,十岁才回到日本。”
    这时那个中年女人进来,对美惠子说:“医生来了。”
    黎世杰立刻站起来。
    美惠子带着歉意对黎世杰说:“约好的,来给我换药,对不起,黎先生。”
    黎世杰感到如释重负,对她微微鞠了一躬,结束了这段短暂而无味的会面。
    @心域天堂 119楼 2014-07-02 15:35:29
    你有整本书我买一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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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侎 120楼 2014-07-02 15:37:55
    小说刚写完,还没到那一步,如果真的出书了我送兄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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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yetiger 133楼 2014-07-02 17:56:40
    5555第一个提出要买书的被忽视了!!坐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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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不会忘记的,谢谢大家的帮助

    (十)
    比起侦缉队,特工总部的事情多了很多,也正规了很多,黎世杰开始忙碌起来。对于到特工总部工作,他有些兴奋,也很紧张,这个职位朝他的目标大大地迈进了一步,他可以时常见到丁默村、李士群这些人,接触的事情也非常具体。一些人的命运开始和他有着直接的关联,比如租界里哪家亲英美甚至亲重庆的报纸的记者、编辑可能被放入需要整治的名单,哪家诊所的医生医治了受枪伤的人员,哪家咖啡馆里来往的人身份可疑,哪些人士喜欢发表反日言论。76号紧靠着公共租界,要对付租界里的人,行动起来非常方便,很多手法都是黎世杰熟悉的,由于日本人的压力和特工总部与租界巡捕房的特殊关系,租界对诸如某个人突然失踪或在大街上被塞进一辆汽车带走之类的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工总部里很多人在日常的交谈中并不忌讳自己曾经在军统、中统或复兴社干过,这一方面使得黎世杰非常警惕,另一方也多少减轻了一些他的心理压力,即便有人认出他,大约不会觉得很奇怪。
    赵子清和他见面的次数减少了,除了偶尔给他送些红利钱,几乎见不到人,黎世杰对此一直感觉很过意不去,而且来到76号后他就完全没有接触生意上的事,自觉无功不受禄,每次都推辞,但赵子清一定要他收下,甚至不惜为此和他翻脸。其实黎世杰心里也明白,钱是不会白拿的,早晚自己还是要还这个人情,只怕到时候还出去的远比收进来的多,既然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他也就懒得再提。
    由于和重庆方面的冲突暂告一段落,特工总部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对付一些具有反日反汪倾向的文化人身上,特别是现在南京正在筹划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日本人方面不愿意在上海的媒体和舆论中过多地出现相反的论调。租界里的言论总是依附于华界的势力,这部分原因是因为洋人对于涉及中日间的事情不感兴趣,欧战正在进行,租界里也弥漫着悲观无聊的情绪,工部局尤其不愿意和日本人较真。
    黎世杰不得不参与一些相关的行动,这些行动的策划、布置黎世杰无从知晓,当通知他出勤时,往往就是直接行动,由于事先筹划精密,对目标人物的行动规律已经掌握,加之下手的时候对方多是孤身一人,因此这些行动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被抓的人最常见的是被恐吓,比如把人装进麻袋拉到江边威胁要丢进去,或者拉到某个僻静处说要活埋,这种威吓效果极好。当然,对于某些不吃这一套或者当场服软回去后反而写出所谓的揭露文章的人,也会让他们吃些皮肉之苦,个别极其死硬的,也会选择杀一儆百,真的在麻袋上捆上几块大石丢到江里。
    特工总部的大部分人对于他们的工作没有什么正义与非正义的感觉,只是一种工作,很多人对于这种工作的性质不认为和战前有什么不同。一些混过帮派的人甚至认为这里有些时候显得做事过于黏糊,他们更习惯以前那种直来直去一刀一枪的勾当,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什么叫政治。很多人认为日本人也是洋人,和法租界公共租界里的洋人没什么区别,他们做这一行也和租界巡捕没什么两样。
    黎世杰也不理解政治,但他厌恶这些同事,在他看来,战前和现在的局面是完全不一样的,替日本人做事是个愚蠢的选择,这种植根于他内心深处的看法是建立在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老信条之上,更是建立在上海街头那些血腥冲突的事实之上。他不能影响别人,但可以把握自己,尽管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任何人和他进行联系,尽管他的内心隐隐觉得组织其实已经抛弃了他,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作为是组织需要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察觉到的。
    他小心低调地做事,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和矛盾,这其实正是他所擅长的。他观察着那些被绑架到76号的各色人等,他们大部分都很软弱,为了赚钱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信仰,他们的反日反汪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市场行为,因为租界里的人喜欢看类似的文章。也有少部分人表现很强硬,他们并不那么轻易屈服,当恐吓不起作用的时候,他们往往就要动手教训他,每当此时,76号的地下室常常就会传来野兽般的嚎叫声。对于这些人,皮肉之苦很快就会超越信仰的,甚至不需要真正动手而只要描绘或展示动手的后果他们就会放弃。他们的强硬其实大部分源自于他们和租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而不是他们真正有支持这种强硬的信仰。
    黎世杰观察着他们,其实人都是一样的,一旦进了76号这种地方你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一旦你失去做人的尊严,信仰、理想这些东西本身是极难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立足的,也许个别人可以,但黎世杰没有见过,他也不相信,包括他自己在内。
    偶尔有一次,黎世杰听见有人闲聊时提起某家报社的某个编辑,说上面可能准备把他“做掉”,这差不多是黎世杰第一次提前预知某个人可能的命运,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利用去租界的机会寄出了 。后来再没有关于此人的消息,也没见和此人有关的行动,黎世杰认为他是收到了自己的信采取了防护措施,或者离开了租界,所以针对他的行动就被取消了,当然,这仅仅是猜测。
    有时候他们的行动也会失败,比如他们跟踪了一个人很多天,但行动那天他却没有出现在预定的地点,或者突然在行动现场出现大批巡捕房的人,这种情况不太多,但总是会发生。时间长了黎世杰也起了疑心,他认为应该是内部有人提前通报对方,至于为什么通报,他无从知晓,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某种正义,也许和他一样,完全是偶然。他和76号的人尽管算是同事,但交往很少,大家都很谨慎,每个人在对外交往上都很封闭,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外面的人很少能进去,他没有任何朋友,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圈子。
    民国二十九年一月中的一天旁晚,李士群召集黎世杰这一组的人开了个会,川崎意外地参加了这个会。会议很简单,特高科侦破了重庆方面的一个电台,晚上行动。黎世杰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自从来到76号他就非常担心出现类似的场面,因为他地位太低,无法参与策划,也无法掌控行动,无论他自己还是对方的安全他都无法保证。
    会很快就开完了,川崎离开时专门走到黎世杰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先生,有空请一定来聊聊。”
    黎世杰不由自主地做了个立正的动作,川崎笑了。
    边上有人低声问:“你们很熟?”
    黎世杰没有回答,李士群代他回答了:“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行动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在虹口附近一片早已被炮火摧毁的弄堂区,八点黎世杰他们小组已经就位,由于供电一直没有恢复,这一片区域非常黑,大家默默地等待着,快九点时有人过来,黎世杰听见他对组长说:“来了。”
    组长低声说:“大家注意,跟上来。”
    在围上去的几分钟时间里,黎世杰内心在激烈地挣扎,他想了好几种破坏行动的方法,包括使手枪来一次意外走火,但他很快否决了,现在发出警报最可能的后果是引发一场枪战,而且这次行动不单是他们这个组,还有别的部门,否则日本人不会来参加会议。另外即便能成功地发出警报,也会立刻引起76号对自己的怀疑,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这一行里没有巧合,不会有人相信你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枪支走火或忍不住一次咳嗽,即便真是巧合,别人也不会当巧合看。
    黎世杰克制住自己,怀着忐忑、内疚、自责的心情,逐步逼近目标。
    最后的抓捕出乎黎世杰的预料,根本没遇到任何反抗,也没有什么电台,他们确实抓到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却是一个长期在上海流浪的日本浪人。
    特高科的人很快就把这个日本浪人带走了,后来日本方面传来的结论说这个浪人身上带着一包鸦片,他去哪儿只是为了交易鸦片。
    黎世杰是绝不相信的,他了解日本人的工作方式,他们一定是掌握了绝对准确的情报才会行动,他们和76号的人不一样,做事不会有任何的随意性。因此这一次的行动失败在黎世杰看来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人提前通知了对方,换句话说,特工总部或者特高科,有重庆方面的人,除此而外,没有第二种解释。
    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黎世杰的猜想,一个人被乱枪打死在离76号不远处的一家旅馆前,而这个人,正是那天晚上带着黎世杰这个小组去实施抓捕行动的人。他直接为日本人工作,刚从重庆那边过来,甚至连李士群都是在行动当晚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黎世杰留心上了76号的人,他开始观察他们,但他保持着一贯的小心谨慎。如果说连他都认为76号可能会有重庆方面的人,那么特高科就更没有理由不这么认为。在这一行里,你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永远不要自作聪明,你看到的别人一样会看到,你怀疑的事别人同样在怀疑,黎世杰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能力比别人强,但他至少能做到比别人更谨慎。
    黎世杰站在霞飞路一家名表店的斜对面,他感觉很冷,不时搓着手取暖,他盯着的那个人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那个人是个开诊所的医生,叫陈约翰,租界巡捕房的人说他曾经接诊过负枪伤的伤员,而且不止一个。在目前的局势下,巡捕房现在对此类事情是不愿意插手的,他们不愿得罪日本人,也不愿意得罪重庆那边的人,仅仅是凭借一些私人关系在两边传递一些消息,这些消息往往很琐碎而且并不重要但又确实可能是某种线索。
    其实在黎世杰看来这个医生没有任何问题,根据巡捕房提供的材料,他在租界行医已经接近二十年,这个简单的事实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正常人,也许他得罪了巡捕房的人有人故意给他找麻烦。黎世杰心里很烦躁,他甚至更希望能按照常规的办法把他弄进一辆汽车装进麻袋拉到江边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极端不愿意这样冒着刺骨的寒风像个傻瓜一样在大街上徘徊。
    晚饭后一个高大壮实且看不出年纪的西洋女人来找他,这也很正常,他在租界几十年,挣了不少,有房子有佣人,昨天还有人商量索性把他弄过来整几个钱算了。欧战爆发后西洋人的气焰也低了,很多人从欧洲跑到上海租界来,他们也要生存,也要赚钱,有时候也需要做些低三下四的事情,不过陈约翰和西洋女人的约会倒是给黎世杰枯燥的盯梢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两人在表店待了半个多小时,出来时天已经近黑,不过黎世杰还是发现西洋女人手腕上多了一块女式手表,随后两人拐进一条小道,转了两个弯,穿过一个花园,到了两幢法式楼房前。这两幢房子是用来出租的,租客中外都有,有长租也有短租,不过大多是有钱有地位的本地人或从欧洲来的洋人才租得起,近一年来这里的租金几乎涨了两倍。
    黎世杰叹了口气,他决定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因为他不确定他们多长时间才会出来,也许他们整晚都不会出来。在他目送二人进入一幢房子并准备离开时,他看见一个熟悉身影。
    这个人叫张放,是黎世杰所在的行动组的组长,几乎就在黎世杰跟踪的目标消失在他视野的同时,张放出现了,他挽着一个穿着讲究个子高挑的女人,脸上带着微笑。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戴着一顶粉色的帽子,帽沿上垂下的黑纱使黎世杰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他们从另一条窄道过来,黎世杰一时没有搞清楚他们是准备离开还是刚来到,纯粹出于好奇心,他在确保自己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多待了半分钟,看着他们进了另一幢房子。
    黎世杰暗暗地笑了,然后他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离开。
    张放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租界巡捕房通知了76号,他被人用乱刀捅死在距离霞飞路不到一里地的一幢法式建筑里。特工总部的人很快来了,黎世杰也到了现场,他被溅满墙壁的黑色血浆和满屋子恶心的血腥味所震撼,张放被捅了至少二十刀以上,这意味着双方存在一种永不可调和的仇恨。黎世杰的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现出他最后见到张放的情景,他只记得他和一个穿着讲究但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人在一起。
    巡捕房无法提供更多的情报,而且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他们该管并且能够管的事情,他们只是表示同情和无奈。租客是个法国来的犹太人,但他已经转租给了一个据称是做布料生意的中国人,他和这个人完全不认识,只是对方愿意出高价,他想赚一笔,这个人现在自然已经无影无踪。整幢楼里的人都没有感觉任何异常,是清洁工第二天早上发现从门缝里淌出的血迹才报告的巡捕房。
    黎世杰看到张放的尸体时感觉是复杂的,他对这个人无所谓好感恶感,但未免稍稍有一点兔死狐悲之感,他越来越担心自己会遇到类似的不测。尤其张放战前是蓝衣社的,这似乎预示这种残忍的杀人方式的某种理由,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新的组长很快任命下来,叫曾石,战前他在中统做,和李士群、丁默村都很熟络,早年曾经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日语也很流利,和特高科的日本高层也有交往。他是广东人,但在上海已经厮混了二十年,在各帮派、租界巡捕房甚至工部局都很吃得开,私底下有人还谈论他以前信仰过苏俄的赤色革命理论,参加过民国十六年的上海工人暴动,不过,对于一个常年混迹上海滩的人来说,有这种经历并不奇怪。
    曾石对于张放被杀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在意,也许在他看来,这也算是一种宿命。他只是觉得张放那天出现在租界有些奇怪,一般来说,做这一行的都非常谨慎,轻易不会独自去租界那种地方,尤其是夜晚。曾石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独自一人到了一间可疑的房间,这不符合这一行一贯谨小慎微的风格,这种风格不是某个人的性格,而是一种行业风格。
    黎世杰抽时间去了趟原来租的住处,他已经很久没回来过,而且目前也不适宜继续住在这里,他已经在76号附近找好了一间房子,特工总部不少人住那儿,目前局面下,大伙儿在一起比较安全,有什么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他基本没什么要拿走的东西,只是来结清了租金,为了使租金尽可能没有争议,他特意选了个租金结算的日子。房东对于失去他这个租客是不无遗憾的,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房东自然也知道这间坐落在死角的普通房屋既不安全也不适合他的身份,因此他识趣地没有进一步挽留。
    只是在黎世杰要走的时候,房东说:“对了,黎先生,前不久还有人来找过你。”
    “什么人?”
    “一个女人,还打听你去了什么地方。”房东说,一边观察黎世杰的表情。
    周枫,黎世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她来过几次?”
    “两次。”
    黎世杰不吭气了,快步往外走。
    “黎先生,如果她再来我该怎么说?”房东讨好地追着问。
    黎世杰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以他现在的身份,再继续和他们接触已经不安全了。

    (十一)
    民国二十九年初春,就在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几天后,特工总部来了几个日本人,领头的是中岛少佐,日本人分别来自宪兵队和特高科。尽管日本人一再解释进驻是为了协助工作并利于双方的沟通,但人人都认为,是几次行动失败及张放被杀后上面怀疑76号可能有重庆方面的人,虽然这种手段很难说对防止泄密起什么作用,但至少算是一种应对方式。特工总部的大部分人并不喜欢他们,替他们做事是一回事,天天打交道又是另外一回事。
    黎世杰第二次进入川崎的办公室是去送一份文件,自从日本方面插手特工总部的工作以来,这种事情逐渐多了起来,当然,由黎世杰这样的人送的总是一些常规文件,没有什么情报价值,黎世杰也不会傻到去偷看这些东西。
    川崎对黎世杰一如既往的热情,并从一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过来,说:“请抽一支,我这里现在一般没有人吸烟,因为我越来越怕烟味——不不,黎先生你可以,别客气,这些烟就是为你这样的客人准备的。”
    黎世杰则适时地拿出川崎送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川崎对此很满意,索性把烟盒拿过来放到茶几上,说:“请随意。”
    “黎先生,有空一定多来坐坐。”即便以后黎世杰常见到川崎,他也总是喜欢说这句话,“你来我总是欢迎的。”
    黎世杰问:“您妻子的伤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不过今天你见不到她,她搬走了。带着太郎,住在这里不方便,有空你可以去找她,她常提起你。”
    尽管川崎喜欢把两人间的谈话变成朋友间的交流,但黎世杰总是保持着一种下级对上级应有的尊敬,不去跨越这条线。
    抽完烟,黎世杰站起来告辞,川崎说:“黎先生,以后有空就过来,不要等有公事才来,随时都可以来。”他亲热地拍着黎世杰的肩膀说,一边拿起那个精致的烟盒,塞进黎世杰手里。
    黎世杰其实并不认为他此时是虚伪的。
    黎世杰走出大门的时候,一个女人迎面进来,他闻见一股淡淡的仿佛因为混合了人的体味而使人无法抗拒的香味,这是一股暧昧的、大胆的同时又是充满想象力的味道,弥漫在两人之间。
    黎世杰礼貌地往边上让了让,就在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黎世杰觉得心头猛地一跳。
    他知道他不会认错人,是她,就是张放被杀前他看见的和张放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尽管那天晚上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但他不会认错。
    黎世杰抑制住了回头再看她一眼以进行确认的冲动,保持着平静径直走出了大门。
    @huyetiger 153楼 2014-07-03 10:51:02
    每天刷好几遍!!联系到出版商了吗?几章几章得看 不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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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是要修改校对,有些错别字,有时间我会多更新一些,多谢兄台持续的关注
    这一次偶遇并没有解开黎世杰心中的谜团,某种程度上反而使他感觉更加迷惑。回到办公室,黎世杰少有地泡了杯浓茶,从川崎送的那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一只烟,点着了,然后开始沉思。他并没有企图解开谜团,他只是在努力回忆那天他看见张放时的情景,他见到张放的时间其实很短,不到一分钟,他反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天能记忆起的各种画面,他想确认,在他看见别人的时候,是不是同时有人看见他或者注意到他,既然他能一眼认出那个女人,他就不能保证那个女人不会同时认出他,这对他很重要,因为他在无意中成为一个知情人,他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安全的。
    最终黎世杰确认了,无论从逻辑分析上还是从当时具体的情景,这一切都是意外,他掐灭了烟头,满意地笑了。
    曾石走进来,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以驱散那些仿佛凝固在屋子里的烟雾,说:“怎么抽那么多?”
    黎世杰对曾石和对张放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张放只是把这些事情当成纯粹的工作,他极少和日本人打交道,私下里也不是很喜欢日本人,他只对直接向他下达指示的人负责,对于工作他很尽力,但也仅此而已。曾石不一样,他喜欢和日本人交往,喜欢日本的茶道,习惯吃寿司,工作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工作,还是一种爱好,在工作上他有着日本人一般的精细思维,追求效果的完美,比较而言,黎世杰更愿意和张放打交道,因为和张放在一起双方的关系更单纯。
    黎世杰略显狼狈地站起来,也随手挥了两下,说:“什么事?”
    曾石说:“陈约翰那边你还要继续盯一段时间。”
    黎世杰说:“不是早排除了吗?”
    曾石说:“我们排除了,日本人那边说要继续。”
    黎世杰不吭气了。
    曾石看见他桌子上那个精致的烟盒,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说:“纯银的,日本人的玩意,挺不错。”
    黎世杰有些尴尬,曾石笑了笑,放下烟盒,说:“再辛苦一下,盯仔细点,多给他们些线索。”
    “什么时候开始?”
    “等通知。”
    “还要盯多久?”
    “看日本人的需要吧。”
    曾石出去后,黎世杰的心情又烦躁起来,刚有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又点着一支烟。
    黎世杰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对陈约翰那么感兴趣,以他的经验,那个人确实没有问题,霞飞路附近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是一个法国人租的,那天他们只是临时使用。排除陈约翰是李士群下的决定,因为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让一个人整天盯着只是可能和可疑分子有过接触而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的人是不明智的,因为这种人在上海可能成千上万。
    黎世杰叹了口气,狠狠地摁灭了烟头,这个时候他又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曾石进来时说他烟抽得太多了,这可能是无心之言,也可能是他觉得异常,也许在他心目中他的烟瘾并不大,突然抽这么多是种反常,人有时会无意识地说出自己心中觉得反常的事,尤其他们这些人,对反常的事情总是非常敏感。黎世杰看了看烟灰缸,他感觉今天确实抽得有些多。
    陈约翰在租界里算半个名人,他早年留学法国,民国三年回国,一直住在上海法租界,民国七年自己开了诊所,他不但精通法语,还能说一点英语和德语,以前诊所主要给中国人看病,去年欧战爆发后租界里的法国医生大多都回国服役,渐渐地洋人也开始来找他看病。
    据黎世杰观察,陈约翰无论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都没有可疑之处,诊所原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目前局面下更是鱼龙混杂,难免有些可疑人物进出,不过都是来看病的,并不涉及什么反汪抗日这些事。要说特别,无非就是喜欢沾花惹草,有几个钱的人大抵如此,黎世杰无法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对他感兴趣,而且是在他被排除近三个月之后。
    黎世杰自然无法猜透日本人的想法,不过他有些紧张,如果说陈约翰和什么事情有关,那就是张放死的那天晚上陈约翰恰好也出现在同一地点,当然,陈约翰肯定与这件事无关,问题是他那天晚上因为盯陈约翰的捎也到了那儿,这才是问题所在。事后他在报告里自然没有提这件事,而报告也得到了认可,并且最终停止了对陈约翰的调查。现在重新调查陈约翰,他再去同一地点怎么办?自然,他可以在报告里继续隐瞒,但日本人会轻易罢手吗?要是日本人有确实的证据怀疑他什么而又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有可能把他弄到这边来,到时候早晚会扯到他身上,这件事情虽然扯到他身上也不一定就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他也可以做出合理解释,但毕竟是件麻烦事情。
    黎世杰很苦恼,尽管就目前来说他可以选择多种方式来操作这件事,事情也很可能不会到他想象的那一步,但黎世杰确信,这一行没有侥幸,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使整个堤坝垮掉。某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把这个人干掉,也许能一了百了。
    他正在沉思,门彭地被推开了,一个人伸头进来急切地说:“快,紧急集中,会议室。”
    特高科得到了一个临时的紧急情报,重庆方面留在上海的重要人物和青帮中的反日派领导人要在法租界开会,这是一个一举打掉重庆方面在京沪地区的首脑的好机会,特高科准备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围捕行动。按照目前租界管理当局与日本占领当局的某种默契,租界方面对此类行动不会直接干预。参加行动的包括特高科和76号共计五十多人,分成五个小组行动,曾石的这个小组具体由宪兵队派驻特工总部的中岛少佐指挥。布置完后大家检查了枪支,额外领取了子弹,每个人都很紧张,有些人很期待,认为如果这一次能成功,也许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对方的威胁。但也有些人觉得很失望,因为他们对目前双方心照不宣的相持态势很满意,不愿意再起事端。
    中岛仔细检查了每个人的枪支和子弹,这种日本式的精细总是显得很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他用日语和曾石商量了几分钟,随后说:“今晚的行动很重要,希望大家认真对待,拜托了。”他的中国话非常不熟练,但表达很准确,而且每个人都能听懂。
    出发时,黎世杰发现有辆车上甚至架着一挺机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大家默默地坐上车,想着各自的心事,黎世杰很希望这一次和上次一样,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行动,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回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进入租界后他们分成几个组,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接近凌晨的时候,行动开始了。在他们摸着黑朝一幢三层楼房围堵上去时,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枪声,枪声离他们非常近,是外面站岗的发现了围上来的人,偷袭转眼间变成了强攻。
    房子里面的人开始往外冲,他们不但有手枪,还有冲锋枪,甚至在混乱中投出了一颗手榴弹,双方陷入了混战。
    黎世杰紧贴着一堵墙趴在地上,他握着枪的手渗出了汗水,黑夜中他能清晰地看见带着曳光的子弹飞行的轨迹,能听见子弹射进人体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几条黑影朝这边快速冲过来,黎世杰听见有人喊:“别让他们跑掉。”就在黎世杰身边爆发了枪战,枪战非常激烈而短暂, 黎世杰不愿意在这样一场枪战中无谓地被击中,在混乱中他闪进了一条窄道,这是一条两边都是带走廊的法式建筑的小道,黎世杰屏住呼吸,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这时黎世杰听见他身后有沉重的呼吸声和为了用力或忍受某种痛苦而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吼叫声,这个声音离黎世杰很近,就在他身后不远,黎世杰慢慢地转过身,在他背后不到十米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努力地用一条围巾绑住受伤的左腿以阻止血液继续涌出,他没有发现黎世杰,正专心地用力地绑着,喉咙里发出各种痛苦的声响。黎世杰下意识地举起枪,瞄准了他,那个人依旧没有发现,也许中弹的巨大痛苦使他忽略了周围的情况,他急于处理完伤口然后离开这里。
    黎世杰举着枪,朝前走了几步,那个人终于感觉到有人在逼近,他抬起头,看见了黎世杰,尽管没有灯光,两人还是借助着月光互相看得很清楚,这是他近两年来第一如此近距离地和他们面对面,双方对视着,对方的眼睛里发出一种绝望的目光。他发现他左腿中了弹,整条腿拖在地面上,黎世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在想该怎么开口说话,或者不说话,用手势让他走,或者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把伤腿处理一下,但这样做很危险,离这里不到三十米正在激烈地枪战,他认为他应当立刻离开,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再处理伤口。黎世杰在犹豫,两人对视了几秒钟,这时对方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似乎想告诉黎世杰什么,然后有人按下了黎世杰抬着枪的手。
    “带他走。”一个生硬的声音说,是中岛。
    黎世杰放下了枪,跟在中岛身后的一个人冲过去,用手枪柄朝那个人头上猛击了一下。
    黎世杰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股血直涌上来,如果他坐视这个人被带走,他就确定成了76号的人,永远无法洗刷自己,按照日本人的风格,他们会详细地写报告,报告里会毫无疑义地写明白此人是黎世杰发现并协助抓获的,这些报告会伴随他一生。
    几乎没有时间留给黎世杰思索,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几秒钟的迟疑都可能会有人发觉。黎世杰手中的枪响了,他准确地击中了中岛的头部。枪声使得正在举着手枪准备第二次击打对方头部的那个人吃了一惊,他回过头迷惑地想看看发生来了什么事,但他只看见一支冒着烟的枪口对着自己,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持枪的人是谁,黎世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受伤的那个人也震惊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一支手枪,挣扎着站起来,他凝视了黎世杰两秒钟,然后冲他点点头,拖着伤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确定被他击中的两人都已经死去,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情况,不远处的枪声依旧很激烈,看起来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他迅速跑到路口。
    黎世杰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一片混和着枪声和人的惨叫声的嘈杂中,他似乎听见非常轻微但也非常清晰的咔嚓声,“糟了”,他的心一沉,伴随着一声枪响,他的前胸仿佛被人用铁锤重击了一下,随后,他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huyetiger 158楼 2014-07-03 11:02:52
    您只有这一部小说吗?多写写啊!保证每部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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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了一部半,这个算是基本写完了的,还有一个写了一些,没写完。
    @寒冰71 159楼 2014-07-03 11:08:40
    更一次顶一次啊!很精彩
    -----------------------------
    谢谢
    @lfrrr321 165楼 2014-07-03 13:01:33
    文字很好,很真实的感觉。能吸引人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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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安逸晨2013 169楼 2014-07-03 14:08:41
    @陈侎 :本土豪赏1个赞(100.00赏金)聊表敬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助楼主再造高楼神话。
    楼主这么赞,更新这么勤快,打赏一下楼主以示鼓励吧!【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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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
    @huyetiger 170楼 2014-07-03 14:08:55
    又看完了!饿的厉害!一次就这么点!不行先付款您发我邮箱里huyetiger@126.com 实体书下来再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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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兄台稍安勿躁,我会尽快贴完的
    (十二)
    黎世杰再次惊讶自己还活着,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既不会制造奇迹,也不会被奇迹光顾。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经历了苏醒带来的不适后,开始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不是囚犯,直到曾石走进来,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处境。
    “放心,你没事。”曾石说。
    “伤到哪儿了?”黎世杰问。
    “右胸中了一枪,不过离要害部位很远,医生说不会有事。”
    黎世杰费力地点点头。
    曾石说:“川崎大佐来看过你,他很关心你。”
    黎世杰很难理解此时“关心”的含义。
    之后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甚至赵子清都没有来过,事实上,黎世杰一直无法搞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整个住院期间,这种情绪都在折磨着黎世杰。
    直到出院黎世杰才知道,那天晚上的行动打死了重庆方面九个人,抓了五人,76号死了七个,日本人死了四个,受伤的有十多个。事情不但轰动了上海,还传到了欧洲,引起法国政府和公共租界的抗议,并且禁止日本占领当局再进行此类行动,只不过在目前局面下,所谓的抗议和禁止也只是纸面文章。
    事情也引起了重庆方面的强烈报复,亲日报纸的记者被打死在报社门口,上海市府连续有人失踪,下水的青帮头目连续被人击毙,一段时间警察都不敢上街值勤而改由日本宪兵暂时代理。
    黎世杰虽然已经出院,但身体还是比较虚弱,相比于他第一次受伤,这回的伤更直接,对身体的损害也更严重,曾石并没有马上安排他做具体的事情,他也落得多休息几天。
    这些日子他可以好好地思索一下自己的未来,那天晚上他冒的险看起来是成功了,他认为重庆方面应当会有人和自己联系,他目前的地位,对于重庆方面是非常有利的,很有利用价值,也许他现在只需要等待,他现在对他的未来很确定,很有把握,也很期待,无论结局如何,这是一个特工的最好归宿,他准备接受这个归宿。
    日本人对中岛的死觉得并不正常,像这样近距离而准确的致命射击,一般是在无防备或者人被俘获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才会发生。但那天晚上情况非常混乱,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排除,而且在行动已经开始实施时,即便内部有对方的人也很难有机会从容地枪杀中岛。特高科经过详细的调查最终并没有确定的结论,中岛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属于对方必须要冒很大风险除掉的目标,这也使得日本方面倾向于这件事是个意外事件。这些事情在76号流传,黎世杰无须去打听,他就能获得很多消息,他只需要分析这些消息,他认为自己目前是绝对安全的。
    黎世杰出院后,欧战进行得愈发的激烈,不久传来德军占领巴黎的消息,法租界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人愿意听到盟国失败的消息,中国人甚至比欧洲人还感到恐慌。赵子清托人给他带来一百美金,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很多赚钱的买卖都停了,巴黎失守后租界里洋人都在囤积黄金白银,大洋也没以前好弄了,纸币又贬得厉害,只好弄点美金给他。现在76号这边风声太紧,几个帮他运货的都不敢干了,他也不方便过来。其实在黎世杰看来,赵子清此举纯属多此一举,他完全没必要再给自己送钱,也许赵子清真的认为他能在这边飞黄腾达,也许赵子清马上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谁知道呢。
    出院两个星期后曾石把黎世杰叫到办公室,他问了问黎世杰的身体状况。
    “怎么样,世杰,要不要再休息几天?”
    黎世杰耸耸肩,说:“舞刀弄枪可能暂时不行,什么事?”
    曾石说:“就是陈约翰那事。”
    黎世杰心里又烦躁起来,他原本以为这么一折腾,这个事情很可能不了了之,他不明白曾石为什么老对这个人感兴趣。
    曾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不是我感兴趣,是日本人。你也知道,前一段的行动我们死了几个兄弟,人手也不足,就没人问这个事,我也没管——李主任都下了结论,还用得着查吗——可日本人不放手,我也没办法。”
    黎世杰说:“让别人去行不行?”
    曾石说:“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个案子一直就是你在办,换人不好,日本人也会有想法——你要真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
    黎世杰无奈地说:“那好,我去。”
    曾石说:“报告写详细一点,可以带点结论性的东西,我这边也帮你,早点在日本人那儿过关。”
    @huyetiger 176楼 2014-07-03 15:21:10
    中岛和那个76号特务中枪的子弹,日本人没有查吗?76号特务的配枪应该是统一型号,可以根据弹头、来福线来确定开枪的型号。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如果对可以在下文中“日本人对中岛的死觉得并不正常,像这样近距离而准确的致命射击,一般是在无防备或者人被俘获无法反抗的情况下才会发生。但那天晚上情况非常混乱,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排除,而且在行动已经开始实施时,即便内部有对方的人也很难有机会从容地枪杀中岛。特高科经过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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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年代的技侦手段和现在有很大差距,不能用现在的思维去推演当时的情况;其次,事件发生在租界,并非日本人占领区,日本人没有条件对现场作详细的勘察取证,只能根据现象进行推理,不知道这个解释可否?
    陈约翰的诊所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周围环境尽管很复杂,但都是一些存在了很多年的老字号。这样的地方是最容易被排除的,除非发生了什么异常的状况,比如突然换了老板,如果没有什么异常,一般而言,这些人很难抛弃这份产业来投身到危险的游戏中。陈约翰平时住在诊所里,很少回家,表面上的理由是方便夜里有病人就诊,其实是另有原因。来找陈约翰的除了病人,就是一些女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些女人常会在晚饭后来,有时他们就在诊所里住,偶尔诊所里有病人过夜他们就出去,陈约翰平时很节俭,但对女人很大方。陈约翰的老婆是上海一个富商的女儿,在战前已经随父母定居香港,但时不时会回上海打理一些生意。黎世杰不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如何,只觉得他老婆老而丑,而且很泼。
    这是个非常枯燥的工作,陈约翰的圈子不大,又很有规律,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诊所,尽管这条街很热闹,但一个人显然不能每天都在街上闲逛。黎世杰在诊所斜对面一家小旅馆楼上租了个房间,以方便观察。这种乏味的观察持续了十多天,黎世杰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到不同的女人来找他,然后他可以躺在床上想象他们苟合的情景,陈约翰已经年过五旬,这方面的能力足以令黎世杰惊叹。
    六月底的下午,上海的湿热足以令人体的所有器官失去功能,黎世杰脱光了上衣,他现在感到连呼吸都困难,街上人很少,非常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辆黄包车悄然而至,一个女人撑着一把洋伞,慢慢地从车上下来,走进了诊所。这个女人穿着上海女人夏天常穿的无袖碎花旗袍,她走路很慢,很小心。
    黎世杰看了看表,还不到三点,今天来得很早,也许是诊所没人,陈约翰让她提前过来,不过黎世杰也注意到,黄包车没有走,而是就近找了个背阴的地方歇起来。
    十多分钟后,这个女人走出了诊所,当黎世杰再次看见这个女人时,他的精神猛地一振,头脑瞬间恢复了清醒,他的一切疲劳都烟消云散,仿佛突然间拥有了一个深受大烟瘾煎熬的人看见鸦片时的那种活力。
    这个女人黎世杰很陌生,但也很熟悉,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张放被杀的一晚和张放在一起,第二次是在特高科的办公楼门口,今天是第三次。黎世杰注视着她,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女人。比起普通的江南女子,她身材略有些偏高,穿着很讲究,手腕上挎着一个金色的小皮包,皮肤一如江南女人一般白而腻,她在出门前就小心地打起伞以避免阳光的照射。黄包车夫看见她立刻拉着车跑过来,她很快坐上车。
    黎世杰在窗口注视着她离开,他并没有动,他明白此时并不具备跟踪的条件,虽然他确实有很强烈的冲动这么去做。
    黎世杰盯着这辆黄包车直至它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又回头看了看陈约翰的诊所,他很难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但又隐隐觉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奇怪的联系,比如张放死的那天晚上陈约翰和她同时出现同一地点,这是很难用通常的逻辑进行解释的。
    黎世杰从来没有喜欢过日本人,但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日本人的能力,今天的事情似乎又一次验证来了这一点,他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掌握了陈约翰的什么情况,还是仅仅是一种常规的怀疑,无论如何,黎世杰突然对眼前这份工作感到空前的热情,并且他很庆幸这件事落到他手里。
    黎世杰没有在报告里写这个女人的事,尽管来找陈约翰的女人很多,但他不愿意冒任何一点风险,他也不愿意低估任何一个看过报告的人的分析能力,尤其这些人可能是日本人。接下来的日子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对陈约翰进了全方位的观察,不过陈约翰没有任何异常,那个女人也没有再出现。让黎世杰意外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陈约翰从此再也没去过张放被杀的地方,不过,假定他和这件事有一定的联系,不管这种联系是多么的勉强和微弱,他的行为就都是可以理解的了,黎世杰并不着急,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
    当黎世杰开始对这项工作感兴趣时,几天后曾石通知他暂停了对陈约翰的调查,因为日本人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暂时放弃了。对于这个结果,黎世杰稍微有些遗憾,他认为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能得出一些确定的结论,当然他对此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常,并且还要表达出一种好心情。黎世杰继续租用了诊所斜对面的小旅馆的房间,他不想放弃,不仅仅是满足好奇心,而是认为这是一种责任。
    随着欧战盟军的战败和法国的投降,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日本人占领租界是早晚的事,大家对此都无能为力,只是在等待事情的发生,差不多每隔几天就有传言说日军要来了,但总是没有成为现实。
    黎世杰期待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原本认为很快就会有重庆那边的人来和他联系,或者,他认为76号里面就有这样的人,对于这一点,黎世杰是很确定的。但时间已经过去接近半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当然,不联系有很多种可能,也许组织认为不到时候,也许组织目前对他并不信任,或者组织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那个被他救的人很可能没有跑掉或者重伤不治,或者他也和自己一样,与组织失去联系。

    黎世杰越来越感到焦虑,他常常有不祥的预感,在夜里被噩梦惊醒,76号地下刑讯室里的各种惨叫声使他心惊肉跳,他怀疑正在被逼供的某个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电话铃和敲门声都使他不安。他害怕和人交往,烟瘾越来越大。他的枪伤并没有完全好,每到阴雨天气就痛苦不堪,为了消除这种痛苦,他开始喝酒,时不时一个人跑到租界的酒馆里喝得迷迷糊糊。
    他继续监视陈约翰,利用各种可能的时间和机会,尽管这种监视断断续续效果极差,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常常一个人卷曲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盯着陈约翰的诊所,期望有新的发现,希望那个女人能再次出现,他设计了很多方案来跟踪目标,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调查毫无进展,也许她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他没有发现。
    川崎美惠子想请黎世杰吃顿饭,是川崎亲自打电话来邀请的,很客气,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去,只是邀请。黎世杰觉得无所谓,一个人的生活使他觉得苦闷和无聊,除了赵子清,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并不拒绝偶尔有个饭局消遣一下。
    饭局川崎不参加,不过他邀请黎世杰饭前到办公室坐坐,黎世杰去了,尽管他不喜欢日本人,但对川崎并不反感,这种感情不涉及政治和战争,只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情,这种感情很容易被培养起来,也很容易被抛弃。
    黎世杰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到达,在川崎的办公室外等了一会,五点整川崎的办公室门开了,他对日本人的时间观念历来很钦佩,这种观念省去了很多麻烦。
    川崎送了几个人出来,除了两个日本军官,还有李士群和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瘦男子,这个男子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他觉得他的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两秒钟他转过身时他认出来了,这个人叫童海,八年前黎世杰加入复兴社时两人在同一个部门,甚至有一个月的时间两人曾经同住一间宿舍。民国二十二年冬黎世杰去了南京,他去了武汉,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有对方的消息。黎世杰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开始加快,几乎在黎世杰认出童海的同时,童海也看见并认出了黎世杰,他眼里同样发出惊奇的目光,但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和平静。李士群也看见了他,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黎世杰则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招呼黎世杰进了办公室,抱歉地说今天没有烟,因为没人抽,忘了准备,不过有刚从日本带来的绿茶可以尝尝,边说边给黎世杰冲了一杯,这种冲法并不是日本式的,但也不是中国式的,川崎解释说这是军人的喝法。
    “美惠子很早就想请你吃顿饭,不巧你又受伤了。”川崎说,“伤好了没有?”
    “好了。”
    “要多休息。”
    “是。”
    “美惠子听说你能来很高兴,你们多聊聊,我今天有事就不一起吃了,改天我单独请你。”
    黎世杰喝了口茶,茶味很淡,但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喝得惯吗?”
    “能喝惯。”黎世杰放下茶杯,接着说:“我很喜欢。”
    川崎说:“喜欢就好,是前几天刚从日本捎来的。”他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盒子,放到黎世杰面前,“带回去慢慢喝,不不,请不要推辞。”
    黎世杰仿佛已经习惯了川崎每次都要送东西,他只是笑了笑,甚至没有说“谢谢”。
    两人闲聊了几分钟,川崎按了按铃,进来一个穿少尉军服的人,川崎对黎世杰说:“工藤少尉送你过去。”他把茶叶盒塞进黎世杰手里,笑着说:“美惠子的厨艺很好,你可以好好品尝。”
    川崎家在虹口原日本租界附近的一幢小型别墅里,别墅所在的整个区域都有日本宪兵把守,黎世杰走进去时,川崎美惠子已经迎候在门口,她朝黎世杰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说:“欢迎光临寒舍。”
    黎世杰也鞠了一躬,美惠子见到了他手里的茶叶盒子,说:“这个请给我。”
    黎世杰有些尴尬,说:“这是川崎大佐送我的。”
    美惠子低声说:“我知道,我帮您放好。”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除了寿司、烤鳗鱼、生鱼片等典型的日本料理,还有一瓶日本清酒,美惠子取出一个四方形的木制酒杯,倒了一杯清酒,递给黎世杰。
    “黎先生,我不会喝酒,您请自便。”
    黎世杰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个场面,他没说什么,接过来一口喝完,美惠子又给他倒了一杯。
    “您的孩子,还好吧?”黎世杰问。
    “嗯,太郎今天有点不舒服,刚吃完药,在床上躺着。”
    黎世杰不说话了,他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美惠子说:“我听说黎先生前一段受伤了?”
    黎世杰点点头,他制止了美惠子,自己拿起了酒瓶。
    “伤好了吗?”
    “好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黎世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美惠子安静地陪着他坐着,不到半个小时,他喝光了一瓶。
    这种喝法多少使美惠子有些惊奇,她让人再拿一瓶。
    “不用了,够了。”黎世杰说。
    “那就请再吃点菜。”
    “我吃好了,您的厨艺很好。”
    “谢谢,您能喜欢我真的很高兴。”
    菜确实很好,不过至少对黎世杰而言,这顿饭的结束是一种解脱。
    出门时,美惠子说:“黎先生如果喜欢喝酒,可以随时来喝。”
    黎世杰没吭气,他只是礼貌地朝美惠子鞠了一个躬,他不认为他还会踏进这道门,还会再见到美惠子,虽然他对美惠子并不反感,但也谈不上好感,他个人认为,这顿饭对双方来说仅仅是基于必要的礼貌而履行的一种程序,除此而外没有更多的意义。
    他略显有些踉跄地上了车,工藤少尉闻见他满身的酒气很不满,鄙夷地看了看他,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很快发动汽车,这时美惠子跑出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工藤很不情愿地关掉发动机,下了车,然后跟着美惠子进了屋,不一会抬着一个箱子出来。
    车子到了黎世杰的住处,黎世杰下了车,工藤对他说:“你,等等。”
    黎世杰回过头,工藤一把拉开后车门,说:“抬走。”
    黎世杰走过去,看见一个箱子。
    “抬走。”工藤不耐烦地说。
    黎世杰把箱子抬下来打开,是一箱日本清酒。
    第二天上午,黎世杰到了办公室不久,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童海。
    黎世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虽然他没有料到他会主动来,至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来,但对他的冒然出现也并不觉得惊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对方,在心中快速回忆着以前的日子,揣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你的烟瘾好大。”童海说,“我记得你以前你是不抽烟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要不要来一支?”黎世杰举起桌子上的烟盒,问。
    童海摇了摇头。
    “你现在——”
    “我叫黎世杰。”黎世杰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
    “你呢?”
    “童海。”
    “你怎么会——”停了一会,童海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在这儿?”黎世杰打断了他。
    童海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把手伸向黎世杰,黎世杰掐灭烟头,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他突然间恢复了平静,并且觉得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于僵硬,这不是他的风格,同时也是一种不职业的表现,也许最近他太烦躁,太焦虑,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谨慎,他现在必须打起精神,恢复正常的状态。
    “专门来找我的?”黎世杰问,同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算是吧,我刚调过来,昨天办的手续,今天算第一天上班。”
    “哪个部门?”
    “李主任办公室,做他的机要秘书。”
    黎世杰冲了杯茶递过去。
    “你和川崎大佐关系不错。”童海接过茶杯,说。
    黎世杰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童海笑着说:“这个茶昨天我在川崎大佐的办公室也喝过。”
    “怎么说呢——”
    “那就别说。”童海说,“这是你的私事。”
    “其实也没什么,以后再聊吧,你从哪儿调过来?”
    “特高科机要室,你呢,一直在这儿?”
    “算是吧,之前在侦缉队混了一段,我这种人也就只能吃这碗饭,不然做什么,等着饿死?”
    说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这一笑使得彼此之间的隔阂感顿时消除了许多。
    黎世杰在心里努力回想着关于童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不到半年,他记得童海是黄埔系的,在复兴社有这种背景的人很少,因此比起一般人,他很受重视,也承担更重要的工作。黎世杰在内心突然对童海产生了一些鄙视,对日开战以来,尽管中统、军统都有下水的,但这些人极少有黄埔背景,童海几乎是黎世杰认识的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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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8 14:54:21  更:2022-01-08 1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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