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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孤谍》写给那些战争中为信念而死的孤独的人[第1页]

作者:陈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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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谍

    (一)
    这条马路到黄昏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暗淡。
    战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却仿佛一直未散尽,对于经历了淞沪会战的上海人而言,硝烟味的存在和街头的日本宪兵一样,给人一种混合着记忆和现实的复杂感觉,这种感觉时时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时时在击破人们对生活的幻觉和对未来的期望。
    黎世杰已经在窗口观察了整整半个小时,他盯着十字路口那个时隐时现的身影,那是一个卖花的女人,很平常很普通,个子不高,穿着乡下女人最常见的灰布大襟袄,整个身子被塞进这件桶状的衣服里,一切都看不清晰。黎世杰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她是上午才来到这里的,她来以前——不,这个路口从来没有人卖花,因为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这个丁字路口战前就很冷清,偶尔有来做生意的也多是流动商贩路过时借着歇脚顺便做点生意。原本路口有一幢三层楼房,一楼是卖杂货的铺子,尽管不大但多少还带来一些商业的气息,自打在战争中被炸成了一堆废墟之后,这里连偶尔来歇脚的人也都消失了。
    “为什么不卖点别的”,黎世杰暗暗地说,而且觉得可笑。当然,她也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卖花女人,谁知道呢,战争时期生活艰难,无论卖什么都是有理由的,虽然现在上海更需要的是大米、面粉、布匹、药品而不是鲜花,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这些东西。既然有人卖书、卖凳子卖沙发,为什么不能卖花呢?隔壁弄堂口书摊上一堆一堆的旧书,生意不是也比战前兴旺了许多么?不是也会有穿西装或长衫的人光顾么?可见战争也并不能扼杀人类全部的精神追求。花和书也是一样的,难道打仗就不能浪漫一下吗?
    “她为什么不去租界?”黎世杰又问自己。租界当然生意更好,这场战争至少到目前为止和洋人无关,他们无论如何都比中国人更需要花,如果不是更喜欢的话。霞飞路、辣斐德路才是卖花的好地方,那儿有电影院、酒馆、咖啡馆、百货商店,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袭扰,自开战以来,好像生意更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黎世杰现在只关心他还能在这间阁楼住多长时间,这是去年战争爆发不久租下的房子,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现在还有半个月到期,房东已经开始话里话外催租了。战火使得很多人逃离了上海,但也使更多的人拥进这个城市,人人都在迷茫中到处逃窜,仿佛一个蚂蚁窝被人踩了一脚后满地乱跑的蚂蚁。到处聚集的人群使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涨价,房东早就对租金不满,但他又无法说出口,他原本是想弃房逃难的。那时每天下雨一样的落炮弹,竟然还有人肯来租这间阁楼,而且一付就是一年的租金——其实当时要是肯再多出一年的房租,几乎可以买下这间屋子——房东收了钱后逃到了乡下亲戚家,半年后回来,发现房子竟然也成了奇货可居的稀有商品,自然就对黎世杰这样的长租客不满了,他每天都在计算,这个月又少赚了多少,接下来的一个月又要少赚多少,每次算计都仿佛刀割肉一般的痛。当然,事情也不完全象房东想象的那样美好,房租在上涨,但进入上海的绝大多数人是租不起房子的,他们更愿意在被炸成一片废墟的空地上安家落户,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进入上海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只想住下来,不愿意奢望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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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目前的行市,黎世杰兜里的钱还够再付一个月的房租,但这是他全部的现金,他还要吃饭穿衣,还要有一个正常人在上海的正常开销,这些日子他已经尽量减少出去的次数,甚至整天呆在房间里,靠看街景打发时间,近两个月他几乎已经能辨认所有经常出现在丁字路口的人。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靠猜一些人的职业消磨时间,比如一个行色匆匆不论冷热总是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以每天平均两次的频率出现,经过仔细观察他认为他是一个医生,于是他计划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证明这件事,终于有一天这个人不慎和一个外地人相撞,他的黑色皮包里露出了一截听诊器的胶皮带子,于是黎世杰满意了——当然,大部分时候他的猜测是无法证实的。
    这个卖花的女人是上午出现的,黎世杰一直认为现在卖花是不合时宜的,至少是不明智的。尽管自开战以来上海一切都在涨价,但鲜花并不是必需品,而且他的观察也验证了这一事实——在卖花女人出现的几个小时里,黎世杰没有看到一笔买卖。
    卖花女人不是唯一的问题,因为他还发现就在丁字路口对面被炸毁的那幢房子前,还多了一个修鞋的鞋匠,当然,比起卖花,修鞋在逻辑上更成立一些。但黎世杰依旧很好奇,上海虽然繁华,而且战争在某种程度上还制造了一些繁华,但这个路口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他在这住了近一年,除了旁边弄堂口的一个旧书摊和不远处的一个杂货铺,方圆五百米没有任何摊贩在活动。摊贩总是对于生意最敏感的群体,一个长期没有生意的地方不会因为有两个人在游荡就繁华起来,离这里不到一公里就是一个商贩聚集的街区,为什么他们不去呢?
    黎世杰眼睛瞪得有些发酸,他揉了揉双眼,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他实在太无聊了,甚至找不到可以关心的事情。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虽然上海街头依旧间歇性地会有零星的枪声,但没有人否认国民政府已经战败,即便不说永远,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是不会回来了。上海不再是一年前的上海,虽然除了多了一些残垣断壁上海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人们再也找不回以往在上海的感觉了,一场战争使黎世杰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全部熟悉的人和事,甚至失去了生活。已经整整半年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联系。一切源于半年前一次失败的暗杀,黎世杰所在的小组除他以外全部死亡,结局本身没有什么可叹息的,也正因为其他人全部死亡这个事实掩护了黎世杰,使他继续在这个阁楼里住了半年。对于黎世杰来说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死掉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至少大家不是什么朋友,他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他并不为他们的死亡而过分难过,他们的工作即便在和平年代也不能确保安全,何况是在战争时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他需要解决的是他眼前的生计和未来出路。
    黎世杰做这一行已经不算短了,尽管他只不过是小角色,今天这种境地,多少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比起战争中的绝大多数无助的人,他不算特别倒霉。事情发生后他曾经惊惶过几天,但在上海这座城市,杀人与被杀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说是敌对双方都能接受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在战时的混乱中很容易杀掉一个人也很容易使一个人逃脱追捕。在他们之后,上海滩还发生了若干惊天动地的暗杀行动,黎世杰通过报纸知道他们的人还在活动,但这些活动已经与他无关,他现在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开始思索怎么才能在这座混乱的城市中生存下去。
    距黎世杰发现卖花女已经快过去一个白天了,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个没有生意的地方呆那么长时间?这是反常的,一切反常的事情都是他留意的对象,这是一种职业病。黎世杰可以肯定整整一天她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她只是在转悠,在来回走动,或者蹲在屋檐下,她从来不问别人,也没有人来问她,这里是那场战争制造出的无数死角之一,住的都是些麻木不仁的小市民,没有人关心别人,也不被别人关心,甚至日本人也极少过来,没有人注意别人在做什么。
    一个卖花的人能忍受一天没有生意吗?当然,三天没有生意也是很正常的,不要说在战争期间,在和平年代也是很可能的,没有生意不是问题,问题是她能容忍这件事情,这才是关节所在。她为什么要忍受?花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就能到一个繁华的街区,在哪儿至少赚钱的概率比这儿大得多,当然她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概率,但她一定会用行动证实。
    为什么她非要在这儿呢?除非她根本不在乎生意。黎世杰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问题,因为她反常,“反常”,黎世杰囔囔自语。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按了按太阳穴,他下意识地兴奋起来,快速走到窗前,关注地看着她。
    现在已经接近六点,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间,本来人就很少的街上变得空荡荡的,卖花的女人和修鞋的男人显得与眼前的景象如此的不协调。在这么一个萧瑟的旁晚,黎世杰却发现他们不仅没有表现出沮丧、失望,反而有一种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的激动和紧张。他们的目光专注地看着丁字路口朝东的方向,很遗憾,密集的房屋档住了黎世杰的视线,但他对这条路很熟,朝东至少目力所及范围内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景致,除非他们看的不是景致。
    那只能是在看人。
    接下会发生什么?抢劫?暗杀?在上海这很正常。
    黎世杰微微笑了,他摇了摇头。他认为这两个人很不专业,他们站得太平了,没有角度,没有掩护,不利逃脱,一旦目标从他们中间穿过,还容易互伤——总之一句话,如果真是一次暗杀,他们显得非常业余。
    天色渐黑,预料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看起来也不像会发生,黎世杰开始疲惫,同时伴随着一阵难以抑制的饥饿感。黎世杰叹了口气,重新躺到床上,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他明白,他们不是业余,而是根本就是正常人,不正常的是他。他伸手往兜里摸了一把,暗自计算了一下零钱,今天几乎没出门,不需要吃很多,两个烤红薯就可以,至于原计划的阳春面,可以留到明天中午吃。想起阳春面,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决定还是去吃烤红薯,这需要立刻行动,因为卖烤红薯的老头会在七点准时收摊,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按照他步行的正常速度,刚好够。
    他站起来,抓起外套,正要出门,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象深夜里突然关门的响动,也象乡下孩子过节时把鞭炮埋在土里点燃爆炸后的声音,这个声音很突兀,没有任何征兆。就在黎世杰略一犹豫的几秒钟,类似的声音又响了两声,紧接着他隐隐闻见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没错,虽然这股味道非常隐秘,宛如一阵轻风拂过海滩般不留痕迹,但黎世杰下意识地闻到了,这不是一般的味道,这是近一年来每个上海人都非常熟悉的一种味道,对于黎世杰而言,不仅仅是熟悉,甚至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黎世杰以极快的速度冲到窗前,他看到丁字路口弥漫着一片暗青的烟雾,卖花的女人和那个鞋匠,每人手上拿着一只手枪,没错,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德国造鲁格。他立刻断定几声枪声都是从鞋匠的抢里发出的,卖花的女人站在街头正拼命地拉枪栓。他看不到他们对面的情况,就在他到达窗口刚看清状况的同时,又响起了两声枪声,但是从鞋匠对面发出的,紧接着他听见女人的惊叫声,鞋匠扑倒在地上,随后以极快的速度滚到一边,靠在一段被炸毁的矮墙边又射出了一颗子弹,黎世杰清楚地看见地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至此黎世杰认为这次行动失败了,正常情况下,一旦对方开始反击,就意味着行动失败,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暗杀者唯一的选择就是马上逃离。
    枪声依旧断续地响,从不连贯而零星的枪声中黎世杰判断对方也受了伤,正在僵持,但这种状况会马上改变,因为不到一公里就是繁华的街区,那儿会有巡逻的警察,也许还会有日本人,他们最多只需二十分钟就能大批地赶到。
    那个女人依旧在拼命地拉枪栓,她没被击中真是一个奇迹,这时鞋匠开始对卖花的女人大声吼着什么,一边剧烈地挥手,黎世杰认为这表示他已经放弃了,正在命令她撤离。
    但黎世杰认为她已经很难撤离,在这样宁静的傍晚,枪声很快就会引来巡警,并且他认为巡警正在赶来。
    “他们是什么人?”黎世杰不能确定,他们肯定不是替日本人做事的,这里是华界,日本人没必要搞这种暗杀。如果是这样,就可能是自己人。如果是自己人,这就是一个机会,他可以藉此找到失去联系的组织,从新获得原先的生活,至少可以改变目前的生活,至于这种改变对他意味着什么,暂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更重要的是,就他的职责而言——假定他的身份并未发生改变——这几乎就是他的义务,对他来说这不但是必须的,也是不无好处的,当然他需要冒一些风险,但他认为是值得的。
    但同时他们也可能和他无关,和他的生活、组织毫无关系,上海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凶杀和暴力,战争使得这些暴力变得肆无忌惮。他们很可能只是普通的仇家,或者不过是在了结某个帮派的恩怨,甚至杀手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对面的人是谁,他们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份工作。这种事情在上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能说日本人来了每件事情就都和日本人有关,日本人来了,但依旧有很多事情没有任何改变。
    黎世杰在犹豫,而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只有几十秒,整个事件已经接近尾声,那个无助的女人已经放弃拉枪栓,并发出了绝望的哭泣声。黎世杰不再犹豫,也许他只是不想错过这么一个机会,也许是他认为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威胁,也许仅仅是一时冲动。他迅速拉开门,轻盈而快速地到了楼下,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他并不想出去冒险,但他认为那个女人会经过这道门。
    枪声已经停止,黎世杰闻见了更浓的火药味,紧接着他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和女人抽泣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女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年纪很轻,黎世杰认为她最多只有二十岁,当然在乡下这已经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年纪,但在上海还不过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她红润的肤色虽然年轻但却显得有些粗糙,不但与上海的女人比起来缺乏了很多保养,就是与江南乡间的普通农家女子相比也少了几许细腻。她穿着一件在上海这个地方显得很难看的对襟袄,几乎掩盖了她作为女人的全部优点,或者不如说,当时的女人几乎就是被这种难看的服装所掩盖。
    这个女人经过黎世杰微微打开的门前,他们对视了两秒钟,彼此都很惊奇、紧张或许还有点不解,女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手枪,在看见黎四川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把枪抬起了来对着他,黎世杰没有动作,他清楚那是一支经过反复击发确定哑火的枪。
    女人快速闪过他的视野,黎世杰叹了口气,她很快就会被抓住,但这与他无关,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甚至做得有些冒失和不专业。他准备关上门回去睡觉,这件事的后果之一就是他今天的晚饭泡汤了。
    黎世杰觉得本来已经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又开始接近,他认为这个女人又开始往回跑,为什么?是前面遇到巡警?但没有听到哨子声,也没有喊叫和枪声。无论如何,她的确又跑回来,很快又要经过他的门口。黎世杰不再犹豫,他轻轻地拉住门把,就在她经过门口的一刹那,黎世杰猛地拉开门,低声说:“进来。”
    女人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叫,然后猛地把枪对准黎世杰。

    黎世杰一把抓住她举枪的手,用力往里拖,就在女人被拖进来的同时,黎世杰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她扣动了扳机,两个人都楞了楞,黎世杰用低沉但不容质疑的声音说:“跟我上楼,快。”
    女人挣扎了一下,黎世杰觉得她挣扎的力度不太大,更多的是表达一种迟疑和不安,但并没有明显的拒绝,他说:“轻点,别出声。”说完拉着她往楼上走,女人这回没有抗拒,跟着他上了楼,然后进屋。
    进屋后黎世杰迅速跑到窗前,这时天已近黑,但街上的一切都还很清晰,丁字路口的枪战已经结束,鞋匠看起来受伤很重,地上的血已经汪起来,然后向四周扩散,血泊中的鞋匠身子不停地抽搐着,尽管他仍旧努力地想抬起身子甚至想爬起来,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黎世杰听到耳边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他默默离开窗口,因为窗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
    屋子里的气氛使人感觉窒息,一切都仿佛停滞了,女人也停止了抽泣,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这种停滞维持了一两分钟,然后空中隐隐飘来一两声尖利的哨音,接着是逐渐逼近的凌乱的脚步声,间或还传来人们的喊叫声,这些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汽车的马达声。黎世杰感觉这些混杂的声音很快就到了楼下,然后停下来,有人大声喊着什么,随后是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是枪声,同时那个女人发出不大但尖锐的惊叫。
    他快速走过去,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喊。”同时往窗外看去,他正好看到最后的结局。鞋匠艰难但快速地把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能看到一股血雾喷射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一次不成功的暗杀就是这种结局,他叹了口气。
    女人一下摊倒在地上,黎世杰把她扶到椅子上,倒了杯水递给她。
    女人一口气喝完水,挣扎着站起来,她镇定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情绪,低声说:“谢谢你,我——”
    黎世杰点点头,说:“你现在不能呆在这儿。”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马上会有搜查。”黎世杰快速地说,“你要马上离开这屋子。”
    女人无力地说:“我马上走,这就走。”
    黎世杰摇摇头,说:“你出不去,跟我来。”说着他拉起女人的手,轻轻推开门,闪出房间。
    黎世杰住的房子总共三层,他住最上层一间阁楼,房东住一楼,二楼还有三间房,空着两间,一间住着一个裁缝,但他在靠近租界那边上班,晚饭后才会回来。黎世杰轻巧地搬过一把梯子,对准楼顶某个角落放好,然后爬上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呼地推开一扇天窗。
    他满意地点点头,下来,低声对女人说:“你上去,小心别发出声音,上面有个烟囱,你转到背后不要临街,等我叫你。”
    女人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但她已经决定照黎世杰说的做,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说话,很小心地爬上去,然后费力地爬出那个天窗,这个过程即拖沓又漫长,黎世杰觉得很不耐烦。当她的脚终于离开梯子的时候,黎世杰快速地爬上去,拉下盖子,同时低声说:“你不要动,等我。”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是你?”
    黎世杰没吭气,用力拉下盖子。
    黎世杰回到屋里,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天已经全黑,借着远处一盏路灯扩散过来的微弱亮光,他发现鞋匠的尸体已被搬走,路口停着一辆车,两个人站着抽烟,一个警察无所事事地在晃悠,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很显然,事情已经结束。在这个年代的上海,这个事情并不算很特殊,也改变不了什么,一个人——也许不止一个人——死了,但上海这一年来已经死去了几万人。
    黎世杰一时觉得没什么事做,他趟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人敲门。这个时间并不太长,大约二十分钟,他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房东的门。随后是上楼的声音,又是敲门声,又是上楼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就停在门口。
    黎世杰打开门,共四个人: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两个便衣,一高一矮——这种人黎世杰很熟悉,还有一个,黎世杰认为他是日本人,但他不能肯定。
    两个便衣显然对这个任务很不感兴趣而且很不高兴,他们一边抱怨没有赶上晚上原定参加但显然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取消的饭局一边对这间不大的屋子进行了快速查看,并问了黎世杰几个他们认为应该问的问题,大体上是了解这幢房子和租客的状况。警察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麻木地看着。黎世杰认为的日本人则阴沉着脸坐着,他的眼珠随着屋子里人的走到来回地转动,他好像对那两个便衣——或者说对所有的人——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搜查持续了十来分钟,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显然他们并不认为黎世杰和此事有任何关联,事情基本结束后高个子便衣对矮个子说:“告诉日本人可以了。”果然是日本人。
    日本人很生气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窗前,往外看看,又走到黎世杰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他的脚步很沉重,下楼引起的震动甚至街上的人都能感觉到。
    两个便衣和警察也出了门,黎世杰尾随着,表达一下送意。下楼时高个子便衣看到了摆在暗处的梯子,他走过去,用手挪动了一下,回头看着黎世杰。
    “梯子。”黎世杰说。
    “干什么的?”
    “上屋顶用的。”
    “哪儿可以上去?”
    “这儿有天窗”黎世杰指着一个地方。
    便衣过来看了看,说:“现在能上去么?”
    黎世杰说:“不能,天窗是锁死的,只有房东有钥匙。”
    “哦。”高个子便衣思索着,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警察跑上来,在楼梯口喊:“你们好没有?日本人等不及了。”于是搜查结束。
    两个小时后,当黎世杰打开天窗的时候,一支手枪正对着他的脑袋。
    卖花的女人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呆了一夜,这一夜两人之间充满了不安、猜忌、戒备和无聊,对于她来说,也许还有死里逃生的欣慰和同路人死亡的痛苦。黎世杰试探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其中某些问题很显然只要和他有相同的背景是不难猜到含义的,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女人拒绝了所有的交流。
    直到天大亮,女人开始不停地到窗口观察街上的状况,她显然打算立刻从这里出去,黎世杰也很疲惫,尽管他们之间缺乏起码的交流,但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女人和他想要寻找的组织毫无关系。这种直觉往往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在这个行业呆了近五年,这个行当的一切即便不说洞若观火,也能感知大概。眼前的这个女人太紧张、太不专业,这种人是不能直接执行任务的,她会害了所有的人,她甚至还不如处里的打字员老练。他直观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毫无交集,没有亲近感和共同点,他放弃了她。
    只是在女人要出门的时候,黎世杰说:“再等等。”
    “谢谢你”。女人低低的说,她转过身,对着黎世杰勉强笑了笑,明显带着抱歉的表情,也表现出她其实并不明白黎世杰的意思。
    “你现在最好别下去,等楼下的人上班后再走,可能还有十分钟。”黎世杰看了看表,说,“另外,你的枪最好不要带在身边。”
    “为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
    “这把枪打不死人,会害了你。”
    “谢谢你。”女人低声说。
    安静了几分钟,他们听见了楼下裁缝开门并下楼的声音。
    “我走了。”女人说。
    黎世杰点点头,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或许不存在道别,道别是对于希望再见的人而言,他们再见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也无须再见,对双方而言这都只是个不期而至又转瞬即逝的插曲。
    女人打开门,黎世杰终于还是说:“小心点,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女人低低的声音说:“我会的,谢谢你。”临关门时,她大约觉得就这么走了有些过意不去,又转身说:“你一直都住在这儿么?”说着她停住了,她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会报答你的,但她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妥当,他是不是接受,自己是不是显得虚伪,于是就没有说下去。
    黎世杰笑笑说:“也许吧,希望你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你放心。”女人不再说什么,轻轻拉上门,黎世杰听着她的脚步声到了楼下,停顿一下,然后消失。
    黎世杰其实并不担心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在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混乱的城市,她会像一粒沙子进入沙漠一样消失,她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人们依旧习惯战时的混乱,习惯于人的失踪和死亡。

    (二)

    第二天房东回来了,他听说发生了枪战不由得大惊小怪起来,跑去看了看差不多已经被冲洗干净的血迹,企图在事发地捡几颗弹头之类的东西来炫耀或作为谈资。黎世杰甚至没去事发现场,他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愿意使人觉得他过于关心这件事。前次来的高个子便衣又来了,找到了房东,要了天窗的钥匙,爬上去看了半天,然后下来敲开了黎世杰的门。
    黎世杰对他的到访很是惊奇,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流的必要。高个子便衣很随意地坐下来,把毡帽丢在桌子上,用眼神让黎世杰给他倒了杯茶,抽出一支烟点上,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用这种方式评价了黎世杰的茶叶。然后倒掉茶,自己倒了杯水。
    他说:“那天跑掉一个人,是个女的,你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没说?”
    “是吗?”黎世杰不动声色地说,“我没看见。”
    “那女的装成个卖花的。”高个子便衣说。
    “哦,是吗。”黎世杰冷淡地说,表示自己对此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感兴趣,因此他的冷淡就显得毫无破绽。
    “那个人没死,被救活了,他说的。”高个子便衣敲着桌子说。
    “谁没死?”
    “他们要杀的人,中了两枪,到医院救活了,还好那女的枪坏了,捡了一条命。”
    黎世杰点点头,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他认为他其实没资格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他原本想问问那个人是什么人,状况如何,但一种无时不在的职业敏感性提醒他不要过多地表现出好奇心,尽管好奇心也是小市民的一种个人特点。他凭直觉认为眼前这个人对他是没有恶意的,这种直觉非常准确,往往不需要任何证据作为佐证,这也是他多年从事特殊工作的一种本能。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也许只是随便试探,也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含义,只是闲聊。
    “他是什么人?”黎世杰终于问出这句话,但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因为双方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认为只有这个话题可以打破沉默。
    “谁他妈知道。”
    黎世杰就不再问了。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说:“你平时做什么?”
    黎世杰说:“战前在租界打零工。”
    “赚得还可以吧?”便衣的眼光在黎世杰身子上下游动,他自然看得见手表、毛料西服和脚上的皮鞋,尽管西服已经有些破旧,但即便在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
    “还行吧,可以攒点小费什么的。”
    “你一直住这儿?”
    “住了一年了。”
    “在帮派呆过?”
    “没有。”
    “你一个人?老家哪儿的?”
    “绍兴乡下的。”
    “不远嘛,打仗怎么不回去?”
    “乱世,哪儿不一样?”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拿起毡帽,站起来,黎世杰也站起来。
    “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高个子便衣问。
    “不一定,随便找点事也不难吧。”黎世杰说。
    “找不到事可以来我这儿试试。”高个子便衣戴上毡帽,喝口水,说。
    黎世杰觉得有些惊奇,笑着说:“警察?”
    “差不多吧,怎么样,我们这儿缺人手。”
    “你们是日本人——”
    “什么他妈中国人日本人,都是混口饭吃。”高个子便衣打断他,“我姓赵,赵子清,想想,有兴趣来找我,在哪儿混不是混,哪来那么多讲究,你叫什么来着?”
    “黎世杰。”
    “那行,改天我来找你。”赵子清边说边出了门。
    黎世杰并没有把赵子清的话当真,无非是几句闲聊。不过,他倒真的觉得该找个工作了,他已经闲的太久,已经不太适应上海的生活,更重要的事,他兜里的钱不多了。
    黎世杰现在对找到他的组织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或者不如说,组织对于是否能找到他也并不在意。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掌握任何秘密,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背景和社会关系,连相貌都显得那么平庸无奇。他个人的命运与整个中国的或者整个组织的命运相比,甚至连微不足道这个词都嫌过分。他现在和上海那些衣衫褴褛、目光呆滞、麻木不仁的难民没有本质区别,他只是暂时比他们多了一间房,兜里多了几个大子儿,所以他才有和他们不一样的自尊,还可以思考。但这种状况很快就会过去,当他兜里有限的金钱被消耗掉,他就会被迫当手表,当衣服,甚至当掉皮鞋,他很快就会失去思考能力,因为作为一个难民。这种能力显得多余,是一种浪费。
    组织并没有对不起他,不但租了房子,留下的钱也足够他体面地生活一段时期,他不能再抱怨什么,很多人默默无闻地死去,相比而言,他已经得到很多。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象一个正常人一样出去工作,而不是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敲门声。
    黎世杰开始出去找工作,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上海的华界已经被炮火夷为废墟,除了靠近租界的几条街,大部分地方已经成为上海人避之不及的农村难民聚集的贫民窟,要去只能去租界。但现在租界早已人满为患,尽管比起战前租界显得更繁荣,但人潮的涌入无疑使赚钱更为不易,黎世杰除了有一个看似体面的外表,他其实并不具备找到一份好工作的素质。
    一个星期下来,黎世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工作,甚至在他一再降低门槛的情况下也未能如愿,每天他颓丧地回到住处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现在从农村进入上海的难民越来越多,这些难民对他而言是巨大的危险,他们在抢夺他的工作,很快还要抢夺他的口粮,他很快就会混迹于这些人中间,被他们吞没。每当他想到此,就感到不寒而栗。
    房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一天,他的房租到期了,房东催他交钱,他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房东忍他几天。好在现在华界的房子不算很好租,房东赶走他并不能得到实际的好处,加上他体面的外表和某些私人物品,使得房东认为总是能得到点回报的。因此尽管脸色难看,房东并没有将他赶出屋子,只是指点他说你的东西可以去当呀,手表就很值钱,够几个月房租了,你留着也没用。
    现在的问题是,即便他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吃饭也将很快成为一个问题,或者,真的要走进当铺。
    @行情不再来 14楼 2014-06-22 11:29:30
    朋友写得不错哦,请继续
    -----------------------------
    谢谢,第一次来发帖,希望更多朋友能不吝指教。
    十二月的上海冷得刺骨,尤其是夜里,睡在冰冷的床上,黎世杰无法抵御饥饿的感觉,而阴冷的天气更加重了这种饥饿感。战争使上海的华界变得一片漆黑,往日繁华的花花世界对于留在华界的人而言早已从记忆中消失了,只有路边几盏昏暗的路灯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城市而不是荒野。黎世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找碗热汤面,他记得两公里外有一家面馆,尽管已经大不如前,但热汤面总是有的,这碗面可能要花掉他三分之一的现金。
    他摸索着下楼,顶着刺骨的寒风,鼓足勇气出了门,蹒跚着朝面馆的方向走去。街上极其安静,没有人,没有声音,他仿佛走在末日的街道。
    走了一段,黎世杰觉得这条街上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这也很正常,也许还有一个人和他同样饥饿的人,他也需要一碗热汤面,很正常,黎世杰这样想着,努力地前行。南方的冬天,干燥而冷酷,上海的冬天尤其使人难耐,战争摧毁了一切,失去了遮挡的寒风肆意而为,犹如小刀般的寒风使黎世杰感受到凌迟般的痛苦,他从来没有感觉上海的冬天会这么冷。
    黎世杰后面的脚步声一直没有消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样一条无人的街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一颗子弹,也许一刀,在上海,为一个烧饼也值得去杀一个人,更不要说他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戴着手表,还有皮鞋,足够使人下手了。黎世杰不由警惕起来,他不能坐等这一切发生,甚至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也可以去抢这个人,假定这个人果真要抢劫他,他就更有理由去这么做,这么做他决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距他不远果然有个人,个子不高,身形不壮,看不清脸部,整个人缩在一件灰糊糊的衣服里。黎世杰快速地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想解除可能的危险。
    当两人相距只有两米时,那个人的头从衣服里伸了出来,这是一张不太熟悉但肯定见过的脸,黎世杰呆了呆,他在努力回忆。
    “是我。”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声音。
    黎世杰明白了,是那个女人,那个卖花的女人。
    黎世杰泄了气。
    “我就是来找你的。”女人说。
    “跟着我走。”黎世杰叹了口气。
    面馆已经快打烊了,上门板的时候来了两个人,老板很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至少穿西装的人他认识。
    “两碗面。”黎世杰说。
    借着面馆里的灯光,黎世杰终于可以再次看看这个女人。她比起第一次见面时明显又瘦了一些,粘在一起的头发胡乱地塞在一个脏兮兮的围巾里,整个身子缩在一件完全不合身甚至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棉衣里,她的手上长起了明显的冻疮,背着一个对她而言很重的包裹。她既象个刚从乡下逃难到上海一无所有的难民,也象一个在上海输光了一切而走投无路的无数冒险者中的一员,无须解释,她的形象已经使黎世杰对她这一段时期在上海的生活有了充分了解,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当热汤面上来的时候,她没有客气,用极快的速度和不雅的姿势喝完了。
    黎世杰本想再买一碗给她,但摸了摸腰包,放弃了这个打算。
    汤面使得两人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女人低声说:“谢谢,谢谢你。”
    黎世杰结了帐,老板慷慨地又给他们每人一勺面汤。
    一个小时后,两人回到到了黎世杰的屋子,默默地坐了一会,黎世杰说:“那个人没死。”
    女人点点头,好像并不感到惊奇。
    “你找我有什么事?”又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
    “我无处可去。”女人低声说。
    “我们又不认识。”黎世杰冷冷地说。
    “我知道,但我没法子。”女人声音压得很低,象蚊子叫。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我又有什么法子。”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黎世杰觉得她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黎世杰并不想知道,他此时对她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黎世杰几乎要放声大笑,他伸手到兜里掏出一个毫子丢在桌子上,说:“不用借,我可以给你。”话里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对不起。”女人说,“我会还你的,我有抵押。”
    黎世杰说:“那你去当铺嘛,找我干什么?”
    “当铺不收。”女人说,说着把包裹打开,伸手进去,然后拿出一个小布包。
    黎世杰好奇地看着她一点点打开布包,是一只手枪。
    女人把手枪推过来,说:“这个可以抵给你。”
    黎世杰拿起手枪,把玩了一会,猛地拉了一下枪栓,说:“首先,这把枪是把坏枪;其次,即便是好枪我也没钱。”
    停了一会,黎世杰说:“能不能问一句,你要钱做什么?”
    “回乡下。”女人说,借着补充说:“最多十天我就回来。”
    “乡下能搞到钱?”黎世杰嘲讽地问。
    “能的。”女人抬起头,急切地说:“我要的不多,你借我十块钱,我还你二十,我可以写借据。”
    黎世杰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们要杀的是什么人?”
    女人低下头,过了一会,说:“日本人那边的。”
    “事先没试过枪吗?”黎世杰问。
    女人摇了摇头。
    “哪儿搞的枪?”
    女人犹豫了几秒钟,说:“买的。”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算你们运气,还有一把枪是好的。你们和日本人有过节?”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很惊奇这句话,但这是在上海,这句话并不奇怪。
    “你们是——”黎世杰迟疑了一下,同时也斟酌了一下用词,问:“做什么的?”
    女人也迟疑了,她说:“我们都不要问对方,好不好?”黎世杰看出她说着话并不坚决,商量的口吻更重一些,而且他感觉她很信任他。
    黎世杰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借钱给你。”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你也不是一般人。”
    黎世杰不由警觉起来,女人马上感觉到了这种警觉,说:“一般人不会救我——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借钱,不谈其他的。”她本来想说,你不是普通人,是一个有爱国心的人,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但话到嘴边,她突然觉得在眼前的情境下,这些话显得无味、虚伪、多余,尽管可能是真的,她一时觉得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

    @抽风机器 21楼 2014-06-22 15:55:48
    很不错,加油啊
    -----------------------------多谢
    @笑三刀_ 22楼 2014-06-22 17:55:32
    写得真心不错。
    -----------------------------
    谢谢
    黎世杰冷淡地说:“我的钱只借给朋友。”
    女人感觉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黎世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就说。”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女人低声说。
    黎世杰盯着这个女人看,他现在有点对她感兴趣了,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借钱,更何况这是一个女人,她一定有她难言的苦衷。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尽管她显得很幼稚,很无助,但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
    女人被他盯得有些狼狈,说:“我真的很需要一些钱。”
    黎世杰说:“每个人都很需要钱,除非你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会不会帮你。”
    女人沉默了,她两只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黎世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一分钟,她默默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打搅了。”说着很小心把手枪重新包好,很小心地放到包裹里,然后朝房门走去。
    黎世杰冷冷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她来找他,说明她在上海已经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她已经走投无路,一旦走出这个门,她就会被成千上万和她处在同样境地的人淹没。当然,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在上海这个地方不难生存,但她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如果只是为了生存,她不会走进这道门,她会找到很多生存的办法。
    其实黎世杰的境况并不比她强多少,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她,她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人,她现在的窘迫只是暂时的,她只需要别人很少的帮助就能摆脱这种状况,黎世杰凭本能感受到她并没有撒谎,她会回来还钱,因为她还有比还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现在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填饱肚子,除此而外他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其他了。
    “你回来。”就在女人要出门的瞬间,黎世杰说。
    女人停住脚步。
    “坐下,先别急。“黎世杰说,女人顺从地回来坐下,看得出她并不真想走,对他的挽留也不觉得很意外。
    “怎么称呼你?”黎世杰问。
    “我姓周,周枫。”她顿了一下,说:“枫树的枫,你呢?”
    “我姓黎,黎世杰。”
    两人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笑,他们都认为对方报的是假名。但能有一个正式的称呼,至少消除了妨碍他们交流的某种障碍。
    “周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需要帮助,但为什么你就一定认为我是那个能帮你的人?我很好奇。”黎世杰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就觉得,你能帮我,是感觉。”
    黎世杰知道,做这一行感觉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在凭感觉做事,感觉,可能会害了他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依靠感觉在工作,在判断,在生存。无疑,周枫的感觉来源于黎世杰曾经对她的帮助,其实他们相互的看法是一致的,黎世杰不会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相识,是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不会发生在两个毫无共同点的人之间,他们之间有很多无须言明的共同点,正是这些共同点造就了他们之间的这种感觉。
    黎世杰可以帮助她,就目前她的需要而言,也有能力帮助她,但为什么要帮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她企图在街头杀一个人吗?那个人也许在为日本人做事,但上海沦陷以后起码有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沉默了一会,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这个问题使她很为难,但也许也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经过一番犹豫,她说:“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
    “你们是杜先生那边的人?”黎世杰问。
    “杜先生?什么杜先生?”周枫茫然地问。
    黎世杰站起来,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上海滩是个冒险家的乐园,杀人本身也是这种冒险的一部分。但上海毕竟不是土匪窝子,租界有巡捕房,华界有警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杀一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杀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肮脏、潦倒、幼稚、无知的女人,却能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这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她去杀人的理由他也许不知道,但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理由背后的事实——她就是被他们三年前剿灭的那伙人,就是他们以为已经被永远赶出上海不可能回来的那伙人,他们又回来了。他激动起来,来回踱着步,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周枫。这个女人是羸弱无助的,她并不比工厂里那些粗手大脚的苏北女工体面,就她目前的形象而言,甚至她还比不上弄堂里帮人洗衣服刷马桶的老妈子,但她在执行任务时的果敢和坚定他却很熟悉,他仔细回想那天的事情,他激动起来,是的,就是他们。
    周枫也紧张了,她原本对黎世杰并无防范之心,她对他只是抱有一种希望,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发现的希望,她对他是什么人一无所知,她只是简单地认为他们之间也许可以达成一种交易,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既然他救过她,那他就不是敌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是可以交易的人,她是真心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也真心渴望对他有所报答,至于他的身份和背景,她无从知晓。也许她来找他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愚蠢往往是人在绝望时的选择,愚蠢不一定是错误。但现在她的信心有些动摇,甚至,她也模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
    黎世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坐下来,喝了口冷水。
    周枫不安地看着他,说:“如果——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打搅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以往接触的那些人是那么的不一样,她紧张、无知、毫无心机,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但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伙人中的一员,只是,可能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太长了,离开得太彻底了,他们已经不再适应这座城市。就在这一刹那,黎世杰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强烈,但他没有犹豫。他决定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也许根本毫无意义,也许要冒很大的风险,但这是一个机会,不但对他个人,对他的组织,甚至对他的信仰都是一个机会。
    黎世杰并不关心政治,但具有强烈的职业敏感性,这种敏感性部分是职业特点,部分是天生的,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深刻地影响一个人。黎世杰只是个小人物,但他从来不甘于做一个小人物,他兢兢业业,认真细致,小心地与同事相处。他们这一行充满风险又不无机会,好比一个赌场,他押注的他的一切包括性命。五年多来,尽管他做得并不如意,但他一直渴望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
    双十二事变后国内政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对黎世杰这样的人毫无影响,他们只是凭本能工作,他们只会在某个目标失去的时候才暂时休息,才会把眼光转向另一个目标,他们永不停歇,因为在他们眼里目标永远存在,一个目标消失了,会有新的目标出现。现在目标又回来了,黎世杰本能地做了决定,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兴奋、躁动,他准备为这个决定冒相应的风险。
    “你刚才说,我借给你钱,你回到乡下,然后又回来还我钱?”黎世杰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周枫点点头。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就为了还我钱吗?”黎世杰问,甚至带上了点调侃的味道。
    周枫怔了怔,但她不愿意也无法解释这个事情。
    “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办法,保证你能还我钱。”
    “什么办法?”周枫问,“你说说看。”
    “我陪你一起去乡下,来回的费用全部由你出。”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然,从逻辑上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对于债主而言,甚至显得理所当然。
    黎世杰看出她并不完全拒绝这个建议,但她在犹豫,在权衡。很显然,拿到一笔钱到乡下是她目前最现实也是最急切的生活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甚至不惜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但去乡下显然还包含着更多的意义,这些意义只有她自己清楚而且不足为外人道。
    他们突然陷入了沉默,沉默得很彻底,他们都能清晰地听见黎世杰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黎世杰并不着急说话,他要留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不能显得太急。这件事就本质而言,是周枫在求他,他可选择的余地比周枫大得多。他知道周枫目前正在分析他,正在犹豫,她对他是信任的,甚至在她目前的境地下,是依赖的,但这种信任和依赖如果会危及他们的利益,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黎世杰不认为他会危及他们的任何利益,他很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组织、行动方法、人员,甚至了解他们的性格,一个陌生人的闯入不会给他们造成任何威胁,甚至会是某种机会,他们会更倾向于利用而不是排斥。
    终于周枫说:“如果你觉得合适,我可以答应。”
    黎世杰说:“那好,先睡觉,明天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黎世杰去了五公里外的一个当铺,当掉了他的手表,当了八十元,不能更多了,要在战前,这块进口表可以当一百五十元,这几乎是他唯一的私人财产。但他并不惋惜,即便没有这件事,他当掉手表的概率也几乎是百分之百,更何况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能赎当。在他当手表的时候,他是真的希望能从周枫身上赚一笔钱,不但能赎当,还能暂时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
    他回到住处,周枫正在窗口看着下面发呆,黎世杰咳嗽了一声,说:“钱的事我们要先说好。”
    周枫转过身,点点头。
    “我当掉了手表,一共当了八十块,这是当票。”黎世杰把当票放在桌子上,周枫瞟了一眼,“到时候我要赎当的,别以为我占你多大便宜。”
    “我借给你二十,到乡下你拿到钱还我四十,另外有十块钱是额外的,我要赎当。回来时你一共还我五十。”黎世杰接着说。
    “昨天说的是借十块。”周枫低声说。
    “十块是你一个人的路费,可现在是两个人的花销。”黎世杰反驳说。
    周枫不吭气了,她好像对钱并不敏感。
    “午饭后出发,你现在先去洗个澡。”
    周枫不由感觉有点尴尬,说:“有必要么?”
    黎世杰说:“如果你打算长期在上海过日子,就要学会经常洗澡。”
    周枫不再坚持,问:“去哪儿洗?”
    “不远,我带你去。”黎世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人的一切开销都从你借的钱里出,超出二十我再借你,说好的规矩,借一还二。”
    周枫点点头,她甚至没有找黎世杰要那二十元钱,黎世杰也就没吭气。
    (三)
    周枫要去的地方上海往北大约一百二十公里,尽管大的战事已基本结束,但一路上战争的痕迹还是无处不在。战争使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判断力,住在乡下的人认为应该去上海,住在上海的人却认为还是回乡下安全,人们象没头的苍蝇一样,挤满了从上海开出或驶入上海的各种交通工具,每天都有寻找新生活的人们在完全相反的路上互相凝望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尽管路程并不算长,但由于公路实在糟糕汽车实在陈旧并且人员过于拥挤,黎世杰和周枫还是感到这趟旅途的艰辛,原本计划一天的路程由于意外太多变成了两天,吃饭、住宿,一切都由黎世杰安排,周枫对支出既不关心也不过问,黎世杰算计着,照这个开销,也许十块钱就能走个来回。
    这段旅途是艰苦的,更是枯燥的,黎世杰和周枫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除了必须的情况外,周枫几乎不发一词,黎世杰在试探了足够多的次数后,也就放弃了这种无望的交流,两人几乎在沉默中度过了这段难堪的旅途。
    第三天中午总算到了地方,人们下了车,公路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就要自己走了,当然如果你肯花钱也可以雇辆马车。黎世杰问明还有不到二十公里路,于是决定走着去,周枫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她并不在意如何到达目的地,也有足够的意志坚持。
    天黑时他们到了一个破旧的村庄,周枫很熟练地找到一间屋子,然后让黎世杰和她保留一段距离,她走过去敲开门,和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招呼黎世杰。
    黎世杰识趣地保持着低调,他当然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周枫的地盘,对此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敬畏,周枫不是普通的女人,这个观念是黎世杰一切行动的准则。
    屋子很破旧但又恰好可以住人,所有影响居住的地方都被小心而实惠地修补过。和他们一路上看到所有房屋几乎一模一样,这种破旧衰败不一定是炮弹直接造成的,但一定是战争造成的,在战争期间,并不显得特别,中国农民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适应战争。
    屋子的主人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四十多岁,憨厚中带点固有的狡黠,热情中带有明显的戒备,黎世杰很熟悉这些人,他在十六岁以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黎世杰和周枫进了屋,农民知趣地走开,说是去铺床。周枫说:“今晚你住这儿。”
    “你呢?”黎世杰问。
    “我有事。”周枫说,“房钱你随便给几个,他们不在乎。”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明早。”周枫低声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黎世杰说:“你去哪儿,我跟着你。”
    “不!”周枫低声但坚定地说,用的是不容商榷的口吻,黎世杰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口吻说话。
    黎世杰知道他此时必须听从周枫的安排,这不但是一种规则,更是一种现实,他不再说什么。
    周枫仿佛对刚才生硬的态度有些歉意,说:“黎先生,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说好的事情不会变,我们不会亏待帮助我们的人。”她连用了几个“我们”而不是“我”,使黎世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周枫的安排,但他并不觉得不安。
    周枫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苏北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夜黑得使人有失明的感觉,静得使人无时不体会死亡的感觉,尤其对一个从上海来的人而言,使人感觉如离开父母的孩童般恐惧。房东铺的床很不舒服,但在农村已经无可挑剔了。
    黎世杰心里是踏实的,当然,周枫一去不复返的可能是存在的,尽管黎世杰觉得发生的概率不大,她至少应该给他一个交代。当然如果她一去不返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毕竟钱全部在他手上,即便出现这种状况他也没太大的损失,手表早晚是要当的,只不过提前了两天罢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计划可能因此泡汤,但这个计划本来也就是他的心血来潮,做什么事没风险呢?何况这根本算不得风险。最差的情况,是明天他醒来的时候有几支手枪对着他,杀人灭口本来就是一种江湖规则,算不上特别,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战。但黎世杰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他和他们并无恩怨,甚至还帮过他们,杀人灭口不是他们的作风,他心里清楚,即便他们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抽风机器 34楼 2014-06-25 13:45:25
    怎么不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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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人看,没情绪了,难道兄台还记得这个帖子。
    难得还有人看这个贴子,再更新一些吧
    清晨时黎世杰感觉门外来了一些人,他很警觉地爬起来,但马上又觉得没必要,因为他现在做什么和他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没什么关系。他躺在床上,甚至有些惋惜要离开已经被捂热的被褥。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房东适时地进来,端了一盆热水,黎世杰忙从兜里往外掏钱,房东明白他的意思,憨憨地笑笑,说:“有人给过了。”
    黎世杰点点头,用热水洗很仔细地洗了洗脸,几乎就在他洗完整理好衣服的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门呀的开了,周枫先进来,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接着把身子让朝一边。
    进来一个魁梧的身躯,附带着一股凌厉的寒风,刚从被窝里出来还没适应寒冷的黎世杰猛不丁打了个寒战。来人一步跨过来,双手紧紧地握住黎世杰的右手,说:“是黎先生吗?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尽管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黎世杰仍然能感受他嗓音的洪亮。本来不算小的屋子在进来这么一个庞大的身体后突然变得拥挤起来,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子奇怪的腌制品的味道喷了黎世杰满脸,使他感到一股难言的恶心。他有着宽大的脸庞和浓密的眉毛,脸上长着很多不规律的肉疙瘩,杂乱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农村常见的毡帽。黎世杰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只能感觉他的双手异常的粗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大块头,在南方极少见这样块头的人。
    “幸会幸会。”黎世杰尽量用谦卑的口吻说。
    “我姓刘,叫刘志达。”
    “刘先生,幸会。”
    “黎先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谢谢,谢谢你。”刘志达用力握着黎世杰的手上下左右甩了几下,毫无防备的黎世杰觉得双臂一阵酸麻,但他显然不能拒绝这样的好意,他只好任由他甩着,直到他满意了放开手为止。
    周枫搬来了小凳子,三人坐下来。
    “事情我都听周枫同志说了,黎先生能在危机时刻仗义相救,足见是位有爱国心、有胆识的志士。我听说这次周枫同志来这儿的费用也是黎先生出的,对黎先生的爱国义举我们非常钦佩。”
    黎世杰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有点狼狈,但他能察觉出刘志达的话里没有半点调侃、挪揄的意思,是完全真诚的,而且他能直呼周枫为“同志”,显然并不把他当外人,当然也显示出并不在意他知晓他们的身份。
    “黎先生支付的费用,我们还应当还多少?”
    黎世杰一时觉得不便回答,就看了一眼周枫,周枫说:“五十块。”
    “好的好的。”刘志达说,“只是黎先生,钱我们暂时还没有,不能马上给你。”
    黎世杰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但他需要表达出自己的失望,以显示债主的身份,他说:“我和周小姐在上海说好的,到这儿我就能拿到钱。”
    “当然,当然的。”刘志达说,“我是说不能马上,不能现在给黎先生,所以需要黎先生多待一段时间。”
    “多少时间?”黎世杰不动声色地问。
    “不长不长,黎先生,我们这儿也很困难,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所以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筹钱,黎先生放心,我们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到。”刘志达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片,然后掏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撮出一点烟丝,小心地放到纸里,熟练地卷起来,然后把纸边放到嘴里舔一遍,粘起来,递给黎世杰,黎世杰客气地摆摆手,表示不会抽,赵世达摸出一盒洋火,点着烟,深深地吸一口,喷出一阵浓烈的烟雾,久久不散,使人觉得待在一间失火的屋子里。
    “黎先生是哪里人?”刘志达问。
    “绍兴乡下的。”
    “在上海做什么?”
    “战前在租界做零工,现在没事做。”
    “黎先生一直在上海做吗?”
    “以前当过两年兵。”
    “哪年当的?”
    “民国二十年。”
    “黎先生在哪个部队?”
    “五军88师。”
    “打过仗?”
    “打过,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打完就一直在上海。”
    刘志达把抽完的烟在鞋底摁熄,和周枫互相看了一眼,黎世杰认为他们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是相信的,当然,仅就这几个问题来说,他也几乎没有撒谎。虽然这个盘问在意料之中,他也完全可以接受,但黎世杰为了表示双方的平等,还是问道:“不知刘先生是做什么买卖的?”
    “黎先生是爽快人,我们也不隐瞒,我们是游击队,抗日救国游击队。”
    @抽风机器 40楼 2014-06-26 13:53:24
    不更可惜了,要能坚持,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写什么国共的内容,兄弟残杀这种可悲的事这个年代估计没几个人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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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是写完了的,不要说没有写国共仇杀,整个小说连“国共”这两个字都没出现过,可能开篇不太吸引人,其实后面我觉得蛮好看的。
    感谢楼上事实真相wlj、文笔居士顶贴,本来不想再贴了,看到还有人再看,真心高兴,继续再贴。
    他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黎世杰反而感觉很意外,同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刘志达见黎世杰没有继续问,就接着说:“黎先生放心,我们今天是抱着诚意来的,对帮助我们的人我们是不会亏待的,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黎先生商量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黎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黎世杰不明白“走一趟”的意思,看着周枫。
    周枫说:“我们的意思,今天我们不能待在这个地方,如果方便的话,黎先生能不能和我们一起——”
    刘志达说:“就是有个行动,我们不勉强黎先生,但我们觉得如果黎先生能和我们一起去,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黎先生不要误会,因为我们行动完成不一定回来,而且也是为了黎先生的安全,当然,黎先生完全可以不去。”
    黎世杰沉默了一会,问:“到什么地方?”
    “离这里四十里地。”
    周枫说:“黎先生,你不想去可以不去的,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黎世杰认为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推辞,而且他也并不想推辞,但他不愿意对方看出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于是他想了两分钟,问:“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早饭就走。”
    “好吧。”
    刘志达站起来,推开门对外面喊了一声,一个年轻的农民过来递给刘志达一个灰布包,刘志达打开,对黎世杰说:“黎先生,请吃吧。”包里是几个烤熟的土豆和冷馒头,用来包食品的这块灰布明显不是很干净,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可疑的印迹。黎世杰尽管确实有些饿,但却提不起食欲,他希望至少能有一碗热的东西,至于这些食物,他并不想吃。
    周枫站起来,说:“我去弄碗热水来就着吃。”
    刘志达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黎先生,来得急没准备,先吃一点,等会要走长路的。”
    黎世杰勉强笑笑,伸手拿了一个土豆,周枫端着一碗热水进来,在黎世杰还在犹豫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响起一阵令人反胃的咀嚼声。
    黎世杰跟着刘志达的这支队伍走了整整四十里路,算上刘志达这支队伍有十六个人,只有三支老式的汉阳造和一支他从没见过的鸟枪,刘志达自己带着一支很醒目的德国造驳壳枪,其余的人只有镰刀和木棍。这些人被称为游击队实在很勉强,在黎世杰眼里他们就是一伙纯粹的农民,愚昧、粗鲁、不讲卫生,穿着破旧肮脏且笨重的棉袄,说着很难听懂的土话,他实在难以把这些人和“抗日游击队”画上等号,当然,他自己也是第一见到游击队。
    一路上黎世杰很知趣地沉默着,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尊敬。唯一的问题是他觉得这些人走路非常快,他常常被甩到后面,队伍几次停下来等他,尽管每次刘志达都显得很友善,但黎世杰从他不停地抬头看太阳感觉时间对他很重要,不过他一时间实在难以适应乡下泥泞坎坷的路面,只能怀着歉意努力前行,令他惊讶的是,周枫能保持和队伍同样的速度而且看得出并不费力。
    经历了一顿粗糙的午饭又翻过一座不算高的山包,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黎世杰几乎是立刻瘫倒在地上。
    这是一片荒野,有一条孤零零小路,路两边是荒芜的田地,看不出曾经种过什么,目力所及没有任何人烟,在黎世杰看来这并不惊奇,汽车一出上海基本就是这样的景致。刘志达领着人仔细地观看着,不时指点着,还用一种很难懂的土话说着什么。黎世杰很好奇,但他知道此时不能提出任何问题,不能表示出任何好奇心。
    周枫过来坐到他身边,对他说:“不好意思,黎先生,让你受累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只是伸手拨弄着一棵枯草。
    这时刘志达走过来,带着满意的笑容,黎世杰注意到有人朝西边快速跑着,其余的人往路两边散开,他已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
    刘志达说:“黎先生,待会这里会有战斗,你和周枫同志到那边去掩蔽。”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
    黎世杰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犹豫了一会,说:“这个地方不适合的,都是开阔地,你们武器又差。”
    刘志达笑着说:“是的,是不合适,但他们人很少,没有防备,我们盯了他们好几天了。最主要的是,这里离据点远,打起来没人知道,谁都听不见。”
    黎世杰问:“对方几个人?”
    “三个。”
    “什么人?”
    “日本人。”
    黎世杰沉默了,他认为眼前这十多个人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一二八的时候日军一个小队能抵五军一个连,一个日军士兵能长时间抵抗五军一个班的围攻,这还是在装备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在目前的状况下,没有后援,仅凭这些农民,简直是自杀,而且还很可能危及到他的安全。
    刘志达笑了,说:“黎先生,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证你的安全。”
    黎世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先生,你们以前和日本人打过吗?”
    刘志达摇了摇头,然后很快地说:“总得有第一次。”
    “你们打算怎么打?”黎世杰问。
    刘志达说:“其实很简单,我们三支步枪,瞄准三个人,同时开火,能打死几个打死几个,打不死就打伤,然后冲上去解决。”
    这个计划非常简单、粗陋,甚至不算计划。
    黎世杰问:“枪法准么?”
    刘志达说:“还算可以吧。”
    “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枪。”黎世杰说。
    刘志达犹豫了一会,然后对着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背着枪的人喊了一声,那个人猫着腰跑过来。
    “小韩,把枪给他。”刘志达说。
    被称为“小韩”的人把枪递给黎世杰,黎世杰接过枪,是一把老式汉阳造88式步枪,这种枪他很熟悉,性能好,稳定性高,但威力不足,并不适合狙击作战,不能保证一枪使对方丧失战斗力。他哗地拉开枪栓,感觉枪的保养还可,当然,他并不是枪械专家,也很难说是用枪的行家。
    他把枪还回去,问:“枪法如何?”
    小韩也一个年轻人,黎世杰凭感觉认为他不满二十岁,但农村人的年龄往往很难和他们的外表相吻合,他的脸上有一些被寒风吹裂的痕迹,但同时他的额头很光滑,没有皱纹,农民一过二十就很可能长满皱纹。
    他憨憨地笑笑,说:“还行。”
    “都是打鸟打兔子练出来的。”刘志达说,“前些年被困在山上,没吃的,就打点活物,都是这么练成的。”
    黎世杰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刘志达接着说:“听说黎先生也当过兵,可以指点一二的。”
    黎世杰谦卑地笑了笑,说:“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不敢指点。不过他们战斗力很强,枪法很准,还可能有手榴弹,你们一定要第一枪就击中,只要留下活的,你们就难办了。”
    刘志达点点头,说:“是的,黎先生的意思我们知道。”他还想说点什么,这时远处一个人快速地低着身子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刘志达说:“来了,你们快去。”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土丘。
    周枫和黎世杰猫着腰快速跑过去,然后找了个位置趴好,这时整片荒野已经看不见什么人,黎世杰认为至少他们的隐蔽很有经验。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三个人,走的并不快但越来越近,十分钟后甚至连黎世杰都能隐隐看清他们的面容,前面两个日本人,后面不远处跟着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两个日本人交谈着什么,发出怪怪的笑声,穿警察制服的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不时踢着路上的土块解闷。两个日本人只有一个背着步枪,后面的警察也背着步枪,另一个日本人腰间有一支手枪。
    “只有两支步枪。”黎世杰低声对周枫说,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这时荒野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黎世杰血液猛地上涌,脸色瞬间通红,这正是熟悉的汉阳造的枪声,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是一一串连射,显然是刘志达的驳壳枪射出的。
    路两边冒出浓烈的烟雾,在烟雾中夹杂着人的惊惶的喊叫声,路上的三个人同时倒地,随后又是一排枪声,这时周枫的手一把抓住了黎世杰的胳膊,同时兴奋地说:“打中了。”
    两个日本人滚到了路边的一条浅沟中,穿警察制服的人趴在路中间,发出痛苦的惨叫,有人喊:“杀出去,杀死他们。”五六个人跳出来,朝日本人冲过去。
    太顺利了,难道就这么结束?
    这时响起了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更响更脆的声音,一种完全不同于汉阳造的声音,是日本人的枪响了,在快速射击中,两个人中弹倒下,剩下的楞了一下,惊惶地往回退。
    “卧倒卧倒,就地卧倒。”黎世杰几乎要喊出来,但是晚了,伴随着一阵杂乱的枪声,又有三个人中弹倒地,发出悲切而绝望的嘶喊声。
    枪声停止了,荒野里弥漫着硝烟和痛苦的喊叫声。
    刘志达的心跳几乎停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半分钟就有五个人中弹,他愤怒,痛悔,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人,死得是那么的没有价值,他拿着枪的手在发抖,这支刚拉起来的队伍,在一瞬间就不见了三分之一,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不明白为什么而战。他环视周围,幸好,三支汉阳造都还在,这使他得到稍许安慰。他稍微平静了几秒钟,把自己从自责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然后观察了一下,可以确定的是,一开始伏击的几枪至少有两枪击中了目标,对方最多还剩下一个人有完整的战斗力,穿警察制服的人现在已经停止喊叫,开始在地上抽搐,两个日本人暂时情况不明。
    他快速爬到一个正在紧张地瞄准着的队员旁边,说:“小韩,注意瞄准,他露头就打,不露头不打。”小韩点点头,他眼睛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持枪的手也在发抖,刘志达伸手帮他稳定了一下枪身。
    他想把同样的话告诉另外两个有枪的人,因为就在这时他又听见枪声,他要制止盲目的放枪,每支枪只有不到十发子弹,而且会暴露目标。但他不能冒险过去,现在跨越这条小路危险极大。
    他耳边突然有个声音说:“快告诉他们停止射击,不要盲目射击。”他回头一看,是黎世杰。
    “你怎么——”
    “快。”黎世杰说。
    “好,我过去。”
    黎世杰一把抓住他,说:“就在这喊,他们听不懂中国话。”
    刘志达感激地朝他点点头,高声喊:“你们两个停止开枪,瞄准打,不露头不打。”停一会,又喊:“三柱,你绕到他背后,不要让他露头。”
    枪声又停止了,荒野陷入了沉静。
    刘志达很焦急,在寒冷的冬天,如果缺乏救助,中弹的人很快就会濒临死亡,而且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因为正常情况下这三个人应当在两个小时后到达一个据点,到时候没见到人据点就会有人过来。现在不但要结束战斗,还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撤退,如果有伤员的话撤退的时间还要被耽搁。
    已经僵持了十多分钟,这里虽然是片荒地,但并不能保证完全没有人经过,既然有路就有人,就会有意外,一个意外就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刘志达不再犹豫,他扯着嗓子,高声喊:“大家听好,慢慢爬过去,听我的指挥,冲过去,杀死他们。”
    黎世杰觉得这不是好办法,会造成伤亡,但他无法提出更合理的建议,而且他也看出刘志达的焦虑,他听见刘志达继续喊:“从四面围过去,不要挤在一起,听我指挥,我喊冲大家就冲上去。”
    十多个人爬着朝日本人隐蔽的浅沟围过去,日本人也感到不安,不时冒险抬头朝外看,但他对眼前的状况无能为力。十多分钟后,刘志达大声喊:“冲过去,杀死他们。”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狂呼着往前冲,枪声也几乎同时响起,黎世杰看到有人倒地,但其余的人疯狂地冲上去,几个人同时跳到沟里,黎世杰隐隐听见刀捅进人身体的声音,听见闷响的枪声,看到溅得如喷泉般的鲜血和发疯般的喊叫声。
    一切都结束了,刘志达的游击队死亡五人,受伤两人,对方三人全部被杀死,后来刘志达才发现,第一轮伏击对方三人都被击中,后来的伤亡全部是其中一名轻伤者造成的,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带手榴弹。
    @沧浪居士2011 48楼 2014-06-26 14:42:09
    @陈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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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关注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人们默默地卷着纸烟,互相让烟点火,间或低声交谈,对于死者他们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悲痛,对自己还活着也没有流露出侥幸的喜悦,在决定先掩埋死者的时候,甚至有两个人争论该不该连日本人一起埋。掩埋了死者,救助了伤者,一切告一段落,刘志达走到黎世杰身边,说:“黎先生,非常对不起,我们在他们身上没找到足够的钱,暂时不能还你,非常对不起。”他的话是真诚的,并不造作。
    黎世杰没有回话,他无法回话。
    刘志达走到周枫面前,把一支手枪交给她,说:“你要的枪,还剩五发子弹,枪击发过,没问题,当心走火。”
    周枫接过枪,低声说:“对不起,老刘,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会是这么大的代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
    刘志达勉强笑了笑,说:“我们本来就需要枪,现在我们又多了两支,有枪就有办法。”
    刘志达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然后拿出一支笔,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交给黎世杰,黎世杰看见上面写着:“欠黎世杰先生五十块,凭据还款。”。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接过纸片,小心地放到口袋里。
    刘志达说:“我们必须走了,黎先生也请尽快离开,不要逗留。”说完伸过手来,和黎世杰握了握手。
    黎世杰说:“刘先生保重。”
    刘志达点点头,他转过身,看着周枫。
    周枫说:“老刘,我不跟你们走了,我要尽快赶回上海,我和黎先生一起回去。”
    刘志达迟疑了一下,说:“黎先生方便吗?”
    黎世杰很快说:“我们本来就是一起来的。”
    黎世杰突然发现刘志达看着周枫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悲哀,一种无奈、离别、伤感的情绪,这种感情的外露是那么明显,不但黎世杰,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无法避免的生离死别,这种感情黎世杰能感受到,但他无法理解,也许在战争期间,每一次分手都可能是永别。
    但刘志达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紧紧地握了握周枫的双手,说:“保管好枪,注意安全。”然后对黎世杰说:“黎先生,我们后会有期。”说完招呼着他的手下,背着两个受伤的人,快速地朝东边走去,很快消失在苏北寒冬的暮色中。

    (四)
    “我该走了。”周枫低声说,她已经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大多数时间他们都觉得很无趣,他们彼此对对方很好奇但又都认为他们好奇的话题几乎都是禁忌。他们无聊地坐着但又觉得贸然告别并不合适。黎世杰作为主人当然不能表示不快,周枫觉得她坐在这里本身也许就是对黎世杰的一点补偿。
    “要不要吃点什么。”没有了手表黎世杰对时间的概念也开始模糊,他只是觉得天色在渐渐地暗下来,本能地觉得该吃饭了。
    “不了,谢谢。”周枫说,“我真的该走了。”
    黎世杰不说话了,这种场合他是不善于表达的,他没有理由留住她,他也留不住一个执意要走的人,并且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留下她。她总是要走的,她千辛万苦回到上海,肯定不是为了在这儿干坐着。
    周枫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桌子上,说:“黎先生,这是给你的。”
    “是什么?”
    “没什么。”周枫说,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再见了,黎先生。”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眷恋,一种伤感,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遗憾,尽管只是一闪而过,黎世杰还是察觉到了,他感觉血往上涌,但并没有动。
    周枫走了,他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小心地下楼,开门,然后消失。
    黎世杰打开布包,里面是银晃晃的三块大洋,黎世杰抚摸着光滑的大洋,是微热的,还带着周枫的体温。
    黎世杰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三块大洋给了他一些感动,更是一种暗示,一个人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另外一个人,这意味着很多事情。本质上,黎世杰对周枫、刘志达这些人没有什么更深的感情,他也不会因为一些偶然发生的事情而轻易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他对自己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扮演的角色很清楚。但在内心深处,他对周枫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也许只不过是眼前个人处境所触发的一种暂时的惺惺相惜,也许脱离了这种处境就将不复存在,也许纯粹是一种幻觉。
    黎世杰需要说服自己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他有很多理由,但没有一条是值得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继续坐在这儿,就会发生意料中的事件。黎世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要打入他们内部,周枫是唯一的突破口,所以周枫必须活下来。但这个理由实际很牵强,因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这样做,甚至于他现在是不是还具备做这件事的资格都是疑问,而这件事情却可能要冒失去生命的风险,这是不合逻辑的。
    时间已经不容许黎世杰继续犹豫下去,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出了门,他已经厌倦了内心深处虚伪的挣扎,他现在需要做自己认为应当去做的事情,他认为那个年轻的女人此时不应当这么死去,这就够了,这个理由是唯一的。
    玛丽医院是一家教会医院,战争爆发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上海华界最繁忙的地方,随着战事的进展,这里救助的人也在发生着变化,从中国军人到普通市民到日本军人。现在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医院原有两幢楼,其中一幢在开战时一次日机轰炸中被毁,一同毁去的还有当时在这里接受治疗的一百多伤员。现在虽然战事已经远去,但残檐断壁依旧在提醒着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战争还在继续。
    现在上海的冬天在七点以后就已经一片漆黑,尤其在华界,玛丽医院也早早下了班,除了急诊和几间病房,整幢楼已经陷入了黑暗。周枫已经在医院对面徘徊了三个多小时,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九点以后,马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整个上海也陷入到沉沉的黑夜,只有那片被称为“孤岛”的租界闪烁着仿佛神话世界里的色彩斑斓的霓光。
    @抽风机器 56楼 2014-06-30 08:13:28
    唉,又不更了,咱也不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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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惭愧,这两天白天上班,晚上熬夜,总想着这个帖子反正也没什么人看,就偷懒没来,没想到兄台还在看,不管兄台跟不跟,我会努力贴。
    @寒冰71 57楼 2014-06-30 13:25:13
    确实,我也觉得写得蛮不错的,希望楼主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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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鼓励。
    周枫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接近凌晨,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拉下弹匣,仔细看了看,然后装上,拉开枪栓,确认已经上了膛,然后小心地把枪藏进袖子里,轻轻咬了咬牙,朝医院大门走去。
    就在她要跨进医院大门的同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跟我回去。”
    周枫猛地转身,黎世杰一把推开她握枪的手,说:“当心走火。”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迷茫和疑问。
    黎世杰说:“走,先跟我回去。”
    周枫挣扎了一下,黎世杰低声说:“你这是在瞎搞,先回去再说。”说完拉着她的胳膊,快速离开了医院大门。
    周枫默默地枪放到怀里,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把枪拿出来,顶着火的枪,当心要你的命,你什么都不懂,怎么来做这个活。”
    回到黎世杰的屋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其中部分原因是阴冷的深夜使两人都感觉彻骨的寒意,需要暖和一下身体并恢复思维能力。
    终于还是周枫先开了口,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黎世杰说:“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其实黎世杰没有说实话,他们回到上海分手后他就一直在跟踪周枫,跟了三天。
    黎世杰接着说:“你不可能成功的。”
    周枫说:“这和你无关。”
    黎世杰没有理睬她的话,说:“晚上他们总共有五个人,病房门口两个,楼梯口两个,大门还有一个,都有枪,你根本没机会。”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
    “为什么派你来做这个事?”黎世杰问。
    “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非要杀那个人?”黎世杰接着问。
    周枫迟疑了一会,说:“他原来是我们的人。”
    黎世杰不再问了,这个回答比任何其他答案都有说服力。
    “黎先生,这件事情和你无关,请你不要妨碍我。”周枫说,突然提高了声音。
    黎世杰说:“你轻声点。我问你,你的任务是杀人还是自杀?”
    周枫把头扭过去。
    黎世杰笑了笑,说:“象你这个样子,恐怕连自杀都难。”
    周枫说:“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黎世杰说:“这和你是死是活无关,我问你,对方五个人五支枪,你枪里只有五发子弹,最好的情况,你枪枪命中,用五发子弹把五个人全部干掉,那你还用什么来完成任务?假定你要杀的人手里也有一支手枪,你怎么办?假定你做不到枪枪命中,你又怎么办?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杀他,假定你这次杀不掉,他就会被转移,会加强警戒,你们就会永远失去机会。”
    周枫想反驳,但终于没有出声。
    “其实你不是没有机会,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周枫抬起头,看着黎世杰。
    黎世杰说:“他们早上八点换班,白天只有三个人,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会用轮椅推着他出来院子里转转,然后留下一个陪他,两个去取午饭,有大约十分钟只有一个人跟着他。”
    周枫真的吃惊了,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是唯一下手的机会。”
    “白天,医院里那么多人——”
    “所以你要过去,近距离射击,保证一枪毙命。”
    “多近?”
    “能多近就多近,最好抵住他的脑门开枪。”
    周枫的嘴唇在颤抖,良久,她说:“你一直在跟踪我。”
    黎世杰说:“但至少我们不是敌人,至少我在帮你,如果今晚我不制止你,你会搭上一条命,然后一事无成。”
    周枫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其实不单是今晚,你一直在帮我。”
    黎世杰说:“你根本不适合做这种事。”
    周枫说:“是的,但我没有办法。”,她的话里带着委屈,带着无奈,说完后,她双手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黎世杰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着非得这么做得理由,有些时候,事情不由她选择,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有着太多荒诞和残酷。周枫的哭泣里包含着太多的委屈和伤感,也许他们来做这件事就能预料到后果,他想起那天和刘志达分手时刘志达看着周枫的眼神,那分明就是一种永别。
    “好了。”黎世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说:“你还打算做这件事吗?”
    “当然。”周枫停止了抽泣,揉了揉眼睛说。
    “你不会成功的。”黎世杰说。
    周枫知道黎世杰说的是对的,她不可能成功,不但黎世杰,那天晚上她见到刘志达,他也是这么说的。但这是她的任务,她必须完成这个任务,没有人能阻挡她,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挡她。每个人有每个人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必须要做这件事。
    某种程度上黎世杰能理解她,但不是全部,从周枫的态度上他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赴死的决心,她对这件事的后果是明知而且准备去接受的,从她和刘志达离别时的暗示,到她把钱留给他,无不是这种结局的铺垫。
    “你睡吧。”最终黎世杰说,他指了指床,“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事情。”说完他关掉灯,两人陷入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黎世杰做了个决定,他决定由自己代替周枫来完成这件事。当他提出来的时候,周枫坚决地表示反对。
    “黎先生,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不会同意。”
    黎世杰说:“第一,这件事情并不难,第二,我需要你活着。”
    “为什么?”
    “你的三块大洋不够我赎当,我要你活着还我钱。”黎世杰说。
    “可是——”
    “没有可是,周小姐,你去,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被打死,第二,你被抓住。对了,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你会害死无辜的人。”
    黎世杰并不莽撞,也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他认为他做这件事情并不难,这几天他已经观察好他需要观察的一切,很多时候做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多么超强的能力,只需要冷静和冷血,这正是他具备而周枫不具备的。他有理由做这件事情,只要周枫活着,他就可以借此打入他们内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尽管目前他暂时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但他知道老板在上海滩经营十多年,根深叶茂,不会就这么放弃这个地方,一定会卷土重来,也许已经来了,只是因为某些意外找不到他。而他们也来了,他们也不会轻易退出去,他们也在这里经营了十多年,他相信,他作出的决定不会错,这对他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些堂皇的理由并不存在。他不希望周枫就这么死去,尽管他们志不同道不和,尽管他们相互残杀十多年,但在这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处境下,他内心对周枫是同情的,甚至是爱护的,像个男人天然地会去关怀一个柔弱的女人,这是一种本能。他们两人就象两只迷失在森林中的动物,相同的遭遇和求生存的共同愿望使他们视对方为同类。
    周枫的感受也是奇特的,她开始重新分析黎世杰这个人,但她得不出任何结论,也许在上海这样的人很多,她认识的很多人也曾经加入过帮会。关键是,她现在几乎已经接受了黎世杰提出的建议,由他来代替自己做这件事。但她觉得不安,因为即便这件事能顺利完成,也可能给他带来无限的麻烦,这和他可能得到的利益是不对称的。但这也不奇怪,他们自己做的事情和利益也并不相干,在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血与火的时代,任何人都可能冲动和觉醒,黎世杰亲眼看到他们杀日本人,为什么不能被感化,何况他本来就救过自己。但在她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也并不这么简单。
    天亮了,周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黎世杰正盯着她看,她吃了一惊,伸手去摸枕头边的枪,枪还在。
    黎世杰说:“把枪给我。”
    周枫犹豫着。
    黎世杰说:“快点,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周枫终于说:“我们一起去。”
    黎世杰说:“你去干什么?你在这儿等我。”
    “不。”周枫坚决地说,“我们一起去。”
    “你不相信我?”
    周枫不是不相信他,但她要亲眼看见事情的结局,黎世杰能理解这一点。
    “好吧。”黎世杰说,“我们一起去,把枪给我”
    周枫把枪递过去,黎世杰接过来,熟练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放进西服夹层口袋里,对周枫说:“到了医院我去做事,你待在大门外,完事后你自己直接照原路回来。”
    “你呢?”周枫问。
    “我自己会回来,你放心,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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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齿徒长 64楼 2014-06-30 16:45:29
    写得不错,
    -----------------------------谢谢
    @行情不再来 65楼 2014-06-30 17:29:00
    真的写得很好看,期待更新
    -----------------------------谢谢鼓励
    天气好的时候,十一点左右正是能感受到太阳的第一缕温暖的时间。医院的院子里人多起来,病人还有看望病人的人,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闲聊,等待午饭的同时享受着冬日的暖阳。三个人推着一把轮椅,从楼里出来,轮椅上的人大约四十来岁,脸色苍白,穿着厚厚的病服,他的出现,使周枫周身的血液立刻上涌,脸色也变得通红。她紧张地看了看黎世杰,黎世杰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无聊踱着步,间或抬头看看日头。
    轮椅里的人紧张地四处观察着,过了一会,似乎觉得没有问题,于是闭上双眼,享受着阳光的照射,偶尔也会睁开双眼,困难地回头看看推轮椅的人,抱怨他太粗暴以至于弄痛了他的伤口。簇着他的三个人则自顾谈笑着,并不在意他的感受。
    几个人在院子里绕了两圈,然后停下来,三个人拿出烟,点着,抽完了,随后其中两个人离开,不到半分钟他们就离开了周枫的视野。
    黎世杰并没有动,他又等了一分多钟。
    随后黎世杰慢慢地朝轮椅靠拢,就在离轮椅还有十多米的时候,他突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轮椅前面,然后举起了枪。
    轮椅上的人身子触电般往前挺了挺,黎世杰瞬间看见了一张懊悔、无助、恐惧、颓丧交织的脸,双方的眼神对视了不到一秒钟,黎世杰把枪口往前伸了伸,几乎在就要顶住他前额的时候扣动了扳机,“呯”的一声闷响,同时伴随着四下喷射的鲜血,轮椅上的人无声无息地瘫倒。
    周围的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惊呼,黎世杰的枪已经转向守卫在轮椅旁的人,那个人的手正好伸进怀里,当他发现枪口已经对准自己的面门时,流露出极度惊惶的表情,这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黎世杰甚至不能肯定他是否已经成年,在看见枪口的一瞬间他崩溃了,结巴着说:“求求你——别——”
    黎世杰没有犹豫,他再次扣动了扳机,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这时周围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呼尖叫声,黎世杰迅速地收起枪,朝院墙跑去,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翻越了不算高的院墙。
    直到黎世杰的身影消失,周枫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透过院子里四散奔逃的人群,再次看了看瘫倒在轮椅上的那个人,随后快步离开了医院。
    周枫回来时黎世杰已经在等她,他脸色苍白,尽管已经换了衣服并且仔细地洗了脸,但周枫还是闻见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并混合着令人恶心的一丝血腥味。看见周枫,黎世杰勉强笑了笑,把手枪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哗地推到周枫面前,然后举起面前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大口地喝水,直到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
    周枫给他倒满了一杯水,然后沉默地坐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黎世杰沉重的呼吸声有节奏地间或响起。
    两人对坐了一会,黎世杰忽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周枫的手,往房门走去。
    周枫没有挣扎,只是问:“干什么?”
    “别问,跟我走。”黎世杰简单地说。
    周枫麻木地跟着黎世杰,两人走过几条破败灰暗的街道,穿过一大片肮脏、混乱的难民区,拐进了靠近租界的一条弄堂,弄堂阴冷潮湿,大部分建筑都有燃烧过的痕迹,很显然,在战时这里曾经经历过激烈的战斗。黎世杰熟练地找到一幢被烟熏黑的房子,门口站着一个穿短褂戴毡帽的警惕的年轻人,黎世杰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年轻人朝里指了指,黎世杰拉着周枫进了大门,在黑暗中转了两个弯,然后有人拉开一道门,周枫立刻闻见浓烈的烟草味和强烈酒精味,同时听见一大片夹杂着各种欢呼声、惊叫声和咒骂声的异常嘈杂的噪音。
    几乎被烟草和酒精味熏倒的周枫努力站稳脚跟,她惊奇地问黎世杰:“这是什么地方?”
    “赌场。”黎世杰兴奋地回答。
    @天地海狼 70楼 2014-06-30 22:02:27
    很不错,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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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

    @光年是年 72楼 2014-07-01 08: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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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诸位的关注,我会更新完的。
    从赌场出来已经是一片漆黑,租界响起了叮当的钟声,民国二十八年新年到了。黎世杰身上的酒气终于驱散了残留的血腥味。黎世杰放肆地搂着周枫,两人踉跄着行走在黑暗而空荡荡的街道上。在赌场混乱而刺激的氛围下,周枫居然也喝了几杯劣质烈酒,并且在黎世杰赌钱的时候发出和赌徒几乎一模一样的兴奋、懊悔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的侵袭下,周枫逐渐惊醒,她一边搀扶着黎世杰,一边尽力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边警惕着周围的环境,她努力保持着一种极端费力的姿势走完了这点一段不算短而且全黑的距离。
    进门的时候由于动静太大他们惊动了房东,房东拉开灯,伸出头来,先是用厌恶,随后用暧昧的眼光看着周枫,一边发出嘿嘿的笑声。
    黎世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他感觉头有些疼,爬起来,桌子上有一杯水,他端起来一口喝干,水冰冷,但他觉得好过了很多。在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堆钱,他正在疑惑,门开了,周枫端着一个盆走进来,盆里放着一堆洗过的衣服。
    “醒了?”周枫问。
    “嗯,你没睡?”黎世杰问。
    “睡了,醒得早,我帮你把昨天换的衣服洗了。”周枫一边把盆放下,晾着衣服,一边说,“那些钱都是你的,昨晚你运气好,赢了不少。”
    黎世杰笑笑,觉得头也不太疼了。
    “赢了多少?”他问。
    “我没数,你自己数。”
    黎世杰数了数,赢了大约四十块,他在一堆纸币下面发现了三个大洋,他把大洋拿出来,对周枫说:“这是你的。”
    周枫没吭气,她专心地晾完衣服,坐到桌边,看见杯子被喝光,很小心地倒满了,说:“你常去那儿?”
    “不常去。”黎世杰说,“偶尔去消遣下。”
    “你——”,周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杀人?”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她确实很疑惑,敢杀人也许并不特别,但会杀人确实很让人怀疑,她现在对他的疑问远超过感激。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问他什么,只有他才有资格问她。
    “其实也不奇怪,就象我也很难想象你会去杀人。”黎世杰说。
    “我和你不一样。”周枫说。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我的任务。”周枫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她仿佛觉得她有义务把这件事告诉他。
    “任务?你是被逼的?”
    “不,黎先生,不是的。”周枫抬起头,说,“黎先生,有些事情可能你现在不能理解,你以后会懂得。”
    黎世杰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不能追问太多,而且,他实际上已经知道了他该知道的。
    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周枫问:“你赢了多少?”
    “四十多快,够我付一个月的房租再把表赎回来了。”
    “那就好。”周枫说。
    “但你欠我的钱还是要还的。”黎世杰说。
    周枫的脸红了,说:“那当然,黎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这笔钱的。”她特意加上“我们”,好像在提醒黎世杰这笔钱没有问题,因为“我们”的还款能力自然比“我”要强得多。
    “你有什么打算?”黎世杰问。
    “黎先生,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件事。”周枫斟酌着,说,“对黎先生的帮助,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也一定会报答黎先生。只是现在,我在上海也没什么事,我想回乡下。”
    黎世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黎世杰不吭气了,他不停地喝着水,他平时很少喝酒,昨晚的酒使他浑身不舒服,口特别渴,他几口喝完,伸手去拿水壶,周枫想替他倒,被他一把推开。
    周枫怀着歉意说:“黎先生,我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我是很难报答的,但我现在——”
    黎世杰粗暴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钱?”
    周枫低声说:“我会尽快的。”
    黎世杰冷笑一声。其实事情的结局本来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作为周枫来说,现在留在上海没有任何意义,离开是自然的。但对于黎世杰而言,他突然有种被抛弃被出卖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周枫说要回乡下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她回乡下自然是去找她的组织,汇报她的工作,一切都那么完美,她还活着,任务完成了。他对她感到厌恶、嫉恨,他讨厌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生活。
    他冷冷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周枫无言以对,她并不认为他真的非常需要这些钱,钱对于黎世杰也许确实很重要,但并没有重要到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替她杀人,何况这笔钱本来就是她欠他的。周枫一直认为,钱只是黎世杰介入这件事的一个借口,黎世杰是个中国人,是个爱国的中国人,做这件事是符合逻辑的,她认为黎世杰一个值得发展的对象,她很有把握。但她不愿意轻易地说这件事,她需要取得上级的认可,而且她对他的背景、历史一无所知。她现在需要首先找到组织,她确实没有暗杀的经验,但并不缺少具体工作的经验。
    周枫问:“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把你的枪留下,做个信物。”黎世杰说。
    也许这算一个办法,从内心深处,周枫并不排斥这个方案,她也很乐意能尽量满足黎世杰的要求。但这把枪是用五条人命换回来的,这使得它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些意义使她没有权利处理这把枪。
    “黎先生,这支手枪是我们用人命换的,我不能给你。”她温和而又坚决地说。
    “是么?你上次找我借钱不是还曾经拿枪做抵押吗?”黎世杰冷笑着说。
    “这是不一样的,黎先生,为了这把枪我们死了五个人,我不能给你。”
    黎世杰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对死几个人和一支枪的问题觉得很不以为然,但他也不再坚持,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这么做,他想要这支枪有很多机会,甚至现在也可以去枪过来,但没这个必要,她说的对,这支手枪是刘志达他们拿五条人命换来的。凭借对他们的了解,他认为如果他们以后还要在上海发展,而周枫又是其中的一员,她就一定会来找他,他的计划并没有失败,只是还不到时机。话又说回来,即便她从此消失也很正常,她的上级可能不同意她再和他联系,她也许会出什么意外,战争时期,谁说得清,至于他们欠他的债,和这场战争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没有谁会当一回事。
    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周枫很不安,她觉得欠他太多而无法偿还,他给予她的比起她期待的实在超出太多,不单是她,甚至组织,都欠他太多,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也不能给他任何承诺。
    最终她只是说:“我走了,你保重。”
    黎世杰说:“带着你的大洋。”他把三块大洋推到周枫面前。
    @huyetiger 80楼 2014-07-01 09:53:49
    啥时候更新啊?急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如此精彩的小说了,不像是网络小说,跟我刚看完严歌苓的陆犯焉识有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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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奖过奖,我会每天更新五千到一万字,直到全部贴完,谢谢关注

    (五)
    周枫走了,黎世杰的生活归于平静。他用赢来的钱赎回了手表,并且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剩下的钱,还够他体面地生活一些日子,找工作对他来说暂时变得不那么迫切了。他对出去找工作也心生厌倦,他不会说洋泾浜英语,连宁波官话也说不像,又不肯去做那些体力活。虽然他是从乡下来的,但找工作对他却是个新问题,对于从乡下来上海的人而言,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在他这个年纪,一般人都已经成家立业,不会再去当小伙计了。
    他每天在街上转悠,偶尔也会去租界喝上一杯,看看《申报》之类的报纸。战争还在继续,但离这里越来越远,武汉早已沦陷,国府搬到了重庆,前线传来的消息也日渐暗淡。留在上海的人们在遗憾政府的失败之余,对于偏安之下享乐的追求更甚了。租界日渐繁华,很快就超过了战前,大部分人仿佛都已经接受现实,激情不再。但某个漆黑的夜晚,依旧会有骤然响起的枪声,报纸上仍旧有各种暗杀的消息,这些消息使黎世杰激动,也是他的希望。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节在不经意中到了,忙于生计的人们似乎忘了这个节日,租界照例是不太重视春节的,如果不是房东家在大门口贴出了一副春联,黎世杰几乎忘了这个节日的存在。他逛到离租界不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喝了杯酒,吃了块点心,顺带在里面呆呆地消磨了两个小时。他的钱又快用完了,再没有收入,他又要去当手表,不过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况且随着时局的稳定,还可以多当几块钱——那又管什么用?回绍兴老家吗?黎世杰不愿意,他已经习惯上海的生活,习惯这里的热闹,习惯住有灯的房子,习惯用马桶,习惯穿西装,甚至习惯这里的贫穷,他已经二十六岁,回去又能做什么?整个村里都知道他在上海做事,现在灰溜溜的回去人家会怎么看。
    他磨蹭着付了帐,到了街上,他看见很多米贩子正等着到租界做买卖,听说现在贩米很赚钱,很多帮派里的小混混都靠这个发了财,成了老板,但黎世杰不是小混混,他自然也就做不了这一行。他叹息着往回走,一边胡思乱想着,在快到住处的时候,有人猛地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
    “忙什么呢最近?”有人在他耳边喊。
    黎世杰吓了一跳,一回头,一个高个子大咧咧地站在身后,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努力想了几秒钟,想起来了,是赵子清。
    “幸会,赵先生。”黎世杰脸上挤出一些笑容,说。
    “你就住这儿吧?走,上去喝杯茶。”
    黎世杰只好点头,两人一起上楼,黎世杰又忙着找房东要了壶开水和一点茶叶,他隐约记得赵子清对他的茶叶评价极低。
    “干什么呢最近?找到事做了吗?”赵子清砸了口茶,问。
    “没有,闲着。”
    “你还真闲得住。”赵子清掏出烟盒,丢一根给黎世杰,随后不容置疑地打着火机凑到黎世杰嘴边,黎世杰只好就着火把烟点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
    赵子清自己也点着,深吸一口,潇洒地喷了几个烟圈,说:“就这么闲着?钱够花吗?”
    黎世杰说:“差不多吧,也快见底了。”
    “怎么不去找点事做?”
    “找了,找不到,你瞧瞧外面,都他妈是人,哪有事?”黎世杰不满地说,忍不住带上了粗口。
    “可以去租界看看嘛,你不是说你在那边做过吗。”
    “那边也是人多,以前做过的老板回国了。”
    “来我这里做吧,我们正在招人,钱不多,够你花,搞不好还有点别的油水,怎么样?我记得以前给你说过。”
    黎世杰想起来了,他以前确实说过这话。
    “你们是——”
    “侦缉队。”
    黎世杰明白了,他笑了笑,说:“怎么会看上我。”
    “没什么,我们缺人手,你在上海呆的时间长,地面熟,我看人也老实,怎么样,做不做?”
    黎世杰看着赵子清,他满不在乎地抽着烟,他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么看得上自己。不过这也不奇怪,在上海这个地方,永远有人找不到事做,也永远有事找不到人做。
    “做这一行可危险。”黎世杰说。
    “别他妈矫情了,这年头那行不危险,话说回来,又不让你做什么断子绝孙的事——你想做还得熬几年——就跟着跑跑腿,跟打个零工差不多。”
    黎世杰有点动心,这毕竟也算个工作,可以解决自己眼前的生活问题。另外,他们为日本人做事,这对自己又是个机会,也许这个身份也是组织需要的。自然,现在自己没得到命令,但问题是根本没人给自己下命令,一切都得自己做主,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他不能再等下去,可以自己做主。
    但这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对于一个如黎世杰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简单的一件事,那些在黑夜里不时响起的枪声,就是一种现实的警告。但黎世杰本能地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他有这个身份对于他未来的发展和组织的需要,都是有好处的,这是他的一种职业敏感性,他需要抓住类似于眼前的这些机会,以改变自身的命运,他不会永远孤独,但他必须成为一个对组织有用的人。还有一个他隐藏在内心但无法说出的理由,那就是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份工作,需要一份能使自己留在上海的工作,赵子清的建议对他不算坏事,在他心底,他不愿意拒绝这份工作。
    这些想法在他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就是这瞬间的犹豫也使得赵子清有些不耐烦起来,他说:“怎么回事,还要我求你不成?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不就是混口饭吃吗。”
    黎世杰笑着说:“不是,我是觉得——好好,赵先生,我不说了,我答应你,哪天可以去上班?”
    赵子清满意了,说:“这就对了,明天来找我,认字吗?”
    黎世杰点点头,赵子清摸出一张纸片,拿出笔刷刷写了两行字,递给黎世杰。
    “今天就算了,过个节,明天照这个地址找我。”
    黎世杰双手接过,恭敬地说:“好的,赵先生。”
    赵子清把茶杯里剩下的茶喝完,阻止了黎世杰继续加水,站起来,说:“那就这么着吧,我还有点事。”
    临出门前,他仿佛想起什么,回头说:“那个人还是被打死了。”
    黎世杰问:“谁?”
    “就是那个,在你楼下被打伤没死的那个人,还是被打死了。”
    “哦,”黎世杰恍然大悟地说:“什么人干的?”
    “谁他妈知道,妈的,还搭上我们一个小兄弟。”
    黎世杰的心跳了几下,他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确定不会有人认识自己,稍微平静了些,他慢慢地倒了杯茶,喝完了,才发现喝的是赵子清刚才喝过的茶杯。
    黎世杰对侦缉队的生活不陌生,但他不得不装出陌生的样子,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基本上他很少出外勤,平时就是打扫卫生端茶倒水,遇到队里有什么体力活打个下手,偶尔人手不足的时候,才会把他们这些人派到外面,也都是象征性的一些出勤,谈不上什么具体的工作,也谈不上什么危险性。当然,有油水的事情也和他无关,他也并不想去参合,他很小心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可有可无不引人注目的人,平时除了偶尔和赵子清打个招呼抽一根他丢过来的烟,他很少和人交往,他只是在观察、适应这种生活。
    赵子清是这里的队副,但却是管事的人,队长在半年前从租界回来的路上被乱枪打死,之后就一直空缺。侦缉队长的死是黎世杰被招进来的间接原因,这件事使侦缉队在一夜之间跑掉了十来个人,而得知内情的人也不敢再来吃这碗饭,人手顿时不足起来。赵子清是个很精明同时也很现实的人,他拿该拿的进项,谨慎地做该做的事情,从米贩子到租界巡捕房到日本人都很熟络,他会拿出额外的钱笼络手下的人,一再告诫大家要小心做事,不要去惹不该惹的人,也不要去做那些刀口上舔血的买卖。用他的话说,在侦缉队就是混口饭吃,诸事都犯不着当真。侦缉队虽也时时抓一些人,但大多是些贩夫走卒之类,但凡能明里暗里亮出个招牌的,都找个理由放了,剩下的,也多是弄点小钱,并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当然,他对日本人交代的事总是小心应付的。
    黎世杰在侦缉队虽然没有什么额外的油水,但进项足够维持他目前的生活水准,两个月以后,甚至还匀出钱换了皮鞋和衬衣,房东在得知他在侦缉队谋到差事后,对他的态度也大为改观,不但在收钱的时候打了很大的折扣,还奉送了一包好茶叶。春节后报纸上关于战事的报道已经日渐减少,租界的大部分报纸又恢复到了战前的风花雪夜,然后便是国民党副总裁汪先生出走的事,虽然也有报纸破口大骂称之为汪逆,但连这等大人物都和日本人搭上关系,使人不禁觉得战争的前景又暗淡了许多。
    五月初的一天黎世杰意外地出了趟外勤,一般这种时候总是有些大事发生,果不其然,是汪先生到了上海,战争爆发不到两年就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场面,自然引起了上海滩的轰动。黎世杰对汪兆铭并不陌生,战前在南京曾经多次远远的见过,民国二十四年汪兆铭遇刺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担任守卫,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事情的惊心动魄依旧历历在目。黎世杰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但对汪兆铭的到来,他是不以为然的,他不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这种感觉本身并不是基于事情的对错,在沦陷已经两年的上海,很多人其实已经不再根据对错而是根据利益来判断事物了,这种感觉是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政治的是是非非并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左右和领悟的,上海也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汪先生,但他的工作使他在很多事情上拥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周围很多人对汪的到来都抱有乐观的态度,认为战事就要结束,和平就要到来,黎世杰对这种看法是嗤之以鼻的,中国的事情从来不是由汪先生说了算,他甚至指挥不动一个连,既然如此,他的作为又怎么能左右得了大局,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流露任何一点与此时的氛围相左的情绪。
    事情结束后黎世杰没有到队里,直接回了住处,在就要走进楼道前的一瞬,他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眼光并没有恶意,也没有危险,但这个感觉很强烈,他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然后停住了脚步。
    “你好,黎先生。”周枫说。
    “周小姐,你好。”黎世杰稍微觉得有些惊奇,但并不特别意外,他知道只要他们不离开上海,迟早会来找他的。他打量了一下周枫,比起上次见面,她不那么脏,也不那么瘦了,面色红润了许多,身上不再穿着那种难看的大襟袄,而是换成了上海女人常见的对襟衫,外套一件紫色风衣。这个打扮在上海并不算特别时尚,而且衣服也显得有些陈旧和破损,但却第一次使周枫显示出了某种女人的味道,当然同时也显示出周枫最近的经济条件大为改观,他的眼光使周枫有些局促。
    “上去坐吧。”黎世杰尽量平静地说,周枫点点头,跟着他一起上楼进了屋。
    黎世杰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下了,等着她开口。
    周枫沉默了一会,取出一个布包,放到桌子上,说:“这个请你收好,是我们欠你的五十块钱。”
    黎世杰感觉布包很沉,伸手捏了一下,是大洋。
    “我们只有这个。”周枫说。
    “这个很好。”黎世杰笑笑说。
    “好像还有一张欠条。”周枫说这个话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黎世杰看得出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的。
    “当然。”黎世杰说,他找出那张欠条,递给周枫。
    周枫舒了口气,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好,说:“谢谢。”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黎世杰问。
    “才来没几天。”周枫说,她斟酌了一会,问:“我听房东说现在你在侦缉队做事?”
    “是的。”黎世杰不动声色地说,“混口饭吃。”
    “混饭吃,也有很多法子。”周枫低声说。
    “可不适合我。”黎世杰打断她,说。
    “可这一行没前途,而且——”
    “而且什么?”
    “很危险。”
    “做你们这一行不危险?”黎世杰嘲讽地说。
    “这不一样。”周枫不由提高了声音。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黎世杰很快地说。
    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激怒了周枫,她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说:“你这是,这是卖国,你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黎世杰冷笑道:“什么后果?被你们打死?上海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你们准备把他们全部打死?”
    争论这个问题是无聊的,也是无解的,因为他们并不是从同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周枫首先放弃了,她不善于争论,也不愿意使有恩于她的黎世杰过分难堪。
    “我本来——”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黎世杰明白她的意思,她本来是可以为他找到一份差事的,或者用对方的话说,她本来是准备发展他的,至少是把他列为一个值得发展的对象的。
    对于这一点,黎世杰确实考虑过,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顺利地打入对方内部,当然,事情不可能那么一帆风顺,还要经历很多必要的考验,不能排除他们知道自己的过去,但这本来就是个高风险的职业,要想干就得冒风险。
    不过现在黎世杰的想法有了一些改变,他认为在侦缉队也是有价值的,现在两国交战,如果能借此机会接近日本人,甚至能打入日本人内部,对于组织来说也许更现实,更有用。他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尽管他也明白他的计划很可能是空中楼阁,但他来到上海本来就是对付日本人的,这才是他的正业,而对付周枫这些人,原本就不在他目前的工作范围之内。
    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在上海漂泊了一年,对于这种漂泊已经厌倦了,他很想找一个能暂时安身的稳定的差事,能结束自己这种居无定所、担惊受怕的生活。侦缉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但他很适应这种生活。现在时局不稳,世事艰难,他不愿意单独一人面对这个世界,需要找一个组织,找一群人来一起面对。侦缉队固然在为日本人做事,但这里面大部分人也都是普通人,很多人也是迫于生计才下水的,更何况,假如这件事情必须有人来做,那么,由自己做不是比别人做更好吗?更何况自己还身负使命,有足够的理由加入侦缉队。这些想法在黎世杰的脑海里是以一种混乱的方式存在的,他自己并不清楚那种想法更接近自己真实的思维。
    周枫站起来,低声对黎世杰说:“黎先生,我们很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特别是我,我很感激你,我不会忘记的,真的。”说着她抬起头,看着黎世杰,说:“你做事,必定有你的理由,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她斟酌着说出了最后四个字,说完她感觉有些后悔。
    黎世杰说:“我会的,你也一样。”
    周枫走了,黎世杰觉得有些遗憾,他可能错过了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不惜替她杀了两个人,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打开布包,一堆明晃晃的大洋哗地摊在桌子上,他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六)
    赵子清偶然发现黎世杰会开车,不免对他又高看了一眼。黎世杰原本也可以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懂,但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于是在一次司机不在场又需要挪车的时候他适时地显示出自己不但会开车,而且并不比专职司机差。黎世杰本来准备好了一篇说辞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开车这件事,不过赵子清没多问,甚至压根就没问。说来也不奇怪,在法租界做过的人会开车实在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多久队里一个会开车的人跑到租界去了,于是赵子清就指定他开车,这样一来,黎世杰出勤的日子多了起来,在队里的地位也日渐重要,虽然薪水没涨,但有时候跟着赵子清跑跑他私人的生意,也能得点外快。和外面的人混熟了,也就有人来巴结他,时不时塞点红包,对于这些事,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赵子清在第一时间知道,以赵子清的意思作为唯一的行为准则,赵子清不吭气的,他就理所当然地收下,假如赵子清说:“这个人嘛——。”或者说:“钱嘛——。”但凡是这样开头的,不论后面跟上些什么话,黎世杰是断然要把钱退回去的。
    战事逐渐远去,在度过了一年多情绪高涨精神紧张的生活后,上海人逐渐松弛下来,这是个商埠,做生意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战争也好政治也罢,对于上海来说无非都是过客,都会过去的。租界的百货公司每天挤满了人,银行咖啡馆电影院的生意都比战前好了很多,歌舞厅也恢复了战前的宏大规模,报纸的发行量也增加了,上海并未因战火而如人们预料的那样衰落、萧条,相反,甚至连真正的巴黎也都比不过这里的繁华。华界虽然未如租界那么热闹,也始终比不上战前,但做生意的也终于活跃起来,原本逃到乡下的人们又回来了,曾经无人问津的当铺、杂货铺、衣帽店从新开张,甚至鸦片的生意也恢复了。
    赵子清是个精明的人,黎世杰觉得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素质远远超过他作为一个侦探,他不但做药品、食物之类的紧俏物质的生意,还在某个当铺有股份,随着局面的平静和市场的繁荣,黎世杰发现他还和租界里的鸦片贩子有来往,有几次甚至可疑地涉足军火交易。他在这些行当里如鱼得水,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多时候他直接叫黎世杰去租界里拉货,然后又到很远的郊区出货,他和法租界、公共租界的巡捕、郊区可疑的农民都很熟络,往来无碍。惟独一次,在往浦东送药品的路上意外地被日本人查获,因为把药品往郊区送是非常敏感的事情,尽管查明了他们的身份也获得了合理的解释,日本人依旧不肯罢休,坚持把他们带到宪兵队,最终他们在宪兵队待了两天。货自然是被没收的,因为日本人的路子难摆平,他们太较真——市府的一个帮忙疏通的人说——所以还得从职位更高的中国人那儿走路子,曲线救国嘛。经过反复交涉,最后大约日本人也知道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把这个案子交由中国人办了。赵子清为此前后花了两千多大洋,黎世杰都觉得心痛。
    赵子清对此倒无所谓,做生意嘛,总是有亏有赚的,他甚至连该给黎世杰的钱都没扣下,不但照给,因为黎世杰陪他在宪兵队待了两天,还多加了两成,倒是黎世杰觉得过意不去,坚持不要,赵子清说:“你拿着,你出工拿工钱,天经地义,是亏是赚和你又没有关系,两码事,你拿不拿,别他妈给我装蒜——这就对了嘛。”
    黎世杰拿这些钱并没有特别的不安,因为他的身份本来就不代表秩序和正义。他只是尽量小心不使自己过深地卷入是非,不使自己成为知情太多的人,除非赵子清主动说,他从不过问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至于侦缉队本身的工作,其实并不重要,仅仅是个领薪水的理由,没有人认真地做事,那些隔三差五从不间断地横在街头的尸体随时提醒着大家这份工作的危险。
    但很多事情毕竟不由他们做主,随着汪兆铭的下水,京沪这边的局势也在发生着变化,逐渐地从日本人和南京那边传来了一些关于重庆方面的事,以前潜伏的电台也逐渐活跃起来。侦缉队也开始配合着特高科搞了几次行动,对象大体是重庆方面的,黎世杰虽然也跟着出外勤,但只负责外围的警戒,并没有亲眼见到现场的状况。进入秋季,随着特高科“76”号的成立,重庆方面和京沪地区特高科的冲突变得血腥起来,局势的紧张使赵子清也停止了大部分生意。
    黎世杰变得很神经质,他明白“重庆方面“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以前在南京,上海原本很陌生,他不认识别人也没什么人认识他。但随着冲突的加剧,他们随时可能和重庆方面的人面对面,他既不能保证不被人认出,也不能保证不被对方打死,他更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这场血腥的冲突中应当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当某一天真的和对方面对面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整个九月份上海都在血雨腥风中度过,短暂的繁荣如秋天的落叶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到月底,在一次围捕企图行刺李士群的重庆分子的行动中,侦缉队终于和对方面对面,在混乱的枪战中,侦缉队三人受伤,对方被打死一人。事发当天赵子清和黎世杰押送人犯并未在现场,在得知对方人被打死后赵子清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这种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他和黎世杰带着二十块大洋到医院看了受伤的人,出来的时候对黎世杰说:“世杰,这种事我是绝对不愿意发生的,只是个意外,不过今后一段时间要小心,先别回家,在队里住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要警惕起来。”
    黎世杰内心充满着恐惧和不安,他感觉自己正在向深渊滑落,但又无能为力,他开始以万分的警惕对待每一秒钟。
    三天后,下班时间侦缉队大门口炸响了一颗炸弹,巨大的气浪震碎了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玻璃。当时黎世杰送赵子清生意上的一个朋友回家,当黎世杰回来时,他看见屠场一般血淋淋的现场,到处是被炸碎的肉块和发自地狱般的哭嚎,这一颗炸弹炸死了三个人,炸伤了七个人,炸弹的威力使黎世杰惊叹,也使他胆寒,他从未见杀伤力如此巨大的人力投掷的炸弹,几乎使他回忆起一二八战争时日军军舰舰炮发射的炮弹。
    赵子清发现他惨白的脸色,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就好,别担心,事情过去了,他们不会再来了。”
    黎世杰明白赵子清的意思,这是对他们的一次报复,也是一次警告,黎世杰很清楚对方的行动方式,自从汪兆铭来到上海特别是“76”号成立以来发生的这种规模的暗杀,一定是来自高层的命令,也许是大老板亲自策划的,甚至大老板也只是执行人。这种系统的密集的暗杀行为固然能从肉体上大量消灭目标,但更使自己这边的力量被暴露被消耗,76号的人很多都是从对面过来的,他们对付这种暗杀有丰富的经验,在沦陷区特高科可以大量地招募人员,而潜伏下来的人却经不起伤亡,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且忠诚的骨干,不是临时招募的人可以代替的。因此黎世杰认为这种暗杀行为是不太合逻辑的,很多被杀掉的人并不是重要人物,不值得为他们暴露组织,当然,对着这些行为的政治含义,就不在黎世杰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了。
    @陈侎 94楼 2014-07-01 14:09:11
    三天后,下班时间侦缉队大门口炸响了一颗炸弹,巨大的气浪震碎了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玻璃。当时黎世杰送赵子清生意上的一个朋友回家,当黎世杰回来时,他看见屠场一般血淋淋的现场,到处是被炸碎的肉块和发自地狱般的哭嚎,这一颗炸弹炸死了三个人,炸伤了七个人,炸弹的威力使黎世杰惊叹,也使他胆寒,他从未见杀伤力如此巨大的人力投掷的炸弹,几乎使他回忆起一二八战争时日军军舰舰炮发射的炮弹。
    赵子清发现他惨白的......
    -----------------------------
    @huyetiger 96楼 2014-07-01 14:32:22
    这种题材、年代的作品不是靠天马行空的想象和1%靠谱的逻辑推理就能写出来的,作者的年龄........
    -----------------------------恩恩,年龄属于正常范围,不是遗老也不是遗少,很感谢兄台的欣赏,东西是写完了,有些细节上还有些粗糙贴出之前要修改一下,所以有些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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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8 14:54:21  更:2022-01-08 15: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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