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途中遇虎记 鬼失魂回国后就闲在家中。那时,海归派的队伍还未壮大到像今天这样无人问津,留学归来的人员还是很受重视的。一天,学校领导亲自登门拜访,正式邀请他回校工作,鬼失魂却百般推托。他越是推托,校领导越是认为他是人才,就越是想要他回来。就在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正好鬼失魂的父亲从外面锻炼身体回来,校领导就像等到了救兵一样的高兴。鬼失魂的父亲退休后,就一直想让自己的儿子接班,现在学校领导亲自登门邀请,真是大喜过望,他根本就不去征求鬼失魂的意见,就替他应承了下来。鬼失魂是个孝子,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他不想违拗他。不过,他自知留学日本的两年里什么也没有学成,就是日语也没有学精通,只是学了些皮毛,所以他只答应回图书馆工作,不享受留学人员待遇,只恢复原职。 关于这件事,马脸认为:鬼失魂就一大傻B,兜兜转转几年后又回到学校去,而且还回到图书馆去当管理员。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要回头,也要当个教授或主任什么的,现在学校里那些教授大都是原来的工农兵大学生,你起码还是个留学生。再说,要回图书馆,至少也要当馆长吧,却去当管理员,真是十足的傻B。这次,鬼失魂不再想去揍他那张马脸了,因为,这次他说得很在理,那些工农兵学员们都能当教授或主任,自己去当个图书馆的馆长的确没有什么不可的。不过,鬼失魂最终还是没有当馆长,他觉得还是做个图书管理员心里更踏实一点。 图书管理员是一份既清闲又无聊的工作,有人来借书的时候就做些登记工作,有人来还书就注销借书记录,将书归档,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办公桌前,或读书看报,或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发呆。老馆长在位的时候,大家就一直这么干的。鬼失魂重回图书馆工作的时候,老馆长已经退休了,接任他的是位新来的女馆长——一个四十岁还未婚的老女处。据说,她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只有小学文化,但是,由于她是女党员又是村干部,政治考核很过硬,她那当村支书的爹出于对党和人民的高度负责,就把原来分配给知青的上学指标挪用给了她。大学毕业后,还是由于政治考核过硬,她就留在学校政工处工作,直到几个月前老馆长退休,才调来当馆长。新来的这位女馆长对大家那种悠闲散漫的工作方式很看不惯,才上任几天,她就开始对图书馆进行了整顿。后来,只要看见谁在工作时间读书看报,或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发呆,她总要板起铁板一样的脸来,严词训斥一番,直说到你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她也不肯罢休。大家都很怕她,在背地里称她为母老虎,还有人说她是心理变态分子。不过,图书馆的工作就是这么清闲无聊的,不让别人读书看报或发呆,叫人家怎么去打发时间呢。所以,整顿归整顿,训斥归训斥,她不在的时候,大家该看书的还是照样看书,该发呆的时候照样发呆,没有人把她提出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工作作风当作一回事。 其实,母老虎馆长也不是遇到谁都板着脸严词训斥的。譬如,她对鬼失魂的态度就大为不同,每次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前读书,或把手搭在腮下发呆,她非但不会去训斥他,还生怕会惊扰了他,而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柔声细气地问他在读什么书,或问他在“思考”什么问题。这时候,鬼失魂一点都不觉得她像母老虎,倒觉得她像幽灵。因为,她总是一身黑色衣服,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面前,像黑色的幽灵一样笼罩在他头顶上。而每一次,鬼失魂都被她吓一大跳,不是手中的书忽然滑落在地上,就是倏地从坐位上弹了起来。 新馆长对鬼失魂暧昧的态度,自然会引起大家的猜测,有人说鬼失魂是日本留学的海龟派,馆长是农村出来的工农牌,层次不同,馆长心虚不敢管他,所以才袒护他,才和他套近乎。有人则认为,新馆长是看上了鬼失魂了,在向他献媚。不论何种猜测,鬼失魂都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这样下去早晚要被这位女馆长吓出心脏病来,他宁愿她也像训斥别人一样的来训斥自己,而不要总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是,他又不能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样说:你训斥我吧,别总像幽灵一样的缠着我。或说:你偷我吧,别总像贼那样的惦记着我。 有一天下午,馆长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并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有话和你讲。她说话时呼出的凉飕飕的气息,撩得鬼失魂颈脖后痒痒的,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时,鬼失魂再也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但奇怪的是,面对着她的时候,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在她离去的时候,对着她的黑色背影,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却又变成了这样的话:你穿一身黑色的,真庄重。可以肯定那时他心里想说的一定是:你像一个穿着丧衣的幽灵,真恐怖!而走到半道上的黑色幽灵,也回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说:喜欢吗?我还有一套白色的。 这样,馆长就从一身黑色变成了一身白色的母老虎。但是,即便是换成了一身白色衣服,鬼失魂还是照样被她吓一大跳。那天,她一身白色衣服,再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发呆的鬼失魂面前,并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柔声细气地说:怎么样,喜欢吗?被吓得倏地从坐位上弹起来的鬼失魂,却口是心非地说:一身白色,真纯洁。后来,望着那白色幽灵离去的背影,被吓得冷汗直冒的鬼失魂再也支撑不住,忽地冲进卫生间里,大吐不止。一身白色穿在母老虎的身上,让他想起死人的那种惨白,让他感到恶心。这事就说明,被自己的顶头上司看上并惦记,真不是件好事情。不过,经验告诉鬼失魂,违拗自己的上司倒霉的总是自己。所以,那天母老虎让他下班后到她办公室去谈话,他还是照办了。 那天下班,鬼失魂等图书馆里的同事都走完后,才战战兢兢地来到馆长办公室,那时时值深秋,六点多钟天就黑了。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一个轻柔且甜得发腻的声音,从办公桌后面的那个黑影子发出来:你来了,坐吧。从那有点做作的腔调里,鬼失魂听出那就是母老虎馆长,他先是被那变调的声音吓得打了一个寒颤,愣了一下,才在黑暗中摸到了一把椅子坐下。那个黝黑的影子挪动了一下,问他冷吗?鬼失魂说不冷,就是有点怕黑。那黑影子像幽灵一样突然长高了起来,并向他走了过来,对着他说:你不是怕黑,是怕我,我知道大家都怕我,还背地里叫我母老虎。她真是一针见血,难怪大家都怕她。顿了一下,她又说:其实,你不该怕我,你是留过学,见过大世面的人,如果你愿意,这馆长的位置就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了。鬼失魂连忙说不敢当,你才是领导。一轮唇枪舌剑后,她就开始用那轻柔造作的声调,东拉西扯的问了他一些纯属于私人的事,比如,家庭情况,婚姻情况,甚至他个人的健康情况。鬼失魂心里就犯嘀咕了,她不是有话和我讲吗,怎么成了查户口的?最后,她才说今天叫他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和他聊聊,彼此加深了解。就这样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加深了解?这事真让鬼失魂十二万分的纳闷了。 从馆长办公室出来后,在回家的路上,鬼失魂都在想:母老虎和他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不开灯?她不会是想非礼自己吧?男上司借工作之便骚扰女部下是有所耳闻的,不过,女上司骚扰男部下就闻所未闻了。他怎么思来想去都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后来,直到吃了晚饭,洗了澡,黑灯上床睡觉,面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他才恍然大悟:对于一个还未婚的处女来说,这么私人的谈话只有在黑暗中才好意思说得出口。这时,鬼失魂想起了图书馆同事们的猜测,才知道大事不好,这个老处女真的盯上自己了。 从那次谈话之后,鬼失魂真的把新馆长当成了老虎,想尽一切办法去躲避她——其中包括像装病不上班那样的臭招。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招数,都只能躲得了一时,而躲不了一世,那种被贼惦记上了的感觉,始终让他无处可逃,让他头疼。他真担心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得抑郁症的。(事实后来抑郁症没患上,而好了多年的失眠症却因此复发了——这是后话)。 而在另一方面,那次谈话后,母老虎兴奋得一夜都没合眼。因为,那天鬼失魂的表现实在太让她喜出望外了,太令人满意了,他给她的印象完全可以用出类拔萃来形容。起初,她还有点担心,像他这样的海龟派在她面前一定会是盛气凌人的,看不起像自己这样的工农牌的,所以,她故意不开灯,让谈话在黑暗中进行,免得出现了尴尬场面时自己下不了台。后来,她发现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很温顺,简直就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如果说前段时间,她有意无意地接近他,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这个海龟派反映。那么,从这天起,她就开始将鬼失魂当成了自己的男朋友了。后来,鬼失魂的一举一动就全被纳入了她的视线和控制范围内。因此,听说鬼失魂病了不上班,她就上他家去看望他。 那天,鬼失魂正在家里写小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唤他,从那故作轻柔且甜得发腻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母老虎上门来了,他慌张得连写字台上的稿件都来不及收起来,就钻进了被窝里装睡。在被窝里,他听到父亲和她在客厅里说话,大概是说他不像有病,这几天不上班尽呆在里屋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之类的,还对着他的房间叫唤了他几声。鬼失魂一直蜷缩在被窝里不动,心里却焦急得恨不能冲出去捂住父亲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轻轻的推开了,从进来的脚步声可以判断不是父亲,父亲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没有这么轻巧,鬼失魂便装作睡着了,还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来。那脚步先是到了他的床前,停了一会,而后就走到写字台前,就停在那里不动了。等了一段时间,鬼失魂翻过身来,睁开一只眼偷偷看来人正在干什么,只见:母老虎正在写字台前从容的看他那未完稿的小说。她好像一点都忌讳这是房间主人的隐私,就像这是她自己的东西一样,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鬼失魂很生气,但是又毫无办法,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益被她肆无忌惮的侵犯。其实,那时鬼失魂并不是毫无作为的趟在那里,既然不能用行动去阻止她,他就充分发扬了阿Q精神,在心里对自己说:小说就是写给别人看的,何况自己的顶头上司成为了自己的第一个读者,这是份光荣。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平静了,而心里平静了他就开始觉得无聊起来。一直来,鬼失魂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认真注意过母老虎,现在,百无聊赖中的他躺在床上,就开始研究起她和老虎来:老虎是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令人惧怕;而馆长训斥起人来的确很像母老虎,也令人惧怕。不过,眼前的母老虎馆长好像一点都不令人惧怕,倒让人觉得像只温顺的猫。你看她长得小鼻子小眼,娇小玲珑,一副小孩样,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岁的成熟女人。虽然整个人透出点土气,但也并不特别令人厌恶。对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必要像避瘟神那样的躲避人家,搞得神经兮兮的。 鬼失魂装病的那些天,母老虎几乎天天都去看望他,这让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于是,他病假没有休完,就去上班了。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头,同事们对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和了,都有意无意地尽量避他远远的。几天不见都变得陌生了,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让他浑身不自在。起初,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还是同事中一个叫做小艾女孩子告诉他,在他生病期间馆长天天去看望他,因此大家都认为他和馆长好上了。这不是是非不分,瞎起哄吗?听了这些话,鬼失魂对他们真失望。几年前,他第一次到这里来工作的时候,这里的同事几乎都是高学历的老知识分子,他们不但学问一流,且为人处事也豁达,后来他们不是退休了,就是调到各个系里去工作了。现在图书馆的人都是本校的职工家属,或职工的子女,而且女同胞占了多数。他们的知识水平就不用说了,就连为人处世也及不上过去的同事们的一个小手指。顶头上司难缠也就罢了,连同一条战壕的战友都不理解自己,实在是太郁闷了。 现在,在同事中,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人就只有小艾了。小艾今年二十来岁,本校职工子女,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到图书馆来工作。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孩,对什么都好奇。譬如,她对鬼失魂插队和留学的经历就特别感兴趣,一有空闲,就缠着鬼失魂讲插队和留学日本的事。有时候,为了打发那些烦闷无聊的时间,鬼失魂就将自己插队的一些经历编成故事讲给她听。这些故事有许多是真实的,但更多的是他瞎编的。譬如,插队时他们养的那只土白狗,他就把它说成是一只神狗,会预测风云幻变,如果天有风雨雷电,它就会紧咬主人的裤脚不让主人出门,等等。这些瞎编的故事听得小艾心醉神迷,听得她做梦都想有一只小白狗。但是学校是不准养狗的,这搞得小艾整天为这事唉声叹气。看见小艾这么难过,鬼失魂很内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就送了一只灰色的小兔子给她。小艾是个单纯的女孩,看见了小兔子就爱不释手,有时候还把它带到图书馆来上班。这只小灰兔很聪明乖巧,一点都不怕人,特别喜欢跟在人的后面散步,鬼失魂养它有一年多了,把它送给小艾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有一天上班,小灰兔跟在小艾的身后优雅地蹦跳的时候,正碰上馆长来查岗,看到一只兔子竟然目中无人的在图书馆里撒欢,母老虎便飞起一脚向它踢去,被惊吓了的小灰兔躲闪到书架底,在那里迷惑不解地望着很不高兴的她,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忽地冲出了图书馆,消失在校园里了。当时,鬼失魂和小艾虽然心里都很焦急,但是当着母老虎馆长的面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灰兔受委屈。等到母老虎走后,他们找遍了整个校园,一直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它。那时,小艾难过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看见她难过的样子,鬼失魂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就哄她说:咱们明天再买只小白鼠,放在兜里,让馆长看不见也踢不着,气死她去。 母老虎是知道这只小兔子的来历的,她曾在鬼失魂的家中见过它,后来看见小艾常常带着它,就知道是鬼失魂送给了她。母老虎很不高兴。她想,他为什么不把它送给我而送给一个女孩呢,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她看见那只兔子跟在小艾的身后撒欢的时候,气就不打一处出,她就飞起一只脚向那兔子踢去,只可惜没有踢中,那兔崽子跑得真快。当然,母老虎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太粗鲁了,这样对待一只兔子太过分了,但是,她觉得这是她的职责和权利,一方面是在警告所有的员工,上班时间不许干私事;另一方面是在警告鬼失魂和那个女孩,不许在自己眼皮下勾勾搭搭。 多年以后,鬼失魂回想这段经历,总觉得自己和小艾并没有什么勾勾搭搭行为,自己完全把小艾看作个小孩,和她的关系也不过是同事关系。母老虎却下如此毒手,可见最毒妇人心了。所谓毒手,这不仅仅是指母老虎踢兔子的这件事,那以后,母老虎就处处刁难小艾,常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训斥她,让她在同事面前丢尽了脸面,弄得她整天胆战心惊,神不守舍的。这样,一个原来单纯可爱的女孩因此患上了忧郁症,最后,不得不离开了图书馆。而那以后,鬼失魂的失眠症又复发了,他也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不干了。 临走的那天,母老虎眼巴巴地看着鬼失魂,在他身后说:以后我们不是同事了,还是朋友吧。鬼失魂头也不回的回了她一句:我们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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