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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21-08-03〕[原创]武侠小说 《吾兄,卢余》——SSSkk倾情献上[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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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日高悬,风息息,水却冷,冷得刺骨。
  卢余睁眼,他看见好多,却什么都看不清,他也听见了好多,却也什么都听不清。
  他能感觉到他的头不在水里,他也能感觉到他的脚还在水里。
  他的头好冷,二月风吹得去水珠,却吹不尽被冬天遗忘的寒意。他的身子也好冷,因为水不仅冷,水还能浇灭火焰,任何的火焰。
  可最冷的还是他的手,手上有剑,剑上有锋,锋芒带刃,刃利而快,快而伤人,人有情,有情人往往为剑所伤,伤人无情,剑无情。
  所以剑通常很冷,越好的剑越冷,因为世上又有什么冷得过无情?无情岂非本身就很冷?
  卢余握着剑,却握不住自己的心,心散而离,己不由心,然身不由己。
  所以卢余晕了过去,尽管他不想,但他还是晕了过去。
  春水醇醇而过,流向风逝去的地方,带走了剑上的鲜血,也带走了不多的热气。
  水会愈饮愈寒,血却是热的,不管是什么人,刚流出来的血都是热的,年轻人的血往往是最热的,也最容易洒。
  柳言现在就很热,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衫,可他的脸却很红,红得发亮。
  韩树穿得也不多,脸色也同样红润,嘴里呼出去的气就像一条龙,眼里却已不再那么亮。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河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浅也很清,所以也没有许多船。
  是春天。
  春天的阳光总是很媚,却并不一定暖和,所以春天是最会骗人的。
  同样会骗人的是秋天,明明烈阳就在头顶,一切都还似那么火热,可树枝却悄然枯了,待人们回过头时,金红已然撒满大地,什么都已结束,再也回不去了。
  是秋天。
  柳言来的时候是秋天。
  他来的时候,水是金色的水,河是红色的河。
  秋天是金色的,也是红色的。
  所以他来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天。
  秋天之后就是冬天,冬天之后就是春天。
  此时已是春天!
  春天和秋天虽然大不相同,可柳言却并不这样觉得。
  河边已聚集了十几个人。
  他们都是渔夫,每个人柳言都认识,可柳言却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岸上,没有一个人下河。
  韩树走了上去,轻声吆喝着:“来,让一让啊,让一让。”
  人群立刻散开,柳言也一下就看到了卢余,眼里浮出一丝不解。
  卢余的嘴唇已经发白,眼窝深深凹了下去,仿佛虽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柳言道:“是他?”
  韩树没有说话,拉着柳言走进了些,轻轻地用右脚踢了踢卢余的脸,点了点头。
  柳言道:“他就是那个跟我一样漂来的人?”
  韩树又点了点头,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卢余的脸。
  柳言突然急拉韩树的肩膀,说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快死了?”
  韩树抬起头,却并没有看柳言,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
  柳言伸手扭过韩树的脸:“就算不救他,至少也应该先把他拉起来了的。为什么?”
  韩树笑了笑,他忽然弯下腰,把手伸进了水里。
  柳言看上去已有些迷惑,可没多久他的脸色就变得如铁一般青。
  因为韩树的手拿出水面时,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柄剑。
  “兵者,凶也,险也,诡也,携兵器路过者,不救,不理,来而拒之。”韩树的脸也已变得铁青,“忘忧村的规矩,几十年来的规矩了。”
  柳言一愣,他当然知道这规矩,这确实是忘忧村几十年来的规矩。
  柳言问:“既然这样,为什么来找我?”
  韩树道:“因为他实在太年轻,运气也太好了点。”
  柳言道:“为什么?”
  韩树却没有回答,反而向柳言问道:“行人为什么要有剑。”
  柳言道:“当然是为了杀人。”
  韩树道:“杀谁?”
  柳言叹道:“杀各种各样的人,世上的剑客千奇百怪,要杀的人自然也是各不相同。”
  韩树指了指水里的卢余,问道:“那他要杀谁?”
  柳言道:“我不知道。”
  韩树道:“不会有一件事很清楚的。”
  柳言也点了点头:“不管他要杀什么人,现在他已失手。”
  韩树道:“不对。”
  柳言问道:“哪里不对?”
  韩树忽然笑了笑:“我们只知道他受了伤,摔进了河里,至于他有没有把人杀掉,我们并不知道。”
  柳言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不管怎么样,他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了一件事。”
  韩树道:“你也知道了?”
  柳言道:“这附近至少有一个人要流血。”
  韩树道:“毛村长从来是不希望村子附近有陌生人要流血的。”
  柳言蹲下身,伸手轻轻抚摸着卢余的脸:“只可惜他既不是友人,也不知是不是敌人。”
  韩树冷笑一声,说道:“他也不是敌人,忘忧村向来没有争端,没有争端哪来的敌人?”
  柳言也冷冷地笑了起来:“是的。只要不是朋友,是谁都无所谓。”
  韩树道:“对于这么大一个人来说,处理的方法有很多,可最简单只有一个。”
  柳言也道:“这个方法也许并不简单,可一定很快。”
  韩树道:“怎么下手?”
  柳言下巴朝韩树的手点了点,说道:“用他自己的东西去送他,想必他也会更高兴一点。”
  
 
 韩树点了点头,手腕一翻,一道清厉的寒光立即闪过,发出一阵娓娓的暴鸣。
  柳言忍不住道:“这真是一柄好剑。”
  韩树的手忽然停下,手腕又是轻轻一摆,三尺寒铁立时随风而上,停在了韩树的眼前。
  他伸出右手细细地抚摸着剑的锋芒,他能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也能看到一湛蓝色的微茫。
  他忽然叹道:“这确实是一把好剑。”
  他的目光向下不断移动,然后忽然凝住,眉关也已微微皱起。
  因为他的目光已到剑柄,因为这剑柄实在有些奇怪。
  剑柄是用白玉雕成的,所以摸上去很柔顺,不会有半点凝涩的感觉。剑锷的形式很简朴,也是白玉做的,方方正正,却做得非常大,几乎大过了人握剑的手腕。
  而最奇怪的,则是上面雕着的花纹——七颗小小的星星,星星下是一座小山。
  柳言看着他的脸,心里也开始有些奇怪:“怎么了?”
  韩树笑道:“你见过有人在剑锷上雕花的吗?”
  柳言的脸色却忽然变了,他伸出手,指尖甚至还在颤抖,他的舌头似乎也在发颤:“把剑给我看看。”
  韩树很奇怪,他一直觉得柳言是一个挺沉得住气的年轻人,可他又不那么奇怪,因为柳言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总不是那么容易沉得住气的。
  柳言只是细看了一眼,然后脸色忽然就变得铁青,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可他的手指还是抖个不停。
  韩树问道:“怎么了?”
  柳言闭上双眼,缓缓道:“那是全真龙门的花纹。”
  韩树的嘴一下子就张了开来:“竟然是龙门派。”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因为龙门派在数百年前就已是天下公认的玄门大宗,门下的前辈名宿更是不知留下多少江湖传说。
  可韩树也很奇怪,不仅奇怪,他已惊讶到了极点。
  他说道:“可为什么?”
  柳言道:“什么为什么?”
  韩树拉着脸,说道:“全真龙门名声虽大,可五十年来行事低调,除了传道筑观,几乎已不涉江湖武林之事。无迹观庭远在西北,大白云观亦在京城,龙门势力远在北方,又怎么会到江南来?”
  柳言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他伸手扬了扬手中的剑,剑光在阳光下一闪而没,散融进二月的春阳。
  “这就是凭证,也是征兆。”
  韩树忍不住问:“什么征兆?”
  柳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要刮风下雨的征兆。”
  一旁一个渔夫忽然叫了起来:“你扯淡,这么大太阳在你脑门上,又怎么会下雨?”
  柳言指了指水里的卢余,转过头对刚刚的那个渔夫说道:“哎对对对,大哥你说得对,你这般厉害,麻烦帮我把这个人抬走。”
  那个渔夫猛然呆住,那副表情就像是有人用棍子敲了他的脑袋,他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多嘴。
  韩树伸手拉住了他:“你做什么?”
  柳言也转过头来,弯下腰,右手一递,做了个请人的架势:“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韩树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什么?”
  柳言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握紧了四根指头,只留下了一根枯枝的食指,转了两圈。
  不多不好,刚好两圈。
  韩树一下子愣住了。
  柳言也皱了皱眉,闷闷地叫道:“请。”
  他嘴上说着请字,可眼里的目光却让韩树忽然觉得发冷,从头冷到脚的那种。
  于是韩树只好搭了把手,把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河边扛到柳言的家里。
  他其实很不情愿这样做,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总是无法拒绝柳言的要求,他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就好像他突然发现柳言的家离河边其实不仅不近,而且还相当的远。
  人很多时候都会有对自己有一种错觉,可世上不知为什么总有办法让某些特殊的人,在特殊的日子,通过特殊的事来把这种错觉打成点点碎片。
  就好像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柳言是个特殊的人,而卢余落水是一件特殊的事。
  人们好像总是无法预测到这些,可这些却不断地在发生在每一个地方。
  所以自古向来就有一句话:
  “天有不测风云。”
 
 日已中天。
  等韩树又一次看见柳言的小屋时,他忽然发现时辰已过了午时。
  这并不因为太阳已经悬在他的头顶,而是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了。
  人的肚子总会饿的,有的人肚子一饿就会叫,而韩树的肚子不仅一饿就会叫得非常响,而且叫得很准时。
  他向来不太喜欢饿肚子,所以他总是在午时就吃饭。
  可他现在并没有吃饭,也没有饭吃,因为他没有料到自己又会去推开柳言家的大门。
  可有一件事他却很肯定——柳言绝对不会留他吃饭。
  他从没有看见过柳言自己做饭,又怎么会指望柳言留他吃饭?
  所以在柳言闭眼的一刹那,韩树蕴息长吞,手肘微抬,已将卢余的身子扛在身上。
  柳言刚一睁眼,一股劲风便自他耳边吹过,只见一道人影长掠,韩树已窜出八尺。
  “溜得挺快。”柳言轻叹了一声,脚下一点,也掠了出去。
  不过几瞬之间,韩树已奔进了柳言的家里,他一抖肩,卢余便直直摔了下去。
  可不知怎地,他眼前忽然一花,卢余的身上便多了一只手。
  一只干如枯枝却又修长的手。
  韩树急忙转身,可还没等他迈出自己的腿,他的肩膀上也多了一只手。
  一只同样干如枯枝却又修长的手。
  “你跑那么快去哪儿?”柳言问。
  韩树哭着脸:“柳言柳大爷嘿,老韩我肚子饿得紧,人也送到了,有没有事我都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反手一掌挥出,径直斩向自己的肩膀。
  这一掌风声急劲,显是蓄势而发,若是打在人的身上,只怕多少要断一两根肋骨。
  柳言手掌一翻一抽,已闪开了这一掌,他当然不敢硬接这一掌。
  韩树冷笑一声,在脱身的这一瞬,他左脚忽然点地,人也倏然跃起。
  可刚刚跃起的那一瞬,韩树的另一个肩膀上突然多出一只手来,然后他就只能扑地落回地上。
  柳言道:“我还有事要你帮去我做。”
  韩树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做什么啊?”
  柳言正色道:“我要你把小马子找来,有件急事要他来做,越快越好。”
  韩树连连点头,然后就直冲了出去。
  他冲得实在太快也太急了些。
  柳言歪着头,他还从来没见过韩树这么着急过。
  他甚至在跑出门口的时候把另一个渔夫给撞倒了。
  “也许吃饭确实是一件很急的事。”柳言暗暗叹道。
  他回过身,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再看了看手上的卢余,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他之前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也只有一张椅子。
  可他现在已经想起来了。
  于是,他一抬头,手一松,“噗”地一声,卢余就平平稳稳地躺在了地上。
  地板不仅是硬地板,而且还很凉,甚还有些积起的灰尘。
  柳言不是很喜欢扫地,也当然知道地板躺起来不是很舒服,可他更不希望弄湿自己的被子和椅子。
  他左看右看,然后挑了屋里唯一一张椅子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卢余。
  他好像这才发现卢余的头可能略显大了些也圆了些,但他的身子很修长,至少已有八尺,可他的脸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会出得了师门?就算出得了师门又怎么会到江南来?谁会派毛嫩的小子一个人来江南闯名声?”
  “还是说派出他的人已经不用去担心他的安危了?”
  想到这里,柳言的瞳孔已经在缩小,耳边也已微微泛红。
  这时门外忽然一个人说道:“我其实想说吃饭确实是一件很急的事。”
  柳言抬头,门外是跟他和韩树一起回来的渔夫。
  他微微一笑,可他也知道他的笑容在别人眼里一定会比苦瓜还要苦,因为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个人尴尬的时候,他的笑容绝不会很好看的。
  渔夫似乎也看出了柳言的意思,于是他自觉地转过身子走了,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
  “跟吃饭一样着急的事情是喝酒,可喝酒跟吃饭有一点不一样——酒一喝就停不下来。”
  这句话听上去很平淡,字句里也没有多余的涵义。
  可这句话还未说完,柳言的额上已冒出冷汗。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日落,时黄昏。
  夕阳西下,影上枝头。
  暮云如血,因为残阳是红色的,红如鲜血。
  柳言望着自己的小门,眼里已藏不住焦虑之色,可门外并没有小马子的影子。
  小马子是他的朋友,更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他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小马子,也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小马子。
  只可惜,值得信赖的人并不是小马子,而是没喝酒时的小马子。
  小马子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大酒鬼。
  一个大酒鬼最喜欢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喝酒,而且一定要一喝就停不下来。
  一直从太阳喝到月亮,一直从生醉到死,然后酒未醒,一睁眼,杨柳岸,晓风残月,孤云万里何处?
  大酒鬼喝酒时往往都像在和自己过不去,尤其是小马子,他每次都好像要把自己溺死在酒缸里。
  有人说酒鬼爱得不是喝酒,而是喝醉,喝醉了才能忘掉自己。
  小马子是不是也想忘掉自己?
  他是不是也有说不出口的心事?
  
 
这些柳言都不知道,他向来不太喜欢打听朋友心底的秘密,只要他的朋友不说,他就一定不会去问。
  可他现在却忍不住有些好奇。
  他好奇究竟是什么该死的破事会让小马子喝到***现在还没来!
  “滚!”
  一声怒吼响彻云霄,柳言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他腾地就跳了起来。
  他绝对不会听错,那就是小马子独有的吼声。
  “蓬”地一声巨响,门板轰然颤栗,一大块门屑立时朝柳言的眉心射来。
  柳言嘴唇微抿,右手往胸中一摸,随即一道寒光一闪,那块门屑忽地就钉在了地上。
  又是“蓬”地一声,然后一个人影“啪”地跌了进来,“咚”地摔在地上。
  “哎呦……”那个人哼唧着,左手还拿着一个酒葫芦。
  柳言却已笑开了花,他捧着肚子,忍着不笑出声,可脸却给憋得通红。
  那个人爬了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
  柳言看着他,终于还是笑出了声来。
  他甚至都不需要眯起眼去看一看就能认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小马子。
  小马子之所以叫小马子而不是大马子,是因为他长得并不高大。他生来就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即使他没有敌意,别人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刺一般锐利,可现在柳言在他眼里却看不见半点光芒,只能看见红红的血丝包裹着一对麻木的瞳孔。
  柳言收了笑容,大声对着小马子叫道:“喂!”
  小马子的脑袋忽然一晃,就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忽然被唤醒了一般。
  然后他的眼睛里就放出了光!
  “你来了。”柳言道。
  “我来了。”小马子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
  “你早该来的。”
  “我来晚了?”
  “晚了,你来得实在太晚。”
  “可我至少来了。”小马子脸上笑了笑。
  柳言也笑了笑:“没错,你至少来了。”
  小马子却突然不笑了:“可你今天却没去私塾上课,你连去都没有去。”
  柳言道:“反正有老先生顶着,我去不去都无所谓。”
  小马子道:“反正有韩先生背锅,我来不来都无所谓。”
  沉默,忽然沉默。
  柳言一言不发地看着小马子,小马子沉沉默默地盯着柳言。
  屋内已如死一般寂静。
  大笑。哄堂大笑。
  不约同时地,两个人忽然都捧着肚子,开始大笑,他们的手都指着对方,伸出的食指也都笑得发抖。
  笑声很大,他们笑得时候声音总是很大,笑声持续了很久,他们一笑就要笑好久。
  笑完了,小马子已悄然坐上了柳言的床,翘起了二郎腿。
  他做得很快,没有半点犹豫,柳言甚至也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劲。
  小马子斜着眼,他早已看到地上多躺着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可他并没有去问。
  柳言指着卢余:“他。我就是为他找你来的。”
  小马子放开了自己的酒葫芦,说道:“那他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柳言点了点头:“他确实不一般。”
  小马子道:“再不一般的人也都会有个名字的……”
  柳言道:“他应该也有名字的,只不过我不知道。”
  小马子道:“你不知道?”
  柳言道:“我不知道。他今天早上才漂到这来……”
  小马子撇了撇嘴,问道:“你说他特别……他哪儿特别了?”
  柳言微微一笑,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把剑。
  剑光寒寒一闪,在剑光掠起的那一瞬,小马子突然从床上跳起,“啪”地一声,落地时已踏了马步,右手五指做钩虚地一晃,左拳已然轰出,使得竟是“桥马十三式”中最狠的杀手。
  喝声如霹雳,骨节的爆裂声也隐隐作响,一股劲风已吹散了卢余的头发。
  可就在小马子的拳头将要打在卢余脸上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拳底忽然就多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手指细如枯枝,可五根手指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又坚磐有力,这是柳言的手。
  又是一声暴喝,小马子的脸涨得通红,脖子间青筋不断地惊起,喝声未尽,小马子又轰出一拳。
  他总是每喝一声就打出一拳。
  这一拳跟上一拳已完全不同,可打得还是卢余,卢余的脸。
  他每次出拳都喜欢打别人的脸。
  这一次,他的拳底下还是多了一只手。
  “啪”地一声,拳头砸上了手掌,发出了吓人的声响。
  小马子的拳头,柳言的手。
  小马子的脸色变了,他连忙跳开,双眼红通通的,还是死盯着卢余的脸。
  柳言的脸色也变了,他没想到这一拳会有这么重,他的骨头差点就被这一拳打碎了。
  小马子忽然伸手,食指如剑,指着卢余的脸:“你是不是我朋友?”
  他说得很急也很直。
  他每次喝完酒说话都会很急很直。
  柳言的心里一抽,可他还是柔声说道:“我当然是。”
  小马子的脸还是红红的:“那你就走开。”
  柳言摇了摇头。
  小马子冷冷地看着他,又举起了自己的拳头。
  相比于嘴巴,他更喜欢用拳头说话。
  柳言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小马子说的话,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他苦笑道:“你至少应该问问我这么做的理由。”
  小马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你知道规矩,你动手。”
  柳言急忙道:“不行。”
  小马子歪了歪头,眼里已有些疑惑,他终于没有举起他的拳头。
 
 
柳言把手中的长剑扔给了小马子,自己又坐回了椅子上。
  小马子细细地看着这把剑,眼里满是赞叹之色,直到他看见剑的剑锷,眼色忽然变得惊慌。
  柳言也看到了小马子眼色的变化,心里偷偷地发笑,嘴上却道:“你看吧。”
  小马子看了地上的卢余一眼,眼里满是惊奇之色:“他是龙门老道?”
  柳言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点头:“龙门派又不全是道士。”
  说完,他又指了指小马子:“你就是太喜欢用拳头,不太喜欢动脑筋。”
  小马子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然后他又举起了拳头。
  “为什么?”柳言忍不住问。
  小马子道:“龙门派的人也打死再说。”
  柳言哑然而笑,边笑边摇头:“如果要他死,我又何必把他带回来,只要把他放在河边就好了。”
  小马子道:“对啊,你干嘛把他带回来?”
  柳言道:“当然是因为他不能死。”
  小马子觉得很奇怪,道:“他为什么不能死?”
  柳言道:“因为他有龙门派的佩剑。”
  小马子觉得更加奇怪了,道:“既然他有剑,你就更不该救他了。”
  柳言道:“龙门派的势力很大。”
  小马子不可置否。
  柳言道:“如果龙门派中人在江南忽然没了联络,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小马子马上就想到了,他并不是一个傻子:“他们会派人来江南,查清楚他们的人在哪儿。”
  柳言道:“虽然他们的势力大都在北方,但龙门派在江南确实有分支的。”
  小马子道:“所以对他们来说查到这附近并不算太难。”
  柳言道:“他们如果查到这附近,村子就有可能暴露,我们当然不能拿村里人冒险。”
  小马子道:“老先生自己虽然从不露手,但他练得确实是玄门功夫,想来跟全真龙门派多少有些纠葛。”
  柳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错,所以这个人他不仅不能死,最好还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离开。”
  小马子低着头,过了好久才开口,道:“你说得不错,可你打算怎么让他安安稳稳地离开?”
  柳言站起身,脸上已露出微笑。
  “死人是不会自己用腿走路的,请吧,马大夫。”
 
 世上会喝酒的人很多,喝成酒鬼的人也不少,可有本事的酒鬼却很少,简直一千个酒鬼里也不一定会有一个。
  小马子就是一千个酒鬼中的一个,也绝对是最特殊的那个。因为他不仅有本事,他还有好多本事,多到有三千七百八十二种,只比三千一百八十三少一种。
  医术就是其中一种。
  小马子虽然很爱动拳头而不爱动脑筋,但即使是柳言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小马子很年轻,比柳言都小了一岁,可他的医术却并不算太差,江南的江湖郎中里若要说有人比他的医术还要好,绝对不会超过五个。
  现在小马子蹲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嘴巴也抿得紧紧的,眉头已皱得像团麻花。
  他已翻过卢余的眼皮,摸过卢余的前胸后背,看过卢余的脸色,现在他在诊脉。
  诊脉是最难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所以他往往放在最后去做。
  柳言从没有见过小马子这样紧张,他来来回回地踱了两圈,然后倒在了他自己的椅子。
  他除了干着急,也做不了什么。
  正因为一个人终究有做不到的事,所以真正可怕的力量往往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而产生的。
  柳言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很庆幸自己能有小马子这样一个朋友。
  小马子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吗?”
  柳言挺起身,探下头来,疑道:“怎么?”
  小马子深深叹了口气,道:“即使我不会医术,我也能看出来你已犯了一个错误。”
  柳言急问:“什么错误。”
  小马子幽幽道:“即使是一个最笨的笨蛋也应该知道,一个快冻死的人应该躺在一张床上修养而不是冷冰冰的地板。”
  柳言闭上了嘴巴,没有再答话,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解。
  小马子接着道:“而即使不是人的畜生也知道从水里出来要甩干毛,可他的衣服到现在还是湿的。”
  说完他常常叹了口气,把手从卢余的手腕上收了回来,转头看着柳言:“说你不是人吧,你又没那么坏。可要说你是人吧,你又******。”
  柳言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他只有苦笑:“他怎么样?”
  小马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要是好了之后你打算怎么样?”
  柳言道:“他身无分文,我要想办法黏上他。”
  小马子问道:“你不让他快点走?”
  柳言道:“他若要想走,我自然拦不住他,可他要不走,我也不能赶他走。”
  小马子道:“既然不能赶他走,他要是一直赖在这里怎么办。”
  柳言道:“一般来说不会的,可他要是赖在这里,我就带他去见见大家。”
  小马子忍不住道:“为什么?”
  柳言笑了笑:“你不懂没事,毛老头一定会懂得。”
  小马子道:“我倒觉得你是应该去找一下我师父了。”
  柳言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小马子摊了摊手,道:“眼里无神,嘴唇发紫,鼻息微弱,肤色苍白无光,内息紊乱无劲,没有丝毫护体迹象,寒毒尚未侵袭心脉,灵台衰而不危。”
  柳言奇道:“什么意思?”
  小马子冷冷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由于内息流转停滞,所以若五个时辰内不得救治的话,寒毒会攻上心脉,到时候就算能保得他性命,也多半是遗症无穷了。”
  柳言脸色忽然一变,道:“不可能啊,就算是再重的内伤,内息也应该能运转才对……”
  小马子脸一沉,冷冷道:“你若是信不过我大可去找别人。”
  柳言道:“没有没有,还请马大夫快施妙手。”
  小马子挥了挥手,道:“滚蛋。屁没有。”
  柳言听得一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
  小马子晃了晃脑袋:“此病我知道两种治法。”
  柳言道:“还请说来。”
  小马子站了起来,扬起酒葫芦,灌了一口,仰头晃脑,神神怪怪道:“第一种,甚为直截了当。”
  柳言自然只有弯下腰来,装着洗耳恭听。
  小马子道:“此人寒毒攻心,若能以阳醇内力激荡经脉,则寒症大缓也。病患深受折苦,体弱神衰,是以不宜有过刚之劲,而宜以柔绵劲力循循善导。”
  柳言看了小马子一眼,道:“这……你能做到?”
  小马子摇头摆尾:“自然不行,这一带除了丘仙之外无人能以这种方法治人。”
  柳言道:“那另一种方法呢?”
  小马子道:“当然是用药,只不过这药呢我身上没有,这两天也配不出来。”
  柳言开始苦笑,他好像已经知道小马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小马子看着他,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这附近有这药的,只有我师父。”
  柳言道:“不行啊,我现在找村长不就露底了吗?这也太快了。”
  小马子盯着柳言的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忽然变得冰冷:“你最好赶紧去找我师父,这事太大了,你别想偷偷扛这雷。而且,他理应该知道。”
  柳言举起手,苦笑着站起来,这种时候,他当然只有站起来,乖乖地听小马子的话。
  他忽然觉得有小马子这个朋友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日已落,夜渐生。
  长夜,月高悬。
  又是漫漫长夜,又是明月孤悬。
  夜似昨日夜,月如前月圆,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
  夜间的风如同晨间的流水,无缝不钻,无孔不入。
  风过山林,空谷间吟啸不断,余声荡漾,树枝摇曳,月光下,影落窗头,绰绰发颤。
  窗户很小,因为房子也是小房子,窗纸糊得很紧,隐隐泛着微弱的灯光。
  灯光下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只小杯,一只是青瓷白韵的,另一只也是青瓷白韵的。
  两只都不是空的,杯里都盛着茶,左边的那只少点,右边的那只多点。
  茶有两杯,两杯茶的一侧也都坐着一个人,两个人都已不再年轻。
  左边的人脸上已都刻满了皱纹,每一道皱纹都刻得那么深,他的嘴唇干咧着,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每一只眼里都布满了血丝。
  右边的人脸上倒没什么皱纹,可岁月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头发大都已白了,就像隆冬的大雪。
  他们就互相坐着,时不时拿起身边的茶杯,可他们根本看都没往茶杯看一眼。
  他们的两双眼睛一直都在看着门外,门就在他们的正对面,门外除了漆黑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可他们还是看着门外,好似世上已没有其他值得他们一看的东西。
  夜已渐渐深了,黑云也愈来愈厚,他们究竟在等谁?
  过了良久,左边的老人忽然开口道:“老毛,你说我们这样有多久了?”
  毛村长道:“怎地也有二十多年了。怎么了,姓许的?”
  许老头的眼神忽然望向了地板,眼角也不禁湿润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是不是老了。”
  毛村长仍然看着门外,叹了口气,道:“老了。人总是要老的。”
  许老头道:“可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好像并没有因为我老了而消失了。”
  毛村长又叹了口气,眼里突然黯淡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让屋子里变得更加安静与沉默,只剩下灯火燃烧的微响。
  过了很久,毛村长突然开口道:“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很厉害,简直太厉害了些。”
  许老头呆呆地看着地板,仿佛已经痴了,嘴里喃喃道:“是啊,是啊……”
  毛村长道:“春时自有千花放,冬时难免百叶枯。”
  许老头道:“想我们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毛村长笑道:“这帮不漏尾巴的老妖精终于还是耐不住了,尽留下些余孽。风波未平风波起,偏喜欢把井水搅黄了,不给后头的人留下些干净点儿的东西。”
  许老头道:“算到如今,刚好有五十年了吧。”
  毛村长点头道:“五十年啦,这风竟然吹了五十年还没吹完。”
  许老头道:“五十年了,走得人是越来越多了,留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毛村长道:“不该流的血,几十年前就都流光了!剩下的,最好再快点啊。”
  许老头看着毛村长,过了好一会,慢慢地道:“哪天我和方大哥都走了,你怎么办?村子怎么办?”
  毛村长笑道:“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村里的小辈了。”
  许老头道:“什么小辈,不过是帮毛小子。”
  毛村长道:“须知英雄出少年。”
  许老头道:“唯一武功还拿得出手的杨小子都给老马骗去当捕快了,你摸着良心讲,村里的小子还有谁摆出去能看?”
  毛村长摇了摇头,笑道:“可能他们遇到硬手是会吃点亏,可保性命不光是靠武功……”
  许老头叹道:“我们以前瞒他们太紧了些,也太放纵他们。”
  毛村长道:“说得起劲!你又不肯传艺,就别乱叫了,我心里都有数。”
  突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有数个屁!”
  声音传来的地方并不近,至少也有十余丈,可许老头和毛村长却都听得非常清楚。
  “来了。”
  两人一齐站了起来,转过头互相看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笑了,然后一齐门外望去。
  人确实已经来了,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地走了过来。
  左边的人高大身材,穿着一身的黑色,黑色的长衫,黑色的鞋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纯黑的织巾。
  就连他的刀也是纯黑的,黑色的刀鞘,黑色的柄,被紧紧握在黑色的手套里。
  他整个人都已融于夜色,仿佛就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即使在月光之下,也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他的脑袋。
  他的脑袋突兀地露在外面,竟然没有半点遮掩,好像根本不怕别人看见。
  他的头发很白,也很稀疏,额头都快顶到了头顶,可他的脸色却很红润,皱纹也不多,两只眼睛里神莹如星,即使隔着很远也能看见他眼里锐利的精光。
  右边的人却看上去很奇怪,因为他没有脸。
  每个人都有脸,一个人不会生下来就没有脸,可一个人如果脸上带了面具,那人们只会看到他的面具,而不是看到他的脸。
  于是他就没有了脸。
  有时候没有脸,会比有一张好看的脸,更容易被人记住,也会比有一张狰狞的脸,更容易令人害怕。
  他穿得很鲜艳,碧蓝绸子的衫子上绣着紫色的花纹,只不过纹得是一只猫,又干又瘦,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极鲜艳的大花巾,裤管又宽又大,绿布锻上铺满了金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甚至完全不相干,可偏偏这样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两个人的身材不同,姿势也不一样,可他们却都走得很快,落地时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一直并肩走着,直到走进了房门。
  门的里面早就摆好了两张椅子,分别放在了左右两边,两个人前腿还没落地,屁股就已坐在了椅子上。
  几乎没有人看清他们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坐下的,他们好像本就知道门里有一张自己的椅子。
  毛村长笑着对着左边的人抱了抱拳,说道:“马捕头,别来无恙。”
  左边那个人也抱了一拳,躬身道:“毛村长。”
  毛村长对着右边那个人瞥了一眼,脸色一沉:“老周?”
  右边那个人咳咳地干笑了几声,摆了摆手,对着马捕头道:“马阳发,好久不见了,贵夫人可好?”
  马阳发的脸色忽然一下子变得铁青,摸着刀鞘的手也已握紧:“周城峰,你别忘了,你既没有路引,也没有户籍。”
  周城峰干咳地笑着:“要能抓我早抓我了,就你喜欢死磕着。”
  许老头道:“两位,既然都到了,自然就是朋友。”
  毛村长微笑着,慢吞吞地做了回去,手指轻轻敲着一边的桌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甚至没有呼吸声,死一般的寂静。
  毛村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了形如枯槁的手掌。
  马阳发抢着开口:“毛村长,此番前来,是为昨夜杭州府钱字十二房纵火伤人案的公事。”
  周城峰又是两声干笑,他的面具上的嘴也忽然干瘪起来,道:“伤人?一个活口都没有啦。”
  马阳发闷着嘴,没有理他,低眉道:“还有我派齐师哥丧命的私事。”
  周城峰的笑声忽然顿住,只听见一道道呼气的声音震得他的面具不住地颤抖。
  马阳发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也湿了,就连他那双从不会颤抖的手也已开始颤抖。
  许老头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他的眼眶也湿了,只不过没人看得到。
  毛村长点了点头:“先说私事。”
  周城峰忽然叫道:“先说公事!”
  马阳发的眼睛忽地睁圆,他人还未转身,他的手掌已先挥起。
  就在一眨眼间,掌力已发。
  谁也没有看见这一掌是怎么击出的,因为这一掌不仅发得极快,收得也极快,马阳发的手掌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大的动作。
  可掌风已至周城峰的面前。
  “呼”地一声,周城峰下巴上的面具已被揭开一脚。
  也就在此时,一道绿影轻飘飘地飞了出来,每个人都看见了这道绿影,甚至每个人都看见这道绿影是从周城峰的衣领里飞出来的。
  可就是没人看清这道绿影究竟是什么。
  荡漾,奇异的荡漾,仿佛二月春的柔风。
  荡漾过后就是静止,绝对的静止,甚至连烛火都已不再晃动。
  劲风消散,不知不觉间,劲风已然消散,马阳发的掌力自然也已消散。
  “碦”一声轻响,椅子的一脚忽然断裂,然后整张椅子清脆地裂成两半,碎成了一地的木屑。
  可周城峰仍然好好地坐着,好像他的屁股底下还有一张看不见的椅子,他的面具也好好戴在他的脸上,甚至连他的衣服都没有乱。
  他什么也没有变,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沉默,一阵沉默。
  周城峰忽然开口道:“扫把就在后院,你应该去把它拿过来的。”
  马阳发一声不吭,低头看着地下。地下有一张符纸,绿色的符纸,就在马阳发看见符纸的一刹那,一道绿烟忽然窜起,就从纸上腾了起来。
  待到绿烟散尽,地上什么也没有了。
  马阳发哼了一声,好像早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径直走进了毛村长身后的小门。
  小门没有上锁,推开就是后院。
  扫帚就在后院里。
  等到马阳发拿着扫帚出来的时候,许老头和周城峰都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毛村长一个人。
  毛村长指了指椅子,说道:“马大人请。”
  马阳发一横刀,跨步坐了,说道:“毛村长,我……”
  毛村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轻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道:“贵派师兄逝去,可悲可叹。”
  马阳发的眼睛早已湿润,可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颤抖:“十六年前,师兄听闻阁下做的事迹之后,便从我这里离开。也幸得如此,我才保住了自己的官位。”
  毛村长叹道:“贵师兄齐天举真是条汉子,那人激昂狂妄,十七年前给大内‘十四剑妖’围住,一路截杀穷打,江湖各派皆避而不及,唯有贵师兄肯出手相援,方才留得他多了三年英名。”
  马阳发道:“那人为人跋扈,处事虽正,终究不为人所容。只可惜我师兄为了他,一身名气尽毁,再也不能露脸做人,老来竟也不得好死。”
  毛村长道:“齐先生虽然拜住于村,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连我一年也见不上一次,不知是怎生死的。”
  马阳发道:“不知道毛村长以为,我师兄武功如何?”
  毛村长笑了笑,道:“能相助那人逃过魔爪,又能躲过书剑院和赤焰山庄的追查,论武功,贵师兄自然算得上是第一流的。想来就算是当今杭州府内北青派、九天门和虎跑寺三派掌门亲自出山动手,也没有一个人能抵过你师兄六十招。”
  
 
马阳发的瞳孔逐渐缩小,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刀,说道:“我师兄是死在一柄刀下。”
  毛村长看着马阳发手里的刀,脸色也变了,道:“刀?”
  马阳发道:“是,一柄刀。六处,他身上至少有六处刀伤。”
  毛村长问:“你确定是一柄刀?”
  马阳发道:“我确定。”
  毛村长的瞳孔也已缩小,他抬起手,拿起茶杯,道:“只有一柄刀。杭州府内手上有这样一柄刀的人恐怕不会多。”
  马阳发道:“不是不多,是应该只有一个!”
  毛村长放下了被子,摇了摇头:“不能排除外府的来客。”
  马阳发道:“你有消息?”
  毛村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杭州府最近新来了一批人,里面不乏有高手。”
  马阳发道:“是谁?师承何派?”
  毛村长道:“木龙道人,师承全真派下的一支。”
  马阳发冷冷一笑,道:“我不记得全真派里有用刀的高手。”
  毛村长轻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闭上了眼睛:“武功到了那种境界的人,谁敢打包票说他没有独门秘技?”
  马阳发道:“武功虽高,武藏却总是定死的。全真派百年名气,从没有出过用刀的高手,我不信。”
  毛村长笑了,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还是怀疑他?”
  马阳发道:“就是他!”
  毛村长直起身,他还是有些不信,道:“钱帮帮主?”
  “姜棠!‘不合刀’姜棠!”
  毛村长看着马阳发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如同深渊,再也没有往日的精气。
  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钱帮已经完了。”
  马阳发却没有半点迟疑:“只有他能拿得起这柄刀!”
  毛村长已没有话说,他拿起茶杯,轻轻地吸了一口茶,慢慢地咽了下去。
  马阳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神已变得冰冷。
  毛村长的表情也渐渐凝固,他能感受得到,这个如同石块一样的男人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即使再冷的人,只要他还活着,他的血就不会永远冷下去。而一个人如果冷得太久,那能让他热起来的东西通常也只有一个。
  鲜血!
  新鲜、滚烫的鲜血!
  过了好久,马阳发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毛村长,慢慢地说道:“我要抓他。毛村长,我需要你帮我。”
  毛村长轻轻地吹了吹手中的茶,缓缓笑道:“帮你?怎么帮?马捕头应该知道昨晚那把大火不仅仅烧死了钱帮的人吧。”
  马捕头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忽然变得苦涩,就连他的笑容看上去都像在哭:“可惜徐老爷和徐太爷了。他们两个可算是少有的大善人了。”
  毛村长扭过了头,呆呆地望着一旁的蜡烛,虽然没有人看得见,可他的眼眶已有些湿润。
  “好人又哪有活得好的?”
  马阳发笑了,狂笑。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他抱着肚子,脸已笑得通红,甚至眼泪都已挂在他的眼角。
  可他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他的笑声简直就像是呜咽。
  笑到最后,马阳发低下了头,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好多人,好多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人。
  “我是好人,我要做个好人!”马阳发几乎是在嘶吼。
  毛村长转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说道:“村子的第一块砖,是徐家铺的。村子的最后一片瓦,是徐家放的。大伙都累了,脏了,都想洗吧洗吧脸,换身新衣服,找片屋檐下吃饭。现在屋檐漏水了,因为有人来揭瓦!屋檐下老的老了,小的没样儿,唯一一个板正脊梁也跟着你出去混了,实在没办法了。”
  马阳发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毛村长又道:“姓杨的小子是你师侄,村里唯一一个出息种,身手还算厉害,也跟你一起吃了三四年公门饭,你忍心让他陪你去搂这烫手山芋?”
  马阳发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罢了,说到小的,他怎么样了?”
  毛村长哼了一声,板着脸道:“他?还好,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不进,这么大个人了,没心眼子,割他一刀不是流血,是破坛子漏黄汤!”
  马阳发痴痴地笑了笑,道:“还好就好,还好就好。”
  毛村长看了他好一会,轻声道:“那她怎么样?”
  马阳发怔住,突然怔住,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沉默,他安静,他无可奈何,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就像突然老了十岁。
  然后他马上笑了笑,可谁都看得出他的眼睛里黯淡无光:“走了,在桃花开的时候。”
  毛村长一点都不奇怪,可他却不忍心表露出来,他甚至已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冬天总要过去,春天终将到来。
  每当春风意暖的时候,桃花就将盛开开。
  可她走得时候,岂非就是桃花最盛的时节?
  没有她的春天,岂非本就是另一个冬天。
 
青天夜,月正白。
  淡淡月光从一扇小窗里照进来。她的纱衣如同薄雾,她的皮肤柔软滑嫩如丝缎。
  他看着她。
  安静而又沉默。
  许老头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每当他高兴的时候,他总是不介意多说两句话的。
  他也在看着她,眼里带着种讥诮的意味。
  “我实在想不到,几十岁的人了,看上去还跟小姑娘一样。”周城峰笑道。
  他的笑声并不好听,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他好像总是喜欢做些让别人讨厌的事。
  许老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轻轻地解开了那件纱衣。
  柔滑的酮体一下子全然暴露在周城峰的眼前。
  周城峰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这实在是一副很好的酮体,她的小腹顺滑而又平坦,她的腰既不太粗也不太细,她的腿修长而丰美,她的胸膛挺立着,白嫩而结实,没有半点坠感。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甜美,令人不用鼻子都能嗅到青春的暗香。
  周城峰伸出了手,在这幅酮体上轻轻地游走,直到某个地方才停了下来。
  他手指停留的地方,有一个掌印,在淡淡地月光下,看上去格外的可怖。
  “尤物,真乃尤物。”周城峰俯下身,手指如鱼,细细抚摸着那道掌印。
  许老头站在一边,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你说什么?”
  周城峰嘻嘻一笑,转过头来,手指也还在游走:“尤物!罕见之尤物!”
  许老头还是不解,道:“什么尤物?”
  周城峰笑了笑,不再看他,回过头,鼻子凑近狠狠吸了一口,双手轻轻抚过她的肋下,道:“你又没听说五元?”
  许老头道:“五元?哪五元?”
  周城峰道:“金,木,水,火,土。”
  许老头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周城峰道:“万物五元,是故人有五炁,炁生之所在谓之五脏,而炁行之法合乎五元之相,相衰则弱,相动则乱,相冲则伤。”
  许老头心理一惊,叫道:“莫非是五元佛手?”
  周城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五元佛手出于广济寺,特殊只不过在练功时气炼五法,疏通经脉,以增内力罢了,出手时仍是一般地刚猛手法。”
  说完他又道:“炁乱则气血淤凝不通,乱象便显于体表,五色差异不同,所以五相皆乱。”
  “五相错乱,炁伤销骨,诊为五毒!”
  “五毒?”许老头的脸色登时变了,“五毒掌?”
  周城峰大笑,道:“没错!五毒掌!五毒掌啊!销声匿迹几十年的五毒掌!如今终于重见天日,有福喽,有福喽。”
  许老头道:“有福?有什么福?五毒教祖师‘千毒王’何红寿创出的五毒掌传说中者无人可解,怎么办?怎么救她。”
  周城峰笑道:“怎么办?你自己都说啦,没得救了啦。”
  许老头的声音已有些发颤:“救……救不回来了?”
  周城峰不笑了,道:“若中掌的人当场没死,那还救什么?”
  许老头急道:“什么意思?救不救得了?”
  周城峰摆了摆手:“救?死人才叫救,她又没死,救甚么!”
  许老头松了口气,又道:“可她还昏迷不醒呐。”
  周城峰叹道:“她内力纯厚,修为不浅,是以保住了性命,但却还是伤了气血,损了根骨。虽说伤能休养而愈,但若要养好又谈何容易。其实她也老了,没有必要去养什么了,能挨这五毒掌,她也算没白活,再说她还没死呢。”
  许老头道:“行了,闭嘴吧你,没点好话。”
  周城峰嘿嘿一声,踱到了一边,望着窗外的月亮道:“一转眼,又要一甲子过去了……”
  许老头闭着嘴,轻轻地把纱衣慢慢和上,然后退到了一边。
  周城峰转过身,指着许老头道:“许老儿,我就不明白了,丘疏雨手上没什么功夫,她怎么就挨了一掌了?”
  许老头没有说话,只有沉默。
  周城峰冷笑一声,也不再说话,细细打量着许老头。
  灰白的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的另外半张脸埋进了黑夜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周城峰冷冷地道:“你的剑就像你的人,收了吧,太久不用,不锈也锈了。”
  许老头只说了三个字:“剑常磨。”
  周城峰也只说了三个字:“剑无鞘。”
  许老头忍不住道:“无鞘剑也是剑。”
  周城峰道:“收不回的剑,刺去哪里?”
  许老头愣住。
  周城峰身影一闪,手掌在他身上轻轻一推,月光便再也照不到他。
  周城峰道:“你放不下,你就拿不起,风一吹,你端不平的!”
  许老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在他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我明明已经扔了。”
  周城峰道:“扔了只是扔了。”
  许老头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现在去放下,不撑了,老毛怎么办?”
  周城峰道:“他拿得起,当然也就放得下。”
  许老头笑了,笑得很轻松,他是真的准备走了。
  周城峰忽然叫道:“是谁伤了丘疏雨?”
  许老头道:“是朱本利。”
  周城峰道:“竟然是他。”
  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已悄然不见。
  许老头看了一眼月光,又看了一眼她,笑着摇头走了出去。
 
 明月当空。
  树梢尖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一个人。
  月光照下,照亮了他的手,也照亮了他的剑,却照不亮他的脸。
  青色的袍子,青色的剑穗,还有一张青色的脸。
  人的脸当然不是青色的,那张青色的脸当然只是一张面具。只不过这张面具实在太过逼真,太过细腻了些,甚至就连脸上的毛孔都没有漏掉。
  世间最好的面具,岂非本就是一个人的脸?又会有哪张面具,能比得过人脸更加舒服?
  明月不仅照亮了他,也照亮了丘野间的小路。
  柳言正在赶路。
  他赶路的时候并不用跑,可他却远比一个人跑的时候更快,快得就像一阵风。
  能走得这样快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绝对不会有很多的,所以能走得这样快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这是任何一个普通老百姓都看得出来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剑客。
  他向来喜欢古怪的事情,而他今夜出来,就是来找有些古怪的人的。
  既然恰好碰上了,他又怎么会只在一旁单单看着呢?
  所以柳言的脊梁骨忽然觉得有点冷,冷得令他有些想呕吐。
  他猛地停下,拉紧了自己的衣服,可背后刺骨的寒气却愈来愈重,他忍不住转头,随即就眼前一花。
  寒光一闪,剑已入鞘。
  柳言的眼前多了一阵风,他怎么也没想到,风的后面居然还站着一个人。
  风吹过,柳言的衣襟忽然断裂,随风落下,跟着落下的,还有半缕头发。
  “能取你衣襟,就能取你性命。”
  柳言愣住,他这时才看到眼前有一个人,一个长着青色脸的人。
  “这……这位大……大爷。”柳言挠着头,脸上堆满了笑,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结巴书生,“敢……敢问……有何指教?”
  青面人笑了笑,他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装傻,他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以为能骗得了他。
  还没笑完,他的剑又已出鞘,寒光一闪一没,月光下已多了一串血珠。
  血珠是柳言的血,月光很白,他的血很红艳。
  柳言似乎傻住了,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可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大叫,浑身上下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可尽管如此,青面人却还是看见了一些古怪——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面对剑光竟然一动也没有动。
  什么样的人面对剑光连眼睛都不眨?
  青面人冷笑一声,他本想开口,却还是把嘴闭上了,因为相比于嘴,他更喜欢动手。
  寒光又起,剑又出手。
  这一次柳言终于有了反应,他脚底一蹬,左右两臂舒开,身子顺势仰天倒下,已向后退出三尺。
  尽管他退得并不算慢,可还未等他身子倒下时,青面人的剑已划破了他的大腿。
  寒光逝去,剑已入鞘。
  月光下,又见血光。
  柳言颓然落地,一个踉跄,竟然还站得住。
  青面人心里有些惊讶,他已看出刚刚那招“争渡江上白”的身法跟丐帮武功的路数很近,可眼前的年轻人却绝对不是一个乞丐。
  “阁下本不必装的,这样你就不会输这两剑。”青面人道。
  “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柳言冷冷道,他话只说了一半,可他却相信青面人听得出来。
  青面人道:“无仇无怨,只想请教阁下师承。”
  “天王地母,花精树魁。”
  “我不信。”
  “你不信与我何干?”
  “我要你说到我信。”
  柳言的瞳孔猛然缩小,他好像已料到后面将要发生什么,他急忙把手伸进衣服。
  衣服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盒子。
  盒子虽小,却是柳言的宝贝。
  可青面人的手却比他要快,柳言刚伸手,青衣人的剑就将刺在咽喉。
  青色的剑锋,柳言的咽喉。
  柳言的手不得不停住,巧的是青面人的剑也已停住,就停在他的咽喉前两寸。
  剑尖似乎没有刺下去,可血丝竟然渗了出来。
  柳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因为他不仅能感觉得到咽喉间隐隐地刺痛,还闻到了一股味道。
  这股味道很奇特,也并不好闻。
江湖人用的毒药气味往往也很独特,而且通常不会很好闻的,这一点,柳言清楚得很。
“你下了毒?”
青面人淡淡地答道:“你知道是什么毒吗?”
柳言的额上已渗出冷汗,因为他不知道,可他已闻得出来,青面人下的毒既不是丐帮常用的黄龙香,也不是官府擅用的青头梅。
“你不是丐帮的人,也不是六扇门的人。”
“真聪明,只不过却并不算太聪明。”
青面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柳言已偷偷向后移了两寸,他的脚并没有动,他的神色也无异常,甚至连他的发丝都没什么摆动。
他好像根本没有动,可他却实实在在地退了两寸。
两寸自然不是很长的距离,可对高手来说,寸毫之差便如千里,更何况是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两寸。
这个道理柳言一直视作至理,所以现在他心里已有些得意,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赢面不小。
可他没想到那个青面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赢面很大?”
柳言愣住,真的愣住。
 
“区区两寸何足挂齿,那就让你赢面再大一点吧。”青面人竟然向后退了三尺多,让出了一剑的距离,“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出手了?”
柳言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青面人很不好,尤其是他的一张烂嘴。
于是他的左手忽然蜷缩,右手五指成爪,一前一后,从左右两边抓向了青衣人的喉咙。
这一招不仅凌厉,甚至已显得有些阴毒,因为天下很少有武功会让人用手去撕别人喉咙。
这一招正是丐帮鸡爪的最后一招,也是最急进的杀招——“一断残肠音”。
鸡爪功虽然不是上乘的武功,可江湖上却已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了这招之下。没有人听得见这些人临死前说得任何一句话,因为他们已没有了喉咙,一断残肠音。
青面人的喉咙还好好的。
可柳言却已经跪倒在地。
他的手还未抓到青面人的衣服,一柄剑忽然间就从一个他根本没注意到的角度刺了过来,然后他的整条右手全部麻痹。
剑尖抵在他的肩头,剑锋就在他的脖颈,寒芒一闪,剑如鞘的风声响起,他跪下,跪在草地。
风忽来,吹散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自己。
“杀你,只用一剑。”
青面人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坟。
 
 柳言吓坏了。
  他忽然觉得很冷,远比冬天最冷时还要冷,他的衣服忽然间全部湿透,他的四肢在一瞬间全部脱力。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体宛如坠落在万丈深渊。
  世上深渊至深者为九幽,九幽乃九万里而下,亦称黄泉。
  到了黄泉,岂非就是死?
  柳言已然觉得自己死了。
  一个人若觉得自己死了,那他即使还活着,也已跟一具尸体差不多。
  尸体是最值得信任的,它既不会动手,也不会骗人,因为它根本无法开口。
  青面人却不需要尸体,他更想要一张令他满意的嘴。
  他淡淡地开口,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吹过了一阵夜风,道:“你放心,我现在不杀你。”
  柳言好像又活了过来。
  “阁下何人?”
  “你是在问我是谁?”
  “没错。”
  “你应该说人话的。”
  “你听不懂?”
  青面人沉默,右手缓缓伸向剑柄,就在他的手碰上剑的一刹那,他的身边好像忽然就变得极冷,月光也似乎变得更加惨然。
  月光抚印之下,仿佛青魔降临。
  柳言急忙说道:“你是谁?”
  “我有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没有。”
  “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柳言咂了咂嘴,随即问道:“那我也没有问你的师承,你又何必问我?”
  “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啊。”
  “西子湖畔,剑绽隆冬。”
  柳言愣住,他没想到青面人真的会说,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没听明白。
  “我已说了,你师承何处?”
  柳言急忙冷笑。
  “你说便说了,我又没说要告诉你。”
  青面人也笑,他笑得很突然,笑声急促而刺耳,却又连绵不断,没有一点间歇。
  柳言却慌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
  “你笑什么?”柳言问。
  “你又笑什么?”青面人道。
  柳言呆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还没想好,他的眼前已多了一道寒光。
  寒光泄去,一股暖流碰上了柳言的嘴唇,他伸出了舌头,尝到了血的味道。
  柳言已然明白,剑已划破了自己的脸。
  鲜血流出的地方,是一道极细的伤口,柳言并不觉得刺疼,只是觉得有些麻痒。
  想到这里,柳言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我中毒了。”
  “你难道不该中毒吗?”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毒性如何吧。”
  “先说你师承。”
  “没得商量?”
  青面人没有回答,他向来喜欢把嘴闭上,然后提起手中的剑。
  他一向很不喜欢自己的嘴,他也一向很爱惜自己手里的剑,所以他的剑上总是不缺新鲜的血液。
  现在他已准备好再看见一次飞舞的血花。
  可他没有想到,柳言突然扑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血花染上了被月光映得发白的草叶。
  他的人低伏着,头紧紧地贴在地面,双手放在胸口前,翘起的后臀不住地发颤。
  青面人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
  柳言惊惊战战地答:“求阁下绕我一命。”
  青面人哼道:“活路给过,你不选。”
  柳言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小,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几个字:“我……师父……是……张……”
  青面人缓步上前,侧耳俯身去听,他弯下腰的时候,柳言轻飘的柔发正好拂过他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夜风凝涩,机括声已然响起。
  寒芒突兀似电,紧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嗤”声。
  青面人的身体急振而起,在半空中突地扭曲,摔在地上。
  月光下,血光豁然洒出,青面人的肚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三点青茫。
  那是三根针,青色的细针,长五寸,略比头发粗些。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绣花针,可看上去却又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能看出端倪的人并不多,柳言算一个。
  青面人也算一个。
  “唐门流夜针?”青面人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低头看着肚子上的针,“***什么来路?”
  “你挺识货。”柳言强撑着笑道,他的鼻子已开始喘不上气。
  青面人不再说话,腰间一挺,翻身落下,两手绷直摊开,掌心朝天,放在双膝之上。
  “五心朝天?来不及了。”柳言冷笑道。
  青面人嘴唇紧闭,右手忽然提起,指影如风,点完了胸间三处要穴,十三处小穴。
  柳言默默看着,过了好一会,他又笑了起来:“你会点穴?点穴有什么用,这是唐家的毒!”
  青面人绷着身体,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听不见柳言说的任何话。
  他的鼻子微微抽动,衣服也跟着轻轻晃起,就好像忽然刮起了一阵清舒的风。
  柳言看了一阵,似乎看丢了魂。
  风很舒缓,却给人心底里一种清快的感觉,就像是冬天后的第一缕春风。
  风未尽,人却醉了。
  柳言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看了好久。
  “你不动手?”青面人突然问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他的血已先从嘴边漏了出来。
  柳言一惊,仿佛刚刚从熟睡中醒来。他脸色一沉,眉头紧锁,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过多久,青面人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我们一定要分生死?”
  “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江湖那么大,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剑若不沾血,何必去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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