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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识芯 引言[第13页] |
作者:陈王黄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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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零八章 囚牢 第十九天的夜里,艾耶正站在仓库大门外与看守闲聊,本德·赛特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仓库的大门,仓库看守不由分说脱下鞋子,砸向本德·赛特的秃头,并厌恶地吼道:“滚回去!你这**!” 自从被关进这仓库,艾耶和本德·赛特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虽然白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失去了自由,可是到了晚上,艾耶总能得到一份夜宵,一盆盥洗用的清水,以及走出仓库大门的自由,仓库看守同他说话也总带着敬意,而本德·赛特则什么也得不到。有的时候,艾耶看本德·赛特实在可怜,便偷偷分给他一点食物。他不敢在看守在身边的时候这样做,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看守对本德·赛特的敌意。 艾耶看着本德·赛特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消失在仓库深处。 看守左腋下夹着硬皮手账本,左脚单脚跳着捡回了鞋子。 艾耶瞧着看守弯着左臂曲着右腿蹦蹦跳跳的滑稽样子,忍俊不禁,说道:“兄弟,你那硬皮本难不成是租来的?怎么一刻不离身?” 看守一边穿鞋一边解释道:“这账本可是我的宝贝,物料入库、出库、盘点啥的都指靠它呢!哦,对了,我猜你很快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什么?”艾耶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守抬眼看了看艾耶,并不着急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方形的玻璃酒瓶,拧开,喝了一小口,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很快可以出去了。报纸上说黄福平被一撸到底,今天白天,我瞅见那张大牛脸色也不太好。” “出什么事了?我能看看那报纸吗?”艾耶急切地问道。 “我是在阅览室看的报纸,但是现在已经锁门了,明天一早我去借出来拿给你吧。嘿,你瞧我这记性,那阅览室不就是你帮我们建的嘛!许多人都喜欢去那里读书看报,摩尔加还带着面包去呢。我也在那儿读过一本数据库的漫画书,真长见识,要是有了数据库,我的账本就可以退休了!” 艾耶笑了笑,说:“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跟你聊了这么多日子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啊,我叫孙阿龙。”看守说。 “你在这矿上多久了?”艾耶问。 “哦,那时间可很久了,当年首陀罗起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矿上了。” “这么说你参加了那次起义?”艾耶几乎惊叫起来。 “那当然。”看守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但是那神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长久的悲哀覆盖了。他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我兄弟就死在那场起义中,我兄弟死后我就再也不舞刀弄枪了。” “哦,是这样。”艾耶突然觉得前一刻还像朋友一样交谈的两个人此刻又被种姓的鸿沟隔开了。 “没办法,想要活下去总得付出代价,这没什么可抱怨的。”看守淡淡地说。 “哦,对……对不起。”艾耶沉重地说。这三个字既表示了对于不小心提起孙阿龙的伤心事的遗憾,又表示了对婆罗门犯下的罪行的歉意,说完这三个字,艾耶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从他的别墅被分给那些首陀罗居住,艾耶潜意识里就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是个善良而圣洁的婆罗门,不该受到任何惩罚。可是,自从到了矿区,他逐渐明白自己的身上也背负着婆罗门共同的罪业,他勇敢地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里藏着的,自己过去一直不愿承认的,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罪恶感,以及害怕那种罪恶有一天会昭示天下的恐惧感。如今,在这矿区的几个月里,在井下繁重的劳动中,在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种罪恶感和恐惧感了。 “得了吧,我们先前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对不起我!”说完这话,孙阿龙又喝了一小口酒,他用衣襟罩住酒瓶的嘴儿转了转,算是擦掉自己的口水,接着,把酒瓶递给艾耶,艾耶爽快地接过酒瓶,不甘示弱地喝了一大口,因为从没喝过这种廉价的烈性酒,酒刚到嗓子眼,艾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孙阿龙哈哈大笑起来,缓过劲儿来的艾耶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穿过矿区的天空,穿过远处的山峦,一直飞向远方。 艾耶和孙阿龙的大笑声惊醒了蜷缩着睡下的本德·赛特,这笑声让艾耶充满了喜悦和活力,却让本德·赛特毛骨悚然,他又怯怯地探出头去,打算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还没看清状况,又被一只飞来的鞋子砸中了头。他哀嚎着躲回仓库,身后又传来孙阿龙的咒骂声。 等孙阿龙再次跳着脚捡回鞋子,艾耶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像朋友,对他却充满敌意。” 孙阿龙想了想,说道:“首先,我对你不是像朋友,而是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朋友,至于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也许是他太见外了。” “谢谢你拿我这个婆罗门当朋友。”艾耶说。 “虽然我没见过几个婆罗门,但是在我看来,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婆罗门。”孙阿龙眯着豆粒般的小眼睛,露出憨厚的笑容。 “你这样说让我很高兴。”艾耶欣慰地说。 接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太见外了,太见外了……”艾耶忽然自言自语道,他站起身,拍了拍孙阿龙的肩膀,道了晚安,便回到仓库里,靠着一堆稻草半坐半躺地准备睡下了,他瞪着眼,借着窗外的微光,看定对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物料,脑子里却还回旋着“太见外了”这几个字,他回想起住在自己别墅里的那一串串脏兮兮的小首陀罗,想起了他们小小的手中攥着的小花、捧着的咸菜。 “哈哈哈哈,奉之,你是对的,是我那时太见外了。”他的没来由的笑声和自言自语让蜷缩在一旁的本德·赛特蜷缩得更紧了。看着本德·赛特,艾耶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敏锐地察觉到像本德·赛特那样的婆罗门,直到现在,心中仍然充满了对首陀罗的蔑视、仇恨与恐惧。本德·赛特们始终认为首陀罗的起义是野蛮而残暴的犯上作乱,始终认为自己是秩序的捍卫者,是高贵的牺牲者,只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在自己的统治下,首陀罗到底承受了怎样苦难;正因为从不在意首陀罗的苦难,本德·赛特们才会觉得自己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时运不济,他们怨恨首陀罗没有给自己应有的尊重,时刻流露出恐惧和敌意,首陀罗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他们表现出同样的敌意。 艾耶领悟到:人啊,只有自己完成了救赎,才配得到别人的宽恕。 他就这样在稻草上渐渐睡熟了。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零九章 噩梦 艾耶沉入香甜的睡眠的时候,张大牛却从梦中惊醒,辗转反侧。 当他还是矿工的时候,入睡只需要十秒;打仗的那几年,也随时随地都可以鼾声如雷;刚当上矿长的时候,天天井上井下地跑,也是沾枕头就着;可最近这两年,在矿长的位子上坐久了,晚上不吃片安眠药竟睡不着了。 黄福平倒台了,张大牛心中“永固”的支柱也崩塌了。重重心事将张大牛从安眠药制造的睡眠中生生拖拽了出来,伴着一跳一跳的头痛。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漆黑的虚空,焦躁而恼怒。 这一片漆黑之中,他仿佛回到了矿井下,那也是一片漆黑,只有打开头上的矿灯才有昏暗的微光,凭着这微光,他蹲踞在工作面,用手中的矿工镐一下一下地凿落壁上的煤块。那时,他刚刚提了班长,虽说不算什么正式的官职,但好歹带了个“长”字。回到家,连和自己同样粗壮的妻子也似乎凭空添了半分柔媚。可惜,好景不长,他又被黑蜥罢了官,他那蛮牛一样的老婆便几乎天天给他脸色看。后来,物价涨,工资降,老婆闹,孩子哭,父母病。一家老小挤在一座蜗牛壳似的小窝棚里。绝望。 于是,反了!一路从矿区杀到城市花园。跋山涉水,水泡磨成了老茧,黄沙百战,鲜血洗去了煤泥。在攻占罗泽西斯的关键一役中,张大牛带了一小队人从排污管道潜入敌指挥部。他全身浸在污水中,口鼻勉强漏在水面上,尽量不去看漂浮在自己下巴附近的灰白色的发酵过的粪块。当他淋漓着粪水出现在敌指挥部时,这些敌人全都惊呆了。也许,刹帝利的确都是天生的战士,勇敢,无畏,即便神兵天降也不会让他们惊慌失措,但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白马银枪的天兵天将,而是粪坑里修炼出来的首陀罗魔鬼。想到这里,张大牛惨笑,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老子这辈子最露脸的时刻咋这么臭!”接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罗泽西斯,经过了那一役,矿工终于变成了将军。后来,每解放一座城市,都有夹道欢迎的人群。人们只记得他身上笔挺的戎装,却忘了他是在粪水里挺直了脊梁。 时间一长,连张大牛自己似乎也记不清自己的来路了。人群中,一位吠舍少女对这位首陀罗将军一见倾心。她让张大牛第一次体验到女人的纤柔与妩媚。张大牛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直到有一天,那早被他抛到脑后的糟糠之妻寻了来,嚎啕大哭,声嘶力竭,闹得不可收拾。张大牛挨了处分,调回了矿区,当了个小小的矿长。想到这儿,张大牛长吁了一口气,满腔的委屈与不甘。 忽然,那恼人的报纸似乎堆满了整个漆黑的空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文章,又大段地浮现在他眼前—— “……黄福平对联邦议会阳奉阴违,他表面上支持联邦议会的决议,背地里却指使某些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地方上的联邦官员对批评他们的职工群众进行报复。这些婆罗门化的当权者提出所谓‘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和联邦官员即代表瓦尔那联邦,代表联邦议会’,换句话说,反对他们个人就是反对瓦尔那联邦。他们这样做,就是要打击那些敢于站出来阻止他们进一步婆罗门化的职工群众……” “……有些婆罗门化严重的当权者甚至利用自己地位和权力诱骗一些职工群众为己所用,让这些人去攻击另一些职工群众,被攻击的人们,既包括敢于站出来坚持正义立场的普通瓦尔那人,也包括已经失去权势的老婆罗门和刹帝利,还包括过去与这些当权者有过矛盾的人。所有瓦尔那人都要警惕,保持批判意识,要学会识别哪些当权者是好的,哪些是坏的,哪些做法是对的,哪些是错的。不要被坏人利用,成为坏人手中的工具。要警惕某些当权者人为地制造分裂,挑动一部分职工群众打击另一部分职工群众,从而将批评的矛头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开……” 咚的一声闷响,张大牛狠狠地一拳砸在床上。此刻,他的表情已从委屈转成了兴奋。 他自言自语道:“兔崽子!白眼儿狼!老子不干了!没有我,看你们怎么办!况且,不干了的肯定不只我一个……”这时,张大牛的表情从兴奋转为狂喜,又从狂喜转为冷酷。他已胸有成竹——第一,自己罢工,第二,撺掇别人罢工,以此胁迫联邦议会,重新请黄福平出山,这样自己的地位和安全才有保障。 于是,他翻身起床,连夜找来自己的秘书小赵,让小赵天一亮就召集那些当初积极参与囚禁艾耶和毛里亚的人,比如癞头之类,到矿区大礼堂开会。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章 斗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大牛就在矿区大礼堂的主席台上等着了。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背着手踱着步子,一会儿又停下脚步,看看外面的天色,天光已经大亮,矿区大礼堂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直等到将近十点,才来了几十人,连预期人数的一半都没达到。当初诬陷艾耶最积极的癞头则压根没有露面。而那些来参加会议的人也开始表现得不耐烦,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礼貌地询问张大牛何时开会,开什么会,有的则公然退场。这时,外面又传来消息,说是楚拉曼和毛里亚带人到仓库释放了艾耶和本德·赛特。张大牛审时度势,知道再等下去人数只会越来越少,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的局势大家都清楚,敢来参加会议的,我张大牛都记在心里,谢谢各位了!” 说到这儿,张大牛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接着说:“当初,囚禁艾耶、毛里亚和本德·赛特是我做的决定,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我的决定有什么错。联邦议会说要提防婆罗门复辟,我就带领诸位捉了两个婆罗门,这有什么错吗?可是,现在,他们却说我是在故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说我才是潜在的婆罗门。天啊!难道他们都忘了当年是谁拼了命地推翻婆罗门和刹帝利?也许,我对文件的理解有些偏差,但是,要说我会成为新的婆罗门,就算太阳不再升起,树木不再长叶子,那也绝不可能! “话虽如此,在座的诸位的确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受了牵连,我听说,毛里亚和楚拉曼要把所有曾经支持过我的人都当作复辟份子抓起来。可是,不论谁都应该清楚,我是这个矿的矿长,你们只是按照我的命令行动。抓错了人,责任在我,不在你们。你们回去后,务必转告那些躲起来不敢见我的人,我不怪他们,但是,毛里亚和楚拉曼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与你们一起去城市花园喊冤……” 经过张大牛的这一番鼓动,果然,不到两天,就有数十人离开矿区,去联邦议会喊冤。癞头和秘书小赵都在其列。张大牛一看,自己的计策行之有效,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对外只说自己病了,矿上该他处理的事务他一概不管不问。 面对张大牛制造的棘手局面——矿上的一些岗位缺人,一些事情无人作主,楚拉曼、毛里亚、艾耶都有些慌乱,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商量,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大家心里有了底,决定做四件事:第一,成立矿区勤务队,担负起矿区生产的指挥调度职责;第二,号召矿区全体人员每人多分担一些工作,矿区勤务队带头多干,以缓解缺人的问题;第三,给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矿区去喊冤的人吃下定心丸,保证对他们既往不咎;第四,派人追赶那些已经上路去喊冤的人,说服他们回到矿区。 艾耶的任务就是追赶那些去联邦议会喊冤的人。为了确保艾耶的安全,楚拉曼还派了一个紫脸的矿工跟他同去。这紫脸儿有锡克族血统,戴着大头巾,蓄着大胡子,勇武非凡,重情重义。二人日夜兼程,赶了几百公里的路,终于在一个微寒的清晨,向一个推车卖早点的老婆婆打听到了那些人的行踪。于是,马不停蹄又追了五公里,在一个小镇的旅馆截住了他们。 艾耶和紫脸儿分头招呼住在旅馆里的矿工,让他们都到小旅馆的庭院里开会。在这旅馆狭小的庭院中,贴着院墙种了一排树,数十名矿工挤在这里,最边上的人已经蹭着树枝站了,他们交头接耳,惴惴不安。 紫脸儿背着一个大背囊,走到人群中央。人们都停止了议论,静静地看着他,有些疑虑,又有些期待。 紫脸儿开口道:“大家都是兄弟,跟我们回去吧,没坏处!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所以把艾耶带来了,好跟大家说清楚!”说着,紫脸儿侧身退到一边。 艾耶从人群和树枝间挤过来,一身矿工的工装,脚上穿的大头鞋沾满了泥巴,头上还顶着两片刚刚刮掉的黄色树叶。他平静地看着这些曾出于各种原因而与自己为敌的人,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本是婆罗门,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大家说话,但是,毛里亚、楚拉曼以及仍然在矿区坚守岗位的工友们却非常信任我,让我到这里来劝说大家回去。张大牛是矿长,你们按照他的命令行动并没错,他凭借矿长的身份,歪曲联邦议会的决议,蒙蔽了你们。你们都是受了欺骗的。所以,留在矿上的工友们不会追究大家的责任。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另外,他们都不介意与我这个婆罗门作朋友,又怎么会抓住你们的错误不放呢?我在这里替他们恳求大家,尽快回到矿区的工作岗位,稳定矿区的生产。都是自己人,别见外!” 接着,他对紫脸儿点了点头,紫脸儿从大背囊里拿出许多信件分发给在场的人。原来,在离开矿区之前,艾耶就让平日里与这些喊冤者关系较近的人,有的甚至是亲属,写信劝他们回去,艾耶负责把这些信带给他们。 艾耶看着拿到信议论纷纷的人们,说道:“大家考虑一下。我可以保证,回去后,等待大家的只有热烈的欢迎,不会为难大家的。哦,对了,小赵啊,那个癞头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吗?他人呢?” 秘书小赵说:“他在二楼,估计是害怕,不敢出来。” “带我去找他。”艾耶说。 癞头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躲着,惶惶如丧家之犬。这廉价旅馆的房间门和墙壁都很薄,谈不上什么隔音,因此,艾耶和紫脸儿在楼下所说的话,楼上听得一清二楚。癞头蹲在局促的房间里,双手抱头,小声抽泣着,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只是没想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斜眼黑蜥靠不住,张大牛也靠不住。 在小赵的引导下,艾耶上了楼,大力捶着癞头的房门,喊道:“你***,癞头,开门!难道你打算一个人去联邦议会喊冤吗?” 癞头闷在房间里,不作声。于是,艾耶更大力地捶门,捶得癞头胆战心惊。艾耶边捶边喊:“***再在那儿给我装死人,我就让人把门拆了!”癞头缩在屋里,简直不敢相信门外站着的是几个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书呆子,他顶不住了,打开了房门。 艾耶看着房门口的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最近这段日子心力交瘁,癞头的眼袋更大了,原先土黄的脸色已变为灰黄,斑驳的头发也更稀疏了,头上的癣看得更加分明。 艾耶回过头,对小赵说:“你先去收拾收拾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回矿上。你堂叔写给你的信,你还有啥不放心?”说完,艾耶把癞头搡进房间,关上房门,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我在下面说的话,想必你都听到了。” “你现在说话的声音比刚来时洪亮多了。”癞头佝偻着腰,坐在床上,沙哑着嗓子,费力地说,“我知道,张大牛大势已去,我不会有好下场。我现在,除了去联邦议会喊冤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艾耶盯着癞头的眼睛,义正词严地说道:“楼下那些人,谁都可以去联邦议会喊冤,唯独你无冤可喊。我的指甲刀为什么会在你那里,你自己心里清楚,摩尔加、毛里亚和楚拉曼也可以证明这件事。你配合张大牛,带头去喊冤,无非为了破坏生产,向联邦议会施压,逃避罪责。现在,楼下那些人都不会再跟你走了。你没有机会了。” “既然我没有机会了,你为什么还来单独找我谈?”癞头还不打算束手就擒。 艾耶说:“我没有时间绕弯子,直说吧!我们需要你的证词,需要你公开揭露张大牛的罪行。当然,你也可以不这样做,代价就是你独自去联邦议会喊冤,然后,我拿出我的证据,你被关进监狱。”艾耶说话的时候,癞头的眼珠不住地转动。 艾耶看着癞头继续说道:“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改过自新,我们可以考虑从宽处理你。就这样,给你三分钟考虑,然后告诉我你的选择。不要讨价还价,你没这个资格。” 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了沉默。 安静——楼下时不时传来的说笑声使这屋子里的安静更加沉重。 艾耶看着表,时间到了,癞头还没表态,艾耶腾地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这时,背后传来癞头虚弱的声音:“慢着,我跟你回去。” 艾耶回过头,只见癞头颓丧地站了起来……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一章 顽^^抗 由于艾耶的努力,喊冤的人们陆续回到矿区的工作岗位,等待他们的果然仅是欢迎。矿区的局面初步稳定下来。楚拉曼、毛里亚和艾耶开始着手准备处理张大牛的问题。 在矿区开阔的土场上,毛里亚、楚拉曼像两座铁塔似的矗立在用钢筋牢固搭起的台子上,在他们身后的木板墙上,是蓝绿两色斜贴的标语,在台子正中,癞头押着张大牛站在那里。张大牛虽然被反缚了双手,却依然昂首挺胸,毫无惧色,寒意十足的秋风在他崭新的羊绒暗纹格子大衣面前也无可奈何,倒是押着他的癞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工装,目光游移,瑟瑟发抖地立在他身边。 毛里亚走到麦克风前,用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道:“矿长张大牛腐^^化^^堕^^落,贪^^赃^^枉^^法,骑在职工群众头上作威作福。他就是报纸上刊文批判的婆罗门化的工矿企业管理者。他在矿长的位子上犯下了很多错误,他不敢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更害怕让大家对他进行审查,所以,他诱骗了癞头等人,把艾耶、本德·赛特和我关进仓库,借此把审查和批评的矛头从自己身上转移开。联邦议会在报纸上已经明确指出,张大牛的这种行为是严重的犯罪,因此,癞头幡然悔悟,亲手绑了张大牛。现在,让癞头来谈谈张大牛是如何诱骗他的。” 癞头畏畏缩缩地走到麦克风前,一脸无辜地说:“张大牛总是在我面前声称,他代表联邦议会,他的命令就是联邦议会的命令。他让我以支持婆罗门复辟的罪名把毛里亚、艾耶和本德·赛特关进仓库。我盲目服从,没有进行独立思考,没有明辨是非。幸亏大家及时指出了我的错误,使我有机会改过自新。这个是在张大牛的家里抄到的一本账簿,这上面记录了张大牛贪^^wu矿区食堂的经费,以次等粮食充当优等粮食。这就是为什么大家普遍觉得食堂的米、面都不如从前了。我们拿着这本账簿去粮食销售站核对过,粮站勤务队的小王和小刘配合我们对的账。”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一章 顽^^抗(续1) 癞头说完,换了张大牛的秘书小赵走上台,他怯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张大牛总是开口就骂人,矿上好多人都被他骂过,我离他最近,所以,被他骂的次数也最多。他还经常拿出一个能装一斤酒的酒桶,让我去给他买酒,可是给我的钱却只够买八两的,还对我说:‘去,打满!’所以,每次都是我自掏腰包,添补欠的二两酒钱。” “他刚当上矿长那会儿还每天下井,后来就一周下一次了,最近这两年,你们谁见他下过井?”一个人在台下喊道。 “咱们矿上的节假日值班,各个岗位都是现场值班,怎么就他是非现场带班?”另一个人在台下喊道。 “喂,你要干什么?”见张大牛发疯般地冲向麦克风,毛里亚抢上前拦住他问道。 “我有话说——”看着像一堵墙一样挡在自己面前的毛里亚,张大牛毫不退缩地说。可话还没说完,便被癞头从侧后扇了一巴掌。张大牛舔着火辣辣的嘴角,两只三角眼喷火似地扫视着台上台下的众人。 有那么一瞬间,喧闹的人群仿佛害怕被他眼中的怒火灼伤似的,安静了。尤其是几天前还唯他马首是瞻现在却跳出来攻击他的癞头,更是被他吓得连连后退。退了数步之后,癞头站稳脚跟,重新鼓足勇气,厉声喝道:“你还不低头认罪么?”说着便转身取了一块铁铸的牌子,上面漆了“妄图复辟种姓制度”几个大字,足有十斤重,还栓着一段长铁丝,可以挂在墙上的。癞头把这铁铸的牌子套在张大牛的脖子上,张大牛被坠得不得不低下头。 即便这样,张大牛还是闯到了麦克风前。他轻蔑地看了看台上台下的人们,目光掠过艾耶、本德·赛特时,也未做停留。他忍受着铁丝嵌进脖颈的皮肉的钻心的疼痛,尽量抬起头,额头上青筋暴突。 他大声说道:“老子当年在这矿上杀婆罗门的治安队时,你们都在干什么?毛里亚!你还在垃圾场捡垃圾吧!楚拉曼,你是受了重伤的,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害怕了,所以才那么犹豫,不然,孙阿德怎么会死?艾耶,你的楚拉曼班长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个胆小鬼!癞头,我告诉你,还轮不到你来打老子,楚拉曼再害怕也比你强,暴动的时候,***根本就是藏了起来,等老子们快赢了你才……”张大牛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癞头扇了一耳光。但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嚷道:“矿区离不开我!没有我,矿区就出不了煤!要不是有我,你们这些*****……” 这时,毛里亚一步跨到张大牛面前,挥起榔头似的拳头,一拳打在张大牛的下巴上,台下愤怒的矿工也向台上拥来。楚拉曼和艾耶急忙一面安抚众人的情绪,一面将张大牛带离现场。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一章 顽^^抗(续2) 摩尔加和乔汉并没有卷入这场纷争。 在婆罗门的时代,摩尔加是听婆罗门的,或者说,是听斜眼黑蜥和老班长的;瓦尔那联邦建立以后,摩尔加是听联邦议会的,或者说,是听张大牛和楚拉曼的。虽然,他一直觉得艾耶是个好人,但是,自打艾耶被关进了仓库,摩尔加就疑心许是自己太单纯,看不透婆罗门的心思,要不,好人怎么会被抓起来呢。可是现在,“坏人”成了“好人”,“好人”成了“坏人”,摩尔加无所适从了。 乔汉一向自认为比摩尔加聪明,在婆罗门的时代,他就一边在矿上做工一边做小买卖,还打算等买卖做大了就辞工专心照料生意。瓦尔那联邦建立后,乔汉就一直想当上班长。自从艾耶来到矿区,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婆罗门可能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不利影响,因此谨慎地保持着与艾耶的距离。但是,他又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无法像癞头那样昧着良心构陷艾耶来博取张大牛的赏识。如今,转眼之间,张大牛竟和艾耶对调了境遇,这让乔汉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大牛在台上险些挨了众人的打,就更有充足的理由不上班了。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作用。矿区的运转并不是非他不可。 事实上,除了张大牛规定的繁文缛节不再有人遵守之外,矿区的生产并没受多少影响。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矿区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 张大牛在时,各班组每天都要开晨会和夕会,就是上班早到10分钟,下班晚走10分钟,每个人在会上讲讲自己当天的工作计划,或者做个总结。可是,大家的工作每天都差不多,所以在会上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摩尔加不明白开这种会到底有什么用,乔汉则觉得,这种会只是张大牛向工人们展示其权力的方式。当张大牛不在了,这些会议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人都不再提它,仿佛从没召开过。 张大牛在时,楚拉曼的班组自创了安全巡检制度,班组成员每天轮流检查设备,并把检查结果扼要地记录在一份报告上,张大牛得知了这件事情,便在所有班组中推广了这项巡检制度,还提出了一个“高明”的建议,要求在报告上每天详细记录设备型号、数量和运转情况,并且亲自指导楚拉曼做了一份报告模板,上面洋洋洒洒五百字,从设备数量到设备种类,从设备位置到设备用途,从故障种类到故障处置过程都要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设备型号和数量是不常变化的,设备的状况也大都正常,以前,工人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发现故障、解决故障、总结经验、防患未然上面,而在张大牛提出他的“高明”建议之后,工人们的主要精力只能放在应付报告上。现在,张大牛终于不在了,每天的安全巡检得到了真正的执行,只是报告上的字数大大减少了。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歧 一天傍晚,踢了一会儿球,艾耶找了一块背风的石头坐着休息。他看着天边红彤彤的晚霞,心中很是畅快。 这时候,毛里亚和楚拉曼互相拉扯着走过来。 毛里亚鼓着细长的眼睛,对艾耶喊道:“喂,我说,你学问高,倒来评评理,张大牛做了那么多坏事,楚拉曼竟护着他。” 楚拉曼反驳道:“打他能解决什么问题?” “上次我刚打了他一拳!你就宣布大会结束,把他送回家了。你倒是没挨过他的打,没蹲过他的监狱!” 艾耶仰起头看了看毛里亚,又看了看楚拉曼,问道:“等等,你俩是不是在研究,要不要再开一次大会批张大牛?” 毛里亚点了点头,以为艾耶会支持他再次召集会议。 谁知艾耶竟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他失了势,又不得人心,没人跟着他,他也就没什么能耐了。”说罢,艾耶笑眯眯地看着毛里亚。 毛里亚难以置信地瞪着艾耶,骂道:“***傻呀?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了?还有上次他那嚣张样!真气死我了!” 艾耶温和地说:“就因为他那种态度,才更不敢开大会,不然,兄弟们压不住火,真会闹出人命的。” “那就让他这么嚣张下去?”毛里亚的眉心拧成了疙瘩。 “他自己撂挑子不干了,正好!我还担心他使坏,破坏矿区的生产呢!”楚拉曼边说边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毛里亚的肩膀。 “对嘛,张大牛权力欲很强的,原也对小小的矿长之职颇不满,而况如今连这都丢了。咱们把矿区的事做好,让他永远在家别出来捣乱,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艾耶微笑着说道。 “不行!这也太便宜他了!他在家躺着,吃白饭,一个月还比我们多四成工资呢!”毛里亚嚷道…… 就这样,三个人吵成了一锅粥。 太阳收起它最后的光束,隐没在远山之中。 他们的争吵在继续。 月亮披着淡淡的星光,在蓝紫色的云海中荡漾。 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 渐渐地,这场争论的焦点从对张大牛的处置转移到对诤友的攻讦。 “要不是我跟孙阿龙打招呼,你哪有仓库夜宵可吃?要不是我带兄弟们闹他张大牛,张大牛会把你放出来?”楚拉曼鼓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盯着毛里亚的肿眼泡说。 毛里亚用眼白翻了翻楚拉曼,显出瞧他不起的样子,说道:“没有你,张大牛照样得放我出来。当年,我虽然没参加矿区的起义,但是,我也是很早就加入了起义军,一路杀到城市花园,后来又打跑了修罗人,谅他张大牛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不像你,参加了矿区的起义,却从瓦尔那帝国躺进了瓦尔那联邦,真真的躺赢啊!切!” “毛里亚!”艾耶重重地喝道,脸上变了颜色。 “你的性格太极端了!”楚拉曼怒斥毛里亚道,“要不是因为你杀了三百个修罗俘虏,也不会被打发到这里!” “老楚,怎么你也?”艾耶急得涨红了脸。 “我杀几个俘虏怎么啦!那些修罗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杀多少都不冤枉!” “张大牛不是修罗兵,他是首陀罗战斗英雄!” “你一个一枪没开就被干趴下的**,还有脸在这儿论什么英雄?” “好了,都别再说了!我们再这样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会伤了兄弟情义。困了困了!睡!”艾耶扯着又燥又痒的嗓子呵止了毛里亚和楚拉曼相互的攻讦。 从土场到宿舍,从洗漱到上床睡觉,毛里亚都没再跟楚拉曼和艾耶说过一句话。 艾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心中感慨,想通过辩论的形式说服一个人实在太难了,即便是挚友也不例外。所以,要想干成事,权威便不可或缺,然而独断的权威又是危险的,如果犯了错,或起了异心,那就要全体陪葬。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变局 初夏的上午,窗外的麻雀们在阳光下叽喳地闹着,放牛社和斩牛团也在会议室里呜嗷地吵着。矿区计划在巷道顶部加装水袋,这事本身双方倒没什么疑义。水袋是一种安全设施,在瓦斯爆炸时会被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击碎,水随即洒下来,压制爆炸形成的大量粉尘。分歧在于,楚拉曼希望一次性在所有巷道顶部加装这种水袋,而毛里亚则希望分批进行。铜铃般的大眼睛又一次与肿眼泡的细长眼怒目而视起来,这段日子,这两双眼隔三差五就要这样地对视一把,相互的厌恶程度也都创下了历史新高。追随者们则照例扯开嗓门喊叫,附和自己领袖的观点,试图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 因为吵得正酣,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麻雀们也忽然停止了聒噪,门外随即响起急促却齐整的脚步声。 眨眼间,一队治安队员闯进会议室,不由分说逮捕了毛里亚。楚拉曼吃了一惊,以为接下来就轮到他了,然而那些治安队员却自动分列,立在会议室两侧。 一位官员跛着脚慢慢踱进了会议室。楚拉曼定睛一看,竟是帕哲罗。 帕哲罗踱到毛里亚的跟前,拍了拍毛里亚的脸,冷冷地说道:“到底是个捡破烂的。”接着,便转过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道:“跟着毛里亚的人,斩牛团?什么烂名字,没文化!立即解散!否则,全塞监狱里。”说到这里,帕哲罗看了看老熟人楚拉曼,却没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热,只是冷冷地说道:“遵照联邦议会命令,此矿区暂由邦治安队接管。” 毛里亚被逮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地流传开来,从办公楼传到地面辅助部门,又从地面传到井下。正在井下干活的乔汉不清楚治安队为什么突然插手矿区的事务,于是,小声问艾耶:“帕哲罗是你找来的?” 艾耶看了看乔汉,说道:“我跟他素不相识,这帕哲罗不是你的老朋友吗?他来这矿上,该是看了你的面子吧?” 乔汉咧开大嘴苦笑着解释道:“怎么可能?自从他当了大官,就没回矿上看过一次,虽然咱矿区就在他的辖区之内。况且,当初他在这矿上干活的时候,与我关系也就是一般,谈不上多要好。呦,楚拉曼!”乔汉瞧见了刚刚到达工作面的楚拉曼。 “听说帕哲罗亲自带着治安队来矿上了?”艾耶问。 楚拉曼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恭喜啊!斩牛团解散了,毛里亚也被捉了。这下你的放牛社可以一统天下了!”乔汉祝贺道。 楚拉曼依旧没有做声。他皱着眉头,卖力地干起了活。 当他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在等升井的罐笼时,楚拉曼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碰了碰艾耶的胳膊,说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你帮我参谋参谋。”艾耶看了看楚拉曼,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今天,帕哲罗带着治安队逮捕了毛里亚,解散了斩牛团。据说,他执行的是联邦议会的决议——由治安队出面,解决斩牛团与放牛社的纷争,支持正确的一方,解散错误的一方,恢复矿区生产秩序,组织一个由邦治安队和矿工共同组成的矿区管理委员会,负责矿区事务。” “我看过报纸,联邦议会的确有这样的决议。因为近期,整个瓦尔纳联邦有不少企业,都出现了类似放牛社与斩牛团的对立组织。”艾耶说道。 “既然斩牛团被解散了,那就证明放牛社是正确的一方喽。你们俩只要等着他们邀请你们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就行了。”乔汉插嘴道。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楚拉曼看了看乔汉,又看了看艾耶,说道。 自打艾耶和毛里亚被张大牛关进仓库,再到张大牛躲在家里“罢工”,又到放牛社与斩牛团纷争不断,楚拉曼酒喝得越来越少,事想得越来越多。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看帕哲罗这次来者不善。张大牛违反联邦议会决议,非法拘禁你和毛里亚时,我就向他求助过,他没有出面;张大牛‘罢工’,闹得矿上人心惶惶时,他也没有出面。为什么偏偏在放牛社与斩牛团有矛盾时,他跳出来了呢?他可不是能被联邦议会的一纸决议轻易调动的人。” 艾耶点了点头,说道:“毛里亚与我们的分歧只是枝节,但我们与毛里亚毕竟同根生,都是反对张大牛的婆罗门化倾向的。现在帕哲罗捉了毛里亚,解散了斩牛团,咱们放牛社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喽。” 果然,艾耶一语成谶。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反击 帕哲罗坐在会议桌一端的主位,面前瓶装矿泉水、茶杯、茶叶罐、暖水瓶、纸巾盒一字排开,茶杯里温热的茶水恰到好处,是有人在开会以前十五分钟沏好的;治安队的官员坐在他的左手一侧,楚拉曼和艾耶等矿区代表坐在他的右手一侧,这些人的面前就只有瓶装矿泉水。 帕哲罗首先开口道:“按照联邦议会的要求,我们这次会议要研究组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事情。这个委员会将由邦治安队和矿区代表共同组成——” “老弟,你会参加这个什么委员会吗?”楚拉曼笑眯眯地不合时宜地插话道。 帕哲罗和楚拉曼虽然是老朋友,也一起出生入死过,帕哲罗也的确受过楚拉曼的恩惠,但自从矿区起义,帕哲罗又一路高升上去,就觉得这原地踏步的楚拉曼总是毫无长进,免不了有些下等相了,更何况,楚拉曼又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叫自己作“老弟”,成何体统? 帕哲罗沉吟片刻,板着脸,高傲而客气地回答道:“我就不参加了罢。联邦议会交给我的任务是牵头组建委员会,进而恢复生产,并将此地之经验作为巴卢特邦的一个试点推而广之。我建议,由邦治安队派出一个队长和一个队员,再由放牛社出两个代表,我想就你和艾耶罢,作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但是,光有四个人还不够,这个委员会还是缺乏矿区管理的经验,我建议让张大牛出来工作,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担任管理顾问。大家认为怎么样?” 帕哲罗自信满满地看着在场的众人,以为会得到所有人的赞同。 没想到,楚拉曼却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由邦治安队出两个人,矿区出两个人,组成矿区管理委员会。但是,我不同意让张大牛进来。帕哲罗,你不了解我们这矿区的情况,也不知道张大牛的婆罗门化倾向有多严重,认错态度有多恶劣。兄弟,帮我把张大牛的材料拿过来。”楚拉曼冲着坐在会议室门口的小赵喊了一声,接着说:“要说起缺乏管理经验这件事,我还真觉得张大牛比我们这矿区的许多人都缺乏经验,事实上,他已经将近二年没下过井了,对矿区生产的实际情况他知道个屁呀!” 艾耶也在一旁说道:“我倒觉得是时候把毛里亚放出来了,他虽然有些错误,但毕竟是第一个站出来正面反抗张大牛的人。这种抗争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毛里亚这个人的确固执己见,可他拥护联邦议会,反对种姓制度复辟。就算张大牛刚刚下台那会儿,那是毛里亚最出风头的时候,他也没多拿矿里一坦卡,所以,他的本质还是非常好的。自从瓦尔那联邦建立以来,毛里亚一直在井下工作,对付张大牛的‘罢工’破坏时,他又作为联络员在井下各个单位之间传递消息,所以他人头儿熟,对井下情况也了解。如果让他作为顾问,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对矿区生产管理是大有裨益的,也正好可以治治他固执己见的毛病。” 楚拉曼赞同地笑着喊道:“哎,对!这个主意好!而且,让毛里亚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也利于委员会团结原来斩牛团的人。” 帕哲罗阴沉着脸,冷眼看着楚拉曼和艾耶在他面前此唱彼和。 这时,秘书小赵拿了一个文件袋交给帕哲罗,帕哲罗翻开看了看,都是矿区的职工群众揭发张大牛婆罗门化的证词。帕哲罗看着这些证词,觉得有些刺眼,像是对自己的中伤。他又抬眼看了看楚拉曼和艾耶,总疑心他们温厚的面具下藏着阴险的算计。 于是,帕哲罗也笑了,打着官腔道:“我们既要捍卫首陀罗起义的胜利成果,维护这没有种姓之别的社会制度,又要发展社会生产,增进人民福祉。张大牛不可用,毛里亚也不可用。我们无法信任一个目无法纪的人。当年,在反抗修罗人的战争中,毛里亚违反军规,擅自下令屠杀了几百名修罗俘虏。这是人道主义的灾难,也是他独断专行的明证。不然,凭他的战功,也不可能在这儿挖煤!矿区管理委员是个协商机构。他的个性对于这样一个机构来说是极其有害的。” 艾耶分毫不让地说:“毛里亚固然有缺点。但是,放牛社与斩牛团之间的纷争,根本原因是缺乏行之有效的协商机制和广泛深厚的协商传统。人们看惯了张大牛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以为有了权力,便唯我独尊,不懂得权力也需要妥协来扩大其基础,需要耐心来强化其影响。如今,我们筹建的这个委员会不正是为了探索协商机制,培养协商传统吗? “治安队进驻之前,毛里亚的斩牛团的确给矿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斩牛团与放牛社几乎每天都争论不休。但现在不一样了,您牵头组建了矿区管理委员会,又有治安队的兄弟们加入,毛里亚在委员会中的分量其实很轻了。当然,我是十分愿意相信张大牛悔过的诚意的,只是,大伙儿未必能接受。为了取得大家的信任,我建议:第一,请张大牛当众检讨自己故意歪曲联邦议会文件精神,把防止婆罗门复辟的矛头转移到了毛里亚、本德·赛特和我的身上;第二,要求张大牛把贪污的粮食款吐出来;第三,归还秘书小赵的酒钱;第四,不再担任矿长,只作为一个普通矿工下井工作一年。然后,再考虑是否允许他加入委员会。” 咚的一声,帕哲罗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艾耶的鼻子呵斥道:“你这个婆罗门!不过是首陀罗的手下败将,竟敢在这里教训起我来!” 楚拉曼见此情形,急忙站起身,一边按下帕哲罗的胳膊,一边握住帕哲罗的手,说道:“老弟,老弟,别动气!” “把艾耶给我抓起来,跟毛里亚关到一起!”帕哲罗甩开楚拉曼的手,对候在门外的治安队员喊道。几个治安队员机械地走进屋子,往前迈了几步,又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看了看艾耶,又看了看帕哲罗。“还等什么?快点儿啊!”在帕哲罗狂怒的命令下,这些治安队员才拥到艾耶跟前。 楚拉曼赶紧挡在艾耶身前,好言劝道:“几位兄弟,别动手啊!”这些治安队员仿佛遇到了救星,立刻站住了脚。楚拉曼接着对帕哲罗说:“部长,不要动气,艾耶现在也是普通瓦尔那人中的一员了,联邦议会早有结论,这您也清楚。况且,联邦议会不是早就提过不许借已经失势的老婆罗门转移批评的矛头吗?我们现在还是应该提防个别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和联邦官员成为新的婆罗门。艾耶既支持联邦议会防止种姓制度复辟的决定,又支持成立矿区管理委员会,只是说话直了些,你捉了他,传出去恐怕会遭人议论。” 帕哲罗瞪着眼,死死盯着艾耶和楚拉曼,又怒气冲冲地扫视着自己手下的治安队员。那些治安队员都不安地低下了头,会议室里紧张得连空气都静止了。帕哲罗一甩手打翻了自己身后的椅子,大骂着走出了会议室。 在这次不欢而散的会议之后,帕哲罗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愤怒与当年被斜眼黑蜥打断四肢时所感受到的愤怒截然不同——当年,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黑蜥那样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打一顿一点儿也不丢人,那时,他的愤怒单纯地来源于自己遭受的欺凌和侮辱,而且他清楚,如果有一天他向黑蜥复仇,他身边的许多兄弟都会帮助他,他并不孤单;现如今,他已是封疆大吏,竟被一个矿区的小小班长和一个失势的婆罗门矿工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让他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个他从中走出来的矿区,见证了他的痛苦和辉煌,此刻,竟是如此地陌生,矿区中那些曾与他一起干活,甚至无话不谈的人们,现在都像隔了一道鸿沟,只有他自己独自站在鸿沟一侧高耸冰冷的山崖上,而他曾经的朋友们都站在鸿沟另一侧低矮而温暖的平原上,把他们的友谊慷慨地赠给了新来的婆罗门,而对他,现时一个人站在鸿沟的那边忍受孤寂和寒冷的他,他们似乎一丝也不怀念。 虽然愤怒,帕哲罗却清醒地认识到,从道义上,他无法向两个小人物施加自己的威势,从组织上,他也无法调动治安队对这两个没有任何错误的小人物采取强制措施,而且他隐约觉得,自己手下的治安队员中有一些人已不再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命令,他们似乎开始独立地思考问题,判断是非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这些人和他自己一样,都在近来的政治空气中,嗅到一种独特的气味。 很快,联邦议会的最新文件证明,这种独特的气味绝非空穴来风。最新文件明确指出:第一,禁止治安队随意抓人;第二,已抓了的要予以释放。这文件不仅通过联邦政府的公文渠道下发,还同步在报纸上刊印,弄得尽人皆知。 不待帕哲罗下令,楚拉曼和艾耶便已经带了许多人敲锣打鼓地把毛里亚从关押处迎了回来。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暗箭难防 帕哲罗被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包围。连续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绵延的痛苦中,他想到了已经被解职的黄福平。于是,帕哲罗换上便装,偷偷乘专车来到黄福平位于哈拉帕邦的宅邸。 那是一幢二层别墅,独门独院,周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因此采光很好。院子里,有参天古树,大片草坪。别墅整体是灰色的,敦实又不失典雅,阴面的窗子又宽又高,阳面的则窄一些,山脊似的屋顶错落有致地排布着,一看就是旧时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宅邸。 失去了职务的黄福平正在自家的篱笆院里悠闲地品茶。帕哲罗推开院门,恭敬地走进院子。黄福平招了招手,示意帕哲罗坐下。 帕哲罗问道:“最近过得好吗?” 黄福平叹了口气,说道:“不太好。他们苛待我。虽然工资不变,出入也还有车子,家里还有保姆,可是却不让我管事了。” 帕哲罗说道:“也不能说工资不变,我们的工资实际上早就降过了,你忘了吗?” 权力的集中为掌权者构造了一种特殊的生态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掌权者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虽然嘴里宣称人人平等,可实际上他们的衣、食、住、行处处体现着特权和优越,他们不仅不停地从整条食物链吸食着维持生活所需的养料和财富,还吸食着维持威势所需的恭维和阿谀。一旦有人破坏了这种生态,哪怕只是稍稍忤逆了他们,他们就会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和侵害。黄福平和帕哲罗都对这冒犯和侵害有切肤之痛。他们原本大权在握,但由于唐奉之的存在,他们不得不忍受瓦尔那群众的质疑和批评,接受瓦尔那群众参与原本仅由他们自己主导的决策过程,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合理的解释并承认自己犯下的种种错误。瓦尔那群众对掌权者们的监督和掌权者们不得已的权力让渡,都使帕哲罗和黄福平非常不悦。 帕哲罗继续抱怨道:“其实咱俩的处境都差不多,别看我还管些事,但是,随便蹦出几个矿工就可以否决我的意见,我却拿他们毫无办法。我无法动用治安队,而且那些治安队员对我也不像过去那么忠诚了。可是,如果我就这样把矿区交给那些刁民,就开了一个糟糕的先例,你我将失去一切影响力。” 黄福平说:“那些刁民都是在瓦尔那群众之中产生的,他们有自己的组织,在不能动用治安队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另起炉灶,重新组织一批人马与他们对抗,这批人马必须也来源于瓦尔那群众。这样,我们才可以把自己撇干净,联邦议会也不好随便处罚任何一方。” 帕哲罗不解地问道:“从瓦尔那群众中另外组织起我们自己的人马?现在巴卢特邦的各个工矿企业都如楚拉曼的那个矿区一样,被一些刁民所控制,最近,这些工矿企业又在逐渐形成联合体,你叫我上哪儿去找自己的人马呢?难道你是打算让我借这些刁民内部的摩擦,拉拢一批人为我所用?跟你说,这招我已经试过了,但是,即便是这些刁民中较温和的一派也都是些刺儿头,不好控制。” 黄福平略略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些刁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领袖,又都经过了类似于‘反抗张大牛’的历练,的确不大容易为我所用,但是,只要你坚持利用他们不同派别之间的摩擦,总有一部分刁民会分裂出来,成为中立者,甚至会加入我们;另外,更重要的是,巴卢特邦还有广大的农村,那里安置了很多当年首陀罗起义军的旧部,他们虽然成了乡下人,只是务农,但是原来的骨干人员尚在,原来的组织框架也还没有散,只要稍加整饬,这些人就可以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准军事力量,他们甚至可以带动其他乡下人加入我们,构成我们的人马的主要部分;最后,你手下的治安队都让他们放假回家。” “放假回家?”帕哲罗惊叫道。 “对,放假回家。据我所知,现在那些刁民的巡逻队已经出现在工厂区的各条街道上,瓦尔那群众中又不断产生新的小组织,联邦各地的犯罪率都达到了历史最低点,你的治安队既不能收拾那帮刁民,又不需要维持治安,那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放假回家,换上便装,让仍然忠于你的治安队员以平民身份加入我们,与数量庞大的乡下人不一样,这些穿便衣的治安队员人数虽然不多,不能构成我们人马的主要部分,但他们的组织最严密,训练最有素,将成为我们人马的中坚力量。” 帕哲罗喜上眉梢,赞叹道:“还是你脑子活,我光盯着工厂区,怎么就忘了农村还藏着一支虎狼之师呢?” 正当帕哲罗与黄福平谋划如何重掌权力时,毛里亚与楚拉曼正带着各自的一伙人聚集在矿区的土场开会。 经过帕哲罗掀起的风波,毛里亚成熟了许多。虽然,他对张大牛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他已经学会了暂时放下分歧,从而使斩牛团与放牛社可以协同工作。由毛里亚、楚拉曼和艾耶商议并提出的方案是,矿区不再设置矿长,而是组建矿区管理委员会,矿区事务均由矿区管理委员会所有委员协商决定,免得一人独断专行。这个矿区管理委员会一共十五个委员。委员由矿区全体职工投票选举,并接受全体职工的监督,可以随时撤换,最重要的是,这些委员都只拿普通职工的工资。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席位分配上,由于以楚拉曼为首的放牛社与以毛里亚为首的斩牛团人数比例是三比二,如果单纯按照这个比例分配委员会的十五个席位,放牛社九席,斩牛团六席,斩牛团肯定嫌自己的席位少,如果放牛社八席,斩牛团七席,放牛社又觉得自己吃了亏,最终协商的结果是,放牛社七席,斩牛团五席,悠然派三席。 矿区的生产流程是十分明确的,每个人的分工早已确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即便没有矿长,绝大多数工作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矿井照样出煤,矿区既没有陷入混乱也没有停止生产。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们都不脱产,照例每天下井干活,楚拉曼和毛里亚充分利用了公告栏,每天矿区各部门都把自己的工作概况填写在公告栏中,这样,只要愿意,矿区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矿区的整体运转状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偶尔有事情需要协调,楚拉曼和毛里亚就找几个干系人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连升井都免了,就在井下,就地解决问题。矿区中的许多细心人都发现,如今,由了解全局的矿工直接参与管理决策,比张大牛在位时只由高高在上的矿长做出决策更有效,事情更容易办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做具体工作的矿工比矿长更了解实际情况,另一方面是因为矿工们的集体决策打破了矿长一手遮天、营私舞弊的垄断局面。更令人们惊喜的是,没有了矿长,也就免除了因矿长的“管理”而产生的开销。换句话说,没有了矿长,就省却了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拨出专门的经费,用于矿长的衣食住行等各项开销;省却了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浪费专门的人力,用于照顾矿长的生活;没有了矿长投下的压力和阴影,矿区瓦尔那群众的工作热情都很高,技术改良经常出现,推广的速度也很快。两个月的时间,矿区的产量便比张大牛在的时候提高了百分之十,成本则下降了百分之十五。三个月之后,矿区竟购置了一套全新的刮板输送机,食堂的饭菜也丰富起来,就连球场上的木头块儿也变成了真正的足球。 正当矿区办得红红火火的时候,身在哈拉帕邦的帕哲罗辞别黄福平,坐上专车,亲自到乡下去请陈广出山。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援 在首陀罗起义军攻下城市花园之后,陈广就在巴卢特邦的一个偏僻村子住了下来,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一直怀念自己的家乡五道沟村,而五道沟村原来的小屋、田地,都已被婆罗门的别墅、酒店、泳池和喷泉代替,再也找不回家乡的味道。巴卢特邦的这个偏僻村子与五道沟村有些相似,陈广就带着一心乡愁在这里定居下来。 当帕哲罗的车子接近村口时,已近正午,灰蒙蒙的天却下起冷雨。 帕哲罗命车子停在村口,自己下了车,撑起一把伞,踩着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里走去。办公室、会议室、酒店里、车子里、家里都有空调,总是四季如春,即便最寒冷的日子,帕哲罗也只穿一件衬衫,一条单薄的长裤,显得风度翩翩。然而,他不知道为了他的风度,他的司机必得在他上车之前半小时便到车上把空调打开,在冬季最寒冷的日子里,由于不确定他要何时用车,他的司机便索性让车子发动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运转。他的司机甚至在私下开玩笑说,帕哲罗的专车百公里耗油量堪比坦克。可这会儿,为了表示诚意,帕哲罗弃车步行,他推开秘书为他披上的大衣,仍然只穿衬衫和长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走着,秘书便抱着大衣,也瑟瑟发抖地跟在他的后面。 经过几次询问,帕哲罗终于找到了陈广的家。陈广一见帕哲罗,马上把他让进屋里,拿出了蘸酱吃的黄瓜,蒸好的土豆,说道:“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你又突然间冒出来,只有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了!” 帕哲罗说:“这就很好了,兄弟我现在是朝不保夕,哪还敢奢望什么好东西吃?” 陈广咬了口黄瓜,问道:“出什么事了?” 帕哲罗的眼里噙满了泪,嘴闭得很严,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地面,只为不让眼泪落下来。 “怎么了这是?”陈广从没见过帕哲罗这般凄凉。 “最近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帕哲罗说着,抹了一把鼻涕。 “这里偏僻,但是,也按照联邦议会的倡导,将原来一家一户分散经营的小块田地整合起来,由全村共同经营。我这个村长成天就是带着大伙筑坝挖渠、翻地除草,对工厂区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咳,自从联邦议会通过了一项议案,要求各个工矿企业的管理者和各邦官员认真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婆罗门化的倾向——” “哦,这个我知道,这是好事啊!”陈广打断了帕哲罗。 帕哲罗委屈地说:“可是,在工厂区,一些野心家勾结了一心想恢复旧制的老婆罗门,煽动许多不明真相的瓦尔那群众与我们对抗,我们说什么他们也不听,整天乱哄哄地发表文章说我们的坏话,更有甚者还打人、砸东西。” “反了他了!”陈广握着半截黄瓜的拳头砸在了饭桌上,桌上的酱碗惊得跳了起来。 帕哲罗说:“我到你这里来,一是,不怕你笑话,为了避避风头,工厂区实在站不住脚了;二是,你别不高兴,为了提醒你,别大意,这股风迟早会刮到乡下,老婆罗门恐怕又要得势了,我们这些当年冒着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人,恐怕最后都要落得个死无全尸了。” 陈广的眼眉挑了挑,挥舞着手里的半截黄瓜,说道:“在这村里,我看谁敢动我?第一,我最反对婆罗门。老子就是打婆罗门起家的,谁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有婆罗门化倾向?第二,村里的钱,老子一坦卡也没私自动过,村民都知道,随时可以查账。新建的房子都紧着没儿没女的老人先住,我拍着胸脯说,我最后住,村民有什么由头反对我?第三,我当年的部下也都在村里,生死之交,忠心耿耿,哪个**敢冒头,我就直接弄死他!再说,从瓦尔那帝国到瓦尔那联邦,这几千年,从来都是城市花园里刮台风,刮到各个邦里就成了大风,到了工厂区就剩下小风了,等刮到我们乡下,也就是微风徐徐喽。” 帕哲罗苦笑着说道:“这次可不一样,工厂区里的风比邦里的还大呢。说真的,你当年的兄弟还都在这村里,你说的话他们还往心里去吗?” “哼,”陈广面露轻蔑的神色,“我都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把我的话往心里去,你却很在意。水贼过河甭使狗刨,有屁直接放,你他娘的来找我是要搬救兵的!你是巴卢特邦首席部长不假,但是你现在什么人也调不动了,否则,也不会大老远跑到我这里来!” 帕哲罗急忙恭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呀!现在工厂区局势失控,受野心家和老婆罗门指使的暴乱分子占据了工厂,他们根本就不懂管理,导致整个生产陷入混乱,我担心这样下去,我们拿命换来的瓦尔那联邦会被颠覆,我希望老兄你可以出山,帮助我收拾局面,其实,这也是为了保住你我拼死挣得的胜利果实啊!” “你放心,从我个人的角度,这件事义不容辞,只是,我的这些兄弟在农村日子过得可都不容易,再说,他们的武器也大都上缴了,只保留了极少量的枪支。”陈广说。 “补给、武器,要多少给多少!”帕哲罗急忙保证道。 “我们对工厂区情况不熟悉,需要向导。”陈广说。 “我会从邦治安队抽调精干队员,换上普通市民的衣服,加入你的队伍。”帕哲罗说。 很快,一车一车的乡下瓦尔那人被运到工厂区,他们喊着与楚拉曼他们差不多的口号,都是坚决支持联邦议会的决定,都是坚决反对种姓制度复辟,可实际上,却拿着长矛甚至步枪袭击了工厂区“刁民”的据点。 在组织严密的准军队面前,工矿企业里“刁民”的组织技术就显得业余得多,对暴力袭击也缺乏思想准备,因此,工矿企业里的许多“刁民”被抓住、监禁起来,还有一些被打伤甚至打死,而杀人者却毫不怀疑自己是在匡扶正义。 很快,陈广的人马占领了工厂区绝大多数区域,毛里亚、楚拉曼和艾耶所在的矿区成为最后的据点。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再犹豫 事态紧急,楚拉曼拨通了石扳子的电话。 “楚拉曼?”身在城市花园的石扳子接到这个电话有些意外。 “扳子,是我啊!快来救我,帕哲罗把陈广的人调进工厂区了——”楚拉曼刚刚说了两句话,通讯就中断了。 矿区被包围了。 楚拉曼急忙召集毛里亚、艾耶等人商议,会议上,人们都认为陈广会在当天夜里发动攻击。七班的一个老矿工提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井下有一条废弃的巷道,可以通到矿区小山后面的林子里。毛里亚立即带人下井将这条巷道清理出来。之后,他们一方面组织人员转移,一方面在进入矿区的必经之路两侧埋下了炸药。 这天晚上,矿区的一切生产活动都停止了,矿区的大多数人已安全转移出去。只有楚拉曼、毛里亚和艾耶各自带了几个人守在矿区的各个关键位置。 楚拉曼守在矿区的最外围,他能看到远处黑暗中移动的人影。夜里,秋风很凉,而楚拉曼还穿着夏天的短衣和短裤。他用力转了转腰,踢了踢腿,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然后,嗅了嗅风的味道,这味道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矿区,他嗅到过同样的味道。那一夜,他心中满是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影子,满是石斧子的影子,满是对石扳子有负所托的愧疚之情;那一夜,他看到了孙阿德的血,看到了很多矿区治安队员的血;那一夜,他与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对视过,在那对视之前,他与那个治安队员都只把对方当成敌对的必须要杀死的东西来看待,而在那对视之后,他们都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此便无法把对方当成必须杀死的东西。这种意识使楚拉曼犹豫不决,使孙阿德死于非命,从那时起,楚拉曼的内心充满懊悔和自责,也明白了杀人的意义。黑蜥治安队里的首陀罗为了从婆罗门那里获得粮饷而杀人,做工的首陀罗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不论是治安队的首陀罗还是做工的首陀罗,他们杀人都用看得见的刀枪,而婆罗门为了扩大自以为应该属于他们的财产而杀人,他们杀人用的是看不见的刀枪——文化、道德、法律和规则。 眼下,楚拉曼正在想,一会儿又要杀人了,这次希望我不再犹豫,可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粮饷?活下去?财产?都不是。哦,我知道了,这次是为了阻止新的婆罗门产生,为了保卫瓦尔那人民的权力,为了公平和自由,这是值得我为之拿起武器,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而可悲的是,我对面的那些人与我有相同的目的,只是他们被欺骗了,以为我们才是新的婆罗门…… 楚拉曼就这样在黑暗中思考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楚拉曼应声倒下。他的部下围拢过来。楚拉曼是这些人的领袖,有钢盔。子弹镶嵌在钢盔里。人们纷纷宽慰:“没事,没事。”然而,当有人试图帮楚拉曼摘下钢盔时,却发现楚拉曼的头颅无力地随着钢盔摆动,摘钢盔的人立即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他晕——晕过去了吧。”蹲在旁边的紫脸儿似乎也发觉哪里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猜测道。其实他已经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面对。 摘钢盔的人停下手,转过脸,面色铁青,看着他说道:“你来吧,我摘不下来。”紫脸儿犹豫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摘钢盔,经过一番努力,钢盔终于摘了下来,这才发现楚拉曼的头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歪在肩膀上。原来,子弹虽然没有射穿钢盔,巨大的冲力却折断了楚拉曼的颈椎。 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声枪响之后,敌人就会攻过来。然而,直到夜色褪去,天空变成蓝灰色,对面依旧没什么动静。天光大亮,一群人喧哗吵闹着远远地朝矿区走来,看上去不像是敌人。 毛里亚和艾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人越走越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石扳子。 毛里亚和艾耶热泪盈眶,跑到石扳子跟前,紧紧抱住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恸,嚎啕大哭。 石扳子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昨天夜里我与陈广谈了很久,他是相信我的,当即带着人回乡下去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去找他们复仇。” 毛里亚抹了抹眼泪,说道:“我知道,陈广他们是被人骗了,那些拿他们当枪使的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帕哲罗已经被押往城市花园接受审判。”石扳子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一个管理委员会,那个委员会很不错,请你们充分发挥它的作用,把矿区管理好。大家要逐渐习惯用投票的方法做表决,这样的表决形式既可以强化基本的共识,又可以避免在细枝末节上争论不休。但是必须注意,投票表决的前提是充分的辩论和协商,否则,生硬的投票只会形成无法落实的决议,并最终导致你们的分裂。这也是唐奉之的意思……”说到这儿,石扳子突然四顾,问道:“楚拉曼呢?” 艾耶和毛里亚迟疑了一下,痛惜而内疚地低下了头。 石扳子嘴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终于强作镇定地说道:“带我去看看他。” 石扳子站在一张覆盖着白布的席子跟前,低头看了看白布下的身体的轮廓,他双膝跪地,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一言不发,双眼含泪凝望着楚拉曼毫无生气的脸。不知过了多久,石扳子才一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身,然而,也许是跪得太久,他第一次站起的尝试竟失败了。 他注意到艾耶和毛里亚关切的神色,知道他们担心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于是,他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并竭力显得不那么伤心,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僵住了,不遵从他的意志,他只好伸出双臂,绕过毛里亚和艾耶的脖颈,自己向前靠去,同时,将他们拥在身前,片刻之后,石扳子放开他们,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矿区。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失望 石扳子回到城市花园时,唐奉之正躺在医院里,身上四处插着管子——达叉始罗的旧伤又复发了。 石扳子坐在唐奉之的病床边,捧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感受着杯子侧壁传导出的热量,问道:“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没什么,一入秋就这样,年年如此。” “可医生告诉我,你这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 “你放心吧,再严重也不会比当年受刑时疼。” “你务必要保重身体,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普天……” “得了吧!我哪有那么重要,没有我,事情可能办得更好哩。对了,巴卢特邦怎么样了?” “巴卢特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帕哲罗也押回来了,怎么处置?” 唐奉之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重地喘息着,似乎被刚才的谈话消耗了太多的心力。等他缓过劲儿来,才继续说道:“撤职,所有职务一个不留,让他做回温德亚邦电子厂的工人。” “黄福平呢?”石扳子一边问,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勺子,从杯子里舀了半勺温开水,送到唐奉之嘴边。 “让他继续赋闲在家吧。”唐奉之一边说,一边微微欠了欠脖子,将水喝了。 “那可不行!黄福平虽然早先就被撤了职,却一直住在乡下的别墅里,美酒佳肴,搓摩洗泡,滋润得很呐!况且,他根本没有闭门思过的意思。他不仅指使帕哲罗制造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还在暗中让哈拉帕邦、温德亚邦等多个邦的首席部长制造了多起针对原婆罗门或刹帝利种姓科学家的迫害事件,就像张大牛对艾耶所做的那样,有几个科学家被逼得自杀了,其中一位科学家,不堪凌辱,自己爬到铡刀下,铡掉了自己的脑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怎能任其逍遥法外?”石扳子反对道。 “黄福平不能动。”唐奉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同时,用两肘费力地撑起身子,稍稍坐了起来,转过头,双眼放出坚定的光,盯住石扳子的眼睛。 石扳子一抖手腕,将勺子投进杯子里,杯子中的水四溅出来。 他痛心疾首道:“想当年,帕哲罗为了我被黑蜥打断了四肢,黄福平帮我通过了首陀罗晋升考试。后来,又是他们率先掀起了反抗婆罗门的浪潮,而我只是他们的追随者。可是,如今,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确信他们一定会成为新的婆罗门,会在瓦尔那联邦复辟种姓制度。很惭愧,当初,你要求他们戒骄戒躁,谦虚谨慎,接受瓦尔那群众的批评和监督,我还不赞成。现在,我认为,对帕哲罗和黄福平做过的坏事必须追究,是他们挑拨瓦尔那群众自相残杀的。我刚从巴卢特邦回来,身上还带着那里的血腥味儿,初步统计,只巴卢特这一个邦就死了一百八十七人。” 唐奉之看了看石扳子,问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石扳子扭过头望着窗外凉薄的日光,咬了咬牙,说道:“为了不让广大瓦尔那群众回到婆罗门统治的黑暗的过去,为了不让数十万反抗婆罗门暴政的勇士的血白流,我不怕担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但是,他们必须——死!” “处死帕哲罗和黄福平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采取的预防措施——引导瓦尔那群众自行组织起来,反对联邦官员的婆罗门化倾向——为什么会在整个联邦引发这么多的对抗和混乱?” “我们首陀罗起义军中的领袖,上至黄福平、帕哲罗,下至张大牛,他们在反抗婆罗门暴政的过程中得到了权势和地位。他们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种种特权从手中溜走,他们觉得还没享受够,觉得不甘心,甚至委屈。所以,他们形成了一股势力,将我们政策的打击目标转移到老婆罗门或者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瓦尔那群众身上,这些瓦尔那群众被他们称为‘刁民’。当这些‘刁民’组织起来与他们对抗时,他们就利用手中掌握的组织优势和资源优势,制造武装冲突和流血惨案。”石扳子激愤地说。 这时,护士走进病房,利落地拔掉了唐奉之一只手背上的管子。唐奉之终于重获了一只手的自由。他抬起这只枯枝般的手,揩了揩额角的虚汗,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得不错。他们形成了一股势力,人数虽不多,但能量很大。如果杀了黄福平和帕哲罗可以解决问题,我不会犹豫。可是,若今天我杀了黄福平,就将刺激那些张福平、王福平们更快地整合力量,甚至脱离联邦议会的管控。那些敢于自行组织起来,反对他们婆罗门化倾向的瓦尔那群众将遭到血洗。那时,死亡人数就不是‘几百’这个数量级了。” “我们可以组织反抗者跟他们拼啊!就像当年打婆罗门那样。” “现在的情形,我们做不到。当年婆罗门的统治已腐朽不堪,只要一颗小小的火星,就能在首陀罗和吠舍中燃起熊熊烈火。而今天,黄福平、帕哲罗他们还戴着英雄和解放者的光环,普通瓦尔那人的生活水平又较当年婆罗门统治时有所提高,他们的确有‘贪天之功为己有’的本钱。我们与他们的对抗不可能像当年与婆罗门的对抗那样获得最广泛的支持。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保存有生力量。” “保存有生力量?事到如今,你想起来要保存有生力量了?”石扳子把水杯凿在病床的床头柜上,杯里的勺子被震得瑟瑟发抖,“当初,是你非要把普通瓦尔那人赶上舞台,说什么让他们演出自己的精彩,现在,他们死了,你却要与黄福平、帕哲罗达成默契的妥协?你没去巴卢特邦,没亲眼见到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对你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对我来说,他们是兄弟。” 唐奉之轻轻地说:“楚拉曼吗?我记得他。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只是,社会的进步从来都免不了流血,然而,比起因社会的沉疴痼疾而白白流掉的血,为社会的进步而流的血总是少得多,而且有意义得多。当年那些婆罗门憎恨任何进步的努力,凡是为社会进步而流的血,哪怕只有一滴,他们就大发悲悯的议论,仿佛看到自己在流血,他们宣称暴力的任何应用都会使应用暴力的人道德堕落;而对于因社会的沉疴痼疾而流的血,即便血流成河,他们也视而不见,就连流血的人的哀嚎,也淹没在他们炮制的歌舞升平之中。所以说,楚拉曼的血是有价值的,是不会白流的,那是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在学习自我组织和治理社会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 “哼,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石扳子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说得真轻巧!可是,流血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你?楚拉曼死了,死了!尸骨未寒,你想的不是怎么还他公道,而是与敌人媾和?” “扳子,请冷静一点,不要感情用事。你愿意管这叫媾和或者妥协都可以,随你吧。不过,这是眼下唯一的路。双方实力对比悬殊,楚拉曼那样的反抗者虽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却缺乏竞争意识,他们都没有料到帕哲罗下手那么黑;另外,楚拉曼他们虽促使瓦尔那群众达成了初步共识,却缺乏统筹能力,他们的组织松散,范围也多局限于一厂一矿,难以形成更大的规模。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我们出手,兵行险招,侥幸清洗了黄福平们,扶楚拉曼上位,他就能保证自己不变质?”唐奉之抬起枯枝般的手,阻止了石扳子开口插话的冲动,边喘着气边吃力地继续说道,“就算他楚拉曼能保证自己初心不改,他又怎么保证自己的战友、下属、儿子也跟自己一样?相较两袖清风、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觉悟了的有自我组织能力的瓦尔那群众,是兼具批判精神与竞争意识,达成广泛共识并协同奋斗的瓦尔那公民。而这次规模空前的大批判既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型公开课,又是一次高效的火力侦察,让几乎全体瓦尔那人都参与了进来,得到了启蒙,同时,仅付出牺牲几百人的代价就摸清了敌人的底,也摸清了我们自己的底!” 石扳子先是频频摇头,又是频频点头,最后冷冷一笑,喃喃地说道:“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楚拉曼就是火力侦察的一颗子弹,他也就这点儿价值。懂了!”说完,石扳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病房门口走去。 “很遗憾,你是他的挚友,却未必懂他的心思!”唐奉之青紫着嘴唇吼出这句话,挺直了脊背大口喘着粗气。 石扳子摔门而去,从此再没出现在任何一次联邦会议上。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二十章 送别 在石扳子与唐奉之决裂之后不久,毛里亚和艾耶所在的矿区管理委员会即收到联邦议会的两项似乎矛盾的决议。一是通令嘉奖楚拉曼、毛里亚等人在反抗帕哲罗时所作的牺牲和贡献,二是要求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协助矿区管理。 对此,毛里亚大为不解。他对艾耶抱怨道:“楚拉曼为啥死的?不就是反对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吗?现在,如果我们让张大牛加入委员会,那当初倒不如直接同意帕哲罗的提议呢,何必脱裤子放屁?如果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我就辞掉委员的职务。我不乐意看他那臭脸!” 艾耶摇了摇头说:“那不一样。如果当初楚拉曼答应了帕哲罗的要求,同意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你就将终生蒙受不白之冤,矿区管理委员会也将完全由张大牛和帕哲罗等人把持。而现在让张大牛加入委员会,他的权力将受到我们的制衡。我相信,联邦议会的这个决议也是形势所迫,世间之事,总是进一步,退半步。联邦议会一方面对我们的反抗表示了肯定,一方面又对帕哲罗、张大牛他们表示了妥协。” “我们有联邦议会的支持,难道还怕帕哲罗他们不成?”毛里亚气势汹汹地反问道。 艾耶严肃地说:“是的。我们即便有联邦议会的支持,也不是帕哲罗他们的对手。帕哲罗他们过去身经百战,现在手握重权,组织严密,等级分明。而我们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也有了初步的组织,但是,还不可能在短期内达到他们那样的严密程度。这种力量对比的条件下,我们如果不妥协,而是继续对抗,就会促使他们为自己既得利益而斗争的意志迅速强化,从而快速完成力量整合,到那时,我们将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留在矿区管理委员会中。将张大牛他们为自己既得利益斗争的意志引导到矿区管理委员会内部,将斗争控制在较低的烈度之下,这对瓦尔那群众是最有利的。” 听到这里,毛里亚信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不会辞去矿区管理委员会的职务。我要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盯住张大牛,有我在,他就别想再当矿区的土皇帝!” 张大牛回到矿区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变成了资料室,因为艾耶和毛里亚都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们都不脱离生产,其管理职责也主要在井下履行,且都由委员会集体讨论后授权执行。张大牛虽然对自己的办公室被征用一事颇为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也跟着毛里亚和艾耶他们一起下井,他下井并不是为了干活,而是四处乱窜,既宣示自己的归来,又暗暗物色将来把谁弄进矿区管理委员会。毕竟,如今的委员会里没有他的人。 仅仅一个月以后,张大牛的机会就来了——艾耶被调回了城市花园,继续担任脑科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 艾耶离开矿区那天,毛里亚、孙阿龙、摩尔加、乔汉,还有矿上的许多人都来送他,连原先的敌人张大牛也满面笑容地站在欢送的人群中。艾耶的双肩包已经塞满了人们送给他的纪念品——糖果、饼干、火腿、茶叶蛋,还有一件某位巧手的矿工亲手雕刻的煤雕,毛里亚和孙阿龙分别拎着一只大大的布袋子,里面也装满了矿区的人们所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艾耶知道这些礼物是无法回绝的,也知道这些礼物斩断了他与婆罗门种姓最后的联系。他任由毛里亚和孙阿龙把那两只大布袋子拎到公交车上放好,与每一个相熟的人握手、撞拳,直到公交车司机不耐烦地按起喇叭,他才一个箭步跃上车,转身与人们挥手告别。人们目送着他乘坐的公交车驶出很远才慢慢往回走。 |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欣喜 艾耶回到城市花园,走近自己的别墅时,从院子里飞出来的是那几个他当初避之唯恐不及的小首陀罗。这些孩子都长高了一些,他们看着他,似乎有些陌生了,但也没有完全忘记。艾耶在这些孩子的印象中只是一个带着僵硬笑容,不大爱说话,既非玩伴也非严厉长辈的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印象还留在孩子们的脑海中,所以,他们看到他回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有一个比较乖巧的向他喊了一句:“叔叔好!”便继续跑着去干自己的事了,根本没指望他的答话。 “哦,你们好!”艾耶微笑着随口回应道。 那几个孩子纷纷惊异地回过头看了看艾耶,这些小人儿虽然还不太懂人情世故,却比大人们更敏感,他们从艾耶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喜气洋洋、轻松愉快的东西,他们不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话来竟这样令人愉悦。 艾耶穿过院子,没见人,但是听到别墅的一楼传来碗碟相碰的叮当声,大概是刚刚吃了午饭,孩子家长在收拾碗筷。他转过一个小门,上了三楼,发现自己的屋子门外堆着一张破桌子和两把旧椅子,还有一辆婴儿车,于是大声喊道:“这谁的东西呀?有没有人要了?没人要我扔了啊!”如果放到从前,艾耶碰到这样的事,是不会大喊大叫的,只会默默地把东西挪走,然后一个人生闷气,在心里历数首陀罗的种种不讲公德的行为,那些首陀罗们则会悄悄在背后议论他小气。而现在,话音未落,楼梯上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的首陀罗邻居纷纷跑上楼,把东西收走,嘴里还连连道歉,艾耶倒并未动气。当这些首陀罗知道艾耶已经调回脑科学研究所时,便都客套地说,当然是家里舒坦,最好再也不回矿上。 艾耶进了屋子觉得有些困乏,鞋子也不脱便倒在床上,合衣而眠。一觉睡到太阳西沉,艾耶被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叫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一个小首陀罗捧了一个托盘堵在门口,托盘上是一碟菜和一碗饭,艾耶知道,这是他的邻居在表达歉意,以往,对于这些饭菜,他要么婉言谢绝,要么偷偷倒掉,但是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倒掉,而是吃光了,觉得很香。 第二天,艾耶下楼去归还托盘和碗碟,看见昨天向他打招呼的孩子正皱着眉头站在自家窗台下,艾耶把托盘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去,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孩子看了看他,说道:“能帮我抓住它吗?” 艾耶顺着孩子手指指示的方向看去,在灰白色的窗框上发现了一只瓢虫,艾耶便站起身,踮起脚捉住了那只瓢虫,当他再次蹲下来打算把小虫放到孩子手里时,孩子又笑着叫着缩回了手。 艾耶呵呵笑着说:“你让我捉它,怎么又怕它了?” 孩子也不争辩,只是咯咯笑着把手背到身后。 艾耶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找个东西装它。”说着便带着瓢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带了一个小玻璃罐回来。当他把玻璃罐放在孩子手里时,孩子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罐里爬来爬去的瓢虫。 艾耶又放了一些树叶在罐子里,正打算再加一个透气的盖子,这时,孩子家的大人从屋子里出来,是个系着围裙的粗壮女人,她看见自己的孩子正缠着艾耶玩得热络,赶忙不好意思地走到艾耶面前,虎着脸训斥自己的孩子:“叔叔那么忙,你怎么还缠着人家不放?” 孩子却不示弱,说道:“你也不跟我玩。” 艾耶笑着说:“哦,我刚回来,明天才去所里报到呢,今天也没什么事,是我缠着她呢!” 女人本也不是真心训斥自己的孩子,见艾耶这样说,便笑道:“哎,我这孩子,闹得很,有她在,我一时也不得消停,我刚刚还奇怪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闹我了,原来是您在帮我看管她。您要是不嫌她烦尽管跟她玩,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艾耶带着那孩子玩了很久,直到天色黑透了,才把孩子交到他父母手里时,孩子依依不舍地说:“你不要走!你晚上就住这儿吧!” 孩子的父母惊叫道:“她可从不留别人住下的啊!她真喜欢您呢!”艾耶没想到这孩子竟会这么喜欢他,有些不知所措,憨笑着站在门口,想离开又一时没有好的借口。 最后,还是孩子父亲帮艾耶解了围,对孩子说道:“那你到叔叔家去住好吗?”这对孩子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 趁着孩子犹豫不决的时候,艾耶对孩子说:“你呀,好好跟爸爸妈妈睡觉。叔叔就在楼上,想叔叔了就来找叔叔玩。”最后,孩子勉强同意了。 艾耶走出孩子的家,一弯新月已挂在天际。他独自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回味着这一整天新奇快乐的体验,自言自语道:“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儿和银块儿,却忘记了聚精会神玩耍泥饼与树枝的方法了。我啊,把我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我永远不能得到的东西上,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欢乐的游戏。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1。” 1. 化自泰戈尔《新月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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