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 有生之年系列之——百年沉浮 by霜儿[第15页]

8.
夜很冷，也很沉。
吴邪独自坐在房里，不燃灯火。
一日劳顿，他从起初的惶然遭难，再到惊闻密谋的晴天霹雳，思绪好似在极细的丝线上绕转，洞悉了密密麻麻的蛛网，与生俱来的灵敏与后天调教的坚韧支撑着他，每一个思考，每一点分寸，都不似自己在掌控。
他心里记着那人说过，万事临头，要沉着，要冷静，要细思后动，要无谋勿轻。他用身体和灵魂记住了，连他也分不清，早先里究竟是何情绪。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擅于周旋，信手拈来，毫无破绽。曾经的他对着张起灵的眼睛便藏不住心思，如今的他却能神态自若地在二叔和三叔面前演戏。
然而戏演完了，现下的他又是谁？
吴邪摸着腕间白玉环，似有若无地淡淡轻笑。
透窗的冷光落上一串沉甸甸的翠玉佛珠，仿佛化形为一道幽暗的枷锁，将他的魂灵困缚禁锢，从此人间，逃不出生生世世的岁月轮回。
他似乎并未察觉顺着面颊滑落的水滴，只是一遍遍轻抚着腕间那枚白玉环，面色从容平静。他想到那些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一句句，一字字，指着那人说的种种不是，仿佛尖锐的刀刃划上心口，鲜血淋漓，犹若自残。那些编造的天衣无缝的谎言，连他都有瞬间差点相信了，有道是人不骗己难骗人，为了说服吴二白和吴三省放弃对抗张起灵，半真半假的凄苦怨诉，倒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是戏演完了，每一句都犹如千刀万剐，诉问他对那人的不忠。
吴邪面上骤然露出一股沉痛，压抑了大半日，他终于撑不住，一手捂住胸口，那处仿若割裂火烧般疼痛难当。
脑中浮现了那天的情景——
房中似有若无的橘香萦绕，那人正贴着他的额际，轻声细语地叮嘱：你可以在吴家，替我照应……
他记得，他都记得。
张起灵不会死，他认定他不会死。
可是，万一……他死了呢？
小哥会抛下自己先离开吗？
他怎么又会死呢？
不是活了三百个年头，还嘲笑自己弱枝何堪比青松？
吴邪不敢信，却禁不住去想那个最怕的答案。
在这世上，已没有张起灵这个人，长此以往，任他思念悠悠，那人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天地间似有了空白，惟他一人，形单影孤，踏过无数百年的岁月，只有风霜雨雪可凭吊。
一人缓缓老去，不再有那人并肩，不再有那些冷淡柔和、情深意重，亦失去那双不论春夏秋冬悄然牵握他的手。
吴邪不由得怕，他怕得甚至不敢敲下白玉环。
但没有时间让他放任自己悲下去，怕下去。他记得张起灵的云淡风轻，记得张启山的莫忘初心，暗嘲翻涌，万千针对，背地里对付着张起灵的人正将吴家拖入这场死局，他想起二叔和三叔的喟叹、不甘、悲哀……他是吴家长房嫡孙，不问过往种种，他也必须将吴家完好摘出。往后的路还长着，那些恩恩怨怨都还在。
吴邪冷冷抹去面上的湿痕，将手中玉环摘下，放入一个锦盒，藏进暗格。复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玉佛珠，仔仔细细、郑重其事地绕在手上。
他会做好自己该做的，等那个人回来。
……倘若等不到呢？
吴邪心中剧痛，强迫自己抛弃这不该有的念头。他眸中戾气一闪而逝，仿佛冲破和善的面相，森森冷冷铺开一室肃杀。
张家族长宾天，八门莫不哀戚，唯一养护于膝下的吴家长子听闻噩耗，大恸嚎哭，竟一病不起。张家几番遣人慰问都被拒之门外，以免徒添忧伤。
吴邪听完吴二白心腹的报告，将之遣出门外，才对旁坐的二叔说道：“张启山还在军营里。”
吴二白皱眉：“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吴邪说：“族长生前教导过的除了我，便只有张大佛爷。我不在，这守灵、扶灵的事儿一定要他来，甚至论到亲疏远近，后事也该他操办才事。”他抖了抖手中的信函，“但来请的却不是他，想来军中另有牵制。”
吴二白点头：“长老派也不是空架子，这样看他们对操办族长后事掌握张家实权必定十分有信心。”
吴邪冷哼：“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以为我会上当不成。”
他烧了那封来函，眉目森冷，道：“现在张家谁出头收拾，谁就占上风，牵制一个张启山未必讨得了好处，他们想借机收服八门，哪里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只作寒暄慰问，可见没能掌握了大局，否则早该广发讣告，着八门拜祭灵堂了。”
吴二白皱眉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怕替他人作嫁，又担忧失势弃权。”
吴邪点头：“二叔说的极是，他们在探我的口风，也防着八门借机造他张家的反。”
吴二白说：“你既然看出来，应该有对策了吧。”
吴邪说：“他们捉摸不清吴家的态度，必然从旁侧敲，先前下了汪老爷这么大的钩，很快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就能好好与他们周旋。”
吴二白点头：“你让老三出门，也是为这事下先手？”
吴邪点头，正要和吴二白解释，忽然那心腹去而又回，说汪老爷到了铺子，正等着见三爷。
吴邪与他二叔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来的这么快，怕是比他们预想的处境还要艰难。
吴邪当下随那名心腹出去，细细交待了他些紧要关节，再坐轿到盘口，从隐秘的暗门进去，转入一间暗房，径自坐上梨花木太师椅等人来。寂静中他思索整个局面，方才来不及跟二叔交待，现在倒觉得不交待为好，他请吴三省暗中周旋，本是极机密的事，几日内虽见成效，重要的仍在后招，却容易让吴二白看出他袒护张家族长派的端倪。
他还想着如何措辞，外间已闻脚步，门既开，两道人影入内，隔一扇桃花醉春风的屏风，只听一个苍老却雄浑的声音从容道：“三爷久见，汪某又来叨扰了。”
说着，声音之主便自行越过屏风，走入屋内，见到太师椅上坐着的吴邪，不由微微一怔。
吴邪也正打量他，这位精明矍铄的老人果然不一般，虽然带一身贵家的气质，却又略显凌厉，显得刻意藏拙了。想来他便是用这模样引得三叔注意，继而谈起了合作。
吴邪不动声色越过老人望去，果然见到张海杏正吃惊，片刻化了复杂憎恨狠狠瞪来。吴邪也不掩藏眸中的厌恶，冷冷哼了一声。
老人见状赶忙见礼道：“老夫汪有中，这位想必是吴家的小公子。”
吴邪从容笑道：“正是。我三叔因事未能前来，还请汪老板海涵。”他说得不卑不亢，手上缓缓抚过玉佛珠，引得老人一双眼睛盯住腕间，竟然片刻失语。
吴邪指了指座，淡淡道：“请坐。”他这般不见长幼尊卑，极富威仪，老人见状草草入座，仍是客气地道：“敢问吴家现今是由小公子当家？”
吴邪不答，却道：“汪老板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同我说也一样。”
他这话清楚，便是能拿主意的意思了。张海杏站在汪有中身边，闻言面色更是难看数分。
汪有中似无察觉，反倒缓下了神色，道：“原来如此，吴公子年轻有为，堪得大任，实乃不世英才。”
吴邪见他神色，心中便有了底气，道：“谬赞，不过家业如此，生来该当得便得当。汪老板想必也能体会一二。”
汪有中一怔，两声咳嗽掩饰了去，转道：“汪某听闻小公子因张家族长辞世悲痛难当，早已卧病在床，现下看……小公子身体可还欠安？”
吴邪抚了抚胸道：“这点小事也能惊动汪老板，还是我吴邪的错了。初闻噩耗，的确令我心中悲痛，难以自持，幸得长辈照拂，家中时刻关照，让我分分神，收收心，也好过消沉倦怠。”
汪有中道：“极是，也请小公子节哀。”
吴邪摇头，却说：“宁可悲哀一时，切莫悲哀一世。这点道理，吴邪还是懂的。”他轻飘飘地转了话，道：“且不说这个，汪老板前来，可不是慰问我这么简单吧。”
汪有中道：“如吴公子所言，汪某有要事，却不知当不当讲。”

“何解？”
“汪某只是不知，先前同三爷定下的事，到了吴公子这儿还作不作得数。”
两人相视，半晌安静，吴邪淡淡道：“那要看汪老板的诚意了。”
汪有中眼中一闪：“小公子可要坐地起价？”
吴邪道：“汪老板造访，吴邪代三叔见你，自然有不报而会的失礼之处，但是……”
他话锋一转，陡然变脸道：“汪老板实在不必带这么大的礼来吴家谈事，我一个小小的吴家长房嫡子，现今吴家的当家人，可是无福消受。”
汪有中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吴邪冷冷道：“敢问汪老板身边所带何人？”
汪有中看一眼张海杏，道：“这是我带在身边办事的人，怎么，吴公子不知？”
吴邪慢条斯理道：“汪老板下属何人，我是不清楚。……张海杏，你来了我的地盘，怎么不好意思和你家老板说个明白，你同我是什么恩怨纠葛，还有我俩这些年不共戴天的‘交情’？”
汪有中听过一怔，望向了张海杏。沉默不语的女子咬紧下唇，只恨恨道：“吴邪，你……”
“我如何？”吴邪截断她的话，“你又想说我仗势欺人，仰了族长的势作威作福，还是我仰了吴家的势作威作福？”
张海杏面色煞白，只言不发。
吴邪锐利的眸色望向汪有中，道：“我吴邪在张家久居二十来年，忍的气吞的声尽数在此，汪老爷好大手笔，送仇家上门牵红媒？”
汪有中道：“想必有些误会，吴公子莫急。”
吴邪冷冷道：“我没别的长处，向来记性好。张海客兄妹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冬猎时便差点害了我的命，这等不共戴天的深仇，说误会便误会，汪老板也过于轻巧敷衍了，您连吴邪小小病痛都一清二楚，张家还有何事能瞒得了您，莫不是赶着充和事，愿我与她兄妹化敌为友，薄尽情分？”他极尽嘲讽，又道，“我三叔不明就里，年前一桩事便让你们诓了去，如今我既然在这，岂能让你们墙头草两边倒，强作黑白地糊弄？”
汪有中额前已有汗，连声道：“误会，都是误会。”
吴邪讽笑：“不知张姑娘还记不记得邓阿虎。”
饶是张海杏再有定力，乍然听吴邪提起，也不由浑身稍稍一颤。虽不至于之态，在场二人也都明白了。汪有中的神色也让吴邪心中有数，这人着实对他们之间的恩怨知之不详。
吴邪继续道：“汪老板，今天我就在这放话了，您这诚意不厚道，我吴邪向来记仇，不管我三叔先前同您说了什么，如今吴家我做主，劝您想清楚了再说。”
汪有中面色一沉：“吴公子，个中原因汪某暂时不得而知，但也有一劝，兹事体大的事经不起耽搁，吴公子莫要因私怨坏了大局。”
吴邪不咸不淡：“什么大局，说来听听？”
汪有中正色道：“既然吴公子有心谈，汪某便直言了。如今张家风雨吹折，张家长老们力挽狂澜稳定人心，其中少不了新旧更迭，此事正是大好时机，能让吴家一跃八门之上，多有益处。”
吴邪道：“八门之上唯有一家，我吴家人微言轻，不敢当。”他看向汪有中，似笑非笑，“敢问张家长老可已稳定了局面？”
汪有中目中精光一闪。
吴邪又道：“实话说，我吴家向来谨守规矩，生意做账明面走，八门谁不只认一家一号，谁掌了张家大可公诸于众，我自然代吴家上下前往道贺。”
汪有中脸色微变，道：“你可想清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吴邪淡淡道：“还有一句话，汪老板想必不陌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看向汪老板：“此事于公，我吴家多年基业，在外头声威不低，岂能做出名不正言不顺之事，日后让人耻笑了去？于私，汪老板要我同不共戴天的仇家把盏交欢，也实在太不拿我吴邪当回事。”
汪有中沉声道：“那吴公子是觉得私仇要紧，还是吴家基业要紧？”
吴邪沉静如水，晦暗不明的眸光扫过他：“您可是想说银钱流通？”
汪有中不曾料到他会一击即中，当下说不出话来。
吴邪已道：“汪老板好大手笔，两月来多有照顾铺子的生意，吴邪自然感激不尽，但是若以为吴家收了汪老爷的好意，便折不出现钱，顾不上铺中的周转，那也未免将吴家看轻了去。”
他浑不以为意，却似颇有不快：“您若还想与我吴家谋事，吴邪斗胆再奉一句，现如今得罪了我，便是得罪吴家，却不知如今的张家是哪方的舵能掌哪方的船，这方向倘若不对，触礁沉船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万一累及旁人岂不罪过。您倒是说说，我敢不仔细，吴家敢不仔细吗？”
他见汪有中面色发暗，沉默不语，便起身随意作揖，道：“吴邪年少轻狂，撑不住心直口快，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汪老板海涵。若是汪老板还有心与我这黄口小儿商事，吴家开门做生意，明面上的交易自然来者不拒，请汪老板回去好生斟酌，只要带足了诚意，我定然随时恭候。”
他向外喊人，道：“送客。”
当即有小厮进来送人，汪有中神色复杂地看吴邪一眼，见他丝毫不理睬，一双幽眸只冷冷盯着张海杏，更是心下郁结，拂袖而去。
张海杏终于不敢再出言挑衅，低头紧跟汪有中，似逃离般走了。
吴邪等他们走个干净，才冷冷哼笑。他早看出铺中收了太多货物，现银周转留了隐患，三叔一门心思对付张家，二叔又不过问三叔生意的事，这才促成盲点，他发觉后便请三叔全权处理，生意上也已稳妥，那汪有中还真将此事作以威胁，是欺自己年少，误以为略施小压便能得逞。他一面不快，一面又庆幸对方低估，才令他处处占据上风。转念又想，此事过后对方必不会再轻看他就是，遂转身出门点齐随行护卫，坐上轿张扬地回吴家。

来顶个~~

居然是沙发！！！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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