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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好梦流年(一个纯粹关于理想的故事,却充满了无尽的情感纠结)【连载】[第2页] |
作者:山河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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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微想以《十月小阳春》为题,写一首诗,或者一个短篇:也许有人错过了阳春三月,就像我错过了许多学习机会,但是还有十月小阳春可以播种,只要抓住,还能收获! 史微这般盘算生活,生活却未必配合她的意愿。这天史萸云潭赶集回来看望史文远,史文远内心积存已久的悲苦、愁闷、怨愤也有了认同对象。史微站在父亲和姑妈面前,只能任凭他们没完没了的白眼和数落。 史微明白父亲的悲哀、痛苦,希望通过交流达到父女思想感情的一致,于是给父亲写了 。但自认“人强命不强”的史文远顽固地拒绝了她的一切努力。在他看来,一个“坏东西”、“丑种子”还能说出什么知趣的话?还能做出什么知趣的事?悲剧早就开始了,谁有能力改变! 史微意欲寻求理解,给苏月桐写信。 云潭集日第二天,赵思雯继她母亲之后来史家村看望史微:“青云讲二十二号星期天,秦安之要和史思振、青云一起来史家村看你。”史微听了这个消息,像久处寒冷冰河的人突然遇到一股暖流,心,不禁为之所动。但她马上面无表情地说:“他来这里干什么?”在她看来,他来只会使事情更糟!史微现在决不希望见到他。 赵思雯刚走,玉英就在下面石阶上喊:“微儿姐,你有信。我刚才去担水,合作社人叫我带给你。”像史微预料的那样,秦安之回信来了。 秦安之满版、满版地写了六页纸,史微一边看,一边流泪: 含华: 祝你好。我能对你说什么呢?难道我能无端地向你表白我之罪过?我只觉得我深深地愧对于你。读到你的来信,我便处于无限的懊悔与自责之中。 于此,我也才知我真正地自私。人类的以及动物的自私本能都令人惊叹。市侩的庸俗、自私,我曾鄙视、诅咒,而现在,自己的无意的自私竟使一个人在艰难之中无法爬起之时,请求的帮助得以无情的拒绝。事情已经如此,后悔么?我知道,过去的不再来,而惟有将来,才有补救的希望。 起初,你突然闯入我的生活之中,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以为你爱好诗,希望我能有所帮助,可我对诗并无多少了解,但我却虚伪地给了你自以为高明的指点。学习上的繁忙,我也没有多少时间想到此,而此虚荣的做作也令我深悔不已。后来你还来信,我又将此当作玩笑,而不知此为真正地求助。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苦楚,对于你的几次说起,我都不作一回事。现在想来,我只觉实在有愧于你。我遗憾,我自责…… 我不怎么求你原谅,我深知此是无法原谅的事。你骂我、恨我都行。我只想有一天能补回我之罪过。 世间确实缺乏温情,我只求你能常给我写信,不要冷漠了我们。 愿你愉快地生活。 安之 1986年11月6日 这天晚上,史微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笑着告诉苏月桐:“我表姐赵思雯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醒来后史微自问:我为何要对她讲这些?是不是要从什么事情里寻觅自己想要的什么东西? 没隔多久,秦安之又来信了: 含华: 你好。我盼望了许久,可是你竟一点儿不给我音信。虽然你不曾要求我复信,我还是冒昧给你回了一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月桐也很冷淡。大概对我的所为有些共愤…… 我们读了这么久书,而今将是我毕业的时候,我也不知我今后能怎样。初中毕业时,虽然和许多同学分了手,但我也不觉得失去了什么,我那时并不懂得情感。而现在,我真害怕当我们这些老同学各自去闯荡社会的时候,却忘记了这走过的年月;仿佛那也似一场梦,只留给了深处的记忆,而忘记了你、我、他(她)。说真的,你不要以为这都是虚假。我总觉得:你去之后,我心里怅然;为你而遗憾,为自己而自责。 我怀念,我怀念这深秋殷红的落日。我怀念这秋风下已黯淡的颜色。 我不能说出我之情感,而只愿安静地生活吧。 安之:十一月十四日 几天后,苏月桐也回信了: 含华如晤: 来信收到。我实不料你在家的处境竟是如此不利。本以为你在校也无益,指望你回家能够散散心,岂料又陷入困境!尽管你说对此无动于衷,可我却颇不解,你父亲这样做是什么原因?我原来觉得你父亲是很通情达理的呢…… 苏月桐随信寄来的还有屈原的《橘颂》及这篇美文的每一个词语的详细注解。史微看到熊首山山麓环绕的那一片绵延不绝的桔林,喜爱至极,曾写过一首小诗《桔赞》;苏月桐说那首诗美,有意境,有韵味;但冉超老师的评语是:“屈原有《橘颂》,相比太平淡。另辟蹊经路,方可出新意。”苏月桐记住了这评语,看到屈原的《橘颂》,留意把它寄给了史 看完苏月桐的信,史微愁绪更浓,思绪更乱,心中满是惆怅,却又有一种满足:“解我者何人?苏月桐是也。” 这之后不久,曹园菊也来信了: 含华:你好! 前几天听说你休学了,我感到很吃惊。虽然以前曾听你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却总认为你不至于那样做,然而你却果真这样做了。 含华,我觉得你的思想愈来愈复杂,也愈来愈消沉了。你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甚至觉得你的有些想法简直是病态生理作用的结果。我认为造成你今天思想性格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你从小失去母爱,再则就是初二时的那次事件。然而,由于这样的原因,就一定造成你今天这样的性格吗?一个人如果总是想着自己失去了多少,总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关心自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人世间除母爱外,还有朋友间的爱、亲戚间的爱、同志间的爱,这些爱也同样能温暖人心,同样能给人以力量。请你不要把失去母爱作为原谅自己消沉的理由,更何况你还有温暖而至诚的父爱…… 读着曹园菊的信,史微想起苏月桐在她面前猜疑曹园菊的话,一时感慨万千。曹园菊直截了当地说她有一种病态心理,这不能不使她自问:我是不是钻牛角尖钻得太深? 对曹园菊,史微无法割舍;对苏月桐,史微同样不能割舍。对秦安之呢?秦安之似乎还不能和曹、苏二人相提并论。但是,史微知道,自己曾经把一切生的希望毫无道理地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成绩好?是不是还因为他是一个男生? |
十四、在洪炉与炼狱之中 昨天晚上,史文远又去燕姑家了。史微听到动静,是夜里四点钟。父亲不打算娶燕姑,可仍旧去她那儿,史微因此对父亲充满了不信任。她想劝劝,但自己是晚辈,说话不算数;再则父亲明确规定不准干涉他的事情,所以也就只好作罢。史文远不准史微再去燕姑家,史微路遇燕姑,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总觉亏心。史微喜欢燕姑的善良和勤劳,同情她遇人不淑,也恨她当断不断的软弱。燕姑吃得苦耐得劳,勤俭持家很能干,却一直把自己放在被动位置,她的难堪难道能全怪别人?史微的情绪,史文远知道,他因此也对女儿充满了厌恶。 早上炒菜没有辣椒,史文远叫史微去借,史微向蒋姐要了几颗。史文远嫌少,让史微多洗些。史微暗想:别人的东西怎么好多要?父亲态度强硬,为了缓和气氛,她便低声委婉地问:“够了吗?够了吧?”站在灶台边的父亲先不做声,继而怒道:“一屋子的柴,都让你给烧光了!”灶门口的史微纳闷地看了父亲一眼,好像说:难道有不烧柴就能煮熟饭的人?这让父亲更恼怒:“死样子!看我?不认识我?是吗?洗辣子!” “拿抹布来抹掉桌子上的油腻!你只有给人当老妈子的份。”“走开,不识趣的东西!”“滚蛋!”史微几乎每天都要忍受这种有意地辱骂。秦安之说父母对待孩子的情感是真诚的,曹园菊说史微父亲很爱史微,史微也明白父亲之所以这样对自己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但逆来顺受的史微疑惑:这种方式除了伤人伤己,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她给苏月桐写信:“手一触笔,心的颤栗就进入高潮。我疯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些温情的话语。可是,天啊,当我真的听到一句稍稍口气温和的话时,心里就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你知道吗?那种强烈的痛苦在我反而成了享受!” 史文远想着法子整治史微。田里、地头,山上、坪上,屋里、屋外,史微像一台开启后就被人忘记的机器,不停地转着、转着。史文远要她尝到农村生活的辛苦后回心转意。而这时,劳动是唯一解脱史微的法子。冬季的山野少有人迹,史微爱这空旷无人给予她的自由自在。当她在家憋闷得快要发疯时,她就进山猛喊一阵。但是父亲是她的家,她逃不出父亲的视野,必须面对父亲。这日史文远硬是找不到事情要史微做了,才想着父女俩来梨树园挖地。梨树园处于坡顶,由沙丘碎石、干硬的黄土改造,土质本来不好,这些年基本放荒。今年因为燕姑,史文远没有出去,这块地继往昔种过小麦之后,始得种上一次黄豆。这地放荒不长草,锄头下去弹回来,黄豆长势可想而知,故而收割后又放了荒。此次再挖,无非无事找事。果然,史文远停下锄头说:“我养育你,给钱让你读书,这些年已经花去了几千块。我没有儿子,要养老,你在农村种地过日子如何养我?靠什么养我?”这是经常提到的问题,史微不在意地说:“只要我还有吃的,就不会让您饿着。”史文远变脸了:“你吃糠也要我跟着你吃糠啊?我那些钱借给别人还回来可以过上好日子,我跟着你干什么?跟着你去看你伸出手板向别人讨?你把花去我的钱还给我就行了。”史微被迫回答:“您放心,要还的。您花了多少钱,我就还您多少钱。”“利息呢?我把钱存在银行或者借给别人都是有利息的。”“要利给利。这样也好。我们之间既不存在责任问题,也不存在义务问题。这原来是一笔可以算得清的帐啊!很好,很好!”史微挖着坚硬的土地,心一阵痛过一阵。她感到父亲的心也在流血。可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这难道真是一块板结了没有希望的贫瘠土地? 只要在一处,失望的史文远就不能饶恕史微。史微则用强硬和冷酷回击。恼怒的史文远更加觉得这日子不堪忍受。他常常是吃完晚饭就外出了。史微就躲进小屋写她的《十月小阳春》。文章页首,她有一句题跋:我是无知而无畏;在塑造小说人物的同时,我企望完成对自己的雕塑。这于她是不屈的挣扎。但有时看到父亲一个人默默无趣地走下石阶,那落寞而孤零的样子,心又是一阵刺痛。她后悔自己冲撞父亲,责备自己不孝。如果说史文远的故意刁难给史微带来了伤害,那史文远无声时流露的苦痛和失望则更让史微心如刀割。这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这情形不论白天黑夜。这晚史有成哥哥来与史文远玩,他们同爱二胡,拉拉唱唱。谈到流行歌曲,史有成哥哥说他有《十五的月亮》和《济公之歌》的谱子,史文远很高兴,向他借。看他们那么兴致勃勃,史微忍不住插嘴:“爸爸,您为什么不问我呢?我天天在唱。”史文远马上变了语气:“我讨厌你。听到你唱歌我就讨厌。”这难堪的日子,这一触即发的战争,让史微感到她就要死了。 也许史文远也意识到了一味刁难和辱骂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个寒冷的晚上,父女俩围着屋角的火塘都没有出去。他从壁板上拿来二胡,唧唧嘎嘎地拉了几下之后,就开始一心一意地拉曲子。史微珍惜这和平时刻,就把那本老旧泛黄的《学二胡》拿来看。史文远拉过流行歌曲,又拉经典曲目。听着这些或悲壮,或凄凉,或深情的曲调,史微沉默着。有歌词的曲调之后,史文远再次调弦,又拉没词的谱子。史微惊惶了,觉得那是送葬调,调里充盈着庄严、悲哀、愤懑与绝望。史文远拿着弓子的右手在疯狂地飞动,挺直的脊背前后摆动,神态如入绝地。史微拿书的手忍不住哆嗦不停。她被这魔魅的琴声逼得走投无路,被父亲悲哀绝决的表情惊得手足无措,掉进阎罗王无边无际的苦海扑腾。她好想要一个支撑,好想曹园菊,好想狠狠地大哭一场。这正是: 十一三中全会闭,贤播高风,发发吹生气。华夏人民心所企,名都大学家希冀。 有女书堂频失意,学业荒疏,辜负天时矣!严父调弦悲绪起,深宵一曲寒冬里。 |
回家两个月,史微不时给孤老的沈姐挑水,地里弄菜也常给她一把,因此沈姐常说史微善良、心好。史微忙里忙外,蒋姐、周姑感叹:微儿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农村体力活,却比长期在家做明路的娃儿做得还好,文远公(哥)是养了个能干女。余婆婆见史微对燕姑尊重有加,对与父亲素来不和的人也很礼貌,就夸奖她做事聪明、在行。史微赢得了周围所有人的喜爱,却惟独得不到父亲史文远的饶恕和宽容,这不是讲故事,这是真实无奈的生活。其实史微只想向父亲证明:她即使回到农村,也决不会是他所说的没有用、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的“农村妇女”。 这期间,史文远卖饴糖出过一次门。现在农村很多人家粮食有余,市场谷价、米价贱,因此掌握制糖技术的史文谦,每到冬闲时候,就在自家院子里的大锅大灶上熬制饴糖。史文远实在没事做,听说卖糖多少能赚点钱,思谋了几天,终于从哥哥那儿分了几十斤饴糖挑去卖。饴糖是纯大米做的,农村人叫米糖,史微自小喜欢吃这种零食。以前史文远只要碰上挑着糖担子的人来,就会买上一、两斤。如果有时间兴致又好,他还会把米糖用炒香碾碎的黄豆粉粘裹,让史微吃得更香。为此蒋姐曾笑话过他惯女太甚。时过境迁,现在蒋姐看到的都是他在骂女。 史文远出门最初几天,史微感觉轻松多了。但奇怪的是,等到第五天、第六天父亲还不回来,她就忍不住在玉英面前唠叨:“我爸爸做吗还不回来?”史文远是在史微的盼望中回来的。 史文谦制作的饴糖没有了,他来到史文远门口说:“有明昨儿把糖都担去卖了,年前我想还熬一锅糖,你和我一起做,赚几个工钱不好啊!闲着做吗呢?”说干就干,这对老兄弟立时忙乎起来。 真是天公不作美,到第三天,关键的熬糖过程要开始了,天也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制作饴糖,关键就在熬糖的过程中,史文谦不敢离开灶房寸步,故而伯娘也被他使唤得团团转。这时候,炉膛里的火要保证它烧到最旺,因此必须时刻留意炉桥子上的煤是不是又要添加了,炉灰是不是塞住了箅子。站在灶台边的史文谦,一双眼睛盯着锅里的糖浆,一手操棒搅动,一手操勺子加水,更是不敢马虎。所谓制糖,就是把发酵两天的米饭,通过用水溶解然后充分加热提炼出稻米的精粹,因此,这个过程也是不断的用水过程。 这天在父亲的呵斥下,史微出出进进已经挑了八担水。常常,她正在家里忙乎别的家务,父亲的吆喝声就猛然从伯伯那边传过来,于是,她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快跑去挑水。本来冬季降水量是比较少的,然而今天下得最欢的时候,屋顶青瓦流下的屋檐水像河流一样一泻千里。现在已是晚上八点多钟,老天仍然淅淅沥沥地在下过不停。史微刚吃过晚饭,正在喂猪,史文远打着手电筒又在吆喝她去挑水。史微应声而来,挑起水桶就要走。史文远想一想给她递了顶斗笠,史微不要,抬脚步入了雨中。史微任凭冷雨浸入自己心中,在这时,她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身上淋着水,心里流着血,它们都如淙淙的山泉,好不快活!她知道父亲是在狠心整治自己,于是在心里喊:“您再怎么折腾,您也奈何不了我!”她不知道做一次饴糖需要多少担水,她不问,父亲却在每次叫她挑水的时候都不忘说一声制糖需要十七、八担水。她不理睬父亲的话,叫去挑,就去挑。在这过程中,伯伯再三告诉她可以去挑井水,但父亲偏偏说井水没有河边洞里的水干净,用它来制糖会影响糖的质量,硬是用这些话禁止她去挑就近的井水。史文谦也发过怒:“你还有我知道啊?有明在家挑水的时候都会去挑井水,那糖也没有见它就化了啊!一个当道的劳力跑来跑去都嫌腿软,你这不是故意整治人啊?哪个做大人的像你这样?”伯娘一再叫史微不要理睬父亲的话,就去吊井担水,但史微挑着一担大水桶倔强地在往来差不多两公里的路上飞上飞下不停地跑。她恨父亲:既然您要整我,您就整好了,我看您能从中得到什么?她也知道制糖不是真的需要十七、八担水,她不理解父亲这种做法到底出自一种怎样的心态?她不信他这样整治人真的能够得到一种心理平衡。但史文远这一天真的如此整治了史微整整一天的时间。这一担水挑回来,史微的头发如刚洗过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棉衣除了腋窝处还有一块没有湿之外,其它的地方也都湿透了;淋透的裤子粘在皮肤上更是冰凉、冰凉。但她对自己说:“这一切都不能使我倒下!”这正是: 人类灵魂路,几盘旋、高低往复,莫猜归处。东海昆仑无伯仲,各有传奇无数。 水与土、捏成儿女。清浊随人如影伴,究缘由还往源头去。东出日,每西暮。 多情总把痴心驭。叹当年、开天辟地,壮哉盘古。无缝天衣天崩后,漫说而今如故。 血汗泪、殷勤生旅。寂寞如风吹孤独,到人前化作丝丝雨。肠百结,情千缕。 史文远越是要整治史微,史微越是在行动上配合他的意愿,让他整治。史微知道,父亲用农活和重体力劳动惩罚自己,是要自己向他的观点和看法屈服。可父亲的许多看法和观念在她看来是错误的,因此她倔强地努力做好他吩咐的一切,用事实来证明他的错误。父亲的恶语中伤,父亲的故意刁难,父亲对于女性的有心轻蔑和侮辱,都使史微的心寒透了。更让史微感到失望和厌恶的是父亲对待燕姑的暧昧态度。史文远说过好几次,他决定不要燕姑了;但是,他显然还常去燕姑家。燕姑有次上门玩,那是史微回来后仅有的一次,他不顾史微存在,在燕姑身上拉拉扯扯,一副亲密无间的好夫妻样子,害得史微以为他们的关系有了新希望,于是忍不住说:“爸爸,您可真幸运、真有福气,两个极端的女人都让您给碰上了。别人都说我妈妈特别心硬,现在燕姑恰恰又是一个特别心软的人,她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您可要好好对待燕姑,她人那么好,您要再找是很难找到这样善良的人了。”谁知等燕姑走后,他马上又变换了脸色,这真的让史微感到恶心极了。想起燕姑那种羞涩不好意思的微笑样子,史微是又同情又气恼。在她看来,燕姑显然是被自己父亲的虚情假意蒙骗了。她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诉燕姑,又怕燕姑认为是她不喜欢她,因此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史微不能原谅父亲的言行不一。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听说项老师被她的男朋友欺负,史微曾非常痛恨那个人,曾异想天开地希望项老师嫁给自己的父亲,曾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的父亲会好好对待受欺侮的弱者;但是,史文远对燕姑的态度,史微失望极了。 史微在家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看书,于是晚上做梦尽是梦到一些读书的事情。史文远则是时常在她面前大讲特讲明年安排喂几头大肥猪:“反正你伯伯熬糖有的是残糟,你伯娘喂猪也不需要那么多,你正好可以担过来。坡上地里的烂菜叶子多的是,猪草也不用你发愁。不读书了也好,你像我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劳力也不错,大家都夸你勤快,你就给我在家好好地喂几头猪,操持、操持家里的事务。我呢,也好安安心心地去外头多挣几个钱,免得心挂两头。”史微猜测父亲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激将法,但父亲说话时那么一本正经,她也就拿不准父亲的真实意图了。可不管父亲打算如何,明年开学,她是绝对要复学的。她要获得知识!她很想同学,很想知道同学们的近况,于是一人 ,共写了四封寄出去。其实这期间,信件在史微和同学之间就像大雁南来北往一样有来有往。 |
十五、月桐生分燕姑情劫 楮绿珠有感于史微的不争气,不理睬史微了。 吴笑梅依然像冬日的阳光,温暖着史微。史微和秦安之交往,请她不要与别人说,她就讲:“含华,你要我莫说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即使是苏月桐,我也没有对她提起过。”吴笑梅的回信来得很晚,之前史微担心她生气了,她说“你的两次来信,我都已收阅,只是因为中考,把给你回信的时间拖长了,请你原谅!含华,你在信中说我生气了,那有此事?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我认为是最忠诚的朋友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还担心你生我气呢。因为我这人做事有点卤莽。”吴笑梅说她的成绩又是尾巴。她坐在秦安之前面,丁莉菁与秦安之同桌,她最烦丁莉菁与秦安之说话时那种“阴阳八卦的腔调”。有感于史微对秦安之太过信任,她规劝:“华,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都应该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一切。我发现他并不是那样单纯,我敢说他比我们还要复杂几倍,不过他控制了自己,没有从烦恼中堕落。华,羡慕他们,不如我们自己坚强起来。梅。”读吴笑梅的信,就像春游一般,处处明丽而温暖。吴笑梅是史微继曹园菊之后最信任的同学。 朱青青也写来两封信。因为学习紧张,她很少回家,都是家人送钱粮。她也有一种很无奈的情思,读她的诗能读出她的烦恼。还好,她的理智使她免于陷入泥潭。 像给朱青青写信一样,史微给苏月桐写信,也用了乳名。苏月桐这样回信: 史含华: 近好。元旦节已临近,而近日所思都颇不爽。昨晚还在寝室开玩笑说我想写信却不知写给谁。今天写信用“史含华”开头似乎清爽得多。想来“史含华”也罢,“微儿”也罢,都是用来供人指代的。但因与我共处一段时间的是“史含华”,故总觉“史含华”要比“微儿”来得自然、清爽。 说了一段废话,也许你觉得莫名其妙吧,看了半天不知所云。其实除了废话我真无话可说。不知你现在觉得如何?我的大脑已很疲倦,实在疲于想象你的现在。也许你觉得这封信使你无动于衷,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大脑是无法想象的,它需要休息,清醒。 欣喜一位初中时相好的同学已经来辰阳工作。因此我们可以常相聚。虽无多少共同语言,但在一起总可减少我的孤独感。吴笑梅是善解人意的,但她学习太忙,不忍亦不好意思经常打搅。再说沉闷的氛围封锁的谈话,也太费神。真希望阳光灿烂之日,漫游山花盛开的山坡。 好了,到此结束吧。我与过去别过,包括上面写的荒唐言语。你静候明年的佳音吧! 祝 新年愉快 月桐 史微读完信很失落。这以后,她不再给同学写信。 赵思雯在辰阳参加专业培训学习时,去一中走了一遭。史微常把苏月桐挂在嘴边,她是去见识苏月桐的。苏月桐自然也是早知赵思雯,她和吴笑梅一起接待了赵思雯。至于她们相见如何?史微不得而知。 史文远又出去卖糖了。史微在父亲出门后随即病倒:不仅身体垮了,精神上也积郁成疾。玉英常常在周姑家看电视到深夜才上来,有时看到电视散场就回自家了。史微独坐床上,什么也不做,觉得这了无生趣的日子,使她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在史微强自支撑的时候,史文远回来了。看到父亲挑着箩筐走上石阶,她的泪猛地冒了出来。 腊月二十五,大家聚在史文谦家做糍粑。像往年一样,刚进入腊月下旬,一年一度的年糍粑就被各家各户推上议事日程的首位。这几天,总能看到几家宽敞的堂屋由于舂年糍粑而充满忙乱、欢乐的气氛。“甑子底下的气上来了!赶快叫大家来做糍粑。”这不,厨房的史文谦在喊。史有志应声而去,一时大家各就各位到齐了。史文谦盛饭倒进石臼里,史文远、史有明等三人抡起糍杵就舂,一会儿一臼糯米饭就变成了一团柔韧软糯的糍粑。一甑子糯米百多斤,十臼就舂完了。史文谦把甑底的木箅子端来放在石臼上,招呼大家吃垫甑的绿豆饭。大家围着石臼,捧一团清香酥软的绿豆饭,回到原地,边吃边忙边聊。史微挑甑脚水回来,一甑子的活计已近尾声,看着这一切,她满怀希望地问:“爸爸,您给我留了绿豆饭吗?”史文远看她急切的样子,笑着说忘记了。史微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史文远连忙安慰她。周姑笑道:“那么大了还在耍娇!一会儿下一甑子还有呢。”其他人也边笑边劝。 也许是快过年了;也许是女儿这些天身体欠佳;也许是一个学期结束,另一个学期即将开始;也许仅仅因为父爱的驱使;总之,史文远卖糖回来后对女儿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史微在父亲照顾下,身体、精神逐日见好。 墨西哥电视剧《卞卡》正在播放中。本来史微不大去看电视,有一晚看了两集,就经不住它的诱惑,像玉英一样,天天晚上放下饭碗就往周姑家跑。看过许多世事,她以为自己不再相信爱情,可《卞卡》吸引她的却正是纯洁、美丽的爱情。“爱情,这真是两个讨厌的字眼,让人想到就恶心。”她一边厌恶,一边向往,思想矛盾重重。 她做梦了。梦中她到处遨游,发现无论走到哪儿都要钱,使她惊讶万分。奇怪的是,她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旁观者,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人理会她。她像只有灵魂在这个世界,而她的灵魂又永远无人知晓它的所在。她看见了秦安之,秦安之却并没有看见她。但遨游归来,她又收到了秦安之的来信。 史微努力想看秦安之来信;但屋顶上几片亮瓦投进来的光亮,毫无商量余地的告诉她:天大亮了,梦该醒了。史微躺在床上心潮起伏:她渴望继续上学,她要读书! 这天,史微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秦安之,一封写给张皓岩老师。 在给秦安之的信里,史微说了燕姑、燕姑与她丈夫以及与自己父亲的事情。 燕姑和史郎新的事情还没有真正了结,雷云儿的肚子却已经很大了。为了让雷云儿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史郎新再次向燕姑提出离婚。燕姑也想和史文远正式结婚,因此与史郎新又踏进了法院的大门。法院坚持宣判史郎新重婚罪,然后为他们办理离婚手续。但燕姑与人为善的本性使她没有亲自把丈夫送进牢房,她主动撤回了诉告书。燕姑的顾虑是:史郎新是她的结发丈夫;史郎新是她的亲表弟;史郎新是她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去坐牢了,别人会怎么说他们的孩子?孩子谁来扶养?他们在法院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却希望问题得到相对圆满的解决。在史家村,他们请来舅舅、亲戚六眷、大队干部等有头有脸的人,请他们做主,证明并宣布他们夫妻已经脱离夫妻关系。他们双方在这些人议定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在他们,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也就承认了他们离婚的事实。 史郎新为了感谢表姐没有送他去班房,主动提出抚养三个孩子;燕姑不信任他和雷云儿会对孩子好,表示自己也带两个。燕姑与史郎新“离婚”后,希望与史文远结合的时候能把自己两个孩子带上,这时史文远劝说她:“养一个孩子轻松些。不要便宜了史郎新,我们生活必须要比他们强,不然要遭人耻笑。再说其他几个娃儿来家里,我又不会把他们赶出去。”史微支持燕姑,不喜欢父亲这些话,更不相信史郎新和雷云儿会善待那几个娃儿,于是劝说父亲。无奈父亲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实际理由来驳倒她。 现在年关临近,史郎新已经做新爸爸;史文远老样子,依然是史微一个人的父亲;唯有燕姑,独自带着四个孩子,变成了现实生活中名副其实的“奴柴棒”! 史微最后对秦安之说:“一切都是从自我利益出发解决问题。我父亲为他自己的老年着想,更为他的女儿我现在的利益考虑:他爱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在他看来,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子;他不相信燕姑的孩子将来能善待他。燕姑不是为自己,她都是为她孩子,她希望我父亲帮她拉扯大她的孩子。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我父亲相好,燕姑什么也没有得到。相反,她失去了许多。作为我父亲的女儿,我和我父亲一起成了她的罪人。为孩子,她忍受着所有女人不愿忍受的痛苦,她是真正伟大的母亲!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性。因为,她实在是非常勤劳,并且很有能力,她完全可以不依靠任何男人就能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拉扯成人;可惜,她脑子里尽是‘女儿无夫无靠处’这样的东西。” 道不同,不相为谋。史文远和燕姑的情缘,始于万物萌动的初春,终于寒冷的冬季。史文远在家逗留一年,春节过后,又离家外出找副业去了。史微作为他们情感的看客,欢喜过、悲哀过,但无论多么上心,最后也得放下。 史微后来听别人说,史郎新并没有因为燕姑的善良,就免去牢狱之灾。把史郎新送进班房的人,是雷云儿两个有知识、有地位的亲叔叔。史郎新入狱两年,离婚把四个儿子丢给燕姑,出狱和雷云儿变成了一对合法夫妻。燕姑后来去辰阳做小生意了。她也嫁了人,但她那与生俱来的伟大母爱促使她始终没有放弃对四个孩子的抚养和关爱。也许孩子缺乏父亲的严格管教,也许燕姑的溺爱没有尺度,也许她顾上了日子却顾不上孩子的管理,总之,这几个孩子不听话、不懂事。 十余年之后,当史微去看望燕姑时,她的头发全熬白了,而老大不小的孩子却还没有一个让她省心。人们常说好人一生平安,但老天爷并没有眷顾这位不愿放弃孩子的母亲。勤劳与善良如果没有勇敢、智慧护航,就会被人欺辱。 史微给秦安之的信,讲的都是与燕姑有关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困扰史微最深的问题就是父亲和燕姑的关系,她再也找不到比秦安之更好的倾诉对象。 史微在写给张皓岩老师的信里,诚实地介绍了自己,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表达了对老师的信任,以及渴望提前复学的愿望,希望得到老师的帮助。 大年三十,史文远去辰阳办年货,史微把两封信交给父亲,请他带去邮寄。 |
十六、除夕夜向隅泪浇枕 团年饭早早地吃好了。史微收拾完家务,又喂好了猪,就以一种轻松而兴奋的心情,告诉父亲:“我去周姑家看春节联欢晚会了。”这时,史思振从石阶走了上来。 史思振补课到腊月二十八才结束。他来讲了许多关于秦安之和秦安之家里的事情。还是在云潭读初中时,史思振就去过秦安之家。他对秦安之的家庭情况比较了解。秦安之兄弟姐妹五个,老大姐姐已经结婚,老二大哥在家里,老三二哥去年考上大专,秦安之排行第四,后面是个很早辍学的妹妹。史思振很佩服秦安之大哥,讲他时,几乎是带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秦安之大哥读书时和秦安之一样,成绩也非常好;他因为家境贫寒、积郁成疾没有继续读书,但辍学后仍然矢志不渝地钻研学问。他对物理知识有着天然的浓厚兴趣,看了许多物理书籍,并对这些书籍里谈论到的现象逐一进行了论证,现在自己在写物理论著。史微听得心潮起伏。 回去时,史思振避开史文远递给史微 :“这是秦安之写给你的。”史微问候大家,史思振说大家都很好,苏月桐也很好。 送罢史思振,史微刚进屋,就听父亲唠叨:“人家父母养的孩子怎么个个都厉害呢?我养这么一个,一心想给她盘书,她还不知道珍惜。看人家,家里困难读不起书,就自己拼命的钻。我的娃儿怎么就不知道争气?想我史文远当年读书也不是马虎角色,现在却只有羡慕别人养好娃儿的份。”自我叹气一番之后,史文远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史微问:“你看人家秦安之同学,你就不知道向别人学习啊?噢,我差点儿忘了问一问你,你给他写信都说了些什么?你可不要……”史微以为父亲怕自己和秦安之不谈正经事,于是带着无愧于心的口气抢着回答:“您放心,我不会和他说那些让您担心、发愁的事。我在信中谈论的主要是您。”史文远立马阴沉了脸。史微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劈头盖脸而来:“你这个卑鄙、可耻的坏家伙,你这个叛徒!谁让你到外面去到处乱说了?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你败坏我,你的阴谋是什么?你抱着什么野心?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出卖我?你这样害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史微愣住。痴呆半日,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淹没了她。她写信时,丝毫没有想到卑鄙、可耻、叛徒、阴谋、野心、出卖等等这些可怕的字眼会加到她头上。她很委屈,很后悔给秦安之写那封信;她感到,父亲这一次的痛骂有别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父亲脸上别样的阴沉,以往从未出现过。父亲雷霆火炮如枪似剑的语言够她受用一辈子:我能有什么阴谋?能有什么野心?说一说父母的事情就是出卖父母吗? 就像老鹰爪子里的一只小兔,史微这一次被父亲捉住了。她完全失去了往日在父亲面前的倔强,不胜重负地趔趄了步子,缩进自己的小屋,泪水直流! 在被窝里,史微伤心了好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想起高二时找了一个理由向宗老师请假,后来又坦白请假理由是假的,宗老师闻此勃然变色的样子:我就是一个白痴,一点儿也不记事。她无心冒犯父亲,无心冒犯老师,只是想真诚地说话、做人,但是,大人都不需要这种坦率与真诚。 也不知过了多久,史微才拿出秦安之的信来看: 含华: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你相信这首诗吧?你总是低沉的,忧郁成了你心病,你感情真是太脆弱了。这样的人往往经不住煎熬。世间悲伤的事情总会不少,我们宽容些,无论于人于己,都会好些。 前时我懊悔了许久,够我受了,而今别无他求。我想我将来的责难会有不少,到现在,我算已背叛了父母的意愿。我这样做,也不知是什么在支配着我?我不相信命运,可命运却这样安排了我,驱谴我朝此路走去。既如此,我惟有领命。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给你写封信好。 你有什么话,就痛快地说吧,我不会怪你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很惭愧。过去我那么冷漠,可如今,我正不知不觉地朝你迂回走去,不知你怎样想?你喜欢诗,你就写吧,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关于父母,我过去从我的观点出发,我爱我父母,我曾为他们流过泪。你是不幸的,从小失去了母爱。不要怪父母,只怪这生活,我有偏见,你不责备吧?????? 祝你:新年愉快!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七日 瑜卿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贺年卡:左边是蓝天雄鹰和一句“Happy New Year”,右边是课程表。史微悲不自胜:别人过年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她过年就这样!熄了灯,她久久地哭着,睡着了。 史微仿佛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对面小路上走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色服装的大汉。她起先不在意,以为那人像自己一样是个路人,但越看越不对。那人神情异常,似乎有意朝自己逼近。她害怕了,放腿就跑。她刚跑,他就追了过来。见事情真如自己预料的那样,史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害怕到了极点,一边拼命地跑,一边拼命地呼救。这时,她看见秦安之就在前面路边的缓坡上,于是像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可是,秦安之对她的逃命与呼救像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史微跑着,哀求着,但不管用。秦安之要她读书,说她读书,他们才能相爱,说读书才能买水果。她终于明白,秦安之是怕她带累他。她本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追捕自己的大汉,却又摔倒了,那个穷凶恶极的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她恐惧极了,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秦安之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漠然的模样是那样地清晰,那样地一目了然。可是,一会儿,秦安之变成了父亲史文远。他的表情同样冷漠无情。她不再看他们,只绝望地、本能地挣扎着,接受自己即将死去! 史微没有死。史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浑身无力得移不动自己的四肢。半晌,终于弄清是做了一个噩梦。她想爬起来,却发现支撑身体的双手像两根细弱的竹枝,颤抖了几下,不胜重负折了,她重又跌躺在床上。 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听着周围各家迎新的鞭炮,想着父亲的痛骂,想着秦安之的信,想着刚才的噩梦,只能默默地、久久地、哀哀切切地流泪!这眼泪像泉水,不断地往外冒,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理睬。无法坐视不管的枕巾,只好一一将它们吸取。这正是: 怎知除夕布雷霆,怛怛向隅双泪零。纵在人丛觉寂寞,每逢病体叹伶仃。 心头久失家温暖,眼底何来父淡宁。谁信桃符新换际,忧疑垂死梦中醒。 过年期间,秦安之的信,史微读了又读,最后回了这样 : 安之: 您的婉转使我感到很费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说我们要相爱了。万一猜错了,您就别把它当一回事。说真的,我的辨别能力很差,因此我喜欢一目了然。说那种话,我感到很心慌。对于我们,这确实太刺耳了。 再三回忆过去的事情,我才发现自己竟是那样不知趣。您的逐客令不知下过多少次,可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竟是一点儿也不察觉。该罢休时我没有罢休,结果,我胜了。我胜了吗? 听村里人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凶巴巴的女孩。到我家里去玩的人,没有谁叫得应我。那时,我三、四岁,在母亲身边。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得了一个诨名“豺狗子婆”。现在我村里认为我恶的人大有人在。 给您写过那么多信,您没有体会到我的强硬和冷酷吗?您真正需要的会是我这种性格的人?不想瞒您,对于世界上是否存在有真正的爱情,我很悲观。我不愿自己这么大了做事到头来还是一场儿戏、一场梦。 我似乎很深沉,但也比较轻佻,且易轻信别人,不过又非常固执。我总认为自己来打扰您是出于尊敬您、相信您。您同曹园菊一样,在我心目中占着显要的位置。我有几个好朋友,但无人能取代曹园菊,因为她真正地拥有我所需要的深沉、深情。这个比喻或许并不很恰当,请别见怪。 我不想欺骗自己。我想我需要您。以前,我否认这是爱,现在则很迷惘。不要说这话很可笑,您能否细想两个问题(不要欺骗自己,是怎样就是怎样):一、我真正需要的是否是她这种性格的女孩?是否就是她?二、她这是不是爱我?若爱,爱得足以共度一生吗?假若前一个问题肯定了,后一个猜想也令自己满意,你就来吧,我等着你。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三日 史微还不敢启用“瑜卿”这个称呼。史微反复翻阅词典,对这两个字有了很深的研究。她知道,一旦对秦安之用上这种称呼,就再无回头之日!她怕失败,怕走得辛苦到时候又是不得不回头:“秦安之是真心喜欢我吗?我不要再做无用功,那反反复复的错误我是不能再犯的!苏月桐不是说和他心心相印吗?难道这真是自作多情?他上次说的‘不要冷落了我们’,这‘我们’是指他和谁呢?”那日云潭场,她揣着这封信,既兴奋,又害怕,衡量了整整一天,最后云潭散集了,她还是没有把它寄出去。她在乎苏月桐的话,更惧怕秦安之不敢认真! 史微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敢做敢为的勇敢姑娘,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在感情方面,她其实一直是一个胆怯的弱者!生活了无痕迹地把自卑铸灌在她心里,她自己却并不知道。 |
十七 熊掌与鱼可否兼得 开学了,史微并没有得到张老师的答复。对于新学期入学,父亲也故意表现得非常冷漠。史微心急如焚,不管父亲怎么抢白自己,天天吵嚷着要提前复学。开学后的第六天,她终于回到了辰阳一中,在冉超老师带领下,一个男生搬着一张课桌在前,她堂堂其然地走进了冉老师带的高二文科班,在一班新同学中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冉超是一位少有的开明老师。史微走进这个班,马上被活跃的气氛感染。这里同学们犹如兄弟、姐妹,关系非常融洽。只一堂课,冉老师就让她了解到,在这个班级,有自由组合的各种兴趣小组,如书法美术组、散文爱好组、小说组等等。她的到来,又催生出一个诗歌小组。令史微高兴的是,初中同学戴铭、冉婷婷也在此班,戴铭还是文学组组长。戴铭长大了,初中时那个憨态可掬、稚气十足的少年不见了,换成了一个有点放肆、有点油滑但也风流倜傥的才子。冉婷婷与史微曾玩得很不错;也许不是患难之交,又因城乡区别,总之,这几年那份感情淡漠了。知道她是冉老师女儿后,为了避嫌,史微更加不愿接近她。 这个班女生寝室没有空位,史微仍然住在自己曾经睡过的床位上。为了把学习搞好,与老朋友打声招呼后,她有意和她们保持了距离。对秦安之,史微也是一样。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天,第三天放学后,苏月桐说:“我们一起出去玩一玩?”史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答应了。 她们从校门口出来,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又从图书室后面回到校园,来到操场。“好久没有玩双杠了。”史微说着抓住双杠双手一撑先上去了。玩了一会儿,这才依着双杠聊起来。时隔几个月,两人变得生疏,尽说些不关痛痒的话。这时吴笑梅来了,说了两句笑话,说人不舒服,走了。吴笑梅走后,史微和苏月桐都沉默了下来。良久,苏月桐说:“你现在需要新的人了。”“我不想谈什么,但也不需要什么新的人,我不觉得和别人有什么可谈的了。有人说,冷波没有什么希望了。”史微回答。“是的,他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是非人,放弃了学习,还有什么希望?他是非人,他在独行。放假,他到我家玩——他到我们村一个男同学家,他把他带到我家来走一走。我们谈了一夜,十二点多钟,我们村那个人说累了,他们才走。通过那一次谈话,我觉得好理解他。”苏月桐幽幽地说,仿佛回到了那个难忘之夜。“你已经在寻觅什么东西了。”史微快人快语。“也许是吧。你的这一提我似乎清醒了许多。我觉得他与我一样是非人。我总觉得他所要走的路没有人去走。将来追求他的人很多,但他找不到一个如意的姑娘。”苏月桐几近自言自语。“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这么大的世界,会没有同行人吗?我总以为不至于如此。”史微说。“是的,他或许有同行人,我就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但是,我们只能平行而走。也就是说,我们的轨道平行向前,但永远不能相交。他的呼唤只能得到空旷的回音。我有一种想法,同吴笑梅说了,我希望将来能同他联系,让自己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史微一边听着苏月桐的话,一边就进入了自己的冥想之中:“也许,真正非人的是我。我希望永远与秦安之保持朋友关系,但我似乎并不怎么爱他。我在爱一块空白,我没有真正的同行??????” 史微恐惧地发现:自己一旦和苏月桐在一起,平时苦心巩筑的心灵堡垒一下子就坍塌了;自己平静的心灵湖水,一下子就会掀起狂涛巨浪!史微知道自己无力拒绝苏月桐,对自己感到非常厌恶! 自那天冉老师以一种赏识的态度鼓励史微在班上成立诗歌小组,到现在,成员四人,这天晚自习前,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商讨了一下诗歌小组的打算,决定每周四下午放学之后进行一次座谈会。史微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即轻松愉快,又信心十足,便相信大家能够在相互促进中走向成熟。 秦安之来找史微,神情肃穆而萧索:“我读书,是要寻找一条活路。你明白读书的意义了吗?”他塞给史微 ,又走了。在信里,秦安之说: 含华: 不知你怎样想?或许是误解,我真是太冷漠了。其实你回去时我也觉得非常惭愧,至于你那么多次求我,我也只能那样。你知道,我从不与女孩子交往过,什么事也不大敢启口。我也不大敢与你交往,真怕周围的三言两语,所以只好如此。到现在,我却徘徊不定。我不承认我是书呆子,认真读书只不过是我的目的,我不敢松弛而已。怎么说呢?我们都有过悲伤的时候,我说了许多,但我做的是非常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知怎的,真的,我不骗你,我望你能爱我,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很久。那天,我不知你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你怎么想。上学期,我给你定的《诗刊》还没有来,我真是恨死了??????含华,真的,我都不骗你,假若我不说,你又会怎样呢?你很忧愁,可我是不会太悲伤的,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祝:晚安 此夜 史微读了此信,想起两年前以《你》为题写的小诗,决定听凭自己心灵的召唤,用“瑜卿”称呼秦安之说:“也许你已经看出来,我在躲着两个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空白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数的话语。我想撕毁这块屏障,却又是那样地费力。我承认我只配当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史微隐讳其词地解释她为什么不回信的原因,就秦安之谈到父母及家里的事情时顺势说:“我是喜欢你谈及父母的,你为什么以为我不愿意提他们呢?我父亲体质也比较虚弱,他年轻时得过大病,再加上现在精神不愉快,情况也不好。他爱拉二胡,也像我一样爱肆意狂叫。我发疯时他感到恶心,而他发狂时我的心身随之颤栗。这可能就像你大哥和你父母的关系。我生性不羁、意气用事,总是惹长辈们生气。我不是我父亲心目中的好女儿;不是我任何一位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我真的不知道,我配不配你爱我?但是,你就像神明一样,用一种无形的东西在牵引着我,我爱你,我需要你……”史微冷时若冰,热时似火,她的感情不管是以哪一种形式出现,都是超乎寻常地强烈。这封信她请吴笑梅转交给了秦安之。她直说秦安之太胆小、太实在,但不管怎么说,她管他叫“瑜卿”了,她最后说“只要你能为自己的事业献出一切,而不仅仅是停留在‘找一条活路’上,我就会永远地爱你。” 立春这么久了,史微还没有看到半点儿春的气息。在家时,她把自己命名为《十月小阳春》的文章写了两、三万字,结果因为种种原因而中途停止。她对此耿耿于怀。史微孜孜不倦地追求永恒的人生价值,追随人性中的真、善、美,可这个世界,谁知道她?谁认同她?谁又在乎她的追求?孤单而落寞的史微说: 得失 处处寻觅温暖的春季 小心藏起阳光的心意 带着满足的欣喜 我轻轻地、匆匆地归去 途中,春之神的赞美 似乎充满了我无边的脑际 坐在圣洁的祭坛下 我虔诚聆听春之神的话语 在这拜别的时候 企图重温阳光的柔意 可是,上帝啊 我竟遗失了桃红 遗失了柳绿 遗失了耕牛 遗失了土地 我遗失了春季的精髓 史微知道自己平时的成绩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目标纵然再伟大、再崇高,但他没有实现目标的能力,一切就成了空想。如果居里夫人没有渊博的知识,不具备解决深奥难题的能力,哪里又还谈得上什么无私奉献?史微为自己微贱的生命远离伟大而崇高的目标哀伤。 史微一心想把成绩搞好,得不到唱和的苏月桐,认定她是需要新的人了。史微在意苏月桐。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有一点点认可她,那这个人无疑就是苏月桐。故而在苏月桐再次感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之后,她说: 月桐: 自从你说我需要新的人,说我回去后改变了世界观以来,我就一直想对你说一说。然而,我说什么呢? 休学,是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拿出的下策。我想,这你很明白。回家以后,我和我父亲似乎是生活在充满大量煤气的空间里,我们都感到窒息。你和我一样知道我父亲希望什么,我是做女儿的,我不希望和他这样僵持下去,而我认为解除他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我能早点复学,更况且,我休学也并不是真正地厌恶读书。 是的,我是以另外一种姿态闯入你的视眼。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不再说要随便找一个男人立刻结婚,生一个孩子;不再歇嘶底里地狂叫……于是你们认为我需要新的人了,认为我的世界观改变了。我之追求,我之处境,决定了我现在的性情。我还能说什么呢?愿我们相逢在天际的尽头,我们终将有辉煌的时日! 含华 史微曾说过她能给人带来快乐;可很多时候都是她离经叛道的疯话惹得她们哈哈大笑;而她的疯话,哪一句不是她内心痛苦的变相爆发?现在平静下来了,不再丑态百出,就说是需要新的人了?史微相信自己本质的美丽,决定走自己该走的路。 史微只知道苏月桐有问题,却并不知道苏月桐的问题并不比她少;苏月桐也是需要人来倾听的;她史微正好被她苏月桐选中了而已。现在,苏月桐嘴边挂的是冷波的名字,她开口谈三毛,闭口是冷波,注意力全部转移了。在她影响下,史微看了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觉得平时她说的话都是书中主人翁所想所说。苏月桐的书源来自冷波;她说她和冷波互映生辉。史微看出,那个寒假的那次畅谈,苏月桐彻底被冷波的风采迷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史微叹息一声,心里剩下的全部是窃喜。她因为应和了秦安之的爱,心里一直像做贼似的觉得愧对苏月桐;尽管,她应和秦安之是在她苏月桐说出和冷波是同行人之后。史微原以为苏月桐秦安之之间有过什么承诺,可看过秦安之的两封信后,史微能肯定是苏月桐一方的爱意。现在苏月桐心心念念都是冷波,就更证明了她和秦安之之间没有什么承诺。史微心里轻松了许多,剩下的全部是窃喜:从世俗的价值观出发,秦安之远远不及冷波那么富有风采,秦安之成绩虽好,但其貌不扬;而冷波天生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秦安之怎么会不及冷波呢?史微想到和氏璧的故事,认为自己捡了一块“至宝”。她没有因为秦安之而失去苏月桐;在爱情方面,她和苏月桐各得其所,这正是她巴望的结果。她坦然地向自己的朋友宣布了自己的爱。 |
十八、你拥有了一个世界 诗歌小组第一次讨论会如期在教学楼楼顶走廊里举行。为了不受干扰,大家搬上自己的椅子,选择了这个干净、僻静的地方。作为小组长,史微除了带上自己的习作,还带了一本新练习本,封面特意用毛笔写上“涉诗记事”几个字,专录小组成员发言。 四人坐定之后首先交换习作看,看过之后互相点评。张武带来了三首诗歌,胡灵秀也是三首,魏建东四首。史微逊色多了,只那一首《无题》。史微发现,每个人的诗歌都明显地带上了自己生活的烙印。张武家乡煤炭资源丰富,也许他村子里就有很多人在挖煤,他在《挖煤哥》里热情地赞扬了挖煤工的精神;另外他的《山路》也很不错。大家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恳切而又坦诚。史微一一做了笔录。这种既热烈、活跃又认真、严肃的场面,使她很感动,觉得这样讨论真的起到了互相借鉴、互相促进的作用。 班里男生姚尧带着好奇心来看他们开会,直到诗歌小组成员要散场了,他才先走一步。等诗歌小组成员回到教室,发现很多同学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原来姚尧把他见到的情景说开了。这次诗歌讨论会确实成功,每个成员都表示很满意。魏建东坦言:“我原本是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参加的,真庆幸自己参加了。” 诗歌小组在班级里吹起一阵旋风。在这股旋风影响下,史微读到了陈桂娥的《大地。路.人》,这是全体同学一致好评的诗。为了比较自己和别人的距离,史微有意把张武的《山路》、陈桂娥的《大地.路.人》和自己的《无题》抄写在一起,想送给秦安之看看,让他做出一翻评价。虽如此想,却没有行动的勇气。最后她把这三首诗带到寝室,给加入县作协的曾惜花看。曾惜花说:“《大地.路.人》写得最好,《无题》写得最差味。”史微满脸笑容,一言不发,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于是又让苏月桐看。苏月桐说:“无论意境或是形式,《无题》都占优势。”听了苏月桐的评价,史微像获胜似地心里乐开了花。第二天下午,她终于把它们送到了秦安之手里。 晚饭时分,寝室里最是热闹。正当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柳锦云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大家都沉默下来,苏月桐则笑着看了一眼刚才谈笑生风、此时漫不经心的史微。史微和柳锦云曾有过节,但史微认为自己和她的事早已是风吹云散,因此并不在意柳锦云。柳锦云是来取刀子的,很快就走了。她走后,苏月桐问:“她赢了吗?”大家一下子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却都竖着耳朵在等待回答的声音。苏月桐是问史微。可这话对史微来说实在是没有根由,她痴了半日,不知所指,最后终于想起一件事,于是回答:“我刚才确实没有想到,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做。”苏月桐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她冲史微笑着继续问:“她赢了吗?”“我确实没有想到,不然我真的不会那么做。”史微很认真地回答。这是答非所问,于是苏月桐又问:“你说的是什么?”“提桶呀。”刚才打水时,有同学错拿了她的提桶,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因为忘记了这件事,回到寝室后她便拿这只提桶洗了脚。史微以为,既然提桶不是自己的,就不应该拿它来洗脚。她认为苏月桐说的是这件事。“你别假装了。”苏月桐了然于心地说。苏月桐的语气与表情,让史微意识到她是在讲柳锦云:“噢,我知道你说什么了。”“她赢了吗?”“她赢了。”“她赢了?”“她确实赢了,楮绿珠就是例子。”楮绿珠现在不理史微,而与柳锦云非常合得来。“你太聪明了!”苏月桐不置可否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还装蒜。”“我真的不知道。”史微觉得很冤,但苏月桐的话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可她没说出来,她最后还是没明白苏月桐之所指。不过,她去找秦安之的时候,碰到过刘琥珀,回想一下,刘琥珀似乎憔悴了许多:柳锦云和他闹别扭了?但苏月桐对我的问话实在没有道理!苏月桐的发问,在史微心里成了一个谜。 秦安之很详细地评解了别人的诗,惟独对史微的《无题》只说了一句“似乎有些觉得满足,其实也不过如此。”他最后总结说:“这三首诗都是为同一情感,或赞美,或缅怀,或欣喜,出自三人之手,我看不然。只有你。”史微想起苏月桐的自以为是,她郁闷:“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真话?” 秦安之再三说史微天真,苏月桐、曹园菊等人也都说过同样的话,史微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现在,“游戏”、“做游戏”、“玩一玩”之类的词语被使用得非常频繁,史微有回对一句笑话追根究底,说话人道:“你怎么那么当真?”丢给她一个白眼折身走了,她才知道自己的冥顽和可笑。 史微本想通过休学的方式来摆脱困扰自己的外界因素,从而达到一种不被发现的平静,复学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摆脱那些莫名其妙但却确实存在的干扰。寝室里,常常猛不防有人丢来一句话:“史含华,你被好多男同学暗恋。”“有很多人喜欢你。”诸如此类,不同时间至少有五、六人单独对她说过。现在,很多同学认为被人爱慕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她却以为,如果被别人莫名其妙地爱慕,并因此而被大家议论,这是一种不幸!她知道她们说的是真话,因为走出教室或寝室,在路上她总是会受到一些特别目光的扑捉。她当然不以为意,然而如果常常有人在你面前提起,而你自己并不希望如此,你不觉得失去了一种自由自在的逍遥吗? 毕业班五月份预考,因为越到后面学习越紧张,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忙碌写留言的事情。史微身在毕业班寝室,就寝前、起床后听到的都是写留言的话题:“我想知道×××对我的看法,我明天请她给我写留言。”“一般来说,大家在留言里是会说真话的。我们共同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就要各奔东西了,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在这最后时刻,还有必要伪装自己的感情吗?”受大家影响,史微把初中毕业时同学留言的旧本子翻出来,也开始请同学留言。史微把本子第一个送给了苏月桐,苏月桐写道: 冬天毕竟过去了 春寒也会过去的 夏天会到来的 秋天也属于你 1987.3.7 苏月桐 不管你有意或无意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你拥有了一个世界! 月桐 我的表比你的表慢两分钟。 ——苏 史微不能不承认苏月桐看见了她,并在以特有的方式鼓励她,承认她。史微在心里叹息:史含华,你拥有这样的朋友,你还要要求什么?!这一刻,史微很满足。苏月桐说她的表比史微的表慢两分钟,却是生活中的事实。她俩每一次对时间,苏月桐的手表总是走慢了两分钟,每次校对调正都不管用。表虽如此,话的含义却不简单。史微看着苏月桐,苏月桐看着史微,苏月桐笑了,史微也笑了,她们心照不宣,无声地笑了。 苏月桐爱上了冷波,却说:“我们的爱不可能实现。冷波一定会特别挑剔一个女孩的外貌。”史微说:“外貌仅仅是一张随着岁月风干的皮,你的聪慧足以抗衡任何外在形式的东西,你的吸引力是永盛不衰的内涵。既然两颗心互相倾慕,怎么可能受外貌影响?冷波应该不是没有眼光的男孩!”苏月桐悲观地笑。史微黯然一会儿,说:“什么是爱,我们真的知道了吗?自作多情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烦恼!” 然而,史微还是不由自主地烦恼起来。她渴望见到秦安之。每一天课间操,她静静地站在人群里,心和眼睛却在人群里疯狂地搜索秦安之的身影。秦安之哪天来了,哪天没有来,她知道得比他班上的同学更清楚。看到秦安之的影子,她就高兴,就放心;看不到秦安之的影子,她就在心里打一个问号:你今天又没有来做操,不知你怎么了?如果连续几天没有看见秦安之,她的情绪就会明显地低落下来。她会坐立不安,一节课都上不好。她知道自己真正恋爱了,于是写信告诉曹园菊: 含华又谈恋爱了。我个人以为这个人与你的气质、性格极为相似,他就是成绩比较优秀的秦安之…… 秦安之对史微说出爱意之后却并不主动靠近史微,他有时甚至是躲着史微,这让史微心神不宁。出乎史微意料的是,他真的给她定了《诗选刊》。《诗选刊》第一期来了,他托吴笑梅送给了她。史微手捧着书本,以为那就是秦安之献给她的心意,于是在心里热切地说:“瑜卿,你终将会属于我吗?你为什么不亲自把书送给我?” 复学之后,史微感受到了楮绿珠和吴笑梅对自己的冷淡。楮绿珠的疏远是显而易见的,她和柳锦云一同出入,故意不理睬史微。吴笑梅若即若离。吴笑梅除了还为史微和秦安之传递信息之外,对史微,她那阳光般的笑脸被一层淡淡地、若有若无的云儿遮挡了。昨天在电教室后面的小路上相遇,她低着头往前冲。史微站在那儿痴了:“吴笑梅,你为什么看见我了还要故意低下头去?”如果她不傻乎乎地问她,她们就成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史微疑惑,再三检讨自己对待她们的心迹,觉得自己无愧于友谊之神。 史微和苏月桐几反几复,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一直在。史微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楮绿珠和吴笑梅,但她们从她身边走开了。其实,开始的开始,楮绿珠和吴笑梅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她。这是不是早就注定了她们之间情分的多少? 这晚,史微胸中似是被无数的思绪填充得快要爆炸,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倏地,鲁迅《狂人日记》像灵光一样闪过她的脑海,她想起冰心、泰戈尔的诗章,仿照《狂人日记》的形式,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疯女梦呓》。确切地说,就像火山爆炸后的岩浆流淌,《疯女梦呓》从她的笔端一泻而出。这篇根据年龄分成十九大段的文章,史微把苏月桐、秦安之和曹园菊幻化成男孩“倔倔”,把自己塑造成无所忌惮的“疯女”,疯女因为种种压力而向自己信赖的倔倔无声地、不断地倾诉。“疯女”一名是有由来的,出自吴笑梅说她“你疯了”。那回,父亲失意、绝望、落寞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她;想到父亲把他的全部梦想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又无法实现这些愿望,史微就特别恐惧,惧怕自己无所作为,惧怕父亲为她辛苦一生到头来却是真的空忙一场;惧怕父亲无法接受她考不上大学的事实。她向吴笑梅倾诉:“如果我爸爸真的把我考上大学当作他这一生全部的、唯一的希望,那我宁愿他先死去,也不愿看到他因为觉得希望落空而伤心欲绝的人生!”史微是极度矛盾、痛苦的,吴笑梅听后笑着说:“你疯了!”然后折身走了。史微常常如此在朋友面前疯话连篇,她们怎能不认为她疯了呢?可是,史微真的疯了吗?《疯女梦呓》由此而生。写完这篇几千字的文章,史微舒畅多了。她甚至非常激动,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她把它视作自己最优秀的作品,心中暗自得意。 第二天课间时间,仍然激动不已的史微又把《疯女梦呓》修改了一下,然后誊好送给苏月桐看。她还不满足,下午又托吴笑梅送到秦安之手里。史微很想和秦安之面谈一次,在《疯女梦呓》后附言:“这么久没有看到你,几次做操都发现你没有去;买饭也没碰上你……你对那三首诗的评解有些地方我不甚理解,我希望得到你的当面讲解。今晚来教室找我吧,我不想到你教室来。我叫你,你听见了吗?” 晚自习,史微坐在教室仿佛置身荒漠,天荒了,地老了,秦安之连影子也没有出现。 |
十九、粉碎了一地的镜子 秦安之的冷漠,为什么没有让史微消沉?我们翻开她的留言册,看一看那些可爱的女生给她的留言,就知道了她坚强的秘密: 也许我不该触动你的隐心, 尽管你对我有所提防, 虽然你从未向我透露, 但是人间不能没有爱。 也许是这神圣的爱的驱使, 使我对你毫不隐讳, 坦然地展示出我的心。 拥有它固然可喜, 但失去了它未必可悲。 它会给你一笔丰富的财产—— 丰富的感情,强烈的爱憎, 尤其是一颗诗人般敏感的心。 它更会使你生活得坚强、充满勇气。 (来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祝愿:祝愿你获得你应得到的一切,满足你纯然的心。) 学友:傅伊曼 赠史含华: 自见你起,我首先被你的文采所感;相识之后,我又被你的气质——不同凡响的高雅所动。你活泼而不轻佻,庄重而不呆板,虽然有些固执,却固执得令人觉得可爱,令人难以忘怀…… 学友:刘家燕 微儿: 请让我叫你一声历史的名字吧! 匆忙之中,我在深思,我在探究:你为什么放弃热中的“X”而转向你的弱项文科?至今,你的身影即将移出我的视线之外,我才粗略地从反射光中看到它的各个侧面。原来你对地理不通,你很想探过究竟:为什么地球表面总是不平?你渴望操起笔,重新描绘它。 但愿在北极中看到你! 青青 1987.3.15 绿雁啊,请不要啄断音迅,因为天边的一角有一位望神,她在焦急地等待:中国第一个捧着诺贝尔文学奖的尊客。不久的将来,你的名字是否能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有的只是铮铮的傲骨”?…… 我在希冀、等待…… 朱仲燕赠学友史含华于1987.3.16 赠史含华: 你的形象使我对“跋涉者”的含义有了更新一层理解。 刘亚彬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九日 含华: 说实在的,在没有和你交往之前,我和别人对你有一样的印象——冷若冰霜。自高一和你接触后,才知道你并非我所想象的。你有着丰富的感情,你对同学很关心,在此我特地感谢你。你也许想不通近来我为什么不太理你,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我的错。也许是由于你每次讲话犹犹豫豫吧?你在我面前讲了些不可理解的话,致使我对你产生了些怀疑,但这些毕竟成了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 在我和你接触期间,我觉得你内心较痛苦,但你要相信,别人也有痛苦,有的比你还痛苦的多的是。人家能战胜痛苦,难道自己就不能战胜吗?记得那次去燕子洞野餐吗?你说假若你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该多么舒服。你向往隐居生活,难道隐居生活真如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吗?我认为,那样的生活还不如去死。人活在世上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生存下去吗?这是动物的生活目的。 我不赞成“人生就是一盘棋,错下一子,全盘皆输”。你若真的走错一步,请不要迷惘、徘徊不前,请自信,你人生的棋不会输。我认为你外刚内柔,做事不够稳重,甚至幼稚。此外,在这个危险期间,你要特别小心,不能将青春浪费,人生能有几个青春?现在,你决不能将感情随便浪费…… 史微看着这些留言,心里有无数的感叹与震撼!她一直认为自己孤独无依,原来周围济济挨挨地到处都是结实的凭仗!她一心想做一个杰出的女孩,却不料周围的女生个个优秀不凡!史微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压力,是爱,饱含真诚与友好,足以促使她、激励她不断地完善自己,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在这些留言中,最后一篇没有署名,末尾一行字迹潦草,结尾画成几个墨水坨子,是楮绿珠写的。史微心酸!史微珍惜!她恭敬地补上“绿珠”二字。 与此同时,史微被躲躲闪闪的秦安之弄得狼狈不堪!史微清醒地知道自己担负着什么,却还是无法节制对秦安之的感情。每天做操,每次打饭,她就那么鬼迷心窍似的寻找、期望,但是,她心里呼唤的瑜卿并没有走进她的视线。她甚至开始埋怨老师:一个人只要成绩好,其它方面您都不管;如果我天天不来做操,您允许吗? 大概她的情急心切终于感动了上帝,这天中午吃过午饭,史微向教室走去,竟碰到秦安之端着一碗饭才从食堂走来。史微先是惊慌,随即与他打招呼,但表情竟是意想不到的淡漠。她很想笑一笑,却笑不好。秦安之的反应很平常,他走过去之后,史微恨透了自己! 回到教室,史微奇怪遇到秦安之时内心的热切与表面的冷漠:“我现在才晓得,以前苦苦寻觅的爱竟是这样的可怕:它是烈火与冰雪的统一。烈火不能融化冰雪,冰雪也不能扑灭烈火,那结果将是什么呢?也许只有神机妙算的上帝知道!”这天下午,史微第一次发现冉超老师的课竟也是讲得非常之好。 春天真正来了。每年这个时候,照相师频繁地来到学校。现在正值桃花盛开,更重要的是毕业班的学生需要大量照片送给同学,照相师瞄准了这个需求市场,三天两头往学校跑。看到大家照得热闹,史微和苏月桐不约而同又想到了合影的事情,决定到校后山麓再次去合影。 还是在理科班,史微与寄宿女生就有过合影。她和朱青青、吴笑梅都照过双人照。在史微所有照片里,苏月桐最看好史微与吴笑梅的合影,称赞“像两个美人在比美”。也难怪,史微和吴笑梅在照片中把臂摩肩,那亲密无间被无拘无束的微笑渲染得淋漓尽致。 史微和苏月桐一直有俩人合影的心愿。有一次她们专程去照相馆合影,星期六回家顺路去取相片时,却被告知机子坏了,相片没有拍出来。工作人员叫她们重拍,史微认为理所当然,但苏月桐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拍。史微知道她并不是不愿意与自己合影,因为在来的路上,她们兴致勃勃谈论的都是将取的照片。苏月桐固执地不愿意再合影,疑惑的史微喋喋不休:“这个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重拍一张,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不拍呢?”走上沅水大桥之后,经不住史微的反复追问,苏月桐终于正面回答:“我们两个没有缘分,何必人为地去强调呢?”史微闻此气不打一处:“一次偶然事件,你竟得出这么荒谬的推论!”苏月桐却说:“你和其他的人合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我和那么多人合影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为什么单单我和你合影就出现照相机坏了的现象呢?”史微竟被她说得将信将疑。后来,不信邪的史微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苏月桐过于敏感的笑料,几次提起,苏月桐才承认自己那次推理的荒唐。这次她俩再度合影,都很期待。 又到取相片的时候了。吃过午饭,史微和苏月桐从宿舍出来,说笑着朝鱼池边的大路走去。那里有一个相对宽敞的空地,鱼池边绿树环合,下课时间学生往来川流不息,照相师傅通常把他们的单车停放在那里。那里果然已经围满了同学。史微和苏月桐立时兴奋起来,随即也加快了脚步。终于,照相师傅顾得上搭理她们了,可是,师傅说:“你俩的相片坏了,可以重拍。”她们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苏月桐不悦至极,哪里还有心情重拍?退出人群后,想起苏月桐关于“缘分”的论说,为了活跃两人之间立时变得死寂的气氛,史微有意轻松地笑着说:“就是你在作怪。”“笑话!你凭什么说是我作怪?”苏月桐冷冷地抢白道。史微先是被这句话的语气惊吓,再看一眼苏月桐的表情,严肃、认真、计较都明白无误地写在她那方正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的史微,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丝丝寒气。她们怀着郁闷的心情不欢而散。 史微真不理解苏月桐为什么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严重。照片拍砸对于摄影师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她俩虽说两次没拍成,但理智地想一想,时间、地点、照相师都不同,一次“咔嚓”一下,你能完全否认它不是一种巧合?如果同一师傅重拍还是没有照片,那还勉强可以说成没“缘分”,可我们证实过吗?史微申辩了,但没用。史微隐约感到,她之所以一再强调她俩没缘分,实质是因为秦安之这个人在她俩之间的存在。 晚上,一本《少年文艺》传到史微手中。书中几篇小说,内容不约而同地涉及到少男少女的情感问题。史微对照自己,既不想争辩,也不想隐瞒或否认,正如楮绿珠担心的那样,她就是处于这种危险期。但无论是同学谈论的,还是小说写到的,史微都觉得太纯粹、太孩子气。她以前的感情或许可归类于此,但决不承认对秦安之的感情也如此。她爱秦安之,也希望秦安之能爱她,但如果他们真的缺少所谓的“缘分”,她相信自己会放弃。所以,史微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处于大家所指的危险期。实际上,渺茫的前途和主观上对事业的强烈追求,这之间无法拉近的距离,以及愧对父亲的负疚心态,这才是实实在在压在她头上、心里的大山。周围人,谁知道?谁理解?回到寝室,想着这些,史微不禁对自己的处境发出凄凉的惨笑。 寝室里同学原本在谈论爱情。史微进来时,朱青青和傅伊曼正讲得火热。史微进来后,她们停止了议论。史微很希望她们议论下去,她们既然不说了,她也就熄灭了心中想听的念头。她坐到一张床沿上,发出笑里带哭的声音。 “原来得到许多人的爱也是痛苦的事。”苏月桐似乎是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她又像接着刚才的话题就事论事。 “你们讲谁?”史微来了神,接口道。 “你!”苏月桐锋利地说。 听到这种语气,史微也不干了。她站起来走到朱青青、傅伊曼等人面前,玩世不恭地一个一个地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你有那么美丽,谁不爱你呢?”苏月桐继续锋利地说道。 史微气昏了头:原来你这样看我!我那么没有内涵吗?我以外貌为资本故意卖弄过吗?难道不靠外貌我就不值得别人爱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来自于自己视之为知音的朋友。 史微停止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随手拿起水泥台上的一面镜子,一边自照,一边问道:“真的吗?”随即,她嫌恶地把手中的镜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她甚至有一种把自己的脸撕烂的强烈冲动,她认为把自己的脸撕烂了,别人就再也不会那么讲她、看她了。但是,随着镜子砸在地上发出的粉碎声,整个寝室一下子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 “史含华,有什么你就讲,不要就着这个由头发泄!”死寂般的沉默终于过去,苏月桐开始正面叫阵了。 “我觉得是你发泄得太多了。”史微这时反而从自我伤害中冷静下来,针对苏月桐的话,她毫不相让,用一种强硬的冷漠的语气回击道。她想起中午的事情,苏月桐显然还带着那时的情绪。 “如果是因为那一件事情,那你想错了。你不要这样小看人!”苏月桐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地说。史微猜对了,苏月桐确实误解了她的那句话。 “我喜欢发泄的时候就要发泄,我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这算是发泄吗?如果这是发泄的话,那远远还没有说起。”史微也气恼极了,心想:我为什么事情发泄了?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你?我真的这样对待过你吗? 她俩争吵时的对话也许只有她俩心里明白,也许她俩自己都不明白对方所指的事情。看来,所谓的心心相印,所谓的共鸣,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所谓的知音;如果没有真诚,如果没有敞开心扉的交流,如果没有信任,全都是无稽之谈! “你喜欢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我不想解除任何人的觉得。”苏月桐放低了声音。 看到苏月桐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史微沉默了。她想到一位女作家塑造的一个默默忍受的美丽女性“肖雪”。女作家说:“无论从那一个角度说,她都是悲剧的主人。”史微当时很不赞赏“肖雪”的某些个性,但此时记起她来,并连同想起作家对她命运的定位。 人们常常称赞美貌,羡慕美貌,可是,如果你真是一个美貌的姑娘,你一定要清醒:美貌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上帝在赐予你美貌的同时,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你置身于污七八糟的境地。尘世之中的一切毒瘤如猜忌、恶意中伤等等,都有可能因你的显目而靠近你,你或许会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天使,你也极可能成为别人心中的魔鬼。但无论怎样,你都失去了尘世中最难能可贵的宁静!你不是幸运,你是不幸! |
二十、你的脸憔悴得骇人 和苏月桐的这一场争吵,是史微这几年来最伤脑筋的事情。苏月桐因为秦安之而猜忌史微,并反过来认为史微因为秦安之在猜忌她。实际在秦安之的事情上,史微始终相信自己和她都是用一颗磊落的心地去面对:“我们之间何以还会有如此激烈的矛盾?是不是她对秦安之还没有死心?是不是自己不出现他们就真的能走到一起去?我没有想过要抢属于别人的感情,但还是被别人当作了对手,包括苏月桐。由于什么呢?美貌吗?除了外貌,我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吗?那你们平时为什么那样看好我?难道你们那样赞赏我都是虚情假意?” 这一夜,史微失眠了。第二天,她前前后后又想了个遍,决定与秦安之解除恋爱关系。她确信自己只能独身了:天地间,原来热热闹闹之中,我还是孤独的我! 说是来学校读书,本是来学校读书,但是这个明知故犯、应遭天杀的史微啊,她何时认真地读过一句书?可是上帝明鉴:她是何等地渴望上进!她不知不觉地陷身于青春沼泽。 史微在昏乱中勉强度过了一日,这晚她没有去上自习,她买来了一瓶酒,独自在寝室里喝了半瓶,然后躺到床上睡觉去了。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朱仲燕、傅伊曼几人下自习回来了,她们开心地谈论未来,完全忽视她的存在。她感到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更觉得她们谈论的未来和她毫不相干。她又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有人叫她。迷糊间,她感到有人站在床前,叫了她两声,说是把什么东西送给她。她说了一声“谢谢”,又问:“你是谁?”对方笑了,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她终究是太糊涂,只从那一笑里分辨出吴笑梅,就又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吴笑梅递给史微一本本子,停了一小会儿,随即走了。史微无力地把本子丢到床里边,疑惑地自问:她是不是永远地走了呢? 半夜以后,史微终于清醒过来。那本子是她誊写《疯女梦呓》的本子,秦安之现在才托吴笑梅送来。本子里夹有东西,她拿起来看: 那句话是谁说的,你可能知道。倘若一个人能像他(海明威)那样顽强而自信,那么这世界就无所谓凄风暴雨,人情的淡薄总会被这种毅力所淹没。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一定是梦见了狮子。“人不是生来就能够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但你却打不败他。”我赞赏这样的骨气。 而于你应该怎样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愿将来能很好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人要自信,尽管自己有不足,要相信自己。我也一度因为自己的毛病而悲伤过,几乎自卑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但我相信自己的能耐能够克服它。所以无须悲伤。 人情本来就是这样,有冷有暖,我们的感情只应受自己支配,不为外物所感伤,对周围总是表现得平静的人,他必是生活的强者。 过去你那样对我说,我总觉得应给你些什么。可是怎样做呢?朦胧中,我姑且以异性的爱来了却。我以为你这样想去,总该有一丝安慰,就不会为过去的而悲伤了。但这想象中的并不真正存在,只能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味,我真不知现在应怎样。 你是不幸的,我也有过凄苦,人世间这冷暖哪里又说得完。我对事情非常冷淡,除非一个人真心相待。我说过:谁能使我为他(她)流泪,我便真正地爱他(她)。但现在我们还是孩子,怎好就这样想去。你诚然是寻求真正的友谊,但觉之孤单,便渗进了那样的观念,这总该想想吧。只要你能真正活下去,生活中不会缺少温情的爱。 可是我也如此地做去。现在看来是幼稚的。我很害怕我蒙骗下去,使你真正那样以为,到最后就不知会怎样,于是我连见你都不敢了。我现在只有这样说了,可你不会流泪吧? 我说我不骗你,但却真正在骗你,我也觉得我太可恨。我不会像刘琥珀他们。我会是你的好同学、好朋友,至于另外的好什么,你尽可以去创造。但别忘了,为了将来,为了自己,为了许多期待着你的眼睛。 晚上做个好梦吧。 “我还能做梦吗?我不能再做梦了。你说在骗我,是真的在骗我吗?未来,我的未来是什么?” 天还是漆黑一片,史微再也睡不着了。书上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能走过自己,你就是生活的强者。史微想起这句话,横空生出一念,她想去跑步,她快满十九岁了,她决定去跑十九个圈圈,她要跑着超越现在的自我。 其时操场空旷无人。史微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她的速度由快变慢,天由漆黑变成大亮。她的双脚麻木,她倒了,她爬起来,她继续跑。她固执地完成那极富深意的超越。这正是: 青春晦涩与谁看?况味浑如二月寒。雏凤欲飞风肃肃,新桐初发雪漫漫。 无人细察明生意,将血环流御旧观。今日犹怜痛还在,一声叹息泪先弹。 诗又曰: 漠漠操场漠漠天,纤纤身影孑然焉。一心所向皆遥远,极目之间尽怪圈。 酒后犹思辞旧我,未来谁与约新篇?世人休说青娥小,已在红尘十九年。 这天中午,史微收到曹园菊的回信。曹园菊说:“至于你又谈恋爱了,我也并不表示异议。谈恋爱也并不是无志气、无理想、无追求的表现,相反,爱情是人生的一项重要内容,请你不要带着那种自责的心理。对于你来说,爱情也许是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需要,但愿你能如愿,能从他身上得到希望、信心与动力,但愿你们比翼双飞,共同进步??????”史微心里早没了滋味,她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挚友! 过春社了。芳韵妈妈用锡锅给她送来一大罐社饭,下午老师刚宣布放学,她就开始热情地邀请大家回寝室吃社饭,史微也被拉了去。 芳韵是史微来到冉老师班级新结识的朋友。芳韵肌肤娇嫩,丰盈而文雅,最像书中描述的大家闺秀。她给史微的感觉,可用一个“静”字来概括。史微和苏月桐谈论过辰阳一中所有的佳丽,现在影视银屏风采照人的明星层出不穷,但是,就外貌而言,史微见过的最美女性还是雷云儿;但说到气质美,史微认为芳韵堪当天下第一。看到芳韵,史微能想起“春江花月夜”这几个字传达出来的全部美妙意境,还会想起观音菩萨、莫高窟的壁画。初见芳韵,史微曾把这当作最了不起的发现而与苏月桐谈起,那时苏月桐笑而不语,恨得史微只想一把拉起她马上就去见过分晓。原来她们是同一村子的人,且一同读书到初中毕业。出乎史微意料,苏月桐并不那么欣赏芳韵。看来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一个人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要求,这个词就是能让每个人都能自圆其说的“情有独钟”。芳韵排行十一,哥哥、姐姐竟然十个之多,这令单个的史微又惊诧又羡慕。芳韵父母教育儿女很成功,她现在是成事得法、得劲、得志的哥哥、姐姐们共同培育的特殊对象。芳韵贵而不娇,争而不竞,完全印证了史微关于大家闺秀的理解。 路上,芳韵碰到苏月桐:“月桐,我妈妈送来了社饭,你一起去尝尝。”苏月桐笑着说她上个星期回家已经吃过了。也许是人太多,大家说说笑笑朝寝室拥去,芳韵也顾不上苏月桐了。她跟上来后告诉史微:“我和月桐从小一起读书,只是在云潭中学时,她先考上高中。”其实史微早已知道。 来到寝室,大家不用招呼就把搪瓷碗、调羹都找了来,当芳韵揭开锡锅盖,大家一阵欢呼一前一后地伸过手去。好吃的不仅仅社饭,也有腊肉,除此之外还有平时难得一吃的下饭好菜煎泥鳅。在史微的记忆里,也只有吃社饭的时候,各家主妇才会想方设法弄出这道菜,她曾在姑母、伯娘家吃过。泥鳅煎得焦香后,再放入干红辣椒,喷上少许水,又撒入姜、葱、蒜,一道美味的菜肴就出来了。和腊肉一样,这是吃社饭的保留菜肴。芳韵母亲送来这么多分量充足的稀罕东西,可见她做佼佼女儿多么受宠。腊肉很少有人去动,但社饭和泥鳅被毫不客气的姑娘们青睐,要不是细心的同学提醒大家给芳韵留一点点,这两样吃食早就精光了。看到大家不尴尬、很随便的亲热劲儿,史微把此归功于冉老师的开放式教育,使凝聚力和亲和力普遍地存在于同学之间。大家那么和善、友爱、坦荡,这种场面,史微很受用。与此同时,她很遗憾不能和她们住在一起;她甚至想:如果开学住到这里,也许真会少去许多麻烦。人生就是这样,你一心想避开的,未必能避开;该遭遇的一切,想躲也躲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晚上史微回到寝室,苏月桐看着她,递过来一张纸,纸上写着: 史含华: 你的脸憔悴得骇人。那天见水泥台上放着一瓶酒,我就估计是你,果然如此。 我没有必要为那晚的事道歉。我也知你并不是仅仅向我发泄,你为你自己,不能否认也为我的缘故。本来没有必要同你说那些话,但见你太不顾别人。你孜孜以求理解、帮助,这种欲念一方面说来,是对别人的信任,愿意别人能理解你的苦衷,分担你的孤独、寂寞与不幸;另一方面,就成了过分的自私。当然,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自私的,但是大家互相提醒吧。你无止境要别人承受你的一切,你太没有自制力。过分地苛求别人,是使人难以忍受的。最后,忠告你:在今后的生活中,如果你还是这样对待周围的人事,你会失去一切!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有些事无须原谅,过去了就过去了。 史微很糊涂:这个世界,她能失去的她都已经失去了,她还惧怕失去什么?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她到底怎样苛刻别人了? |
二十一、只愿永处奋斗之中 史微很久没有与表姐赵思雯见面了,决定写封信。寒暄之后,她向赵思雯倾诉:“我就要满十九岁了。对于人生,本应有所思考,但我却没有。我现在只图安安静静地过活,不和别人发生摩擦,不去思考,不去劳作,就像一头猪一样安逸的生活;因为,思考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不再希望生命里出现热闹的事情,我愿意在寂静的氛围里过活。这样虽然冷清,但是没有变故。有了安静,还能不满足吗?” 以前,如果哪天不满意自己的表现,史微会在日记里责骂自己。现在,即使用最龌龊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自己,自己还是无动于衷。这种麻木,史微害怕,她怀疑自己不再是人:一个丧失了廉耻感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日子就这样过着。这天晚上,史微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旷无人烟的地方,想要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但那条路断了。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大量祥和的白云,白云之中站着一位长须飘飘、童颜鹤发的老人。老人虽然慈祥、和蔼,但是除了温和地注视她之外,他什么也不说。史微看到他以后心里安稳多了。史微刚想说话,他先开口了:“好孩子,你以后就叫‘薪亭’吧。”随着这一声天外来音,天幕中出现“薪亭”二字。史微很愕然,心想:我叫史含华叫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更名呢?老人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只是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笑一下,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随着那堆祥和的白云飘走了。史微随即从睡梦中醒来。 “薪亭?这是什么意思?”史微陷入了想要剖解这个怪梦的念头之中:“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那位白发银须的老人是谁?”史微从他慈爱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如果非要追索到底,只能说他像她看过的《神笔张良》中的神仙爷爷。但是,梦中的老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何况,动画片《神笔张良》还是儿时看过的,现在怎会突然出现在梦中?如果说这个梦与这个神奇的故事有关,那“薪亭”又是什么意思呢?史微搜索自己全部的记忆库,可是,哪一个角落都没有藏着“薪亭”二字,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组合。“这是神人在为自己指点迷津?那预示着什么意思呢?”史微反复琢磨,但她笨拙的脑子就是想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她只得去翻词典:“薪:1柴火 2薪水;亭:1亭子 2形状象亭子的小房子。”看着注解,史微非常失望!她又觉得自己好笑:“不过是一个梦,为什么这么认真、计较?这得幼稚、冥顽到什么程度?”虽如此,史微还是相信这个奇异的梦里隐含着非同一般的寓意:“‘薪亭:柴火亭子。’好!就这个意思!如果我的生命犹如一座堆满了柴火的房子,那我就燃烧,一直燃烧!”从此,史微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薪亭”。 如果说这几天史微因为苏月桐和秦安之而产生了一种消极的态度,那么,她现在已经从这种消极的状态里解脱了出来。 星期六黄昏过后,史微独自来到河边散步。晚饭时分沿河常常站满了人,但是随着黄昏降临,人群逐渐散去;现在已是空无一人了。岂不知,这时大自然的美,不但没有因为夜幕到来而消散,相反还增添了几分神秘、朦胧、静谧之美。山,屹立不动;水,无声而去。在这并未完全黑下来的片刻,史微望着广漠的天空,看到了两颗星星。她再次打量这山,打量这水,发现这一切出奇地让人陶醉!于是她静下心来,痴迷地仰望着天空,一心一意寻找、等待第三颗星星的出现。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果一个人就是一颗星,那我是哪一颗星星?我明亮不明亮?大概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做天上的星星吧?如果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是相应的,那宇宙中肯定存在着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星星。宇宙虽然无穷地广大,装载了一切,但是,耀眼的星星还是为数不多;就像人,真能对人类做出突出贡献的永远只是少数。如此想着,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夜幕在不断加深,星星也不断地涌现,史微几乎被孤独缠绕得喘不过气,空虚又趁机袭来。她想起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以致不能自已。 近八点,史微回到校园。受刚才情绪的影响,她无法立刻走进教室去面对那么多的人和事。操场空荡荡的,但四周明亮的灯光把它照得格外清晰。史微心中一动,溜进办公室捧来一个篮球,凭着四周的灯光,独自在操场上运球、投篮,直到累了,出汗了,心里满满实实的了,她才回去。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积极的宣泄? 回到教室,想起刘亚彬的留言,史微用《跋涉者》为题,文思泉涌般地写下了一首长达七十四行的诗篇。她说:“我不信奉命运/可我必须常常算命/为着不可相依的亮点/我还得踽踽前行/老父啊/请不要为儿呻吟……正视一切/为着不可动摇的信念/我正视发生的一切/半途退下去的/是幼稚期的怯懦和心悸/继续向前挺进、移动的/是我成熟、坚毅的意志/我可以自豪/因为,自从那天步入自然/我就点缀了旷野/为了接近永恒的亮点/我即使爬着也会向前/老父啊/如果有一天您深感不祥/夜晚梦中那铿然的声响/便是儿延伸的足音……” 第二天,史微来到教室,发现自己抽屉里多出一本新书《诗选刊》第二期。书中夹有一页纸写着一段话: 默默地无处诉说,难道不觉寂静? 假若这言语只作为赏玩,或者只以为发泄自己的积虑与思念,我便认为这没有必要。因为这写作,总要有些目的,或为讴歌美、针砭丑、表现真,而且不仅为了自己,而且为着这世上的一切至美和温情。 倘若这言语让它在无声中消失,或者将来作为怀念,这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为着自己的能力,求其进步,不妨公诸于世,让此世人看看。不为名,不为利,只求它不失去意义。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九日 不贪求成功 只愿永处 奋斗之中 秦安之来过这儿。他这个星期也没有回去。那么,自己昨晚在操场上独自打球时被他看到了?不管怎样,他心里没有放下我。史微这样一想,一种力量油然而生。 诗歌小组搞了两次聚会之后自动散了。原因很简单:功课繁忙,没有谁每周都能拿出新作。不过大家有约在先:谁出了新作,都该随时拿出来让大家赏鉴。史微写诗本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和讲评,秦安之那样一说,更是壮了她的胆、鼓励了她的野心。她把新作送给诗友看,张武说:“好一个倔强、执拗、老练的跋涉者!终于听到了你激昂的声调!这是不是一个突破呢?”胡灵秀说:“你远行了。新奇的世界、遥遥无期的路途、危险的障碍都不能让你退避,你带着顽童的浪漫顽童的犟性不断地走下去。我为你呐喊为你祝愿,祝愿你一帆风顺!”史微又送给冉老师看。冉老师看过之后说:“你以后可以把你的东西用稿纸誊写好,多寄出去试一试;也许某一个编辑能够给你更好的指点。试一试,不要怕。” 苏月桐等人曾多次建议,史微其实也悄悄试过,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因此冉老师的话只被她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她并没有勇气再迈出这一步。她自卑:我只是一个中学生,谁会用心看我写的诗?说不定看到信封上的地址就扔一边了呢。她期待有朝一日能迈进大学的门槛,期待写作水平不断提高,她要等自己的作品真正成熟了再放飞。梦啊,谁的心里没有一个梦?《金缕曲》曰: 顾影轻回首。发飘飘,五溪波动,涛声依旧。江上斜阳铺金好,江岸女郎孤瘦。借一曲、对天长吼。大地有情心也碎,让群山默默陪伊久。暮色起,星辰守。 悲辛每觉天仁厚。恨于今,惊慌重现,肆行胸口。身似蚍蜉羞惭甚,犹作神姿抖擞。死不死、穷时自救。莫道伊人雄心灭,信忧遭是那雕龙手。路漫漫,悄然走! 芳韵和同学到校门口小商店买东西,在传达室外的信件箱里,她看到了史微的信。这是赵思雯回信,她说: 含华:你好! 你快满十九岁了,我向你表示祝贺,祝贺你在新的一岁中对人生能有新的认识。 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或什么是不幸。我觉得我的生活象一杯凉开水,加过热,又凉了,水中似乎有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就是对我和他的爱情,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做了一件什么都没有的事。” 从开学至今,S小姐已到过这儿三次,我现在开始向她进攻了。你不要说我手段太辣,你想想,这样的环境,这样的风俗,特别是他这样的妻子,我有法子么?我恨透了这儿的风俗。 也许我今年在阴历五月的时候要定亲,不过,你不必向我祝贺,因为我根本不想结婚,说不定今后退呢!究其原因,我也曾对你说过,详细情况,见面再叙。 含华,告诉你,我现在越来越像《一方风尘》中的女主人公了,我要自己来设计自己。大人常说的三条路,我不想走当中那一条,我要走边上的那一条路。我要试试我自己的胆子,考考我自己的能力,我要走一条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是成功或是失败,我都要试试,是的,试试! 现在,我才明白女人,特别是女孩子的面前布满了坑道,稍不小心,就要跌倒。我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整治这些设置坑道的人,可是我却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可悲啊! 实在没有话要写了,就此搁笔罢!祝你一切顺利 姐:思雯 1987年3月28号草 我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相片上的那个人猛醒!你现在和秦安之的关系怎样?我那次没有见到秦安之的面,这使我感到遗憾。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含华,你说,我的将来会是他吗?我现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想起他的妻子来。一想起他的妻子,我就感到不寒而栗。而他,却这样使我…… 读表姐的信,史微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自从脱去学生的装束换上工作人员的服饰,表姐就开始了对爱情轰轰烈烈地追求。表姐的恋爱情况史微清楚得如同知道自己的恋爱史,但每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史微都是被动地知道。史微能听曹园菊的意见,顾忌曹园菊的看法,会因为曹园菊的意见而修改自己的行动;赵思雯却是极有主张的姑娘,史微的意见和看法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也许爱情让她情不自禁吧,史微说: 思雯姐:如晤! 人生到底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各抒己见。由于生活经历不同,很多时候,我们谁也不信服谁的观点。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我这么说,你不会认为我是在高谈阔论吧?浑浑噩噩地生活,使我越来越痛恨自己。我正努力改变自我,使自己坚强起来。你呢?你现在已经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中,为人处事比我考虑得更具体周到;我相信你的毅力能使你成为生活中的强者。 你问到秦安之,这叫我怎么回答?在我们相互表白之后三、四个星期,由于一个意外的纠纷,我又提出了中断那种关系。我们现在只是好同学、好朋友,至于其他,我不敢再幻想,让将来的事实去说吧。你没有见到他觉得遗憾,如果我和他有缘,你将来自然能够见到他,如果我和他无缘,你又要见到他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将和谁订婚。如果你真的仅仅是拿它来做解脱,我看没有必要。因为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订婚,这毕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里得到了解脱,那里又被套上,值得吗?关于S和你说的那个他,还有他的妻子,我早给你说过了,你要放弃,你要退出来。外貌风流倜傥决不是一件好事,他有了妻子还对你和S好,你不觉得恶心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劝你不要被他迷惑,但是你不肯听,现在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在恋爱问题上我们的观点一直不统一,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阅历比我深,你自己认为怎么做好,你就怎么做吧。以前,你二哥的同学那么好,你却说他太出色了,难以控制,而拒绝别人的追求;现在,面对这种人,你为什么就没有能力拒绝?人生是一个迷,如此而已。下次再说吧, 祝 工作顺利 生活愉快 表妹:含华 1987。4.4 就像自己强烈渴望做一个有作为的女性,心里所有患得患失的想法皆由此产生;也许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表姐的情劫,史微只能作如是之说。 |
二十二、春天的花儿送给你 四月的春风越来越柔,四月的阳光越来越暖,高二。四班的同学那么可爱、友善。在这春日融融的氛围里,史微如草木逢春,也是生机盎然。 星期天,史微吃过早餐,在寝室磨蹭了一阵,觉得阳光实在太好,决定出去走走。到楼梯口,见班上沈小常从寝室出来,望着她笑;她停了下来,等她一同下楼。 “去教室啊?”沈小常问。 “不。太阳这么好,我就是坐不住了才出来的。孔子和他的弟子都知道抽出时间去郊外春游,我若坐在教室,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辜负了他老人家两千多年前留下的遗风?我要上山走一走,瞧一瞧。你呢?去教室吗?”史微意气风发地说。 “嗨!是不是我弄错了?在班上我还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话呢。我也正想出去溜达,不如我们结伴吧。怎么样?”沈小常非常意外。这也难怪,史微平时很少有话。 “好啊!不过,到时候你可不准后悔和我一起出去。”爬山辛苦,史微笑着事先申明。如此,她俩人潜入柑橘林,渐行渐远而去。 熊首山的石灰岩地貌由东到西绵延至什么地方,史微无从知晓。总之,那是如画的地方,史微自从见到它,就被它那临水屹立的雄姿迷惑。她一直没去过沅江下游。高一的时候,慕容老师曾组织同学去江东寺、浦市春游,她脚痛错过了机会。今天,当她见到阳光下那一线白色的笔直的悬崖,不禁对沈小常说:“哎!你注意江边的那一片悬崖了吗?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样子?”“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别看它就在前面,走去还有很远呢。”“我们不就是出来走的吗?”“那今天中午就别想赶回来吃午饭了。”“饿就饿。正好我可以少吃一顿。你不见我很胖吗?刚好能够减肥。”原来沈小常也是如此贪玩,俩人说笑而去。 沈小常是个胖墩儿,柔和的脸上尽是笑意。她说她母亲几年前病逝了,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亲一人负担他们读书,很是辛苦;因为家里比较困难,村里人不怎么瞧得起她家。当不幸的人在大自然的怀抱倾诉自己的苦闷和不如意时,它总是用它宽厚的胸膛默默地拥抱你,给予你理解、宽慰。今天的阳光很温暖,今天的春色很明媚,史微今天就像这阳光,就像这春色,她使沈小常心里暖和,她使沈小常眼前一片灿烂。 出橘林,从山麓到山顶,一条一级级攀援而上的石磴路如一架巧夺天工的天梯,稳稳当当地斜靠在悬崖上。爬上千层石阶,她们来到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高地。然而极目望去,临江的悬崖峭壁还是和原来一样遥远。可单是登上这石阶,沈小常不但已经气喘吁吁,而且中途还歇息了好几次,时间却过去了一小时。这情形,史微知道必须另找机会亲近心仪已久的地方了。望景兴叹之后,俩人决定从山上踏青返校。 野蔷薇正在盛开。大朵的白色蔷薇洁白如雪,一丛花蕊如针如丝,根根金黄圆润,在阳光照耀下,绚丽、刺眼。相比之下,粉红色的蔷薇就娇小得多,也柔媚得多,它虽然美艳如霞,但没有白色的耀眼、霸道。不过对于蜜蜂,它们同样可爱,同样难以抗拒。蜜蜂飞舞在花朵之中,嗡嗡嗡地尽情歌唱,旁若无人。看着这些蔷薇,史微想起小时候与伯娘坐在桑弄子风火墙的大门口,用新竹枝插上蔷薇花的乐趣来。这时沈小常摘了一朵花色花形皆好的红色蔷薇,史微笑道:“我小时候也喜欢摘这种花,还折来新竹枝,把竹枝上每个分枝最嫩的叶子抽掉,插上这种小红花,擎着到处招摇。”沈小常也有此种回忆,喜得两个人顿时童心复活。可惜这一带没有翠竹,俩人相顾而笑只好作罢。 一路行去,一路绿色,一路花香,一路蜂鸣蝶舞。一丘水田里一个农人正在春耕;他的一边是刚刚新翻的泥土、一边仍是绿油油的红花草;而水沤着天,亮亮的一片。看着这幅图画,史微倍感亲切,好像回到了史家村的原野。 前面有几户人家。入村道路整洁、平坦。路的外侧坡度很陡,但长满了古老而高大的树木;路里侧是一米高的石坎,整整齐齐,规范划一。石坎上住着一户人家,木房用桐油抹得红亮而古朴。门前场院虽然不是很宽,但干净、平整、开朗。最能体现主人会过日子的地方,要数房子东西两当,也就是场院左右两边,对称地种植着杨梅、柚子等各种果木。而最能体现主人品味的,则是场院临路一线修整得法的小花圃。史微初见杨梅树就被它光滑的树干和高大、深绿、浓郁的树冠所打动,不禁指着忘情地问:“沈小常,那浓浓绿绿的是什么树?”“这都不知道?杨梅子树。” “真的?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树。杨梅子只在集市上看见。原来紫红紫红、酸不溜丢的杨梅子就是长在这种树木上呀!”惊喜的史微声音清脆、笑靥如花。 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闻声走了出来,看到她俩,红光满面的脸上荡开了慈祥的笑容。这里最让史微怦然心动的,是花圃内艳丽绝伦的奇花异草。它金黄灿烂,娇小的花瓣是一层、一层又加一层,似乎每一层每一瓣根部都藏着一个美丽的秘密。史微快速回忆见过的所有花卉,不管是芝姑的花圃,还是学校老师的后花园,她都没有见过这种花。于是,孤陋寡闻的史微说:“这花好好看噢!我都没见过。”老人笑道:“这是菊花。”“天哪!春天也有菊花?而且比秋季的菊花还好看!”她很是意外,更是看得喜不自禁,由衷地赞叹起来。 沈小常站在一旁含笑等待史微。史微恋恋不舍,一边向老人炫耀自己对花的见识,一边对此花赞不绝口;意欲讨取一枝,又怕太过冒昧。就在她百看不厌的时候,沈小常娇嗔道:“哎呀,行了!看够了!我们还是边走边看吧。说不定前面还有更新奇的呢。平时看你默不吭声,原来你是一个多面体!”史微央求沈小常再等一会儿,接着毫不犹豫地向老人说:“大伯,您能把这种菊花送给我一枝吗?”老人早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蹲下身来说:“好啊!你自己摘吧。”史微伸手折了,他也开始折,并且挑选最好的折了几枝,边折边向史微介绍养花常识。史微要走了,他又亲切地把他手中的花朵递给史微,史微受宠若惊喜出望外连忙感谢! 走出这条幽静的村路,沿着蜿蜒的田埂,她们来到头顶相对空阔、四周土坎芳草萋萋的村外。这儿有个山沟。山沟对面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一线悬崖。它高不过七、八米,从崖上垂掉下来的藤蔓,让它看起来像一道巨大的天然的绿色屏风。忽然,史微发现沟的尽头、这绿色屏风的下面走出一位挎着家什的村妇。“啊!‘芝麻开门’啦!那儿有一个洞口像一扇开启的巨门。”史微站在田埂上,向沈小常赞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时另一条村路又走出一位女性,她也挎着家什朝那个巨洞走去。史微和沈小常连忙疾步向前。 这是一个天然溶洞。洞口巨大,里面三、四米的地方更显开阔,但再往里走就越来越狭窄、深邃,最后变成了一道缝隙。一股巨大的活水从石罅里淙淙地流淌出来,说是泉水,水量又像小溪,它清澈、透明,带着一股凛冽的气息,用手一试却很柔和。洞口水分三进,最外边有人洗涤衣服,中间一口清洗蔬菜,最里边是饮用的一泓清泉。地面全是光洁、平滑的青石板。青石板像是与生俱来,看不出年代,被流淌的泉水洗得一尘不染。史微蹲下洗一洗手,用手掬起一捧水喝下,才知它是那么地甘甜、爽口。这一切,史微爱慕极了! 今天的阳光是灿烂明媚的阳光;今天的花朵是鲜艳娇嫩的花朵;今天的屏障是大地用碧绿的藤蔓装饰的豪华屏障;今天的情怀是史微烂漫美丽的情怀! 一路发现,一路惊叹,一路欢歌,一路遐想,她们此行充满了无穷快乐!史微对于美丽事物的上心和眷恋,不知不觉耗去许多时间,最后,沈小常不得不放弃尽快赶回去的急迫心情。于是,她们开始尽情领略大自然的奇妙,不再计较时间的流逝,不再在乎肚皮的饥饿。她们流连徜徉,相互倾诉,相互鼓励。她们得到的解悟,是坐在教室的同学所难以想象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此道理恐怕也只有亲历者才会真正体悟。这正是: 谁将大地作图经,于此欣然立翠屏。萦挂藤萝何兀兀,迸流泉水自泠泠。 生民食息传神话,游女盘桓呼岳灵。所见物华如布景,阳光一路洒温馨。 终于走到学校背后的山梁上了。等她们满怀喜悦一脸灿烂地跑下来,已是下午三点钟。沈小常拿着史微分给她的一枝鲜花穿过操场直接回寝室,史微则进了教室。在山上她对沈小常说:“我要把这些美丽的花儿一枝、一枝地送给我要好的朋友,让她们也来分享我异常高兴的心情。”史微给芳韵送了一支,她打算给秦安之、吴笑梅、苏月桐一人一枝,她还要把她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告诉她心中无时不在的瑜卿。在便条里她说: 瑜卿: 今天我高兴极了!我认识了杨梅子树。看样子它是常绿乔木,与办公室门口的常青树很像,但高大得多。我奇怪红红的杨梅子竟是长在那上面,一点、一点一想就让人觉得美不可言!更让我兴奋的是,我又认识了一种菊花。它栽在一位老伯伯的门前,老伯伯告诉我的。天啊!春季也有菊花,而且如此美丽。你看,它金黄色的花瓣一层层一瓣瓣,似乎藏满了秘密,让人爱不释手地去猜呀猜!我还发现,那位老伯伯很像我现在的数学老师,脸上充满了慈爱。你学得很累吧?看看这枝花,它的美丽一定能让你绷紧的神经舒缓一下,带给你一份轻松而美好的心情。 秦安之老爱说她忧郁、哀愁,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有无限快乐的时候!史微去时,秦安之、吴笑梅刚好都在教室,她敲了几下窗户玻璃,里面的同学见到她就开始叫吴笑梅。吴笑梅出来后,史微喜笑颜开,一边把花枝递给她一边说:“送给你。”吴笑梅接过花,笑了。史微没等她开口又说:“这一枝带进去送给秦安之,还有这张便条。”也不等吴笑梅说话,她又笑道:“我快饿死了。”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候,史微还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她去校门口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吃,就拿着余下的两枝花回到寝室。寝室里苏月桐和一个青年人正在交谈,其他同学不在。苏月桐把那位青年引见给史微:“这是我表哥,在云潭中学当教师。”转脸又把史微介绍给对方。史微一下子明白,就是这个青年在苏月桐成长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可是,史微不欣赏他,史微甚至不耐烦多看他两眼:精神萎靡不振,表情委琐颓丧,没有一丝丝儿青年人的朝气;这很让人败兴。一个人容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具备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史微不知道苏月桐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但认为苏月桐拒绝他的爱很对。 苏月桐表哥不一会儿就走了。他走之后,史微把自己要送给苏月桐的花送给了她。苏月桐接过史微的花朵,她们对视一眼,嫌隙涣然冰释;一种新的默契、一种亲切的情愫在她们心底油然而生。 |
二十三、你粉碎了我的信任 好像老天早已安排,寝室只有苏月桐和史微。疏远了这许多时日,她两个好像都想弥补什么似的,晚饭过后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苏月桐问史微送给她的鲜花是从哪儿得来的,史微便兴致勃勃地把熊首山上那一片融融的春光,把那春耕的农人,把那树、那花、那老人家、那翠绿的屏障、那神奇的水洞,毫无遗漏地一一说了一遍。苏月桐竟听得入了迷。 史微讲过之后意犹未尽,把留恋、神往的心意分明地写在了那张因兴奋而变得光彩照人的脸上。苏月桐笑容满面,却不时、不时地叹息。她如此兀自叹息、兀自若有所思地笑了一阵之后,带着欣赏的无奈的妥协的固执的口吻转向史微,硬要史微承认柳锦云不是对手,她赢了柳锦云。一提到这个问题,史微就气恼:“我说过了,我和她之间不存在对手的问题,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固执?我既没有和她争抢过什么,也没有嫉妒过她,我赢了什么呢?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我是和她憋过气,但也早已不再恨她。对我来说,她完完全全成了一个过去式,你为什么老是抓住她不放?”苏月桐却好像了解一切内幕而胸有成竹,但为了顾及史微才细声软气地笑道:“你好残忍。为了不宣扬自己的优点,而不肯指出别人的缺点。”“你自己固执,你自己自以为是。事实上,我所能感受到的别人的缺点我都说出来了。你为什么总是认为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隐瞒着你呢?”苏月桐对史微的辩白笑而不睬。史微觉得徒劳,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苏月桐又说:“柳锦云老谋深算。不过,她虽然获得了刘琥珀;但是,在人性方面,她是输得一败涂地。她输了人格,输了尊严,她输得很惨。”听了这些话,史微如堕云里雾里,根本不知苏月桐老在自己面前强调这些是什么意思。苏月桐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客观地讲,柳锦云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她和刘琥珀,他们是另一种类型的强者。他们将来在世俗的生活中一定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普遍意义上的佼佼者。他们其实很般配。” 虽然如听天书,史微却越来越肯定:苏月桐才是真正的智者;她明察秋毫,可以给每一件事情最客观的评价。想起两人吵架时苏月桐所说的话,史微这时不能不反省到:她的话其实也是命中自己要害的。史微心目中只有一个秦安之不假,但有许多男生暗暗地注意她也是事实。她常被那种目光围堵,只能用不动声色和冷漠来应付。苏月桐说她自私:“你想要什么,你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也不怕旁人的议论。你不要什么,你就弃之如敝屣,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史微反驳:“你不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妇人之仁’。”对待感情,曹园菊认为:你不喜欢别人,不打算和别人好,你就不要去理睬别人;理睬了只会使事情更糟糕。处理这类问题,史微觉得曹园菊的办法最简单、最完美。 话题扯到高三。四班同学,苏月桐说:“如果黎昪不是做作的话,那他将来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我总觉得他故意做作。”想起上次争吵,史微试探道:“你知道我对他的看法。你认为他对我的印象怎么样?”苏月桐看一眼史微,笑,接着道:“你对他比较欣赏。而且有人说你和他好,你的休学可能因为他。”史微颇感意外!她休学是因为理想与成绩的矛盾,更何况她的爱情里从来没有过黎昪,大家何来这样的议论?她此时才看出一点端倪:原来她那一走给别人留了一个足够大的悬想空间;别人妄加猜测,自然谬误百出。她问苏月桐:“你怎么认为呢?”苏月桐说:“因为那时你心中有一个人。如果没有的话,很有可能。”史微原以为苏月桐回答张皓岩老师的问话颇得她思想本质的精髓,并视她为知音,却不料她与别人一样!失望又失落的史微沉默了。 自此以后,尽管知道许多人盯着自己议论,史微再也没有去试探究竟。一个作家说,生活中,不了解真情是悲哀的,但有时,了解真情反而更悲哀。许多事情真的不能深入;越深入烦恼越多,悲哀更甚。 良久,苏月桐转移话题,谈起她与那位表哥:“他师范毕业,在大专院校深造期间熟读过大量文学名著;毕业分回云潭中学教书,并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浓厚兴趣。因为亲戚关系,我读初中时常去他宿舍,他非常欣赏我,并特别看好我过人的聪慧。我对外国文学名著的广泛涉猎,就是在他的启蒙、引导下逐步进入自觉状态的。我上高中后,他开始流露出对我的爱慕之意;但我即使了解他是一个很有深度、很有分量的人,也难以对他产生那种爱的感觉,因此婉言拒绝了他的爱慕。可他是一个执著的人,因此才有他今天的一中之行。对于这件事情,我已经表明了态度;他还那样,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对我死心,只能等他自己慢慢地去解开那个心结。”史微赞同她的决定;因为不管苏月桐把他说得多么不同凡响,史微从他身上看到的全部是沉沉暮气。当苏月桐问史微对她表哥有什么印象时,史微说:“他身上缺少一种年青人的活力。” 说过苏月桐表哥,又开始说将来。对于史微的未来,苏月桐又提出了她那具有预见性的观点:“你以后的生活要么好得让人眼红,要么就是贫困、潦倒伴随你终生。总之,你将来的生活介于这两种情况之间的可能性很小。”“我自己也有这样的预感。”史微认可苏月桐的预测,却并不深究她的理由和自己的想法有多少相同和区别。苏月桐:“你已经受秦安之的影响了。你在改变。”史微:“你注意到了?只是我改正得很缓慢。”苏月桐进而认真严肃地说:“秦安之和你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含华,爱他,不要失去这个机会。”听到苏月桐说出这种鼓励她的话,一阵幸福如风一样袭击了史微;同时她的心又像被什么绞着一样地痛。这时,苏月桐又说:“史含华,其实将来不管是谁爱你,都会爱得很惨的。秦安之也一样会因为爱你而爱得很惨,你信吗?你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你身上既有属于天使的东西存在,也有属于魔鬼的东西存在,爱你的人无论怎样都难逃这种劫数。”史微看她不像是在戏言,沉声说:“你其实一直都在为一个人担忧。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苏月桐默认了史微的话。苏月桐认为史微碰上比秦安之更优秀的人会见异思迁;与苏月桐的担忧刚好相反,史微以为自己的爱情命运全部掌握在秦安之手里。 交谈的最后,苏月桐把话题控制在史微倍受瞩目之事上。她用各种漂亮言辞逼着史微说出心中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感慨。可是,史微什么明确的信息都没有收到过;换句话说,因为一个秦安之,她对别的爱慕视而不见,她与别人没有任何瓜葛;她能说出什么呢?她刚才还在试探她,但试探的结果令人失望,再提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可苏月桐望着对她无话可说的史微叹息:“你粉碎了我对你的信任。”史微闻此很受伤很难受,沉默了。 苏月桐了解到的有关史微的事情和传闻,事实上史微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对于大家都在议论的那些话题,如果说史微是一个主角,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而已。人生真是一个谜,如果制谜的人不说,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有人永远被蒙隔在这个谜语之外;即使被蒙隔的人就是这个谜的谜面或谜底。 对文学的偏爱、学习、思慕秦安之、对前途患得患失,以及因荒芜学业而愧对父亲的负疚心态,这些早已填满史微的脑子。可以说,她生活在自己那个满满当当的小世界里都已经招架不住了,哪儿还能顾及别人?然而临近预考,理科重点班高三(一)班热中于议论她和谁谈恋爱的事情已经在男生中蔚然成风。他们的话题不是说她和甲在恋爱,就是说她和乙在恋爱;似乎还有丙,还有丁。他们当中个别人极尽能事败坏她声誉,而更多的人则是希望知道事情真相,那就是: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史含华究竟与谁在恋爱?但不管败坏史微的同学怎么宣扬,史微孤傲冷漠,谁也没有看到过她和哪一个男生在一起,这却是真的。然而众口一词之下,再有史微曾亲口对宗老师说过她爱上了某个同学,因此宗老师也深信传言的真实性。人心不稳,高考迫在眉睫,宗老师认定史微是一个祸根子,恨不得她立即就在一中消失。史微更不知道,许多谣言出自柳锦云之口。又因去年江豪的字条而起的月夜观音洞之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有临考前的反常现象。也是基于此,苏月桐才有那些在史微听来是强人所难的要求。 这是一股暗藏的激流,它不但影响高三(一)班和高三文科班,几乎整个高三同学都知道一个名叫史含华的女生存在;老师也是。了解事情真相的苏月桐、朱青青、吴笑梅,对此虽然不屑一顾,但包括苏月桐在内的不少女生相信许多男生真对史微怀有爱慕之心却是大有人在。这种现象,只有一心一意想要成为一个杰出人物的史微没有真正察觉。也就是说,身为众矢之的的史微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处境。 黎明悄悄来临。这一晚,她们又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 史微要过生日了。想到自己痴长一岁,不禁心绪难宁。情思所至,决定向秦安之一吐为快: 瑜卿: 本来这些天好端端的,但平时败退下去的胡思乱想,今天竟又一齐疯狂地向我袭来。正如文章流露的那样,我时常感到恐惧。我害怕找不到出路而使父亲失望。虽然他早已对我失望,但那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完蛋了。可如今,我是真害怕!以前我不承认自己不爱读书,现在我对前途时儿盲目自信,时儿悲观失望。这种情绪反反复复,使我恨透了自己。这许久,因为害怕考不上学校,我又想去学绘画,以便将来考个专科什么的。如果我把这种想法同我父亲讲,不知他会气成什么样子。我老是气他,从我这儿,他得不到半点安慰。想着这些,我很不安。有时我真想悄悄地离开他,可这种思想好可怕啊!似乎,老天爷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去折磨别人。我写文章,起初是为了发泄情绪,后来就不仅仅是为发泄了。可我文章的质量过关了吗?你以为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学绘画吗? 今天是我生日,瑜卿,晚上睡觉前,你能为我祝福吗? 87。4.7号 人啊,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法子驱遣忧闷;倾诉是一剂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史微把憋闷已久的话说出来之后,心情轻松多了。 史微十九岁的生日是和同学肖紫英一起过的。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肖紫英为生日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说:“四月七日属于史含华和肖紫英”。 接下来的几天,秦安之没反应,他好像忽然从史微的世界消失了。希冀中的史微在日记里写道:“瑜卿,你的理智行事使任性、易冲动的我变得冷静多了。这种冷静是感情的理智化呢,还是感情的压抑?我求你从十七岁开始,我爱你是十八岁起,我的感情在求你和爱你中烟过。我不会说你冷酷,因为对你而言我是孜孜不倦的乞求者,对于别人,我也是一个冷酷自私的贵人。我甚至比你更冷漠、更尊贵,我从不理睬别人对我的厚爱。人为什么总是要去追寻自己难以追寻得到的东西?我深知人世的淡漠,我严守做人的原则,我也从不奢望很多。但你已经闯入了我的梦境,你分明也爱着我,所以我才这么固执地抓紧你。你若真不愿理睬我,可以直截了当说明白。你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呢?”史微暗自神伤。 自那晚通宵长谈之后,史微越来越感到和苏月桐之间的距离。苏月桐在观察她、试探她,她也在等苏月桐的反应,她们像一般同学,不咸不淡地疏离着。史微实际上很在乎苏月桐的看法,想到自己成绩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史微不得不承认自己将来会很惨。而时间不会因为你对未来恐惧而停留,日子还得过下去。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星期六下午,因为都要回家,史微和苏月桐结伴而行。在以前,她俩只要挨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可这次,她俩像陌生人一样少话。史微不奇怪,苏月桐也平静。走到云潭,史微心想:该分路了,我们都会到家;我们是不是从此以后彻底决裂了呢?你也在这么想吗?真要分路了,苏月桐望一望右边的路,侧脸对史微说:“我应该往这边去。”“好的。”她们彼此望了一眼,淡淡一笑,然后各自朝回家的路走去。 独自走在沿河路上,史微立即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个怎样的家。想到苏月桐父母在等她归去,史微为自己升起一丝惆怅。父亲不在家,等待她的只是一间大而空的房子。她到家后还有待自己去开门、生火、做饭,营造一点家的气氛。她不知道,将来,等待她的是不是还是这样的家?这学期,她去街上找算命先生看了几次相,算了几次命,抽过几次签,不仅得不到一丝安慰,而且都是倒霉透顶。然而,即使厄运在前,时间也会领着你继续走下去。除了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你别无选择。 到家后,史微忙里忙外,早忘记了路上的诸多感慨。 |
二十四、你能耐自己想办法 “起来吧,伟大的理想在等待着你去实现;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去创造!” 睡眼朦胧中,史微听到有人说话。在这静悄悄的黎明,说话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清晰、坚定,史微一下惊醒了。这是赵慧琴在对傅伊曼说。昨晚赵慧琴和傅伊曼在教室学习得太晚,赵慧琴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才与傅伊曼来宿舍就寝。彻底清醒的史微忽然悟到这位老同学这几年来赢得的荣誉和付出的艰辛是对等的。同学四、五年,史微和赵慧琴从来没有深谈过,甚至表面上她们非常生疏;但对于史微,赵慧琴一直是她心中的榜样。赵慧琴的两句话拉开了史微这个星期的活动序幕。 县文化局受县政府委托,面向社会开展以“居住与环境”为主题的征文活动,要求作者谈一谈环境污染给居民生活带来的影响。冉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鼓动大家:“我们是学文科的,将来难免不与纸、笔打交道。说不定有人以后就会真以耍笔杆子为生呢。这一类活动,有能力有兴趣的同学不妨都踊跃参加。这是练笔的好机会,不要畏怯。只要我们确定标题后,找准切入点,做做调查,翻一翻资料,说不定就能从我们当中蹦出一个获奖者。” 冉老师的话很快在同学中产生影响。下课以后,从大家的议论里史微得知,准备参加活动的同学不下十人。史微对“居住与环境”这个主题很陌生,但秦安之说过“不贪求成功,只愿永处奋斗之中”;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动笔写,这总比无动于衷来得好。决定之后,史微开始思索从大处着手,还是从小处落笔? 冉老师为了进一步鼓励大家参与,下午又找了一节课特地来讲环境污染的问题。他介绍处于沅江、锦江边的那些水泥厂、电厂、肥料厂、造纸厂等等厂家因为生产而排放大量废水、废气、废渣,却没有任何相关处理设施的情况,指导大家在这些问题上做文章。具体的,他就一个生产厂家一年废水的排放量,废水直接流入河流,所含的有害物质;没有任何收尘设施而直接排入空中的废气;废渣等等,进行了数据的统计和列举。冉老师最后说:“这次参赛的文章必须有真实的数据材料做说明;我从文化局得到一些相关资料,需要的同学可以来查找。” 写一个工厂,对史微来说实在陌生;倒是这“三废”中的废水,让她深有感触。 差不多十年前史微就知道,辰阳一中下面有个预购站,专门圈养全县老百姓送的预购猪。改革取消公社制之后,预购站废弃不用。史微和苏月桐有次去熊首山玩,经过发现那里除了附近居民还圈养几头猪之外,大量猪圈都长着野草。但是,因它才有的屠宰场,现在却越来越红火。屠宰场在一中通往县城的路上,距离一中三百米。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肉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当年每天宰杀的生猪数量,与现在相比不能同日而语。可想而知,由此带来的废水排放量又翻了多少翻。屠宰场的脏水排放到它下面的养鱼池,鱼池就在河岸路边,因此,每天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夹带着恶臭,肆无忌惮地钻入路人鼻子,熏得你晕头转向;尤其,鱼池里鱼儿抢食的情景更是让人作呕。更可恨的是,它直接排入沅江,严重污染了河水。去年一群高一新生下河洗澡,回来后全身瘙痒,用手一挠,红红的一片全都膀肿起来。闵校长在课间操时通报此事,警告大家不要下河。史微、楮绿珠与一帮老同学去河边玩耍也曾遭遇这样的烦恼,后来起哄去买风油精擦。一中老师和附近居民,虽然离河水很近,但从来没有人下河洗刷东西。 想起这些,史微欣喜自己找到了要写的题材。史微原以为写它很容易,但深入后问题来了:屠宰场每天杀多少头生猪?除了生猪,还宰杀什么?每天往河里排放多少吨污水?这些废水里含有哪些有害物质?为什么它会导致河水严重污染?史微决定找冉老师帮忙。 第二天下课,史微在教室外的走廊追上了冉老师。可是,冉老师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了史微一眼,然后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他根本不理睬史微的问题,丢下一句:“你那么能耐,你自己不会想办法啊?”然后转身离去。他的尖酸冷漠,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史微愣愣地站在那儿,呆了!冉老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感到莫名其妙。她检讨自己,除了成绩差,她还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她的成绩老师早就了解,何至于突然如此轻蔑、不屑?就算哪次不注意得罪了他,可现在是在请教问题呀!史微痴过之后很气愤,气愤后一种深深的悲哀从心底冒出:为什么老师都是这样的老师? 史微决定自己找资料。她不相信没有老师的帮助就做不成事情。但是,把稿子投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截稿?史微都摸不到头绪。冉老师什么时候把其他同学的稿子送走,她也不知道。总之,征文活动的事情于史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冉老师的突然冷漠对史微来说仅仅只是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危机四伏的一个开端。放学后芳韵提醒她:“你要注意一点。你可能会有麻烦。”史微初闻此话很糊涂,但马上像接到了战书,整个人泡在了兴奋之中:“既然麻烦已经找上门来,我能躲得过吗?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是谁向我挑战,我一定奋力还击!天啊,我被憋闷得太久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但是,谁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与此相反,好像是她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的周围出奇地静!回到寝室,没有人同她打招呼,亦没有人在乎她的招呼;那一种有意的忽视如同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昔日那些老同学,也都淡漠地从她身边走过,好像,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人!这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正紧锣密鼓地袭向她、包围她,压迫她喘不过气来。苏月桐不见了,吴笑梅躲她如同躲避瘟疫,朱青青装得和别人一样冷漠!秦安之呢?秦安之!史微一声声苦苦呼唤,史微知道他的态度不怕他的拒绝,执意把自己的呼唤倔强地传递给他。但是,秦安之无动于衷! 史微周围人来人往,史微周围悄然无人!鲁迅先生说:“唯有独喊于人生,而即无人赞赏,亦无人反抗,如置身无际的荒漠。这是怎样的悲哀。”这段话不断在她脑海振响。她不怪谁,因为她无对象可怪!但是,她恨秦安之不该像别人那样对待自己!史微与莫可名状的孤独格斗,日记是战场:“瑜卿,我恨你,永远恨你!如果不是可怜你那半瓶子墨水还没有得到完全充实和发挥,我恨不得把你揪出来狠揍一顿;恨不得用刀把你剁成千颗万颗。我恨你,直到死去的灵魂得到更新;我恨你,直到你的肉体和灵魂都腐烂成尘!”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反抗。 在最最不堪的时候,史微找出摘抄本,把高尔基的《人》翻出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也不奏效。这次,她是真的被遗弃了,仿佛洪荒之际,天地间只她一人!《卜算子》曰: 弃我入蛮荒,世界俄然静。如气如光我似无,怅望幢幢影。 吞恨自伤时,往事深深省。八极茫茫到九冥,犹是红尘冷。 这样的死寂持续一个星期,到最后,史微乐得自在逍遥!她吃自己的饭,看自己的书,走自己的路。吃到好菜,她乐;看到趣处,她笑;走到惬意的地方,她流连。看她过得津津有味,那些无视、躲避的目光,复又瞪着她,好像说:“你可真能逍遥!”史微眉目含笑,好像说:“我不逍遥难道我该被囚禁至死啊?”这正是: 世事非悲既恨,瞒天伎俩呈雄。休于器小问兴穷。独抱初心莫共。 梅熟几番阴雨,花香自产英风。清清浊浊坦然中。杀我由他夜梦。 一个阳光宜人的中午,史微独自穿过橘林,把饭端到瀑布旁的泉水边吃完,把碗洗了,随即盛满一碗水漱了口往回走。至鱼塘边,看见苏月桐从她教室走过来。苏月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友善地对她微笑:“史含华,等等我。”史微像从新回到人间! “我估计你是不知道。江豪出事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救得了他。”苏月桐望了史微一眼,用她特有的平静语气开门见山地把事情摆到了史微面前。 预考即在,江豪拿了同学的钱、粮票,离校出走去了武汉,高三。一班天翻地覆。那天放学秦安之去找宗老师,正碰上宗老师怒气冲天地和另一位老师讲史微。宗老师并不忌讳秦安之的到来,事情的严重使他对史微的怨气铺天盖地,他说史微是害人精,“这个也惹,那个也惹,一个、一个被她搞得神魂颠倒”,说史微对这一届的高考危害不亚于洪水猛兽。秦安之不认识的那位老师就是冉超。秦安之因此对她退避三舍。冉老师因此对她态度改变。宗老师说了江豪,说了刘琥珀,说了贺老师、林涛母子;还说了黎昪。总之,史含华“一个人闹得大家乌烟瘴气”。宗老师气急败坏地讲着史微,却不知,此时正站在旁边的秦安之,他才是史含华唯一招惹、追逐的对象。宗老师若知道,会作何反应?苏月桐说得对,秦安之是最会隐藏自己的一个人。 高三?一班的麻烦天多地多,史微成为宗老师口中的“洪水猛兽”,乃偏见使然。江豪的问题已出现许久,在做思想工作的过程中,宗老师早知史微没有招惹江豪。可古人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古人还有怀璧其罪之说。史微之害人,是世间所有美丽女子之害人,是世人爱而不得,故妒之,毁之,罪之。 江豪的出走,让所有人都穿上了隔离、防护的外衣,好像史微是瘟疫。他们冷淡她,孤立她,责难她;他们的敌意于史微何尝不是一场灾难!明智的人开始不平:这不关史含华的事,不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对于这整件事情,苏月桐如果不说,史微还是被蒙在鼓里。 史微刚刚的欢喜一消而散,她很不满苏月桐:“江豪怎么了?你是不是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救世主。” “江豪离校出走了,你是没有责任。但是,你不能否认你对他的影响。他本来很聪明很有希望,可现在却变成这样。虽然说他是自不量力,自作自受;但他父母都是朴质的农民,生活在山区,老实巴交得没有任何话说。他们吃苦受累一心指望他考上学校,可现在他们只能苦着脸来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江豪现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他心里只有一个你,你的话可能对他还有一点作用。就要毕业了,劝他回来领一张毕业证对他父母也是一种安慰。”苏月桐希望史微尽自己的能力做点什么。 江豪父母已来过学校,江豪花光了身上的每一分钱之后又回到了学校;但是,他不肯继续读书,跟着父母回家了。高三年级传得纷纷扬扬,大家都为他感到可惜;毕业即在,不管考试结果如何,大家都希望他有一个完整的中学时代。 史微听了苏月桐的话更加不高兴:“我影响他?我有过要影响他吗?那我自己这个样子,谁又影响了我?谁又来帮助我?你那么着急你为什么不去帮他?我有什么办法?”史微心里很气恼:照你这样推断,秦安之根本就不应该躲着我! 苏月桐笑了:“没有人要你对他的行为负责。只是,作为同学,你知道他对你心怀爱慕之意,你诚恳地给他谈一谈又有什么大碍?又没有人强迫你去爱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史微无言。苏月桐以高姿态出现,认为她这么做是基于人道的思想。她进一步说,就算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就算是出于人道的帮助,史微也不应该袖手旁观。史微被她说动,答应写信劝江豪回来读书。 事情一经说破,日子又恢复到原样。其实大多数人没有把江豪离校出走的责任推给史微,她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孤立她,是因事情很突然、很特殊,之前没有遇到过,不知怎么处理。 史微要给江豪写信,为了弄清原委,出于信任,特意去找秦安之,向他打听有关江豪的情况;可秦安之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史微不知江豪地址,为了把信寄出去,她又基于信任,去向宗老师讨要。她自认为行端坐正,却不知世人的目光有多诡谲。信是石沉大海,江豪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倒是意外地帮助史微和苏月桐恢复了友谊。想起这些天来苏月桐和吴笑梅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史微在日记里写道:“和你重新和好,融洽如故,使我感到非常快活。可不,我们之间再没有猜疑,在一起时再没有压抑的感觉。苏,我高兴我们之间不是可有可无的。不知为什么,吴对我是那样的生疏。嗨,谁叫我不合群呢?谁叫我办事蠢头蠢脑在她面前净说一些她不能理解的话呢?也许我和她只能是普通朋友,不可能像和曹和你那样成为知音。” 与吴笑梅相遇的那一幕留在史微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那是中午,史微从教室去厕所,从厕所出来沿着电教室后面的绿荫小道回寝室。吴笑梅从对面走来,几日不见,史微很欣喜:“吴笑梅!”吴笑梅仍然低着头径直往前走。史微以为她在想什么事情,停下再叫:“吴笑梅!”吴笑梅这才把埋着的头抬起,目光转向她,迟疑不决、语无伦次地说:“我刚才没有看。”脸上的笑容像是刚从什么地方临时借来一用的道具;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史微杵在路上发懵:这时行人并不多,刚才就她俩,在这宽不过一米的小经上,面对面碰上了,她叫了她两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她何以答非所问?史微半日回不过神来。 史微想不到,自她给秦安之和吴笑梅一人送了一枝花之后,他们三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变化。吴笑梅帮史微充当信使的过程中早已喜欢上秦安之,她暗示秦安之不要和史微好,同时把自己爱慕的信息传递给秦安之。这就是吴笑梅回避史微的原因。一班议论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的声音很多;对此最深信不疑的就是楮绿珠。史微却在检讨自己待友方式不可取。 |
二十五、青春迷径迷失了谁 江豪事件之后,冉老师恢复了对史微的态度。在冉老师开明的教育方式鼓动下,高二。四班的创作风气和热情被一帮热爱文学的同学推向了高潮。史微作为一个活跃分子也为这个高潮的到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史微新出了一首诗,又弄了两个短篇,文章在戴铭等人手中传来传去。文科班文章好的同学和考试成绩优秀的同学同样受欢迎;因为分数高的同学文章未必脍炙人口,而分数低的同学却未必不能做出锦绣文章。这是并联现象,写文章给你带来声誉,考高分为你赢得羡慕,它体现了同学们精神上的不同需要。如果成绩好文章也好,自然会赢得更多崇拜;班上唐大业就是这样的男生。唐大业高高瘦瘦,带着一副眼镜,态度温和,举止磊落,成绩优秀,文章一流。史微感到愉快,自己凭借诗文,正和这个首屈一指的男生在同学当中平分秋色。但史微的愉快来于高二.四班,也止于高二.四班。 放学打饭,史微看到秦安之。确切地说,史微看到秦安之是他躲闪的结果。史微走进食堂时,尽管打饭的高峰已过,但每个买饭窗口都还挤满了人。史微盯着前面,正估量该往哪个窗口去,眼睛余光却发现一个买好饭的同学从人堆里钻出来,又后退一步想折回去,似乎感到不妥,犹豫着往前走了一步,但还是往里挪了一下。这极不正常的犹疑闪动吸引了史微的目光:原来是秦安之,他想躲开她。 秦安之穿了一件新衣服。当他买好饭菜准备离开时,正好看到史微从门口进来。他不想与史微打招呼,本能地开始躲闪,但是这里没有回避的余地。如果他大大方方地走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窗口的史微不会发现。可惜他弄巧成拙,只好和史微招呼一声。 秦安之走后,史微把他这种怪异的行为归结于他的害羞心理。史微初穿新衣服,遇到谁的目光都大大方方,可惟独担心撞见秦安之。史微只记得秦安之鼓励她的每一句话,只以为他心性害羞、理智;她不知道,他躲避她的原因和她的想法根本就是两码事! 史文远正月出门后回来过一次,他带史微去最好的成衣商店纺织品公司,兴致勃勃地给史微添了一件新衣服。这三年,史微的春秋服一直以初中时的民警蓝和劳动布打主,长沙堂伯打发的粉红色衣服,她只是偶尔穿穿。粉红衣服还像新的,而民警蓝和劳动布早该除旧布新了。史微从不觉得自己缺吃少穿,因为生活在城里的姑母总会替她在父亲面前唠叨。有时候,姑母单位“丹山”服装厂有降价处理的服装,她会做主买来给史微穿,事后再和史文远算账。史文远这次给女儿添置衣服,倒不是因为姐姐操心。今年出去,他把这些年没有收回的零星老帐收回来了,决定给女儿买件好衣服,既是作为对她复学的鼓励,也是自己寄托希望、表达父爱的一种形式。史微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史文远挑选了杭州时装厂的服装,花十六块多钱,买了一件父女俩都很满意的深色细条格子衣。史微穿上新衣,朱青青说她比平时苗条、婀娜了好多倍;寝室同学都看直了眼,一个同学羡慕道:“史含华,我妈妈都没有你爸爸会买衣服。”这样的话在高一因为连衣裙就有同学说过。史文远只要手头宽余,确实很会打扮自己和女儿。他穿上那套得体的中山装,挺拔、伟岸的身姿就跟银幕上的大人物毫无二样。初中时,楮绿珠和夏红初次见到史文远,都不相信他是史微父亲,说他一点也不像农民伯伯。史微升入高中,柳锦云和其他女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史文远不仅外观不像农民,确切地说,他骨子里生就一副文人像。史微清楚,父亲作画、拉琴、写对联、谈诗论文时,他生命的光彩就像孔雀开屏一样一一焕发出来,他是被时代和命运耽误了的一个没有成为文人的典型文人。史微深知父亲对错过的机会耿耿于怀;深知不甘心向命运屈服的父亲在强烈地希望什么;正因如此,史微才忧虑、恐惧、害怕。史微的这些心事,除了和秦安之说一说,谁还愿意听? 史微心心念念想着秦安之,与此同时,林涛也在心心念念地想着她。 这天傍晚,林涛去教室,刚到操场大道时,就发现史微与人从绿荫小径斜插过来。林涛心里一亮,疾步跟了上去。 这几年,林涛积储了一肚子的话想与史微说。史微找秦安之看文章拜托他去,他心生恼怒,弄得俩人当即发生冲突。事后他想,如果当时接过文章说自己帮她看,结果会怎样?现在议论她的话题中并没有出现秦安之,他更听说,秦安之与吴笑梅好,这不禁使他心里宽慰许多。去年她休学,有人把她和黎昪联系起来,但是经过观察试探,他才知黎昪在这种议论中自鸣得意,她却未必对黎昪有情。这次江豪事件,她又成了大家谈论的中心,可他林涛知道,在众多没有浮出水面的爱慕者中,她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江豪。她几番成为同学议论的中心,是因为她史含华分量重。她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但她努力进取的精神感天地动鬼神;她不仅仪态万方,而且才华横溢;她热烈时如熊熊燃烧的火,冷漠时似天寒地冻的冰;她行动的勇气胜过圣女贞德,她平和的娴静超出圣母玛利亚;她做大家不敢做的事情时果断、执著得天不怕地不怕;而与此相反,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又犹豫、迟疑;她身上充满了独特的矛盾,这些矛盾使她具备了别样的美好、神秘。她值得同性欣赏、重视;更值得我辈萌生爱慕。事实上,关于她的议论从来没有冷淡过。问题是,她的心到底在哪里?她在爱吗?她爱谁?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有没有分量? 自第一次见到史微,林涛就对她萌生了特别好感。因为亲戚关系,前几年随着她礼节性的走动,长辈见她出落得可爱,就曾开玩笑说以后把她讨给他做媳妇。他现在心里有她,父母是知道的。可父母从实际出发考虑问题,已责令他放弃。他也知道,事情并未向预想的方向发展;但源自于本能的爱慕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林涛紧跟史微后面,巴望她转过头来打招呼。但是,她你你我我地与人说过不停,硬是装着不知道他的意思。路只有那么长,眼看就要分道了,她还是没有理睬自己的迹象,林涛心里焦急,冲她背影打了一个响声。她依然与别人说笑,恨得他只想一个箭步上前把她逮住问过明白。可是别人怎么想?难道再给大家一个话题,兴起一场新的议论?他真想停下,放弃傻里傻气的跟随,脚却是亦步亦趋。他就这么上了高二教学楼的几级石阶。如果她刚才以为他是凑巧走在了她的后面,那么现在她已经没有那么想的理由了,她该停下来面对他。林涛这样想,史微却径自朝前走,绝情地和别人上了楼。这一路,她没有半点暗示她知道他的跟随。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心冷到了极点! 史微和沈小常从寝室出来,刚穿过电教室就看见了林涛。林涛见她之后脸上立即荡开了一层笑意,这笑意随着她的漫不经心又收了回去。史微和沈小常走在前面,马上察觉到林涛的有意跟追。她不想理睬他,于是旁若无人地和沈小常高谈阔论。他的暗示她知道,他的忧郁、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恨意、他的失望,她统统都察觉到了。他就在她们后面,别人看准会认为他们是三个人一起走。史微和沈小常的距离并不比他的距离近,她即使再能装假,这一路在与沈小常侧头说话时,她随时都能看到他的表情。可是,她能给他说什么?在他和她之间,如果没有爱情,一切都是多余;因为他林涛需要的决不是同学间的友谊。 史微承认爱慕过他,但是,柳锦云的出现完全改变了这种爱的趋势。高二第二学期,他紧随她来到文科班,本来,他们可以再发展友谊,她很信任他,所以找秦安之的时候才想到请他出面,但他的勃然变色,使她对他恢复的那一点好感又荡然无存。休学前,她也曾想到过他,他的情深意厚,她并不是没有感受。但是,他母亲贺老师的过于实际又使她心头蒙上了阴影。她不想攀高门,不想看别人的脸色,她需要的是爱、接纳、认可。贺老师的有意冷漠进一步使她意识到,她史微和他林涛是两个世界不同的人。关于这一点,柳锦云早就对她说得明明白白,但他一如既往的厚爱使她不可能对他一点都不在意。可事实证明他们之间没有爱的缘分。再后来,她千呼万唤的秦安之真正地出现了,现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为秦安之而绷紧,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储存着秦安之的表情、声音、影身,她哪里还装得下他人?她史微与他林涛之间的爱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早已接受这个结局。《西江月》叹曰: 君是麒麟玉树,伊如瓦雀茅花。一珍一贱不同呀,争敢招邀同耍? 身处阶层世界,青眸雾阻云遮。无缘作罢莫咨嗟。但愿皆能鲲化。 |
还有三天就要中考了。苏月桐弄来琼瑶的《彩云满天》,看完之后顺手递给了史微。 史微看过《六个梦》,相比于三毛,史微很不喜欢琼瑶。本来她们读三毛读得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苏月桐迷上了琼瑶。关于三毛和琼瑶,寝室里进行过一场群情鼎沸的争论,大多数同学偏爱琼瑶,史微却坚决拥护三毛。那场争辩,只有脑子里充满了智慧的苏月桐说她们各有千秋,最后大家默认了她的看法,史微却坚持说三毛比琼瑶出色。 史微接过《彩云满天》,很自信地认为只会翻一翻,然后就能不冷不热地退还给苏月桐,大落落地去为后天考试做准备。但是,等史微坐在床沿上翻开这本书,却不像看《六个梦》那样不耐烦。史微情不自禁地放下了一切,包括去食堂买饭、打水,包括去教室看书、复 括晚上睡觉,包括第二天的上课,甚至包括迫在眉睫的考试准备。她是不知不觉放弃一应事物,一口气读完了《彩云满天》。不仅如此,她又翻了第二遍,力求从中得到启示和收获。古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和月”,史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痴,但她本能地想到了对秦安之无时不刻的牵挂。想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他;想起自己在人群里苦苦寻觅他;想起对他的气恼;想起他惊鸿一现带来的喜悦;就知道,一个掉进爱河的人是怎样的身不由己! “我明知自己的情绪全部被他垄断,为什么还要违心地给他写纸条否认爱情?是友谊与爱情不可兼顾?是为了在苏月桐面前表现自己的清白和高尚?当真因为苏月桐?不,自始至终,他没有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出现过。他说他是骗我,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又给我订《诗选刊》?为什么要给我说那么多的废话?走在路上,我本能地捕捉他的身影,识辨他的声音,仅仅是寻找友谊获取力量?如果仅是求他帮助,我那么疯狂的呼唤干什么?为什么我选中的是他而不是别的其他人?我第一次想依附的是他,第一个求助的是他,我相信他的才华,猜估他的情感,我总以为他的沉默代表着一种不弃不离的深沉,就像园菊,虽然从来没有热烈的话语,但诚挚的心意却是尘世的风雨所无法改变的。难道真是我看走了眼?而如今,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又来躲避我,如果真这样不了了之,那么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知道吗,瑜卿,我时刻都在呼唤你。” 史微忽然很想见到秦安之。这种内心的冲动一经显现,就迅猛地主宰了她的心志。她写了一张便条,说还有一些数学题弄不懂,请秦安之来她教室给她解答一下。她不计较吴笑梅对她的冷漠,托付去教室的吴笑梅带给秦安之。她就去教室一心一意等待了。 史微坐在教室,满怀希望期待秦安之的出现。这时,她把身上所能调动的一切感官细胞全部调度了起来。她的眼睛在警觉地“监视”周围的一切人事,只盼望同学告诉她,外面有人找她。她的耳朵犹如担任警惕工作的兔子,高度敏锐地捕捉教室外走廊里的一切动静,只希望及早听到他的声音。她四肢的肌肉也绷得很紧,随时准备去迎接心目中“神”的到来。十分钟过去了,秦安之没有来;三十分钟过去了,秦安之还是没有来。上晚自习的铃声响了,秦安之仍然没有来。史微丧失理智,边想边在本子上写:“此刻,我很想跑去把你揪出来问过明白。可是我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天哪,我竟傻到了如此地步!我要你来,为什么要你来?为高一暑假的那一首小诗?为高二元旦的那次卤莽、夭折的行动……”往昔的点点滴滴犹如涨潮的海水全部涌到她的心头,但她又想起,街上算命先生说:“你要先事业后爱情。” 一个初中老同学来教室找戴铭借复习资料,史微突然感到相形见绌:“大家都变了,都在忙着学习。我呢?我在干什么?我在为情所困!我在拿前途当儿戏。鬼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史微强迫自己看书,但她看不进去。她恨自己,想到了父亲,愧疚与自责又主宰了她。 晚自习结束,秦安之没有来。回到寝室,史微仍然痴心不改,开始渴望吴笑梅给她送来他写给她的便条。但是,她等到万籁俱寂,吴笑梅也没有出现。 史微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稀里糊涂考完一天之后,她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惨败。那种感情主宰我,支配我,考试情况可想而知。我到今天才清楚地意识到,我不是在追求学业,是在苦苦寻觅爱。这爱是那么的自私、残忍、轻浮、专横,我完全成了它的奴隶。我没有知识,没有深度,凭什么去要别人爱呢?才疏学浅到这般地步,有什么可以填补它的空泛?很多人夸我美貌,可孔明选的是一位相貌平常、智慧超群的女子。我贫乏,就像梨树园那一块贫瘠、板结的土地。文人喜欢把祖国比做母亲,也喜欢把祖国比做一块贫瘠的土地,说它有待中华儿女去开拓、耕耘。我不是母亲,没有儿女;不是妻子,没有丈夫;不是好人,没有朋友;我不是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儿,我没有母亲。爸爸,您也是一块有待于别人去开拓的荒地呀,您哪有能力整治好我?爸爸,我们犹如挺立于苦海海面的两座孤岛,深深的底部相互牵连,浮出水面的却毫不相干,一大一小,就那么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命运相同,无法沟通。爸爸,我的这种认识对吗?” 史微在这种挣扎中开始了第二天考试。 高三即将预考,他们不与肄业班同步,这次中考免了。苏月桐上午到街上,回来对史微说:“我遇到你爸爸。他脸肌显得非常松弛,你应该叫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史微下午考完直奔姑母家而去。姑母告诉她:“你爸爸回史家村打了一个圈,在我这儿也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回他找副业的地方去了。你爸爸给你留了一些生活费。”史微从姑母手里接过父亲留下的钱,没有停留,黯然神伤地走过街市,回到学校。 中考结束,绝大多数寄宿生回去了,整个肄业班教室出现了空巢现象。平常教学楼的每间教室都是灯火通明。但是这个礼拜六,耸立在操场边的主教学大楼,十二间教室只有两、三间教室亮着灯,一看就知道只开了一根电棒。故而,这栋平时明亮得如同白昼的主教学大楼,今晚显得特别冷清、寂静。 史微一个人坐在教室,说不出心里有何样的苦楚,她满脑子都是秦安之,以及由他带来的满目疮痍:“自上次说了‘不贪求成功,只愿永处奋斗之中’后,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就明显地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既然知道有今天的冷漠,为什么当初不痛痛快快地拒绝?难道是经不起我的乞求而对我有所怜悯?我的本意是要你施舍我吗?爱情是可以施舍的吗?如果爱情可以当作怜悯施舍给爱慕自己的人,我需要你的施舍吗?”史微决定去找秦安之问过明白:“如果你真是不想理睬我,你应该像我对别人一样态度明确!你这样忽冷忽热,算什么男子汉?” 一鼓作气的史微来到高三.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但是,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把她刚才的勇气消磨得丝毫不剩。史微在走廊徘徊又徘徊,最后,她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教室:“是你自己先说终止恋爱关系的,你拿什么理由去责问他?不是说要做一棵等待的树吗?为什么现在如此强求?他要是想来,你生日的时候他就会给你一个问候。他显然已经退缩,既然如此,你还有必要去强求‘不弃不离’吗?从小到大你交了多少朋友?可你拥有谁的‘不弃不离’?你没想淡漠别人,别人也未必有意疏远你,世事和时间掌控了一切,你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史微回到教室,父亲的身影又把她整个的思维笼罩,覆盖,她的心开始钻心地痛!“爸爸,我现在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救药。我希望您死,希望您马上死掉。我发现,您现在还那么固执地爱着我妈妈;您一直不缺少再婚的机会,您为什么不再婚?仅仅是因为我?不!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结婚,您是因为您自己无法忘记过去。而我妈妈,她却恨您,刻骨铭心地恨您。她太爱您了,她的爱经不起那样的误解,她就从一个极端滑到另一个极端。如果您真是出卖过外婆,您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如果您没有出卖过外婆,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您也只能徒叹奈何!爸爸,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残忍?我做不到独立于尘世,我在乞求别人。然而,我应有我的尊严,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尊严。是的,不依靠男人!可是爸爸,自从松溪中学之后,我一直是兢兢业业地生活,一直按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要求自己美好,要求自己高尚,要求自己有所作为,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做不好!爸爸,您好苦啊!您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身上,可儿没有给过您一丝安慰!她是一个可恶的东西,常常违背您的意愿行事,现在感到过意不去,觉得永远对不起您,但却迟了。爸爸,我没有向您乞求原谅的资格了,也没有了退却的余地,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和能力开辟出一条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生命之路!爸爸,您能等吗?您忍受得了我这一路对您愿望的不理不睬给您带来的煎熬吗?如果您时刻都在失望、痛苦、难堪中挨着,我宁愿您现在就死!我宁愿自己成功之后来祭祀您、陪伴您!我不可能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我不可能轻轻松松地获得成功,如果我带给您的全都是苦难,您又叫我怎么忍心?爸爸,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您,我爱您呀,我不希望您再暗暗地叹息、流泪、心里滴血。我好可怕啊!人类好可怕啊!不,我们会思索,我们在默默地、倔强地开拓!我们有未来!人类会因为有我们这样的人而充满希望!”史微,这个掉进自己心狱里感到万劫不复,却又万死不辞的姑娘,她就这样结束了她的挣扎。《踏莎行》曰: 心里情歌,青春迷径,为谁迷失呼谁听?校园何处不相逢,无言归去裁成病。 怒目清眸,难题使命,不知何解如何应?大楼漆黑剩孤灯,与山叠作幽幽影。 苏月桐本来没打算这个星期回家,但星期六她冒着倾盆大雨回了家。她返校后神情异常沉郁、冷峭;像是经过了一次生死交锋,那漠然的脸上雕刻着洞悉世间一切苦难的镇静,或者说那镇定的脸上流露出经历一切灾难后的落寞。史微望着她那极其反常的表情,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堵住了她的心胸,她情不自禁地为她感到难过。史微问苏月桐有没有事,苏月桐以她一贯的作风关闭了心门。尽管如此,这个以聪慧、睿智自许,平时自视甚高的姑娘,今天迥异于常态的表现无法掩盖她内心的痛苦。史微感受到她的苦痛,看着她娇小的身体,看着她想要不动声色却又没精打采的无奈的脸,暗暗为她叹气:“她的苦痛明显地不同于我的苦痛,但和我一样都淤积到了自己心灵难以承载的程度。上帝,这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我们鲜为人知,却又深为人知。鲜为人知的是我们感知这个多苦多难的世界时,那种非常复杂却又明了不过的感情;深为人知的是我们追求时近似于疯狂的执著。能够理解却不愿理解,是不是怕增添自己的麻烦?想说而不能说,是不是怕戴上‘疯女’的绰号?苦痛,尘世的苦痛我们只能往自己心里咽!天啊,世界是不是不存在极限?”《西江月》曰: 涕泪皆因父母,怡情总是江天。钻心故事用心传,儿女几多磨难。 孤寂半成书蠹,凄迷联袂花仙。与君同类故投缘,来日形丰香满。 |
二十六、经验丰富的买书人 星期一来了,学习的责任来了,这无形存在的重大使命,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次又一次驱使史微抛开烦恼。史微又开始满怀信心地拥抱未来! 中午,鱼池旁的大路边挤满了人。起初,史微以为又是照相师傅来了,走近才知是新华书店的人来学校卖书。 在靠近鱼池边的树阴下,临时用长条板凳和木板搭起了一个长方形的书摊子,上面放满了各色书籍。史微以最快速度浏览了一遍,觉得这些书虽然色彩丰富,图画精美,种类繁多,但五花八门的也没有真正值得自己购买的好东西。她正准备离去,抬头时“巴金”二字犹如闪电射入眼内。对史微来说,看巴金的书多年前就开始了,然而那大抵是借的。最先是小人书,小时候感情也很丰富,因为那时竟然知道哭,这便是《家》的印象。巴金大部头的书首先是从表姐赵思雯手里递过来的;再后来就是来自一中校图书室。如此,巴金闻名于世的三部曲《家》、《春》、《秋》,自己囫囵吞枣都看过了。不过对于这样一位巨匠,自己还没有拥有过他的作品,说起来不能不算是一件憾事。今天是幸运?史微心头一热,喜悦倏然而至。 巴金的书似乎并不为售书人看好,因为它并没有被摊放在显眼的地方;巴金的书似乎特别被售书人珍视,因为它正安闲地竖立在售书人的眼皮底下。书摊上其他的书被同学们翻来翻去拣得东倒西歪,可它好像事不关己,静静地站在边上旁观。《随想录》、《真话集》、《无题集》,史微盯着它们,伸手抽出一本,顿时,它独特的封面让史微觉得如心仪已久的朋友相逢。它明显地不同于书摊上别的书籍:薄薄窄窄的小册子,白色封面上除了黑字书名外,只有金色作者名,其它了无杂碎,未受任何污染。它就像天然钻石,无需别的色彩、图案装饰就能闪闪发光。史微手捧着小书,内心喜悦一阵接着一阵地涌流而出。她凭经验知道,这是真正耐看的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清照》、《读词常识》,它们就是这样的书,她从里面看到了许多好东西。很多书翻过之后不想再看,但是《李清照》、《读词常识》,史微是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犹嫌不够。她从封底得知上海古籍出版社还出版了如《屈原》、《司马迁和史记》、《李白》、《苏轼》等等类似小册子,很想拥有,可惜找遍新华书店也没有再找到。她思忖巴金这几本书应该是这样的书。她决定买下它们,于是看了前面的总序及封底简介。《随想录》共分五册,除了这三册,还有《探索集》和《病中集》。她没有看到它们,于是问售书人有没有。售书人说没有,新华书店也没有。她就想:将来我会遇上它们的,我会把它们买齐。她付了钱,拿着它们回到教室。 史微兴奋不已!可是不一会儿,她暗暗地不好意思起来。她开始担心自己知识贫乏,不具备欣赏这些文章应有的智慧和水平。她知道这种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同看一本书,有时候苏月桐能够领悟的地方她史微就是看不出它的意趣所在。苏月桐一书在手,翻过之后能够马上用最恰当、最华丽、最精辟的词语准确地说出它的精彩处;苏月桐领悟之快,见解之独到,史微望尘莫及。这也是苏月桐在史微心里魅力无穷的关键所在。史微未必全都看不出书中好处,她只是拙于言辞、不善表达罢了,因此苏月桐的话在她听来常常如醍醐灌顶,一点即明。很多同学问过史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点?这本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许多人嘴巴都说油了,但史微每次都认真回答:“我的优点就是能够看到别人的优点,并承认别人比自己强。”问话人以为她谦虚、敷衍、不愿意说真话,却不料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史微认为自己不如别人,实则是希望以别人做榜样,不断提高自己、完善自己。她这样的心胸,除了苏月桐,别的人还真不理解。现在,她手里拿着巴金的书,顾虑自己的阅历、才识跟不上:“我什么时候能够有长进呢?” 下半年的报刊订阅开始了。对于这类事情,冉老师通常很热情。他极力鼓动,同学们反响不大,他不惜说过一遍又重复说一遍,总以调动起你的积极情绪为目的。史微以前的老师不这样,他们都只在乎学生的学业成绩,认为那才是学生应该全力以赴的事情。与学业无关的活动,如参加征文大赛、自费订阅报刊等等,这在其他老师眼里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他们一般一句话就把事情带过了。冉老师不同,冉老师喜欢热闹,喜欢活跃;社会上流行什么,他就能接受什么,他就会带着大家去学习什么。如果用一句时髦的话来概括,那就是,其他老师和冉超相比统统都是死脑筋,而他冉超永远年轻,永远都能跟随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其他老师安守教学考试的本分,而冉老师对社会上蓬勃兴起的各类新事物特别感兴趣,都有强烈的参与欲。史微来这个班之前,尽管知道很多同学都有不同爱好,但不管哪个班,都没听说有兴趣小组。你对什么感兴趣是你自己的事情,老师从来不管。冉老师却组织大家一起干,于是他带的高二。四班出现了众多的兴趣小组。这大概就是因材施教吧。 报刊订阅工作展开后,尽管冉老师不厌其烦地说了几遍,班上响应的同学依然不多。不过史微不动声色地为此而忙碌了起来。 班上参与自费订阅活动的同学,大家基本上都选择了与功课学习配套的资料,如语文报之类的学习性刊物,也只限定一份。也有三、四个热爱学习的同学订了两份资料,一份与语文学习有关,一份与英语学习有关,此外便没有其它了。史微从冉老师手里领到“报刊订阅清单”后选了七种刊物,填写在清单上竟占去了一半空间。《文科月刊》、《散文选刊》、《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诗选刊》、《农家生活》和《青年博览》皆在史微选择之列,但她掐指算算,实在抠不出那么多钱来,就在清单上把后面三项划掉了。史微拿出14.22元钱交了上去,是冒着“弹尽粮绝”危险的。她之所以置生活费而不顾,在她来说实在是因为这些刊物比吃饭更为重要,何况,她并不会真的要到饿死的地步? 《文科月刊》是史微为学习而订的刊物,但另外三样则是史微因为自己的爱好和需要而订的精神大餐。在这之前,《散文选刊》她曾零星地买过两、三期,从其他渠道借来观赏过几期,用苏月桐的话说,这是一份非常优秀的刊物,于是在史微,它成了可以为之节衣缩食的好东西。史微很喜欢看报,几乎是每一天都要看。班上的报纸、办公室的报纸、同学手里的报纸,她常常有空就看,见到就想看,所以干脆自己订一份,选来选去选中了《中国青年报》。史微热爱写诗,梦想成为诗人,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她订阅《诗歌报》的动机。史微把订阅清单交上去,冉老师颇感惊诧,叫着她的名字、念着书刊名问:“这是你一个人订的?”史微面对一班同学的好奇,用沉默作为对老师大声询问的回答。她不想引人注意,无意哗众取宠;不过,在大家都在讲究时髦穿着的时候,她慷慨地把钱花在这上面还是令同学们对她再一次刮目相看。 史微只道自己成绩差,只道自己不可救药;系统地深思、反省时,她也意识到课外书看得太多,但不断追求高远理想的念头促使她不自觉地阅读大量课外书籍,这早已经成了本末倒置的事情,可是她并未真正察觉。她把导致成绩差的原因锁定在那些所谓的“青春干扰”之类事情上。她一直没有察觉,她大量的时间都被她花在了阅读课外书籍,以及有意识地扩大自己知识面这一浩大工程上了。到目前为止,史微的摘抄本写满了五本,剪报图文并茂贴了厚厚的两本,读书感想混在日记里,也已经写满四本,如果还把那些称之为创作的诗歌、散文、小说之类的文字算在内,又另有六、七本之多。史微只知道自己并没有松懈,并没有无谓地浪费时间,可她就是没有意识到,她把时间花错了地方!史微有时非常自信,甚至自负,但她没明白她的自信与自负,是源于她自高自大地感到:如果抛开课本,她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史微有时非常自卑,甚至自馁,她明白,她的这种自暴自弃是因为学习成绩实难与别人匹敌、想要顺利考上大学实在比登天还难!这个一意孤行、不知道如何协调好学习生活的姑娘,尽管她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她又如何能从这样的现实里走出一条开阔的路来呢?这正是: 夜读三更灯剪影,问谁喜我为徒?一窗明月一床书。青丝垂妩媚,不枉此头颅。 窗外蛾儿拼死舞,扑棱多少希图?光明本是素心乎?玻璃难劝阻,灯熄陷虚无。 |
二十七、理想友谊爱情诗心 苏月桐不可名状的痛苦和自己内心诸多说不清道不明、不能说也不便说的矛盾,让史微的心烧成了一团炽热的火。这莫名其妙的火焰喷射而出,就化作了两首希奇古怪的诗: 瞬间内在 一个偌大的乾坤, 覆焘千容,包罗万象。 它济济泱泱不便审度, 是否能换一个方式? 思路伸展不开, 凝聚、凝聚,缩成一个 趋于消亡的黑洞, 一个竭力忘却的庄严念头! 如此百般的忍耐, 换不到一次幸福的超越; 这般离奇的错位, 引不起丝毫振动! 愁绪高高在上, 热烈的氛围中, 它也欢畅! 是不是操之过急? 庄严的黑洞变得恐怖, 稳重的沉默成为威胁。 这就是必然的趋势 必然的结果? 相信愚公移山! 相信精卫填海! 只是,眼前的沟沟壑壑哟, 要走到哪一月?哪一年? 哀愁总在不断扩张, 诅咒也是枉然。 于是,在这个偌大的乾坤里, 王屋是风景,渤海也是风景! 矢志不渝的志向哟, 是弃儿,是被尘世忽略的生命! 乾坤倒转时,万物上下翻腾, 它在坠落,它又在飞升! 丘陵,我的情人 我不需要镇静, 尽管我罕见的激情遭到诽谤, 尽管“疯狂”的字调冲击鼓膜, 我仍然不需要镇静! 残忍啊,您这占卜算卦的先生, 您清楚地知道我渴望爱情, 却非要预言“先事业后爱情”, 您是要浇灭我火热的心么? 不是宽旷不是广漠, 看到的就是你的弯曲你的幽深; 不是高雅不是华美, 呈现的就是你的原始本性。 封闭而不露痕迹的神秘天地, 你的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丘陵啊,我无动于衷的情人, (无动于衷么?) 你能鸟瞰磅礴的大海? 你能仰望朴厚的高原? 无可奈何的叹息, 在你也只有这样的时刻! 平原的坦荡大海的壮阔并不遥远, 你熟视无睹你无法发现; 高原的宽厚雪峰的连绵婉约可见, 你孜孜以求却不能明白。 丘陵啊,我无所适从的情人, 你的爱情是峰峦叠嶂是谷吟溪唱。 你借助松鸣鹤舞演示你的爱情, 但你的瘴气也随之升腾。 你不是还有冷静吗? 你千岩万壑是不是深思熟虑? 你不是还有平缓吗? 你良田万倾是不是养精蓄锐? 你不用担心像大海那般剧烈地颤抖, 你也不用担心像高原那般亘古永恒, 激情澎湃的大海毁灭生命, 成竹在胸的高原窒息热情。 而你,不管你是怎样, 你都是如此这般地适宜于生命的生存! 我爱你,我是你胸怀里的一株草! 飘摇摆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我枯你苍凉,我荣你繁茂。 我的生命微不足道, 可是,在你的天地里, 凄风苦雨时我愁眉紧锁, 阳光灿烂时我眉开眼笑。 我植根于你的胸怀, 能绿时我绿,能荣时我荣, 我是那么的自由自在,自鸣得意! 丘陵啊,我无可比拟的情人, 生命不必谨言慎行, 就像我,迎接风雨追逐阳光, 一切都可以忘乎所以,忘乎所以! 史微把《瞬间内在》誊写了一遍,送给冉老师看了之后,又拿给苏月桐看。冉老师说史微以前的诗充满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正气,而现在写的诗不好理解。苏月桐则说史微的诗气象万千,意境悠远,交之以前很有长进。冉老师的意见,史微颜面上谦恭地接受了,但心里并不服气;她相信苏月桐对诗的评价更为客观。当然这不排除朋友鼓励自己的善意,但如果说现在写的远没有以前的优秀,主观上她是接受不了的。她怕自己犯了骄傲自满的臭毛病;也想到苏月桐与自己属于同类型人,她的意见难免有失偏颇;于是又用复写纸誊写了几份,分送给芳韵、陈桂娥、张武、戴铭等一众同学看,请他们畅所欲言。 戴铭文章写得极好,他和唐大业一起,都是冉老师的得意门生,高二.四班的文学兴趣小组就是他们领大潮。本来他们是城里走读生,和史微没有丝毫共通之处,如果按照史微以前的原则,是不会和他们有往来的。但因为史微自作多情地在心里把戴铭当作自家弟弟,再则开通的冉老师使大家像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一样,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热闹风气,没有严格的男、女生界限,没有严格的城、乡生阵营;史微因此得与大家诗文往来。唐大业和戴铭的散文诗清新、隽永;魏建东的杂文一针见血;张武的诗歌气魄宏伟;陈桂娥的文章不让须眉;杨红玉的藏头诗更是独一无二;等等等等,大家互相切磋、互相激励,又各显神通、各领风骚,还可自守精神家园,这让史微感到轻松自如。不过,相对于别人,史微其实还是很保留。她与人交往局限于谈论文章,私交仅芳韵一人。为了提高作文水平,史微异乎寻常地勇敢,她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我其实能为我的理想行动起来么!”史微非常喜欢冉老师带的这个班,尽管这个班的风气在学校颇受异议;尽管这个班的总体学习水平不是很高;但古人说“有所长必有所短”,万事求全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能凭现在的考试成绩判断学生将来的人生成就吗? 这个校园似乎很大,这个校园又似乎很小。在史微渴望见到秦安之时,它变得非常之大,大到她用心寻找千万遍,它也不肯暴露他的行踪;在史微沉浸于自己的理想世界完全忘了秦安之时,它又突然变得非常之小,小到一下子把他杵在她跟前。这天在厕所外的路上,史微低头走路,本能地感到对面走过来的人一点也不看路,如果自己再不避闪,说不定就会与之撞个满怀。史微抬眼一望,是秦安之。秦安之并没有低头走路,他早看到她了,是要与她打招呼。诚然,秦安之无时不刻都在她心中;诚然,她的《丘陵,我的情人》是因秦安之而作;但是,秦安之的躲避已经使他自己在史微心中成为一个意象的概念。史微爱他,但秦安之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出现早让史微对他不再存有侥幸心理。史微毫无心理准备,看到秦安之脸带微笑望着自己,她仅仅招呼了一下,而想到自己的痴心一次次被辜负,心里不禁一沉,又生硬地回看他一眼,随之擦肩而过。 回到教室,思忖刚才的情形,史微难以置信:“天哪,时时渴望见到,见到了竟是那样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瑜卿,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好苦吗?”史微无法平静:“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惨败已经是我爱情的定局,我还能做一些什么努力?瑜卿,我想你,要你,但我不能放弃自尊。天啊,她们的预言竟然是那样的灵验!为什么我一定要遭遇爱情的折磨?”史微无法忘记中考前的绝望和等待,无法忘记秦安之的拒绝出现给她心灵带来的创痛。但是,秦安之的主动招呼又在她心里燃起了一丝爱的希望,她恼恨刚才的冷漠:“你畏缩了,你担心被拒绝从而不敢追求了。被拒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担心被拒绝而时时徘徊在犹豫之中。生活中何处不存在拒绝?有拒绝才有接受!我们应该这样勇敢地想。”因为心中那一种焦灼般的渴望,史微不敢也不愿放弃。 史微对自己的感情进行了一次非常坦率的剖析。还是在懵懂无知的孩提时期,银幕上的“潘东子”、“嘎子”是她心中的秘密。这秘密自从孳生,就一直不断地在岁月中更改脸孔。这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最不自觉地寻找,史微从来不曾明确地意识到,也从没有与谁诉说过。一天苏月桐看三毛书之后谈到这个问题,三毛几岁就懂得要为自己物色一个丈夫,苏月桐说她八岁的时候也知道要找男朋友了。史微想想自己,似乎也是这个年龄开始懂得喜欢可爱的男孩子。九岁时,有次父亲送她到辰阳姑母家,她住了一个晚上要回来,于是姑母大女婿把她送过河,她开始了第一次一个人从辰阳大路口走回史家村的征程。在大路口,她东瞧西望,无意中看见高坎上一户人家有个男孩子在屋外的火炉边,那模样特别像“东子”。从此以后,每当和父亲去辰阳,路过那儿时总要怀着期待的心情往那户人家瞧上一眼。这是史微最早的秘密,史微说出来,苏月桐笑,苏月桐也曾有过同样经历:“寻找爱人,原来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共同本性。”这是她俩读三毛得到的结论。 认真说起来,史微主动心怀这样的爱慕之心去看男孩子,到目前为止历经五次。松溪中学的时候,史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秘密,那男孩也有“东子”一样的外貌和懂事。与张德祥的“相好”,史微完全是被动走到那个位置。后来是林涛,再后来就是刘琥珀。但他们都如史微心中天边的云,史微心怀喜悦地看到了他们,一忽儿忘记了,再看天空很干净。严格地说史微只和两个男孩子有过交往,一个是张德祥,一个就是秦安之。与张德祥交往史微是被动的,而与秦安之的交往,自始至终都是史微在主动地努力。秦安之远不如张德祥英俊,但松溪中学之后,史微撇弃一切外在的东西,进入追求生命内在价值的成熟状态。史微后来感谢谢一铃,感谢那次永生难忘的全校公开批评会。那次挫折重新铸造了史微,她首先学会了沉默,此后所做的第一件要事是爱慕居里夫人,写诗发誓要做一个真正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梦想生命的价值像居里夫人那样与日月同辉。理想的种子埋在她心中,反映到爱情上,就是她再也不注重爱慕对象的外表,而特别讲究此人是否合乎她心中成材的标准,是否品德高尚。这其中,村里史洪亮、雷云儿也给了她一个重大的生活启示:仪表堂堂,风华绝代也许损人利己、道德败坏。说到这两个人,其实史微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恨他们。可认真计较起来,史微也是自他们之后对外貌华美的人不屑一顾的,甚至包括自己。史微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认为她活在世上是拿外貌做本钱。外貌是父母的作品,如果一个人要靠外貌达到目的,那得多悲哀。故而,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爱人时,史微强调的是才华和品质。由此可以看到,林涛不是很英俊,刘琥珀也不英俊,但他们都努力学习,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秦安之这两种特质就更加突出了,史微为他而作的第一首诗《你》,再好不过地解释了她爱慕他的原因。 福兮祸所依。史微知道,造成自己今天生活这么被动的原因,除了自己为追求生命达到永恒而做出的许多努力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外,更主要、更直接的原因还是美丽带来的麻烦。柳锦云看到自己就把自己当作她的对手;除了外貌,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有这样的想法?苏月桐常常预言自己将来的爱情不会幸福,预言男孩子爱自己会爱得很苦,还不是从外貌出发来判断?可是,包括十四岁前的岁月,自己何曾以漂亮自傲过?这是一个美丽生命注定要遭遇的悲哀,红尘的可恨既在于此! 对于许多事情,史微其实心里有底。因此她对秦安之说:“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可能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而一个人所能失去的,我又全部失去了。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讲话,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一切都真正地无足轻重吗?我想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在她(他)自己看来很客观的想法。人本来就各有一套自卫的武器,说这个并不就是悲观失望。”史微又说:“我的能力极为微弱,和我打交道你不能有任何长进。在将来的日子里,如果你真走远了,我或许有可能再在我的周围寻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那时,你会成为曹园菊第二。向你暴露心事的时候,我总忘不了远在二中的曹园菊。你信吗?我曾幻想过我和她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二。真的,我发现你俩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而对于你们两个,我又有近乎全部相同的态度:我只知道向你们输灌我的思想而求得帮助,却从不关心你们的一切。想起这点,我常感到好笑。其实你们知道我对你们持何样的心!我很自私,而如果有一天你们彻底地离开我,但愿我这种自私不是我失去你们的原因。” 史微把心思写在纸上,装在口袋里,机会来了,她把它递到了秦安之手里。 |
二十八、该有勇气承受嘲笑 五。四青年节到了,高二.四班的黑板报要换新内容,班长王小月叫史微出一首诗,史微就把《瞬间内在》交给了她们。这天下午,史微吃过晚饭回到教室,发现黑板报已经竣工,观之整体效果很不错,自己的诗端端正正在当中,心里甚是高兴。史微当初担心黑板报内容多,而那首诗太长,写上去很有可能影响版面结构的协调和美观。现在看到黑板报,才知自己是杞人忧天。这个班不亏有这些货真价实的兴趣小组,擅长美术、书法的同学,把这块黑板当作自己才华的用武之地,每个部位都被他们进行了精心的构思、设计,因而什么文章放在什么地方,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黑板被他们分成三大块,左、右是散文、笑话、名言警句,中间是诗歌。诗歌因为体裁和行数,被分成两竖排,并用细线雕出,全诗又被彩笔勾出花边,给人一种“园中有园”的感觉。它虽占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板块,但黑亮的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字体娟秀分明,所以并没有妨碍整体结构的协调和美观。这得归功于热爱美术和书法的同学。 史微看完其他内容回到座位上看书。这时,同学们也都陆续来到教室,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教室后面传来几个男同学高声喧哗的嬉笑声。史微仔细一听,他们是在拿她的诗戏谑、调笑。史微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姚尧、魏建东和另外两个同学在那儿得意忘形地大肆叫嚷。他们一个人怪叫,两个人哄笑,三个人指手画脚,极尽夸张之能事。原来安静的教室,现在充满了他们阴阳怪气的喧嚣声。 史微越听越沉不住气,越听越恼怒。她不怕别人说自己的诗写得不好,但以这样一种轻浮的方式和态度对待她的诗歌,她觉得屈辱:“这是挑衅!这是存心要我难堪!”她忍了好一阵子,希望他们能停止他们的怪叫。但他们好像对自己的行为着魔了一般地没完没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的史微走到教室前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姚尧、魏建东等,你们拿别人的文章作笑料,在那儿手舞足蹈,阴阳怪气地叫嚷,那一刻,对于你们是不是人,我感到极为怀疑。我没有本领掩饰自己的心胸狭窄,你们拿我的文章调笑,我感到无尽的耻辱向我袭来。听到你们那近似魔鬼的怪笑声,我不知道拿什么来平息心中油然而生的气愤。在此,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你们那种让人听了就能感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声调来同你们媲美。不过,你们也别太高兴,你们如果是人,充其量也只能属于“瘪三”之流。别人伤害你们的自尊心,你们不会感到气愤?你们不在乎?也许是吧,因为你们是一群地地道道的无赖。 本来,史微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许多同学就在观察她的反应。她起身走上讲台,同学们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停留。等她写完回到座位上,教室变得非常安静,在黑板报前肆无忌惮哄叫的同学,也随着这安静而安静了下来。后到的一个男生,走进教室看着黑板上这段话,好事地大声高念,他的同伴没有附和,教室出现了紧张气氛。 史微此时心中充斥着无量滋味。起初在她脑海里,除了回荡着姚尧、魏建东等人尖锐的笑声和叫声外,就是由此而生的屈辱与气愤如狂飙巨浪。而等她进行了“还击”之后,她的心灵依然无法平静。史微下晚自习就回到了寝室。 苏月桐回来之后,史微马上就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对她说了。苏月桐语出惊人:“既然有勇气拿给别人看,就应该有勇气承受别人的嘲笑。” 此话力拔千钧,史微闻之非常震惊。她像从一场噩梦中突然醒来,马上知道是自己错了:“是啊,既然有勇气拿出来给别人看,就应该有勇气承受别人的嘲笑么!”她在心里重复着苏月桐的话,对苏月桐顿生感激之心!她知道,在这关键时刻,苏月桐又帮了她一把。 知错的史微说:“那我现在就去向他们道歉。”说完就想返回教室。 苏月桐看着冲动的史微,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已经做了,又还去搞什么鬼!” 此话很有道理,史微决定静观其变。史微反省这次行为,觉得自己就像受了刺激的神经病人,又发了一次疯病。她那一段话,交之别人对她的嘲笑,分量一点也不轻,肯定也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接下来,她能够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是等待,是等待他们更厉害、更恶毒的攻击,并保证自己在这种攻击之下保持冷静!是的,她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以平常心态听之任之。 第二天,果不然黑板上出现了激烈反应: 姚尧、魏建东等…… 是排列还是组合? 但我毫不在乎。 是狭隘还是耻辱? 只有我们诗人清楚。 本是一只破烂的麻头, 但自以为圣洁、巍峨; 亦知三岁的盲童, 手摸也觉得蹩足。 读者实则是出自无意, 哪知招来致死的天祸。 幸好我崇拜的布鲁诺, 诅咒我也不甘示弱。 莫道你真是伟大的诗魔, 是鬼神亦能如何? 这是姚尧写的。史微看着黑板上的诗歌,总觉得非常好笑,也不禁真的笑了:“所谓‘愤怒出诗人’,此话一点也不假。姚尧为反击而作的这一首诗真的写得很好。”史微读之觉得朗朗上口,不禁暗暗赞叹。 黑板上,除了姚尧的诗以外,另有一行字:“肚子笑疼了。我想除魏建东外,这是名副其实的狗咬狗的尖锐斗争。——读后感”笔迹出自另一个人之手,是谁呢?史微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但无论是谁于她已经不重要。二十年后闻此班同学聚会史微赋得《金缕曲》曰: 一往情深者,对时空,清歌一曲,泪如珠下。身隔人墙无重数,心驾灵犀快马, 去驰骋、青春原野。把臂光阴些些涩,每三更入梦如何罢?吾自语,莫惊诧! 张王赵李谁曾骂?到而今,当时笑怒,已然成画。离别人于尘中老,可否停杯细 话?道往昔、音容无价。风雨阳光加我辈,若粲然红叶经春夏。此好景,长牵挂! 这事在史微已经风平浪静,但在高二.四班却正是风起云涌之时。史微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她看到,身为班长的王小月是真的急坏了。也许是担心她看了黑板上的内容后再一次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担心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总之,王小月说:“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我要亲自去问姚尧、魏建东他们。我如果不这样做,冉老师知道了就会怪我。”看着王小月脸上那副“天下大乱”的惶惑模样,史微劝阻无用,暗道:“她是真的受惊了。这可不能怪我们这群好战的‘勇士’。”让史微意想不到的是,她和姚尧等人的“交火”竟然在班级引起骇然大波,据说男生和女生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论,男生已经向女生宣战,而女生的斗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叫阵”的人是谁?“应战”的人又是谁?史微本来可以问问,芳韵、王小月给她说的时候,就有一种她们和她是“同一战壕战友”的意思;但史微真的没有了兴趣。她听的多、说的少,她们也就没有了热情;磨刀霍霍的“战争”就这样销声匿迹。这正是: 偶因噪扰入迷津,失本心时张逆鳞。所幸一言平怪力,瘴烟消散认真身。 |
二十九、到苏月桐家去做客 这次洗礼,史微的灵魂安宁了许多。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确实在留意史微,这天秦安之写来了一张安慰她的便条。秦安之似乎洞悉她班级里发生的事情,又是鼓励,又是劝慰。便条后面,秦安之说了史微和他的关系。他不正面说他不爱史微,他说是史微变了,说史微找他本来就只是寻找友谊,说史微天真,说史微的苦恼是孩子的苦恼。中学时代不允许谈恋爱,不管是巧遇还是便条交往,史微和秦安之都不能当面罗,对面鼓地把事情说明白。史微不同意秦安之的说法,是寻找友谊还是爱情,史微清楚得很。她不否认当初是为了寻求帮助,但是,如果说这一交往的全部过程仅仅只停留在友谊界面上,上帝也会来为她辩说几句。不容否认的是,友谊确实给了她无穷力量!秦安之、曹园菊、苏月桐、赵思雯、楮绿珠、朱青青等等,他们在不同程度上促使她清醒、成长;他们都最大限度地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史微感激上苍给予人类这样一种美好的感情;感激上苍给予她史微这样一群真挚的朋友!史微知道培根,她抄写过他的无数名言警句,但当她读到他的《论友谊》,才真正激动得发生无限崇敬之情!她史微的朋友,就验证了他培根论述的友谊。但是,对秦安之,她的心思无法这么简单。她写了一首爱情诗《不解》,只是像《丘陵,我的情人》一样,它注定没有读者。对于现时的史微,如果把这样的诗歌拿给别人看,不知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高三同学的故事愈演愈烈,直至如火如荼。这天苏月桐把三毛的《中南美纪行。万水千山走遍》递到史微手里,史微看这本书的时候,苏月桐倾诉道:“冷波买了许多三毛的作品,在毕业前的这一刻,他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了自己相好的同学。冷波给三位女同学送了书,但这一行为的实质目的是给其中一个女同学送书。因为这三个女同学是要好的朋友,他给其他两位同学送书的署名是冷波,而给另一位的署名是‘一个热爱三毛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同,我的预感又得到了验证:我们只能平行向前而不会相交。”史微听了此话,知道苏月桐爱着冷波。但不管从哪方面比较,苏月桐都比那个女生优秀。史微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冷波和她会相爱吗?我不相信,直到听说他们结为伉俪为止。”史微觉得处于爱情中的苏月桐太过敏感。 由于连日废寝忘食地阅读课外书籍,史微拖欠了许多作业。前几天发下的两张数学试卷,史微一道题也没做。今天老师检查,来到史微桌前,史微无言以对,想用笑容来赖帐,想用笑容承认自己的不是,想用笑容博取老师的原谅,于是笑了笑。但是,老师非常认真,他看着眼前这张干干净净的试卷说:“你不做作业象话吗?”老师似乎还想找到一点安慰自己的材料,就把史微的试卷都翻看了一遍,却发现真的都是空白。老师动气地说:“一道题都没有做啊!啊?”这时,史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了敷衍了事而准备的笑容是多么地讨嫌!自己的表现是多么地可耻!在责任心极强的数学老师面前,此时史微非常内疚!想起去年肖丽兰老师对自己的批评,想起张皓岩老师的大红问号和“为什么”,想起英语老师对自己的厚爱,史微再次强烈地意识到:“我欠下了一笔永远也无法偿还的债务;对于工作认真负责的老师,我的歉疚不会消散。我辜负了他们的辛劳,永远对不起他们!”这正是: 史含华,史含华,不做试题像话吗?看谁像你呀! 科学家,文学家,植梦心中待发芽,终生守着它。 诘问声,圣母声,不弃冥顽连唤名,玉音能不听? 读书情,女儿情,此后人生守未更,师恩心里铭。 忆师恩,说师恩,大德无私在诲谆,追思久愈新。 误青春,惜青春,好梦无缘入禹门,书留一缕魂。 高三同学最后一轮系统复习已经结束,这个星期他们进入了自由复习间断。在史微看来,对于预考,苏月桐是成竹在胸。苏月桐一点都不紧张,史微疑心她除了聪明之外,似乎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苏月桐让史微相信天才之说。星期六中午,即预考前最后一个周末,当许多同学留在学校作最后冲刺时,苏月桐异常轻松地邀请史微去她家做客,史微高兴地答应了。这是一件大事,于是两个人商量什么时候起身。她俩根据多年读书经验总结出,学校排课程表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把星期六下午安排重要课程,特别是最后一节课。“大概,这就是为了让寄宿生星期六好回家吧。”下午上完第一节课之后,她们排并排地走在了路上。 在路上,史微兴奋地告诉苏月桐:“你知道吗?自从八三年转入一中读书,这几年来,是我第一次去同学家玩耍。你不知道,在松溪中学的时候,我到过多少同学家!我算一算啊,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我足足去过十三个同学家。”然后,兴致勃勃的史微一个、一个地给苏月桐讲述她和那十三位姑娘的深浅友谊。史微最难忘的是去黄娴菊家。黄娴菊的家在锦江上游,那是冬季,史微和黄娴菊去她菜地拔萝卜;拔了两个大萝卜之后,穿过河边长满落叶灌木丛的沙洲,两人来到又浅又清的河水边玩耍,黄娴菊唱“清清的花溪水,一直向东流”那首有名的歌曲给史微听。说到这里,史微仿佛看到提着青青叶子、红红萝卜的黄娴菊,正与她穿过那开阔美丽的沙洲,在河水边,黄娴菊清脆的歌声传来,甜美的笑容浮现。停顿良久,史微说:“以前我都不知道我们锦江上游那么宽、那么浅、那么美!”苏月桐也听得发了痴:“你以后和她有联系吗?”“没有。她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我打听过她。曹园菊和她家隔得近一些,据说她去王安平学缝纫,后来嫁人了。”苏月桐和史微一起为史微那一段美好的友谊叹息。 过了云潭镇之后,她们就上了前后左右都是稻田的乡村之路。这条路非常特别,它是用一斩齐的青石板铺成,让史微从它的光亮里想到它的古朴、它过去的荣华。现在是多雨季节,史微走过太多的泥泞路,于是由衷地赞叹:“这条路真好、真美!这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铺的呢?”苏月桐没有回答,只是脸上流露出骄傲的微笑。 进入村庄,史微发现,这个村子比起史家村,似乎富裕得多。在这里,青砖瓦房代替了老旧的木房,到处都是兴旺景象。就在史微感觉这些差异时,苏月桐把她带到一栋气派的青砖楼房前,轻和地说:“这就是我家。” 史微怀着新奇的心情跨进门槛,首先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灶门口。他年近六十,皮肤褶皱,剑眉乌青,眼睛明亮,身体干瘦如柴;虽然是坐在那儿,但挺长的腰杆和曲伸幅度明显的腿脚却无一不在说明,他是一个高个的英武男人。苏月桐说:“这是我爸爸。他身体不太好。”苏月桐对史微说完,又对老人说:“我同学来了。”老人没有吭声儿。史微在老人目光的注视下,跟着苏月桐走到了另一间房子。这时,门外走来一位五十几岁的精干妇人,她手挎竹篮,篮子里盛满了菜叶。苏月桐叫:“妈妈!”史微打量,她的身板一点都不弱小。史微一下子感到好纳闷:“不是说人的身高与父母的遗传有关吗?她父母都那么高挑,她为什么这么矮小?”苏月桐一米五零都不到,和她父母高大的身材相比,她确实太娇小了。 吃过晚饭,苏月桐带史微去芳韵家玩耍。走过几口水塘、几棵果树、几根田塍、几户人家,她们来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前。大门里阔气的青砖平房前场院宽敞,东西两边有果树和蔬菜,给人一种安稳、平实的感觉;这就是芳韵的家。芳韵和她父母与她的小哥哥住在这里,她的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另立门户,分开过自己的小日子、好日子去了。 苏月桐去上厕所了,史微忍不住心中的奇特感受对芳韵说:“苏月桐的爸爸、妈妈都那么高,她怎么才长那么一点个儿?真有趣!这是典型的变异现象。”芳韵看了史微一眼,又移开目光轻声地说:“我们村子里的大人都说,她爸爸没有生育能力,她和她哥哥都是她爸爸带着她妈妈在铜仁做瓦时跟别人生的。”史微惊疑不已!看到史微一脸惊讶,芳韵进一步说:“大人都是这样议论的。她爸爸、妈妈刚结婚的那几年一直没有生育,后来,他们去铜仁做瓦,两年后就带回了她哥哥。她哥哥长到六、七岁了,村子里的人见他们再没有接着生,就感到很奇怪,这时就有了关于他们在外面做瓦时的种种议论。后来他们带着她哥哥又去铜仁,结果就有了她。她哥哥很高很好看,大人说,她和她哥哥不是一个父亲生的。她哥哥不在家,经常在铜仁找副业。”看见苏月桐微笑着从房子那头厕所走出来,芳韵停止了说话。史微装着没事人似的,和芳韵拉了一句家常。此后,在芳韵面前,史微再不提此话,甚至避免谈论苏月桐的任何事情。史微的沉默得到了芳韵的理解。 一切照常运转。星期一下午,当史微满脸笑容地去找苏月桐一起吃饭时,一见面,苏月桐就严厉地斥责道:“你在搞什么鬼?你和秦安之在玩什么游戏?怎么把吴笑梅也卷了进去?”史微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游戏?什么把吴笑梅卷了进去?”苏月桐继续气呼呼地说:“到底是你在和秦安之好,还是吴笑梅在和秦安之好?你们三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玩的哪一门子戏?我怎么又听说秦安之和吴笑梅在相好?”史微愣了!接着非常坚定地说:“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一班的同学都在这么议论。”苏月桐认真、严肃、盛气凌人。“嗡”的一声,史微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白晃晃的太阳把世界照得白晃晃的,而史微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苏月桐后来说了什么,苏月桐后来怎样和她分开,她都不知道了。 |
三十、冷心人的处世方式 五月二十三日,预考的帷幕终于拉开。二十四日、二十五日,毕业班的同学经过三天的连战,现在都回家等待消息去了。 这些天,史微几乎停止了写日记的习惯。写日记等于把人沉入痛苦和惆怅中。基于这种认识,她几乎改掉了写日记的毛病。然而停止日记并没有给她带来安慰;相反,许多难得一现的激情忽然从思想的幽谷升腾而起,由于她没有马上捕捉、记录,它就不留痕迹地飘散在她的思想天空,让她痛恨自己:“我太怯懦了。连日记都不敢记,我还算个人吗?我不应该放弃写日记的习惯,我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心里历程。” 促使史微再次写日记的是赵思雯的 和一个同学的母亲。赵思雯来信说: 含华:你好! 吃过晚饭,我无心与别的老师闲聊,于是便坐下来给你写信。 你说没有人真正理解你,苏月桐、吴笑梅,就是我,也没有完全理解你。可你忘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不同的血液,我们各人的大脑各不相同,我们怎么会有完全相同的思想呢?所以我说你太苛求别人了。 星期天,我妈为了一件东西,又和我吵起来。她说我把它送给了X先生,逼着我立即交出来,而这件东西我又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使我十分难堪。 说到X先生,我感到很烦恼。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妈不许我和他好,我也就和他算了。可是我妈偏不相信我,还说我瞒着她,暗地里和他恋爱。不仅如此,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和X恋爱,她就要如何、如何地整治我。我妈太专横了,我忍受不了她那种专横。如果她再为X的事打骂我的话,我倒偏偏要和他恋爱了。 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你,又何曾有人完全理解过我?你只知道说我太狡猾,说我太可怕,因为我的种种手段,种种计谋都在你的面前袒露无遗。可是你没有想到,我的内心深处装着十分沉重的痛苦。真的,你不知道。 我对你说过:我决心让那些曾经给予了我许多痛苦的人明白,任何人休想冒犯我而不受到惩罚,这取决于我的态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惜一切力量。正是因为它,我才消耗了许多的精力;也正是因为它,我浪费了很多时光。但是现在,我却仍然没有做到,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无能。 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在调离火马冲的前一天,把我在X事件之后,我是如何对待×××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我的目的是什么?都真实的、毫无顾忌地对他说出来,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男子,他会更加爱我的。你曾说过,他的妻子在大事上,在运用计谋上不如我。他自己也这样说过。但是你却又说:“他不会离婚的,因为他好色。”其实,这并不等于他没有志气,他的权欲、官欲都很大,他很希望干出一番事业来。而在事业上,他妻子能给他的帮助远远不及我能协助他,他为什么不会离婚呢?我很希望你能找出一个理由来让我相信:他不会离婚。我便好甘心认输。 我也曾想,有一天,当我和他不在一个学校时,我便把一切都坦坦白白地告诉他,不是为了像你所说的,如果他是一个真正有志气的好男儿,他会更加爱我;而是为了让他吃惊,让他明白:我不能随便让人冒犯!但是现在,我却不想这样做了,因为我好无能。 你说你爱整个世界,爱全人类。但是我却觉得你的心很硬,甚至有点残忍。不论是谁,只要和我的感情达到一定程度,不管他怎样伤我的心,也不管他怎样伤害了我,如果一旦分手,我都会痛苦,特别是想到这个人对我的好处时,我会更加难过。这是我的致命弱点,或许正是这一点害苦了我。可是你却和我不同,一旦分手,你连伤感都不会。这使我感到寒心和可怕:你是一个“冷心”人。 对于伤害我的人,我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再去惩罚这些人了。宽恕了这些人吧!我只想从现在起,脱胎换骨地变成另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拿起久违的课本,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学习。再则,就是把我自己所走过的人生之路写出来。我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却沉溺于一种虚无的遐思之中。但愿从现在起,我能赶快拿起笔来,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学习,学习! 这两个星期我不回家,你还没有来过火马冲,来看看吧。 思念! 表姐:赵思雯草于1987年5月23日 今天二十六号了。读完信史微心里起伏难平。 前两天气温很宜人,不料今天下了雨,穿一件衬衫感觉冷。上数学课的时候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母亲。她的到来令许多同学侧目。她是给她孩子送雨鞋、外衣。她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就走了。史微知道,她与她的孩子已经通过目光进行了交流。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可是落入史微眼中,它像平静的湖水中突然来了一条蛟龙,折腾、翻滚,兴风作浪,一下子毁掉了原来的宁静。史微想起,自己早先那首《渴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她感慨:这个世界永远是有父母的孩子多,无父母的孩子少。没有父母的孩子,谁不渴望父母的爱护?如果母亲不幸死去,你可以同家人一起怀念;而如果母亲是因为离开,作为孩子,你所能做的是什么?是思念,是无穷无尽的思念!是渴望,是不休不止的渴望! 史微小时候很少想母亲,可是随着芳菲年纪的到来,她越来越需要母亲。这天她重拾日记写道:“我多么渴望同学的妈妈就是我母亲。母亲若能出现在这里,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我多么渴望她出现在我面前,给我理清心头的思绪。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妈妈,我要说我爱瑜卿,我要说我多情,我要说我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有人认为我残忍?思雯姐,你三番五次说我是残忍的人,说我是冷心人;可是我的心是罕见的高温地!我是真的热爱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与别人有过交往,因此你无法忘记。而我说我能立即忘记,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和别人有过交往啊!而现在,如果我能轻易地把你想见识的秦安之立即忘记,我宁愿立即忘记他而让你说我是冷心人。可是,我现在无法忽视他。我爱他,因而我恨他;我恨他,是因为我爱他。妈妈,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去年见到您时还没有这种明显的心思;那时,您就告诫过我不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妈妈,如果我能够左右自己的意志,我一定立即剔除这种感情。问题是,我的喜怒哀乐全都被他主宰了,我由不得我自己啊!” 如果母亲在身边,史微会把心思统统说给母亲听,然而她只能空想。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她在心里呼唤妈妈的时候,妈妈宛如就在身边。事实是,妈妈和她近在咫尺,但也确如远隔天涯。这是她史微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悲哀。 |
高三文科班应届生预考名单出来了,共有二十四人上线,其中七个是女生。这个消息是冉老师上课时公布的。史微下课后马上弄清,苏月桐、朱青青、刘家燕、赵慧琴都在这七个女生之列。苏月桐、朱青青能够考上虽然是预料中的事情,但史微还是非常高兴!史微只是想不通:刘亚彬为什么没有上线?刘亚彬一心一意求学,她成绩也一直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上高三以后考试一次比一次差。是不是事倍功半呢?史微猜测着。两年后史微得知,原来刘亚彬进入高三也开始谈恋爱了,她后来在她恋人的鼓励下考入了大学。正因如此,她才向她的朋友苏月桐公开她的恋情。 又据冉老师说,一班这个高三应届尖子班也有四人预考落榜,其中一个是因为谈恋爱。一般说来,老师明确说出原由,肯定是情节严重。史微忍不住捉摸:这个人是谁呢? 午饭过后,史微坐在教室,想着高三同学的考试情况,在本子上写了满满一页“榜”字。正在这时,秦安之来了,在走廊叫她。 站到秦安之面前,史微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史微望着秦安之,心中的喜悦犹如泉水,源源不绝地从心底冒出来。史微发现,原来他比自己高!史微发现,他的裤脚破裂了,他却听之任之。史微发现,他似乎有一点儿手足无措。史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爱慕。她就那么满心欢喜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在史微充满爱意的热切目光注视下,秦安之说:“史思振考起了。他担心他自己考不上,叫我先来学校看结果,然后告诉他。你今天就回去告诉他吧,叫他明天来学校。”史微连忙答应了一声:“好的!”。看了史微一眼,秦安之望向远方又说:“赵青云也考上了。还有刘琥珀他们也都考上了。” 史微转念一想,史思振预考上线的消息根本用不着自己去告诉他,他父亲是老师,对于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们心中的急切决不容许自己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人。另外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赵青云和刘琥珀的情况呢?赵青云是她表弟,按常理她应该关心他的成绩;刘琥珀呢?显然,她说过暗恋刘琥珀,他耿耿于怀了。她也知道,他之所以跑来告诉她这些事情,是因为他知道她在为他担心,他来就是告诉她:他考上了,她可以放心了。史微脑子里转了一个大弯才问:“你自己考得怎样?你考了多少分?”秦安之的心情一下子显得沉重起来。他犹疑了一会儿,看了史微一眼,最后又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这一次考得很不好,只得了530几分。”史微知道,他真是隔别人一大截了。 秦安之走后,史微坐在教室痴了半天:“我常常渴望你出现,你却没有出现;今天是关键时候,你想到了,来了。瑜卿,你不知道,你的到来叫我多么高兴!你的出现解除了我心中淤积的许多疑云。你让我放心,我感到满足。” 尽管想到史思振预考上线的消息不一定非要自己跑回去告诉他,但既然答应了秦安之,就应该去做;放学后,史微急急忙忙地冲回家,把秦安之要她转告的消息及时告诉了史思振。出乎意料,史思振一家真还不知道史思振的考试情况,史微没有白跑这一趟。史微回到家,时间不早了,她去伯娘家草草地找了一碗饭吃。 第二天早晨,为了上课不迟到,史微五点半钟就起来赶路。不料,昨天傍晚还露在外面的一座小桥,今天早上它就淹没在洪水里了。这座桥距离锦江不到五十米,史微沿溪看了看,知道水是从河里让进来的,于是绕道溪的上游,走了很远的路才过那条溪。她以为迟到是无疑的了。到达云潭镇,时间将近七点,但还没有客车去辰阳。无奈的史微只好委屈自己的腿,继续嗵嗵嗵地朝前走。在出镇一许里的公路上,一个陌生人招呼一辆卡车,史微搭他的福,也上了那辆大卡车,她麻木的双腿才得到休息。但是好景不长,卡车跑了两、三公里,司机因事在一处村庄的路上停了下来。史微是享他人之便,知道卡车和司机不会以自己的意愿为转移,于是急忙下车继续赶路。当她风风火火地踏进校园时,早自习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前几天,学校开展了一次全校性作文比赛。因为上次“居住与环境”征文赛事的有始无终,史微并不打算参加这次活动。今天是比赛的最后一天交稿日,冉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之后,见史微毫无动静,下课单独问她:“史含华,你还自称是文学爱好者,怎么不见你有动静啊?”史微笑了笑,没有吭声。冉老师走后,他的问话却留在了她的脑海。 第三节课,英语单元小测验,老师发下试卷,叫大家遵守纪律,自觉测出真实水平,然后转身走了。老师走后十几分钟,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埋头做题时,听见戴铭与人说话。起先他们的声音并不大,还有点儿约束,后来越来越响亮。讲到兴起时,他们如处空室,如在野外,似乎完全忘记了周围的同学,忘记了这是在考试。他们毫无顾忌边说边笑的劲头,让人联想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但是,这是在考试,这肆无忌惮的说笑干扰了大家,不堪忍受的人开始抬头看他们,表示对他们行为的不满。然而他们对别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依然旁若无人地谈笑生风。于是更多同学抬头朝他们看去,然后又无奈地埋下头。史微坐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些题目原本不会做,受了这声音的干扰,脑子更是不能进行正常思维。特别是对戴铭这种表现,史微很失望:“如果真是我弟弟,你早被赶出去了。”她忍无可忍地撕下一张纸写道: 戴铭: 你们不觉得你们自己太不象话了吗?你们现在的举动,就是你们所追求的男子汉气概?你们或许被人嫉妒被人羡慕,但不要忽视了,也有人对你们不屑一顾。你们以为自己是老师的宠儿,但要知道,你们不是大多数同学的骄傲。想想吧,你们把谁放在眼里了?老师?同学?你们放纵自己的一切行为,毫不考虑:我的言行是不是影响了别人的学习?你们以为自己了不起,想过没有,你们了不起的地方在哪里?这些被自己认为了不起的是否真是值得自己目中无人的资本? 或许你们仅仅是表面毫不在乎,而在心底有着执著的追求。但要明白,这种毫不在乎对你们自己是毫无益处的。 英语考场上你们的行为使我忍无可忍,我是有感而发。你们可以拿任何方式来嘲笑我、还击我。 史含华 史微把写好的便条递给他们,不一会儿,便条回到了她手中,便条背面条理清楚地罗列了几点: 1、 无所谓“嘲笑”和“还击”。 2、 谢谢你的关心! 3、 我只不过想放纵一下,并非目中无人。这点,你误会了。同时,你是否觉得你说得过分了点? 4、 冒号后面应该打引号,否则那个“我”便成了你自己了。你说呢? 5、 无所谓“男子汉气概”、无所谓“宠儿”、无所谓“骄傲”,也并不是“毫不在乎”。 6、 的确有些影响他人学习,应该注意,以后收敛。 7、 我们并不自觉了不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8、 再次衷心地谢谢你! 戴铭的回话让史微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知道被他们嘲笑、还击了,但她对自己因为傻气而招来的“报应”毫不在乎。自从昨天她的“瑜卿”来找过她之后,她就完全被幸福覆盖、笼罩了。甜蜜的爱情使人宽容,使人坦荡!史微坐在哪儿就笑在哪儿,走到哪儿就笑到哪儿。这一种美妙的心情,怎么会因为这一件事情而一下子被破坏呢? 吃过午饭,史微想起冉老师的问话,就以《感悟生活——日记一则》为题,把早上赶路的过程记述了一番,然后写道:“生活,原本是艰难的。人,谁都不是闲人。我们有幸同时生活在这个社会,却各有各的责任,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使命。如果因为意外相逢,并从对方那儿得到方便,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我那时站在车上,就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但是,得力于人毕竟是短暂的事情,生活要延续,很多事都在等着我去做,我不能把暂时的方便当作永恒,以至于白白地浪费了时间而不能预期达到目的地。人在生活中要承担的毕竟是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世上,又有谁的帮助能够真正为自己担负起这样重大的责任呢?所以我遇到困难时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想方设法克服困难。而得益于人时,我会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会在便利过去的最早时刻立即行动起来,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当我行色匆匆地赶到学校时,我并没有耽误正式上课。”史微写这篇短文得心应手,一蹴而就。放学前,当冉老师最后收稿时,她把它交了上去。对她而言,它的意义在于她没有当生活的旁观者。 |
三十一、怜人之力爱人之心 高三预考上线的同学陆续回到了学校。史微不知苏月桐什么时间到校的,预考上线的几个女生归到了一个寝室,史微没有去看她。史微以为,她那次对她居高临下的斥责,使她们之间的关系从表面到内心都彻底地断裂了。不料,一早出门打洗脸水,就听到她高兴地叫“史含华”。人逢喜事精神爽。史微抬头发现,苏月桐脸色非常好,史微的喜悦也随之而来! 吴笑梅预考落榜了。苏月桐说,吴笑梅感到当初选择读理科是一种失误,下学期来复读,就选读文科。这是吴笑梅舅舅朱建说的。史微觉得吴笑梅的总结很对。在史微看来,吴笑梅一直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她除了上课听讲,下课看书、做作业,很少有别的爱好。她不上山,不去河边,不看电影,不读课外书。在以前,史微和她多说一会儿话她都嫌浪费时间,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记得要学习。她这样努力了三年,预考没考上,肯定是因为不适合读理科。 苏月桐和吴笑梅是因史微互相认识的,后来吴笑梅喜欢苏月桐远胜过喜欢史微。史微从不因此而心生不快。她知道吴笑梅不理解她,第一个对她说“你疯了”的人就是吴笑梅。这学期,吴笑梅有意无意地疏远,史微认为是自己强人所难,把那些在别人看来奇怪的想法说给她听,强迫她接受不能接受的东西,从而导致她疏远自己。因此,想到她阳光般的笑脸,想到她的爽直,史微就忍不住想给她写信。史微不相信苏月桐那次所说的话,自秦安之来找她之后,她就更加肯定那是无稽之谈了:吴笑梅是因为她史含华才去接触秦安之的,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如果他秦安之和她吴笑梅相好了,他秦安之又怎么会来找她史含华? 晚饭后,史微从床头书堆里抽出一本练习本,翻了翻觉得一张纸写一个地址太可惜,就在一张写过的纸上撕下一线干净边角,拿着去找朱建。路上碰到刘家燕从教室出来,于是问:“朱建在教室吗?”刘家燕想了想,说:“他在教室。你找他有什么事?”“我想问他要吴笑梅的地址。嗨!不如你帮我代办一下算了,省得我跑到你们教室去。”说着就把那一溜纸片递过去。刘家燕下意识地接过纸,当她注意到史微递给她的是宽不过两个指头的纸条时,她哑然失笑,一边把纸条退给史微一边说:“你那么吝啬啊!”史微顿时也大笑起来,看了一眼被刘家燕弄皱的小纸片,想起刚才找那一溜纸的傻劲头,着实把不清:这是吝啬呢,还是节省? 史微很快给吴笑梅写了信,但是,就像给江豪写信一样,也是如石沉大海。史微自我安慰:“她预考落榜了,心情不好,才懒得给我回信。下学期开学前再给她写一封吧。” 爱情使人盲目。这话用在现时的史微身上恰如其分。史微只道自己和苏月桐同时对秦安之有意思,史微从来没有考虑,也不相信吴笑梅会对秦安之有意思;因为,吴笑梅在她面前从来就没有流露过她对秦安之有好感。史微不敢广交朋友,就是怕朋友伤害自己;她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秦安之之所以对她史含华躲躲闪闪、举棋不定,除了江豪引起的风波外,就是吴笑梅的影响了。史微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因为她被迫成了别人议论的热点。史微又算是一个幸运的姑娘,因为她不知道这种种真相。如果她真知道这种种真相,她肯定会诅咒上帝! 星期六,史微去看望表姐赵思雯。 火马冲中学的格局和松溪中学差不多。当史微在别人指点下找到赵思雯房间时,史微仿佛站在姑父赵志强松溪中学的房门前;她突然觉得生活安排了无数个模式,许多人可以根据自身的要素而去套用其中一个最适合于自己的模式度日。史微敲门时不禁思忖:“将来适合于我生存的那个模式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愿我生活的模式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生命的价值。” 赵思雯半日才确定外面的叩门声。她机械地去开门,望了一眼来人,又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来人,就又机械地回到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傻坐在那儿。 看着表姐消瘦如一副骨架、木讷如一个偶人,史微在那一瞬间惊骇得失去了思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姑娘就是自己那足智多谋的表姐赵思雯!但是,赵思雯还是赵思雯。史微骇得不敢高声:“思雯姐,你怎么啦?” 赵思雯许久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才意识到史微如约来了。她刚毅地说了两句叫史微听不懂的简短的话,之后一直不与史微多说什么,史微也没有再强问。但是,史微终于相信,一个坚实得有点儿肥胖的姑娘,真的可以在短短两、三个月内消瘦成另外一副人形。以前柳锦云指着照片上那个一大堆的姑娘说是几个月前的她,史微非常怀疑;现在史微信了。这个世界无所不能,有什么不该相信的呢? 晚上,当姐妹俩终于可以交心时,赵思雯给史微看一段短文: 耕种心灵的土地 我心灵的这块土地,已经是杂草丛生,荆棘满地。但是现在,我要耕种它。 锄杂草,汗水淋淋;砍荆棘,伤痛难忍;犁尖触地啊,血滴渗心!犁过之后,这块土地已经是伤痕累累。这犁去痛苦之后的痛苦啊,将换来生命的更新!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里程碑! 史微读了一遍,没有确切地明白什么,又似乎全都明白了。史微沉默,赵思雯也沉默,时间似乎凝固了,而一切都在不言中。这晚,姐妹俩头挨着头,窃窃私语,直到万籁俱寂。 我们还是把赵思雯的故事提前说完吧。这个学期结束,赵思雯调离了火马冲中学。赵思雯很快走出了她的生命低谷。两年后,她与一个颇有经济基础的离异男子结婚。后来,经过十余年的人生磨练,她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并成为一位红尘中世人仰慕的女能人。她置办房地产,经营高利贷,把许多男人都不敢干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当然,这都是这个故事后的故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史微准备回校,赵思雯坚持给她十斤粮票,把她送上了一辆从溆浦来的开往辰阳的客车,并付了车费。 |
史微上车之后,马上被走廊里一个小孩嘶声裂肺的哭声吸引。他哭得那么悲切,那么不可截止,那是一个生命被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痛苦折磨而发出的悲号。“母亲呢?”随着这疑问,一个衣衫褴褛、目光空洞而凝滞的女性落入史微眼里。她没有理睬史微的目光,史微却无法忽视那摄魂掠魄的刺心啼哭。一个普通的竹背篓里塞着破烂不堪的风衣,在这破烂不堪的风衣堆里,坐着一个又小又脏的他。他可能不满周岁,只是小小的他的肚皮又大又鼓,像是被人塞进了一个西瓜,那鼓胀,十分刺眼。他仰着头,用一声连着一声的哀号抗拒着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史微心神不宁,再一次用目光去拷问那位母亲:“您为什么无动于衷?您为什么不用您的爱去安抚他?”那个母亲在史微执拗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伸手揽了揽不停啼哭的小孩儿。 在这辆小型客车上,史微对这对母子的关注,又成了其他乘客关注的焦点。他们拿眼睛盯了盯她,又去看一眼孩子和母亲。一个妇人沉不住气议论起来,旁边几个年老的热心人也开始把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 这个女子是溆浦人,她小孩病很久了,无钱医治。她是带着孩子去辰阳田湾找离家半年而毫无音信的丈夫。田湾有许多个体小煤窑,她丈夫是去给小煤窑的老板挑煤了。她找丈夫就是去要一点钱给孩子治病。说这些情况的人也是看了孩子的痛苦、问了那位母亲才知道的。孩子在别人的议论声中一直哭着,而母亲听着别人重述她的不幸,木讷地沉默着。 到此,史微似乎得到了全部答案。但是,见多识广的乘客继续议论道:“现在田湾一带私人煤窑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煤窑事故更是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煤窑出了事故,那些私人老板就是躲起来了事。你过年出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音信,你怎么去找他啊?你怎么知道他挣了钱没有啊?你一个煤窑、一个煤窑地去打听,不知要多少日?娃儿已经病成了这样,你还拖得起吗?你等他的钱来给娃儿治病,你能不能够拿到?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还活着就是福气了。” 女子在这种议论声中一声不吭,史微却听得心惊肉跳、心潮澎湃:“情况原来那么糟!既然我遇上了,知道了,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坐视不管。我还有五元钱,还有思雯姐给我的十斤粮票,可是,这点钱要让孩子先上医院显然不够啊!”史微为这对母子愁肠百转。也许史微的青春朝气本来就引人注目,当议论声渐渐稀落,史微发现,后坐几位打扮得体彬彬有理的年轻乘客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史微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变成大家的想法呢?既然大家都知道她的情况,都同情她,应该肯帮助她。”这个念头一闪,史微立即兴奋起来。她首先为想到这个办法而兴奋;接着想要这么去做的冲动越来越强烈。终于,史微微笑而诚恳地对大家说:“哎!我们刚才都听说这母子二人的困难了,我们尽自己的力量,帮一帮他们,好吗?”听到史微说话,大家齐刷刷地把眼光盯向了她,但是谁也没有做出响应。史微不甘心,看一看前面的人,又看一看后面的人,接着掏出自己兜里的五元钱和十斤粮票说:“我带个头,大家都来帮帮她吧。你们看那个小孩哭得多可怜!他的小肚子那么鼓鼓的,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才一直不停地啼哭。我们知道他没有钱治病,也知道他不一定能找到他爸爸,也知道他爸爸不一定有钱给他看病。真的,如果就这么拖延下去,小孩肯定会受不了的。现在计划生育,孩子都非常珍贵。大家行行好吧,尽自己的一点心意,给他们一点钱,让他们到辰阳后,先去替孩子看一看病,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碍。”史微一边急切地说,一边把热切的目光执著地投向一个、一个旅客。首先,后坐的那几位年轻乘客中开始有人摸口袋;接着,所有的旅客都骚动起来。贰元、贰元、伍角、贰角、壹元、壹元、伍角、贰角、贰元……史微一一接过钱,当看到有的旅客有一点舍不得的样子时,她又及时加了几句好话;于是,也许平时掐着指头过日子的人也摆脱了犹豫,开始从兜里掏出一点钱来。史微接过钱,恳恳切切地说:“谢谢您!谢谢您们!小孩子谢谢您,谢谢大家!”一车乘客十七、八人,史微看了看,只有三、四个人一丝不动。她知道,这三、四个人不是身边真的没有钱,就是真的一毛不拔;于是停止了对他们的鼓动。史微把收到的钱整理了一下,数了数,共得二十七元多。她把钱递到那个年轻母亲手里,有人忙对那个母亲说:“你还不快谢过这个好心的姑娘啊!人家不认识你,却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怎么一声不吭呢?”苦难早使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子无言,人们却还在为这点小事要求她。史微连忙说:“都是您们大家的好心。别说了,我和您们一样只是尽了自己的一点心意。”史微长到十九岁,第一次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如此无奈地啼哭、挣扎。 下车回校的路上,史微由此想了很多。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苦难,只要我们的心还没有麻木,就能看到并战胜它。人们都很善良,只要你心中有佛,胸怀坦荡,你想做什么,人们都会支持;这需要你行动的勇气与完成的智慧。你该知道,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而大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你须得有能力把微薄的力量聚集起来,使之变得强大。惟其如此,你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问题。人生真的好比一个舞台,决定你演什么角色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舞台需要主角,人生需要英雄;所不同的是,主角的生活必须有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而英雄是诸多可贵品质构成的一个不朽灵魂。史微想起,在和苏月桐论理想时,自己曾表示希望像撒切尔夫人那样做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但苏月桐说自己的性格不宜从政。今天史微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是什么身份,而在于你做了什么。史微希望,不管将来身处何方,都能像今天那样发挥自己存在的价值,在苦难面前有一颗怜悯的心,勇于展示“济世之才”。 回校后,史微想起表姐,想起表姐那段短文及许多事儿,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在爱情面前应该怎样处理好自己。自那天秦安之来找过她之后,他们在路上又遇见过一次,他对她又生疏又冷漠。史微不惜以最坏的恶意推测自己的命运,她相信自己的坚强能够承受任何形式的打击。使她苦恼的是,她不知道秦安之对她到底是持的哪一种心思?她只能猜测,而猜测是多么让人痛苦的一件事情。她感到她的一生将葬送在这爱的求证过程中。 芳韵说苏月桐来找过她。史微马上坐不住了,立即去找苏月桐,但是没找着。史微莫名地难过,觉得自己的灵魂飘泊无依。她不知苏月桐找她何事,她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心疼,她想向苏月桐倾诉自己的疑虑和伤痛。 第二天晚上,当她们在宿舍楼的平台上坐定之后,她们又开始了她们那彻夜不眠的长谈。史微没有倾诉,因为苏月桐比她更痛苦,她顾不上自己的苦恼,当了一个倾听者,一个以自己的沉默来表示理解朋友苦衷的倾听者。 一阵漫无边际的开场白过后,苏月桐沉缓地说:“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乡愁,我常常为我的母亲流泪,也为那一种乡愁洒泪。这一种乡愁,使我感到深深地忧郁。我总觉得,我现在的家乡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乡。每当走在繁华的闹市,我总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地飘泊在异乡。”苏月桐语气里充满了变幻莫测的情愫,给人“似花还似非花”的虚无缥缈感。人都是这样,当他有一种隐痛不便明说的时候,他就选择隐晦其词。 史微这两年来听过苏月桐无数这样的话语。以前史微总怪她三毛的书看多了。史微喜欢三毛是喜欢她的那一份坦率和真诚;她不知道苏月桐喜欢三毛是喜欢看她那萦绕在她作品里的游子情结。而今终于明白,她那聪慧的朋友苏月桐这些年来担负着怎样大的精神压力!芳韵说的话是真的,苏月桐爸爸有病,她和她哥哥是她爸爸逼她妈妈在贵州借来的,她爸爸又因此事刁难她妈妈。她所谓的“故乡”和“异乡”分别指哪儿,她都清楚。她说过这个世界没有人帮助得了她,说过唯一的知音就是她哥哥,但她的痛就是她哥哥的痛,她哥哥和她一样,因此她哥哥完全救不了她。在以前,史微像听天书一样听这些玄乎的话,总以为这奇谈怪论里藏着无穷奥妙,总以为这对兄妹是世界上最让人羡慕的兄妹;总以为他们的智商超出常人;不仅如此,她还因为自己的真诚得不到理解而心生悲哀。而现在,当史微知道了真相,史微无言以对!史微想起几年前那个暑假史洪亮那番假话给自己带来的创伤,就更加理解苏月桐背负着怎样沉重的精神包袱。苏月桐是无辜的,但这个世界伤害她的时候从不管她是否无辜。可爱的是这个世界,可恨的也是这个世界;因此不幸的人才有永无休止的苦恼,才有无法摆脱的压力,才有不能不独自去面对的无奈。史微倾听着,无法言语,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去怜惜、安慰朋友。她知道,朋友的母亲更可怜!我们这个社会,我们的历史,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那些陈腐观念,注定了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人们中。可是,我们离不开这样的人们,因为我们就是这之中的一个分子;在这个群体里,有我们生命依附的根。给我们关爱的是这个群体,给我们伤害的也是这个群体。我们能逃到哪儿去?我们只能接受和面对。可是,遇到这种事为什么不想开一点?毕竟这不是自己品行不端造成的错,自己已经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为什么还要担负那样的压力?史微同情朋友,更同情朋友的母亲。史微无法用语言安慰朋友,但相信时间会修复一切。史微也知道,其实朋友不必为这一件事情大伤脑筋。人们没有资格非难她和她的母亲,也不可能因此而非难她。她之所以如此摆脱不了这种烦恼,也许更是因为一种天性,由生命的种子带给人的一种天性。人啊,谁不在乎自己的血统?难道这个世界由骨肉分离而演绎的故事还少吗?史微知道,朋友所谓的“乡愁”“忧郁”“孤苦伶仃”等感觉,皆是因为血缘使她产生了一种夙愿。史微有同感。史微自小和母亲分开,但十多年之后再见却并没有陌生的感觉,母亲也一下就猜到她是谁,可见是血亲自会给人一种生命的感应。史微觉得,朋友的隐痛更主要的是来自于她欲寻其根,却又限于现实因素而不能有所行动的原因。 苏月桐继续说:“我将来有可能出家。不是和谁闷气,而是一种天性。我总觉得我和玄奘学说有一定的共性。我和他的学说能够达成一种共识。” 不幸使人多思。史微突然想:“我的不幸和她的不幸有何区别?孰轻孰重?可以肯定,它们都导致了我们性格的异常,夺走了我们的欢乐。然而谁知道这些?谁重视这些?我们只能自己面对,自己担负;正因为如此,我们生命的分量才比别人沉、比别人重。等我们走过了不幸,我们的生命就将变得比别人富有。”史微相信,不管苏月桐现在怎样痛苦,只要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她的这些想法都会变成可以珍藏的记忆。以她的聪慧,史微相信她的坚强。 |
三十二、你打算做个什么人 书画小组有一男一女两个城里同学,每天下午没有具体课程时,就背着画架去学校的画室,在专业老师的辅导下学习书法和绘画技巧,打算报考专科学校。他们能够根据自身情况进行选择,能够找到前进方向和奋斗目标,有支持他们的父母,史微很羡慕。 为寻找考大学的切入口,史微也曾想过去学绘画。她看过他们的专长习作,与舒逸云比,不能相提并论。说句不谦虚的话,尽管他们得到了系统训练,史微自信投入地画一副作品,未必会比他们的差。基于这种自我评估,她把想法告诉过秦安之,秦安之没有反应,她怕增加父亲的失望,就打消了与父亲说的念头,让它成了一种纯粹的软弱的倾诉。 史微自认天赋不错,对比生活中得到长辈鼓励的同学,她感触道:“我记得,小时候的我记忆力极强。芝姑每次讲故事,我都能丝毫不差地把它复述一遍,芝姑因此而很喜欢我。但是好景不长,父亲发现我听故事着迷以后就开始反对我往芝姑家跑。事情似乎总是这样,许多父母怕自己的孩子迷恋一事一物,你对他们认定的‘不是正经事情’着迷就是没有出息。初中时醉心于画画,我也没有得到过大人的鼓励和培养。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引导我们的启蒙人没有开阔的眼界认识我们罢了,因此古人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事情才会延续至今。我生性桀骜不驯,有过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年,但古人说得好,童性若水,抉诸于东,则东流;抉诸于西,则西流。我是与自己的天赋错过了。但愿等到我为人父母的时候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史微不明白,她应该掌握的知识就在她感叹时悄悄地溜了过去。她的学业不就是这样荒芜的吗? 史微得到消息说秦安之把第三期《诗选刊》送来了,但她没有见到。她问了几位可能知情的同学,可没人知道有此事。秦安之是否真的送来了?如果送来了,它去了哪儿呢?这本因她而订的期刊去向在她心里成了谜,一种惆怅萦绕着她整个心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史微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柔和地看着自己,那么从容,那么情不自禁,那么书卷气十足。史微碰到过无数双紧盯自己的眼睛,但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这样柔和,这样从容,这样情不自禁,这样书卷气十足。有时候,史微真渴望那一双眼睛是秦安之的眼睛,但是它不是,史微只好用三、四岁小姑娘的天真和调皮躲过去。史微用这一种方式来应付极有可能即将发生的严重问题,并不感到心虚。史微不觉得自己虚荣心很强,但是,当碰到那种目光以后,史微既可怜自己,又崇拜自己。史微可怜自己是因为自己爱慕的人并没有给予自己这样的目光;史微崇拜自己是因为这道目光来自于一个极其优秀的男孩唐大业。史微有压力,可在这种压力面前,她假装成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她让自己显得蒙昧无知,她就用不懂去应答、化解唐大业的目光。尽管如此,她还是把唐大业柔和、专注、坦荡、情不自禁的目光珍藏在了心底;因为她可以把任何人别样的目光不当一回事,她却不能不承认:唐大业的目光犹如阳光、雨露,自己在他的注视下,生命如花,每一瓣都在舒展。这时期,史微感到强烈心疼的是秦安之对自己表现出的故意冷漠。 不知不觉,史微陷入一种嫌恶做任何事情的状态中,即使看小说都不行。她只想呆着漫无目的地遐想。大家都在为星期六的班活动做准备,而她纹丝不动。在子虚乌有的世界里,她一任思想的触角肆意伸展。思绪飘去哪儿,停留在何处,她皆听之任之。可是,当她真的放下所有事情放纵狂想,她又没有什么畅想深思的具体对象。这时,她特别渴望干事,渴望和大家一起学习。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她无可奈何,长叹自己成了一头不可理喻的怪物!星期六班活动,她应邀朗诵诗歌,选读了抗战著名诗人高兰的《哭亡女苏菲》。这首诗比较长,冉老师在她专注于朗诵的时候走到她背后,看她还剩多少行没读完。冉老师这个动作,让许多同学发笑。史微察觉之后,心里产生一丝不适,但还是把诗读完了。令史微感到意外的是,事后许多同学认为老师不该这样做。班活动很成功,同学们很开心,而她依然郁郁不乐。 就当史微这样耗费她的光阴时,她的口袋也空了。她不但用尽了包括饭票和菜票在内的每一分钱,而且开始借债。星期天,她坐在教室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父亲像别人父母一样,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口。她立时松了一口气。 史微拿了要复习的课本和日记,与父亲一起去姑母家。父亲挎着白色帆布包,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史微想偷懒,就把本书与日记塞了进去,打算到了姑母家再拿出来。路上,她遇到一位预考上线,返校后还没有碰过面的同学,就和她搭拉上了话头。见女儿和别人说话,史文远先走了。 史微和同学分开之后,猛然意识到日记本正处于极不安全的状态,不禁惶惶不安起来:“爸爸一定闲下来了,他会不会发现我的日记?会不会翻看?”史微忧心忡忡,但什么补救办法都没有了,于是只好安慰自己:“也好,详细地了解我之所想,我之所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以后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省得我向他解释。毕竟是自己爸爸,至多又挨一顿臭骂,别出声就是。” 史微匆匆赶到姑母家,进门就发现,那本嫩绿色封面的精美日记,正乖乖地呆在父亲颤抖着的双手里。“日记本啊日记本,你为什么不说话?惹我父亲痛心、难受,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难道你的主人我真的理亏了吗?”看着痛心到了极点的父亲,史微为搪塞而准备的笑脸消失了。她想起面对数学老师时的那种心态,再次悟出:“在真正严肃的问题上,在真正认真负责的人面前,为了敷衍了事而生出的笑脸,不仅起不了作用,而且是一种可恶的表现。它恰恰说明你心虚、理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史微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坐这儿来。”史文远指着身旁的一张凳子沉痛地说。史微顺从地坐下。 “微儿啊,爸爸来问你,你将来究竟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这样的问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父亲许下过认真读书的诺言,如今辜负了父亲的信任,也辜负了父亲全部的愿望。她只能任凭良心谴责,默默地听父亲训诲。 “爸爸并不是一个野蛮无理的人。道理都讲给你听了。你想想,别人谈恋爱管你什么事?别人无组织无纪律管你什么事?别人不把老师和同学放在眼里管你什么事?别人父母怎么样又管你什么事?你把这些记在日记本上,你的日记本就是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啊?爸爸和你说了,人的精力有限。你想想,一天十二个小时,吃三餐饭一个多小时,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写一遍日记一个小时,写一首诗又一、两个小时,你还要看大本大本的小说,还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你哪里来时间学习?我问你,你哪里来时间学习?你还有精力学习吗?何况,你还小,你现在还没有本事管住那些事情!” 史文远搭着二郎腿,背靠在椅子上。因为痛心、失望、焦急、无奈,气出得很粗,干瘪的肚皮也随着一起一伏。史微无比的内疚,她的心也被一点、一点地蚕食着。 “不是爸爸要你终止记日记。你看,你都记了些什么内容?这些事情都不分你的心吗?你想想,爸爸在哪一件事情上不支持你?爸爸知道你不愿做一个无用的人,但凡事都要有基础。你知道爸爸会拉二胡,爱拉二胡,但爸爸会一下子成为一个全国有名的二胡能手吗?你现在成绩那么差,作文水平也差得要死,整天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将来连一碗饭都吃不上,明儿回到家里来跟我种田了,你还管什么?还有什么事情轮到你去管?你现在的理想不是空想吗?你想想吧,你自己想想。” 史微知道父亲的话有着不可辩驳的说服力,知道父亲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他有别于史家村的父老乡亲,他历尽了生活中的苦难和不幸,虽然有他做人的缺点,但在对待自己教育的问题上,他的观点正确,想法成熟。但是,史微无法放弃理想境界的诱惑,总觉得如果每一个人都对苦难和不幸以及那些虚假的丑恶的事情熟视无睹,那么就没有真实意义上的幸福和美好。她当然也感受到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因此才有无尽的苦恼和烦躁。现在面对因为自己而气急生悲、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父亲,她能为自己不稂不莠的表现辩解什么?还有必要像复学前那样去向父亲下保证吗?她自己都无法满意自己,她还能虚伪地、自不量力地保证什么?父亲没有当着姑母的面说穿自己的真正不是之处,她已觉万幸,她还能说什么? “不是爸爸爱唠唠叨叨,爸爸没有办法。我不讲你,又有谁来讲你呢?别人有娘教育,你娘丢下我们不要了,她还来教导你吗?整天想这想那,得了神经衰弱症,休学一期,你还不知事。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你管不了,你总是答应‘好好好’,你自己问一问你自己,你到底‘好’了吗?人说‘女大十八变,会变变根线,不会变变一块布片’。变一根线呢,别人把它织在锦缎上;一块破布片,不是洗碗抹桌子,就是让人垫在屁股底下,人家喜欢把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要眼盯着我,农村的事实就是这样。” 史文远说到这里,父女俩又发生了冲突。史微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父亲这种腔调。尽管她明白这是自己的差劲逼着父亲说出这些,尽管父亲说这一切毫无恶意,尽管这确实是农村妇女的真实状况,史微还是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极大侮辱。处于幻想中的史微在憧憬着无限美好的爱情,而史文远立时把她推到这样不堪的现实面前,她怎么接受?史微毫不示弱地盯着父亲,气恼使她不顾尊长,她又开始顶起嘴来。史文远是现实的。史文远能够想到的就是,如果女儿不认真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回到农村嫁一个人,就只能依附别人吃饭,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那么,自己这个没有其他孩子可以依靠的老头,也就只能跟着吃一碗下贱饭,天天遭人白眼。史微是理想的。史微憧憬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有遭一日能够发挥自己的作用,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成就自己生命的辉煌。史微岂能容忍自己是一根线,或者是一块布片?如果她真要作为一根线,或者一块布片而依附男性,在她,男性是可以革新掉的。因此,当父亲逼问她,如果她考不起学校,将来依靠什么赡养他时,她就抢嘴道:“那您就等着饿死、病死!” 争论到此嘎然而止。史文远痛心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史微一点儿都不比父亲好受。她认为是父亲逼她这样抢白他,但她还是意识到不应该如此伤害父亲。然而话已出口,后悔来不及了。史微闭上了嘴巴。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当父女俩说不到一块儿去的时候,也只有让沉默和时间来修复一切。好在父亲是自己的,女儿是亲生的,争吵过后,这种血肉相连的关系依然牢固不变。 史文远在未来的问题上多说了女儿几句,他也是因为深有感触。史茱、史萸还是在三月份就为他物色好了一个女人,但他当时婉言拒绝了。那个女人丈夫病死,带着两个儿子不好过日子,就想找个男人依靠。史茱、史萸听到这个消息,又打听到她还年轻,三十岁不到,还能生育,对比惹出荒唐闲话的燕姑,认为这个新寡的女人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更适合史文远,于是起心把她变成自己的弟媳。史文远这次端午回来,她们又旧话重提。他禁不住两位姐姐的极力劝诱,答应和那女人见一面,因此在辰阳多逗留了几日。五月半,在媒人安排下,她和那个年轻女人订婚了。史文远最终决定娶亲,是不是对女儿史微失望,愁老来生活无靠,才赶紧缔造新希望? 因为父亲和那个女人订婚的地点定在辰阳大姑家,所以史微也被叫去吃了饭,见了面。 父亲走后,史微认真学习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史微因为认真紧张地学习而变得信心百倍。史微对芳韵说:“我期考要打一个大胜仗!起码,我不会让自己的名次再往后退!”但是一个星期后,史微故态复萌。她倒不是忘了父亲的训导;相反,史文远的话犹如碑文,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底;又如炉火,时刻在炙烤她,使她受着煎熬的心再受一份煎熬。 |
三十三、天地之间我与谁同 星期六下午,史微和苏月桐先在澡堂洗了澡,再去食堂打了饭。打饭之后,她们挎着铁桶,端着饭碗,边吃边走,边说边笑,沿着河边的马路向下游走去。到岔路处,上了右边的土坎,进入柑橘林一条小径渐行渐远。柑橘林的深处有几户人家,一块柑橘地的旁边是一口清凉的大水井,她们就是冲着这一口清悠悠、凉丝丝的井水而来。 到达井边时刚好吃完饭。她们用溢出井沿的水洗碗、饮用。之后,她们在宽阔的井台边的水泥板边沿洗衣服,享受井水的清凉,享受“南国嘉树”营造的静谧,享受井台上方那户人家悠闲地纳凉弥漫的温馨与舒畅。在这仲夏的傍晚,她们选择这样的方式消遣周末短暂的空闲时光,不但轻松,不但经济,而且凉快,而且惬意。 天快黑了,白天绿油油的橘子树现在显得绿幽幽的,但枝梢的小橘子还是发出油亮的光泽。想起屈原的《橘颂》,史微脱口而出:“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你知道吗?你把这首诗寄给我以后,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把它记下来。”背完这首诗,史微兴致勃勃地说,苏月桐会心地笑。 史微开始背诵时,苏月桐也和她一起诵读了几句,不过,看到史微那么意气风发,苏月桐干脆停下来饶有兴趣地聆听了。学这首诗,史微是下了功夫的,她对照那些几乎是每一个字都需要注解的美文,为加深记忆,又查词典又抄写才把它背得滚瓜烂熟。 “屈原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难怪历史上只有一个专为纪念一个人的节日——端午节;难怪人们会想到划龙舟、包粽子!想来,也只有他配让世世代代的人们这样纪念。在当时他虽然很失意;但他的思想和精神永远流传了下来;他的灵魂获得了永生。他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真是说得好!我但愿自己有他的那种思想和精神。我喜欢‘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闭心自慎,终不失过’、‘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这样的句子。我们学了他的《涉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他在两千多年前还到过我们辰阳!说不定啊,他不散的英魂还有一丝丝在我们辰阳,欣赏熊首山脚下这绵延不断的橘林呢。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他的英魂已经飘到了我们身边,他可能就在听我们的谈话呢。”史微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苏月桐被她说得哈哈大笑。她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和瞎说,正是苏月桐所欣赏的。多年以后,史微寄苏月桐《临江仙》曰: 谁爱五溪山水色?辰阳以橘为装。橘林橘颂咏声扬,女郎年十九,学浅却疏狂。 二十年来惟有梦,固然云鬓偷霜。镂尘吹影亦堪忙,告知图一笑,月下橘生香。 她们洗完衣服,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一弯新月斜挂半空之中,使柑橘林神秘起来,使水井、人家朦胧起来。走在月光下柑橘林里幽寂的小道上,史微和苏月桐越谈越深。史微说她喜欢所有的人,她热烈而诚挚地告诉苏月桐:“我仔细观察过,当大家一起开心高兴的时候,那真正发自肺腑的笑使每一张脸都变得非常美丽!真的,我不骗你!不信明天你自己仔细注意,保证你会发现真诚的笑颜都是生动无比的。这时候,不能说谁比谁丑,也没有谁会比谁更美,大家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可爱。快乐就像催化剂,它能激活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使人焕发出生命里的全部光彩。”史微说话像是来了灵感,流畅又动听。不过,她这一通话可不是瞎编,而是她用心体会后的真实感受。苏月桐听得两目炯炯,像是让人灌了迷魂汤,满脸的光彩,满脸的喜悦! 她们谈到情感问题。史微说:“我想,我的感情无法被一个人全部占有。我说过,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觉得一个人的感情不应该那么狭窄、单调,它应该很宽很广很丰富。爱情只是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其中一种;对于个体生命,它是无与伦比的重要;它贯穿人的一生,是一个生命的后盾。但是,个体生命如果要充分发挥社会价值,爱情就要有所牺牲,有所收敛;它会知道在那些场合那些时候退居后台。它和其他感情并不矛盾,不会冲突,也只有这样,才显示出它的伟大,才能担待起维系人类社会发展前进的重任。至于我的感情,我觉得它像一口很深的古井,别人看不清楚,也无法探知它的幽微。”史微说这段话的时候,许多人事在她的脑海若明若暗、忽隐忽现,而秦安之犹如一个高大的佛,他的身影有一阵占去了她的全部视线。但她知道,他所代表的意义终将使他成为她生命的后盾,支持她去完成她生命里的其它任务,成就她整个生命的辉煌。 苏月桐专心致志地听,了然于心地笑,最后道:“‘一口很深的古井’,这个比喻说得好!这就是说,它很深、很深,别人看不清楚,那你自己是否也会被飘浮在它上面的烟雾欺骗呢?别人无法探知它的幽微,你自己是否就对它一目了然了呢?”史微坦率地回答说:“我只知道一个大概,我并不是一清二楚。”苏月桐笑了,史微却沉默了。 史微的沉重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夕阳西下之际,一种无比瑰丽的自然现象深深地打动了她。她被这种美的力量震撼得激动不已,甚至有一种深入灵魂的刺痛感。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把她看到的美景描述一番,以供像她一样热爱天地自然的人欣赏呢? 那是七点半左右,史微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学习。这时在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她抬头。她把头抬了起来,立即,她被窗外苍穹以及苍穹下正在不停演变的奇妙景象怔住:天空无穷宽阔,浓清烟似的云层如一张品质名贵、纯正、雅致的巨大地毯,它铺展开来,不断地延伸,占去广阔无边的空间,澄澈、明净。然而在天的一角,一层又一层红色的、黄色的、橙色的晚霞,如戏耍中的一群神力无量的天女在变着戏法一齐抖落手中无穷无尽的充满洋洋喜气的暖色绸缎,她们高立云端,轻巧地抖动纤秀的玉臂,似乎在比试谁的法力更大;于是,那极富感染力的柔软绸缎,极尽天上人间华美之能事,变得更加富丽、更加辉煌,那般引人入胜,那般令人神往!熊首山的悬崖峭壁上,几棵灌木树被晚霞映照,犹如苏杭擅长剪纸的巧姑在天孙的点拨下剪出了一幅巧夺天工的图样,那么触动你的情思,让你由衷赞叹!时刻变幻的晚霞颜色越来越深浓,也越来越柔和,它使得原本冷酷、峭拔的悬崖变得更加莫测高深,使得坚强无比而凌空伸展的挺拔树身显得更加神秘!正当史微专注于大自然在悬崖峭壁的那一幅精美绝伦的剪影之时,造物主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奇妙想象力:两团连在一起、形似石林的白云飘了过来,它点缀在颜色张大的火红晚霞里,像是给这激情肆意的华缎凭空增添了几分刚强和苍劲。就像燃烧的火焰终归要熄灭,晚霞在从容地藏匿它惊倒众生的容颜;就像英雄不站在高台也是英雄,熊首山模糊的身姿不仅依然雄壮,而且多出了几分神秘莫测;就像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千年之后依然能够触动人们的绮思,造物主这回在熊首山及其上空形成的美景,在史微的脑海成为永恒!终于,一切归于平淡。 史微目遇这等自然景象,心中最初的惊喜变成后来的痴魔!她珍藏着许多图像精美的芝麻卡,每张芝麻卡都是一幅艺术感染力超强的完美图画。但是今天,她仿佛走进了画中,仿佛闯入千变万化的美好幻境,仿佛来到祥光普照、瑞云环抱的神仙住地,她情不自禁地欢喜得落泪!想起高一那次看到的沅江夕阳,红红的晚霞映在碧波荡漾的沅水里,粼粼地闪动着波光,岂止“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那更是“千山辉映里,犹向碧江倾”的悲壮之美啊!而这几年,像这样的景象,她仅仅遇到两次。她欣赏过无数成功的摄影图片,大江河流海洋的霞光丽影,五岳名山的壮丽雄姿,而不管摄影家拍摄得多么得法,她终于明白,他们抓住的瞬间美丽仅仅只是造物主摆弄戏法过程中的一鳞半甲、吉光片羽!可是,天啊!史微还是恨、还是遗憾自己不是摄影家,不是能够抓住美、挽留美的画家。绚烂的晚霞在缓慢的流动、变幻,它那欢腾的火苗也像是在自我陶醉!史微的身心也在发生急剧变化,她高涨的激情如地壳里饱和的岩浆,她的欣喜即将喷薄而出。她恨不得高声大叫,恨不得呼唤所有的人都来观看。她扭头看一眼教室里其他同学,发现霞光给雪白的墙壁度上了一层柔和的红色,也给每一张年轻的脸蛋儿度上了梦幻般迷人的光彩。她满腔热情地叫身旁同学一起看,可是同学一丝兴趣都没有。很多人在埋头学习,不学习的也都无动于衷。史微惆怅莫名! 一切帷幕拉上之后,史微挖空心思地想用文字描述出来,可是,上帝啊,震撼她灵魂的奇景在她来说真是人类的语言所无法形容!她深深地为自己遗憾:我为什么不是画家?如果我是画家,如果我把那一刻逼真的涂抹出来,这千载难逢的美丽晚霞不就成了永恒?美神,您那一刻所焕发出的美丽,将永远地铭刻在我心里。然而,就像英雄相遇美人,他有幸看见了她的仪容,他走路的风力带动了她的裙裾;可是,等他惊觉过来,他只能目送她离去。这是一件怎样的憾事!对于今天这瑰丽的自然现象,我也只能作这样的叹息。我为什么懂得的东西如此之少?美学中光的变奏,光波照射下物与影的明暗关系,我都不知道。我没有足够精确的词汇来刻画您那一刻的永恒之美,造物之主啊,可我感受到了您的恩惠!苏子说‘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虽然才智贫乏,但我有幸懂得这个道理,我真感谢上天啊!然而,想到大家对如此奇异的景观竟这么漠然,史微惋惜之余,一种更深更浓的悲哀顺势孳生,她觉察了自己生命里落落寡合的种种孤独,不禁黯然神伤:“天地之间,我与谁同?”这正是: 斜阳兴绪美无伦,犹助岩松聚气神。一线悬崖增岳色,万团霞彩幻苍垠。 莫非晒锦支机女,偶示题诗作赋人?如此画图藏匿后,共谁参悟大苏论? |
三十四、风雨中的一盏油灯 史微无法解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更无法摆平现状与学业日益尖锐的冲突;她除了煎熬还是煎熬。这是她作为个体无人知晓的内在状态。而作为社会人,一方面,她是一个学业成绩非常平庸的同学;另一方面,她是一个爱写诗、文章也不错的姑娘。有趣的是,不管在女生当中,还是在男生当中,她普遍受欢迎。她常把诗文送给芳韵、戴铭及诗歌小组的同学看,并请他们广开言路,她的诗文也因此而广为大家传诵。她与人相处坦率、正直,有时虽然当面说人缺点,但她更善于欣赏别人的美丽和长处。同学的优点,外貌的、本质的,她不仅看得到,并能由衷地重视、赞赏;因此种种,大家喜欢她。可是,大家忽视不提的学业成绩,那是她的致命弱点,是她所有矛盾和痛苦的根源。故而,同学的看好与其说满足了她年轻气盛的荣誉心,不如说让她更清醒于自己的难堪处境。 史微力求两全其美,渴望摆脱困境,她再一次想到了母亲的帮助。可是,母亲反复叮咛不要去找她,她又怎能不顾她的难处去给她添麻烦?史微想到了秦安之,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秦安之的帮助。可是,这学期来秦安之本身就成了扰乱她心志的一个因素,更何况,高考即在,她又怎么能够再去打搅他?史微最后是给冉超老师写信: 冉老师:您好! 许多次,别的同学都在教室上课、自习,我却躲到寝室、山坡枉自叹息。那岂止是叹息?简直是发疯、发狂。真的,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我更像一个在作垂死挣扎的“疯子”,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狂人”。 我知道,我给绝大部分人留下了一个可憎的假象。很多人以为我勇敢、大胆、坚强。我是有点儿胆大妄为,可我从来就没有坚强过啊!我努力盼望自己强大起来,可我一直脆弱得犹如风中的一盏油灯。我没有故意欺瞒世人,可我知道,大部分人眼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确如风雨中的一盏油灯,飘摇晃悠,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以前,我凭着好强的个性支撑自己开始沉沦的信念,我坚信好强的能耐,我以为一个生命有了好强的品质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因此,在无意之中,我拒绝了一位老师一家人主动伸来的帮助之手;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以为那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之后,我呼唤,向每一个我认为能够帮助我的人呼唤。但是别人哪里有这种闲工夫?他们,一个自己有丈夫儿女家庭,一个有自己热心的事业。有人说我对社会苛刻,对生活苛刻。是啊,我向别人呼救,不就是自私、苛求么?然而,灵魂的痛苦缠绕着我,我想到了死,可我知道,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还有许多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做人的责任和义务,都在促使我放弃死亡。我不想做一个寻死的懦夫,我渴望好好地活下去,漂漂亮亮地完成一个生命在社会上应该尽到的责任和义务。可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和资本,我生命的源泉已经干涸。我的生活杂乱无章,我时儿感到充实,时儿感到空虚。当我感到充实的时候,我觉得我在拥抱整个世界,我的未来有希望,我的生命能够发出光和热。而当我感到空虚的时候,我真想立即结束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我的时间就在这种飘摇恍惚中过去了,转眼又是一个学期。为什么我充实的灵魂总似昙花一现,维持不了多久,接踵而来的便是空虚?我真是空虚吗?不,我其实不空虚!我的心灵更似被一种焦虑缠绕,一种想要有所作为的焦虑缠绕着;可是,我不得门而入啊!我想努力从这种困顿中挣脱出来,于是去读名人激励心志的名言名篇,企图从中吸取力量。就在我做这样的努力时,一种潜在的软弱躲躲闪闪地走出来说:“那是名家的感受,人都是顽固的,你别枉费心机了。你不是常常看这些东西吗?你现在还不是和过去一样?你甚至不如从前了。”而这软弱的后面还有不甘心,即我的本能见势头不妙,马上站出来反对:“不,我能。我能把一切糟糕的事情做好;我能让我的生命像每一个伟大的灵魂一样,变得坚强而有意义!”可是,我能什么呢?可恶的思想败退下去,留下行尸走肉的我在此无休止地自我折磨。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精疲力竭,挣扎不出这苦海,挣脱不出这桎梏。我需要指引,需要一种强而有力的支撑!我明白我要做什么,知道我渴望做什么,可我就是缺少力量,我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奇的力量?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不愤世嫉俗,也没有把自己锁在一条套子里。我热爱生活,热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常常鼓励自己去做对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总希望对别人有所帮助,总希望事情向美好的方向发展。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别人不敢说的我去说,别人不愿做的我去做。我自不量力,忘了自己的知识少得可怜;忘了自己的认识还很肤浅;忘了自己和别人一样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成熟,还没有强大;总之,当我“强出风头”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能力薄弱,根本没有达到说服别人、干出像样事儿的程度。这是我苦恼的根源。我希望强大,想振作;可我全部的努力往往会因为一件极其细小的事情而前功尽弃!每一个情绪的变化,都会导致我故态复萌。在我的脑子里,时儿高山坠落,时儿平地隆起,时儿一片高原下沉成海洋;我就这样被我热爱的这个尘世牵着鼻子走!很多人说我有个性,有主张,这不假。可我性格的另一面是经不起任何风雨的脆弱。我的生命真像风雨之中的一盏油灯,我希望自己燃烧、发光,我也在燃烧、发光;但是,风雨的责难随时都会熄灭我不够大的火,不够亮的光。我极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常常躲起来自省;然而我苦苦思索总是不得要领,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就这样沦落成这个不可救药的样子:“上帝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的种种痛苦皆因你过于热爱生活所致。这个世界有真就有假,有美好就有丑恶,一切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别人能够平静地接受,而你不能。”我的朋友这样说。 她分析得很对。我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我的思想指示我的行动去改变一切我认为不该发生或不应存在的事情。我想成为一个不朽的人,但我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天啊,我该怎么办?我的成绩如此之差,我的理想如此之大,它们之间的距离,犹如王母娘娘的银河一般不可横渡!我真感到无路可走,但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下去。我如果再这样让自己的精力消耗在徘徊和苦恼之中,那我的一生真的会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思谋,世上应该有一条适合我走的路,我现在得走出这种困惑,自己走不出去,就向世人呼救。可以吗?我可以这样试一试吗?冉老师,我向您、向高二(四)班全体同学求助:“帮帮我吧,老师!帮帮我吧,同学!” 史微写完信,恰芳韵走过来,史微就把信递给她看,并把打算求助冉老师和同学的想法告诉了芳韵。芳韵说:“你这样做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认为冉老师会真来帮助你吗?你这样做除了能让他感到他自己的伟大和必不可少之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他是一个睬红不睬绿的人。他喜欢的同学,不是家里有钱,就是父母当官。当然,你成绩好他也喜欢你。但你如果不是这三种人当中的一种,哼,你休想他看得起你!你来这个班也快一个学期了,你见过他理睬家里穷、学习成绩不冒尖的同学吗?你知道吗,戴铭的父亲是局长,王小月的爸爸是银行行长,你再看看他喜欢的其他几个同学,哪一个不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不是我说老师坏话,他本来就是一个好大喜功、见利忘义的人。你要他看得起,就必须自己强大。你自己不振作,你就等着他看你的好戏。”同学中这样的议论并不少,也许平时觉得冉老师对自己还算不错,史微没有往深处想;经芳韵提醒,史微想起他在自己写诗本子上留的话,又想起他在朗诵会的那种行为,觉得冉老师真的不是一个真正懂得怜悯、懂得欣赏、懂得尊重的人。冉老师有他的好处,但同学们对他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对于苦难的救助则需要伟大的人格、高尚的品德做基础。史微考虑后,把救助的事情搁下了。 第二天晚上,芳韵给史微递了一张纸条: 史含华同学: 整整一个晚自习,我都在想着,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深知自己力量的微薄,我为此而感到十分苦恼。然而,我愿意以心换心,你能接受吗?愿意接受吗? 期考临近,你说过,起码要不让自己的名字再向后退。那么,我希望你“站”起来,希望明天早上能够在发奋的人群中看到你。期考完毕的晚上我们再长谈好吗? 赠你一句话:内力作用比外力作用要大得多。 同学:芳韵 这是肺腑之言。史微也知道内在动力比外在力量重要得多。她不止一次试图使自己强大,可她没有做到。陷入泥潭与深渊而自拔无由的滋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史微决定顺其自然。 六月底,眼看毕业班即将高考,考完就将打包回家,史微着急起来。多日来,她压制自己,不许自己去找秦安之。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如果她想找秦安之谈一谈,现在再不行动,就没有合适机会了。不愿和秦安之就这样不了了之的史微,决定冒险给秦安之写一张便条。于是,她找来一张稿纸,工整地写下了她对爱情的执著: 高考过去了,有何感想?这几天“能量”都释放出来了吗? 瑜卿,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七月九号)下午七点钟,你能来熊首山上的电视转播塔旁边吗?我等着你。 含华 高考关系到一个人一生前途和命运,史微虽然不肯放弃找秦安之的念头,但也决不想在这个时候扰乱他的心志。史微把写好的便条交给史思振,请他保存到考试完毕,再立即转交秦安之。她虽然反复叮咛史思振不要把她托付的事忘记,但还是想到了命运之神。世事瞬息万变,何况还要等十天以后?史微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 期考过后,史微回家住了四天,七月八号返回辰阳姑母家。九号吃完晚饭,她告诉姑母要去学校打一个圈。出来后,穿着美丽连衣裙的史微,径直朝熊首山走去,很快就爬上了山头。 在辰阳县城背后,熊首山龙骧虎步雄居于此,成为整座古城的天然屏障。它像一个传说中的巨人,怀抱县城子民,高瞻远瞩,看锦江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在它的跟前纳入沅江;看沅江日夜不息地奔流,从自己脚边经过,义无返顾地涌向洞庭湖。锦江汇入沅江处,一座大桥连通两岸,方便了人们的往来。而在沅江江面上,沅水大桥以其磅礴的气势横跨宽阔的江面,是辰阳首屈一指的建筑。这两座大桥,在苍茫的大地上,在熊首山这位巨人眼里,又成了一道不可忽视的壮丽风景。 熊首山顶,矗立着高大的电视转播塔。转播塔的钢铁身架与银灰色的石灰岩浑然一体,又成了山上标志性建筑。连绵的橘林成带状环绕着熊首山,成为此山永不退色的华服。史微站在电视转播塔旁一处相对平坦的草坪上,她的背后,隔着一个山沟,怪石林立的大山绵延起伏,它那光秃秃的山头一片银灰,它的刚劲,它的辽阔,诉说着它的寂寥和肃穆。史微喜欢这让人胸襟开阔的庞大石山,曾两次孤身一人攀登它。史微近处,三年前栽种的刺槐已经成林,它们绿油油地装饰着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史微怀着一种心思,观看了远近各种风景,就是盼不到秦安之的身影。已经七点半了,夜幕即将降临,翘首等待的史微站得久了,腿脚开始发麻,于是背靠刺槐林,面对江河水,又席地坐了下来。她估计,秦安之是不会来了。她虽然已经这样猜想,心里还是固执地期望寂静的山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过了一刻钟,她收拾起希望和梦想,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尽管夜幕开始向她走来,尽管寂寥的山头看不到一个人影,她还是不愿下山。她宁愿在这寂寞而苍茫的山头疗养自己心里不可名状的伤痛。对于世人来说,这里潜藏着种种危险;但对于她,这里比身处人群中更为安全、合适。当一个人眼看自己希望和梦想的爱情在离自己而去,失落的心还会在乎什么呢? 就在史微寂寞地坐在山头独自哀伤、惆怅时,右边一中背后的山脊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是秦安之。史微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走近。当他们终于面对面站立在山头的时候,史微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会。最后,匆匆而来的秦安之带着史微说不清的神情,说:“你愿意等,你就等吧!我还要读书。”说完,也不等史微开口,他转身就走了,下了山。 史微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消失。这时,越来越浓的夜幕真的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过来。 |
第七部 梦,梦人之梦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鹊踏枝》 冯延巳 一、谁的灵蚌剔出的珠 七月十日,史微踏上父亲这些年漂泊在外走过的路。两天后,她带着父亲凑来的一点钱,从无比新奇的地方回到辰阳。十三日学校正式补课,她缴纳了补课费之后就没了生活费,于是和姑母商量,住在了姑母家。 姑母史茱现在一个人单独生活。大表姐几年前在旁边空地建了新房,她一家和姑母住在一起,却是分开过日子。二表姐、三表姐婚后住在婆家,但每天都会回来看望姑母。小表姐毕业以后分配在外地工作,而姑母唯一的儿子小表弟因自小娇惯不肯读书,去姑父老家跟他叔叔学徒了。姑母虽然生活在城里,可日子也过得很紧巴;即使如此,她还是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史家村的亲人。她为娘家所有亲戚提供方便,她的孩子对舅舅、姨姨这些来自农村的亲戚很热情,这是他们夫妇本性善良影响孩子的结果。人们总想着要儿子,总是重视儿子胜过爱护女儿,而一代、一代为女儿的人,不但从来没有为此真正怨恨过,而且还能义无返顾地帮助得到了家族全部恩惠的兄弟,并成为他们困难时最得力、最无怨无悔的援助军。史微生活在农村,见过无数这样的例子;就在她们这辈人里,父母依然偏爱儿子,还会因为私心而想把女儿嫁一个好婆家,以便不成器却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能从女儿的婚嫁中得到好处。西方女儿有继承父母家财的权利,但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有吗?好在我们善良的女儿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从父母那里索取什么。这是传统文化和世俗观念的影响。不然,在计划生育政策搞得这么严格的情况下,史微的姑母们也不会极力去劝导她父亲再娶一位女人来生儿传代了。 我们放下为兄弟操心的茱、萸姐妹,还是来看史微学校的事情吧。 十四日,参加高考的同学回到学校估分、填志愿。史微心里装着朋友,特别关心有关高考的事态动向。苏月桐说她考得不好,说秦安之也认为自己考得不理想。史微惦记曹园菊,风风火火跑去二中,得到的消息是曹园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似乎参加考试的同学,没有一人轻松地说自己考得好。 担心没有用,懊恼、悔恨没有用,叹息、感伤也没有用;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不管是心平气和,还是焦虑不安,这个时候,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待。 这天苏月桐没有回去,和史微一起到史茱家。至此,史微才明确地意识到,与曹园菊、秦安之一样,苏月桐也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史微总结自己这十九年的生命历程,觉得在未和他们交往之前,自己一直处于蒙昧状态;他们三人前后不一在她生命的不同间断出现,给了她不同方面、同样程度的影响。曹园菊善良、诚挚、懂事、深沉,是史微成长过程中思想和感情的最好引导人。史微思想感情遇到麻烦,就去向这个站在她背后看似柔弱的强者求援。别人不懂曹园菊对于史微的意义,但史微自己清楚,曹园菊是她史微强有力的生命后盾。如果说作为父亲的史文远养活了史微,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使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积淀中感受到来自家庭的影响和压力;那么,曹园菊这六年来所给予她的,则是精神上的最大支持与援助。曹园菊让史微辨认了深沉这种性格的精髓所在,也让她看到了真诚的力量和友谊的重要。想起曹园菊,史微有时甚至会幸福、满足得叹息出声。秦安之与曹园菊的性格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秦安之是男孩,也正因此,才说秦安之给了她有关未来的全部希望和梦想。史微之所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秦安之,正是受了曹园菊那些美德的影响。苏月桐是史微在不知不觉中相交的朋友。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相知和默契,那史微和苏月桐无疑是这一方面的典范。她们气味相投,彼此认可、互相欣赏;特别是苏月桐的聪慧、博学和睿智,极大地刺激了史微的上进心。在史微看来,这一年半的时间,苏月桐是以最高明的方式在欣赏她、激励她;她们在一起是相得益彰。她们为秦安之有过隔膜,但她们不会因为秦安之而翻脸;她们的修养、她们彼此的吸引,是她们磊落的保证。史微爱他们三人,憧憬和他们谁在一起成了不可缺少的心灵活动。 初伏刚至,威猛的热浪袭来,使天气异常闷热。辰阳一中补课教室里,七、八十人济济一堂,使人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塞了似的呼吸难以舒畅。《资本论》的梗概看不下去,地理书也看不下去,想起来,老师为了他们实在辛苦。 因为炎热,史微口渴得要死,放学赶紧往回走。路上遇到姑母一个女邻居:“含华,你妈妈告诉你,你的生日是四月七日正午十二点钟。她说,你姑母叫两个女孩到她那儿问。”史微站住等待捎口信的人说下去;可报信人只有这两句话。史微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别人走后,她心里的血和泪,开始无声地涌流。 史微继父在辰阳建筑界赫赫有名,他现在排行魁首的富裕名声,也和他在建筑界的名声一样,辰阳县人家喻户晓。大家说起他来,普通百姓称呼他“曹包头”,有头有脸的人叫他“曹老板”。在辰阳,曹包头的建筑工地几乎无处不在,这是因为,这十年来,对于整个中国,一切都是百废俱兴。农村田地的承包制,早已使人摆脱了饥饿状态。家境得到改善的人们,开始想着翻新房子;读书孩子的日益增多,促使教育事业蓬勃发展,也使无数人看到了祖国和自己美好的未来。在万象更新的社会环境中,最能直接标志、体现社会兴盛繁荣的行业便是建筑行业。这时期,没有人统计过有多少人从事建筑工作,可大家都知道,现在最吃香的行业便是建筑行业;不管农村还是城里,都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人在建筑工地上劳动。人类向来就是社会需要什么,人们就供应什么。建筑行业的兴盛火暴,也正是因为社会繁荣的需要。学校建校舍,工厂盖厂房,银行造大楼,商家修新店,等等建设,那一行的欣欣向荣离得开建筑?一无所有的曹包头从农村走进城里开始从事这个行业,就与繁荣昌盛结下了缘。在他的带动下,辰阳成立了第二建筑公司,因为工作需要,他上与县委县政府的头头们打交道,下与农村来的小青年朝夕相处。长期跟随他搞建筑的人多达五、六十。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都为他的能干和富有进行了无偿宣传。姑母女邻居即刚才那个报信人的丈夫就是搞建筑的,他在曹包头手下做过事,他的女人去工地上认识了史微母亲。其实前两年史茱一家常碰见许彩凤。曹包头承包了史茱单位的一栋职工宿舍大楼,许彩凤常在工地上出现,史茱一家上班,她们经常相遇,只不过都装着不认识对方罢了。 在史微的灵魂世界,那种对母亲的爱,对母亲的信赖,对母亲的渴望,对母亲的依附情感,都一直小心谨慎地珍藏着。每当有人说出“妈妈”一词,她总相信,她的妈妈会思念她,她的妈妈是爱她的。而当她处于极度痛苦的时候,她多想脱口叫一声“妈妈!我的妈妈!”似乎这么一喊,心灵的忧思困惑一下子都能烟消云散,于是她在心里就那么喊了。可是,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妈妈给她托了话,闻此,她心里是喜悦复喜悦,毕竟这是她妈妈第一次主动给她捎话儿啊;却不料,母亲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一句嘱咐的话都没有!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怪别人去打搅了她。史微心里冒出的辛酸,就像河水一样想挡也挡不住。她愣在路上自问:“哪里有母亲的慰藉?哪里有母亲的关爱?难道,这种母女之情真的能够淡漠吗?爱啊,世间的爱,如果母女亲情都能淡漠,你又能在哪里生存?” 电视主持人说过:世上只有狠心的父母,没有狠心的儿女。可是,孩子又怎么会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能对自己狠下心来不闻不问呢?上帝啊,如果您看到这样的情形,您可会生出一丝怜悯之心? 史微气恼母亲的无情,也怪姑母多事。回到家里问姑母,才知道是表姐赵思雯和她朋友去找她母亲:“我没有要她们去,是她们自己想去,想不到她们还真去了。”听了姑母的话,史微想到了很多问题,但她什么都不能明说。 |
史微订阅的报刊杂志陆续来了,这天还一下子来了四份《中国青年报》。她很想与同学分享,她知道,这些报纸一个人看是看,大家看也是看,于她没有损失,于大家却只有好处,换了谁都乐意与人共享;但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就把报纸放在桌上,希望想看的同学自己拿。她采取这不动声色的方式,是不想用这些刊物来表现自己思想境界和理想追求比别人高;怕伤同学的自尊心。可是,为这件事情伤了这么多脑筋的史微,她订阅的刊物没有一个同学理睬。 同学们并不是不喜欢看报。第二天,史微就发现教室里传阅着一份《中国青年报》,刚拿到那份报纸的女同学还朝她这边瞟了一眼,接着大声嚷嚷。芳韵后来说,那报纸是戴铭从家里带来的。“这也有竞争?是对我的不声张表示不满?还是向我示威抗衡?”史微不想在同学中图取虚名,也不怕遭受大家冷落,更不会为此苦恼。她知道同学们不了解她,也没有那种理解她的能力。高中三年学习生活,使她知道要让别人了解自己容易,要让别人理解自己却很难。史微意识到:其实人和人之间并不缺少善意和爱心,而是缺少了解和理解。遗憾的是,她只能听任这种情况继续:我在外读书七、八年,结交了那么多朋友,很多人也对我诚心诚意,而能够说得上理解、支持的,不就是苏月桐和曹园菊吗?更何况就像苏月桐所说,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她只能理解她能够理解的那一部分。既然相互理解在朋友当中尚且如此不易,在普通同学当中就可想而知了。自己对于别人,何尝不是这样?可见万事不能强求。 史微吃住在史茱家,尽管知道史茱对她没有恶意,但还是体察到了史茱为史文远着想而起的一丝不便明说的念头:“你爸爸、妈妈离婚,这么多年,你听大姑说过你妈妈一句不是吗?他们两个只有那么一点儿夫妻缘分,怨谁?你妈妈很能干,要是他们在一起,你一家该多好。你可怜,我对你比别的侄儿、侄女、外甥好,也是应该的。不过现在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爸爸也应该为将来打算一下了,我和你伯伯、小姑商量,给你爸爸娶一个能生娃儿的女人,成个家。你说你爸爸,这么多年真的没有任何积蓄,现在又还要负担你读书,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含华,不是大姑多你,你爸爸把你养这么大,真不容易。大家也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一摊子事。”史微看着,听着,把史茱说的都记在了心上。 这天中午,史微吃过饭后拿起英语书就往学校走,打算到校后的橘子林找一块阴凉地读英语。来到橘子林,她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会儿父亲,一会儿母亲,一会儿秦安之,一会儿其他亲戚朋友,脑子里就像演电影,出现了一切缠绕自己的事情。忽然间,史微渴望躺下,永远不再起来,就在这幽绿的海洋里,静静地回归了自然!她心中的矛盾和重负,谁能够理解?她真渴望和秦安之说一说,因为在父母问题上,似乎只有他最能理解她了;可是,他在哪里呢?他想过她吗?回到学校,史微给母亲和父亲分别写了 : 妈妈:您好! 我不知道,我这样叫您是否属于冒昧;我是否够格这样称呼您。出生的年月日去年就知道了,至于有两个姑娘到您家,捎口信的人说后,问了才清楚。我知道,您确实需要安宁;我也懂得,做人要自尊、自重、自爱、自强。可是,如果我现在不能自立,如果我需要帮助,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能否向世人求救?能否请求您的帮助?经过这两年的痛苦挣扎,我清楚地意识到:世界上谁也拯救不了我!我自问:难道我真的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吗?我否认这一点。因为我热爱生活,渴望拥抱生活,我的这种感情能够成为我生存的希望和动力。妈妈,我希望您能来学校看看我。我现在高三(四)班学习。 您能来吗,妈妈? 如果我的这一封短信给您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使您感到非常愤怒,那么请您原谅,请您自己想得宽一些;因为,我已经说出来了。 “妈妈!妈妈……” 我在心底把您叫。 在您的世界里, 即便这呼声 在岁月的轮回中已经缥缈, 妈妈啊,您可知道, 我永远是您蚌壳里 初生的那颗珠宝! 虽然,我们分开了, 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是来自于您的怀抱! 我是您生命痛苦的印记, 我也将您显耀! 我游离在您的世界之外, 可人们告诉我您的存在! 妈妈啊,别遗忘我, 别让失落的我真的孤独。 人世的事情能不计较就别计较, 就算您不肯再把我拥抱, 也请告诉我您隐秘的心跳: 您牵挂我就像天下所有妈妈, 我对您也是很重要! 啊!这种感觉让我释然: 妈妈想我,真像我想妈妈, 原来我们神交心照! 您的第一个孩子:微儿 87。7.21 爸爸:您好! 原谅我以前是您的累赘,现在还是,将来也可能仍然是您的负担。我来到这个世界,真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而且,我还做了一件令您非常伤心的事:去年休学前不久,我去找过一次妈妈。今天,我给您写信,也给她写了一封。 爸爸,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女儿是爱您的,永远! 这次暑假补课,我住在了大姑家里。钱没有了,您能回来一次吗? 爸爸,如果我认了妈妈使您很愤怒,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处罚。 您会不会认为我这是没有出息的表现?我们各自的心情都不能用语言表达了。我只希望您相信:您的女儿爱您,她的行为并不意味着背叛您!此致 敬礼! 女儿:微儿 87.7.21 史微信写好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邮寄。她顾虑重重,既害怕父亲伤心失望,又担心真的伤害到母亲,于是把这件事情搁了下来。 |
芳韵看史微天天顶着烈日跑来跑去,也不打伞,而别的同学都有遮阳帽子,于是把自己的一顶可以折叠的宽叶太阳帽送给史微:“我哥哥从深圳带回来的,我还有一顶呢。”史微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并且在放学回家时把它戴在头上。见史微戴上帽子,芳韵笑道:“你真好看!”史微喜滋滋地随口道:“真的吗?我都飘飘然了。”芳韵不放过:“你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现在你这个样子。”史微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柳锦云、苏月桐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她还是顽皮地说:“那我们两个人换一换吧,我更喜欢是你那个样子。”史微语调顽皮,话却是由衷的心里话。每个人的审美观不同,而她独独倾心于芳韵的那一种雍容、端方的味道。在操场,史微碰见沈小常和杨红玉返回教室,她们异口同声笑道:“呀!我都认不出来了。好漂亮!”在教室戴这顶帽子时,别的女同学也跟着芳韵嚷着说特别好看;史微现在还处于那种被别人由衷称赞后的兴奋之中呢:“想来,我真是青春焕发。”她一路自美。 有时,史微想起苏月桐的留言,不禁思忖:“自然界严酷的冬天过去了,春寒料峭的季节也过去了,现在是郁郁葱葱的夏天;这是否意味着我生命里的寒冷季节也过去了呢?我希望我也有良好的生长期和生长环境;我渴望我能够吸取生命所需的一切养分,以达到强健头脑和灵魂、丰富智慧的目的;我期待人生的秋天硕果累累,从而贡献社会,贡献他人!我要不懈地努力,我会有一个美丽的金秋。”史微幻想着折磨她的事情都会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撇开糟心事,史微确有快乐的时候。这无限快乐,就在平平常常的学习生活中。补课期间,数学老师喜欢隔天来一次,一来连上两堂课。这天下课之后,面对一大堆数学作业,史微对芳韵说:“我不喜欢数学老师连上两堂课隔日再上的嗜好。”芳韵随意感慨道:“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上数学课了。”“那还不好啊!你将来可以考及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你心里,我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是吗?你可不能这么小看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随便说着玩的。你不要那么敏感吗。”“那更证明在你的潜意识里就认定了我数学考不及格。”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好像无穷的乐趣就在这各执一词之中,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凭心而论,史微觉得在这个班与同学的关系非常健康、融洽。她把自己当作大姐姐,对周围的一切洞若观火,把男同学别样羞涩的目光和大家善意的玩笑一笑置之;把女同学娇媚的笑颜尽数收藏。她对苏月桐说人的外貌没有什么美与丑之分,只要那个人是真诚快乐地笑着,她都感到生动而美好,她也因这生动美好而感到生活意趣无穷。她这种感触就是这个班的同学带给她的。怎么说呢?一天史微对芳韵感叹:“如果我是来自健全家庭,如果我爸爸不给我那么大压力,我会非常、非常地快乐!在学校当学生,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和同学开心地畅所欲言,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孔子那一群弟子,一会儿‘子曰’,一会儿‘曾子曰’,一会儿又‘子禽问于子贡曰’,这样的生活,多么富有意义!”芳韵听了笑得灿烂,却和苏月桐一个腔调:“你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史微不理会这套,继续瞎说,因此芳韵也常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史微似乎变了很多,实则除却同学关系得到改善外,其他矛盾没有任何缓解。不仅如此,随着史文远再婚之事紧锣密鼓地进行,她很快陷入了另一种困顿之中。史文远为了结婚正在四处筹钱。史微生计无着只好依傍史茱。史茱母女常在她面前提及她母亲,也常说她父亲养她不易,不管她们有意还是无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无形压力。她认可父亲为她付出了很多,她已经长大,不能向父亲无休止地索取。不管母亲怎样想,谁都知道她是她的孩子,谁都认定这是不可更变的事实;那么在她还需要撑腰的时候,母亲有能力,母亲有没有承担她的责任呢?正常家庭不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史微必须思考。可是,她能怎么做? 许彩凤家庭富裕日子却并不好过。史家村及社会上到处流传着有关她及她那个家的不好新闻。她婆婆爬到她夫妻床上拉尿,她婆婆拿着木棍、石头追着她满村子打等等这些烂事,史微都听见别人有板有眼地讲过。从内心出发,史微并不想再去找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给她添麻烦。母亲说过有了人,就不怕日后没有娃儿,这就证明,她许彩凤已经把她史微完全抛开了。既然如此,她去找她干吗?父亲以前不是也不让她去认她吗?可是,现在,除了她,她还能找谁?史微觉得自己像一筐又稠又黏的恶心垃圾,呆在什么地方都让人嫌!可是,上帝啊,她该是这样的垃圾吗? 史微徘徊之际,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梦中史微摔了一大跤,掉到泥田里,衣裤都湿了,还粘了满身泥巴。不过,对于这件倒霉事,她毫不介意。这一带有个大池塘,距离她滑倒的地方不远,于是她提着裤管,没有任何颓丧的情绪,朝池塘方向走去。一路上,绿油油的禾苗透着勃勃向上的生命活力,青葱可爱,一望无际。田埂上宿着水珠儿的青草,凉丝丝地亲吻着她的脚腕子。田塍两旁水田中青苗缝隙下的水域,清澈、静谧得如同另外一个世界。踩着这绿绿的、软软的田塍,史微什么都不想,双手提着裤管,就这么轻盈而怡然地趋步向前。到了塘坝,发现曹氏和几个妇女正在塘边洗衣服,于是撒娇道:“伯娘,我摔了一跤,衣裤都脏了。”曹氏抬头望了她一眼:“娼妇婆,这么大了都还不知道自己小心!过来,这儿有刷子,自己刷一刷。”史微心里暖烘烘的,正要下去,却发现,眼前是一个枯竭的山塘,塘中,人们挖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小小的水洼里,长满了青葱似的水草;但是,哪儿都没有“可以濯吾足”的水。史微望着那个枯竭、但却长满了水草的山塘,不但没有懊丧、失望,反而一副欣喜、兴奋的模样。 史微悠悠醒来,被这个清晰的梦境缠绕,神思恍惚,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史微始终在“该不该去认娘”和“要不要去认娘”这个问题上很无奈、很矛盾地犹豫着,直到八月初她再次遇见上回给她捎口信的女人。史微对她说:“我想请你给我带 给我的母亲。”史微晚上去了她家。女人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她不认你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个世界,哪里有娘不痛爱自己的娃儿?她希望你好好学习,能考上大学。”女人这么一说,史微便对母亲生出了些许期望。她记得母亲曾说:“到了万般无奈,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再作别的打算。”想到这些,她相信:在她真正困难的时候,母亲会出面帮助她。史微把上次写好的信交给女人,请她及时转交给她的母亲。史微想,这封信通过这样的途径传到母亲手里,不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她婆婆是很厉害,可她老人家难道还能整天跟着她转不成?再说呢,她不是说了吗,认不认我,她丈夫随她自己。 史微总算把写给母亲的信交出去了。她暂时还不想让父亲知道此事;不过,为了得到支持,也因为一份信任,她把这件事同大表姐说了,也算是和家里通了气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史微断绝了一切杂念,在她的情感世界里,专为母亲腾出了所有心房,她期待母爱辉煌的到来。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茫茫无期的等待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史微一天天地感到绝望。在这过程中,她在日记里写道: 一次次,我遭受着感情的浩劫。被蹂躏是因为感情脆弱,而承受蹂躏的也是我纤弱躯体上寄生的这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 生活的困顿我是明白的。每每走到什么厅、什么店,总想“奢侈腐化”一番。然而,那少得可怜的纸币,那未来一段生活的安排,都逼迫我告辞“奢侈腐化”。有时我以俭朴的美德自居;有时我以洁净者自谓;实际我这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我连卫生纸都不敢买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奢侈?世事真是变得很快,五月份虽然我是节省使钱,但我还能像一个阔老一样花钱订阅报刊。那时,我怎么会想到现在的生活费会短缺到这种程度?古人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自十一岁进入初中寄宿读书以来,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这样的经济危机,是不是随着一个扮演继母角色的女人的走近,我的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结束了呢? 八月八日,为时四个星期的暑假补课结束。第二天,史微没有在学校和姑母家逗留,也没有回史家村,而是去了辰阳县有名的林木产地伍家湾乡椒坪溪村和神洞溪村一带,寻找父亲史文远。 |
二、椒坪溪的暑假生活 史文远自史微上初中到现在,飘泊了整整八个年头。在这八年时间里,特别是最初几个年头,他除了事出有因偶尔回家一趟、惊鸿一现般地去学校看望一下史微外,就是年底回来与史微过一个团圆年。至于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这都是史微无从知晓和关心的事。史微只听说,父亲最初去的是寺前乡(那时还称公社),找到在那儿当书记的堂兄史文昌帮忙,落了脚,做了两年衣服,也发了一点小财。后来到伍家湾乡政府附近开过一家裁缝店,那时生意好像也还不错。也因此,玉兰大姐,也就是给史微织毛线衣的玉桃,她提出跟父亲学徒,和父亲一起去伍家湾开店。他们在乡政府附近一个村庄的书记家落脚,因此,这个书记的女儿后来嫁到了史家村,给玉兰做了嫂子。据玉桃和成为她弟媳的书记女儿说,父亲最初在伍家湾的生意还可以,后来清淡、不景气。玉桃学了半年的裁缝后就嫁了人,她弟弟随后也把她在伍家湾结识的书记女儿娶进了家门,而史文远则继续在那一带飘泊。史微读初三、高一时,正是伍家湾木材生意非常走俏的时候。史文远听说做木材生意赚钱,于是放下本行,与当地人合伙做过木材生意。那时似乎也赚了一点钱,把家里欠下的老帐还清了,父女俩还各买了一块手表。当雷云儿、史郎新、燕姑的事情在史家村闹得人仰马翻、家喻户晓的时候,村子里一个有脚疾的青年拜上门来,史文远带着他在伍家湾一带熟悉的地方翻山越岭收徒弟、做裁缝。随着生活条件好转,农村嫁姑娘娶媳妇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即订婚的头等大事是给女方买一部缝纫机,让女方学几个月缝纫。这是约定俗成,如果不然,姑娘就会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下;也因此,不管是不是能够学出师,大家都一股风儿地拜师学裁缝,小伙子也以能送未来的媳妇在阴凉的地方斯文地呆上几个月为荣。这股时代风给史文远以机会,史文远得以在外继续做裁缝来维持父女二人的生计。燕姑在这个家庭出现后,史文远一度结束了他的飘泊生涯。可是,史文远与燕姑厮混的一年,也是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最多的一年。如今燕姑刚过去半年,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孩又要走近了,史微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对于父亲,对于她,对于这个简单的家,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史文远落脚在椒坪溪村,租了书记家的两间房子,带着书记女儿桔子和另外两个姑娘做徒弟,一边靠收取一点微薄的学徒费过日,一边接收一些零星的布料做衣服。史微随后发现,父亲生意并不红火。改革开放头几年,当运输木材的汽车路,在山脚下、溪沟里刚刚伸进深山老林时,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对于缝纫师傅的需要是显而易见的。而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市场越来越接近人们的生活,周而复始的乡场上物资应有尽有,艳丽而廉价的服装,更是集市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它虽然质量低劣,但对于要求本来就不高的乡民,它的省事和可以滥竽充数以及式样新颖还是让爱在乡场上转悠的人为之心动。人们越来越多地开始购买成衣,只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或者非常古板的老人,或者时髦又刁钻的青年,他们才自己买布料请裁缝师傅做,而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史文远生意清淡是必然。 大山里的生活让史微感到新鲜、有趣。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门前流过,每天早晨天刚亮,人们就直接从溪流里取水做饭。史微与桔子睡,据桔子解释,清早溪水干净是人们早上挑水而其他时间不挑水的唯一理由。乡民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早晨除了挑水饮用,谁都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而动用、玷污溪水。不管上游还是下游,他们祖祖辈辈都自觉地遵守着这条约定。像洗菜、洗衣、农用等活动,都是八点之后的事。山里人很喜欢喝茶,山里人最不吝啬柴火,山里人有的是清香的茶叶,因此,每家每户,他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挑水,第二件事就是烧水泡茶。烧水泡茶,大锅大灶,要么是在支着三足精钢架的火塘里烧一堆熊熊的火,放上一大鼎罐水,一会儿,用几个热水瓶都盛不下的一大锅滚烫开水,就被倒进了一个同样大气的茶缸里。他们每日生活就是从这烧水泡茶开始。 在这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的地方,史微的感觉是除了干净还是干净。太阳干净、空气干净、雨干净、风干净、山干净、水干净、人干净、心干净,就是茅厕,他们也用木料打造得十分干净。这里也有水田,但水田很散,男人们整天在外头忙碌,不是水田,就是山上,可他们回来时总是先在溪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们身上总佩带着一把扎实的腰刀,可他们的脸上总流露出厚道的微笑;他们很喜欢把裤管扎得老高,露出黑黝黝的脚杆,但他们的身上即使被污染了,那污染物也是翠绿的叶汁、树浆,因此,在史微眼里,他们和他们整日在清澈的溪水里浣洗的主妇一样,也总是干净利落的。 史微闲了两天,开始和当地姑娘上山打柴。在史微有限的劳动生涯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莫过于上山砍柴。在史家村,她是名副其实的砍柴能手,她登峰造极的砍柴技术和本领常常使她赢得大人的夸赞。可是,在这里砍柴,与史家村上山砍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就是对柴的概念,也有着本质的不同认识。被史微当作“柴”的,她们说是茅草;被她们当作“柴”的,那分明就是树。她们上山砍的柴火都是如手臂粗细的杂树干。同样是用来烧火做饭,史微觉得,这两种柴火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区别。史微把那一棵棵小树砍倒,总觉得委屈了它们。史微看着她们把细小一点的树枝丢弃,觉得又可惜又浪费。最让史微难堪的是,她过去引以为傲的全套砍柴本领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成了一无所知的新手,完全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把那两捆“树干”挑回家。行走在密林里狭窄、陡峭的山路上,使去时新奇不已而问这问那的史微早就自觉地闭上了嘴。晚上,她除了感觉累还是累;那种精疲力竭的滋味,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 随着上山次数的增多,史微认识了许多花草、藤蔓和树种,譬如百合花、葛藤和紫檀木等等。史微想在这密密匝匝的杉树林里找到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但她不管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都无法到达一个顶峰,更谈不上去登高望远看莽莽林海了。大伙儿一起上山,她们把扦杆子放在史微知道的地方,很快就各自消失得无影无踪。史微看到的除了苍翠的树木,就是这些树木形成的苍翠的林子。与火马冲燕子洞所在的高山不同,这里山上没有石头,这是植被的家园。燕子洞所在的山脉可以一眼望出它的大气,也就是说,像熊首山一样,石灰岩山貌的大山你可以明明白白地看懂它的广博;而这茂密树木覆盖的青山,你不可能用你的眼睛领略到它的宽广,而它无疑更浩瀚、更神秘、更无边无际!在这里,你的心中不可能生出冲天豪气,因为豪情壮志的抒发需要广阔的空间;而你被绵密无垠的树木包围,就是天,就是太阳,你也只看到那么一点点儿,你除了觉得自己渺小,除了觉得自己如蝼如蚁,你还能有什么感觉?世上有些东西,你是不该走近的;世上有些东西,你只能敬而远之,只可远远地看一看;否则,你就会迷失在其中,丧失自己清醒的意志。史微一边砍柴一边思索,当察觉到自己俨然像一个哲学家时,她感到自己又幼稚又好笑:这茫茫无际的林海,很多地方不正是桔子她们祖宗父兄的劳作成果么? |
白天的体力消耗,使疲惫不堪的史微什么书都不想看,一旦挨着床板立即进入梦乡。与精悍的桔子比,她觉得自己真窝囊。兴许是累,她忘了早起。当桔子起床的响动惊醒她,她跟着起来后,发现父亲已经起来了。父亲说话嗫嚅,做事蹑手蹑脚,还不时长吁短叹,似乎受到了极大委屈。史微知道是自己起床晚了。正如父亲所说,放假了,她总该给他帮上一些忙才是。虽然这样的疏忽只有两次,还是引起了父亲的强烈不满。对于没有办法纠正的错,她只能装着若无其事地去忙活。 尽管史微极力争取把分内事情认真做好,她还是感到父女间的离心离德。前天赶集,桔子妈妈老远跑去伍家湾,只为办置荤菜,请史微父女吃饭:“你来了,我们怎么都该尽尽心意。”史微与桔子朝夕相处,已经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还要让他们破费张罗,她真过意不去。想不到,父亲又接受了另一个徒弟的邀请,又要为一顿饭,让别人增加许多事情。史微使气:“我猜不着,我们哪一天又会到谁家去吃饭!东一餐,西一餐的,像什么?”她想:作为师傅,父亲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在徒弟中的影响。她怕父亲因小失大,她觉得事情要适可而止。可是一旦论及待人接物,她就悲哀地发现,她和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幸好,父女俩也有快乐的时候,这就让善感的史微想到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下雨天,史微就在父亲的铺子里看看书、踩踩缝纫机。史微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料子,她对外界事物,或者说是旁门左道之类的玩意儿,表现出的热情远比对课本感兴趣得多。为了督促自己学习,也为了避免和父亲发生不必要的争执,她只带课本书来。但是闲暇的时候,她无心长时间地一个人呆着看书。父亲在案板上裁剪衣服,缝纫机喳喳喳地响过不停,她也挤到那儿去凑热闹。她对缝纫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有关服装的书籍。裁缝店里,服装书有一大叠,她翻得腻了,就专门捡那本冷门的《服装装饰图案集锦》看。当徒弟们回家之后,她就和父亲讨论书上那个图案好看,那个图案不好看,那个图案能用机子踩出来之类的话题。对于女儿像“跟屁虫”一样围着自己转,史文远不但不反对,反而高兴。兴许是做父亲的骄傲吧,兴许父女俩本来就有共同的兴趣,总之,他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毫无嫌隙,其乐融融。 “爸爸,这个图案好好看,我想自己做一个挎袋提东西,您说能不能把这个图案用机子踩上去?”史文远以前强烈反对史微整缝纫机,现在不反对了。“这有什么难的?你为了学好踩机子不是踩了好几双鞋垫吗?你踩的线路也算直了,不过,把弯拐好更要紧。”他拿起书本,看一眼说:“这个图案好什么看?你让爸爸来给你设计一个,保证比这个更新鲜、更时髦。”说着拿来一支铅笔,几笔就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怎么样?比那个好看吧?金鱼用红线踩出来,眼睛用黑线踩,这里再生一丛绿色的水草,这是水纹,好不好看?现在年轻人的服装上不是兴印一些洋文吗?我看袋子的另一面就用一串圈儿文好了,这样既美观又大方。”史文远一边画一边讲解,之后龙飞凤舞地写出来一串外文:“这是俄文。爸爸读书那会儿学校不兴学英语,那时我们国家和苏联好,我们学的外国语就是俄文。我读书那会儿哪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凡是教我的老师个个都喜欢我。”史微意外,同时怕触动父亲思绪,不敢吭气儿。但她看着父亲构思的图案,确实要比书上的来得新颖、别致,心里很佩服。好胜心却也使她暗暗憋着一股子劲。 这天翻箱倒柜,史微准备找一块合适的布料,却在案板顶角放着几匹新布料和许多碎布的底下,翻出一本乐理书。书里五线谱和简谱相映成趣。史微虽然喜欢唱歌,但对谱子一窍不通,于是走马观花似地看了看就合上了。就在合上书本的瞬间,她眼睛一亮,被封底精致绝伦的图案吸引住。 这是一幅三个少年写意剪影画。左边那个,头顶用方巾扎成一朵花,她斜身跨步,张弓搭箭,一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样子。中间那个抬头挺胸,拿着一根长笛忘情地吹奏,似乎要引来无数的凤凰;长笛的尾部,掉着两根飘逸的丝坠儿,拖出无限诗意。右边女孩侧着身子,头发扎成齐刷刷的马尾巴,胸前佩着红领巾,肩上挎着书包,一副全神贯注、无限神往的模样。 史微越看越喜欢,一串五线谱的音符掠过她的脑海,一句真诚的祝福“LET WORID FILL UP LOVE”浮出她的心田。她立即有了自己构思的挎包图案。她用一张全新的纸把它绘出来,然后放到父亲眼前说:“爸爸,您看我的。怎么样?这是我的创意!比您的强吧?它充满了年轻人朝气勃勃的青春活力,它才更有时代气息呢。您看呀,这幅图是我从这本书上看到的,这叫‘用典’。这个五线谱和这句英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英语意思是‘让世界充满爱!’您看行不行?嗨!我创造的意境是这本书上所没有的,这是我的杰作!”史微眉开眼笑地对父亲说过不停,惟恐别人不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看着这幅图充满童话般美好设想,史文远也由衷地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就好像做出了一首绝世好诗,喜出望外的史微自以为得了神助,才有这么好的运气和奇思妙想,一连兴奋了几天。她找来一块废弃的白色的确良,又找到一块废弃的碎花花布,开始了她的精心制作。雨过天晴,史文远也不再提砍柴的话,让她自个儿在那里摆弄。“爸爸,我要扯两尺新布,白色的确良,我要把这个图案用缝纫机踩出来,制成一个袋子送给同学。他考上大学了,我想就用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他做个留念。”史微这两天脑子里一直想着秦安之,她习惯了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送给他看。更何况他要去读大学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他。现在流行用布袋装东西,自己独具匠心地制作一个送给他,不是更能表达心意吗?她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史文远通情达理地应承了。 的确良一块钱一尺,这种布料现在很普通,很实用,很容易买到。这天午后,史文远踱到小学附近小商店扯来两尺,递到史微手里。史微接过布料,喜滋滋地铺到案板上,量好尺寸,用画粉一划,“喀嚓、喀嚓”几剪刀就剪好了。史文远作为顾问站在旁边看着女儿像模像样的捣鼓,显得很是满意。史微裁好布料,接下来的工作是在布料上画她的得意之作,图案画好之后,再用缝纫机踩出来。对于史微,这个繁琐、细碎的过程少不了向父亲问这问那,但经过两天的努力,她终于亲自把它制作了出来。她在布袋的另一面写着“赠瑜卿 沉重之时 愿你轻松 松懈时刻 别忘责任深重 微儿 八七。八.十七”。 在此期间,史文远也把他构思的图案踩成了一个布袋。父女俩欢喜归欢喜,但时间一长,话题一多,他们之间的老矛盾重又暴露出来。 理想使人纯净、开阔、美好,而现实常常让人自私、狭隘、丑陋。这日中午,史微一边熬稀饭一边看书。稀饭开了,为了防止沸腾的稀饭溢出来,她把盖子移开留了个大缝隙;但是,就在她低头看书的时候,它还是溢了出来。恰在这时,史文远走了过来:“你在做吗?我辛辛苦苦地做,你就这么糟蹋啊?装模作样地看什么书?那么认真,成绩还是那个样子?”史微措手不及,雷响了。“丑种子,还黑着脸给我看!我把你养大,费了多少心血!你识不识好歹?”“我又没有要您养。”“我不养你,你还想活着?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娘她过问你吗?”史文远更加怨气冲天:“那个女人是狼子心肠,人家多多少少都还有一点良心,她的良心全都被狗吃了。我若像她,你早就死了!你在我面前做样子,你有本事,你自己养活你自己啊。我把你养大了,你翅膀硬了,你可以飞了,你就开始这么对我说话了是吗?”“我那儿敢说这些?是您自己要我那么说。”“丑种子,不识好歹的东西!是我要你那么说?你还被逼得没有路了是吗?你就开始造反了是吗?难怪老人家讲‘儿像爷,女像娘’。当初她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大家都劝她看在你还小的分上留下来,她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世上哪个女人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说她的心比蛇蝎还毒。你也是,你也是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坏东西!我养你算是白养了你一场。”史文远痛心疾首,怒不可遏。这时,史微的心情也恶劣到了极点!在父亲面前,从小到大,史微从不主动提起抛弃自己的人。史微可以不提,史文远却不想不说。“你那老母亲都是人啊?秧秧儿把你丢了,这么多年,也从不过问你的事情,她心里哪里有你?人家(指清秀)的娘是她爷不要了才不得不离开的,就是这样,她还三番五次地跑去学堂偷偷看她。你的娘呢,世上哪里还找得到像她那么狠心的人!要不是你老爸我啊,世上早就没有你这个人了。”这样的话,史微耳朵都听起了老茧,而作为父亲的史文远,他说起来的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只要小小的一点事情,与此毫无干系的事情,他都能由此及彼,暴跳如雷。小时候,史微不会思想、分析,他怎么说就怎么听;而现在,她真是听得不耐烦了:“那您也不要我了就是。您觉得吃亏,您后悔,现在也还来得及啊!我如果晓得这日子就是这样,我如果晓得我这么讨厌,我就不出生!我宁愿不来到这个世上!”不管是谁,她真希望别人在她面前不要再提!可是,她觉得最应该不提的父亲就是经常冒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带着尖利的矛头。做女儿的她啊,真是受够了这一切。 有时候,史微忍不住想,如果母亲是死了,父亲还会冲她发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火吗?如果母亲现在很穷困而不是很富裕,父亲又会发这么多的牢骚吗?史微憎恶自己这样的念头,知道这样想是不敬、不孝,但这些想法如气泡一样往外冒。最后,她只能怪在老天爷头上:“我知道我爸养我不容易。如果没有我的拖累,他可能就不会成为这个样子。要真是这样,老天爷当初何必生我?老天爷不是在拿我当武器伤害我爸吗?我本热爱生活,生活却如此地让我想诅咒它。老天爷,我不想与我爸爸有隔阂,我想与他和睦相处,就像谈诗论画的时候那样!” |
三、神洞溪干姑与林场 八月底,回校前两天,史微要求父亲带她走乡拜友看风景。 史微每次砍柴回来就会兴致勃勃地对父亲发表一通感慨。这时候,史文远总是乐不可支地笑话女儿少见多怪:“你那算什么大树?爸爸见过的大树要三、四个人围抱。你莫看这里山高树木多,其实这椒坪溪就像我们史家村,也是一个大院子。还有一些地方,那山更高,树木更多,人都是住在浓雾缭绕的山坳里,几户人家一个村子,每个村子都隔得老远。住在那地方,早晨起来,开门只见一座连着一座的青山,到处云蒸霞蔚,就像电影里的仙境,那才真是‘白云深处有人家’。那里的树木,有的地方整匹山都是苍翠挺拔的大南竹;有的整匹山都是笔直的杉树;还有整匹山整匹山都是珍贵的紫檀木。像我们锦鸡岭上的那种松树,在那里都是没有人要的木材了,抱大的松树随处可见,他们不是用来做猪圈、牛栏,就是当柴烧。大?光大有什么用?要木材质地好,要珍贵!”“你喜欢吃包米,爸爸哪天有空带你去你童叔叔家,他家在自生桥,那才是真正的高山,那里的气候适合种包米,你要吃,就去他家吃过饱。蒸的、煮的包米都没有烧的包米好吃,你没有吃过吧?包米也可以像红薯那样放进灶眼里烧,烧熟的包米,那味道才叫香。”“神洞溪那地方,有辰阳县最大的林场。林场有一大片茶山,那山上的茶叶才真是清香!还有啊,林场那里经常有野兔、锦鸡出没,那附近的人经常打到野味。那里的奇花异草,那里的山珍野果,更是稀罕。”史文远贬损史微称赞的一切;而他所描绘的,史微非常神往。因为生意清淡,史文远几次想带史微去看一看,一是为了去看多年交情不错的老朋友,一是为了让老朋友见一见他们早就听说的他的相依为命的女儿。但他们说去,却一直拖延着没有行动,直到现在暑假即将结束。 史文远首先带史微去神洞溪拜望他干爹一家子。这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去溪里洗把脸就出发了。 三年前,在神洞溪做衣服的时候,史文远拜认了一位史姓老汉做干爹。史老汉六十多岁,新化人,年轻时做手艺来到这里,做了人家的插门女婿,不料老婆生了个女儿就离世了;他独自把女儿抚养大,又招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女儿女婿已经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他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了。史文远在他家做裁缝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编织竹器;因为同病相怜,他们说话非常投缘,加上同姓,彼此就认了干亲。这几年史文远一直在这一带谋生,老汉一家逢场赶集就到裁缝店看看,史文远有事去他们那方,就落脚在他们家。这次暑假,史文远拜认的干妹子赶集路过这里,碰巧史微去砍柴了。当她知道史微在这里以后,就特别交代史文远带着史微去她家住几天。史微回来听父亲讲了这事,父亲最后说:“你爸爸我如果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我像你想的那样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能在这地方长久地站住脚吗?别人会对我这么好吗?我告诉你,只有你认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别人可都是称赞我为人厚道。”史微当时哑口无言。 神洞溪距离椒坪溪三十多里路程,因为可爱的木材,这里很早就修筑了公路,虽然没铺沥青,但也并不是史微想象的那样难走。史微沿途看到许多加工木材后遗留下的新旧锯末粉和木材剥落的红褐色树皮;看到许多人家屋前房后堆放的米黄色新木料;也看到了一匹匹光山坡。望着那失去树木的山坡,望着山坡上那裸露的黄土,史微心里不是滋味,似乎,那裸露的黄土坡像是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灵性的躯体。这里是辰阳和溆浦、沅陵三县交界的地带,以前树林覆盖率很高。自从公路修通以后,大量砍伐树木,许多山坡就荒芜了。史文远说:“爸爸初来这里的时候,还常听当地人说这一带山上有老虎、豹子出没。有一次,说是一座山头发现了一只金钱豹踪迹,他们几个村子的人邀集在一起,拿着火枪、土炮、长矛,晚上一齐上山打豹子。那时,爸爸一个人扛着缝纫机赶山路,常常吓得全身冒冷汗。这几年再没听说过有老虎、豹子出没。现在连兔子、山鸡这样的小东西也少了。在以前,伍家湾场上常见人提着这些东西卖,那山鸡的毛好长好漂亮!”史微听得惆怅。她但愿人们在砍伐的同时不忘马上栽种,她希望光秃秃的山头重新青起来! 公路在寂寞地延伸,而村庄越来越少,直至一小时多路程望不见一户人家。终于告别土石方铺成的车路了,父女俩走在青悠悠的田埂小道上,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绵延的两山之间流淌。溪沟里,寒汀幽沚别具一格,水仙、蕙草碧绿青翠,它们娴静地陪伴着欢畅的溪水,望之使人耳目一新。小溪的两旁是随着山势而走的一丘丘狭长水田,田里的稻穗刚开始泛黄,但那饱满的谷粒预示着丰收。水田老坎边的山上,峰顶是高耸入云的成林杉松,苍翠而遒劲;山腰是挤挤插插、把臂联袂的阔叶杂木;山脚密密丛丛是荆棘、小灌木和茅草。在这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偶尔开了几朵鲜艳的花,像是大山宠溺的小女儿,兀自调皮地笑着。因为这严肃而老气横秋的山上,唯有它展现了明艳与灿烂。看到它你会情不自禁地注目应和。这里没有尘埃没有喧嚣,大地被一张偌大无边的豪华地毯装饰,它那花样繁多、深浅不一的绿色,匠心独运地营造了这里的纤尘不染和与世隔绝。史微目光所及,总有新奇发现,故而与父亲也有说不完的惊喜。行走在这样的山谷里,虽然太阳猛烈,但也凉风习习,故此父女俩并不感到热。 经过无数个迂回曲折和峰回路转,他们走到了溪谷尽头。终于,史微看见当头苍穹下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搭着一匹闪烁着亮光的华贵绿缎,可喜的是它的边沿有一线雅致的黛瓦。那是一座斜缓的竹山,竹林下是几栋木屋。再走近一点,只见那匹如锦缎般的竹林在山风的吹拂下,绿浪一波接着一波。史文远告诉女儿,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神洞溪,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静谧山庄。 史微后来才知,这里是神洞溪邻近小村。午后,史微在干姑妈和她孩子的带领下,翻过村后山头,再爬一座山,再越过更高的山脊,才来到神洞溪——一个比椒坪溪开阔得多也嘈杂得多的大院子,一个足以与史家村匹敌的大村庄。与史微最近别有洞天的生活环境比,它一马平川,远方的山坡也变成了馒头似的什物。史微顿悟:原来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它的前后两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屏障前是和史家村一样的滚滚红尘,屏障后是神仙居住的仙境。山得以神秘和美丽,全在人们懒于翻越这层出不穷的层峦叠嶂! 史微受到了热诚接待。干姑妈对她体贴入微,两个孩子见到她的那一刻就黏上了。令史微好奇又意外的是,干姑妈身上有种奇异的莫可名状的娇羞和娴雅。 史微刚到时,跟在父亲身后,听见欢喜的干姑妈叫父亲“史哥”,史微抬眼看她,她就满脸羞涩。后来,每当史微注视她,不管有意还是随意,她的反应都是一脸娇羞、一脸微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说话轻言细语,做事慢条斯理,红润的脸光滑细腻,总带着微微的羞赧的笑意;就是她那黑里透红的肌肤,也像镀上了一层柔嫩的华贵的光泽。史微想不明白一个大人何来这样姣好的羞态?你说她腼腆?她的难为情显然少了害羞孩子初见生人的稚气。你说她天生如此?那纯粹的娇羞和异样的娴雅也实在太让人刮目了。这种神情,史微仿佛在燕姑身上见过,似乎,它应该是沐浴在爱情中的女人不自觉地释放出的特有异彩。史微深深地被她吸引,一度怀疑,也努力想从其他人身上找出答案。史微看到,自己父亲很大方,很从容,很正常,他与她父亲、丈夫闲聊,他们都堂堂正正。虽然,她和父亲的到来,她父亲,她丈夫没有她和她孩子那么热切,但这两个男人对待客人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干爷爷厚道、勤劳,干姑父朴实、精悍,他们身上都闪耀着笃实的光辉。史微反省:“我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念头?”然而,看到干姑妈那兴奋的、羞人答答的模样,史微并不以为自己念头肮脏、可怕:那只不过是面对一个人意想不到的美好,感到惊诧而想寻根究底的本能反应罢了。史微只是弄不懂,这么美好的神态,干姑妈,一个山村妇人,她是如何具备的?是这里的人像这地方,脱了俗世习气,自备神妙仪容,与这仙境般的地方融合为一体了?《浣溪沙》曰: 山妇容仪红杜鹃,何须惊讶探因缘?从来神女出巫山。 脱俗一如溪谷水,娇羞胜似竹林烟,温柔藏在武陵源。 第二天,史微想去看林场,他们却告诉她那里山高路远,杳无人迹,除了土山坡和树木,没有什么好看的。而史微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山,因此还是很想去。干姑妈看她情急的样子,就对干姑父说:“你今儿事情放一放,莫去地里了,就带她去看一看。”干姑父道:“你也变成一个娃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去,即使天一亮就动身,也要到晌午以后才能回来,且莫说一路爬山辛苦,就是半日的饥饿也会使人受不了。更何况,前两年的不断砍伐,那林子早就没有以前的样儿了。又不是什么名胜风光,那光秃秃的山坡有什么好看的?你没有事,你吃过饭以后就带她去吧,别把人饿软了。”干爷爷也接过话头说:“那地方你都去得了啊?你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也只去过一次。第二次有事要她再去,她都不肯去了。那不好玩呢!”干姑妈自个不想去,就转对史微说:“他们不是骗你。那山路一点都不好走,沿途都是比人还高的荆棘,尽是刺,如果不带砍刀,你根本就上不去。我们这里做工的人每上去一次,回来后手、脚都被挂得血糊糊的。”史微知道没有人对她的兴趣感兴趣,在他们看来,她的想法是任性和胡闹,所以只好作罢。看到女儿很扫兴,史文远笑呵呵地安慰道:“童叔叔那地方比林场还要高远,要看山去那里更好。” 关于林场,史文远做木材生意那会儿,是听说过它的很多事情;但他在这一带活动了五、六年,并没有真正去过。他只不过远远地从它的边沿路过,被它那无尽的山路走得怕了,想见了它的莽莽苍苍而已。至于和别人合伙做生意,那纯粹是小打小闹。自从公路从新修通,林场再度开山,以伍家湾、潭家场为领头羊的辰阳木材再次在林业系统盛名远播。土地是农民朝夕伺候的活命希望,同样的,树木是山民改善日子的最后指望。然而,就像近两年秋收之后各种税收纷至沓来,你家稻谷还有一缸,你家黄豆还有一筐,收税人见了都会设法把它抬走一样,大山的树木也面临着被山民和林管部门抢夺的命运。木材何时砍伐?砍伐哪片山?以什么价格从山民手中收购?这些都由林管部门说了算。在开山的初始阶段,山民心里喜滋滋的,因为树木变换成钱,成了他们生活的进项。但随着山里树木一片片倒下,随着木材生意日趋红火,随着村里头目与上面人员接触的逐渐深入,他们得知,他们的所得只是这些木材价格的一点点,而大头都被各个关卡的人捞去,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且这种情绪在村里很快蔓延。另外,随着一些下脚料流入市场,随着下脚料在缺乏木材的平地人们生活中得到广泛应用,辰阳木材黑市形成了。黑市价格合理,促使部分大胆的山民闻风而动、铤而走险。这样一来,偷伐木材的现象出现,并且屡禁不止。不过,山民的胆再大,也大不过与大山毫无关系、却神通广大、颇有门路的人。早在黑市形成前,好木材已经通过不正常渠道在有头有脸的人当中被作为礼物送来送去。政府部门,谁昨天得了几个立方的上好杉树,谁今天得了十几根紫檀木,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山民天黑以后的小偷小摸,只不过是小孩儿的把戏罢了。一股恶劣风气的形成,正是从各个规则的执行者那儿滋生的。史文远为了生计,每到一处就像闯荡江湖的人拜码头,他结识、落脚的人家一般都是村里头儿。至于为什么一度中断裁缝手艺而做起木材生意,无非是裁缝生意清淡,又有身为村长的人相邀,这才起早摸黑冒风险,做了几次下脚料的木材生意。说来可怜,史文远窜东跑西,胆儿吓破了,豆大的汗珠子浸湿一件又一件衣服,才得以溜过一道又一道专为检查木材运输而设的关卡,他的所得,从开始到结束,只不过为史微赚了一块手表钱和读书所需,外加偿还了史文昊的一百块钱老帐。史文远只做了几次木材生意,因为风声紧、风险大,人辛苦而又赚不了几个钱,他就恢复了老本行。不过,山上的树木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罢手而得以继续生长下去,有时候,因为可见的利益驱使,即使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成材的树木也被砍伐下山。因此种种原因,辰阳县最大林场的败落是在劫难逃。一年后,当史微专程去神洞溪看望那片林场时,她看到的大山是满目苍凉。那里没有莽莽苍苍的林子,大地被各种矮小的灌木仓促地包裹上,虽然荒芜,却不失一望无际的莽原之势。正如史文远所说,林场确有一片茶山,但是,树木砍了,林场废了,林场人员回家了,林场的茶山也就荒芜了。史微去看林场是想承包那片茶山,可惜她与此山无缘。再后来,人们彻底抛弃了土地,进城了!这正是: 万类生成皆养民,谁如造物这般仁?贪痴莫怪它悭吝,大地何曾负苦辛! 吃过早饭后,史微催促父亲去童叔叔家。干姑妈一家再三挽留,哭哭啼啼的小弟弟拉着史微要跟着走,史微纵有不舍,无奈开学即在。在干姑妈留恋的目光注视下,在小弟弟哭闹声中,她和父亲出发了。 |
四、自生桥小姝与玉米 离开如诗如画的小村庄,史文远父女很快进入了杳无人烟的深山之中。史微见到遒劲的古松及古松上空的蓝天白云惊喜不已,见着抱大的挺拔树木忍不住惊叹,见着连绵不断的青山蜿蜒而去,消失在无垠的天边而发愣;史文远就兴致勃勃地陪着女儿且走且停,且谈且走,对着壮丽山峦,一路意气风发地指导着前进。他们一度又走上了那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筑的黄土公路。土路与周围的青翠格格不入,因而它在山坡上如蛇一般盘旋而上的裸露踪迹和身姿清晰可辩。它失去了绿色的护佑,悄无声息地匍匐着,使人猜不出它繁忙时的荣光。史微想起陈桂娥在她的诗中把它比做琴弦,那么,这里的人们会弹凑出怎样的乐章呢? 如果说去干姑妈家的路上还有水田、溪流,还有冲,还有垄,那么到童叔叔家的一路则真是走在一个又一个山坡的山腰或山脊上。史微再没有看到过水田,再没有发现人类频繁活动的迹象。但是,走过了荒芜,茂密的林子又出现了。更让人惊诧的是,你在山头转来转去,出其不意地,你的面前,绿树掩映的地方,又露出了木房青瓦,并且是那样的洁净、幽邃。史微迷失其中,根本无法感慨! 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玩耍。忽然在顽童群里传来一个幼稚、娇嫩而响亮的童声:“史裁缝来了!”随着这声音,一个红衣红裤的女孩儿咯咯地笑着跑到同伴背后,抱着同伴的脖子亲昵地冲着史文远父女俩笑。 她是童叔叔的女儿小姝。小姝黄而稀的短发松散地生在头上,她那一双酷似潘虹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辐射出纯真。更与众不同的是,她有一张笑得过瘾的嘴巴:两排白白的细牙在最大限度内展露无遗,粉红的牙床也亮出一线来,薄薄的鲜艳的红唇嵌在周围,正是她独到的可爱模样。见她那么甜甜地冲着自己和父亲笑,史微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史文远和她招呼:“你爸爸妈妈在家吗?”她就欢快地从那个孩子背后跳出来,无不快意地领着史文远父女俩往她家去。 童叔叔在椒坪溪小学教书。史文远和他有了深厚的交谊,不仅因为他们有一次雇佣关系,更主要的是他们性格相近,说话投缘。史微思忖父亲在这些地方的社会关系,发现与父亲相好的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雅”。他们的“雅”脱了尘俗的外衣,吸取了自然界的灵性,变得那么朴质、纯净。面对他们,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流露本性。 史微休息一会儿之后,就和小姝去看山并在玉米地采摘玉米。史文远对朋友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此来的目的,史微也不感到害臊,于是九岁的小姝作为主人兼向导,挎着一个竹篮子,带着史微走出了绿树掩映的小村庄。 这是典型的亚热带丘陵山区,茂密的树木包裹着十来户人家,也包裹了躯体庞大的山岳。村落边沿密林外是一个很大很深很难窥见其全貌的山涧;山涧对面,有一片形如春笋排列如阵的一座座山峰。也许这里的山民对它们疼爱有加,这一座座山峰,每一座都被青松翠柏和挺拔的杉树密不透风地覆盖着,真如仙子出没的仙境。史微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看到过这样的山,它们真像冒出地面二、三天的笋子,放大了千万倍,罗列在她眼前,像极了电影、电视、画片里见过的秀丽桂林。史微屏声敛气,久久凝望,内心充满狂喜。她太意外,很庆幸亲临其境。可是,惊喜过后,这郁郁葱葱、妙不可言的层峦叠嶂又使她惆怅起来。她不知哀伤来自哪里?隐约间,她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慧根就源自这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但她不知如何把握!熊首山和燕子洞雄健、高昂、坦荡,它们激发她的豪情壮志。可是这里太幽邃、深沉、神秘,使她觉得莫测高深,如在云里雾里,于是除了迷惘,在这个莽莽苍苍的世界里,就是感到自己的渺小;不过,她也分明看到了生命的欣欣向荣!也许,当你真正容入到它的怀抱,属于它,拥有它,你就能自在而又安然了。暗忖间,她想到自己想当然的《丘陵,我的情人》,一时真不知自己是一个什么怪物?为什么看到大自然的一鳞片甲,就开始自不量力地做起什么诗来?而《一个疯狂的播种者》、《我挖一条河》等等,它们哪一首不是在借助自然界的表象而抒发自己的情怀呢?或许,我真是自然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在这无边无崖的世界,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个体,因而,我一时狂妄自大,一时又自卑自怜?《高阳台》赞曰: 幽涧横穿,奇峰错列,辰阳秘境清嘉。仰望天空,光芒漏下枝桠。山高林密 如何住?自生桥、十户人家。胜桃源,瓦屋青烟,老树重遮。 神君景色谁移此?况绵延峻岭,乔木荣华。莽莽其垠,静观惊觉无涯。千龄 百岁从容甚,是松枫、饮涧餐霞。莫犹疑,绿野仙踪,窃誉些些。 小姝在催促史微快走。她又蹦又跳、又说又笑地在前面带路,对史微每一个“新奇”的问题,都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解答。拐了一道道山弯,过了一个个山坳,当她们站在一个山口了望远方时,只见一座山的半山腰孤零零地有一个小木棚,史微奇怪:“那是做什么用的?”小姝说:“是牛栏,关牛啊!”史微听玉英说过几次,在史家村及周边,牛关在村子里都有人偷;想起这个,惊问道:“不怕人偷啊?”小姝朗声说:“我们这里没有人偷牛。谁要是偷了牛,大家就会对他不客气!我们这里的水田又远又散,就把牛栏建在离田不远的坡上。这样就方便了呀,省了从家里老远地赶着牛走。牛走路很慢,如果把它关在村里,牵去山上耕田时,光走路就要半日,那不麻烦啊?”听了这番解释,史微才知道,也许因为民风淳朴,也许因为山高路远,牛远离人类关在山上也是安全的。 过了一座山腰,只见路边每隔几米就安置了一个木桶,这些木桶很有规则地倒竖着排成一线,令史微很是疑惑。“这是蜂桶。现在蜜蜂没有花采了,就都飞走了。你来看,这桶底还剩下一点蜂糖呢。主人把糖取走了,又有意留下一点点给蜂吃。它们吃完了蜜,就飞走了。明年开花时,它们又要来。”小姝一边说,一边跪到地上,偏着头,伸手去那蜂箱内掏。史微不但人紧跟在小姝身后,脑子也在跟着她急速地转。不仅如此,小姝还像一个见多识广、学问渊博的植物学家,向史微介绍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史微知道了路旁灌木丛中许多可食的野果树如羊桃、板栗等等。当小姝指着一种野藤上如腰子又如耳朵的果子对史微说:“这是木耳瓜,它比蜂糖还甜腻呢。”史微馋得脚步也停了下来。正当她想去摘那挂在藤上的野果时,小姝又灿烂地笑道:“现在还不能吃,要到九月!现在你敢吃啊?你想它把你的口锁住呀?它还没有熟时很麻口,你要真想吃,不把你嘴巴锁住才怪呢。”小姝一脸坏笑,史微则只能为吃不到这种神奇的野果而乐不可支地叹息。 山上除了墨绿的树木,看到的庄稼大多是玉米。山区风大,翠绿的玉米叶随着山风呼啦啦地歌唱、舞蹈。在玉米地,身着艳丽红装的小姝,不断地穿来跑去,她闪动着的小小身姿,给大山平添了几多美丽,几多灵气。史微父女俩的到来,使小姝特别高兴。她对史微有说不完的开心话,总是望着史微笑。她的笑颜,娇娇嫩嫩,如三月的桃花,那么无拘无束,那么明丽而灿烂。因为小姝,史微这一天也显得特别美丽、灿烂。“姐姐,你扳的这个玉米太嫩了,煮熟以后瘪瘪的,咬一口尽是水,不好吃。看,这个玉米熟了,可以扳下来了。”小姝跑过来,老到地指点着史微:“玉米太老了也不好吃,很硬,好难咬。”史微看着她,喜不自禁地在她的额头亲了下,这一来,小人儿就笑得更甜了。 扳了满满一篮子玉米,她们打道回府。途中史微问:“你吃玉米的时候,别人来了怎么办?”“叫他吃,给他分呀!”小姝笑着回答。说话间,她们来到了村边,即史微和父亲刚进村时遇到小姝的地方。此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自个儿玩得起劲,出其不意地,小姝拿出一个玉米叫道:“山瓜子,给你玉米吃那!”她走到他面前,回眸对史微慧黠地一笑。可是,当小孩伸手来接时,她又快活地跑开了。史微有点失望,问:“为什么不给他?”她又露出那两排细细的牙齿朗朗地说:“你不晓得,看我叫得响啊,真叫我分给他,我就舍不得啦!”不知为什么,失望之余,史微却更加喜爱起她来。《山花子》赞曰: 稚女如狐说绿萝,玲珑烂漫笑呵呵。跃跃红衣领先去,动山阿。 应是天真人自在,犹谙世故性随和。一路生机无限意,小娇娥。 以前,史微常听父亲说山里人很穷。来到这里之后,史微觉得不管是椒坪溪桔子家,还是神洞溪干姑妈家,还是这童叔叔家,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比较殷实。就像哪个地方都有穷富,也许,他们正好都是他们所在地方的富户?史微晚上和小姝睡,因为白天晚上温差大,她们睡觉的时候还要盖棉被。小姝说:“就是热得最起劲的三伏天,我们这里晚上也要盖被子。我们床上的棉被一年四季没有空掉过。”史微思忖:“这里海拔究竟多高呢?” 第二天,史微要回学校。当史微整理东西时,发现装衣物的袋子失踪了。原来小姝听说他们要走,把东西藏了起来:“我不给你你就可以歇了。”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客,就像小姝,很多大人、老人都来了,围着史文远父女俩真诚地挽留:“你还没有到过我家呢。这次你妹子也来了,就多住几日,到我家去住也行。”“是啊,既然来了,多住一天也不耽搁。现在还怕饿着你吗?”看着这场面,史微真不知父亲在这里曾经呆过多久?怎样和这里的人这么亲热的?怎么惊动了这多人?史微始终和小姝在一起,至于父亲做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但她可以肯定,现在他们被人爱着,同时也在爱着别人。可即使这儿的人再殷勤好客,即使他们再留恋这里,史微也没有时间玩耍了。在众人的目送下,史微和父亲踏上了归程。史文远走了一条捷径,把女儿送到伍家湾一辆开往辰阳的车上,看着车开走,他才转道回椒坪溪。伍家湾距离椒坪溪,好几十里的山路。 |
五、去秦安之家祝贺他 回到学校,史微无知无觉地踏进了波浪滔天的情感海洋,陷入进退维谷的感情旋涡。在这里,本人原想找一首古人诗词来概括她接下来的遭遇;可是,这一连串事情,是难以用一首诗或者一阕词来恰当总结的。不仅如此,它的复杂多变导致的不可预测性,即使在全人类的文学史上,也不曾见过哪一位文学巨匠在他的哪一本著作里,对如此经纬错综的感情纠葛和青年心态做过细致而成功的描述。其实,一个单纯的作家也好,一位学富五车的大文豪也罢,即使再杰出、再富有天资,他写出来的故事,永远不会有生活本身那么使人震撼。包罗万象而又变幻莫测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伟大、离奇、玄之又玄的故事的全权制作者。是的,如果你不迷信权威,如果你有勇气正视,你会承认,真正伟大的是生活,真正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生活!古人说“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还说“路逢险阻难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这何尝不是对生活的深深慨叹!当我们被夹在生活的缝隙,唯一能做的是接受事实。上帝啊,请原谅我的笨拙!由于才疏学浅,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常常感到词不达意。我知道,和真实生活及生活中真实的人相比,譬如苏月桐的聪慧、睿智、成熟,譬如史微的真诚、幼稚和狂热等等,我能用文字表述她们这些特征的十分之一,那也是上帝眷顾才使我稍有所为。铅刀贵一割,即使再无知浅陋,我也要把从她们身上见证到的一切,竭尽心力陈述出来。上帝啊,请包容我的拙笔!这正是: 平日休言事小,此生谁得心甘?青春滋味逼相谙,难赋当时百感! 只有上天风雨,能描诗画江南。春因料峭见风尖,着雨着烟挥染。 史微刚下客车,就有高考的消息犹如戏台上的锣鼓,先声夺人地传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是衣冠楚楚的城里人,还是挑着担子的乡下人,即使你疾步如飞,也能听到他们相逢时议论与高考有关的话题,你还可以看到说话人或高兴或惊诧的神情。进入僻静小巷,人们闲谈的依然是考大学之事。正所谓:华夏于今有所思,求贤举措九州知。乾坤万里人心向,最是暑期张榜时! 史微急冲冲地来到县教育局,只见院内贴满了大红纸张,不仅如此,就连公布高考分数的各个橱窗玻璃上,也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纸。红纸上,漆黑油亮的毛笔字一个个眉开眼笑地告诉来人,它所代表的都是天大的喜讯。教育局把一中和二中的考生分开张榜。史微满怀热切,在二中红榜上没有找到曹园菊的名字,就来细看一中情况。一中这次上线二百余人,但进入本科线的不到四分之一;考得最好的649分是一个复读生,分数足可进清华、北大,可惜志愿没填好,被上海一所名校录取。应届生中一个女生以593分夺魁,进入东北一所名校。其他的,史微熟悉的同学,有邓磊、刘琥珀等十几个同学上了本科线;有欧阳小玉、赵慧琴、丁莉菁、林涛、朱建等二十几人上了大专或专科线;而像黎昪、冷波、朱仲燕这样的才子,都名落孙山了。史微期待地寻找苏月桐、朱青青、楮绿珠,她们也都没考上。一种惋惜和失望油然而生,但史微随即又想:没有什么好惆怅的,经受这种失败的人太多了,大家懊悔、叹息之后自会振作从新开始。让她安慰的是秦安之榜上有名;虽然和她预想的有很大差距,但还是差强人意地被湘潭大学录取了。 回校路上,充盈耳目的行人对话更加与读书、高考有关。踏进校门,史微就颇有感触地看到办公室外的墙壁上张贴着高一新生的名单: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接下来的几天是学校最忙最乱的几天,也是考上大学的同学陆续来到学校看望老师和同学的高峰期。可是,秦安之没有来。秦安之考入湘潭大学,在老师和同学看来,他是失误,没有发挥应有水平。他们为他遗憾的同时又说:考上总比没有考上好;毕竟尖子生马失前蹄的事也累见不鲜。史微想法与大家一样,令她心乱如麻、惆怅甚深的是,她的一腔心事只能向日记倾诉。这正是: 未料命中逢此魔,从今功课几蹉跎。多情羞让旁人晓,却愿为之旦夕歌。 开学的混乱过去之后,一切进入正常轨道。这天下午上课铃刚响,英语老师就腆着个大肚皮走了进来。史微看到她,总是隐隐地感到一种温暖。英语老师是去年结婚的。昔日迪斯科皇后在不久的将来将是一位年轻妈妈,这种变化真是非常迅速、微妙。老师拿着书本讲解课文的时候,踱到了史微座位边。她怀着毛毛的神圣身体,史微看了就像是自己接受了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抚,心里感到暖烘烘的。老师让史微体会到了一个女性的巨大变化。史微读高一时,她和慕容茜刚毕业分配来学校,那时,她是那么地窈窕多姿。就是去年国庆节,史微和苏月桐还看到她在影剧院举办的县文艺晚会上表演了节目。而如今,她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笨重、臃肿,她的双唇也退尽了少女的红艳,变成乌紫色。可是,正是这种改变,史微才更加敬爱她,更加觉得她亲切、温柔。史微真想去摸一摸她那圆鼓鼓的肚皮,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爱意都浓缩在了这个未出世的毛毛身上,她去摸一摸,就能分享到一丝温暖的爱意。实在的,史微喜欢变成一位母亲的英语老师,因为她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母性,也使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更让她既害怕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自己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爱是怎样地产生毛毛呢?女孩是怎样变成妈妈呢?妈妈多好!妈妈总是那么亲切,即使生气,那骂人的话也让人感到暖和,像伯娘,像玉兰妈妈、银铃妈妈。”史微脑子信马由缰,但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爱和母亲”这个主题上。 吃晚饭的时候,史微碰到高考没上线的史思振:“你已经来啦!”“哎,我提前先来了,我们下个礼拜星期一才正式开课。”史思振说,“秦安之给你写了 ,我在我们村的店铺上看到过。好多天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估计他们把它给了你伯伯。秦安之不知道你不在家呢。你爸爸在那里还好吗?”“过得堂吧。”史微答应道。 和史思振分开,史微陷入了虚妄的猜想之中,恨不得马上跑回史家村。一阵热切过后又想:“都这么久了,也许别人早就看腻了,还担心它干么?”然而,由于这个消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她真渴望秦安之马上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情绪使她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回忆和他谈诗论文以来的点点滴滴,于是想:“他不来学校看我,肯定是因为没有收到我的回信。明天刚好星期天,我就去他家找他。”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就被吓了一跳:“天!这怎么行?如果我真去,那后果将是什么?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但是,想到自己如果不去,就会和他错过见面的机会,她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回到寝室打开木箱,她又把秦安之以前写给她的信一一看了个遍,然后在日记里写道:“你讲话的语气很似鲁迅。你看似柔软、无奈的话语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坚定和刚强。我想告诉你的事很多,我要与你说的话很多,这个机会将在何时出现呢?我等待,也争取。或许,它就在明天。” |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暂且放下史微,来说一说秦安之。 身在宗老师班级的秦安之时常听到有关史微的坏话。宗老师和冉老师谈论史微,秦安之就站在旁边。在宗老师眼里,史微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学生,她“犹如洪水猛兽,把一班搞得人心惶惶”;她“这个也惹,那个也惹”,与好几个男同学谈恋爱,有牵缠;“使人家男娃儿个个为她不得安心,哪儿还有心思学习?不是害人精啊!”秦安之自从听了宗老师的高见,就有意对史微退避三舍。高考过后,一班男同学去丫髻山游玩,他们一路上所说的都是史含华。史含华和谁谈恋爱,史含华和谁通信,史含华又和谁约会;谁喜欢史含华,他们津津乐道,说出好几个名字;然后极尽侮辱之能事,把史微说得一文不值;好像,他们有一双专门追踪、探究她的眼睛,她的所有劣迹都败露在了他们面前一般。这些恶意诽谤史微的,就是史微脚痛时,和柳锦云一起送她上医院的其中两个男生。 史微一直在心里感激他们,一直认为他们淳朴、善良,一直把他们当作学习榜样,一直以他们为兄弟、朋友!上天啊,史微一直以一种无比真诚的心意在爱他们,她哪里能够料想,他们在肆无忌惮地诽谤、败坏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们肆意中伤史微,是因为她知恩不报。多少年以后,当史微听秦安之说起这些事情,她只想对单纯不知事的孩子说:“请不要欠别人的人情,当您不得不欠别人人情时,请您不要大意,千万要把心里的‘谢谢’说出来!” 徐发隆、庄温煦等人在秦安之面前兴致高昂地讲史微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与史微有牵缠的是秦安之。他们认为秦安之与吴笑梅在恋爱;庄温煦亲眼看见吴笑梅给秦安之递“情书”。于是,在与吴笑梅往来的过程中确实与吴笑梅产生了一种情感的秦安之,就知道了史微与别人的许多情事。暑假,对史微人品产生怀疑的他给史微和吴笑梅都写了断交信,但他给史微的,史微没有见着。这,大抵就是常说的命运。 第二天,史微吃过早餐,挨到十点多,才跑去百货公司二楼的文具柜台,挑来挑去,买了一支永久牌钢笔和一本日记本。日记本是上海出品,在整个柜台里最贵,也最美丽、华贵。因为生活费有限,史微买它的时候犹豫再三,但想到它可以作为纪念品永久保存,还是买下了。返回学校,她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恭敬、整齐地写下一首诗: 争来一别 ——致瑜卿 你把根基深入大地, 你与大地骨肉一体。 你稳当当地存在, 古老、遥远、深邃、神秘。 山啊,你供养了多少生灵? 你是大地的脉络, 你是生命的血液! 你滔滔不绝地奔腾, 清澈、灵透、活泼、执著。 水,你是绵绵不断的爱意! 陶醉者醉醺醺, 急行人仍在急行。 谁与我,从容自在, 开拓、播种、收获、耕耘, 同心共胆与天地齐生! 微儿 一九八七年九月六日 吃过中饭,史微用自己精心制作的布袋,装上笔记本和钢笔,出发了。 锦江从遥远的贵州奔流而来,在辰阳汇入沅江。它的沿岸,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不知栖息了多少生灵!秦安之也住在锦江边,他村子对岸就是鼎鼎大名的“华中水泥厂”。史微从未去过那些地方,但每次乘船都经过,也算熟悉。从辰阳出发,她沿着河边公路而行,先找到华中水泥厂,然后过渡入村。 这条路很容易走,可是,她心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障碍。默默思念使她感到既甜蜜又苦涩,种种顾虑使她的双脚非常沉重。她想到许多人事,而想得最多的是此行所赋予的特别意义。这时她的脑海传来一个悠长而柔软的声音:“你这是到他家里去吗?”那是喜悦而雀跃的,但这个声音又使她惊愕于自己的胆大妄为。她退缩了,折身就往回走。可是,走了几十步,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及至停下来:“你那么胆怯!你真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无用功吗?”她又掉转方向。就这样,当她终于来到华中水泥厂的码头边,对岸村子近在咫尺时,她临水默立,心中怯意又一阵阵袭来。见如此,那个温柔而喜悦的声音生气说:“你可以回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真过了河,你就没有退路了。你真胆小!你真可怜!”这时停靠在岸边的渡船要走了,船上艄公冲她喊:“哎!那个妹子,你过河吗?”她这才结束心里的艰难历程。二十多年后,她犹梦到此景,其诗曰: 已怯青丝成晓梦,无端花白忆前因。徘徊少女船家渡,迢递长河田舍循。 邑犬欺生生悚汗,男儿避谤谤芳邻。此身同是红尘客,相遇永为携手人。 入村后,她像换了个人,大大方方向人打听秦安之家,笑眯眯地找到他门口:“请问这是秦安之的家吗?我是他同学。”“是!”应门的妇人是秦安之妈妈,她把史微看了又看,然后叫:“安之,快出来,你同学来找你了!”遂把史微让进大门。 这是一个独门小院。一座又小又旧的木房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场院;场院外围是用黄土夯实的老围墙;沿着墙根,栽了几棵郁郁葱葱的小树。小树欣欣向荣,使小院内一片绿荫,生机盎然。 秦安之应声出来。看到史微,他很意外!可是,稍后,喜悦和兴奋悄悄涨满了他年轻的脸;他像个三、五岁的害羞孩子,高兴得半日不知如何是好。“还不叫人家进屋坐啊?”在秦妈妈的指点下,他才把史微领进屋去。 “你怎么找得到我的家?”秦安之又惊讶又欢喜。 “问呀!现在你们村的人哪一个不知道你的大名!”刚才问路时,别人说:“噢!你问的是秦老头家的小儿子,今年考起大学的那一个,是吗?你从这条大路笔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店门口再问一问就知道了。”史微道谢之后,已经走得很远了,却还听见他们议论:“贼日的,你莫说呢,秦老头他养的几个儿硬是个个都会读书!是屋场好啊?还是祖坟葬得好?”这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不禁接着说:“你们村里的人都说你们家风水好,所以个个读书厉害!” “讲鬼话!哪有这样的事?”秦安之腼腆地说。想起他埋头苦读的样子,史微不置可否地笑了。 秦安之的话越来越多。“你喜欢唱歌吗?”“喜欢!”于是他找来一本歌曲。史微唱歌爱跑调,秦安之却能把音调唱得很准。唱完一首歌,史微发现他识谱:“哎!你识谱啊?跟谁学的?”“老师,以前上音乐课老师教的。你没有上过音乐课啊?”史微不觉惭愧起来。这时秦安之妹妹走了进来。她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谈话,进屋后拿出一把口琴递给秦安之,就又走了出去。“你还会吹口琴?你把这首歌吹给我听!”他就一首连着一首,不断地为她演唱、吹奏。“你会骑自行车吗?”“不会。”“你会游泳吗?”“不会。”“怎么都不会啊?那么好玩的事都不学,多可惜!”“那你是说你都会?你会,你能泅对江吗?”史微很想难倒他,挑衅地问。“嘻嘻!泅对江?泅对江我都可以泅十多个来回。你信不信,我能从我们这里顺着水一直游到一中那里!”“吹牛!”“你不信,明年暑假我游给你看。自己生长在水边都不会游泳,还好意思呢!”史微被他倒打一耙,急忙说:“我小时候在滩上洗澡被冲到下游去了,差一点淹死了。从那以后我爸爸就不让我去河里洗澡。” 他们在屋里说话,他爸爸、妈妈、妹妹就在外面,一会儿这个人走来,一会儿那个人走去,不时搭拉上一、两句。看到史微像棵高粱又高又漂亮,秦妈妈就说:“我安之长得不好是做瓦做得太狠了,伤了肌骨。每年放假,他都要和我们一起做砖瓦。喊他莫那么使劲,他也不肯听。我的几个娃儿,就是他一个人个子小些;也就是他最懂事,最听话,最体谅我们做父母的辛苦。”闻此,秦安之在史微心里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完人。 今天恰是秦安之生日,秦家买有一只大猪脚。史微与秦安之说话的时候,秦家人就开始张罗晚饭了。秦妹妹被叫去菜园摘蔬菜,秦爸爸也出了大门。秦妈妈在厨房把猪脚洗了剁好后,盛在一个锡锅里,端出来放在场院当中喊:“安之,你来生炉子炖猪脚。”其时,她已把小炉子、煤块、柴火准备好了。 史微和他一起来到场院生煤炉。站在树阴下,望着婆娑枝上高远的天,她更觉这些树在小院内的好:“这几棵树长在这里真好,真茂盛!”“你还记得高一有一次星期六下午到熊首山植树吗?这几棵树就是我从熊首山拿回的几棵树苗栽上的。”“你怎么想得到要在自家院子栽树?你拿树苗没有人说你吗?”“谁说啊?大家走了以后,山上到处剩的是树苗!我拣几棵回来栽,它还长成了树;其它的在那山上变成柴了都没人要!”那次老师说可以下山时,她马上就和楮绿珠等人吆喝着下来了。对照之下,史微越觉得秦安之的不同凡响。 |
不过,似乎什么都会的秦安之不会生火做饭。史微想帮他,他却执意要她闲着,她也不好喧宾夺主。半个小时过去了,火还是没有燃起来。史微忍不住说:“你用扇子扇一扇呀!”“外面风这么大,不用扇,它自己会燃起来。”“焦煤比生煤难烧。你不扇它燃不起来的。”“骗人!焦煤的火力比生煤的火力还大。”“那是在它烧起势了之后。你让一让,还是我来试试。”和他争辩没用,史微拿起扇子扇了起来。看着火果然燃了,他把盛着猪脚的锡锅放上去:“燃上来了,不用扇了。那儿太热,过来。”于是他们坐在树阴下闲聊。 秦妈妈把饭煮熟了,秦妹妹把蔬菜也洗干净拿回来了。秦安之走到炉子边揭开锅盖,锅里一点热气都没有,水面上一丝烟儿都还没有飘起来。这下他可真急了,拿起扇子不停地扇,左手发酸换右手,右手发酸换左手,一边扇一边不停地说:“看你燃不燃!看你燃不燃!”他的认真、卖力终于使顽固的焦煤窜起老高的火焰。这时太阳下山了,他大哥也回来了。 饭后已是天黑,史微要回学校。秦爸爸、秦妈妈挽留:“这时候回学校还来得及啊?住下算啦,明天早上再走。”“不!不要紧,今天晚上月亮大。再说这里到学校也没有多远,我走一个小时就到了。”“女娃儿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好。”“真的不要紧,我不怕!”史微执意要走,他们就叫秦安之送她。“不要送,我自己真的能回去。”天才黑下来没多久,人们都还在外面纳凉,她有什么可怕的?但长辈执意叫秦安之送她。秦安之跟了几步,出人意料地,他转身回去抓来一顶烂草帽戴在头上,还有意把脸遮住。秦妹妹笑道:“要斗篷做什么?遮月亮啊?”秦妈妈说:“他怕别人看见了讲他啦!我安之脸皮薄最爱面子,随他去吧。”史微看他这种举动,先是惊愕,随后认同了他妈妈的看法。他们来到河边,艄公已经回家,他们只好走这边小路。 这是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水田、菜园,到处是秋虫呢哝蛙鼓喧天。 史微:“你给我家里写过 是吗?我昨天下午打饭的时候碰到史思振才知道的。暑假我去我爸爸做裁缝的地方了。”秦安之不吭声。史微又说:“我今天来你很意外是吧?我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有!”他惜字如金,心思重重。史微想说的太多,但说出来的都不是重点。秦安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她靠近一点,他就像被蜂蜇了立即闪开。她很不理解,心想:“又不是见不得人,你躲什么呀?这样像仇人似的隔着老远,何苦呢?都什么年代了?大大方方地,有什么不对吗?”但她并不计较他的躲闪,反而发现自己的美德:“原来我也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如此沉默许久,她站住了,叫他回去。她想:这样送下去,一会儿回来会很晚。他话少,但却执拗。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她走,他也走。见他这样,她几次挣扎着给自己鼓劲,最后别扭地说:“我合乎爱你的条件吗?”终于,他来到她身边,低声而艰难地说:“你不懂!你总认为自己不好,其实我比你更坏!我是一个怪人,我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别人都会感到惊讶和害怕的。你有什么要自卑的?我比你还要差,还要坏!真正自卑的是我,真正坏的也是我!老师、同学,包括我家里人,他们看见我肯读书,成绩好,又听话,就认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并以我为骄傲。其实,我有一个自己的深渊还不为世人所知,要是他们知道了,就不会那么夸奖我了,就会鄙视我的。”她不做声,听他闷声闷气地说:“你说你坏,不是好女儿、好学生,其实你很单纯,很不懂事,你哪里知道世上还会有你想不到的许多坏事。我、我其实不如你们大家!你,你看人不要单看表面的东西。我,如果能够,我宁愿像你们那样。”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那么,他有什么苦衷呢?心理压力太大总不是一件好事。想到此,她说:“我希望自己有一个特权。我能知道你的‘怪’和‘坏’吗?”他先是沉默,接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躲闪开了。她把她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愁思所有的顾虑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她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他对她这么隐晦其词,她觉得挺委屈:“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说呢?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见她生气,他连声争辩道:“我为什么不愿给你说啦?我哪儿不愿给你说啦?”彼此变了调儿的声音,使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预想,也等待。然而,像是被吓着了,她变得悄无声息,一点都不敢动;他也猛然安静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彼此茫然无助地望了对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 天上的星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皓洁的月儿把清辉撒在他们身上,长着绿油油水稻的水田一丘连着一丘,虫儿唧唧吱吱不知疲倦。时间不早了,而路却还有很长。他有一个难以言说的隐痛,而她没有忌讳。她的痛苦全部源自于没有能力实现理想。明白这个区别后,她想:“你说不出口,就不要说。不管怎样,我会爱你,会把你拉出深渊!” 良久,她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腕,说:“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敢走。你要我等你,我会等你的。”他说:“你放心!你放心等我!”她往前走了,他又跟着。“你回去呀!”“不!”这样反复几次,他们走到了锦江大桥上。这时她又说:“夜凉了,你真的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我又该送你了。这里离辰阳不远,到处都是灯光,我一个人真的能回去的。”他深深地望了望她,扭过头去。当她开始向前走,他又跟上了。最后,单薄、瘦小的他硬是把她护送到辰阳一中校门口。“已经十一点多钟了,现在这么凉,你又只穿一件衬衣,就在学校住了,明天再回去吧?学校有的是地方住,史思振来了,如果你不愿意和他住,我堂弟那儿你也可以住。还有赵青云也来了。”她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和他商量。“不!我回去。我一个男孩子家,身上什么也没有,我才真的不怕呢。”“可是夜风这么凉!我都冷起鸡皮疙瘩了。你再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夜路,还不会着凉啊?你不能再回去了。”见她急了,他就答应留下。她要他先进校门,可他不动。终于,她走上了校门口的台阶,他说他去城里亲戚家后也转身走了。 夜色深沉。史微站在大门边,望着秦安之离去的身影,心里好温暖!这时,她忽然想起去年她母亲送她来学校时的情景。心里暖融融的她忍不住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亲人才会如此?”二十年多后史微词曰: 卿卿壮岁发皤然,衣褐似耕田。故人重聚,笑言襟抱,都与飞烟。 独余此女生相伴,灯下忆韶年:那回村外,一川明月,初唱关关。 |
六、朋友的看好与反对 闹哄哄地,复读班开课了,而想来一中复读的同学还在通过不同渠道往里挤。史微没有心情去管旁人事,但这天中午去看苏月桐和朱青青,还是听说了赵慧琴和林涛的事。赵慧琴、林涛为了上本科,放弃大专,加入了复读行列。苏月桐说:“现在文科复读班的同学中,实际上有二、三十个人都是我们原来应届班的同学。”他们那届文科班,只有三个同学上了本科,最好的是那个被保送到湖南师范大学的女生;另外两个男生考入湘潭大学,和秦安之是新校友。赵慧琴的复读与保送女生有关。赵慧琴本来与她成绩不相上下,每次考试成绩排名单上,不是赵慧琴在先,就是她在先。认真而论,赵慧琴的功底比她更坚固。当初在保送谁的问题上,老师在她俩之间就曾有过犹豫。也许老师更加看好赵慧琴,认为她必然会自然上线进本科;而另一个却未必能。果真如此,让赵慧琴参加考试,这个班级岂不是多出了一位本科生?这是老师的预想。如今赵慧琴只上了大专线,而与她抗衡的那个女生则通过保送上了本科。很多同学议论,这次考试的题目太难了,被保送的同学如果参加高考,未必能够自然上线,未必能够比赵慧琴考得出色,她这次能上本科,算是幸运。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另一种意见是支持保送女生,心直口快的刘家燕就支持既成事实:“人家本来势力就强,何必说那样的话?”与赵慧琴一样受同学关注的另一个人是黎昪。据说落榜的人中,黎昪最让人为他惋惜:他数学只考了三十几分!与其他考上的同学比,他有好几科成绩很不错,甚至超过别人;可是由于数学分数太低,他以四分之差落榜!同学们都说,他数学成绩不理想是事实,但也从来没有差到如此地步。种种原因总结起来,大家一致认为:升大学,除了平时打下的扎实功底起着作用外,也受各种偶然出现的情况影响。和朱青青、苏月桐分开以后,史微去了教室。 这学期,史微班上转来三个同学,一个男生,两个女生。他们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马上吸引了土生土长的辰阳姑娘和小伙。特别是那两个女生,她们不但在穿着打扮上充分体现了城市人的讲究,而且都美若天仙,因此,她们身边总有人在围着转。史微没有围着别人转的习惯,美貌和浮华也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再则因为自己事多,无暇顾及旁人,因此新同学的到来对她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芳韵有次对她说:“听她们讲,那个男生来自株洲市,他父亲是株洲市人民医院院长;白懿,那个高高地扎着马尾巴的大眼睛是西安市人,她舅舅是我们县的副县长;那个李淑琪来自怀化,她父亲是铁路派出所所长。这些人都来头不小,难怪冉老师对他们另眼相看。”史微听了没有做声。 教室里几个女生正围着白懿在说话,而芳韵和向圆圆则在一边说笑,一边讲英语。 向圆圆英语极棒,在班上无人能及。英语老师叫她介绍学习方法时,她说:“我天天坚持用英语写日记,尽量用到刚学的新单词,或者是新语法。遇上不会的词语,就翻英语词典,或者用拼音代替。有时即便没事可记,我也会用英语记两句流水帐似的话。别看这是小事,其实这极有利于英语的学习和巩固。”向圆圆平时总拿着一本《中学生英语》,或者《英语园地》,有事无事都在阅读;因而在和同学交谈时,不时能从她的嘴里蹦出一句英语来。这大概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史微就座时与芳韵及向圆圆打招呼。这时白懿与众不同的声音传来:“我要去上厕所了。你们上厕所吗?”“不上。”“不上。”“怎么你们都不去啊?”白懿的声音娇中带俏,犹如莺歌,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同学编了嗓门说:“我陪你去。”这时刚说“不上”的同学脸上就有了怅然若失的表情。芳韵和向圆圆看不惯这个画面,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向圆圆提高声音连说道:“lackey! lackey! 芳韵,你知道‘lackey’是什么意思吗?‘lackey’的中文意思是‘仆人、走狗’。”芳韵看了看向圆圆,苦笑一下,转过身来对史微说:“你看这些人好无聊啊!连上厕所都跟在她们屁股后头,真丢人!”向圆圆接着又说:“kiss-ass! Kiss-ass!”这次她没有翻译,所以史微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史微本来远离这个圈子,因而像对待同学其他议论一样,也仅限于听一听罢了。不过她内心更倾向于芳韵的看法,也对此不以为然:“大家都是学生,如果仅因为她们是从大城市来就对她们曲意逢迎,是不是有失做人的尊严?”趁向圆圆还在芳韵这儿,史微赶紧把两道不会做的英语作业做完了。 下午上课时间快到了,史微也跑去厕所解手。 “史含华!”从厕所出来刚入操场,史微就听见苏月桐叫她。苏月桐正穿过操场往教室走,她的表情特别明朗,蕴藉的微笑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史微也不由自主地灿烂起来。“嗨!我从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副上联:‘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书上讲这是一副绝对,因为意境太美,因为用词太巧,当时和后来的有名文人都无人能够对上恰当的下联。也就是说,它只有上联,没有下联。”走近的苏月桐眼睛亮亮地看着史微,滔滔不绝地说:“你来试一试吗?”史微看她那写着兴奋、考究、捉黠、期待的目光,不竟想起两人有关“栖霞”二字的对话,于是找来一截小棍棒,在操场铺着黑煤渣的跑道上蹲了下来,说:“你再念一遍。”“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苏月桐放慢速度,字正腔圆地念。她念完了,她也写好了。“是不是这样的?”史微抬头问苏月桐。此时苏月桐双手扶膝、低头在看。她望一眼史微,兴趣盎然地说:“不错,正是这一句,空灵、妙趣横生。”“管他什么古今有名的文人骚客!好吧,就让我来试一试!”史微之所以敢这样说,只因为她知道苏月桐意在游戏。正如欣赏一个美人或者一副名画,自己领悟到的美妙之处,总希望找到适合的对象来分享。当然,这也不否认她有考一考朋友文思的意图。史微开始寻思:“鱼在树枝上嬉戏,鸟站在浪尖休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因为‘树影横池’,这不可能的事情就通过波光倒影幻化了出来。鱼塘边木芙蓉在水中的影子,池子里鱼儿在树影下游来游去的情景,大家不是都熟悉吗?如果这时刚好有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不就是这上联吗?”如此低头默想,最后在“树影横池,鱼戏枝头鸟宿浪”的下面写着:“蟾光入户,人眠月殿桂同尘。”写完她期待地看了看苏月桐。苏月桐笑,却没吭声。史微也不扫兴。她们笑意深浓地看着对方,那情形,正是心照神交,唯我与子。 下午第一声预备铃响了,苏月桐和史微才从那趣味无穷的文字游戏里走出来。这时一个人在急冲冲地往教室赶,除此之外,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她俩。她们再次笑着望一眼对方,然后各自朝教室走去。 想起曹园菊也该到校复读了,史微跑去二中看望她。二中没有一中教学质量好,看到很多同学都在削尖脑袋往一中钻,曹园菊也很想来一中复读,但因为找不到任何关系情绪很低落。曹园菊心事重重,史微更是急在心上。初中毕业时她就梦想能和曹园菊同校攻读,如今曹园菊那么渴望来一中,她真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圆了朋友的愿,也圆了自己想与朋友同窗共读的梦。从二中回来,她毫不迟疑地去了闵校长家。她盘算,现在各个学校都在抓升学率和收入,曹园菊复读以后升学几率很高,闵校长应该会同意她来一中。但是,尽管她说曹园菊复读一年完全可以升大学,她敢打包票;尽管曹园菊本来确实优秀;闵校长还是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出了闵校长家,踌躇满志想为朋友出力的史微,这时被失败啃咬着,心颓丧极了。想起曹园菊热切希望来一中复读的模样,她就不甘心失败,她又想到了贺佳妮老师:“希望是很渺茫,可毕竟是一线希望啊!”但她又想:“找贺老师,我凭什么呢?我有什么面子?我有什么能耐?我该得到别人器重吗?如果她会答应我的请求,那闵校长为什么不答应我的请求?她为什么非帮我不可呢?更何况,去她家就要面对林涛,何必呢?”史微在教师宿舍楼下徘徊了几个来回就回寝室了。放弃行动的她像是把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做砸了,这一天,她失魂落魄,跌入遗憾、惆怅、郁闷、懊丧的深渊。 什么也学不进的史微,看了三毛一本新书后又去看琼瑶。在这个过程中,她低落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写了读书心得后又发宏愿:“我爱三毛,因为她真诚。现在我才知道我也爱琼瑶。我希望我是一个看得见现实而又心怀梦想的人。我要把她们的优点熔为一炉,我要写出比她们更优秀的作品。因此,我应当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像瑜卿那样考上大学。” |
自始至终,从高一到现在,我们知道,作为个体,史微不是不清醒。不管是从家庭状况考虑,还是她所追求的爱情,或者她想成就的事业,她都明白她的处境不容许她懈怠,她应该比别人更用心读书,她也极力鞭策自己一头扎进学业里。然而,像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做到如此。她不缺少主观愿望,她也不缺少动力,可她为什么不能够朝自己向往的方向发展呢?一个人的成长到底受什么因素制约?一个人想要成事到底受多少条件限制?我们曾用“树欲静而风不止”来喻她的处境,那么,是单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史微沉醉在爱情里:“瑜卿,明天以后,你将长时间不在辰阳。湘潭大学是你的第四所学校,等着吧,你会有第五所、第六所学校的。不要自卑啊!你不是坏,为什么要说自己坏呢?你没有罪犯,却把自己关在牢狱里,为什么?别再折磨自己了,求求你!”史微埋头学业里:“为了确信那个美好将来,瑜卿,暂时我一定要把你放到一边去。现在我要耐住寂寞。山、水、草、木,你们可别痴心地等着我来看望了,我在服苦役。天!我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你们并不会因为我不来看望而憔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爱你们呢。但愿,我的生命能像你们那样高低稳重、百折不挠、欣欣向荣。” 在史微的主观世界里,她的爱情和学业得到了完美统一。爱情让她幸福,幸福使她情不自禁地想张扬。然而想到爱情的神圣,她就不敢轻狂。她对自己去秦安之家的事情守口如瓶,一个人偷尝那份纯属自己的甜美,独来独往,认真学习。然而这天吃过晚饭刚走进教室,朱青青又来找她:“含华,你真的喜欢秦安之啊?”史微还是毫不含糊地“嗯”了一声。听了她的回答,朱青青很着急:“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了解他多少?”史微温柔地笑,没有正面回答。“你自以为最清醒了,实则不然。你现在不能够独处,不能够静思,因为你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你不知道,你完全是活在你自己遐想的世界里。”史微听她话中有话,但以为她要说的都是自己知道了的,于是也不追问。不甘心的朱青青又加了一句:“你的眼光到哪儿去了?这就是你的独到之处吗?你怎么会选中他?哼!”史微知道朱青青很注重相貌和仪表,就单纯地以为她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指秦安之的外貌配不上自己,于是为了捍卫爱情,说了许多秦安之的好处。尽管朱青青沉默,尽管朱青青一脸的不信任,一脸的不屑,全心全意的史微还是在自己的爱情里自鸣得意。 朱青青很不赞成史微爱秦安之。当她课间听说史微在和秦安之谈恋爱的消息后,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就这个问题,是她第二次找史微谈话。第一次是中午,她只和史微说了一句话:“有人说你和秦安之好,有这么一回事吗?”史微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给了她一个正面回答。朱青青听了之后,用一种怜惜的不信任的没奈何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看了史微一会,好像史微已经死到临头、不可救药一般,然后折身就走。在朱青青看来,秦安之除了成绩好,其他方面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首先,秦安之品质不可靠,因为他脚踏两只船。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除了史微不知道或者说是不相信之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其次,不管怎么讲,秦安之的相貌配不上史微。朱青青熟知史微有众多的爱慕者,这其中不仅不乏像秦安之那样成绩优异的男生,而且才貌双全的男生亦有之。令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史微偏偏相信并选中其貌不扬、又不老实的秦安之?朱青青认为史微被自己的刚愎自用蒙蔽了,她打心眼里为她感到不值。史思振知道史微和秦安之有往来,他也知道秦安之和吴笑梅关系密切。在史思振看来,秦安之不会爱上史微,因为史微成绩那么差,考大学的希望很渺茫,秦安之爱史微,那是毫不明智的。更何况,用传统观念看,史微不是一个好女孩。作为秦安之的老同学、老朋友和最忠实的崇拜者,刚开始,当他得知秦安之和史微有交往后,他就觉得他有责任让秦安之知道史微在松溪中学的不良表现。他提醒过秦安之,说史微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就出走过,也和别人恋爱过,说大家都讲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史思振觉得,听了他的提醒,秦安之应该不会糊涂地真心去爱史微。更更何况,秦安之身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吴笑梅?令史思振感到不理解的是,秦安之为什么还在和史微往来?尽管史微和他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史思振还是认为秦安之犯了糊涂:前途无量的秦安之,决不应该再和注定了考不上大学的史微有任何往来!如果说朱青青和史思振在这个问题上虽然有自己的看法,那他们的言行也是适可而止的。楮绿珠和他们不同,她对史微有一种特别诚挚的心意,所以毫不掩饰对秦安之的强烈反感,对史微的完全失望:“长着那么个坯样子,想不到花花肠子还多得很。平时看他不做声,其实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楮绿珠气史微不为她父亲着想认真学习;气史微是一个不争气的糊涂蛋,和吴笑梅为那么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相争;气史微要谈恋爱,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林涛不选?持着这种种想法,楮绿珠把史微“臭”了两次之后不理睬史微了。在同学中,谁喜欢谁,大家心知肚明。就像秦安之和吴笑梅相好大家有目共睹一样,林涛喜欢史微,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在旁观者看来,不论相貌还是品德,不论家庭条件还是本人才气,大家都认为林涛不输秦安之,且有些方面远远胜过秦安之,史微没有理由选择秦安之而放弃林涛。总之,所有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都认为,他俩相差得太过悬殊,都不应该选择对方。作为当事人,史微知道朱青青和楮绿珠不支持自己和秦安之好,但并不知道她们不支持的真正原因。史微唯一知道的是,自那天中午有关对联的美好交流过后,苏月桐在有意回避,而这,却是她最在意的。 史微虽然知道苏月桐在悄悄隐藏自己,可她觉得,她大概是认为她不需要她了,所以才这样保持沉默;而她现在,确实需要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因此对苏月桐的低调也不刻意去纠正,只一味地对自己强调要努力苦读罢了。不过,和朱青青谈过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已经尝够了寂寞的苦楚。她羡慕别人父母在堂,羡慕别人有兄弟姊妹依傍;她害怕孤单,特别是,她对自己回到家里那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处境敏感到了极点。她渴望人世间有一种属于她的来自亲人的爱,渴望可供她依傍的力量。她一直主动接近秦安之,但如果说她这时已经百分之百地把自己未来的爱的依靠锁定在了秦安之身上,她非他不嫁,那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只是在追求爱情的征途中。她清楚许多因素影响着人,她只能保证不恶意背叛爱情。因此,朱青青走后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确实尝到了寂寞的苦味,但转而再想自己的处境,那种奢望爱抚和热闹的心情也是将熄就熄了。在将来的日子里,我或许能和一个男孩恩爱到老,但决不会有轰轰烈烈的笑闹声去感染我们的左邻右舍。当然,现在也不能把话讲得这么死。我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也可能,我的爱恨会随着我的情绪随时流露。”在这里,史微没敢把自己未来的爱人确定为秦安之,尽管,她希望她未来的爱人就是秦安之。 |
七、钱米之困爱情之窘 和朱青青有过两次简短的交谈后,史微把秦安之和曹园菊当作榜样,一头扎进学业里,让自己深沉。可是,有一件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开口的,她断了粮。挨到星期六,已经欠下芳韵几张饭菜票的史微回家找伙食费。 进村以后,史微首先关心的还是秦安之写给她的信。信还在老柳树下的合作社放着,尽管已经皱皱巴巴,封口的地方明显地落下了拆开过的痕迹,她还是庆幸它没有丢失: 含华: 你好。让我给你写最后 吧。 在你看之前,请你相信这是真话。 你怎样看我?也许你的眼睛欺骗了你。我实在没有勇气再使你伤心,但是,现在,我唯有如此。 我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你不知我坏到了什么程度。这么许久由此夺取我的全部的欢乐,使我默默地忍受此煎熬。我想,我永远挣扎不出这深渊,到如今,我已完全绝望。 以前,我总想以自己的努力来忘却此苦痛,由此而得到些安慰。以我的默默的努力,而毫无欢乐的表情,老师、父母也当我是好孩子,我也得到了他们的夸奖。他们也以我为骄傲,直到高考后我爸爸、妈妈还在计划着一次宴请。他们哪能知道,孩子这无法密合的创伤。 这耻辱无法诉出,只能留在心底。我不能自拔,我曾多次想以死来了结这羞愧的一生,可又怕在生命即逝的一瞬间有所悔恨,或者一直以我为骄傲的父母过分地为此伤心。迷茫的我只能咽着这无声的眼泪! 早知现在,何必又要生我于当初?假若苍天有眼,就让我到那寂静的角落,让我悄悄地逝去吧。 别以为你看清了我,就轻易地只用你那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说你天真,我说你不懂人生,人生这谜啊,怎能那么容易解开? 请相信吧,我发誓讲真话,不再骗自己和别人。忘掉吧,别以为你失去了什么。我只能玷污你,给你带来不幸。你的梦一定很美满,但我也只能是梦里的我。 不是我违心地说些废话,我为你祝福,祝福你不曾遭到灾难。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但请别忘了,最难理解的是人的心。 八月十三日晚 秦瑛 附:无论谁来信,我说明不用再给我。写信后,再有者都不将回信。望见谅。 看完这封信,史微心里疑窦丛生。她把信叠好放进口袋,想起自己冒冒失失闯入他家他那由衷高兴的样子,就觉得他并不是不爱她,而是真有一种自感不配的心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何以那么自卑、痛苦?他家庭完整,学习优异,理想能够实现,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如此让他不能自拔?是恋爱吗?回到家,她又把信看了两遍,这次,她除了感受到他的强烈痛苦外,她更真切地感受是他对她的微妙但却非常重要的变化。这变化就在他的落款署名上:“‘秦瑛?’为什么不是‘瑜卿’?不是‘瑜卿’也罢,为什么不是‘秦安之’?署名‘秦安之’足以表明距离,为何又用一个新名字?”她常给自己起新名,知道一个名字代表一种意义。他最初希望她爱他的那封信署名“瑜卿”,她了解“瑜卿”意思后觉得很幸福。现在落款“瑜卿”的位置变成“秦瑛”,足见他不想和她保持那种关系的决心。可是,她去他家他又何以那么兴奋?他既然写信表明要和自己断了关系,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再三叫自己放心等他?还有,他在她面前时儿躲躲闪闪,时儿没有间隙又如何解释?一边伤心流泪一边发痴发呆的史微辨不清结症所在,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本质的纯良。她想她不会再去打搅他了,但会默默地爱他,永远、永远! 史文远今年出去,把责任田又丢给了史文谦。像往年一样,史微可以从伯伯家得到六百斤口粮,而交粮纳税则由伯伯处理。史微不管称口粮的事,但家里米缸没米了,她就去找伯伯借。伯娘正在灶台上做饭,她亲热地叫了一声“伯娘!”。“你回来啦!有志怎么没有回来?那个背时的懒,这个星期不回来。你给我灶眼里塞把柴!”伯娘自话自答,最后吩咐史微烧火。“你爸爸说是八月半要结婚,但一分钱又没有,怎么结?日子只好往后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养一个人,这些年在外头,还真是一个钱都没有积。他知道我们没有钱,就没有开口问我们借。嘿,我和你伯伯都老了,找得到什么钱?哪儿来钱借给他?以前你哥哥挣钱,现在他自己去过日子了。那个福秀比什么都小气,你哥哥现在有她管,屁都不敢放一个。伯伯、伯娘现在给有志盘书,都是挣强捂屁在搞。”伯娘唠叨道:“你两个姑劝你爸爸说这门亲事,我都说随你爸爸自己。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以前他年轻,大家到处给他讨亲他都不要,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讨什么亲?以后给你招个郎上门,不也是一样的?不过你爸爸娶个女人给你生个弟弟也要得,将来你也好多有一门亲可走。你那个小姑嘴巴说得好听,说是会帮你爸爸的。她们家有两、三个人拿工资,日子毕竟活泛些。但你爸爸现在真问她借钱,她也说没有。你那继母来这里,还是得她思雯给你爸爸借五十元钱打发她。按我说啊,实在没有钱结婚,两个人就办一餐饭吃,走到一起算了。借钱,将来还不是要你自己还啊?她,就是讲你将来的继母,她拖着个娃儿嫁人,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恶不恶?嘿嘿!苕婆娘,你也有那么大了,她恶也奈何不了你了。放心,有什么事,伯伯、伯娘会为你说话的。” 史微喜欢听伯娘唠叨,因为这唠叨传递了亲和爱。伯娘心直口快,什么事都说在明处,更兼她肯吃亏,因而在亲戚中人缘最好。史有明早和父母分开了,他虽是找钱能手,但管钱的是福秀;即使过年过节,父母也很难得到他一个子儿。不过父母本来为儿女好,他们哪儿想要他们的?何况史文谦夫妇都还硬朗,尽管已是六十多岁,但还能种田。话又说回来,他们老俩口靠种田给有志读书确实也不容易。伯娘去台湾的哥哥汇回一笔钱,伯娘分得两千块,但有明建了一栋青砖楼房,把那笔钱挤走了。当然,一年以后有志的读书费用不再成为问题,因为几十年前出去的人回来了,也带回了财富。但这是后话。 从伯娘的口中,史微得知父亲回来过,他也正在为钱愁。 “微儿,伯娘问你一句话:你在辰阳读书,那你的妈妈都没有来看过你啊?她都给你送一点钱用吗?”史微正在沉思,伯娘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她是慎重其事地对她说。对于最最亲爱的伯娘,史微不想隐瞒什么,但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妈妈叫她自立、自尊、自重、自爱?看史微不做声,伯娘又说:“你妈妈家里虽然有钱,但她也做不了主。你也别放在心上,日子总会过下去的。”史微在伯娘家吃了晚饭,又称了二十斤米。可是,回到家里,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内,她不能不为买菜票的钱发愁。 玉英知道史微回来了,就来她家玩耍,和她做伴。史微愁闷,把伙食费没有着落的苦处讲了出来。史文远要讨堂客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史文远没有钱,大家却不清楚。事情一讲开,大家都理解。还是那句老话:穷单身,富寡妇;更何况史文远还把他女儿读书读上了高中?在农村,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读初中,上高中?村里人讲起这些事,对史文远要娶一个小他十四、五岁的死了丈夫的女人为妻,没有人说不好。“年轻啊,还能生啊!”这让善良的村民为打了十几年单身而还没有“后”的史文远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就是燕姑,她在心里祝福史文远的同时还自愧不如。孔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史文远在史家村博得了所有人的理解、支持和同情。这个时候史微有没有伙食费读书,已经成了只有她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玉英体谅史微的苦处,没有吭声,返回家中,把自己的两元私房钱拿来,硬塞到史微手里。史微本来只是想排遣一下自己的愁苦,没想到玉英会这么做。她不肯接,但盛情的玉英不容她拒绝,最后她接了。对于一日三餐都要买的学生生活,这两元钱能挡得住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一种不计回报的姐妹深情,即使她不接受她的馈赠,她也该努力学习,才对得住这一方土地培育出来的这片真情。 回到学校,课间休息时,想起秦安之信中某句话自己不明白,史微迫不及待地问芳韵:“哎,你知道‘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这句话的出处吗?”芳韵见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就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微很失望,但连忙说:“没有什么意思。好像这一句话很有名,似乎经常听见有人说,就有些好奇,想知道。”她那欲盖弥彰的行径,怎么逃得脱芳韵雪亮的眼睛?可她不管,一门心思地想了解这句话,就又大声地去问陈桂娥;得到的回答还是“不知道”。她不甘心,又连问了两个同学,可惜都是“不知道”,这才按捺下自己的心。 |
伙食费从哪儿出?这是史微面临的最大难题。史微想遍了所有亲戚,但父亲结婚都借不到钱,她又能借着吗?本来她可以向赵思雯开口,可父亲已经在先了,她还能再去吗?束手无策的史微最后想到了银铃。这晚她给久未碰面的银铃写了 ,措辞委婉地向她借钱。她想,明年高中毕业,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考上;如果考不上,她也不会再复读,她会去做事还贷。也许上天有眼,第四天,已经做母亲的银铃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来到一中,给史微送来十元钱。一脸幸福的小妇人说:“去年腊月我封了一栋楼房,现在都还欠着别人一千多元工钱呢。本来前段时间身边还有三、四十元活钱,不凑巧前场云潭赶集我刚买了一对小猪,把钱用了,收到你的信家里只剩下十几元钱。我屋里那个人去外面封屋了,过两个月结帐,可能会有二百块钱,到时候你需要钱再讲。”十元钱,对于没有任何技能的农村女性已经不是很少的数目,好在银铃丈夫是一个会拿“砖刀”的手艺人。更重要的是,因为史微,因为一种简单、纯洁、悠远而深邃的感情,已经肩负起家庭重担的银铃踏入了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一中校门。史微知道,银铃买猪饲养也是为了还债。在农村,一头猪就像家里的储蓄所,平时三元、五元地花在猪身上,猪肥了,卖出去就能拿到四、五百元的整数。也只有这样的整钱,才可指望它做大用场。史微感激银铃的慷慨,知道她成家创业艰辛,后来没敢再去打搅她。 史微学习走入正轨,她满意自己的表现,希望持之以恒直到永远。可是,另一方面,大家普遍关注的爱情话题也在困扰她。这天,她在《时代姐妹》里看了一个短篇小说《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因为颇有同感,回到寝室,她就大言不惭地和一个同学聊起了爱情。她很有一点若无其事,并高声说自己看了几篇爱情题材的文章。然而,她内心觉得那个大声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极轻佻的姑娘。她一直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中喧哗是对爱情的一种亵渎。平时她极不情愿提起这“爱情”二字,更不愿在众人面前说起。她不愿领会此二字敲打耳鼓带来的粗俗声味,而只愿默默地去成就它本质的美好、神秘和神圣。现在,她不但讲出来了,还那样轻率;她便觉得自己正在变坏。她厌恶自己的这种表现,沉默了。 可是,爱情在史微的心田生根发芽了。它需要阳光照耀、雨露滋润和养料的供给,否则就会枯萎。秦安之署名“秦瑛”的信,让史微觉得爱还是一个未知数。越想越伤心的史微说:“瑜卿,我不想再叫你别的名字,因为我内心的呼唤已经将它炖烂。我多想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叫你一声‘瑜卿’,让你听到我不知默默无声地叫了你多少遍,而一直没有机会叫出来的声音……”一本本子一支笔,史微诉说着自己的心曲。当她觉得这是多么不切实际时,她的泪滚落,心开始一阵一阵地痛。受这种情绪的影响,有时候她的学习积极性也不高。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消极和懈怠之后,她又马上开始鼓励自己。 开学半个多月了。这天下晚自习后,史微上厕所,碰上苏月桐也正要去厕所,于是这对“用心交流”的朋友又开始了她们的长谈。 跟往常一样,主宰谈话内容的依然是思想敏锐、文辞滔滔的苏月桐。在谈她们自己时,苏月桐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出了社会,必然会碰壁吃亏。”在提到冷波时,苏月桐说:“纠缠冷波的钱新叶是一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女孩,浪漫的冷波对她无可奈何。即在现实的人面前,再浪漫的人所能采取的办法也只能是敬而远之。”在讲到林涛时,苏月桐笑望一眼史微,说:“听她们讲,许荣华请林涛写留言,林涛给她的留言是‘一个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大家都讲许荣华对林涛很有好感。”说起赵慧琴时,苏月桐说:“赵慧琴现在的情绪还不太好。她心重,还没有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史微说:“她和人竞争、比较的意识太强,她把本末倒置了,将来很可能是一个失败者。即使她将来事业成功了,她也会在追求的过程中迷失自己,她的天性将不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和展示。”这样漫无边际地谈论了很久,苏月桐开始问史微:“你和秦安之近来如何?”“怎么讲呢?还是以前那样。他去湘潭大学后,还没有给我写信呢。等吧!”“你估计你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你们会有结果吗?”“不知道。那么遥远的事情,我要是能够预测得出来就好了。”史微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否觉得自己和他很相象?”苏月桐追问。“不!我和他的性格肯定不一样。其实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样问?”苏月桐没有理睬史微的反问,她继续提问:“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事、说话的时候,你觉得你们之间默契吗?”“到底什么是默契?说实在的,我没有那种感觉。”“他向你正式表白过吗?”“你是说像小说里那样啊?没有。”“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向你说过他爱你之类的话?”“嗯。但他叫我等他了。”“为什么等他?等到什么时候?你相信吗?”苏月桐望着史微问。史微也看着苏月桐,但没有回答。见史微不说话,苏月桐又说:“这个秦安之到底在玩什么戏?嗨,我问你,你的自我感觉怎样?”“有时好极了,有时糟透了。”“这话怎讲?”“我也说不清。”“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变了,你怎么办?”“不会吧?他不是那种人。”“我问你,‘如果?’。”苏月桐含笑地问,并加重了语气。史微看向远方,认真地说:“如果他真的变了,反正我不会自杀。”“我总觉得你们并不是认真地在恋爱。”“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说?”“其实你和秦安之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不仅如此,你们之间还有很多地方都显得不协调。你是一个典型的情绪化的人,热烈时骄阳似火,冷漠时天寒地冻,这和冷静、深邃、平和的他性格非常矛盾。就外貌、气度而言,你是一个让人一见就无法忘记的人,但他很普通,很平常,走在人群里并不起眼,就像我一样。你才气逼人,勇敢胆大,而我们,我是说我和秦安之,是同属于那种智慧型的人,我们都比较谨慎害羞。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身上和他有很多的相似点,就是我们的个儿也像你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苏月桐面带笑容侃侃而谈,闪亮的眼睛时而望一眼史微,时而望向无边的黑夜。史微一边听一边跟着想,当她听到“小弟弟、小妹妹”这两个词时,她的思维像闪电一样快速地反映:“她的话是不是在暗示我比秦安之大呢?”此前史微从来没有考虑过秦安之的年龄。“我是六岁半入学,在初中时留了两年级;苏月桐也是六岁入学,她的学业一帆风顺,她现在还不满十八岁;秦安之呢?秦安之不存在留级问题,那就是说他今年也只有十七、八岁?”想到这里,史微笑着说:“真是的呢,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经你这么一说,想一想,你们还真的有很多相似点。你们都聪明、睿智,还有,你们都小小的,我看起来比你们高得多,如果我们走在一起,别人肯定会说我是你们的大姐姐。嘿,其实我真可以做你们的姐姐呢。”“你这时才想到啊?”苏月桐笑道。听苏月桐这么说,史微一阵心痛:她猜对了,苏月桐是在暗示她,她比秦安之大,不适合和秦安之相好。但是,难过的史微还是笑着说:“怎么?迟了吗?你不想我做你的姐姐吗?”苏月桐笑,史微也笑,一场关于“小弟弟、小妹妹、大姐姐”的话题到此结束。接着,苏月桐讲了一个优美而又苦涩的故事:她的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哥情投意合,彼此互爱,但因难以启唇,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向对方表白;后来,有媒人到表姐家提亲,表姐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表哥,可表哥除了郁闷之外,还是没有开口;看到表哥这样,表姐只能为那一份情哭泣;表姐就这样带着痛苦嫁给了别人。苏月桐总结说:“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史微听后忍不住问:“既然他们情投意合、彼此互爱,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苏月桐说:“他们的性格就是那样,悲剧就因此而产生。”史微有很多争辩的道理,如拿“默契、心心相印”来反问,但怀疑苏月桐是用这个故事暗指她自己和秦安之,于是沉默了。但她认同苏月桐最后一句话:“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不等于婚姻。”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她苏月桐不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吗? 她们聊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一点多,两人沉浸在各自的忧伤里,再也提不起兴致,才结束这次影响深远的谈话。 史微第二天勉强自己坐进教室听完了课,但苏月桐的话始终在她的脑子挥之不去。 “上帝啊,您为何要把我释放到尘寰?瑜卿,在这之前,我一直坚信你爱我;然而苏的几度设问,几度旁敲侧击,使我的坚信摇摇欲坠。是的,她也爱你,她有与你相似的地方。我感到痛苦,爱情与友谊不能不说已经出现了矛盾;而那种你爱我的信念的动摇则更加使我感到失望。或许,等待我的真不是开阔的境地,而是陡峭的铜墙铁壁。即使如此,即使我真的命途多舛,如我所说,我不会自杀。瑜卿,你会变吗?你有她设想的那个‘如果’吗?” 日记可以海纳她的心声,但永远无法为她解决问题。她内心的种种矛盾和忧虑,并不能因为写了一篇日记就可化解。她爱秦安之,也相信秦安之爱她。她承认他没有用“我爱你”之类的话向她表白过,也承认她与他没有多少相似点,但她不相信美好而神秘的爱情只有苏月桐所说的存在形式。如果秦安之真有什么变化,她不相信是因为不爱她的缘故:“我不可爱吗?我不值得他爱吗?如果我不值得他爱,他为什么要我爱他呢?他是真的在演戏吗?这种事情,有演戏的必要吗?我们做事、说话是没有多少默契感,但我相信我们在相爱这个问题上心里是默契的。问题的结症是:苏你也爱他。”想到这些,史微无法安心学习:“凭心而论,我不想因为瑜卿而失去苏;凭心而论,我更不想因为苏而失去瑜卿。友谊和爱情,难道真是鱼与熊掌吗?” |
八、天地浩然壮我元气 星期天,史微迫于生计去了一趟史茱家,回来后更加压抑。她想学习,她知道惟有知识能改变她的处境,并实现她的梦想。然而,她的内心风起云涌。强迫自己用学习来缓解烦躁和郁闷的史微,坐到四点多钟,她合上书本出了教室。 史微来到观音洞。观音洞在一线断崖下。这线断崖,并不亚于熊首山主峰旁的悬崖峭壁,但是因了那四季常青的藤本植物的装饰,它也像一面翠绿的屏风。其实沅江岸边,熊首山上,处处都是这种令人称奇的嵯峨景色。观音洞是一个干燥的岩洞,里面怪石嶙峋,据说有石如观音,不知什么年代被佛教徒辟为圣地,供奉观世音菩萨,故名观音寺。邑人有诗曰: 斋修青障下,泉出断崖间。俗客求鸿运,高僧择好山。 沅江长浩浩,世事总斑斑。若使生涯恶,犹疑可一攀。 观音寺在动荡时期惨遭损毁,庵上尼姑也被赶下山去,这里一度被迫废弃。改革开放后,宗教信仰恢复自由,一位俗姓姓王的耄耋老尼率先回来,才又恢复它佛教圣地的功用。如今这里有三、四个老尼居住,她们平时清闲无事,就在斋房抄写经文。辰阳一中教学大楼距离此地不过两百米,因为它不但清静、优美,可以登高望远,更因崖壁有一股清凉泉水,所以时有学生光临。大凡来这里的学生都比较自律;故而老尼并不嫌弃。 史微走过崖下老尼的斋房,来到念经堂外石坎边,带着漠然的心情瞭望了一会儿。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来来往往,因为是星期天,他们走路的速度和身姿是那么地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史微认为那就是一种既平常又简单的轻松幸福,而她却失去了。黯然神伤的她走向念经堂右边悬崖下刚能容纳一双脚的狭窄地带,在岩洞外的峭壁前站住。她打量眼前这表面长了一层薄薄青苔的生硬石头,又望了一回二十米开外突然从山上跌下悬崖的瀑布,心里起伏不平:“你为什么要和自己纠缠不清?为什么不能战胜自己?把一切都抛开,将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行吗?战胜自己就是胜利!你要战胜自己!”就像在操场跑十九个圈子一样,史微萌生了爬上这悬崖峭壁的念头。 长着青苔的生硬岩石就在眼前,顽强不屈的小草扎根在它的缝隙里飘摇在空中。史微再次仰望,一种冲动促使她瞄准一块突出的岩石,抓牢了腾地往上攀去。就在她开始攀援的瞬间,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使她勇气倍增,继而自我肯定:“我相信,我是辰阳一中第一个攀登这悬崖峭壁的人!在这陡峭的石壁上,即将留下我史含华的足迹!”怀此信心,她小心翼翼地往上攀。但爬上几米高的地方后,不管她四肢怎么试探,不管她身躯如何贴紧岩壁,她就是无法再往上移动一步。她的汗冒了出来,手发酸了,脚也开始打颤。她上不去,她也退不了。不管是头上还是脚下,等待她的都有可能是粉身碎骨。“你怕吗?你后悔了吧?”“不!我不怕!我为什么要后悔?怕死?人生在世,谁不会死?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万一真的摔下去死了呢?你不觉得这样死毫无意义吗?这样的死轻于鸿毛。”“所以我不会死。我要战胜它!”脑海里有关生死的交锋之后,她更加战战兢兢!她继续试探,发现脚上穿的凉鞋打滑,不好着力,碍了事。她立即把鞋子一只一只踢掉,再一蹬踏果然上去了。上面有一个大的缝隙,缝隙中空,里面形成一个几乎能够容纳三个人的干燥洞穴。于是她把紧贴在岩石上的身子往上挪,爬了进去。等她可以放心地松口气后,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岩壁上的这个洞穴非常干燥,因为上下左右都是岩石,它什么植物都不生长,只有一层薄薄的千年尘埃,干净得犹如一张未曾着墨的宣纸。不过,史微还是不情愿地发现,这宣纸上有不易察觉的痕迹:“谁要爬这悬崖呢?是好奇?还是像我一样为了宣泄积郁?也许是什么动物吧?管它呢。”她又把思想集中到自己身上。想一想爬满青苔的石崖,她觉得刚才攀附在岩石上的身子渺小得就像一本书里满版铅字中的一个“,”号。她惊奇地发现,现在脑子里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愁绪,就是有意发愁也愁不起来:她正被无数新鲜的问题填满。俯视校园,人物已经变小。当她收回目光的刹那,她看到,以黎昪、冷波为首的一群老同学,就在校后的空地上,他们似乎注意到悬崖峭壁上移动的人影,正提高嗓门说着什么。史微赶紧转过身子。上面的岩壁参差嶙峋,容易攀登,翠绿的藤蔓爬满了这怪石重叠的崖畔,使她心生喜悦。可是,刚上去不远,她猝然看到翠绿的藤蔓上刺眼地卧着一根长长的大大的白色蛇皮。顿时,她的血往上涌,心跳立即加速,她马上感受到了自己的紧张和恐惧,她的身子僵住了,脚也开始发软。对她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蛇。想起蛇那可以扭来扭去如绳索般细长的身体和那可以致人于死地的高昂的头,她背上不由分说地冒出虚汗。她盯着蛇皮在心里努力告诉自己蛇只是曾经在此蜕化;但她的感觉是,蛇似乎正从她刚刚攀爬过的地方尾随而来,又或者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紧盯着她伺机攻击。她想拔腿就跑,可是,在这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悬崖上,她只能恐惧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被蛇咬的可能,而这最坏的后果就是死。想到死,她马上坦然了:“如果我真该命绝于此,怕又有什么用?”这样思忖过后,她镇定了许多。她终于想到,即使有蛇,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是安全的;因为有人说过:人不去攻击蛇,一般情况下蛇也不会主动来攻击人。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四周每一寸地方,发现除了那条蛇蜕,没有其它活的毒物。当她清楚是虚惊一场之后,她继续在冷硬的岩石上向上攀登。 终于攀到崖顶。崖顶是一块红薯地。红薯地里边就是那条通往无数上山石阶的大路。成功攀援悬崖峭壁的史微站在红薯地里,面对着一江滚滚而去的沅水,面对着沅水对岸连绵起伏的大酉山,双手叉腰,随意放松。这时她有说不出的自豪,说不出的亢奋,说不出的充实!她想嚷嚷,于是她大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听了自己的声音她发现,相对于内心的感觉,这呼喊竟然显得那么空洞那么苍白无力!她又沉默了。沉默后的她感慨万千:“世界这么广大,你为什么要要死要活地去计较那些无法把握的抽象东西?你痛苦、烦恼,痛苦、烦恼能帮助你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最后,她听见脑海里有一个清晰而热切的声音在说:“热爱吧!一切都是那么地广阔而美好,你有什么理由不热爱?” 由于攀援时的过度紧张,史微下山时的双腿还在发软。她光着脚板,移动着颤巍巍不听使唤的腿,来到悬崖下,在乱草丛中找回踢掉的凉鞋。回到教室,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顿悟:只要有山有水便有生的渴望!那空旷无边的天地吸去了我心中的怨恨与绝望,淡化了我的忧郁和哀伤,升华了我的情感与追求。我的宣泄没有成为污染,那是因为大地您的广袤无垠。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我有幸发现,我心中的那种痛切肺腑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山光水色,您这给人灵魂以自由的自然世界,您海纳了多少积怨?打开了多少桎梏?释放了多少受囚的心灵?您化蛮从善化腐成奇,您的沉静、壮美、激昂、婉约,使我惭愧,又使我再生!从今以后我相信:只要有山有水的存在便有我生命的欣欣向荣!” 诗人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史微攀越悬崖峭壁,在她只是内心挣扎、自我超越的外在形式;在别人眼中却也成了一幅奇异的画。 这次攀援,触动了史微许久以来积累的有关山水的所有信息。她曾有感于大山给人的启迪,做了两首诗。她从新拿出来,根据悟出的那点意思,又作了改动。修改后的诗歌是: 偶感 我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 看见高山,停足伫立, 思度高山的巍峨; 遇到大海,抱膝默坐, 猜估大海的辽阔。 我对着高山,我对着我; 我对着大海,我对着我。 仰望高山,高山深邃不动声色; 放眼大海,大海无边难见尽头。 至此,我这个匆匆过客, 方悟出一点玄理, 为旅程召唤,不再停留。 把自己的足音,抛在身后, 叩入大地,融进长河! 贺新郎 忆前年与老同学游燕子洞 万物笑骄阳。正长空、清风抖擞,附和儿郎。欲醉宜将东坡效,雕弓独射天狼。 看此地、无限风光。蜀道青天输险峻,摄欢愉、今日相机忙。情恰恰,竞风翔。 神鹰出谷意昂扬。准苍穹、驱除燕雀,预备疆场。长啸一声排云上,绘成千古图 章。更不惧、荣辱沧桑。我问人生何来去?慕雷鸣、闪电零丁洋。刺字体,慨而慷。 这首《贺新郎》是史微的第一首仿古词。史微熟读了古人十多首《贺新郎》,凭感受喜欢上了这个词牌。她依顺内心涌动着的情愫需要,依样画葫芦填写的。她说自己是无知而无畏,因为喜爱而为之! 史微不知道自己柔弱的生命到底有多大能耐,毫无疑问,她是希望自己焕发出闪亮的光彩。她希望,即使自己做不成像居里夫人、李清照、撒切尔夫人那样的人物,她也要不懈地努力,使自己在历史的长河里,做成一粒微尘,与所有像她那样的人一起,铺垫长河,深厚长河,绵延长河!松溪中学的批评大会,松溪中学歃血盟誓的静悄悄的夜,已经为她的一生指明了方向。史微,她要做一位令人敬仰的人! |
九、你写的诗歌都拿来 送走一个星期,又迎来新的一周。像往常一样,星期一下午,冉老师抱来一大堆报刊杂志。发完刊物,他清了清嗓门说:“大家都静一静,先别忙着看,我有两个事情要讲。我讲完了,你们再看。”大家安静后,他继续说:“你们看过《语文报》都知道,随着现在文学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但全国各地都有文联、作协这类部门,就是很多中学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大家都看到了,《语文报》上采用的那些中学生文章,编辑在后面都注明了作者是哪个中学,什么文学社的社员。不仅大城市的各个中学有自己的文学社,像溆蒲一中、怀化三中、麻阳一中,他们也都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看来就是我们辰阳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其实,我们完全有条件成立一个属于我们同学们自己的文学社。我们不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在我们同学当中,有一大群热爱文学的人。我们学校之所以没有搞起来,是因为校方领导人的观念比较陈旧,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没有一个倡导者,或者说是领头人吧。我给你们说,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爱好、要求,你们自己也可以搞起来。文学社这个东西,对我们和你们这一代出生在文-革末期的人来讲,它似乎是一个新事物;其实不然,它古已有之,并一直存在于历代文人之中。像《红楼梦》里大观园内贾宝玉和他的那些姐姐、妹妹结诗社,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可以说,它经久不衰,直到毛老弄出个‘文-化大*革?命’。文学啊,文学一旦和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它就不成其为文学了。但是,它的昌盛,又和社会有着很大的联系。政治开明,社会繁荣,文学也就跟着昌盛。像我国的唐朝,它能产生那么多伟大的文人,是和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风气分不开。正因如此,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又开始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你们和我们不同,你们其实是幸运的,你们现在正好赶上新时代、好时代。好了,刚才扯远了,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怀化地区‘作家协会’为了培养文学新人,创办了一份《绿苑报》,性质是纯文学性的,面向全国征稿,但主要是针对我们这个地区的中学生。在座的同学谁有兴趣,不妨把自己认为得意的东西拿出来,去见一见公婆,看看经不经得起筛选。另外,关于成立文学社的事情,我们学校有很多同学都找到了我,希望我来做这个事。我很高兴大家有成立文学社的愿望,但我最多只能担任一个挂名顾问,有时候指导一下你们。像溆蒲一中的‘青苗文学社’、怀化三中的‘李杜文学社’,都是学生自己搞起来的,老师只是为他们营造了一个发展的空间。我们也有这样的环境,我个人自认为可以成为你们这方面的有力支持者,所以你们自己要有积极性。我讲完了,你们看自己的吧。”冉老师说完以后,就叫着唐大业、戴铭等人的名字,去和他们说话了。 史微今天不但有《中国青年报》、《诗歌报》,而且《散文选刊》也来了。报纸摊开很占空间,她就拿了便于翻阅的《散文选刊》。当她选定一篇文章读到一半时,下课铃响了。这节课冉老师讲了许久,因此余下的时间不多。该放学了,冉老师才匆匆结束和唐大业、戴铭等人的谈话,一边走回讲台一边说:“没有什么事了,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其他的同学可以放学了。”说着绕过讲台,向史微走来。 “史含华,把你写的那些诗作都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史微还在看那篇散文,听了冉老师的吩咐,赶忙把书放到桌上,把最新誊写诗歌的作文本抽了出来。“全拿出来!把你以前写的那些也都拿出来。”看她只拿一本,冉老师急忙补充说。于是,她把她誊写诗歌的五本本子都交给冉老师。 拿着史微的作文本,冉老师又去叫张武、魏建东、陈桂娥等人。教室的同学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为了不影响打扫卫生,冉老师把他们叫到教室外走廊,说了几句,留下内心激动的同学,匆匆走了。 在这个班级,史微与同学保持着非常纯粹、简单的人际关系。在女同学中,谁的眼睛如一泓秋水,谁的笑靥灿烂如花,谁心地善良,谁勤奋用功,史微时有发现,并能由衷地、毫不吝啬地表示自己的欣赏和敬佩;同样的,谁在哪一件事情上做得不对,她也当面直言;但除了芳韵,除了偶尔和大家拍张合影,她和女同学的交往也仅限于此。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社会人,一切美好的东西,她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赞美,她用心感受别人的美好,因而分享了人世间最大、最寻常、最易得的快乐;而她认为不该丢弃的正直,也让她令个别同学感到不快。但这一切都只是生活中的平常过程,对她不会产生重要影响。至于和男同学的往来,可以这么说,她与张武、戴铭等人过从甚密;也可以这么说,除了文章,她和他们没有任何交流。譬如这学期她写了两个短篇小说《棒棒糖》、《墨风的自白》,她送给戴铭他们看,他们就一、二、三、四地给出批评意见,就像作者与评论家的关系,他们在这种交流中相互促进、共同成长。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她从没把自己当女生、把他们当男生;她只是认为,她喜欢写文章,他们也喜欢写文章,作为有同一爱好的青年,他们可以在这个领域共同进步。当然,她在心里对戴铭另有一种类似于姐弟的情愫,就像对邓磊,但那纯粹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应和的情愫,那只是一个人被美好的人事感动,就像在松溪中学,别人看到她,就“史含华”、“史含华”地叫,她也是被他们俩感动。这难道不行吗?这是一件多么纯粹而美好的事!对于自己和同学们的这种关系,她认为自己是得了道的世外高人,远离此班的一切世俗纷争,并以此为准则努力维持。是的,不管女生或是男生,史微满意自己在这个班级里的人际关系和群众地位。她知道,她在这个班级能为同学所承认,这得感谢冉老师。冉老师对她有知遇之恩! 说到和同学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次史微拿着一首诗歌去找张武,听到戴铭连声高叫:“张武啊,张武唉!”史微觉得不对劲,转头去看戴铭,只见他正对着张武挤眉弄眼,还一脸坏笑。她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了,就用一种认真、严肃的目光去看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着底下头去,停止那种怪叫。史微随即扫视了一眼其他同学,看到陈明、唐大业等等人就像看戏一样地注视着她。等她再看张武时,发现他的表情极不自然。事后史微回忆,这种情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仅张武,唐大业的目光,其实也是一个需要她回答的问题。由于她普遍地受到同学关注,这也引起了个别女生对她的妒忌。她和男生你来我往地交流诗文,和女生意气风发地笑谈争论,在这过程中,她也碰到来自女生别样的目光。不过,她统统地装聋作哑。她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不仅使起哄胡闹如戴铭的同学自觉无趣,也让钟情于她的男生收敛了目光,也使嫉妒她的女生空怀妒忌之心。她由此悟出:烦恼是人自招的;你若对承载它的人事不予理睬,它就不会寄生在你心里。她说自己是得道高人,理由即在于此。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她后来也没有再去找张武讨论诗歌。 和其他同学比较,芳韵对于史微,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就像和曹园菊、苏月桐的关系,史微和芳韵有了私交。如果说一个人活在一个群体里不可避免地会与别人有往来,那史微与其他同学的往来,纯粹是缘于特定场合,用认真的做人态度,与她们保持了赏心悦目的交往。而私交是对方介入你的私生活,进入你的灵魂,愁你所愁,乐你所乐,对你产生了一定影响。芳韵来自于一个成员众多、父母管教有方的大家庭,自小就受到了父母和诸多哥哥、姐姐的关怀,也耳濡目染了大家庭的教育,熟谙人情世故的她明显比史微成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她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每天都在踏踏实实地学;为了专心致力于学业,应付毕业,她放弃了爱好;因此,尽管她也为学业发愁,但她觉得尽心尽力了,所以着急、发愁的同时,她内心坦然。正因为如此,在生活、学习、思想感情上,她都对意气用事的史微起到了帮助、提醒的作用。芳韵不喜欢冉老师,这也影响了史微。冉老师其实对芳韵不薄,可她说,冉老师对她客气,是因为她哥哥姐姐的原因。这时史微才知芳韵家里有人做官。芳韵对冉老师的态度,至少代表了这个班级五分之三甚至更多的同学对待冉老师的态度。史微不明白,在是非观念简单、分明的学生眼里,冉老师何以这样不得人心?说实在的,这一个多学期,史微并未发现他对哪个同学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情。可就是颇得冉老师宠爱的向圆圆也说:“你还不了解他,等你慢慢地了解了,你再作结论。”向圆圆是欧阳小玉一类的学生。史微只好沉默。 冉老师第二天上课前把史微的作文本还给了她:“你把我打过勾的都用稿纸誊写好,今天放学之前交给我。” 课余,史微翻看作文本,见《盲人》、《锄草》、《校园里那一小段绿荫道》、《我挖一条河》、《得失》等八篇被冉老师勾上了,而自己和苏月桐看好的《一个疯狂的播种者》却没有被看上,心里不禁有些惆怅。看一看入选的诗歌,除了《我挖一条河》和《得失》,其它的大抵更合乎一个中学生的口气。“要是让我自己选该多好!”誊写诗歌时,史微想。她知道这是拿去投稿,她为自己更看好的作品难过。那些充满狂热生命力的诗歌,似乎显得狂妄、张扬,但那一种不可遏止的生命热情,却是应该特别珍惜的。 与苏月桐说起冉老师筛选诗歌的事,史微说自己最近又得了两首诗。苏月桐看过之后,在一首诗的下面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相知相逢,岂是强理横解。” |
十、看电影的前前后后 周末,班委会开展了这个学期以来的第一次班活动:组织全体同学看电影。据说《侠女十三妹》很好看,因此大家都欢天喜地。同学们兴奋,还原因这一活动给大家带来了自由自在结伴放松的机会,可以挥霍多余能量多余热情的机会。在这过程中,同学们可以摆脱平时的束缚,因而都轻松、快乐。 电影是下午四点二十分的场次。下午上课前,班干部发电影票,同学们就开始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地叫嚷了。上完一节课,大家马上成群结队地倾巢而出,向电影院进发。史微与芳韵、向圆圆走在一起,身边是其他女生。 说起高三。四班的女生,那是真正的美女如云!且不说这学期初来乍到的两位大城市姑娘,就是原有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各有各的惊人之处。这其中,一个名叫戴雨薇的女生,她的芳名是人人皆知。她个儿并不很高,可她的那张脸,犹如透亮的白瓷;眉毛像三月的柳叶;眼睛仿佛秋天的葡萄;鼻梁儿挺秀;嘴唇儿红润;脸盘轮廓,那就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美妇人挑选出来的最为满意的那个苹果线!史微刚插入这个班的时候,苏月桐就曾特意告诉她,说她现在这个班有一位全校有名的美女。史微以为说的是芳韵,可苏月桐指着戴雨薇讲:“是她!听说学校男生把她评为‘校花’。”史微还记得当时苏月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亮、闪亮地盯着自己,好像要看自己有什么异样反映。可说实在话,到目前为止,史微对戴雨薇一点感觉都还没有!史微不上心并非因为心存妒忌。史微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入美女之列,因此苏月桐的心眼也是多余。但就外貌而言,如果硬要谈论美,史微喜欢雷云儿的美,喜欢芳韵的美。也就是说,史微喜欢的这个人,她本身必须承载一种明显地不同于别人的能够给人以联想的某种特殊味道。史微一直不以戴雨薇的美为美,实质是因为她没有给她一种特殊的精神感受。可见,关于美貌,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要求。不过,史微不能否认的是,不管女生还是男生,大家都非常看好戴雨薇的美貌。班上男生,特别是戴铭,也许因为他和戴雨薇在百家姓中都姓戴,也许他们都是城里走读生,总之,他们关系特别好。在戴铭的带动下,一群优秀出色的男生,左一声“戴雨薇”,右一声“戴雨薇”,把戴雨薇叫得就如百花园里盛开的那朵最美的花!其实与戴雨薇共享美貌盛誉的还有邹丽芬,也是城里人,只不过远不如戴雨薇聪慧。戴雨薇学习成绩虽然不及向圆圆,但也能进入前二十,这在女生当中是属于佼佼者,因此“校花”桂冠才落到她头上。在议论戴雨薇的时候,苏月桐说:“所谓‘校花’,不但人要长得美,而且学习成绩也要好。”也是那时,孤陋寡闻的史微才在现实中初闻“校花”、“交际花”之说。美少女邹丽芬除了被自己的美貌弄得团团转,除了因美貌带来的众人皆知的早恋,在同学眼里,她似乎再无其它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大概就是美貌带给人的最值得叹息的一个方面;令人悲哀的是,往往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走在马路上,同学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不绝于耳。不知身后那群人听男生说了什么,姚晓荷说:“他们那群人好无聊啊!”之后女生矜持地沉默了下来。待两个男生走开之后,女生又开始像热油锅里滴了水,炸开了。史微和芳韵、向圆圆走在前面,听她们喧闹,好像是因为班上男生给女生起诨名、评分。女生议论男生,男生议论女生,这是常有的事情。可说男生像老师给学生试卷评分一样对女生外貌进行评估,史微第一次听说。她立即来了兴致,放慢脚步和她们搭腔:“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让人好奇耶?”“说什么?说男生给我们女生打分!”大家似乎没好气,可脸上都挂着可爱的笑容。“那他们是怎么给女生打分的呢?”“谁知道啊!他们又不肯说。只听说最高分是七十八分,但不知道是说谁。好像及格的一共才有七人,其他的统统是不及格,三、四十分的。”“这些人眼光怎么这么高?他们那么苛刻做什么?”“哼!自己只有那么一副烂样子,所以也把别人讲得一文不值呗。”“最高分是戴雨薇还是邹丽芬?”“不知道。他们好像把戴雨薇叫‘狐狸精’吧。”“谁给起的?怎么取这样的怪名字?”史微不知道“狐狸精”是带褒义呢,还是带贬义?如果是贬义,她觉得戴雨薇不至于该有这样的诨名。在她看来,戴雨薇文静,不张扬,就像她的名字“雨薇”,很美丽。“不知道。”“那你们是怎么听说的呢?”“最初好像是谁在回家的路上听与她同路的男生讲的。她回校以后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那芳韵呢?他们给芳韵打多少分,你们知道吗?”大家熟知史微最欣赏芳韵的模样,于是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和向圆圆说话的芳韵,笑道:“六十分。”“啊?这么没有眼光!”史微很希望找到欣赏芳韵的“知音”,一听此话心凉了半截。“还不好啊?及格了呢。你看我们,都还是排不上号的二、三十分。芳韵!你听见了吗,史含华在为你叫屈呢。”胡水秀冲芳韵喊道。芳韵转过头来笑骂一句,又和向圆圆嘀咕去了。似乎,她对此事早有耳闻。 电影院到了,时间还很早,大家三五成群地向排在电影院门口马路边的小摊主走去,身无分文的史微悄悄走到一边。 史微站在电影画报下看图片和文字说明。戴雨薇走了过来,也来看宣传画:“史含华,你觉得这部影片怎么样?”“这几幅插图只说了一个大概,我还没有整体印象呢。”史微回答。“你喜欢看电影吗?”戴雨薇兴趣盎然。“喜欢!肯定比你们喜欢!”史微笑道,口气很武断。从高一到现在,想起别人都能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自习,而自己不是和楮绿珠、傅伊曼跑来看电影,就是和苏月桐结伴往这里钻。特别是与苏月桐,两人臭味相投,有时碰上所谓的名片佳作,甚至连考试都不顾。“何以见得?”“如果明天要中考,你今天晚上来不来看电影?”戴雨薇考虑了一会,说:“我想不大可能。”“可我会!”史微道。戴雨薇带着深究的目光,看了史微一眼,然后笑了:“那你最欣赏哪一个演员?”这可把史微问住了。以前,在松溪中学读书时,她是一个十足的明星迷,像刘晓庆、潘红、张瑜、斯琴高娃、达式常等等男女演员,她个个如数家珍;而现在,尽管已经出现了追星一族,尽管影视明星越来越多,尽管她也很喜欢看,可她除了知道那几个旧演员,其他的任凭你是谁,她都不在意了。史微只得回答:“不知道。我爱看电影,但我不太注意这部电影是谁演的。我觉得,谁演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影片的内容能否打动我。就像一首歌,我喜欢哪首歌,并不是因为那歌是哪个歌星演唱的。”“你是说,你不欣赏别人?你不承认这些演员的价值?”戴雨薇犀利地问。“不!你说错了。我喜欢看电影,我爱听歌,这本身就表明我已经在欣赏,同时,我也承认了他们的价值。”“那你怎么不在意他们的名字呢?难道你没有自己崇拜的明星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所在!现在各行各业都涌现出许多优秀人物,明星其实和我父亲种田,和你父亲上班,和老师教书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能否认,演戏、唱歌,在他们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是一种劳动。就像科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认真工作,而我们作为还在铸造中的学生,可以欣赏、崇拜的对象很多,可由于时间、精力有限,你必须选出最心仪的人物,必须做出取舍!我以前对明星也很热中,现在注意力转移了。”“你仅仅只是价值观在改变吗?你没有偏见吗?”“我尊重所有兢兢业业的人!他们劳动带来的价值正在为我们所享受,我想,我没有资格有偏见,但我可以崇拜演艺界之外其它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就像很多人崇拜影视明星一样。”“难怪大家都对你另眼相看。你崇拜文学家?诗人?”“我崇拜科学家、政治家。”史微想到了居里夫人和撒切尔夫人。正在这时,前场电影散场了。她们看着涌出来的人流,随其他同学挤到了电影院入口。在这过程中,其他同学看着她俩讨论,没有加入。 电影散场后,史微和芳韵去照相馆,把上个星期合影的照片取了出来。上星期天,史微去姑妈家,正好芳韵去县广播站看她姐姐在那儿进修的儿子,她们就这样同路了。“你姐姐的儿子在县广播站进修?”史微有点不信任地问。“是啊!他参加工作都两年了。他比我还大两、三岁呢。我们家就是这样,我是人小影子大。其实在我家,比我岁数大的外甥还不止他一个人。我大哥的孩子也和我是同一年出生的。”她们边走边拉家常,不知不觉来到照相馆门口,这时芳韵邀史微合影。“我现在正处于经济危机时期,你可别再说了,要不然我是忍不住诱惑的。”史微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换了一种调侃的口气。她去姑妈家,就是想在那儿弄一点伙食费。多亏那天大表姐给她借了几元钱买菜票,姑母把粮折给她,让她去粮店买了十斤米,她这个星期的日子才得以打发过去。“那就走啊,我做东!”芳韵边说边伸过手来牵她。她思忖了一下,觉得以自己和芳韵的交情,可以接受此建议,于是去照了张半身照。 照片中的芳韵和史微光彩照人。很快,它在女生中递过来递过去,一会儿就有一张传得不知去向。“天那!史含华的照片照得真好!史含华,你平时为什么不笑?你看你笑的样子,我都羡慕死了。”拿到照片的沈小常嚷道。她的声音把邹丽芬引来了:“在哪里?让我看一看。”邹丽芬急走过来,把照片从沈小常手中抽了去。仔细端量一会,她把照片递给芳韵,看了史微一眼,说:“史含华你确实照得不错。”说完她又回到戴雨薇身边去了。看同学们都在称赞史微的,大家闺秀芳韵故意嚷道:“喂!喂!你们不要这么打击我好不好?好歹我也是鼎鼎大名的芳韵啊!”她这句话,越发使这群女生肆意尽兴起来。 前面有一家南杂店。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琳琅满目、散发着各种诱人香味的食品上去了。史微一个人不事声张地先回到了学校。 |
十一、人海中的孤独兴趣 星期天,史微不得不再去大姑母家。姑母早就没有了以前的和颜悦色,三表姐则是见着她就拉下脸。姑母帮二伯女儿找了工作,史微向这个堂姐借钱,也遭了拒绝。她当然知道不应该再来这里,可她没有其它去处,只能厚着脸皮来这里试一试运气。毕竟在她的亲戚里,有钱人都聚集在这儿;更何况,她父亲回来会来这儿,她也只有在这儿才最容易得到父亲的消息。 史茱不再欢迎史微,其实原因很简单。首先,她对这个侄女已经仁至义尽;其次,她老母亲那么富有,她应该去找的人不是她这个姑母,而是她富甲一方的娘。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史微学习成绩大不如从前,他们已经看不到培养她的希望。作为史文远的胞姐,从维护弟弟的利益出发,她认为史文远已经对史微读书尽到了责任和义务,而生下史微的许彩凤也有责任和义务抚养史微。她们已经给史微很多暗示,史微应该明白她们的想法。她们对史微的困顿装着不见,既在逼迫她去找自己娘。许彩凤不是死,不是境遇差,而是活得很风光。如果该有人怜惜史微,那这个人不是她娘,难道还是她这个做姑母的?出于这种想法,史茱见史文远为娶一个女人而窘迫不堪时,面对史微,怎么也拿不出好脸色。 史微早已看出姑母的厌倦,但她装着不在意。对于三表姐的冷漠,她不予理睬。她与大表姐从容自若地交谈,与赤裸裸叫她去找母亲要钱的堂姐互相讥笑,可她的心在留意找伙食费的机会。她不事声张地试探,当她终于明白再也不能从她们那儿得到帮助时,她告辞:“大姑,我回学校去了啊!”这时史茱从厨房出来,说:“你就要走了啊?你不吃过饭再去吗?”看到史茱释然的表情,史微说:“不用了,我回学校去吃。” 史微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在日记里感慨“穷在路边无人问”之后,也明白了钱的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谋求一个生存途径。可生存途径在哪儿呢? 史微郁闷地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怀化来的李淑琪在下面和同学打羽毛球。李淑琪的动作不但轻快、敏捷,而且进退得当,跳跃适度,很是漂亮。平常大家为了接住球,不是猛冲上前,就是迅速倒退;要么忘形地蹦跳,要么一蹲到底;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似乎达成一种共识:只要把球接住,就是玩得好、玩得在行。可是今天,李淑琪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史微耳目一新:原来打羽毛球也能给人美的享受。李淑琪身段苗条,姿态婀娜,对方的球过高、过猛,她估计接不着,就干脆不接,始终保持着不慌不乱的得体与从容。她那整整齐齐稍见偏长的学生发,在她运动的过程中很有风度地飞舞、流转。史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美的姿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自己的烦恼。 相对于西安来的白懿,史微更欣赏李淑琪。史微冷静地观察过这两位同学,发现白懿与人相处,总是唯她是命,事事流露出贵人一等的优越感;而李淑琪不要别人巴结、讨好,对于主动靠近的同学,她也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李淑琪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有如此之多的同学主动靠拢、簇拥的情况下,她还能清醒地独来独往。这让史微忍不住暗暗地喜欢她,以至于在和胡灵秀议论班上女生时不无欣赏地说:“李淑琪是我们班最出类拔萃的女生。” “史含华,你爸爸来了。” 史微正看得出神,芳韵的一声叫喊把她拉出了李淑琪勾勒的美妙世界。芳韵从主教学楼中间的过道走来,史文远在她身后只有几步距离。她们的教室、寝室一年一变动,这令所有的家长摸不着头绪。 史微看到了父亲。父亲面带笑容,却掩饰不住疲惫,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史微赶紧走下楼去。 “爸爸!” “哎!” 一声轻唤,一声轻答,女儿和父亲在这简短的不事张扬的呼应中靠近。史文远折身,和史微朝来路走去。 史文远从伍家湾来,刚到史茱家,就听说史微去过那里。他知道她的伙食费早就用没了。可是,为了凑几个钱早日把婚事办了,他现在真顾不上她。 父女俩默默地穿过操场,上了台阶。眼见寝室和校门就在前方,史文远说:“微儿,爸爸现在没有钱,这个月只能给你十五块钱的伙食费。你自己要好好打算着用,节约一点,不要乱花了。不然,受囚的是你自己。”史微看着父亲,接过钱没有吭声儿。“爸爸还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你寝室了。你自己要懂事,要好好学习!”史文远看着女儿,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说的却是:“好了,我走了。”说完向校门口走去。 史文远这次回来,是想把姐姐介绍的女人娶回家。他想告诉女儿,最后没说。在椒坪溪,他与史微谈过这个问题:“爸爸结婚,你到时给爸爸送什么?”史微笑道:“我保证给您们送一钵花!”但结婚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这对有个用个的他来说真是伤透了脑筋。这些,他能和女儿说吗? 史微目送父亲离开后回到教室。她拿出书,可痴痴地半日看不进一个字。她不知道这十五块钱怎样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她憋闷得心里发胀,实在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看着一个比一个开心的同学,她只能拿出日记本,把愁绪倾注笔端。 国庆节要到了。为了迎国庆,学校在操场举行了别开生面的游戏活动。为这次全校上下万众同乐,团支部购买了许多诸如文具合、转笔刀、铅笔、三角板、尺子、橡皮擦、明信片、芝麻卡等等这类小东西,作为奖品颁发给在活动中小有成绩的同学。活动的小项目共有三十五种,如“跳连环”、“套青龙”、“高台钓鱼”、“疾走梅花桩”等等,巧立的小名目不胜枚举,都是喜闻乐见的。它们以非常简单的道具,在宽广的操场上占去一席之地,从初中一年级至高三毕业班,只要你对哪项游戏感兴趣,你都可以参加。因此,每一个游戏项目周围,都有几十个学生娃子颇有兴致地围着。操场上,一个参与者小小的成功会增添围观的同学跃跃欲试的兴致,而一个参与者小小的失败同样能激起围观者的强烈征服欲。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个人堆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或者一声遗憾的长叹。听到这种声音,你就会知道,生命的自由自在,是多么容易令人忘情。这大笑,这长叹,传达的无不是年轻生命的快乐和舒畅。往年庆祝活动除了文艺晚会还是文艺晚会,这次不知是谁出了这么一个新点子。史微觉得,单为这个任性随意、无拘无束的新点子,就该高兴、庆祝一翻。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教学大楼前的 台,前来领取奖品的学生络绎不绝。主持这次活动的学生会会员,在团支部书记杨老师的带领下,乐滋滋地体会着当主持人的快乐。这种欢乐场面,确实是以往任何一届运动会,或文艺活动所无法比拟的。同学们之所以这么兴奋,也许在于只要他们喜欢,他们都能参与。不像运动会,也不像文艺活动,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制着。对于这种随意而热闹的场面,史微非常心仪,非常向往。史微邀芳韵参加,芳韵一笑置之。芳韵和向圆圆一起,指指点点地说过没完,仿佛全世界的乐趣都在她们那样的闲聊之中。史微再看其他女生,她们虽然情绪高涨,喜形于色,但显然更愿意充当观众。于是,不甘寂寞的史微像一条执著的鱼,独自向人山人海的操场畅游而去。 史微东奔西跑,这个人堆里瞧瞧,那个人堆里站站,看到可以试一试的项目,就满怀信心地参加;在这人声鼎沸的操场,成了一颗热闹的分子。此时她正在“险过独木桥”。这所谓的“独木桥”,就是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约三米的木板,一头搭上一根长板凳。所谓的“险过”,就是游戏的人手端满满一碗水,滴水不洒地走过那一块薄薄的窄小的长条木板。负责监督的人身边有桶水,桶里有把舀水的勺子,还备有一口碗。史微在此共看了三个同学玩这个游戏,只有一个同学获得成功,领到了监督者递过来的“奖券”,即一张印有“奖券”二字的纸片儿,盖有“辰阳县第一中学团支部”的大红印章。看过第三个同学之后,史微忍不住兴奋地说:“让我也来试一试”,说着伸手接过碗,让负责监督的同学,慢慢地、源源不绝地往里加水,直到他认为再也加不进一滴水为止,端着那碗满得快要溢出的水,往那“独木桥”移去。这个游戏,踏上凳子而不让碗里的水洒落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木板薄且窄小,它虽然能承受你的体重,可用力过猛,木板就会随着那股力量一上一下地起伏颠簸,很容易使水洒落。另外,木板窄小到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宽度,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脚不致踏空;这第三个难关就是稳当地从独木桥上下来。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挺难。史微能够成功,在于她有沉着冷静的心态。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碗水上,走的时候全凭双脚本能的感觉慢慢移动,如此她才拿到奖券。 史微拿到奖券之后喜滋滋地去看下一个游戏。在“狂风熄灯”前,她又试了一次。这是让游戏的人站在一米开外,一口气吹灭燃烧在一张方桌上的一连串烛光,吹灭了就获胜。史微又一次赢了。 史微一连参加四项,她用赢来的两张奖券,在领奖台上换得一张精美的明信片和一颗崭新的大橡皮擦。许多女生跃跃欲试,可是害羞、胆怯,其实在这种场合,每个人都是参与者,大家关心的不是你是谁,而是你做游戏的那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你大可不必担心别人来笑话你。芳韵对这种纯粹的耍闹不屑一顾;史微就认为她不懂生命的真谛而错过了享受快乐的大好机会。史微参与其中,放心而畅快地玩耍,自始至终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因此,那些担心闹笑话的女生,她们的顾忌也是多余。《青玉案》赞曰: 青娥行止轻云态。任人妒,凭人爱。植梦于心游学海。如花开了,如风 轻快,如月偏无赖。 时光一晃疑千载。争奈青娥玉容改。若问初心 羞尚在。取诗奇气,取词丰采,培梦熙熙外。 迎国庆游戏结束,而它给予史微的快乐则如宝藏藏在了她的心中。趁着这股子兴致,史微把借傅伊曼的小说赶紧看了,并暗暗打算以后决不再沾课外书籍。健康有益的活动,它是催人上进的力量,不知不觉渗透到人的内心,让人产生积极向上的愿望。 第二天晚上,史微给傅伊曼送书,却意外地看见苏月桐和冷波在他们教室外的走廊上说话。他们背对教室站在栏杆边,苏月桐显然看见了史微,但她偏了偏头,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冷波说话,仿佛没有注意到史微。她话音刚停,冷波的声音又接上了。史微看他们谈得那么投入,不准备和自己打招呼,也就不去打搅他们,把书还给傅伊曼就走了。 史微没有回教室,而是来到沅江边。想起苏月桐和冷波谈话的情景,她似有所悟。江上是一弯娥眉月,似寒冬黑夜火塘里一颗孤零零的火星,没有多少光辉。独立江岸,她有一种淡淡的冷清的感觉。她决定给秦安之写 ,于是离开江边,回到教室。 史微刚在纸张上写下“瑜卿”二字,就想起自己还不知秦安之的详细地址,于是先给他大哥写了 ,请他转寄。顾虑到这封信必然会被他哥哥看,所以她除了说说学校为迎接国庆节而开展的游戏活动之外,并不多说其他的话: 瑜卿: 我可不太想你啦。现在学习抓得比较紧,有时想偷懒早点去寝室,可到了寝室一直忐忑不安。我发现,我是真的想学一点知识了。 昨天,学校搞了一次大型的国庆游艺活动,其热闹的场面真是前所未有。只可惜,参加游戏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女生当然也有,可我看来看去,觉得她们都是初中一、二年级的小丫头。不过我例外了。我参加了几项活动,得了两张奖券,去 台换得一张明信片和一颗橡皮擦,心里非常快活!我真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些怪有意思的事情。这些没有是非的纯粹玩耍,多让人兴奋呀!它们让人忘记痛苦,忘记寂寞;使人感到充实,感到青春的美妙,尤其还能进入专心致志的忘我境界。从这些游戏里,我领略到了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生乐趣。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没有几个女孩子青睐它。 不多讲了。如果有可能,给我写信,好吗?不要不理我。 含华 87。9.29 第二天,史微信中装信寄了出去。史微真的孤独。一直以来,她都不缺朋友。可是,不管黄娴菊、曹园菊,还是楮绿珠、吴笑梅、朱青青,还是苏月桐、芳韵,她觉得,某些时候某些事情,她和她们永远都想不到一块儿。譬如这次迎国庆活动,她们谁都不会和她一起参加。也许作为个体,我们永远都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放假了,所有的同学都回了家。史微独自留在寝室,不知道这两天怎么过。节日是热闹、喜庆和欢快的代名词,可她心里快乐和忧郁像野地里的花和草一样同在。她不知道是该嫉妒别人的合家欢乐呢,还是该因为别人的欢乐而欢乐。她感到一种来自于人性中某种品质的威胁,一种因为心胸狭窄而自我挫伤的威胁。 |
祝福所有进来的文友周末愉快!父亲节快乐! |
十二、同学对话中的信息 星期天上课。星期六,回家的同学都归校了。也许因为疲倦,也许因为兴奋,这天中午吃完饭,她们或躺或坐或立,横七竖八地留在寝室聊天。 “我妈妈说,八月半我们学校不放假,所以她趁我回家,提前把粉糍粑做了,说是省得过两天又到学校来替我送。哪个喜欢吃粉糍粑?我这儿有。我刚才来的时候才出的锅,还软着呢,很好吃的。”胡灵秀眉飞色舞地说着,并把喷香诱人的桐叶糍粑从一个布袋内取了出来,带着幸福的笑容,环视了大家一眼。 “呀!我妈妈和你妈妈想到一块儿了。我一回家,她就开始和我爸爸商量,说都已经初八、九了,放假两、三天,也该过节了;我们家比较远,平时又要补课,我回家一趟不容易,所以她也说趁我在家把糍粑做了。昨天晚上,我们家煮糍粑煮到十一点多钟。为做糍粑,我这两天都累死了。我还和我们村的几个女娃儿一起上山采桐叶了呢!”杨红玉马上兴奋地接过了话茬儿。她嘴上说累,脸上却神采飞扬,其爱娇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家里虽然还没有做糍粑,却是又杀鸭子又买肉,也提前把中秋节过了。我弟弟看到妈妈把准备过节的鸭子杀了,就给我妈妈急,说八月半只好看别人家过节了。我妈妈却笑着骂他:‘早吃晚吃不都是吃吗?’我妈妈说,糯米还要等赶集去买,到时家里做了糍粑,她会来学校给我送。我也可以吃到自家的糍粑。”胡水秀笑道。 “哎,你们说为什么国庆节放假,中秋节不放假?”肖紫英说。 “国庆节是我们国家解放、成立的纪念日,大家当然要欢庆、欢庆!”胡灵秀说。 “按理说中秋节也放假才对。说句本源话,在我们那里,哪个得闲过国庆?要不是学校放假我们回去,哪个父母记得国庆节?” 杨红玉说。 “那五一劳动节和端午节还不是这样?劳动节放假,端午节不放假。如果说过节,从年头算到年尾,其实我们真正关心、挂牵的是端午节、中秋节和过年。对了,还有‘吃社饭’、挂青、七月半、正月半。不过,最重视的还是过年和端午节、中秋节。” 胡水秀说。 “这倒是真的。我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有过过什么劳动节、国庆节!倒是那些传统节日,他们即使再忙,也不会忘记。油菜开花吃社饭、清明上坟、端午节包粽子、七月半烧纸,八月半吃圆饼,他们一宗一宗记得清清楚楚。” 杨红玉说。 “什么劳动节?忙都忙死了!你喊你爸爸、妈妈莫栽田,闲一日来过劳动节咯!他们不把你骂死才怪!” 姚晓荷说。 “争什么争?那个喊我们爸爸、妈妈不是工人!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元旦,这都是吃国家粮的人才有的节日!这是时髦货!姚晓荷,你忙什么?你什么节不过?”胡灵秀说。 “工人有什么了不起?吃国家粮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就高贵一些吗?我就不信!大家都是凭双手劳动吃饭,他莫上班试试咯。什么时髦不时髦,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他就是邓?小?平也没有饭吃!他莫吃饭去时髦咯!”杨红玉说。 “正是了。肖紫英、李淑琪,还有你姚晓荷,你们吃国家粮的人听见了吗?”胡水秀说。 “好了,好了!我饿死好了!我说你们这些人,硬是喜欢争这些闲话。要说过节,其实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中国人,端午节和中秋节却不由得人不想。争什么呢争啊争!”肖紫英说。 “莫争了,莫争了!带糍粑的人把你们的糍粑拿来大家吃!”胡水秀笑盈盈地说。 寝室里除去李芳洁还没有归校,其他七个都在。大家七嘴八舌,把寝室搞得热火朝天。史微在床上,背靠被子,拿着一本书应景儿,其实耳朵、眼睛都没得闲。李淑琪也在床上坐着,眼前摊着一本书,背靠雪白的墙壁,两腿弯曲,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一直很有风度地笑着看她们争。听她们抢着叙述自己在家里怎样被父母宠爱、重视,看她们因幸福、快乐而显得灿烂的笑容,以及她们越来越带劲的热情,史微凑热闹接过一个糍粑,谢了,吃了,就万分感慨地走开了。她是真羡慕,羡慕她们的幸福! 史微带着落落寡欢的心情来到教室。教室里稀疏地坐着十几个同学,他们大多是走读生。这两天放假,他们却如期来校自习。史微刚在座位上就座,冉老师来了。冉老师临时安排了一次大扫除:冲洗教室。他吩咐在座的同学去寄宿生寝室拿提桶、报信,说是把在寝室的人都叫来;然而却又说,这是搞义务劳动,属于自愿性质,谁有事不能来就算了。临了,他还特别告诉去寝室传话的同学,要把他这一层意思也传达给大家。 史微懒得回寝室,叫去的同学把她的铁桶带来。说完就和同学一起搬椅子、扫地。不一会儿,去寝室的同学回来了,他们身后,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寄宿生。看到这情形,冉老师面带愠色,叫参加大扫除的同学一个个签名登记。“要签名?这么麻烦?算了吧?”有几个人几乎是同声嘀咕。冉老师不予理睬,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本本子和一支笔摔在一张桌子上,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来了的人自己到这儿来签名。谁不签名,谁自己负责!我今天要看一看,究竟哪几个脑袋大!”冉老师阴沉着脸,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听说要签名登记,走在后面的同学马上加快了步子;有人立即装着还要去寝室取工具,把老师发脾气的消息万分火急地传到了寝室。本来打算留在寝室的同学,也都提着桶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向圆圆:“小题大做。杀鸡给猴看的这种把戏演出来也不觉得让人恶心!” 芳韵:“你知道冉超为什么发火吗?今天有人从家里一来就提着一包糍粑去了他家。他以为大家都应该像那个人一样供奉他,可是没有人接着去。” 陈桂娥:“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如果拿他做典型写一篇小说,那才是一件快事。” 戴铭:“嗨!你们在说什么呢?不怕我打小报告吗?” 戴雨薇:“打小报告这样的小事还要麻烦你啊?我以为这项工作早有人做了呢。” 张武:“你们不能大度一点吗?像弥勒佛的大肚子,多装一点,笑一笑过去了事。” 唐大业:“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与己何所不容。” 戴铭:“不对。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冉老师离开之后,大家沉不住气,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听着这些议论,班长王小月低着头,默默地扫着地。史微随即知道,给老师送礼的人是她。 真是人多力量大。十几个男生川流不息地从下面提来水,女生冲的冲,扫的扫,不费多少时间,教室就被洗了个遍,变得纤尘不染。洗完教室之后,女生看一看讲台、黑板、窗户,又开始主动擦拭起来。 在擦窗户的时候,史微和戴雨薇不期而遇地站到了一处,史微在外,戴雨薇在里,共同擦拭一扇玻璃。“我们今天上午在寝室看了李淑琪的照片,她的照片照得非常好,非常美,很有艺术效果。我们看了,都说是一种视觉享受。”戴雨薇慢慢地游动着手上的抹布,和史微搭讪道。“真的?我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史微也一边做事一边说。不料,李淑琪就站在史微背后,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戴雨薇看了看李淑琪,又看一眼史微,笑。史微就对李淑琪说:“她们都说你的照片照得很好,能给我欣赏一下吗?”李淑琪爽快地说:“行!我晚上拿给你看。” 大扫除过后,芳韵和向圆圆来邀史微:“史含华,听她们说,观音洞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尼姑,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吗?”史微心情不佳,觉得她们真是爱管闲事,就说:“我还有一篇小说没有看完呢,你们去吧。” 等史微看完小说,已是晚饭时分。此时进出宿舍楼的学生川流不息。在人流如潮的宿舍楼外水泥路上,史有志叫住史微:“姐姐,给你带来一瓶菜。”说着,他把装得满满的一罐头瓶熟菜递过来。史微这时才注意到,堂弟是站在路边,专为等她这个姐姐。史有志凝视着史微,眼神里满是怜悯。史微接过菜,心头一热,眼眶就湿润了,但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这种情形,史有志没有告诉史微,她父亲这些天在家里,正忙着筹措婚事。他转身汇入人流,朝教室走去。 看着堂弟离开的身影,史微愣了一下才回寝室。史有志给她的这罐子熟菜,是农村孩子在外求学时常带的菜肴——干辣子和黄豆炒肉。史微知道,这罐子荤菜承载的是善良的伯娘对她的一份情真意厚的怜爱。伯娘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分地亲热,也从来没有故意冷落她。该骂的时候她骂她;该忙活的时候她不理睬她的纠缠。她不看重她学习如何,也不看重她外貌怎样,她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失去了娘的孩子加以怜惜。想起大姑曾经的关爱,如今的有意冷淡,史微尤其感到伯娘对自己这份情义的淳朴和可贵。但她能够把大姑对她的态度和伯娘对她的态度两相比较吗?她能够在心里菲薄大姑对她的关爱和期望吗?什么样的爱是纯粹的爱?爱的最高境界又是何样?不管什么样的爱,它都是一种主动付出吧? 吃饭、洗澡过后,史微回到教室。她刚摊开书本,李淑琪走了过来。李淑琪是给她送照片看。史微很意外,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你!我一会儿看好了就送过来。”李淑琪走后,史微觉得她竟和她一样地痴傻。事过几小时,与堂弟相遇及回寝室后的繁琐,她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料,她竟然那么上心。她感到她们的作风极其相似。 如戴雨薇所说,李淑琪的照片很唯美。她怀抱吉他,席地而坐,低头忧郁地弹着。她整齐的头发掩盖了大半张脸,但那低头的痴迷仿佛在弹奏一支鲜为人知的心曲。史微从这张照片里又体会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这孤独使你感觉到她的整个生命此时此刻都是忧郁的,而你无法洞悉她忧郁的原因。“因为青春的困惑?因为生命存在于尘世有同于地球悬空于宇宙?还是仅仅因为沉醉于音乐?”史微浮想联翩。也许李淑琪自己对这张照片也情有独钟吧,她在后面写有一首小诗: 或许,那本该说点什么的 ——只是,又没法说…… 于是,弹起呕哑的老吉他 让它叙说我的心里话 度过的年年岁岁 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后边是空茫茫的 没有脚印 没有涉痕 只有一片属于我的空白的小天地 李淑琪的字竟然像她的人一样独特得妙不可言。史微本觉得她在这个班级最有个性,经过此事后,史微对她更加心仪:“我们该是朋友吧?有缘还是无缘?” |
十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星期日,老天下起雨来。第二节历史课,老师没有到堂。大家都开始自习了,史微竟不知道该学什么好。她身在教室,端正、安静;心却如一缸搀和了酒曲的糯米饭,正在某个角落温热的窝里起着变化。她天马行空地作思想漫游,猛然间,像受到某种启示,冷不丁地意识到自己学习自觉性是如此之差!可等她冷静细思,又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眼看一节课时间已过去一半,留着这个疑团,她强迫自己翻开书本做作业。 这日,史微是在恍惚的状态下上完其他课程。夜幕降临,她望着黢黑的熊首山,又开始对心里的种种不知所措寻根究底。此时的熊首山只有一个粗犷轮廓。它白天显得巍峨、明朗的山体,现在处处是猜不透的谜。一个小小的火团从东向西游移过来,她猜测,那是一个在城里耽搁了时间的人提着一盏灯在半山腰赶夜路。那人走得急促,豆大的灯火很快就飘到了上山的石阶上。看着这黑黝黝的大山,看着这飘忽的孤灯,沉醉之中,她仿佛又领悟了天地间黑暗与明亮、肃静与灵动、僵死与活泼的相反相成。她目送那灯火远去;之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深深的困惑。有时,我似有所悟又似怅然若失(这症状在今天复发时才得以明确提出)。这感觉似是无本无缘,又似有根有据,很长时间了。以前茫然地为它冥思苦想,皆以不得其果而告终。它是无本无源吗?凡事产生都有它的条件,若说无本无源,则是无稽之谈。但是,尽管我耗时耗力苦苦追溯它的依据,它还是那样真切却又虚幻地存在于我的脑际。今天当我明显地显现出我的若有所悟又似若有所失时,我更加感到它的难以捕捉,而它分明紧跟我、缠绕我,仿佛鬼魅,让我继续耗神。夜晚的山峦没有白天看见的真切。同是那座山,白天的真切是白天的真切,它取代不了夜晚的真实。白天,这座不长常绿树木的山坡,让仲秋的色彩装点着,斑驳、烂漫,很是明快。可夜晚呢?它没有季节之分;所以,它没有白天的因为春季而情意绵绵,因为夏季而洋溢火热,因为冬季而肃穆等等这些情绪变化;它只是一座恒古不变的单调的山。不!虽然白天的色彩销声匿迹,它却充实地透射着迷人的神奇!我就像这座山,真实存在,但在各种不同的外界条件下又有不同的表现。让我难堪的是:山自重、自明,而我却常常困惑常常自我否定。夜行人的灯在游弋着,看似遨游茫茫宇宙,然而我们熟悉这山的人知道它的轨道是白天很明白的向上山路;而在陌生人看来,它是否属于无本无源?我若有一天也像那路人、像那灯,在一个似我的孩子眼里,我也化成了一匹骏马和一个骑着骏马的人,行为是那样地飘飘洒洒而怡然自得。可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我为什么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呢?似有许多问题挤挤挨挨地等待我提出,却又似有一层并不深厚但又不可逾越的障碍把它们阻挡了。我感到无尽的茫然,它们是对立的,也相互依赖着;它们就是在这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存在。也许因为暗淡才有辉煌;到达目的地,必须翻越充满重重障碍的崎岖小路。” 史微心灵平静了几天,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几天。这天中午,她碰见苏月桐和楮绿珠站在宿舍楼的楼梯口说话。她们在讲吴笑梅。楮绿珠给吴笑梅写了 ,可一直没有回信;苏月桐也给吴笑梅写了信,但也没有回音。她们说她说是要复读,并且复读就转科,现在却连照面都不打一个,甚至连她们写的信也不回。听到这些消息,史微插话:“我暑假给她写信也没有收到回信。”苏月桐:“活生生的一个人,等你一转眼,就好像她一下子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一样。为什么不愿意与我们联系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楮绿珠:“谁知道!她有条件复读却不来复读,真是鬼做!”看她们那么着急,史微安慰:“你们别急,我再写信与她联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微相信,凭着自己这几年和她的交情,凭着自己对她的偏爱和信任,凭着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她一定会回信。 说写就写。晚上,史微摊开信纸,话如泉涌: 吴,亲爱的:你好! 我们大家都很牵挂你,都希望知道你现今在做什么,更希望从你那儿得到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你现在很好,真正的很好!苏和楮绿珠给你去了信,但都石沉大海。我们感到纳闷,梅,你为什么不愿回信?是没有收到吗? 人生有缘,只可惜,顽固的我这时才愿承认它大权在握的作用。失去了的岁月,只能在怀念中追忆。我不知道,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你现在怎样?说你无忧无虑,也许,只因为你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松,从而让我造成一种错觉?在你,过去的敢做敢为、正气禀然之风度是否犹存?我是否还有机会聆听你为一个弱者鸣不平的声音?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谈论秦安之,谈论那个你“不乐意”的、会写文章的“哥哥”,谈论青春的困惑与奋发? 自从我们进入高三,就失去了许多交流的机会。我不能常来找你,嗜好胡思乱想的我只能孤独地忍受痛苦的蚕食。我写一首小诗,再找不出谁来猜想我是为谁而作。因对秦安之的思念,但也苦于他在高三,且极不情愿与我在一起,脆弱的我只能默默惆怅。你不知道,梅,与你在一起,我有多轻松!你的理解使我感到安慰;你的宽宏使我跟着宽宏;你的乐观使我看到了生活的积极面。 生活中无处不是情。假期里,你还与你弟弟同撑一把伞吗?你还与你朱建舅舅同骑一辆车吗?你还与你爸爸对鼓着嘴巴,接着又笑,这样幸福地谈论一件事情吗?你还独自在厨房搅拌面粉,最后又把它送给别人猪吃吗?你不知道,你快乐,使我也感到快乐;你幸福,使我也感到幸福;每当听你谈起这些趣事,我就如同身受,好像是自己沐浴在那一份浓浓的亲情里一样,我跟着你快乐,跟着你幸福!你不知道,这几年,正是你的幸福,给予了我轻松和欢乐,我也因此而对你产生不可割舍的依赖情绪。我们的情谊,也随之而建立起来。 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漫长而多变的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只领会它的好处,它必然也会带给我们烦恼和痛苦。对于烦恼和痛苦,我们都应有一种本能的应付能力。毕竟,我们是青年,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随着事过境迁,忧郁和孤独是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的情绪,然而我们没有资格消沉。梅,听一听我和秦安之现在的故事吧。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不在家。开学到校遇见史思振,才听说秦安之给我家里写了 。我满怀希望地回家到处打听信的消息,却没有料想到它东躲西藏地让我找是在怜惜我;因为它知道我看了以后会哭、会痴、会傻。秦安之要我忘记他,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坏透了的男孩,他不愿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他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将没有欢乐。曾几何时,有几个人不把他当做只知读书、不涉世情、不问世事的小男孩?谁能想到,他也是一个心处桎梏的人?以前,你说他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单纯,你说他甚至要比我们复杂好几倍,我对你的话不在意;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已经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知道他根底有什么用?只有你知道,我把我的全部情意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而今,他不给我任何消息,这孤独、痛苦的滋味,我再向谁去诉说? 本来,写这封信,我不该给你谈起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的,可我情不自禁地又对你说了出来。其实你知道,我虽然感到孤苦、无望,但我什么都不怕!我本来没有拥有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害怕失去的呢?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相信将来,相信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梅,希望你和我一样相信将来,相信美好的世界属于我们这些年轻的生命! 愿上帝保佑这封信不是石沉大海。梅,如果你收到此信,请你千万写一封回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苏、楮绿珠、我,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给我们报个平安吧。不多说了,此致, 祝你:万事如意! 祈愿:快乐和幸福永远与你同在! 史 87。10.9 写罢此信,史微再也无法平静。由吴笑梅,她想到秦安之,她脑子里最后浮现的全都是秦安之的话语和身影。想起秦安之署名“秦瑛”的那封信,她又开始发痴。她在日记里写道:“给梅写信,我无时不在牵念着你。瑜卿,我那次闯入你家,你是不是在应付我?你不愿看到我吗?你是否看了我送给你的东西?瑜卿,前两天想到过我没有?今年秋季雨水特多,中秋月儿不亮,你可伤感?你可收到我前些天发出的信?你可改变了你的决定?你要我像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人,自欺欺人地等你,等你,一直等下去吗?爱我,不要全为我着想,自私一点啊,瑜卿,我希望属于你。” 对秦安之的悠悠思念,史微以为,随着黑夜的过去,随着新的一天学习任务的到来,她能暂时放下,把心身投入到学习中去。中饭过后,她鞭策自己,匆匆赶去教室学习。路上碰见苏月桐,她告诉她:“我写给吴笑梅的信已经托同学寄出去了。”苏月桐一脸忧郁,什么也不说。见她情绪低落,她也不吭声了。她们沉默着各自走向教室。 此时,教室里只有唐大业和张德仁在出黑板报。见史微进来,张德仁轻碰了一下唐大业,继而露出诡秘一笑。就像张武对史微痴迷,不少同学心知肚明一样,唐大业对史微的心思,也早已被他身边的哥们了然。史微昨晚自习心不在焉,唐大业关注到了。同学们都猜测她心中有人,他也认为她心中有人;可是,对她的爱慕,他无法遏制。他不向别人倾诉,但关注他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变化;而他不置可否。如果说张武对史微的心思公开地被同学善意取笑,那在大家心里,他无论如何都是这个班级里最具分量的男生,他们佩服他;如果美丽、冷傲而又富有才气和攻击性的史含华会在这个班级选择一个人,那这个人非他唐大业莫属。然而他清楚,像对张武一样,她对他的爱慕也无动于衷。 史微坐定之后,唐大业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沉声诵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流传千古的绝唱,这玄妙无比却也令人疑窦丛生的声音,此时让唐大业在这空荡荡的教室用有意叫人听到的腔调吟咏出来,史微感到振聋发聩!她忍不住想:“‘凤’指何人?”她不知道这是楚国狂人接舆为孔丘而唱,秦安之说的“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早被她主观地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混为一谈了。她把这句从古至今谁都可以断章取义加以引用的话抄写了下来。她当时本能地觉得唐大业是在念给她听,但这一丝反应一闪而过。接着,对秦安之为什么要给她送这一句话的反省,以及对秦安之欲得之而不能得,欲近之而不能近的心理,使她继昨夜对他的思念,顿时又掀起了狂涛巨浪。考上大学的同学,别人在国庆节、中秋节前后,都给母校老师和朋友写来了问候的信件;可秦安之一去杳无音信。这怎能不叫她费心思量?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她无心理会;唐大业和张德仁什么时候离去,她毫不察觉。她跌入自己的世界,针对种种迹象,开始诘问、反思: 常常为我制造谜,我常常为你的谜四处乞讨解释。“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瑜卿,你告诉我你走了;可来者何人?有谁能来?谁又配来?我恨唐大业和张德仁,他们犹如魔鬼,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我的世界原来已经毁灭。可我情愿带着一丝希望等待啊,哪怕这丝希望是我凭空想象的。 我为谁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拼搏?我为何会生?我还将生吗?我又将为何而生?我是人类这个整体里瞬间即逝的细胞,在她走向美好,走向健康,走向强大的过程中,我该责无旁贷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单个细胞在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里发挥作用一样,谁能否认它曾经的存在?我该铭记此中道理,不自暴自弃,要心甘情愿地完成生命的原始循环。 今年秋季降水量特别充沛,现已是十月中旬,可连日大雨磅礴,似是初夏季节;沅江河水爆涨,山上瀑布飞溅而下,整日如雷声隆隆。雨哗啦啦地下着,使得老师讲课的声音,上、下课的铃声都变得若有若无。这湿淋淋阴郁的日子,并不让人觉得寒冷。不必悲观,不必颓丧,因为确实还不是冬天。 苏的情绪不对劲,不知她为何而忧?沉默,存在于我和我的朋友之间。 |
身体的不适被遗忘,史微开始更加勤奋地学习。这天星期四。下午放学回寝室,史微走到门口,发现寝室里闹哄哄地全乱了套儿。寝室里来过小偷,李淑琪和李芳洁的箱子被撬了,她们放在箱子里的钱也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史微闻此消息,本能地看向自己的木箱。这一看,她的心立即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的箱子盖合着,可她锁箱子的锁已经不翼而飞。她惊叫着扑过去检查箱子内的东西。果然,放在衣服上、与大姑粮折放在一起的那几块钱和十斤饭票不见了。再往下翻,藏于箱子底的五元钱还在。她庆幸箱底的几元钱不曾被贼拿去,她更为大姑的粮折还在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庆幸过后,愁绪犹如铺天盖地的乌云,整个地笼罩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这个月的生活将怎样维持下去?李淑琪是五十元被偷,李芳洁是七元五角被偷。李淑琪坐在床上颓丧地说:“这五十块是我这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幸好这个星期快满了,我身上还有十多块。”李芳洁什么也没说,却呜呜呜地趴在被子上哭开了。史微明了此中的区别:李淑琪至多少花一些零用钱,她的伙食费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李芳洁也许和她史微一样,接下来的日子马上就会因此而出现窘迫。史微跪在床头箱子边,目光呆滞地看着箱子内的东西,听着李淑琪的话,听着李芳洁的哭泣,听着大家的议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史微盯着箱子发痴许久,之后开始到处寻找不翼而飞的锁:锁虽然可能报废了,但把它找回来挂在箱子上总比没有的好。她边想边找,可是在床上和箱子后都没找到。“哎!李淑琪、李芳洁,你们俩锁箱子的锁还在吗?”她问。“还在。”“她们的锁都还在。”“那就奇怪了!我的锁不见了呢。”她跳下床,又到下面来找,还是找不到,不禁自嘲地调侃道:“这个人连把锁也要。大概我的锁是一把金锁,不然拿去有什么用呢?”“你莫在那儿白费精神了!你把它找来,难道还能用啊?她们两个人的锁虽然还在,但都坏了,不能用了。你还是另外买一把吧。”早从隔壁寝室过来的芳韵劝慰她。“说得轻巧。我哪里还有钱买锁?”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可即使你把它找来了也没有用啊!”芳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把它挂在那里,总比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强啊。”“哼!自欺欺人。” “你说错了。这是聊胜于无。”芳韵不再接腔。 晚自习近了,大家熙熙攘攘的议论也消停了。史微出人意料地唱起了歌。本来史文远决定再婚之后,她就开始频频出现经济危机。这个月伙食费原少得可怜,再经小偷一搞,真是雪上加霜。她不知道怎么解决即将面临的问题,愁绪憋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像李芳洁一样大哭出声,但她欲哭无泪,她是情不自禁地哼唱出声。“长歌当哭”,在她还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早已有了此习惯。 史微唱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但看她毫无表情后,再琢磨她低沉的声音,她们就收回了诧异的目光。她们没有打断她。刚好这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她们你呼我叫地陆续离开了寝室。 李淑琪被胡水秀、姚晓荷等人叫走。李芳洁也被肖紫英、杨红玉几个劝走。芳韵来叫史微走,史微没有走。她茫然自失,想留在寝室静一静,梳理自己的思绪。 闹哄哄的寝室,挤挤挨挨的寝室,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去,随着木架子床板发出最后一下咯吱声,静了、空了。史微继续唱着,声音由低沉变得高昂。她不想流泪,她明知哭泣无济于事,但眼泪还是伴随着歌声滚下来。这两行热泪,使疯狂歌唱着的她慢慢放低了声音,直至安静下来。她开始想:“父亲为结婚正在四处借贷,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分拨给我?这种情况下,小偷,这无耻的恶魔,竟然偷到了我们寝室,偷到了我的头上,真是不长眼啊!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为什么现在少年犯罪现象越来越多?究竟什么是当前社会首要的任务?是发展经济?但是,不要忽视了教育呀!思想教育,道德品质教育,遵纪守法的教育,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够忽视的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她的子民丢弃了品德,不思进取、只想不劳而获,都这样不顾廉耻、不择手段地想拿走属于别人的东西,拥有这样的子民,国家有什么希望可言?我真希望自己饱读诗书,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教育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像大自然那样,凭借自身焕发出来的一种天生的力量,震撼麻木的人,唤醒卑鄙的人的良知,导引人民走向一个理想的王国。在我国历史上,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人民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幻想啊!我们现在为什么做不到?我为什么这样渺小无力?我何时才能强大?我能够强大吗?” |
天涯社区有些作,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呢,就河蟹了之?无聊! |
十四、屋漏偏逢这连夜雨 史微近来呼吸困难,似乎腹腔里许多根筋在做运动。起初只是右边腰部两根筋相互摩擦产生痛感,现在弯腰则很难忍受。本来睡眠时间够多,但白天上课依然没精神。她很希望不分昼夜地学习;可她周身疲倦,做什么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症状去年也曾反复出现,她同父亲提及,要求去医院看看,但父亲并不重视。她内心怨过,可没有检查也好好地过到了现在;她就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患了神经衰弱症引起的。可如今她感到是身体真的出了毛病,因为无处可说,于是寄希望于此种症状自行消失。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停止学习,也不能因此而气馁。我有许多事要做,如果我的生命仅仅只作为一个消耗者出现,那将是一种耻辱。我愿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能力顶千斤。” 星期天照常补课。眼看饭票吃完了,她中午去史茱家。史茱知道她的来意后很慷慨:“今年你表弟不在家,我们的粮食也吃不完。等会儿我把粮折给你,你自己拿钱去粮店买米。”城里人乐意做这样的人情。他们吃国家粮,按指标算,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供他们拿极少的钱去购买。如果吃不完,国 家也不会白送,多余的剩在粮折上只是一个数字。基于这种情况,他们常把粮折上多出实际需要的斤两送给农村以种田为生却还需要买粮吃的亲戚,让他们自己拿钱买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拿粮折买米送给需要的亲戚,等新米出来,亲戚会怀着感激之情主动把鲜米送还。这既是做好事得了人情实惠,又无实质损失。史微补课没时间回家,就曾拿大姑的粮折买过两次米。她对这种馈赠没有多少压力,对于大姑和她周围的人,她熟悉他们的这种大方。她当然也明白,她大姑不会把这种好处白白送给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大姑之所以能这样做,只因为亲。讲完买米的事,史茱告诉史微,她上半年见过一面的年轻女人,明天将带着一个孩子进入她家。史茱没叫她回去,也没说她父亲要她回去,只唠叨:“两个人都是半路亲,再加上穷,没有钱,还讲究什么排场?想讲究也讲究不起!简单地办餐饭吃,迎进屋,你爸爸算是有了一个主儿,她娘儿俩也是有了依靠。”史微暗想:“这就是说,以后我家不再是我和爸爸两个人,而是四个人了?”她要赶下午的课,于是拿着粮折匆匆离开。 可是,在她心里,一种莫名的孤独、失落油然而生,并且如影随形,驱除不去。回到学校,她静不下心学习;这使得她又生烦躁。为了平静自己,她放开书本,拿起一叠报纸翻阅。青年报上一篇《孤独感辨析》使漫不经心的她顿时收紧瞳孔。文章把孤独分成表层的、外在的孤独感与深层的、内在的孤独感。前者是“人的社交动机和好群行为得不到满足的一种内心体验”;后者是“你对人生,对社会具有独到的见解和强烈的使命感”而产生的。史微省视自己,觉得真正占据自己灵魂的是后者。她感到安慰,也从这种阅读中得到鼓励。她说:“爸爸是一个很讲面子的人,然而他的婚礼就这样草草地从简了。暑假我的许诺不仅成了空话,而且作为女儿,我连在他婚礼上路面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命运的这种安排,我默认了,爸爸也默认了。家庭的困顿,人心的麻木,做人的责任,这一切都使我意识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当是一个有用的人,为爸爸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爱护之情,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毕生。”她曾想象父亲的婚礼像年轻人的婚礼一样热热闹闹,充满喜气,不曾想竟是这样地不声不响。她两眼凝滞,毫无表情,但内心则更加坚定。 |
吃晚饭时,史微和芳韵、向圆圆一起去食堂。打来饭,她们边吃边闲聊。讲到英语时,由于欧雅兰生产,现在新换了姓唐的老师,史微说:“我英语成绩不好,我都听不出是唐老师讲得好呢,还是以前欧雅兰讲得好。”芳韵:“他们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格。欧雅兰细心,讲得详细、透彻;唐老师爱东拉西扯,但比较风趣。”史微:“他们再仔细、再风趣,在我听来都是懵咕隆懂。我是真的没有救了。”芳韵英语还行,但和向圆圆比,又隔了一大截。向圆圆:“我喜欢现在的唐老师。”史微:“为什么?以前欧雅兰那么器重你呢。”向圆圆:“那有什么用?”芳韵:“哪个英语老师不喜欢她?”史微:“她课上得不好啊?”向圆圆:“她课上得再好,她也不能把我们送毕业。”史微笑:“那有什么办法?哎,你们知道她生了男孩还是女孩?”芳韵:“不知道。”向圆圆:“管他男孩、女孩,女老师就是比男老师麻烦。”史微依然笑:“你怎么能这样说?没有女老师,哪来男老师?”向圆圆一本正经:“男老师就没有这些问题。”史微:“男老师也生不出孩子。”向圆圆:“那她就不该来教书,她就只管生她的孩子好了。”史微:“那你读什么书?你以后不会遇到这些问题啊?”“我就不会遇到。”“讲鬼话。”“你才是讲鬼话呢。”“我讲什么鬼话?你读书,你考上大学,你以后不管从事什么性质的工作,都还是会遇到同样的事情。你如果因为这件事不喜欢欧老师,那是偏见。”“什么偏见不偏见,女老师本来就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是比男老师事多。女老师不仅和男老师做同样的事情,她还要堪当其他重任。”“好一个‘其他重任’!我以后不结婚!”“这样倒好,如果所有的人都和你想的一样,并且真能做到,那就更好了,省得有性别歧视!我以为你还有什么高招?可怜你妈妈白生了你。”“什么‘什么高招’?什么可怜我妈妈?我能做到,只怕别人不这样想,只怕别人即使这样想过也不能做到!”“你是在指我吧?向圆圆,你如果真能做到,我史含华绝对奉陪!只是,‘我’喜欢男老师,不喜欢女老师!”史微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向圆圆早就沉了脸,此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芳韵知道向圆圆争顶真了,早就沉默了。史微信誓旦旦,及至察觉这尴尬、紧张的气氛,就有意轻松地笑着对向圆圆说:“你为什么不说了?”向圆圆依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尊心!”史微不再做声,心想:“我是就事论事。你说不赢,就生气,有什么意思?咳,和苏说话就没有这些问题发生。什么自尊心?面子问题!”又想:“人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话而与别人据理力争?不就是要把问题的本质搞清楚吗?为什么又把它和自尊心、面子拉扯在一起?面子这么重要?史含华,我给你讲,你决不能让面子心理得势;它的副作用太多,会扼杀理解、相通等等美好的东西。所谓的自尊心、面子,其实都是害人的东西。”尽管史微早已缓和了语气,仍无法改变这凝固的空气,三人怏怏而散。 |
这晚,史微坐在教室闷闷地,就往沅江下游煤矿码头走去。储煤场较远,她去得并不勤;但是当她心乱如麻无法安宁时,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老地方:寂静、偏僻、空旷,但有一盏支得高高的雪亮孤灯彻夜长明。这里无人,于她安全、可靠,疲惫的她可以放心栖息。史微进入储煤场,对自己来这里的前因后果进行反思。她知道,起因源于不欢而散的争论,本质却是这里的宁静洋溢着动人的美:你想亲近它,它敞开胸怀迎接你;你弃之而去,它一笑置之。你疯狂时,它用其容乃大的方式安抚你,使你冷静。你欢乐时,它也是静静地,但那是无声的欣慰;就像母亲看着孩子高兴,就像慈悲的菩萨看到善良的人得到幸福。它空阔、坦荡的胸怀所表现出来的高深、悠远、广袤,把你引入了通向宇宙之路!在这种境界里,一切都显得渺小,一切都不值一提!不仅如此,你的种种情感在它的启迪下还得到了升华。你变得心旷神怡,你又升起了青春燃烧的理想火焰!这是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共同赏赐。史微越想越激动:哦,旷野,您这有山有水、连接神秘宇宙的旷野哟,您有我想象中父亲的严正;您有我想象中母亲的慈爱;您更不乏瑜卿的默默温存!我现在充满信心,我的四肢有无穷力量,我想拼搏,想奋进!《西江月》证曰: 莫叹因人成病,应知山水医心。宽天阔地旷胸襟,世务拘缠做甚? 朋辈终将分别,奇情诚可侵寻。天生大块是知音,似酒消忧任饮。 老天下了许久雨,这两日终于放晴了,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史微放学后拿着一本书上了山,当她见到瀑布时,惊诧使她的注意力再也回不到书本。 瀑布飞溅而下,仿佛一团团蓬松、巨大的棉花,被一位无形天神用神力不断弹拨,在两根止不住剧烈抖动的弦上,疯狂地弹跳、飞舞。然而这一团团令人目眩的棉絮都很不幸,它们来不及返回,就在弹跳、飞舞的刹那,被后面驱拥而来的絮团挤下弹床,不可抗拒地跌落下去。于是它一改棉絮的柔美,把酣畅疏狂的舞跳换着愤怒,其势态有如万箭齐发一处,像是决意要把全部的羞辱和威严化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去吞咽一切阻挡它的障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下,它让镶嵌在它两侧的葳蕤青草,为它的气势所惊吓,在那里栖栖遑遑地颤抖、痉挛;可它并不注意这些烘托着它的柔弱生命,它来势浩荡地、孤注一掷地猛扑下来,它只顾谱写自己的壮丽!这就是观音洞旁悬崖上怒吼而下的瀑布。它最后被等待在下面的坚硬磐石重重地击了一掌。虽然这一掌使强大、骁勇的它一下子头昏目眩,金星四溅;但它不死的灵魂还在喘息,它在磐石当中用自己身体冲撞出的小小水潭里,重又拼凑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它休憩,它养精蓄锐,又开始新的征程。 这壮烈的景观史微并不陌生,可她从没像今天这样震惊!她被义无返顾而变得气势磅礴的瀑布感动;也被瀑布两侧眼看就要被连根铲去、却一直抵死紧抓着土地和崖壁的草木感动。如果说它们是有生命的,那生命的壮丽和坚韧已经被它们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拿着书本,却前所未有地领悟到了大自然对她的教化。后来她有一律《咏瀑布》曰: 水出溪沟任化迁,山崖赴死向空悬。无辜草木何坚韧,成景绫绡固决然。 怒马怀才驰骋处,断云临谷宛蹁跹。粉身碎骨飞珠后,犹有沧溟千里缘。 (接上“身体的不适被遗忘”) |
十五、史茱的牢骚是世故 又是星期六。明天全体教师开会,因此不补课。当冉老师把这个消息宣布下来,教室里马上喧哗开了。进入高三以后,毕业班几乎没有星期天。现在听说有个喘气的机会,大家能不欢呼? 史微挂牵父亲,再加上钱粮被盗,她要回去。她先去了史茱家。 “大姑,粮折和米袋给您。”史微把粮折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米袋递给姑母:“明天不上课,我回去看看。”“你回去做什么?你爸爸已经不在家了。前那日,你爸爸带着她娘儿俩去伍家湾,到我这里打了一个转。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们留在家里吃什么?还不如到那山旮旯去,做一日衣服,有一日工钱,多多少少,总有一口饭吃。”史茱一边把粮折放进箱子一边说。她语气平缓,声音不高,在史微听来却不胜凄凉。史微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没做声。史茱放好粮折继续说:“你爸爸结婚,自己一个钱也没有准备。问你二伯借,你二伯推说没有;问你小姑借,你小姑也推说没有;”史茱说着也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我把我家里仅有的八、九十块钱都拿给了他,才勉勉强强给女方家送去几样菜,把他们娘儿俩接过来。自己这边,你大伯、伯娘和我一起弄,办了一餐饭吃。外面的人,她那边没有请,我们这边也没有请。你那二伯,请他来他也不来。”史微默默听着,一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好像冬日阴沉的暮色,使你琢磨不透它的轻重、厚薄。见史微这个样子,史茱说:“你姑父死得早,你几个表姐都自己成了家,我六十边上的人,退了休,还有什么能耐?现在我们这些亲戚中,就你二伯家最富裕。你爸爸去问他借钱,他明明有钱却一口推说没有,这也太过分了。”说完,史茱瞟一眼史微。史微本无言语,但为了应酬史茱对她父女俩的同情心,就说:“这是他的本分,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她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但特别沉。史茱楞了一下,随即也沉默了。史微说完却心口一痛,眼睛一热,泪就止不住涌了上来。她想象不出父亲的心是怎样地辛酸、凄凉,但她深藏在心底的对父亲的爱,使她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泪。可她不想哭,于是赶紧低着头,拼命忍住泪水。史茱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叹息一声说:“做人啊,不能太过分!人是三截草,你怎么知道他哪一截好?人活在世上,哪一个没有个三关三时?你不能把他给量死了。做人要多做雪中送炭的事,锦上添花倒是可有可无的。”史微再没有吭声儿。她知道,史茱对他父女俩的关心最多、帮助最大。 史茱本性善良。有段时间,她冷脸对待史微,无非希望她去找她有钱的母亲,解决读书所需。在她看来,在史文远没有能力支持史微读书的时候,许彩凤有钱,就该接过这任务,因为史微是她生的。可她看到,史微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消息。史微经常为生活费而来,她怎不知她处境?她后来把粮折拿给她,也是她这个做姑母的人对这件事情的妥协,也仅是力所能及的帮助。史微读书不是三日两天的事,这像个无底洞,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能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成年、不听话的儿子需要她操心?对这个从小就在她身边转悠的侄女,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既然不回史家村,史微就返校。她和史茱告辞,史茱用一种不可辩驳的口气说:“饭都要熟了,你不在这里吃了饭再走,你现在去学校,还有饭吃啊?”史微没有答话,留了下来。她无所适从,希望有所依傍。 二伯女儿回去了,今天大姑家除了大表姐和她孩子偶尔来一下,其他表姐也没有来。开饭时,大表姐也端着一碗饭来了。史微情绪低落,一方面不想说话,不愿再听到那些令人失望的事情;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听到一些和父亲结婚有关的消息。这时史茱以一声叹息开场,唠叨道:“嗨!人家说‘穷单身,富寡妇’,这硬是一点儿都不错!以前我问你爸爸有没有钱,他总说他没有;我不相信,我以为他是想瞒着我这个做姐姐的,积攒有一笔钱放着不肯动。现在看来他是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积下。他如果攒有钱,他的钱现在也该出来了,他还愿意丢下脸去东借西凑吗?”史茱吃一口饭,接着对大女儿感慨:“你说呢,你舅舅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人家一个人养四、五个孩子,他一个人养一个孩子,也不见他给孩子吃了什么好的,穿了什么好的,也不见他存下一分钱。真是的,他这么多年在外面到底在做什么呢?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没有挣钱,这话说出来你让哪一个相信?”大表姐看眼史微,说:“哪个晓得呢?以前每次他回来,我们问他有没有事做,他都说有事做。他带了那么多徒弟。他没有事做,他怎么带徒弟?做木材生意那会儿,他还特别起劲。我们都认为他赚了钱,哪个晓得他是在白忙乎?舅舅那个人,就是没有心计!”史微一声不吭地听着这些老话,她们的弦外之音她也早已明白。她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 好像还要给史微上堂课,史茱说:“为钱财,别说兄弟姊妹之间不好说话;就是父母和儿女,要翻脸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要翻脸?你小姑她夫妻俩,上半年和大儿子大吵了一场,至今爷娘父子间还不搭话。大赵那次来我家,讲到他父亲就流泪;隔阂好深哦!志强那个人,别看他见到你总是笑眯眯的,他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又有一套的人。他们家那一次吵大架,你别看是你小姑在出面骂儿子,其实你小姑都是听她志强的。大赵知道他老母亲追到他家里来骂他是他父亲在背后拿主意,硬是从家里跑到他父亲面前,劈面无情地把他父亲嚷了一顿。你小姑呢,见大赵敢在父亲面前嚷,一声‘这还了得啊?我竟养了一个忤逆!’操起一根棍子就朝大赵打去。志强不动手,他只讲。他讲,有你小姑听。他那个人,才不做恶人呢。哪像你小姑,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动不动就动手打人。也是你小姑恶,家令严;也是大赵懂事,不还手,闪开了。那一次,真是吵得天翻地覆。事后你小姑、大赵都到我这里来诉苦,为末子事呢?就为大赵要在房子边再配一间厨房,还差那么一点钱,问你小姑借。你小姑起先都讲支援他,但你姑父知道后,说大赵已经成家分开了,不要管他了。都说父母痛儿女,手背手掌都是肉;其实在父母心里,肉也分厚薄。你小姑那几个孩子,就属大赵最辛苦。大赵读书最少,很早就开始在生产队出工。后来政策来了,他们家有两个农转非的名额,你姑父也不主张让大赵去。他们那五个孩子,将来还不是大赵一个人最苦?志强做事,不是讲情分,讲公正,是讲利弊。他和你二伯两个人多年在一所学校共事,他们表面上不争不吵,客客气气,心里却背得很。你二伯性情懦弱,一肚子的书讲不出来,没有他书教得好。他看不起他也就算了,背地里还要在学校领导面前踩他。人那,日子长了就知道好丑了。你讲呢,我们在这里说他不好,但他对你小姑却是很体贴。你小姑被他哄得团团转,受苦受累心甘情愿为他拖儿带女。还好,你小姑敬他,他待你小姑也不薄;他们俩夫妻,一辈子不吵架、不红脸,也算是为儿孙做了一个好榜样。大姑是命不好。你两个大姑父要是不死,他们对你大姑我也都非常好。”史茱停一停,说一说,说完妹妹说老弟,讲完老弟又扯哥哥。史微边听边想,直到史茱把所有亲戚家的是是非非都讲遍了,这才返回学校。 “那么多亲戚、朋友,甚至您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参加您的婚礼,女儿实在无法想象那场景!它是否如同陈白露之死一样让人感到不胜凄凉?爸爸,为什么我们那么没有分量?为什么他们这样小看我们?他们不是我们的亲戚吗?不是您的手足同胞吗?人们不是说手足情深吗?我们穷,竟然穷得在亲族中都分文不值了。爸爸,您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您心酸吗?我恨自己啊!要不是有我,您早就重新建立家庭了,何必拖延至今……是女儿拖累了您!不管别人怎样看,不管您的婚礼多凑合、多寒碜,在此女儿都要真诚地为您们祝贺,祝贺您们建了一个新家庭!爸爸,女儿还为您祈祷,祈祷从此以后温暖和幸福永远与您同在;您和后妈永远相爱!” |
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不像存活于世的人;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丢了魂魄;更确切地说,她像一个被残酷打昏的人,又被残酷丢弃在无人的荒野,孤立无援地面对无情世界,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史文远借钱的遭遇,大赵和他父母的隔阂,以及赵志强和其妻兄明和暗背的关系,都犹如凶狠的铁锤,每一下都击中她渴望爱、向往人间和乐的脆弱心灵。她几次想起玉洁哥哥来她家与父亲闲聊时讲他们处于困境时的故事:“那时动不动就是阶级斗争,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大队还要用绳子捆绑我们游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和我哥哥连夜去投奔外婆人家,谁知以前对我一家很好、很热情的舅妈,一看见我们来了就把屋门上了锁,挎着一个篮子走开了。你看我们村子以前整治过我几父子的那些人,现在又开始‘公公’、‘公公’地喊我父亲了。亲戚、朋友,什么是亲戚、朋友?都是乱弹琴!”趋炎附势的世俗习气,人世间的种种薄情寡义、勾心斗角,使她受到了巨大打击。她坐在位子上,感到体内有一种可怕的液体在膨胀、流动,以至于使她的四肢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她的胸口也在酸痛中痉挛。这无法排遣的痛苦滋味,使她想发疯,甚而想到了死。可她明白,发疯和死都无济于事。于是她又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环境。她也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幼稚的想法。最后,她想哭、想唱,想用哭和唱来宣泄郁结在心中的种种哀伤和失望。可是,她的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像一个气若游丝的病人,因为内在的疼痛和痉挛而衰弱得出奇的平静。她发现,她于这种衰弱中又获得了一种对待苦难的冷静。 日升月出,昼度夜思,史微依然处于半死状态。她可以在精神上鼓励自己,实际生活却不容她有丁点乐观:父亲为钱已丢尽自尊,她还能提伙食费的事吗?她真恨那个小偷啊!如果知道是谁,她一定拼死把钱粮要回来;可是小偷是谁,她知道吗?生活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可她更痛恨因此事无法解决而变得消沉的自己。芳韵焦虑地问:“史含华,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了,你不声不响地,谁得罪你了?你看你自己,就像一把稀泥!你平时的威风呢?你那种令人生敬的姿态呢?那么多人佩服你,我真不知道大家佩服你什么?你真是让人……哼!”芳韵忍了口,转身不再睬她。她又何尝喜欢现在的自己?她对自己暗吼:“孬种,那个风风火火的你哪儿去了?不是别人对你无情,是你自己击倒了自己。芳韵失望,说你‘不可救药’!你知道吗,谁都不愿意看到你这副窝囊相!你的家需要你奋斗,你的理想更需要你奋斗!你不是同瑜卿说,你将去填补一个空白吗?既然如此,奋斗吧,拯救自己,不要使自己在消沉中失去了勃勃向上的生气!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如果不想哭那你就唱!但别忘了,你哭你唱都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轻装上阵去奋斗!” 芳韵一直在留意史微。昨晚史微进教室,她就意外:“你不是回去了吗?你怎么没有回去啊?”史微很敷衍地答了一句,此后不再说话。开始,她以为她只是一般的情绪不佳,过一会儿会好,因为她经常这样。谁料下夜自习邀她一起回寝室,她还对着日记本在发呆。好不容易有一周不要补课,大家都轻松、活跃;她的死寂很不对劲。今儿一整天,她尽可能地陪伴她,想尽办法逗她,可她仍然不说不笑像一个不在人群中的人,这让她更加为她担心。平时她们谈笑生风;在这个班级里,她史含华也只以她芳韵为知己;因为她史含华,她芳韵和楮绿珠也成了可以含笑招呼的朋友;以她们的交情,她是不应该见外的;可是,任她怎么劝解,她依然在别人无法推测的世界里一味痴呆。她已无计可使,又不能放下她不管,于是在诸如该吃饭而她不去吃饭、该睡觉而她不去睡觉的时候,她就只能那么默默地望着她,直到她察觉到她对她的一翻苦心而跟着她行动为止。 史微哪能不知芳韵的苦心?星期一,当一个老师接着一个老师走进课堂,当一本书接着一本书被打开,当一页作业接着一页作业摆在面前,史微滞于沼泽中自感绝望的脑筋开始活泛:“你说人世没有爱,那芳韵所做的一切又说明了什么?曹园菊和你有什么血缘关系?为什么在你遭遇打击的时候,她会来鼓励你?她们对你的沉沦负有责任吗?凭什么她们要来在乎你?你忧愁哀伤,她们也跟着忧愁哀伤;而且她们都是那么不遗余力地开导你,这些不都是爱和关心、帮助吗?这种爱和关心、帮助,不需要任何条件,难道不是纯粹美好的吗?你为什么要苛求它是不是来自亲人、亲戚?你不是说了吗,他们小气是他们的本分;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做什么损人利己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你希望别人来帮助你,这本身就是一种自私的念头?你为什么不自己强大?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你想别人帮助你们,这种念头又本分吗?我知道你像曹园菊、芳韵她们,也有一颗乐于助人的爱心,可你苛求他们相互扶持、相互友爱,这不是等于苛求在沙漠上长出禾苗吗?他们有无手足之情那是你的能力无法监管的事,你能做的就是引以为戒,在有能力的时候不犯同样的错误。”中午,像是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史微整理思绪后,给默默为自己着急的芳韵写了一张字条: 芳: 我是不是很让你失望?不要对我失望,因为一切都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给我盖棺论定的时刻,我想,我一定是面带灿烂的笑容浮现在你的脑海。你不是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吗?最后,我的脸上一定是快乐的笑颜。你要对我有信心!你要对你自己选择的朋友有信心! ` 史 1987。10.19 史微把字条递给芳韵,还有意对她笑了笑。只是她没把这两天颓丧的原因告诉她。自己家里这么不堪的事情,不说也罢,不说至少还能保留一点点自尊。 芳韵看过之后,即刻给她回了一张字条: 史含华: 的确,昨天的你很使我失望。对比一下你以前所说的“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胜自己,相信自己是强者……”看看眼前的你,我不禁发出了深深的叹息。我没有多说的,我仍相信那句话:“内力的作用比外力的作用大得多。” 想知道向圆圆是怎样评价你的吗?她说:“史含华给人的表面感觉是一种力量、威严,其实她的感情最脆弱,她是一只纸老虎。”她的话,我认为并没有说错,你会怎样想呢?请原谅我的坦率。 你不知道,我与向是多么希望你振作起来。当今天看到你给我的“信”,我们都十分激动,为你高兴。你大概还不大了解向对你的感情,她很关心你,很愿意接近你,了解你,帮助你…… 愿你如你所说的! 芳韵 87.10.19 |
十六、孤舟柔桨急流浩歌 有时,人如一张弓,机理尽在那一张一弛之中。史微情绪经过了张弓绷弦的极度情势之后,她的性子又松弛、平和回到了常态。这日傍晚她坐在熊首山的一块石头上看书,却被山脚下柑橘林里人家的炊烟吸引。那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升起,青灰的身体如一条腾空的神龙,虽然有点悠悠荡荡的味道,竟也有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她看得痴了。晚上,她思如泉涌,写道: 信念 我所有美好的欲念 如同家乡纯青的缕缕炊烟 升腾于神秘莫测的苍穹 飘零 失散 朝霞美丽在天边 它歆羡朝霞的瑰丽追逐朝霞的绚烂 天幕变更了底色 朝霞消减 暗淡 白云悠游在蓝天 它爱慕白云的洁净追逐白云的高远 风儿支离白云的躯干 白云破碎 变迁 让朝霞暗淡、白云变迁吧 我不想自己的欲念成为枉然 如果我美好的欲念 注定如同家乡纯净的炊烟 它会在深邃寥廓的天空 坚定地飘泊 它寻找 呼唤 执著地在苍穹与群星为伴 它与月儿一同安眠 当晨光熹微白天来临 它苏醒、它冉冉升起 它飞舞 曼延 在无垠的宇宙 孜孜不倦 一如所愿 史微得了这首诗,心里得意,工整地誊写一遍,高高兴兴地拿去给苏月桐看。苏月桐看过之后,淡淡地鼓励了两句,建议她拿给其他人看。史微遭了冷遇,心有不甘,还是希望有人认可这首诗,想到朱仲燕超越常人的雄心壮志,想到她的留言,想到她也曾赞赏过自己的诗才,就又忍不住去请她品读。朱仲燕拿了诗稿未看先客套起来:“了了!你叫我看诗歌,这不是在叫瞎子点灯,是白费油吗?我哪里看得懂诗歌?”边说边看将起来。看过之后夸张地谦虚、客气了几句,最后道:“你找我们这些比你水平差的人看有什么用?你找那些喜欢诗歌、懂得诗歌的人去看,你的水平才会有所提高。其实,你真想在文学方面有所成就,你就要把圈子扩大,你不要局限于在我们女生当中转来转去,你要找比你水平高的人,你可以找男同学讨论讨论。我们班以前的那几个男生,他们的水平都比较高,你找他们试一试?”史微被说动了心,笑道:“找谁呢?我不知道找谁啊!”朱仲燕笑:“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我们班上那几个才子,哪一个擅长什么,你还不了解啊?”史微想了想,道:“黎昪怎么样?黎昪好像对诗歌比较感兴趣。以前我们班曾惜花常常和他讨论诗歌,他应该比我们懂得多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朱仲燕笑:“他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你就去找他试一试吧。”史微说:“我想就请他看一看。哎,你把我的诗稿交给他,说是有人听说他水平高,慕名向他请教,别说是我,行吗?”朱仲燕笑:“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名堂?”史微笑:“你别说鬼话!你知道我不善于和同学打交道,就请你帮这么一点忙还胡说八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能把所有的人际关系应付自若啊?你肯还是不肯?帮我咯!”史微胡搅蛮缠,朱仲燕想想答应了。史微千谢万谢。史微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实,但她并不缺少与人打交道的勇气和胆量。她之所以不愿自己去找黎昪,完全因为苏月桐说有同学认为她和黎昪有瓜葛。她不怕同学怎么认为,她怕的是黎昪真有此想,惹出麻烦。其实单论诗歌,她可以找张武;就因为张武有莫名想法,她才不愿找他。她喜欢简单、纯粹的人际关系,不喜欢拖缠、暧昧地和人交往;与男同学则尤其如此。事隔两天,朱仲燕把史微的诗稿拿了回来,黎昪在诗后写道: 知名不具的作者,直到现在——我即将把诗作交还给您的此刻,我还不知您的“庐山真面目”,实为可憾! 那天,当媒介人把您的作品交给我时,我感到您实在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谈到“水平”,本人汗颜。对诗虽然有那么一点欣赏能力,但绝谈不上所谓的“请教”。至于本诗要我发表点议论,我讲不出个一、二、三、四,但为了不负我对诗的追爱,我愿作您的读者,衷心为您的进步而高兴! 愿我们大家共同学习,在诗的领域里尽情的遨游,欣赏世界的奇美,人生的壮丽,为理想,为事业付出应有的追求。 作为同龄人,我还想罗嗦几句,以您的读者的心愿:年轻的诗友,愿您一如既往的耕耘下去,不管别人对您的作品评价如何。因为有美好的追求,必然有美好的收获。艾青说的好: 春蚕吐丝的时候 没想到 会吐出一条—— 丝绸之路 史微看过之后,很不喜欢前两段字里行间的那种腔调,认为黎昪确实喜欢做作、卖弄。她有点后悔找他,决定以后再不去招惹这人。 秋凉了,班里一个男生的哥哥来送衣物,被史微瞧见了。这个男生和秦安之是同村人,他哥哥的到来,让史微心弦颤动:“瑜卿哥哥也是这个样儿。他们同村,说出来应该认识吧?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和之哥和瑜卿的消息呢?算了吧。自我给和之哥去了 ,我对他们本不抱很大希望,但也在盼望他们的音信。我爱瑜卿,心儿虽为其他事情缠绕,却也一直在等待来自于他的只言片语。不过看了几篇关于男孩子不爱爱他的女孩而怎样采取措施这种题材的小说后,我真怀疑自己的直觉。幸运的是,我似乎不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了。我并非为自己而活,爱情也就被贬谪了。这让我冷静了许多。” |
史微一心强制自己认真学习,不过她的身体和精神常常处于困惫不堪的状态:走路走急了,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教室,她甚至觉得支撑身体骨架的那一点体力都没有;而一旦挨近床,她就觉得舒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可是第二天,等待她的是源源不绝的后悔。她领教了懒惰和勤奋的势不两立,对自己极度厌恶。她希望通过锻炼增强体质,于是强迫自己每天去操场跑步。 这天早上,史微刚至办公室后的石阶,就被天空抢入视野的景象惊呆了。她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融了,化了,融化于一个奇异的世界!此时开阔的操场上空,苍穹近似一片墨蓝,但又不同于寻常的墨蓝,颜色似乎更深沉,更神妙;它那么均匀、纯净,缓缓舒展开去,铺满了整个天宇,溶溶的没有边际。大地被它梦幻般的青辉笼罩,犹如一个睡在轻纱帐内的婴儿;山峦宁静地横亘其下;教室雅致地沐浴其中。史微仿佛进入童话世界,惊喜莫明:“美!真是太美了!”她喃喃自语。为了更好地领略它,她跑下石阶,来到操场中央,旋身仰首,久久观望:“我怎么没见过这种景象?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忽地一个词语涌上心头:“‘黛色’?这是不是就是黛色?”怀着喜悦,存着疑问,她也不跑步了,直向教室奔去,惟恐上天像变魔术一般一下子把这种景致换去。所幸教室有人。“杨红玉,你快出来!你来看,现在天空的颜色是不是就是黛色?”史微急切地叫道。杨红玉早早地来教室学习,突然被叫,吓得愣在那里。及至明白史微为何叫她,悬着的心才放下。她走了出来。“哎,你说书上讲的黛色是不是就是这种颜色?”史微指着天空,犹自兴奋。杨红玉蹙眉寻思,最后道:“可能是吧?应该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史微也不管她是不是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自顾自地说:“我觉得这就是书上所说的黛色!嘿,在这之前我只是想象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今天终于能够确定就是这样的——青黑青黑,但又比青黑多一份灵气、多一种韵味。管它呢,反正这是一种深沉的颜色,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宽宏、空灵,因而不单美丽,而且还震撼人心。我喜欢这种颜色,我就把它当黛色。奇怪!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天空是这样子的?你平时见过这种景象吗?”杨红玉若有所思地听着,咿唔了两声。这正是: 谁将黛色布天空,幻拂晨如童话中。勾引痴人良久望,问知之际意先通。 这个周末老天连出了两日人见人爱的太阳。下午补课两节后,大家禁不住诱惑,都呼群结党地出去了。芳韵、向圆圆邀史微上街,史微不打算去,陪她们走到校门口马路上,就停了下来:“你们两个去吧,我什么事都没有,难走呢。”她们不再勉强,手拉手走了。史微目送她们远去后,为太阳的笑脸所鼓励,也在河岸边溜达起来。现在沅江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之前爆涨的河水早退落下去,上游宽阔的河床也露了出来。这时不但河水清澈,对岸山峦倒影其中,阳光照耀其上,正泛着一河粼粼的波光,恰可用山明水秀来形容。看着这样的风光,自然神清气爽。 史微想寻一个好去处,就望下游走去。下游马路上,早来的同学已经密密匝匝地站了好长一线,临江织成一堵人墙。他们男生一群,女生一党,三三两两谈笑生风,恰与丽日相和谐。史微自忖落了单,平时又不习惯闯入人群,于是犹豫着转身走了回来,踱到原地面江而立。太阳烂漫,山河会心微笑。她的目光所及,都在向她传递着一条令人愉快的信息:快来享受美好闲暇时光。她仿佛感受到宇宙万物的舒畅,脸上的笑意也荡漾开了。丹山崖下是锦江和沅江的汇合处,河流湍急,河水直逼丹山崖脚。它的对岸,却有一个很宽的河床。河床水落石出,浅水边孤零零地停靠着一只小划子。它像一个开小差的顽童,游逛到那里,正在得意地笑着;它又像独自玩得不耐烦了,懒洋洋地停在那儿等伴,及至看见她,就向她招手致意一般。史微欢快地向它奔了过去。 这是一只用桐油抹得发亮的半新划子。它可能来自对岸,主人也许上街了。史微四顾打量,及至确信附近不会来人阻拦,才喜滋滋地跳了上去。 史微并不曾划过船,所幸这是一叶并不怎么费事的可爱扁舟,她在浅水处身不由己地转了几个圈之后,终于掌握了荡桨的诀窍。尝试让她兴奋,摸索使她专注,而成功令她自信。她驾起这叶小舟,逆水而上,朝丹山洞划去。 对史微来说,丹山洞一直存在着一个历史之谜。史文远在一中读书时,丹山洞临江崖壁上有一座古寺;那里是饱览江河流水之胜的好地方,昔时文人墨客登临游历;悬崖上还留有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史微自从听了父亲的介绍,每次坐船都要往那上面望一眼,总巴望船儿驶近点,让她瞧清楚;可是船主从来没把船靠过去,她也因此一直没有如愿。今天当她望见那临渊雄立的石壁后又想起父亲的话,决定横江去崖下看过究竟。 河水在这边还算和气,史微划动浆板,船儿颤悠悠地前进了几十米。不过,随着船身逐渐接近急流,她是越来越没有力气驾驭它。她愈是竭力挥动浆板,湍急的河水就愈是顶着劲儿和她较量,极力阻止她靠近那承载着传奇和神秘的地方——丹山崖。逆水行舟从来是不进则退,何况这是湖南落差最大的沅江,何况这是两河交汇处。此处上游,沅江大桥下米家滩的河水浩浩荡荡直冲而下;锦江河水,也犹如一团正在进发的冒失大军,从东南猛扑下来。史微几经拼搏,靠近一点,又被顶了回来;上去一点,又被推了下来;这样几个回合,硬是把最后一丝力气消耗尽了,却始终不能横渡江面,更别说到达崖下。望着奔腾而来的一江河水,望着岿然不动的丹山崖,她只好暗叹:“兴许上天要永远对我保守秘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求?有个美丽的谜永驻心底,这本身不也是一件美事吗?”思至此,她失声而笑:“我真是鲁迅笔下患了‘精神胜利法’的人!”嘀咕完,她干脆冲着悬崖峭壁放开喉咙喊道:“喂,您美吧,您自个儿去美吧,我再也不管您啦!”喊完,她稳住小船,从容地打量起这一大江河水来。 这时,由传说中王昌龄的题诗,她想到屈原的《涉江》。这是一篇学过的课文,加上休学期间学习《橘颂》时连同下过工夫,此时诵读也不是难事。开始朗诵,她是得意于自己的风雅,仿佛眼前有一只乌蓬船,船头立着一位衣裾飘飘、峨冠高耸的楚国士大夫;而她呢,则在故意向他卖弄自己的才华。然而随着思想进入内容,她郁闷了:“我们这个世界,是不是从来就是对能者很苛刻,对无赖很宽容?真正抱负远大、才能杰出的人,往往历尽磨难也无法得到实现理想的机会,而那些靠阿依奉承过日子的小人,却常常飞黄腾达。中外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少吗?而为什么人类会有这样的悲哀?”当她凝神思考时,小船已被河水冲下来老远。她干脆掉转船头,避开急流,回到水流不急的地方,任它顺流而下。清凌凌的河水涌流而去,两岸万物被太阳照得松散而闲适。这恰到好处的爽朗秋日,怎会任由她黯然神伤?她荡起浆板,高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喊完此句,她又想起自己的诗篇《偶感》,于是,不懂曲调的她,极慷慨激昂、深沉、婉转之能事,就那么随心所欲地唱了出来。史微一边引吭高歌,一边以最细致、最敏锐的心灵接受阳光灿烂、天高地厚、山高水长等等这些自然景象给予人的抚慰和陶冶。小船顺流漂荡,岸上的同学都在看她了。她看不清岸上人的面貌,她自度岸上人也认不出她来,于是还是那么无拘无束地高唱入云。不过为了避免被认出,她掉转船头划了回来,尽兴而归!这正是:如鹭如鸥嬉戏处,得山得水忘机时。《金缕曲》赞曰: 山水清无恙。最堪怜、辰河旖旎,丹山雄壮。唐代摩崖坊间议,千古灵均粽飨。说不尽、贤来圣往。叹有沉鱼羞雁貌,自开天长在深闺养。人未识,俊模样。 于斯民俗谁崇尚?一方人、畲田辟地,春耕秋纺。今日微儿浮舟意,独抱奇情逸想。共天地、此时舒畅!乘兴放怀歌将去,碧流中心与晴波漾。知合一,献清唱! 《水调歌头》赞曰: 丹山堪俯仰,沅水足遨游。辰阳山水文史,今召后昆讴。莫道谁伤边僻,但看谁怜文士,吾县几千秋。窈窕出奇洞,千卷记神州。 王者事,隐者迹,九峰留。层峦何极,烟霭霞日意绸缪。笃信因缘在此,率性何须参酌,四望顿消愁。天地无穷大,无限水云流。 |
十七、《新星》首刊载道之作 时间到了十月底。这天放学,冉老师说:“这个星期,你们回家要你们爸爸、妈妈为你们准备钱。我们的各科课程基本上结束了。到下个星期,也就是十一月份,我们就要进入全面复习间断。复习需要资料,你们这个星期回去准备好二十块钱的资料费,下个星期统一交到王小月手里。” 晚饭后,史微和芳韵去教室前,又去校门口传达室转了一圈。芳韵有信,史微见那信封上有铅印的“湖南大学”几个字,就说:“嗨!湖南大学!不简单。喂,是谁啊?谁写给你的?”“我的一个表哥。”“你可真是好福分。不但有那么多能干的哥哥、姐姐,还有那么厉害的表哥。他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我们一中吗?”“不是。他是在二中读的高中。”答完史微,芳韵顿了顿,又道:“哼!不就是考上了大学吗?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史微不解,疑惑地看着芳韵。芳韵回看一眼史微,不亢不卑地说:“我们从小在一起。在那么多亲戚中,我们处得最好,最谈得来。长大后,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那个意思;大人也有那个意思。哼,他去长沙读了一学期书,回来就开始跟我说什么表亲结婚不合乎《婚姻法》的规定了。还不是借口?怕我考不上大学?哼,自己把自己看得那么高,有什么了不起?不好就算了,现在哪个还那么在乎?我们现在还通信。大家是亲戚,又谈得拢。就是这么一回事。”史微惊诧于她的坦率,也惊叹她的豁达,但还是由衷地说:“我看到许多书上都说表亲结婚不好,要影响下一代。我想他可能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你自己别多心。”“管他呢,都过去了。”说着,芳韵抬头看一眼史微,问:“你呢?你和那个秦安之怎么样了?”初见芳韵收到信,史微心里还产生了一丝惆怅。这丝惆怅被刚刚的谈话冲淡,见芳韵问起,就说:“我也不知道!”“你们通信吗?”“我给他写过 ,他没有回。”“哼,你还不明白吗?我听说,就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他还在和另外一个女孩好呢。这样的人,又没有什么好样子,你何必那么认真?你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你看一看你的周围上!有人品学兼优你视而不见,你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吊死在一棵树上?考上了大学,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还不照样考?”芳韵道。“你听说了什么?谁和你说的?”史微意外极了。“你管它是谁说的。她也是为你好才叫我与你说说呢。”“谁?”“还不是你以前玩得好的同学。”“到底是谁?”“还有谁呢?楮绿珠。她可是真心关心你。那个秦安之,她们讲他像个泥陀螺,有什么好?我们班……”见史微好像不在听自己说,芳韵止住了。她们也来到了教室。 史微刚在位子上坐下,一边看报一边梳理心思,戴铭和唐大业就走了过来。唐大业温情地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只可意会的小动作,却不说话。戴铭道:“史含华,给你这个。”随势就把一样东西丢到她桌上。史微望去,“新星”、“湖南省辰阳一中新星文学社”及一幅自行设计的彩图闯入眼帘。她马上明白是刊物,连忙抬头喜悦地说:“谢谢!谢谢你们。”两位男生同声道:“谢我们做什么?还不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说完笑一笑,走了。芳韵转过身,抢先拿了去。史微站起来,走上去和她一起翻阅。两个人急不可待地粗看了一回,芳韵就把它递给了她。她回到座位后,细细地看将起来。 宗老师是“新星文学社”顾问。指导老师是冉超。社长兼主编是戴铭。唐大业是副社长兼副主编之一。其他人,有几个顾问是学校语文组的泰斗,剩下的史微不熟悉。看目录,这期作品基本上是本班同学写的。《山的女儿》陈桂娥;《打社饭》唐大业;《唉,那男孩》魏建东;《贺新郎》戴铭;《天皇庙行》张武;等等不一而足。不出所料,史微也看到了自己的“大作”。令她意外的是目录后面的说明:“本期轮值编委:高三(四)班文学小组 责任编辑:小说——唐大业 散文——戴铭 诗歌——史含华”看到这里,她好笑:“我什么时候参加过编辑工作了?他们不把这个给我一本,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可见大权在握的人,想怎么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说、怎么做。”看完目录,想起宗老师是顾问,不禁又想:“不知道宗老师看过这些东西没有?要是他看过,要是他读过我写的诗,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想法?”这样胡思乱想,就翻到了戴铭的《贺新郎》。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因为热爱诗歌,也许是因为和表姐都曾填过《贺新郎》,因而才不自觉地先翻到这里时,她笑了。带着比较的心态,她开始认真阅读: 贺新郎 戴铭 春游,忽忆及好友邓涛,因其随父远迁他乡,从此难以相见,感慨系之,试填《贺新郎》词。 昔人填词,多合平仄,今以乱韵填之。有字数与格不符,扔笔作罢。 有几许春愁。无人省,独依栏杆,佇立危楼。竹外桃花人何处?唯见柳影稀疏。看烟波、争似清秋。惨红瘦绿应如是,使人空杯对美酒。又凭添,无限忧。 蜂蝶慕香扑花簇。却独留,花边碧叶,空为春绿。何为记取霓裳曲,忘却君归何处?又恐被雨打残荷,冲淡心中无限愁。春来看花不忍独。犹记否,昔日游? 这是一首惆怅甚深的忆友词。史微颇有同感的是戴铭的小序:“昔人填词,多合平仄,今以乱韵填之。有字数与格不符,扔笔作罢”。她哑然失笑,暗道:“想不到我们乃一丘之貉。难怪我把他看作自家弟弟,他和我一样狂妄。要是大家都像我们这样唐突古人的丰功伟绩,那真真的‘词将不词’了。嘿嘿!是狂妄吗?不,应该说是情真意切而至无知无畏吧。热爱使人自不量力,热爱使人胆从心生。试想一下,如果后人永远都只是墨守成规、故步自封,词又从何来?曲又从何来?科学又如何发展?可见,历史需要我们这种热血热心而不守本分、推陈出新的‘狂妄之徒’。”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自己好笑:“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却硬是要找出种种理由来自圆其说,这种思想行为,真是不可救药。”又想:“谁叫他们不教我们填词呢?要是我们像前人那样从小就接触这些书籍,我们会这样无知吗?新诗是好的,自由诗是好的,但古人给我们留下的那些东西,我们总不能说丢就丢吧!革命,革命总不能把自己的老祖宗都革掉吧?我们如果否定了古人的一切,我们还能知道自己是谁?”“看!你自相矛盾了吧。你刚才不是说要‘推陈出新’吗?”“‘推陈出新’难道就是一刀切断吗?文化一脉相承,如果不继承,怎么谈得上发扬?”像得到了某种乐趣,她在心里唇枪舌剑,人却趴在桌子上笑痛了肚皮。芳韵被她不能自控的笑声骚扰,转身问道:“嗨!嗨!你怎么了?什么事那么好笑?”她想说出心里有趣的“战斗”,又觉得前因后果太费周章;更何况现在是自习时间,会影响同学学习?于是边笑边说:“没什么!没什么!”芳韵见她那么自得其乐,看看那本捏在她手里的刊物,望着她笑一回,又自去学习了。 |
《新星》创刊号隆重推出的是《山的女儿》。在这篇小说里,陈桂娥用第一人称,讲述了“我,程明月”和另外三个同龄女孩早春、飞燕、仲菊四个人的故事: “我们”出生在美丽的山村,长到八、九岁,学会了洗衣、做饭、带弟妹。这年秋季,学校老师几次到各家动员,“我们”才得去上学;可上学的条件是早晚承揽下做饭和照看好弟妹等家务活。“平生第一次踏进学校大门,我们甭提多高兴啦!早晨,老早、老早起了床,比喊工的队长还要早。煮了饭,喂了弟妹,一边读书一边等大人回来。到了学校,更起劲了。”“我们半工半读”,还是考了班上的头几名,拿了奖状,获得了奖品。可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农村实行责任田承包到户,一下子粉碎了“我们”的读书梦——早春、飞燕、仲菊纷纷停学,“我明天不读书了,妈妈说责任到户了,我还要放牛。”“我也是。”“责任到户,每家都有了牛,必然要一个人放的。我却乐意,反正我们这些女孩子读书也没有什么用。看那些比我们大的女人,不都在上家庭大学吗?”四个包揽了班上前四名、形影不离的伙伴,独“我”的父母没有正式通知“我”停学。于是上学路上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去,孤单单地回,“我”觉得无趣,也闹着不上学了。这一年,“我们”都还只有十二、三岁。辍学后,“我心里固然宽慰了许多,却又有说不出的忧虑。”一日赶集,“我”碰见老师买野果子,而卖野果子的人是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山村女孩。“我”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而老师拿钱买野果又给了我无限启示:“我想,他是永远也不会把山上的野果子采来换钱的,他有一个高尚的、体面的职业。”“赶集回来,我似乎获得了许多。到底是什么呢?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就这样,我又上学了。”因为“我”已经“清醒”,所以读书成绩非常优秀,“我”考上了乡中学,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进了县重点高中。“在新的学校里,我更加努力……县智力竞赛,得了一等奖,全国中学生作文赛,得了二等奖……啊,前途多么美好!美好中夹杂着艰辛。这,不也像故乡的路吗?蜿蜒曲折,伸向远方。我——山的女儿,就在这蜿蜒曲折、不断伸展通向广阔世界的路上前进。”而与此同时,早春、飞燕、仲菊,都各自有了不同的命运。早春早早地发叶、开花、结果了;飞燕,我们四伙伴中最俏丽的一个,经历了婚姻的波折后迷失了方向,在春回大地的时候向南方飞去;仲菊“这年头运气不好,光生病。住了一个月院,好了;一到家,又翻了。再住院,还是如此。现在去斜坡山的一个仙娘家治病了,说要等五年才回来。”听到这些消息,“我”感叹:“啊,我儿时的伙伴——山的女儿,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一夜,我失眠了。早上起来时,眼睛很湿润。我哭了?是在梦中?或是醒着?”“我起来时,还很早,整个村庄都还在浓雾的笼罩下沉睡。我站在楼梯上张望,浓雾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直想大呼:‘喂,山的女儿,醒来吧!’”“我”在浓雾中踏上了返校的征途。在路上,“我很想知道故乡的雾是否散了?故乡的雾迟早是要散的!只是还要一道阳光。那天晚上,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由明月变成太阳,照在故乡的大地上。啊,我,是明月?太阳?山的女儿?” 这篇小说在《新星》创刊号里独得评论。评论说造成三个女孩失学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这让史微无限感慨。她想起了银铃、玉兰、玉英等等姐妹;也从“程明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过,如果短评的观点合乎作者本人的观点,她在某些方面不敢苟同:“‘整个村庄都还在浓雾的笼罩下沉睡’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人民重男轻女的思想固然根深蒂固,但他们真的糊涂到了明明有希望而看不到希望的程度?仲菊及其父母的愚昧是谁造成的?是他们自己?在农村,哪个人不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问题是,农村几个人有条件读书?就我所知,在辰阳一中,只要是农村学生,不管男女,如果他们仅仅只靠父母的双手耕田种地所获来读书,有几个人的父母不因他(她)的读书而劳累、愁苦?”史微想起自己伙伴失学的前后经过,和陈桂娥小说中提到的一般无二,但她觉得导致她们失学的主要原因是贫穷。“如果孩子读书成绩好,哪一个做父母的不高兴?像银铃,她父母不为她骄傲吗?”伶牙俐齿的银铃让史微感触最深:“银铃的读书成绩,史家村哪一个男娃及得上她?老师说到她,哪一个不翘起拇指称赞?她本人愿意辍学吗?她父母让她停学是有重男轻女的意思,但如果她家十分富裕呢?她还会被迫辍学吗?只因她生长在农村,只因她家里条件不容许,她才被留在了那片土地上。这不只是受封建思想的残害。我们的历史告诉我们,武则天有且仅有一个;但诸如班昭、蔡琰、谢道韫、苏小妹、李清照、秋瑾等等这些流芳百世的女儿家,她们又何以得名垂青史?她们难道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的传统文化里?事实是她们生活在优渥的家庭。所以古人说‘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也不是绝对的。现在男女平等,女孩儿可以和男娃子一起读书考大学,但是在困难家庭,如果条件只允许一个孩子读书,哪一个家庭不是牺牲成绩差的、成全成绩好的?再精确到广大农村,特别是现在城乡区别犹为明显,客观事实是农村人都只限于在为一日三餐而劳作,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冰雪聪明的农村女儿,她们又有什么条件无忧无虑地读书?像银铃,如果她家当时经济条件好,她父母不知道让她把书读下去?她还有弟弟、妹妹,她父母都只有一双手,这叫他们如何盘算?就拿银铃说,她辍学以后,她弟弟、妹妹继续读书。她妹妹比她弟弟读书成绩好,她弟弟如今不是不读书了吗?她妹妹现在不是还在读书吗?那她父母为什么不叫她妹妹停学?所以早春、飞燕、仲菊的失学不能简单地归根‘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愚昧、无知’上。宏伟壮观的埃及金字塔是怎样建设起来的?它必然是用了大量的基石做底座,然后一层一层地铺设、重叠到塔顶。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就如一座巍然耸立的金字塔;而在我们国家,生活在广大农村的人民,就是那一层垫底的塔基。可叹古往今来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还有惟利是图的市井小人,他们瞧不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他们压根儿就忘记了,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作为基础的农民,他们所在的阶层便会轰然坍塌。他们压根儿不愿正视一个事实,即他们的资质构造,与我们农村人毫无二样。只是造化如此,我们是被牺牲的大多数,我们奈之如何?特别是我们国家,历朝历代的“苛捐杂税”是针对谁产生的?生而为农民,我们真的贱吗?真的愚昧、无知吗?到现在,我们真的还是受‘传统封建意识的影响’、‘一代一代麻木不醒’吗?综观历史,哪一个显贵不是直根于土地的深层?就是现在的城市人,他们祖宗八代都是生就的城里人?每一座金字塔都只有一个塔尖,而构成这座塔的全部材料,它们的质地并没有不同;这只是框架构造的需要问题。我们只有明白这个道理,国家之塔社会之塔才会稳固不倒。所以说,我们农村人是受了种种制度的限制,我们的贫穷也是制度造成的。回到小说里,那个程明月,且不说她家的生活一定比其他三个女孩家的生活好,在当时,至少她个人读书的条件要比她们充足。其他三个女孩的失学不排除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广大农村,还有许多男娃子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我们能够读高中,学会了写文章,只能说我们幸运。但愿我们这些幸运的人,能够认识到本质的东西,在将来不会忘了根本。” 史微胡思乱想,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地在日记里写了许多。说到村里那帮姐妹,她不免又想:“要是我有弟弟妹妹,说不定当时也辍学了。看我们村及周围几个在读书的人,不是家里的老晚,就是父母有别的进项。史思振父亲是老师,赵青云父亲是老师,有志、朱青青、苏月桐、曹园菊,他们不都是上有哥哥帮着家里打点吗?据说陈桂娥的父亲也是老师,这毕竟使她家每月比别人多有几块钱收入。看来我能比银铃多念几句书,是不幸中的幸运。独玉英,她爸爸在麻阳铜矿工作,工资高,可惜她又读书不进。” 史微用两天课余时间,认真读了《新星》的全部文章。唐大业、魏建东、张武等等,他们每一个都胸怀锦绣,这使她想起去年暑假补课时,谢申夫老师在讲到柔石、冯坚几个人时,所发表的那一段“标新立异”的感慨。她开始觉得,谢老师的话未必是自命不凡才言过其实:“像唐大业的《打社饭》,与《散文选刊》上的文章比,言近旨远莫过如此;像魏建东描写的那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还有谁比他写得更栩栩如生?还有张武的叙事诗,那磅礴的气势,亦足以和《诗歌报》上刊登的诗歌媲美。这不是自吹自擂、自我陶醉,古人说‘红尘多少奇才’,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许现实就是如此。我们要成功,要浮出水面,要为世人认识并承认,还需要等待时机。” |
十八、史微的丰富与匮乏 “哎,大家注意啦!这个礼拜星期六、星期天要开校运会,我们班今天下午报名,现在先通知一下。平时体育好的同学,这一次要积极报名参加。对了,每个人只能报两项,所以你们上午考虑考虑,看自己的强项是什么,想好了再报。”星期一早读前,王小月到讲台上宣布,教室里一下子喧哗起来。“我记得,好像每一次运动会都放在十一月上旬举行,这时也正好要中考。为什么学校不把时间拉开一点?如果拉开一点,运动会就不会影响中考,中考也不会影响运动会。这样也便于大家做准备。”史微和芳韵拉话。“我只道考试要准备,没听说运动会也要准备。要参加的同学,肯定是平时都在坚持锻炼的人。”说到这,芳韵望一眼史微:“哎,你是不是也打算参加?”“有一点。也不一定。还没有想好呢。”“我看你是想参加。你准备参加什么?跑步?你才锻炼多久?人家体育队的,你怎么跟她们比?”芳韵笑道。“如果我参加,就参加长跑。”她初中、高一参加长跑都拿过名次,这些天她也常去操场跑步,她估计应该可以去试试。“那我到时给你加油吧。”芳韵笑道。 第三节课间,因想到昨天遇见苏月桐时,和她说起文学社的事情,她曾问她这些日有没有新诗,史微想想,就把名为《上帝的施舍》的组诗拿了送给她看。她去时,朱仲燕、朱青青等人刚好都在外面,于是就和她们拉扯开了。这边她们有说有笑,那边黎昪、林涛、冷波等男生则更是鸿篇大论、笑语连珠。这时黎昪突然高声道:“冉超那个自以为追赶了时代潮流的家伙,不知道他还在搞什么鬼!都已经是高三了,他那个班的成绩那个样子,他也不着急,还脑袋木起带着人家的娃儿搞什么文学社。离高考还有几个月?考不起学校,还谈什么文学?难道明儿叫人家的娃儿回家种了田,还聚在一起来与他吟诗做对?那些娃儿自己也不想一想,考不起学校,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舞文弄墨?”他的声音高亢激越,女生本来都在说笑,结果也像男生一样去听他一个人的高见了。朱仲燕听过之后装着没在意,继续和朱青青说笑;苏月桐则含笑望着史微。史微不睬苏月桐,也加入到朱仲燕的话题中。正在这时预备铃响了,史微回教室时暗想:“‘新星文学社’的期刊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黎昪这个家伙,他以为他是谁,竟然用那样的口气说一位老师。别人想怎样,他管得着吗?” 下午上课前,王小月配合体育委员,在班上点名进行报名动员。王小月帮腔,体育委员喊话、作记录,她们身边围满了同学。他们并没有动员史微,但史微还是报了一千五百米的长跑。报名以后,她每日早晨坚持锻炼,期望自己有好的表现。 史微一边为比赛做准备,一边也在积极备考。在她情绪极度低落时,芳韵想着法子鼓励她。当她遇到英语难题时,向圆圆热情、耐心地为她讲解。史微觉得,便是为了不辜负朋友的热心,自己也应该苦下功夫,别让考试名次再往后退。她这一忙,却让她俩多了个想法,可她却一点都不察觉。 这日中午,向圆圆邀芳韵去打饭,刚好史微也准备去:“等一下,我也去。”边说边起身。可芳韵扯一下向圆圆的衣角,两人对她睬也不睬,径自走了。史微看在眼里,一下子凉了心,复又坐下。她开始检讨自己,可想了半日也没有想出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们,于是愁绪满怀地抽出日记本胡思乱写。 史微呆坐在位子上,却听得走读的几个女生一边吃饭,一边议论得热火朝天。她们在说河边储煤场的搬运工,用不胜嫌恶和厌弃的口气谈论他们和他们所从事的劳动;说他们脏,像畜生一般。其中一个干脆提高声音道:“那事情哪里是人做的啊?莫说了,再提起他们那否样子,我都要吐了。”史微听到这里,想起她们平时惯用那种轻蔑的口气说“农村人”“土里土气”“乡吧老”之类的词语,心里甚是不平:“不知道你们有多高贵?人类要生存下去,自然有很多不同需求。不同的需求必然产生很多不同的工种,每一个工种都要人做,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劳有所获的原则既满足了人类的基本需求,又起到了平衡作用,为什么还要论哪一件事情是不是人做的?如果你们瞧不起的农民、搬运工都不去做他们在做的事情,如果我们这些在你们看来都是‘否样子’的人都不存在,你们何以高贵?你们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本想过去争辩一翻,可觉得和她们争论根本不值,于是走出了教室。 打了饭,史微朝储煤场走去。河边停泊着一只大货船。一群精壮剽悍的小伙子,灵巧地推着斗车,在广阔煤场上的煤丘间往来穿梭,装运煤炭。“骚牯子,有人给你送饭来了呢!”随着这一声吆喝,立即响起了一片朗朗的笑声。沉思中的史微被惊扰,始知自己成了他们信手拈来的笑料。如果平时遇到这事情,她一定非常气愤,甚至暴跳如雷;但是今天她原谅了他们。她不仅不生气,不胆怯,不后退,反而继续向前,朝他们走去。看她走近,他们反而一个个都不好意思起来。其中一个犟一点的还想打趣她,她就把目光朝他盯去。在她并不犀利但却非常坦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小伙子也老实了。“这煤炭运到哪里去?”等他们都安静下来,并开始各行其职后,她把心里久藏的疑问,向那两个装煤的小伙子提了出来。“溆浦。”“那这些煤又是从哪里运来的呢?”“大坪。”她猛然想起那次去看表姐赵思雯,回来在车上遇到的那个溆浦妇人,以及大家针对大坪、田湾一带煤矿的种种议论,觉得自己真是很傻,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这几年,她常常独自来到这空旷的储煤场,目之所及总有疑问,可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痴想了许多次。这也罢了,可既然心里好奇,为什么不知道早一点问别人?她觉得自己真不会理事。想过这事,她转换话题:“刚才我走过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要说那些烂话子?那准得了什么?”两个铲煤的小伙子红了脸,不吭声。她得理不饶人,又说:“假如你们的妈妈或姐姐、妹妹被别人这样当笑料,你们不生气吗?要是将来你们自己的媳妇也这样无缘无故地遭别人取笑,你们心里舒服吗?”小伙子听了这些话,越发把头低了,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自在。她说话的时候,往来推斗车的人也竖着耳朵在听。他们也被她的话问住了,一个个面带羞愧的微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推着一车车的煤大气不出地往来忙碌。她和他们继续攀谈了一会儿,知道他们都是从农村来,依靠亲戚、熟人的关系,在这里做合同工。她尊重他们,他们也尊重了她。如果她像自己的那几个同学那样对待他们,肯定还会招来更多不堪入耳的羞辱。回来路上,不免又是一番感悟。 “史含华,那些文章你都看过了吗?”戴铭、唐大业等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站着;见史微走来,戴铭率先和她打招呼。“看过了。”她答应一声停了下来。“有何看法?”“我说不好。”她不是一个善于应酬的人,特别是男生,她很少与他们交谈。她和他们有往来,但这种往来仅仅限于她把自己的文章送给他们看,他们为她的文章提出书面批评意见。因此,尽管她对《新星》里每一篇文章都有不同程度的感触,但在这样的场合,她却是很不习惯。可她也想知道他们对她文章的看法,于是反问:“你们觉得我的怎样?”或许这真有一个习惯问题,他们的文章从来没有叫她品评过,他们却习惯了给她的文章进行点评。戴铭说:“感情之充沛,可以用‘无以复加’这个词来形容。真的。”另一同学问:“史含华,你写这两首诗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的意思是说,是什么事情使你有那样的感慨?”大概意识到史微一时很难回答,或者是根本就不好回答,他又顾左右而言其他了。史微和别人交谈时,唐大业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最后,他吟诵了一句诗:“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不知怎地,史微一下子刻在了心底;唐大业这个人,也像一只被突然放进烤炉的温度计,红色的计温水银在刻度表上骤然飚升。 下午放学,冉老师一边整理交上去的作业一边说:“上个星期我交代你们回去问你们爸爸、妈妈要钱,到今天了,还有同学没有交资料费。明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你们如果还不交的话,到时别人复习有资料,你们没有资料,你们自己就别说我没有给你们讲清楚。明天,明天上午是最后的期限,因为下午我就要把这些费用上缴学校了。下午以后我就不管了,你们如果再要交,你们就自己去校务室交涉。”说到这里,冉老师顿了顿,最后道:“希望还没有交钱的同学赶快把钱交了。” 这是最后的“通牒”。当所有同学都离开了教室,史微依旧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父亲不在家。他在家不在家,又有什么两样?问伯伯、伯娘借?他们哪儿来二十块钱借给我?问大姑借?她肯吗?你自己还开得了口吗?其他人呢?还有谁有钱又可能肯借给我?”她孤独地、痴痴地坐在那里愁肠百转。冉老师吩咐大家回去要钱,她什么地方都没去;她想把这件事拖到父亲回来再说,不料由不得她拖下去。平时的资料费,零零星星,单科老师指导,随自己需要,她挪东补西,也就支吾过去了。如今这二十块钱,对她来说太难了。与她相厚的同学,只有芳韵平时手头宽裕一点,但她欠芳韵的人情已经太多、太多,她不好意思再去问她借;更何况,芳韵的钱也是几经周折才拿到的,她怎么肯定她就真有呢?她家里,她老母亲,一次就真能给她拿出那么多钱来?她想一想,不相信。 为那二十块钱,史微在教室里消磨了半天。眼看再不去吃饭就来不及了,她才拿了碗向食堂走去。经过锅炉房,她无意间碰见贺老师的小儿子在打开水,一个念头瞬间转出:“我为什么不去贺老师家试一试呢?或许她肯帮这个忙呢?毕竟林伯伯是‘六屋人’的外甥,毕竟我们还粘着一点亲。等父亲回来有了钱,我马上还给她,这有什么不可以?”可是,想到林涛,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她怕他误会什么。但是,这也是她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最后办法,她劝自己:“只要你心正,你怕什么?你又不是不打算还。”这样一思谋,她觉得可行,就定了心。吃过饭去教室前,她去了贺老师家。 给史微开门的正是林涛。林涛看见她很意外:“是你呀,忙进来!”史微笑一笑,问:“贺老师在家吗?”林涛给她递过一张凳,边叫她坐,边冲一间里屋喊:“妈妈,史含华来了,她找您。”贺佳妮正在看参考书上一道习题,没听清楚,但听说是找她的,就提高声音又问:“是谁啊?”“史含华!”林涛望着里面重复了一遍。这时贺佳妮已踱了出来,也看到了史微,她的脸色也没有了刚才声音所表示的好心情。史微赶忙站起来笑着叫她:“贺老师!”贺佳妮警戒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答应一声,随即问:“你有什么事?”史微觉得自己并不受欢迎,但想到既然已经来了,就大着胆子说:“我想向您借二十元钱。”贺佳妮似乎很惊讶:“你要二十元钱干什么?”史微看着她,回答说:“我们明天要交二十块钱的资料费,我爸爸不在家,我想暂时在您这里借一下,等我爸爸回来,我马上还您。”贺佳妮用一种深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看着史微。林涛像是怕他妈妈没有听见似的,忙又把史微的话再说了一次:“她明天要交二十块钱资料费,她爸爸不在家,她让您给她先借一下。她要是不交,她以后就没有复习资料。哎,您忘记了?前几天我们班也交了二十块钱的资料费。”贺佳妮并不理会儿子,只拿她犀利的目光,一味地盯着史微,像是要把她看穿、看透,看得明明白白丝毫不差一般。史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锐利、挑剔、考究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几年前她小姑母无缘无故骂她时那双刻薄的眼睛:“不肯兢兢业业地读书,就读个初中毕业算了!到时候学个裁缝手艺,坐在荫凉的地方,人家大学生也会来求你。你没有听人家动不动就讲‘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啊?自家读书没有本事,就正正经经地做人,大了嫁个大学生也是一样的。”这是一种讲不出原由的联想,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莫明的联想,使她本能地产生抵触情绪。她开始反抗,她迎着她的目光想:“您不要这样看我!我不喜欢任何人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只是来问您借二十元钱,您不肯,也就算了,您犯不着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哼,林涛,莫说我现在没有喜欢你的意思,就是我喜欢你,我也不会和你好!我的生活中,决不需要这种深究的目光!我做了什么呢?您这样看我?莫说我并不是不好,就算我不好,我需要的也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要包容,要慈爱,要庇护!我已经受够了世人这样的目光!”史微内心思绪翻滚,她真想抽身就走,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忍了下来。不过,她一直没有躲开贺佳妮锋利的目光。她们就这样对看了许久、许久,谁也没有想到避让,谁也没有想到妥协,以至于旁边的林涛静悄悄地没有了声息。后来,史微刚准备起身告辞,不意贺佳妮先动了。贺佳妮转到一间屋子,拿出二十元钱递给史微。史微本想不借了,但她觉得如果现在拒绝,就难以对自己今晚的行为自圆其说,于是伸手接过来,客气一句,转身告辞。 |
十九、青春的火焰燃烧了 接下来是校运会。平时显得空阔的操场,这日拥挤、热闹的情景自不必细说。现在跑道上是高三女生一千五百米长跑,史微远远地被别人丢在后面,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之所以踊跃报名,是想着以前长跑势力不错。古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她的体质,早就不能和三、四年前比较了。她近段时间虽然每天来操场锻炼,可根本谈不上速度。再则为借钱的事,情绪受到影响,又想着比赛前要休息好,以保存势力,于是接连两天没来操场。谁知一上场就被淘汰。刚预备起跑时,她还是满怀必胜的信心;可命令起跑的枪声响过之后,当其他女生真像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她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势力远不及她们;因为,她也是拼命地想跑在别人前头,可任她怎么使劲,就是追赶不上。第一圈,她就像一串省略号后,接着该是空白的地方,空白了一段之后,又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个黑点一样,孤零零地、力不从心地跟在后面。她的表现使班上同学很失望,她们只为了不冷落她才为她喊了几声“加油”。使她觉得可恶的是,芳韵和向圆圆在喊“加油”的时候,还嘻嘻作笑。她跑第二圈的时候,跑得快的几个同学追上并超过了她,把她丢了足足一圈。她们如一群奔腾的骏马,争先恐后地从她身边掠过,使她望尘莫及!就在这时,远离本班人群的她,忽然听到有人喊:“史含华,加油!”、“史含华,快加油!”给她鼓劲的是戴铭和唐大业。他俩恰好从办公室旁的石阶下来,看到了她最不堪的情景。戴铭喊了几声“加油”后在人群中停了下来;唐大业一边不断地鼓励她,一边陪着她跑了起来。她越来越力不从心,仿佛体腔里的某一器官在下一步跑动时就会脱离身体。她已无力顾及喧嚣的人群,更不知大家是一种何样的眼光;但是,就是在这样一场输赢高下已经分明的赛事里,一个清晰的声音始终在她的耳边:“加油!跑下去!不要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她实在太慢,他身高脚长,速度比她快,他不得不停了一会儿。他让她自己跑过一段距离后,他迈开步子追上来又开始陪着她跑。她的身边不断地有人飞奔而过,她就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别人落下。看到这种情景,他就不断地说:“加油!不要气馁!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就是一种胜利!”但是,尽管他在旁边努力鼓励她,在跑了三圈之后,当跑到接近大路的地方时,她放弃了。他不明白她停下来的意图,他还在不停地鼓励她:“继续下去!就是走完也是赢。”而当他明白了她是放弃之后,他就把失望写在了脸上,他也把代表他失望的惋惜声送到了她的耳边。她瞟见了他的表情,她也知道他在惋惜什么,就想:“谁把你变得这么幼稚?你以为走下去就表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你以为放弃就是怯懦?你以为这件事情真的体现并说明了一个人在做任何事情时意志的强弱,性格的优劣?”她不理会他,表面上神态自若地离开了群情激荡的操场。 史微慢腾腾地朝观音洞走去。她实在没有料到和别人的势力悬殊这么远:“难怪王小月没有动员我报名;难怪芳韵笑我;原来她们都知道我不行!我这么自不量力,难怪一败涂地!本想为班级争取荣誉,不料丢人现眼出尽丑。真是事与愿违!”背离人群,她马上用手摁住右腹上经常隐隐作痛的位置,以期缓解倍觉痛苦的疼痛。她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养疼痛难忍的身体,果然,山崖下这片静谧的林子使她感觉好受多了。 史微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环视四周,看见菜地里有个穿着僧衣的年轻尼姑独自在给菜秧松土。史微一下子猜到,她应是芳韵提到的那个新来的小尼姑。史微挨过去搭讪:“我叫史含华,是一中的学生。您叫什么名字?”“释昌慧。”“那么巧,我们同姓。”“嘿!我和你不同姓。我那个‘释’是释迦牟尼的‘释’。佛门弟子跟佛陀姓,怎么会和你同姓?就是‘昌慧’这两个字,‘昌’是佛门的辈分,‘慧’也是佛门弟子常用的字;都很有讲究。”“哦,出家还要改姓名啊?谁给您起的?”“我师傅。”“就是这里的王师傅?”“嗯。”“您是哪里人?”“桑植。你知道吗?贺龙就是我们县上的人。”“真的?那您们那个地方是不是很好?”“有什么好不好?都一样。”“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就来了。”“这么远,您怎么会听说呢?”“今年我们那里召开佛教大会,我师傅也去了,我和她有缘,遇上她,就跟着她来了。”“您今年多大了?”“十八岁。”“我今年都十九岁了。您比我还要小。您信佛吗?您是信仰佛教?您家里人让您出家?”史微见释昌慧不拘谨,肯说话,也就坦率地把心中疑问提了出来。“你说我信不信佛?我不信佛我出家干什么?尘世苦海无边,佛陀普度众生,留在尘世有什么好?”“那您爸爸、妈妈让您出家?”“我要出家是我自己的事,他们让不让有什么用?况且,我出家是一件好事,他们硬是阻拦也没有道理。”“尘世有什么不好?什么是苦海无边?”“你没有见过那些结婚的妇女?她们不是围着孩子转,就是围着男人转,要不就是围着灶台转。孩子拉扯啼哭,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有什么好?男人吆喝女人,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日子总是在吵吵闹闹中过。世上有几个男人对他自己的女人好?女人拖儿带女,伺候男人,得到了什么?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这还不是苦,什么是苦?”“尘世本就是这样。要是大家都和您这样想,那不就没有了尘世?这和信仰有什么联系?”“我只知道我相信佛,尊敬佛;我相信佛能帮助我脱离苦海,我相信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也信佛。我也相信做人就是受苦。但我却无法像您那样舍弃一切。也许就因为做人是受苦,所以我不能回避?我是高三(四)班的学生。我们两个能交朋友吗?”“可以吧。”“那我以后可以来找您玩?”“可以。”“我的教室在那里:二楼,左边第一间。您有事也可以去找我。”史微指着教室说。“我不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吧。”“也行。”就这样,史微和释昌慧,这两个不同世界的姑娘,成了熟悉的朋友。 从观音洞回来,史微思绪万千:“我十四岁就曾有过出家念头,但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虽然我向往清净,但终有一些尘世的欲念。我爱憎那么强烈,善恶那么分明;那么向往美好的爱情;听说英语老师生了孩子就莫名其妙地高兴,可见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我有这些念头,若是再出家,岂不是玷污佛门、欺骗佛祖?我尊敬佛祖,正因为尊敬,所以才不愿欺骗,所以才惟恐自己玷污了佛门,所以才希望和昌慧交朋友。苏东坡,还有其他那些古人,他们不都是身在尘世又拥有佛门朋友吗?” 史微想着尘事,唐大业的身影和声音就更加频繁地浮现:“大庭广众,万目睽睽,他如何这么大胆、坦荡?我在一中读了五年书,从来没有见过有他这种举动的人,可见他情急心切的程度,可见他心底的纯净和磊落,可见他那一份真心。真的,他这是为什么?他是真的在爱我吗?如果把我换成另一个女生,他还会这样做吗?不会,肯定不会!这就是说,他是爱我?”一个早已存在的疑问终于被她从心底翻了出来。 史微早已发现唐大业专注、柔和的目光,但她置之不理。进入这个班级,她一直以大姐姐自居。她认为班上同学都比她小,她和他们不该有任何情感纠葛。她早看出张武和他唐大业看她史含华的别样目光,她也早就知道邹丽芬等女生对她存着一丝忌妒;她曾经小看他们,认为他们是不懂世事的“快活的少男少女”,并为自己能够漫不经心而自傲。她表面冷漠,不想让别人认为她多情,她这么去做了,也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一些别样的忌妒。但是,在她心田,唐大业那温柔得犹如春阳或冬日般的目光,尽管不受重视,却始终在静静地沐浴着她孤寂的心灵。任何人都不曾对她动用过这样的目光。这是一种饱含温柔、喜悦、欣赏、坦荡、磊落等种种美好情愫的目光。她以为这种目光所表达的感情才是真正纯粹的爱情。唐大业,当她认为他在黑板上写“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是为她而写时;唐大业,当她认为他说“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是在赏识她时;唐大业,当她认为他毫不避讳的坦荡目光是温暖的阳光时;她的心里已经储存了他的太多信息。甚至,当她父亲来教室找她,她也注意到了他唐大业对她史含华父亲的关注。她可以漠视别人的目光,可她在内心为他唐大业看她的目光而喜悦而温柔。这一次,当这个瘦高的身影情不自禁地陪伴在她的身边鼓励她时,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她开始自问:“你还有资格接受这种爱慕的目光吗?”她的理智清楚地回答,她已经把她爱的信息传送给了一个对她自称“瑜卿”的男孩。“秦安之是爱慕你的吗?”“他没有他那种阳光般的目光。”“在爱情方面,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我需要始终不渝、不弃不离。”“秦安之明白无误地给了你这样的承诺吗?”“不!他只叫我等他。他自己却一直对我躲躲闪闪。不过,‘瑜卿’这个名字给了我这样的信息。”她自辩。是的,在她心里,有时候秦安之和“瑜卿”是分裂的。但这有什么妨碍?谁又能理解“瑜卿”两个字所表达的温柔和爱护,能和世上任何同样的感情分庭抗礼?更何况,秦安之的默默无声的执著,又是那样深刻地烙在了她的心坎上? 另外,许多道德观念也在制约着她史微。她要自己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她和秦安之有纠结,她如若再对唐大业动心,算不算道德败坏?她恨“水性扬花”的女性,她不能肯定自己这是不是移情别恋?她厌恶许多人说的有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个非常不中听的词——东和西混。她因此瞧不起她心目中的美人雷云儿;她也曾因此看轻自己的父亲。现在,她遏止不住对唐大业的心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品质是不是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她史含华究竟比他唐大业大多少岁?她与秦安之好,苏月桐尚且说她是姐姐;那唐大业呢?唐大业肯定比秦安之小。如果真是这样,她动心又有什么用?俗话说“男大像郎,女大像娘”,苏月桐提醒她是他们的姐姐,难道没有这些意思? 理智上,史微知道自己不应该注意、重视唐大业。但是,他眉目传情一发不可收拾。大家朝夕相处,一句话,一个动作,样样都能鼓动人的春心,更何况这种世间最富有攫取力量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响应他,但她开始猜测他:“唐大业,他现在正处于一种何样的心境?”在她内心,她不敢承认自己特别在乎他这样一个事实,但她知道自己躲藏着的隐蔽渴望:她很希望和他交往,她也希望从他那儿得到那一种阳光般的默默的温存。这是互动,是彼此吸引;这有别于一相情愿,不需要刻意地苦心地去追求;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死死地把守着理智之门,决不让自己有丝毫破绽。人啊,这就是人!做人有什么苦?做人有什么难?做人的苦楚说穿了其实是在和自己较劲,和自己对着干!惟其如此,天地间人才被称作人!可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史微无法遏止自己的情感,在日记里说:“我不知道,我的企盼是否合乎道德标准。在我走的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我总渴望出现你的身影。然后,我装着漫不经心,向你道一声‘你也来这里玩了?’当然,不希望这是偶然,只愿我们都是有意。不要猜测我是否爱你,你要相信,你已走进我的心里。去了的不必再问,来了的不要追究。爱的信息只愿在这有意的偶然中传递。”晚上,史微在梦中巧遇了唐大业:史微拿着一本书走在柑橘林中的小路上,唐大业从对面走来,他们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唐大业走过之后,史微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她把自己灿烂如花的笑脸儿送给了他。史微醒来之后,想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样幸福地笑过了。 戴铭几个似乎看出唐大业的心事,在为唐大业摇旗呐喊。他们看一眼史微,然后冲着唐大业唱“你的眼睛默默地告诉我……”一日晚饭过后,唐大业坐在下面,戴铭在黑板上写: 但愿长醉不复醒 纤云弄巧反成拙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对此可以酣高楼 飞星传恨却有情 人比黄花瘦 史微再碰到唐大业的目光,理智之门就像一块薄薄的木片,在强大的外力锤打、冲击下,开始噼里啪啦地作响。史微无法回避自己心底情感的涌动,她模棱两可地告诉苏月桐,她的身边有一个名叫唐大业的男孩。对她来说,唐大业有着和苏月桐一样的吸引力;他们都是“知”她史含华,“识”她史含华。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觉得现在真正遇到了生命的“知己”、“悦己”者。因此她很烦恼:“身在教室,心在何方?一声‘归来吧’使你原本平静的心开始澎湃,再也静不下来。然而,观音洞清脆的木鱼声也是那样地动听,那样地富有召唤力。你自己神魂颠倒还不够吗?还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天哪,我要砸碎这个世界!那清脆的木鱼声,洋溢着佛国清新的气息,散发着使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天哪!这恶毒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吞噬着她的灵魂。她要发作,她四肢的全部肌肉被一种莫明的火燎烤着。一切都在旦夕!然而她不想再成为众矢之的,她不要再做聚焦的对象。她现在,真是欲罢不能休,欲做不能行。被燎烤的心在挣扎。她要冲出去!”“是的,她不能摆脱爱的诱惑。她希望她能做妻子、做母亲,哪怕只有一天。唐大业,是你涨起了她心中的春汛,还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她恨你,她更恨这样朦朦胧胧地做人。常常想起你,瑜卿,也许我顾不到你了!”“周瑜说‘既生瑜,何生亮?’她问:‘既然已有了一个瑜卿,为什么还要出现一个唐大业?既然唐大业会出现,为什么要设置一个瑜卿?’道德是什么?如果她选择后来的他,这合不合乎道德标准?天啊,她是憎恨朝三暮四的,她是发誓要做一个品行端正的人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被爱偷走了魂儿的史微,在人前极力掩饰自己的疯狂。可是她已经疯了。疯了的史微走出教室,把自己凉在操场的双杠上,静静地望着星星灿烂的天空。她希望就这样死去。然而星星眨着闪亮的眼睛,充满了智慧,像一位心地慈爱的长辈,无声地慰问她。夜是那样安谧,凉风淅淅,爱抚地抚摩她暴露在苍穹下无助的形骸,清洗、整理她那胀满浓汁似的混浊脑子。她的理智就这样渐渐苏醒:“爱不能丢失。然而,这种爱只能属于一个人,即使是在你自己的心里。其实,爱还没有成熟,你现在催促它成长,只会使它夭折。如果你心里有一个着魔的疯子,你就让它去疯吧。它自会厌倦,它会在这无人理睬的狂叫中罢休。它的疯狂,是要人理睬的吗?当然不是。似乎很难准确回答。但不管怎样,你知道,不能解决问题的疯狂迟早会使它厌倦;更何况,在这疯狂的背后,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会思索的神,它有济世救人的抱负,有如罗丹的‘思想者’。爱情,暂时藏住。” 唐大业像秦安之一样,其实也是一个少言寡语、不露锋芒的塌实男孩。惟其如此,史微才被他那别样的目光打动。如果他是大众意义上洒脱又时髦的男孩,如果他常在大众场合自以为是地侃侃而谈,她不会被他迷住。实际上,与戴铭、张武等人相比,她和他没有多少语言、行为的交往;与王小月、戴雨薇、芳韵等人相比,他和她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怜。可是,当一句流行歌词被忧郁地唱起,当她沐浴在他爱的目光里,她的心志就迷茫了:“瑜卿,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秦安之,你到底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为什么一去杳无音信?你到底算不算我的男朋友?我们那样算爱吗?我是不是真的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了?而且……我,我该怎么办?”惟她自己清楚,“而且”后面,是她最真实、最隐秘、最原始的心愿。《踏莎行》叹曰: 身是荷珠,心犹竹露,偏生偶得君思慕。相思散作满天星,清宵但罩君居所。 前世银狐,来生金虎,今生却是三山雾。相思最后密如云,寄无可寄旋成澍。 《踏莎行》再叹: 伊是行云,子为流水,相知相赏横生美。多情争奈不成情,在心甘受痴迷累。 酸涩青春,嫣然花卉,情丝游走灵魂内。燔燃五内遣谁知,炎光自照心先醉! |
二十、 六十元钱的来与去 十一月中旬了,史微盼啊盼,父亲的影子就是没有出现。按照正常饭量,她早该断粮了;她是好一餐丑一餐,饱一顿饥一顿,东家一角菜票,西家二两饭票过到现在的。这天下午,她已经羞于向人开口,她也不愿意再去大姑家看他们脸色,她觉得这样借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想到了母亲。其实母亲天天在她心里,只是她一直不能决策,自己该不该、可不可以去找她。一年前找母亲,她不是为钱,尚且那么举步维艰;这次为了钱,她怎么说服自己迈开步子?她惟恐母亲认为她只是为钱去找她;因为在她心里,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可是,她揭不开锅了,她面临生计威胁;她不想放弃学业,她还想读书,还想通过读书实现理想,她不得不想。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打气,叫顾虑重重的自己勇敢。最后,负债累累的事实和即将饿肚子的现实以及执著追求理想的精神从她怯懦的、优柔寡断的心中逼出了一丝勇气、一份坚定,她像豁出去一样不再顾忌母亲的想法,这一天,这一个晚上,她怂恿自己、劝导自己去了母亲家;虽然,在临近母亲家时她磨蹭又磨蹭,犹豫又犹豫,但她最终还是走进了母亲家的门。读者啊,您还记得吗?如果从七月份暑假补课算起,史微期望得到母亲的帮助,这种心愿已历时四个多月。只有老天知道,为伙食费经常遭到白眼的她,这四个多月的心理历程,她走得多么艰难、多么辛苦、多么酸楚! “妈妈”两个字,平常人脱口而出。在史微心里,她并没有少想少念这两个字。对于这两个字,她甚至比平常人投注了更多的挚爱和热情。但是,她史微,走进了母亲家,看着母亲在眼前,她焦虑地站了很久很久,就是没有勇气叫一声“妈妈”。尽管,她很想很想叫出这两个美好的字眼;尽管,她一再架起势头想叫;尽管,她急迫地催促自己叫出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把承载了她生命中最炽热、最渴望、最期盼、最深情的两个字说出来。她感到发音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她的舌头也异常生涩! 继父不在家,客厅里只有母亲。史微脚不是、手不是地在客厅中央站了半日,本想先叫一声妈妈,可挣扎了许久,还是叫不出;就直接把自己的处境说了几句,把希望母亲支援的来意讲了出来,并向她谈了自己的打算。母亲不动声色、一语未发地听她讲完之后,开始在才能、品德等方面赞不绝口地夸奖继父。史微看得出来,母亲为拥有那样的丈夫感到骄傲,并因为有一个极富有的家庭感到无比自豪。史微还敏感地察觉到,如果说自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关爱和期望,那这一次,母亲是对她没有任何感情的。母亲并不在乎她的好歹,而是有意无意地都在炫耀。最后,母亲给了她六十元钱。在她看来,这六十元钱,仅仅只是她不否认她是她生下的孩子而给予她的,和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察觉到这一点,她马上想起母亲关于“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的名言,于是明白母亲不但在形式上抛弃了自己,并且在心里也抛弃了自己。这风驰电掣而来的念头使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但她马上对自己说:“既然你选择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只要你不虚度年华,只要你对得起你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又何足挂齿?” 第二天是中考。考完两科之后,史微回到宿舍楼,见复读班寝室外许多人在惶惶然地议论什么。只一会儿工夫,苏月桐就来告诉她:“黎昪在考试的时候突然鼻子大出血昏死过去,现在已经被送进医院。”史微马上想起走廊里人心惶惶的情景,就知道是在说他,于是随口问:“是什么病?”“还不知道。你没有看见他发病时的情景,试卷上、课桌上、地下,到处都喷的是鲜血,真是可怕!坐在他周围的同学,有的人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人还离开了座位,大家慌做一团,教室里立即乱了套。只一会儿,闵校长、周主任他们都来了。班上立即组织人送他去医院,考试因此中断了半个多小时。实际上那门课很多人都没有考好。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有心情考试?”苏月桐说起当时的情景心里犹有余悸。听说是鼻子流血,史微倒不怎么上心。她记得,在初中时,他也经常犯这个毛病,还常常用棉花塞着;用邓磊的话说,就是他每次刷牙,也是“满口的血水泡,腻死人了。” 因为黎昪,文科复读班两个男生不得不终止中考。在黎昪家人没有到位的时候,在老师首肯的情况下,他们自愿留在医院照顾他。接下来,关于黎昪病况的坏消息不时从复读班传出。据照顾他的同学说,去医院之后,他被通知马上办住院手续;第二天,由于他周身毛孔流血不止,辰阳人民医院束手无策,他被迅速地转送到怀化地区人民医院;医生怀疑他患了白血病。“白血病就是血癌,是一种治不好的病。日本电视剧《血凝》你还记得吗?幸子患的就是这种不治之症,后来死了。” 星期六,高三(四)班即将上完第四节课时,冉老师出人意料地来到教室门口候着,大家就知道,他有刻不容缓的重要事情要讲。铃声响了,任课老师刚走,冉老师走了进来:“同学们,大家可能都听说了,黎昪同学不幸患了白血病。他的病是昨天下午转院去怀化后确诊的,据说已经到了晚期。他现在必须大量地输血,必须用特别昂贵的药物才能维持生命。他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他哥哥今天打早从怀化赶回来,向学校求助。学校领导临时决定在学校进行一次统一的紧急捐款活动。今天把你们留下来,就是为了帮助黎昪同学,给他捐款。其实这种病啊,在我们生活中比较少见,我们这一带更是闻所未闻。至少,在这之前我个人在现实中还没有听说过此病。你们谁在自己的周围听说过此病?没有吧。关于此病,大家可能通过电视、报纸有所了解,患了此病无疑像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迟早的事情。说穿了,那就是个绝症。黎昪同学的亲人希望能留住他,这种痴心是可以想见的,但这种努力只不过只是让他在这个世界多留些日子而已。捐款这件事,没有多大实质意义,用不恰当的话说,就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哼!好了,我不多说了,同学们尽心、尽心吧。” 随着黎昪病倒在考场,这两天关于他病情变化的每一个最新消息都在一中校园里不胫而走。他是白血病大家早有所闻。冉老师说完,教室里静了片刻,接着就是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接着就是自愿捐款。对冉老师的那番话,有人立即表示不满,说再怎样老师也不该这样讲;有人马上说:“冉老师这也是为我们着想。”这是两种不同观点,他们小声争辩起来。不满的人说老师的话没有人情味,违背了人道主义提倡关怀人、尊重人、以人为本的世界观;支持老师的人说我们应该面对实际,不能因为一个注定了要死的人而拖累大家。在这个问题上,唐大业似乎站在支持老师的这一边,至少,他拿腔拿调慢悠悠地说:“要死的人让他死去,我们活着的人不仅要继续生活,而且还要好好地活。”对他上心的史微,此时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反感:“这个人,怎么会是这样?”也许碍于老师还站在讲台上,有人嘀咕了一句:“换了你生病,我们也这样,看你怎么说怎么想。”争辩悄然而止。冉老师站在讲台上,一直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议论。史微不参与议论,她只觉得,听了冉老师的话,心里的疙瘩一个接着一个冒,那种说不出滋味的滋味,叫她体会了好一会儿。像传本子一样,大家五角、八角、一元、两元不断地往讲台上传,史微也从口袋里摸出钱,拿了一张十元的,用手碰一碰前面芳韵的肩,示意她传上去。芳韵很奇怪:“你发财了?你是不是没有零钱?我这里还有。你没有看见,大家最多都只出两块钱。”史微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急得一边拿眼色示意一边用手推她,让她不要再说。但是迟了,后面同学都已惊奇地看向她。十元钱递上去,冉老师抬头,也用别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于是,她只得在这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低头故作姿态地翻看报纸。 |
放学了。史微回寝室时,看见父亲站在宿舍楼的大门口等她。这两年来,父亲显得疲倦、苍老了许多。史微远远地看着父亲,莫名地觉得一阵心酸。老师说明天不补课,史微和父亲说了,父亲就说他去大姑家等她,放学后父女俩一起回家。史微很敏感:“姨姨和她的娃儿呢?”在辰阳,人们一般习惯把继母叫“姨姨”;根据年龄大小,把继父叫“伯伯”或者“叔叔”。史微管继母叫姨姨,其实还有另外一翻心思:父亲和燕姑相好那阵子,她很想和燕姑亲近,很想有个妈妈,于是对燕姑说她以后就叫她“妈妈”,她以为她可以有个妈妈了;可是,父亲和燕姑火热了一阵子之后又别别扭扭地散伙了;她这才感到,“妈妈”两个字并不是那么好叫,也不能轻易乱叫。“他们还在椒坪溪。爸爸是来给你送伙食费的,后天还要去那里。现在是农闲,家里没有事,一家人又要饭吃,不去那里做事,怎么过日子?嘿嘿,你爸爸现在和那老牛拉犁了,背不动也得背。”史文远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史微听了,不再做声。 下午上完一节课,史微就去向王小月请假。今天请假的人特别多,王小月说:“你们别到我这里来请了,你们要回去,就去向冉老师请假;不然一会儿上课,老师见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要是问起,叫我怎么回答?”有人就说:“平时补课,像我们这些路远的人都不能回去。好不容易明天不补课,有这个机会,还不放我们回去。况且都已经有那么多人请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几个请?再说要上的是体育课,要什么紧?”“就因为是体育课,老师才会多心,说我们不重视。上次星期天不补课,星期六大家都提前回去了,结果体育老师发了一大通火。”王小月这么一说,有人干脆不请假就回去了,有人又去向体育委员请假。史微还好,赶在了王小月发话前。其实这种情况,多数时候多数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他们会笑着说:“怎么,明天不补课,今天就回去这么多人?几个星期不回家,想家了呀?好了,我们留在学校的同学继续安心上课。”他们兴许有一丝不高兴,但至少理解路远的学生。老师这样,同学们并不是不知道。 史微从学校出来,转道去大姑家,会齐父亲一起回史家村。在路上,史文远问了史微的中考情况,史微说刚考过,成绩还没有出来,自己感觉考得不好,史文远就不再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训导她。沉默了一会,史文远再问:“那你这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你的伙食费够了吗?”“您问这些干什么?您知道我不够,您为什么不早回来?”“爸爸没有钱,早回来有什么用?你莫埋怨爸爸,爸爸拿到了钱,不是给你用给谁用?”“那您还问这些废话做吗?”史文远笑了:“我这个苕儿,都发起爸爸脾气来了。”看到父亲和以前不一样,史微不做声。 史文远再没有向史微提起学习的事情。随着这父女俩回家,周围妇人你来我往,各各地说几句无枝叶的笑话,父女俩倒是很快就把晚饭做好了。晚饭之后史文远出了门。第二天一早,史微不知道他又去有什么事了,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吃过早饭就说:“爸爸这一次去乡里只有那么久,还没有挣到什么钱。这十元钱你先拿着去做伙食费,等爸爸下次回来再多给你一些。爸爸会尽快回来的。你要回学校,你先自己回,不用等我,我还要去有一点事。”一边交代,一边递来十元钱,接着又出了门。 从昨天到今天,看着父亲匆匆忙忙的样子,史微猜测可能和还债有关。史微收拾好碗筷之后,和玉英玩笑了一阵子,仍不见父亲回来,就自己回学校了。 从九月底到现在,史微和父亲将近五十天没有碰在一起了。在往常,父女俩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不会面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每次会面之后父亲都会对她唠唠叨叨地训诫不休,然后给足她生活费,安排好她的生活再走。而如今,不管是在思想、行为上,还是在钱财、物质上,父亲都大大地放松了对她的管理。她明白,以后求学的路更艰难了。 由于忙中考,史微得了钱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去贺老师家还债。母亲给她的六十元钱,买饭菜票、还零星债花了十元,又捐出去十元,还剩四十元。现在加上父亲给的十元,她有五十元钱。这天晚上,她决定去贺老师家把债还清。 贺老师和林涛都在家。贺老师看见史微,像是知道她要来一样,主动招呼了一声,然后客气地叫史微坐。和上次比,史微觉得她明显地对自己友好了许多。史微没有坐,趁机把二十元钱还给了她,并道了谢。贺老师接过钱,有意态度随和地问:“这一次替黎昪捐款,听说你捐了十元?”史微脑子开始闪电般地运转:“她怎么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史微虽然琢磨不透她问这句话的用意,但还是坦然地答应了一声:“嗯。”贺老师如释重负,表情真正自然了。史微又多想了一层:“您凭这件事认为我和他有瓜葛?您觉得这是有力的证据?您认为它是让您说服您儿子的好理由?”这简短的对话,这瞬息间的心灵交锋,史微感触最深的是: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情,竟然会传播得这么快,这么不着边际,而且能令人生出那么多的联想;可见这个世俗世界的难缠!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涛望了望史微,又望一望他母亲,把话茬子接了过去:“我们班上也有好几个人捐了十元。其他复读班,好像比应届班捐的款也多一些。我们班上,听说是昨天还是今天,有好几个同学还去二中呼吁了,请他们也出手助一助,二中的校长答应了。估计下个星期二中也会搞一次捐款活动。他们那群人,还准备去各个乡中学呼吁呢。农村学生,能拿出多少钱?他们自己都是靠父母节省又节省才能读到初中,他们即使肯出,那一点钱给他去又能顶什么用?我们这么大的学校,总共都只募到了五、六百块钱,他们如果真去,只怕是瞎忙乎,白赚一段路走。”林涛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迅速地瞟一眼史微,感慨地说:“真是‘天妒英才’!”贺老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说话。史微听了这些,也没有接腔。林涛说完之后,史微就借钱的事情再说了一句感谢他们的话,便告辞出来了。 |
二十一 苏月桐诗写了什么 “咚!咚!咚!”有人敲窗,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去。“嗨!”史微刚转头,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玻璃外站着苏月桐。史微欣快地走出教室。苏月桐看着她笑;她看着苏月桐笑;她们不语,只喜悦地、默默地相视而笑。这就是苏月桐“别人是用语言交流,我们是用心灵交流”这句话的来由。史微醉心于这样的美好,苏月桐也醉心于这种轻松。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真有所谓的默契,眼前这两位慧黠的姑娘,她们心灵里的某一个世界,无疑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给你一首诗看。”行过注目礼之后,苏月桐把手上拿的练习本递给史微,满怀希望地给史微一个笑,转身回去了。 史微热爱苏月桐,史微又热爱诗,故而拿了诗稿回到教室,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但她读过之后,虽然猜到这是她平时思想感情的流露,却一时弄不清:这首诗歌究竟要表达什么具体幽微的意思?史微觉得自己真笨、真迟钝,竟然连一个经常在一起的朋友的诗歌都理解不透;于是打算把数学作业先做完了再来细细揣摩。苏月桐很少写诗,这是她第一次慎重其事地把诗歌送给史微看,史微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史微不敢也不想轻慢、敷衍,决定抽出专门的时间细读,于是把它放在了一旁,去做刚才还没有做完的数学。 “喂,你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啊?还有几道题?”“两道题。”“你快一点做,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讲。哎,刚才苏月桐找你有什么事?”“没什么事。”史微埋头作业,芳韵转身又来催她。做完作业,她就被芳韵拉出了教室。 “你爸爸回来了?”“回来了。”“你爸爸是昨天中午才来的吧?”“唉!”“这就是了。那天你给我饭菜票,我问你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你说‘你别管。’我就感到奇怪!你是从什么地方得了这么多钱?”“我去找我母亲了。”“你母亲家里有钱?”“不知道。”史微犹豫了一下说。芳韵看她一眼,说:“你知道吗,你给黎昪捐了十块钱,大家都在议论你了。”“随他们的便吧。他们有时间、兴趣,就议论好了。”“你和他有特别的关系吗?”“十块钱就说明我和他有特别关系?那你那一次还问我秦安之做什么?”“可你自己也很困难啊?你几下子把它花完了,要的时候怎么办?”“我只不过是困难,我的困难可以挺过去、可以想办法。别人不同。也许,也许他和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以后可能真的无缘了;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和他没有干系了。大家同学一场,出不了什么力,学校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碰巧我身上有钱,何必吝啬这十元?要是提前几日,我肯定一分钱也拿不出。说不定我一分钱不捐,大家也会说我。”芳韵觉得有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去寝室吧。我有一件公安服,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太胖了,穿着不好看,你去试一试。” 她们来到芳韵寝室,芳韵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九成新的公安装递给史微:“你穿一穿看。”史微刚穿上,胡水秀就笑着惊叹:“漂亮,真漂亮!比画报上的女公安还漂亮。真的,史含华,我不是奉承你,你去照一照镜子看,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胡灵秀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说:“还记得一部电影一群女兵一边练操一边唱‘英姿飒爽武艺强’吗?你现在正是英姿飒爽!”她们对史微赞不绝口,芳韵听得心里乐开了花,脸上的那一种得意,真像是经过自己之手完成了一幅美丽的画一般。史微和她们笑闹了一阵,就去解衣扣。芳韵见她要脱掉,连忙制止:“不要脱,不要脱!这件衣服就归你了。”“真的?你那么好啊?这么好看的衣服,你自己不要,就舍得送人啊?”史微不当真,继续笑道。芳韵急道:“真的,不是开玩笑。这件衣服我放在箱子里都放了将近一年了,你看见我穿过一回吗?过年我哥哥回来,我看穿这种衣服好玩,就问他要了一件。也就是当时穿了两天,家里的人都说这件衣服把我穿丑了,我脱了以后就再没有穿。我穿着不好看,不合适。再说我和我哥哥都没有穿几天,放在那里可惜,就送给你吧。”“开玩笑!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衣服穿。我的屁股还没有露出来呢,你那么怜惜我干吗?”“你那么敏感干吗?你成心让我一直把它放在箱子里吗?你成心要让我担个‘暴殄天物’的罪名?我是看你穿着好,我是看它找着了匹配的主人。”胡灵秀和胡水秀也一直不停地叫史微接受。史微心动了,说:“在学校穿这衣服,怎么好?不太合适吧?”“我们班上有好几个人穿这种服装,男生、女生都有,他们还穿去上课,你怕什么。再说学校也没有规定我们穿什么,不能穿什么。你明天就穿这件衣服去教室,给大家一个惊喜。”“好吧,既然你放着是干放着,那就送给我吧。我明天就穿它去上课,换一个模样,换一种心情!”史微动心之后爽快地接受了。芳韵衣服很多,她不怕她没有衣服穿。芳韵对她意厚,她不担心她假情。 芳韵是对史微情有独钟。和苏月桐一样,芳韵欣赏史微的与众不同;与苏月桐不同,她认为史微太天真、太不通人情世故。世界对任何人都一样,谁要求高,谁受的苦就多。史微太理想主义,情绪常常因为现实中普遍存在的陋习而大起大落,那是脆弱;而这脆弱,就是因为她天真幼稚的缘故。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怕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而不得不提醒她:很多事情我们只要清楚它的性质即可,不必强求尽如人意;强求是与自己过不去。她是看到了史微的弱点,情不自禁地要去点拨她。关于公安服,史微其实说对了,她确实怜惜她。她对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如果换一个人,她也不可能那么慷慨,即使这件衣服她自己穿着并不理想。同学一年,她看她只有两件衣服;不像其他女生,三件、五件,一件比一件好看,一件比一件样式新颖。她觉得她很美丽,如果多有一件可换洗的衣服,肯定会更加鲜活。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愿意打扮她,想打扮她。她给她送时髦的太阳帽,给她送衣服,在她看来,是只有她才配得上她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也因为有东西送她而高兴。 史微第二天果然穿了芳韵的公安装去教室。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意料中的事,因此她尽量目不斜视,直向座位走去。沈小常这时偏偏不放过她:“史含华!”史微朝她看去,只见和她坐在一块的女生都在看她。她们翘起拇指冲她笑,她只得以笑作答,坦然接受她们对于她外貌变化的欣赏。上完第一节课,很多女生就这件衣服和史微开始大声喧哗。她们旁若无人的兴致,好像根本没有男生存在一般;男生也真的噤若寒蝉了。“史含华,你就像日本电视剧里那乔装的女浪人,真是神气!”“史含华,如果你配上肩章,戴上帽子,那就真变成一个英姿勃勃的女公安了。”“哎,她这样比电影里国民党漂亮的女特务还好看!”“你这个人,不会说就别说。”“漂亮就是漂亮,这有什么?难道国民党的女军人不漂亮?我要是有电影里国民党的女特务那么漂亮,别人怎么说我都乐意。”“哎,我看到有本杂志封面上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兵,她真像极了她。”“史含华,你今天真好看!不骗你。”史微听她们这样乱嚷,心里极不高兴;但知道她们是善意的,只好不吭声儿。姚晓荷这几天都在穿一件制服,她们好像才知道,又开始拿史微与她比,一致认为史微穿着这件衣服特别漂亮;接着开始说这种衣服的来历。姚晓荷说她的衣服是她小舅舅给的,她问史微:“史含华,你的衣服是谁送的?你有什么亲戚在公安部?”史微不得不说话,就应声道:“我没有,是芳韵。是芳韵她不喜欢这件衣服,送给了我。”史微转向芳韵,降低声音笑道:“这可全都是你的功劳。我不管了,你来应付吧。”芳韵对史微穿这件衣服取得这种效果感到心花怒放,道:“得便宜吃还说肚子痛。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俩在这边戏谑,她们就在那边笑语喧阗。史微果真把自己置身事外了,也果真有人开始叫芳韵。好在上课的预备铃响了,这喧闹才收敛一些。 无论在寝室还是教室,女生喜欢谈论穿着打扮,这是史微知道的;但她没有料到大家会那么沸沸扬扬。史微感谢上帝曾经给予她十四岁穿连衣裙的经历。在穿着打扮上,她已“宠辱不惊”。如果说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丝窃喜,那决不是因为外貌变化引起同学关注而产生的;而是她自信在外貌和穿着打扮上的认识已经趋于成熟:当她身着鲜衣时,她不会得意忘形;当她破衣烂衫时,她不会自惭形秽;她确信自己拥有了超然物外的态度。 |
放学时,想着苏月桐送来的诗歌,史微打算吃了晚饭立即来教室细读。吃饭时,却想起芳韵关于伙食费的那番话,不禁忧虑:“爸爸现在欠了那么多债,一下子又要多养两个人,他还顾得到我吗?那个继母人好吗?如果我伙食费用完了,该怎么办?”她仍旧想到了母亲:“妈妈家里那么有钱,我是不是可以请她支援我把高中读完?可是这次去,她分明不爱我,和去年第一次见面判若两人。去年她的话虽说得直,却处处对我流露出关怀、爱护;哪像这一次高高在上,不可逾越。”想起这些,十分惆怅:“书上都歌颂母爱伟大、无私,这次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漠?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的把我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她那么赞扬继父,继父真的像她赞扬的那样心胸开阔?也许继父真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不然,他怎么做得成大事?妈妈是不是敬重他,不想背着他给我援助?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不可以直接给他写 ,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这样妈妈也就不会为难了呢?”这些事情一经出现,她就想痴了。最后,她拿起笔,给未曾谋面的继父写信: 伯伯:您好! 我是您妻子的女儿。我和母亲见过两次面。在这两次见面时,我都听到了她对您的极高赞扬。从她毫无虚夸之意的自豪里,我感受到了您的作为一个生活强者的宽广胸怀。 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黄毛丫头,对于人生不甚了解,对于现实只抱着幻想,年轻幼稚也使得我观察问题趋向于偏激,但我毕竟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十九个年头。生活告诉我建立一个家庭的艰难;我也看到,众多的人为维持一个美好的家庭更是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基于这种认识,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既没有来扣您们的大门,也没有想离开自己生活的家。人总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的年龄和我不爱说话、喜好妄想的性格,决定我走向了一条困惑之路。我感到自己处境危险:我的情绪波动大,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常使我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如果我再让自己在这困惑之中恍恍惚惚地生活下去,我终会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作为青年,我有热情、有上进心;作为一个希望自己真能有所作为的青年,我更有渴望理解、渴望增进才德、渴望肩负重任的远大抱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现在生活得很是艰难。我希望从这困境中解脱出来,以我之微不足道的能力和足可以与天地齐辉的献身精神,为人类走向美好奋斗终身。 对于众多长辈来说,孩子的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们是无法支持的;甚至,在同龄人中,她也得不到应有的理解。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们就置之不理吗?我想,一个责任心强、拥有一颗无私灵魂的人是不会视而不见的。我这样说不是对您用激将法。我知道我现在的阅历和智慧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但我真是渴望以我坦荡的、赤诚的心去拥有人类无穷的智慧,来报答我用生命在热爱着的祖国和全人类。从我真正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做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伟大的人。我知道我的想法和别人不同,我知道我这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可是,如果这世上连一个痴心的痴人都没有,这“痴心、痴人”二词又从何而来呢?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对生活有深刻认识、且有一定的新观念的人的引导和帮助。伯伯,我想您能,我希望得到您的理解、支持、援助,所以我冒昧地给您写了这封信。 看到这里,也许您会说:“既然你自己有想法,有愿望,就必然有坚定的信心;有了目标,有了信心,朝它走去就是。奋斗在于自己,成败的关键是勤奋;古人说‘天道酬勤’,只要你自己勤勤恳恳,你还担心什么呢?”然而伯伯,我说出来不怕您小看,其实在我的性格里有软弱和动摇,也许是由于我还在成长之中?我的许多弱点常常使我处于痛苦之中。我以自己单薄的力量奋斗过、抗衡过,但患得患失的毛病常使我陷入苦恼。我想我是不是该有人理解、鼓励、支持、引导?我希望通过这次沉痛的认识,来努力改变自己的困境,以便将来不至于再停步不前。伯伯,您肯帮我吗?此致, 敬礼! 学生:史含华 1987。11.16 史微希望自己的真诚感动继父。她妄想:“以他那样的人,也许真能理解我也说不定!他真能慧眼识英才,就会不计嫌隙地来帮助我。嘿,难道世上真的没有一个真正的‘伯乐’?难道我不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史微,这个在骄傲的时候把自己举得老高、在自卑的时候把自己踩得很低的姑娘,她是要在这不可能的世界里找出一个可能来。她希望自己的求学之路不至于因为贫穷而中断。因为在信里既讲清了自己的心思,又能避免当面被拒绝的尴尬,她毫不犹豫地把信发了出去。 “哎,史含华,看外面,有人找你。”史微从街上回来,正忙着历史作业,一个同学手指着外面喊她。 是苏月桐。史微走出来,她们相视而笑。苏月桐说:“把本子给我。”史微胆怯了!苏月桐看她不动,又说:“你看完了吗?”史微,可怜的史微,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她想:“如果我告诉她我还没有认真看,她会不会错怪我慢待她呢?天啊,这两天我都忙了些什么?我为什么一拖再拖?她怎么这么急?那首诗,我只看了一遍,它是写了什么?我怎么全都忘记了呢?”想着平时自己把诗拿给她看,她那么快速、准确地做出反应,她就更加心虚。她不知所措地走进教室把本子取来还给她,自作聪明、敷衍塞责、不知所云地说:“看完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苏月桐疑惑地看了看她,笑一笑,走了。 史微愣在原地,心一下子被揪住!从她灵魂深处,此时源源不断地升腾出一种失落,把她紧紧包裹、缠绕。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你那么痛恨虚伪,为什么不敢讲真话?你既然在乎她,为什么做出事与愿违的蠢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只看了一遍,还来不及细看?天啊,在她面前,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没用?你一直坦荡、诚实,为什么在她面前就变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史微呆头呆脑地站着,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我将因为自己的一时怯懦和虚伪而失去她。她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再理睬我。我不企求她原谅,我只愿,在将来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她能遇到比我更好的朋友。”史微转向自己:“你后悔有什么用?你就等着去喝自己酿成的苦酒吧!这么多年,你何曾有意对朋友撒谎?你明白你是因为太重视她才这样,天地可以作证。只可惜,天地可以明鉴,她却不能清楚!如果你真希望拥有天长地久的友谊,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还是更加坦诚一点吧。” 史微对自己极为不满。一方面,她为可能失去苏月桐的友谊而生自己气;一方面,她实在为还没有好好细看那首诗而遗憾:“我敢肯定,她把诗稿送给我,一定怀有一种想法。她本来只看诗,不写诗;这次不但写了,还那么慎重其事地送给我看,肯定有原因。那首诗到底写了什么?我看过一遍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真见鬼!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多读几遍?你没有被吸引,急着做作业,是不是她那首诗写得不太好?是不是你的知识太贫乏、你的赏鉴水平太差?咳!一念之差,你永远错过了看她诗歌的机会!” 史微陷入极度烦躁之中。不知为什么,她是那么地希望把自己与世隔绝!姚尧座位旁有一块空地,显然是一位同学把桌椅搬走之后留下的;她看到坐在那块地方的同学都是男生,对她思想、感情也都构不成威胁;于是把自己的桌椅搬了过去。 第二天,当她来到教室,发现姚尧把桌椅搬走了。她就又愣了!她感到自己极不受欢迎:“什么原因?还是上个学期的那次‘文诛笔伐’?不可能!一个男孩子家不可能那么心胸狭窄!人如果什么事情都记恨在心,那还怎么过日子?肯定是我的缺点太多,我很不招人喜欢。天啊,我做人怎么这么失败?为什么他们看我来惟恐躲之不急?我那么可怕吗?”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个班级算得上是一个大家看好的人物,可姚尧的行为彻底粉碎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处境不妙,决定就自己这个人搞一次“民意测验”,来一回“群众批评”。 史微精神恍惚。就在她对自己充满怀疑时,苏月桐又来了。看见苏月桐,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没有被遗弃!她原谅了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诗,她还是原谅了我!”史微喜不自禁,脸上绽放出笑容,心里涨满了感激。苏月桐还是来和她聊黎昪的事情。他们班推举了几个代表,到各个学校奔走呼号,为黎昪集资。这些林涛也说过。苏月桐感慨:“现在许多同学把自己的心事和精力都集中到帮助黎昪这件事情上去了,而把学习放到了次要位置,以前的同班同学表现得尤为突出,可见人相处久了还是有感情一些。”史微没有上心,她觉得黎昪的病只能听天由命。她心里还在惦记那首诗,可苏月桐偏偏只字不提。她因为说过“没有什么好说的”,因而心里虽然十万分地在意,嘴上终究张不开口。苏月桐要走了,她一直没有说什么。 苏月桐走后,她在日记里写道:“昨日的苦难已经过去。在这条充满苦水的友谊之路上,我们是否还会遇到卡壳的地方?对于真正友谊的追求,我之过错使我再没有勇气请求她原谅。然而,她的谅解挽回了我以为失去的一切。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感谢苍天明了我的心意,为我挽回这份珍贵的友谊!” 和苏月桐重归于好,史微心里很是舒畅。本来,因为苏月桐和姚尧,史微极度怀疑自己的人际关系,想搞一次“民意测验”。现在她不仅没有放弃这种想法,反而把它推进了一层:以她自己的困惑为引子,邀请有主见有思想的同学,在高三年级搞一次座谈会,谈人生,谈理想,谈烦恼,谈感悟。她称之为“人生座谈会”。 |
二十二 人生座谈会情起落 人生座谈会是个全新想法。自萌生之后,史微立即想到:一群有思想有主见的青年聚在一起,畅谈理想与人生,消除烦恼与疑惑的美好情景!于是,她又把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她决定,不管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是应届班还是复读班,她要把高三年级所有有影响有争议的人物都邀请来参加。 受这种想法鼓励,史微想到理科复读班的汪守仁。这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的青年。他父母是中学老师,为培养他费尽苦心;他不负家庭重望,连续两年以优异成绩考上本科线;可是因为一只脚,大学大门始终不肯为他而开。他的事情在辰阳一中为所有老师和同学所同情,每次高考过后,大家都要议论他,并深深地为他惋惜。史微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决定邀请他来参加“人生座谈会”。她希望给自己接触一个坚强灵魂的机会,也想借座谈会给这个灵魂以鼓励和安慰。 史微还想到了原四班的团支部书记汤宏泉,即高一时与苏月桐、朱仲燕同班的红灵子弟。这人在高一、高二时成绩优秀,并显示出非凡的号召力和组织才能,深得“迪斯科皇后”欧雅兰的青睐;女生更是对他佩服有加。高三他分到了秦安之所在的尖子班。按照他个人的发展势头,以他的天资和成绩,他考本科上大学一点都没问题;可是,进入高三他恋爱去了,最后无缘高考。上学期,大家说一班有两个人因为谈恋爱而在预考中失利,这其中的一个说的就是他。史微决定也把他请来。 受种种狂妄念头的驱使,接下来的几天,史微像一个旋转的陀螺,迷溜溜地停不下来。她拟定计划,逐个筛选邀请对象,针对特殊对象起草特殊邀请函,筹划座谈会所需物资,寻找召开座谈会的地点,忙得不亦乐乎。她常和芳韵唠叨;芳韵对她的想法不仅不支持,而且不屑一顾。可史微不容她观望,仍旧一股子劲地和她去讲。她则一边给她泼冷水,一边给她出主意,她却又鲜少采纳;所以作为知情者芳韵只能任由事态发展。另外,苏月桐找过史微之后,史微像被赦免的罪人,在她面前又活泛起来;与她聊了很多座谈会之事。苏月桐一日一趟地来找史微,她既关心她的座谈会,又有很多黎昪的话题要和她聊;相比以前,她们往来得更加频繁。就这样,随着史微把所有的一切预备就绪,随着她在教室外的走廊,通过冉老师敲定举办座谈会的地点,她设想的“人生座谈会”,也把她所在班级的同学的情绪推向了一个高峰:人人心潮起伏,个个议论纷纷。到星期五,她把《邀请书》逐个送到了邀请对象的手中。我们看到,她去二中邀请了她亲爱的老友曹园菊;我们也看到,她还去佛门邀请了她新的相知释昌慧。在考虑是否邀请释昌慧时,她觉得,她所要举办的座谈会既然是探讨人生,释昌慧前来参加,主题无疑会更加开阔、深入。 史微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秦安之的消息了。秦安之给史思振写信,却并不给她写。她写去的信他也不回。于是趁着这次公开征集意见的机会,她又给他写了 ,请他破例再给她写真正的最后 ;在信里坦诚地指出她的缺点。她并不向他强求什么他不想给予她的珍贵感情,即使他不爱她,也应该给她回封信。其实这时史微的感情已经完全离开秦安之,她听信自己感觉的召唤,向唐大业走去。她觉得自己和秦安之并没有建立什么了不得的紧密关系,更没有任何承诺;她承认因为想成大事而追求、爱慕过秦安之,但那不是相互吸引,而是她单方的一相情愿和一意孤行。而爱情不能强求,爱情是相互愉悦。她遇到过太多的男生的爱慕目光,她唯一为唐大业的目光情不自禁;如果她因此而应该受到指责,她愿意接受任何责难。她也想到,不管自己比唐大业大多少岁,至少不会像燕妮大马克思四岁那样,她能大他唐大业四、五岁。因此,她也开始了她有目的的试探:她请唐大业为她举办的“人生座谈会”做记录。 史微请唐大业作会议记录是在主教学大楼的过道上碰见他时,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大胆向他提出的。那是中午,她去寝室,他大概刚从家里来学校,他们就那么单独遇上了。她出其不意地提出这个请求,他很意外,也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她看他答应了,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不料从背后传来他吟诵诗句的声音:“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她回眸,看到他还站在原地望着她,正欲转身去教室。她心里咯噔一下,再次明白:他是真正懂自己的人,就像苏月桐懂自己一样,他这是在赞赏自己这个生命。生命需要肯定,她没有理由去追一个躲避自己的人,而放弃一个知己、悦己者。 星期五晚上,苏月桐和史微说:“我们班以前的几个同班同学相邀去怀化看黎昪,你去吗?”“我没有空呢。”“对了,你的座谈会我们班的几个都不能来了。要不,你向后推迟一个星期?”“那怎么好?”“那有什么不好?就推迟一天,星期天晚上?”“恐怕不好吧?和那么多人说定了,事情也都定下来了,再变动,那不是不守信用吗?再说曹园菊要从二中赶过来,我如果不在,她怎么办?我不去!”“我们班以前的那群同学几乎都去,就差你一个人。大家都熟,你们还是初中的老同学呢。”“我真的不好反悔!我没有时间。下个礼拜星期六吧,下个礼拜星期六有机会我再去看他。”任苏月桐怎么说,史微打定主意不去。她接受了冉老师和林涛的观点,觉得作为一个隔班的、本没有什么交情的同学,在确实没有时间的情况下,自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十一月二十一号星期六,放学时,史微招呼大家之后,正准备同芳韵去吃饭,李淑琪走过来:“史含华,这个给你。”随即把一叠写满东西的信纸放在史微课桌上,一笑转身走了。史微拿起那叠信纸,只见上面写着: 史含华: 我不知道—— 是否能搅动你的不平静、烦躁的心。 还记得那一次—— 江面上,你驶着小舟想入江中,孤独的一个。 风中,俨然耸立了我,也是独独的一人;你划着,想进入中间,颤颤的又是何种——矛盾,你的感情?你是在反省、拷问自己。 我模糊了,望着款款而前的小舟,泪水止不住。 我理解你,一颗不安宁的心。 ——偶尔,一两句歌声送入耳鼓,从你向前驱动的小舟中传出;是你,一个想解脱、超越的你。 是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命运,你在寻求什么?一叶孤舟不给你答案。一河江水不给你回答。还是茫茫的一片水哟…… 我知道,你在与命运之神挣扎,就如我一般—— 也是一颗消沉、不安稳的心——是叹息命运? ——不知道。 我,也是常迈步江边,在江水中梳洗自我,一个不会净化的灵魂,洒下了默默的泪水,和秋雨一般浇湿了衣襟。 ——只愿江水拥我而下也是为了解脱命运之掌。 一切都愿江水埋葬,从童年到现在——都愿。 现实磨碎的一颗心,无法复愈。 我拿起了画笔,想醉入自我意识之中,麻烦、苦恼又油然而生, 前途又多了一次挑战,为自己的失意。 ——可一切都依然是孤舟在茫茫海上漂泊…… 我记起了那次 你的小舟在漂着,无助、茫然、惆怅…… 你怀着寻求寄托的那个时刻。 于是,你便在孤独、惆怅、凄凉的生活中 想拥有大家。 你,一个善良、纯洁的人。 能理解你 同样祝福你:李淑琪 87。11.20. 芳韵先走了。史微看了两页大纸张的,又有两页小号的“广州铁路局公安处怀化分处”单位用纸。小号纸其中一张画着一只形态逼真的小乌龟,孤独地在一个空无的世界跋涉;另一张写道: 史含华: 我们都无须埋怨上帝,也无须感喟自我;用自己的力量,尽管是很懦弱的,去窜出一条路,自己的路吧。 很喜欢你那种味道,真的。 不过,得有个建议:当烦闷难脱,愁思难解时千万不要再去江面荡上一只小舟,尽管也是很逍遥,可毕竟是危险难挡,万一有个意外呢?记住。 后面黑板上的小诗——应所谓的朦胧诗吧,可算又是你的一篇佳作了。尽管文笔还很幼稚是吧,但总算是有个寄托了。好好练下去,希望,只要相信希望。 史微用心地看了一遍,立即明白那次江面泛舟正好被她看见了,并被她想成一次灰色行动;又感到她真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敢爱、敢追求的“痴人”。史微后悔座谈会没有邀请她:“你这个人,说穿了还是狭隘!你为什么不邀请她和白懿呢?因为她们是城市人,被一大群女生前呼后拥,你想标榜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明明喜欢她,可你骄傲,不肯主动和她打交道。什么不想让人认为农村姑娘个个巴结城里人?你因此放弃了和傅伊曼深交的机会,你这思想本身就不对。你还不知道吸取教训吗?座谈会在晚上,现在邀请她还来得及!”这样想着,却又立即否定:“你这个人,算了吧,现在再去请,算什么?”她在教室盘桓了好一阵,才去忙乎座谈会。 |
曹园菊来了,史微马上把她当成了主心骨。释昌慧也来了。史微把芳韵、向圆圆、释昌慧介绍给曹园菊,又把曹园菊介绍给她们三人。在她们共同帮助下,“人生座谈会”如期在主教学大楼一楼的小办公室召开。出乎史微意料,冷波来了,没有去怀化看黎昪;另外,在邀请时拒绝她的姚尧和张德仁也来了。史微看了看,除去苏月桐等人,就汪守仁没来。大家围着办公桌坐了一圈,作为座谈会唯一的会议记录人,只唐大业面前摊有一本史微给他的日记本和一支笔。 史微开场道:“大家都知道,我成绩不好,考学校很难说有希望。其实我们读书,每个人都渴望考上大学;我也一样。不过我们也知道,由于种种内在的、外在的原因,我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成绩优秀,有考大学的希望;我呢,正好就排在了这没有希望的队列之中。不瞒你们说,我很心高,我很希望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创造出一番事业。听了这话你们也许会笑话我。我也知道,由于我自身的许多弱点,我的路很难走好;因此,我总希望得到外界的帮助。好久以前,我就萌生了一种向大家求援的念头,这次举办座谈会,算是我努力已久的结果吧。你们大家都来了,我感到意外地高兴。然而高兴之余,那隐藏在心底的忧郁——担心你们谈话时有所保留,从而使你们的言语不能真正使我有所顿悟。我渴望听到你们对人生的真知灼见,我担心人多会使我们有些同学不愿讲出自己的精辟见解,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来看待今天的聚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又只能暗自叹息了。会这样吗?你们说,好吗?你们多多赐教,多多指出我的缺点,行吗?”陈桂娥:“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史微:“我有时候好好地就会无由来地对自己感到失望。”李继云:“失望,不等于没有希望,也不等于绝望。当我们情绪低落的时候,都有一种失望感,而当我们情绪高昂时,我们又会对自己充满希望。”唐大业:“走一步,看一步;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人如果考虑的太多,就是杞人忧天了。”史微:“有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在实际生活中,我总希望不断地完善自己,可我发现自己的问题层出不穷。”唐大业:“人总是在一个层次上向更高一个层次看,面对实际,不断地抛弃,不断地另找。自我完善,不可能。只可能是尽可能的自我完善。”史微:“话虽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别人也不理解我。”唐大业:“我是没有最终目标的。我会希望更高。被人完全理解,生活就没有价值了。”史微:“我今天举办这个座谈会的目的,就是想从别人的谈话中,顿悟一些事理,受到一点启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样的感觉:有时候,当我身在茫茫人海之中时,就像一个人身处空阔的荒野,似乎别人都不存在一般;这个时候,我不受别人的感染,不受别人干扰,好像自己接触不了别人,也不想去理会别人,很是孤单。”汤宏泉:“就是一种寂寞感。”史微:“不是的,我并不觉得寂寞。我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但是,终归心里总是动荡不安,好像欠缺一点什么,又好像永远也没有自己停泊的港湾。”史微脑海闪过父母的身影,如是说。戴铭:“人是多层次的。”汤宏泉:“尽管古人说‘人贵自知’,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一定理解自己。”史微注意力还在戴铭和汤宏泉身上,不知谁突然问道:“史含华,请问你喜欢什么花?你们大家喜欢什么花?”戴铭笑道:“我没有喜爱的花。”魏建东认真地说:“我喜欢茶花。茶花普通,多用。山上走一趟,兴趣来了,可以像蜜蜂那样吮吸花蜜。别人不注意我的贡献,我不在乎。”史微想了想,说:“小时候我喜欢金银花,长大了开始喜欢菊花。”几个兴致高涨的男生顿感索然。史微不知道,在男生中,不但真的有人根据外貌给女生评分,而且还把女生比做各种不同的花;史微没有例外,被他们比做了荷花。现在她说喜欢金银花和菊花,让他们大失所望。唐大业却来了精神:“为什么你小时候喜欢的是金银花,而长大了又喜欢菊花了呢?”史微道:“金银花它太香了,你把屋子里放一束,自己就犹如置身在鸟语花香的自然界,它那馥郁的芬芳扑面袭来,有时还能令人产生幻觉,很美妙;而且它可以作为药材,真正有用。喜欢菊花是一种寄托,因为我有几个朋友的名字都取了一个‘菊’字。”唐大业又紧追一步:“这么说你喜欢菊花仅仅是因为朋友的名字里带有一个‘菊’字的原因咯?”史微:“是的。”唐大业:“我明白了。”一阵沉默后,李继云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喜欢长得漂亮的花。”李继云还没说完,几个男生一阵哄笑,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戴雨薇。戴雨薇恨恨地模样,沉了脸犹自可爱。李继云被大家一笑,自己也笑了,却边笑边说:“我在此只讲花,不谈‘花’,联系不了实际生活,性格使然。”他越分辩,那几个男生笑得越开心;他们都知道李继云在煞费苦心地追求戴雨薇。见场面有点失控,李小明说:“面对生活,我们还是严肃一点好。我们生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吃穿。读书考大学,说穿了就是为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正说着,戴雨薇打断他的话头,严正地说:“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若不能主宰自己,他就永远是一个奴隶!”也许是受李小明的提示,也许感到在认真的戴雨薇面前不能再生事端,几个发笑的男生收敛了自己。戴雨薇继续说:“这句话是歌德说的。因为自己任性,感情用事,我常常感到不能主宰自己。人生如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苍白、冰凉;生活象瞬间急变的万花筒,可是枯燥、简单;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每一份欢笑的背后都躲藏着不幸。一切都是短暂的;了解是短暂的,不理解却是永恒的。每一个人都在掩盖自己的感情。其实感情是无法掩盖的,只不过是暴露了以后又想着去掩盖,这时,别人也就自然飘去。”戴雨薇说过之后,大家就感情这个话题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我们这么大年龄了,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有人说我们还在读书,父母辛辛苦苦供养我们,巴望我们能出息,我们现在还没有资格说那些话。此际大家都是用认真的态度在谈论这个问题。一个男生坦言自己遭遇感情的困惑;有人借机打趣,这个男生一反击,对方马上被击中要害,红着脸做不得声。史微想到自己的心事,觉得这是试一试的好机会,于是朗声道:“唐大业,请问你在感情上遇到了什么困惑吗?”她忽然这么点名道姓地问,大家都停止了说话,连忙去看唐大业。唐大业坐在当头,与她正好对面,但距离却是最远。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她笑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史微,这个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被他撩拨得火热的姑娘,此时听他这样回答,就犹如一炉红彤彤的炭火冷不丁遭来一盆凉水浇泼,一下子就把那颗烧得正旺的火红的心,熄灭成一块灰不溜丢的黑炭一般;那近段时间因这个人而把自己温柔缠绵到极至,正在寻找一个突破口的她,忽然就断了所有的念头。这种情感的跌落、冷却,犹如可感的物理化学变化,心里竟是那样的明明白白!就像华山的路径,一路攀升至顶,绝无可能再往上延,又没有回缓的余地,硬生生地猝然止步,形成了情感世界里奇险无比、独一无二的断崖!像是要给自己一种交代,史微心里嘀咕:“耍赖!不敢承认就算了。”正当她的情感世界天崩地裂时,张武问:“史含华,你自己呢?”史微说:“我追求爱,广义的、狭义的,我都追求。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失去了爱吧,我渴望真诚、无私的爱。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呢。”汤宏泉说:“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像你这种情况比较特殊。我出生后就得到了爱;今后,我有责任付出我的爱。爱是有社会性的,我们本不应该把它想得那么狭窄。”见汤宏泉发言,米兰问:“请问你对自己落榜有什么看法?”汤宏泉:“高考前我是一个乐天派,我认为自己不会考不上大学。落榜后忧虑、不服气,总认为以自己这样的势力不会考不上大学,这只是一个意外。反省后才知道原因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因为高三那一年的时间,我的心思一直不在书本上,而是都用到一个同学身上去了。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姚尧用一种先知的口吻,带着讽刺的语气打断他:“哼!你说的这个同学是一个女的吧?”汤宏泉坦然道:“是的。”接着说:“也许就因为太自信吧,结果跌了这一跤。我并不把高考作为目标,并不怕走艰苦的路。我是一个野心家,我有志于做企业家、政治家。高考是捷径,不是跳板;而且我有责任考起。我的父母、朋友,他们对我的期望都很大。”米兰又问:“考不起以后,你的父母怎样对待你?”汤宏泉:“责骂。他们很失望,很意外。我以前读书很顺利,他们也没有想到我会落榜。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是苦——老师和父母说过,理论上知道,实际并没有体会过苦,这一次失败是磨练,我会总结教训。人可以承认失败,但不能承认自己比别人差。”米兰问完汤宏泉,这时又转向冷波:“哎,冷波,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对自己复读两年怎么看?你有没有烦恼?”冷波:“我希望激烈动荡的生活,干大事业。至于复读,人生远着呢,两年复读在这里我不想谈。说烦恼,恐怕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有。我也有烦恼,但不怕。”相对于其他发言的同学,冷波的声音异常低沉,史微只能从断断续续听来的几个词语里猜测他的意思。回答完米兰的提问,他向史微抬头示意后说:“我来说一说对你的印象。你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一种性格很怪的女性,敢和别人吵架。去年为座位,你和杜青荣争辩,样子凶,胆子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是女同学中的大胆者。如果是其他的女生,她不会像你那样和男生较真;因此有人说你是‘病人’。那次朗诵会上,你朗诵出了真感情,很丰富。由此可知你不做违背自己心愿之事。说你怪,其实你并不怪,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同学。你的内心如起伏的高山,要走进去看。即使走进去看了,别人未必识得你的面目,像苏东坡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别人很难真正了解你。你有时孤独寂静无声,有时又可如火山一般爆发。就像浙江钱塘江的潮,汹涌澎湃。”史微极力倾听,只听了个大概。大家也变得沉静了。史微本要请大家多提自己缺点,但除了冷波,没有人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这时陈明把话题接上了李小明的:“我反对刚才李小明说的观点。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吃穿?如果我们都是为了吃穿,那还谈什么理想?谈什么奉献?”李小明说:“什么理想?什么奉献?那都是冠冕堂皇的骗人话!那些头头脑脑们,他们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你现在随便走到哪一个当官的人家里去,他们哪一家不是鸡鸭鱼肉?你再走到老百姓家里去,你去比较!你也可以问一问在座的人,看他们有几个人读书是为了要奉献?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我们父母加劲给我们盘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考一个学校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要再像他们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累死累活。”陈明:“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人生应该拼搏,不应该默默无闻,了此一生。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要尽量上进。”有人讪笑道:“是加油往上爬吧?”陈明道:“说是往上爬也行。总之,我读书,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掌握一定的权力,多为百姓做点好事。我不敢说像周总理那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只想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很多同学来自农村,农村的情况哪一个还不知道?现在正是交粮纳税的时候,我们回去,哪个没有听说那群乡镇干部如狼似虎?哪一家不是任凭他们宰割?我出生在农村,希望将来有所作为,真正为老百姓干点好事,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逃离农村!要为老百姓干实事,不掌握一定的权利,那就是空话。读书,读书在于明理!”陈明刚说完,杨红玉说:“我赞成陈明说的话。我们读书不仅仅是为了逃离农村,而是通过自己能力改变农村。现在不合理现象越来越多;什么工农兵一家,都是骗人的鬼话。你现在喊城市的姑娘嫁到农村去,喊农村的姑娘嫁到城市去咯!现在是城乡差距越来越分明!”几个男生笑,有人道:“杨红玉,你敢在这里讲反动话啊?”杨红玉:“我讲反动话,你去报告邓?小?平派人来把我抓了呀!现在言论自由,我们是学文科的,我们学历史,可我们正视事实的勇气都没有!”杨红玉放了几大炮,也许这是一个太大的话题,大家一时沉默无话。史微想继续,于是环视大家一眼说:“你们怎么看?”戴铭:“我还没有考虑这些问题。我希望就像现在这样,就这么读书,没有考试,没有压力。”这时有人笑,戴铭就继续道:“人弃我取,人深我浮。不如此,还能改变什么?”姚尧说:“哪一个不希望就这么读书,没有考试,没有压力?可我们无法不长大。当然,你有这样的条件,你能说这样的话。”戴铭道:“我说伙计欸,你这么咄咄逼人做吗?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也不想改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大家都知道,撇开文学爱好不说,就成绩而论,戴铭考学校也是没有希望的;好在他是城里人,父亲又是一个部门的头头,不管考不考得上学校,他都有工作。这是不需要争论的事实。戴铭说完,史微就问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尖子生:“张胜利,你有什么观点?”张胜利:“人生能有几回博!今朝我们还不努力,更待何时?”张胜利的话又引起一阵轰笑。在这个投机取巧、讲关系、靠门路蔚然成风的恶俗社会,同学们并不看好他。张胜利每次考试夺第一,拿第二是不争的事实;可冉老师嫌他脑袋木、不会来事,在课堂上几次拿他打趣,同学跟着起哄笑他,他不明白老师的捉弄也是事实。见大家笑自己,张胜利说:“别人认为我刻板也好,深沉也好,迂腐也好,我不予理睬。对周围的事有所察觉,而不加理睬,这有什么不好?”这时史微注意到和张武挨着坐的张德仁碰了碰张武,挽一挽衣袖,小声说:“快十一点钟了呢。”史微看看表,果然已过十点半,看大家无话,于是说:“我们到此为止休息吧?谢谢你们今天参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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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大家散了。史微和曹园菊、释昌慧、芳韵、向圆圆走在后面。唐大业因做了一些记录,也落在后面了。此时史微接过他递过来的本子和笔,已经心如止水。大家走尽后,芳韵说:“我叫你不要搞什么座谈会,你不相信。你看谁给你提了意见?谁给了你什么帮助?他们这群人,有几个想过事?其实也有几个有思想的,但被他们一搅和,话题就深入不下去了。当初我说你硬要开座谈会,也只能请几个人。你不信我的话,请二、三十个人来,你看刚才,有几个人讲了自己的心里话?人多嘴杂,我顾忌你,你顾忌他,有几个人像陈明、李小明、杨红玉那样敢讲真话?叫我说,我也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自己的心里话。”史微这时才信服芳韵。史微让芳韵和向圆圆先走,自己和曹园菊把释昌慧送回观音洞。回来的路上,史微问曹园菊:“你觉得我这样做有没有必要?”一向少话的曹园菊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既然已经做了,还问它‘有没有必要’做吗?我不清楚你们班上的情况,你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事情多想一想。”史微就知道,在曹园菊看来,这个座谈会也是失败的。于是越觉得芳韵有道理,暗想:“你把释昌慧请来,目的那么明确,愿望那么美好;可是,你听她和谁谈过理想、信仰、人生了?谁愿意和你谈理想、信仰、人生?”但再后悔也是无益,也就把此事放了。 回到宿舍楼,走廊的灯还亮着,寝室的灯已熄了,史微和曹园菊摸索着上了床。史微没有请寝室同学参加座谈会,因此她生怕影响大家休息,生怕别人说自己不自觉,也没敢和曹园菊说几句话,就各自睡了。 躺下之后,史微想了许多心事:唐大业、秦安之,这是她现在最想和曹园菊唠叨的事情。但是,她虽然敬爱曹园菊更甚于苏月桐,可有些话敢在苏月桐面前说,却不敢在曹园菊面前说。因此这个晚上,她在自己最心爱的朋友面前既没有提秦安之,更不敢提唐大业。她回忆了和秦安之交往的过程,又回忆了有关唐大业的点点滴滴,不禁想:“假如瑜卿给我回信,他唐大业会这样令我心旌荡漾吗?不会!还是上个学期,我就感受到了他和张武那有别于别人的目光。我一直认为他们快活不懂事,不把这些当回事。可自从运动会上他伴我跑步之后,我的整个心灵就被他占据了。他说的话,做的事,还有他的目光,无不是告诉我,他爱我、欣赏我,我的感情才像加热的温度计,升,升,升!可他今天说他还没有爱,难道是我自作多情?过去了,过去了!想不到这个那么使我想恋爱的人,就这样过去了!谁能相信,他在我史含华的内心曾经激起过那么疯狂的恋爱欲?在我的世界里,除了苏月桐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有谁知道他曾经那么无可回避地存在?他那么温情脉脉,他那目光,使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了。不想这种疯狂的恋爱欲望和意识,竟真如昙花一现!这个世界真有昙花这种植物吗?昙花开花是否真如书上所说?”史微觉得,也许自己这一生都无缘认识那种叫昙花的植物,无缘亲见其盛开的情景,但什么是“昙花一现”,她却非常明白。这正是: 桃李年华,凌云志气,火样激情。纵追风顾影,心中苦涩;摊书向日,理想光明。颂橘风神,涉江文采,求学辰阳读屈平。黉堂里,感心之所惑,座话人生。 惺惺相惜精诚。问谁是夜空谁是星?想青春易逆,多思多幻;昙花一现,难遇难盟。名士骄矜,才雄潇洒,燃尽奇情似落英。明朝又,抱烧心馀痛,继续行程。 |
二十三 感知李淑琪与冉超 第二天,曹园菊早早地要回二中。史微很想留住她盘桓一天,把心思全倒出来说给她听;可知道她重视学习,知道自己的那些事情在她看来不是大事、正事,因此虽然恋恋不舍,也不好强留。于是两个人起床,急急地洗一把脸,就往外面走。 史微送曹园菊到校门外,看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失魂落魄地返回。不知为什么,这个星期又不补课。史微吃完早餐,开始着手整理唐大业所做的记录。正当她艰难地辨认这些由于快速书写而显得潦草的记录时,来教室的芳韵说:“史含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李淑琪爸爸死了,她不读书了。”史微很震惊:“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我今天早晨才听说的。昨晚我们在办公室开座谈会的时候,她爸爸单位来车子把她接走了。她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你没有注意到啊?”她怎么注意得到呢?从昨天到现在,她还没有和寝室同学说一句话。她垂下眼帘,不再吭声。“人生无常”几个字,如电影银幕上打出的影片名称,蹦出她的脑海占据她的思维。她为李淑琪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从这常见的几个字里,她体味到了人世间的无穷悲哀:昨天下午,她还以为她得到了一位稀世朋友;不想这朋友犹如天边飞鸿,她只瞥见一眼儿,这纯洁、美丽、高雅的人儿,这位“高三(四)班最出类拔萃的女生”,就又在她的世界成为过客! 读者啊,您有过那样的情感体验吗?您了解史微的那种哀伤吗?人世间的美好,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来了又去了;留给你的,只有一份浓浓的惆怅! 史微强迫自己继续手头工作。唐大业虽然对座谈会做了较详细的笔录,但是对她在感情方面的发言以及冷波对她的解析、建议并没有做认真记录。这时她才想起:她说话的时候,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冷波发言的时候,与冷波只隔一个座位的他,偏着头可谓侧耳细听;偶尔回头记几笔,终是很少。不过,在四、五页犹如大家狂草的记录后面,他又工整地写了几句感慨:“一群可爱的大孩子,没心的,一个的,两个的,七、八个心眼的。可以?必要?心孔的冷气。扭曲的杠杆对着一个庞然大物。纤夫、伏尔加河、印度盲人。”史微并不能理解这些词语所表达的各种含义,但知道他所说的大略意思和芳韵、曹园菊一样,也是在说没有必要召开这个座谈会罢了。他所做的记录,她猜来猜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尽数看懂。她想到了理直气壮地去问他,最终觉得再没有必要,于是毫不惋惜地放弃了这个可以堂堂靠近他的大好机会——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在座谈会之前还是那样地为她所巴望;可是,心如灰烬的她再无一丝丝燃烧的愿望。人生之变数竟至如此! 史微整理完会议记录,因想到并没有谁给过自己批评意见,独冷波有一番剖析,但距离远,他低沉的声音听不清晰;因想到对他赞誉极高的苏月桐;因想到直言快语朱青青的缺席;因想到黎昪的锋芒;因想到林涛谈到他时所说的“天妒英才”;因想到这个人真的将不久于人世;突然,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史微见了,如苍蝇、蚊子找到了吸吮对象,一下子就想:“我何不去和这个人谈一谈,请他给我一点忠告呢?也许他真能给我一些中肯的忠告。”想至此,她被自己惊得魂飞魄散:“天啊,史含华,你怎么自私、贪婪到这种程度?别人都在为他奉献无私的学友情谊,你却想到从他那儿榨取什么忠告、建议!你竟然卑鄙无耻到这种程度!难怪苏月桐常常说你自私、可恶!”可是,想起冷波说的那番连她自己都没有全部理解的话,她觉得黎昪必然也对她有一番不同于别人的看法。另外,很多人认为她和他有那个意思,而她根本没有,她就很想知道他对她的看法怎样。回忆起和他同窗共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于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下去:“不管怎样,我应该去看他——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我为何要去?因为爱吗?不,我是去索取,索取他对我的那一份认识。我这种念头是动得不该,但如果我去了能够给他一点精神上的安慰,那又有什么不好?林涛说他时用了‘天妒英才’,可见他在同学中的分量。就是这个人,把岳飞的《满江红》演绎得那么生动、逼真,大家那么看好他,可见‘英才’这个词语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可为什么要是‘天妒英才’呢?如果他就这样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明他是‘英才’的事迹,这不是非常可惜吗?谁都知道他抱负不凡,但这都会随着他的逝去而再也无从考究。我如果和他去谈一谈,那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他的思想、观点不是留存下来了吗?对于他,这难道不是更重要吗?”史微,她为自己去看黎昪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但是,想到可能因此而引来麻烦,想到某些做人原则,她还是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中午回到寝室,史微发现李淑琪的床位果然空荡荡的,就乱了心神。她千方百计打听李淑琪的情况,找这个人问,和那个人说,幸得平时和李淑琪玩得好的胡灵秀、胡水秀告诉她:李淑琪老家是洞口的,其父在怀化铁路公安处工作时,她随父到怀化在铁路子弟学校读书;其父调来辰阳火车站公安派出所任所长,她便跟着来辰阳就读;不幸的是,就在她刚插班来至这里,她父亲就被发现患了肝癌,到了晚期;她是忍着痛苦在此读书;她父亲于上周去世,她这一去,是接她父亲的班,到铁路部门工作了。打听得这些消息,遗憾的史微怀着排遣不去的惆怅,也只能在内心祝福。 这天晚上史微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史微坐在教室做作业,李淑琪匆匆走进教室,匆匆来到她身边,说:“史含华,告诉你,我不读书了。”李淑琪平平静静地说完这一句,也不等史微反应过来,就又匆匆地走了,离开了教室。史微闻此如一个呆子,不动,不说话,痴痴地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眼前一片空白,脑子一片混浊!等她终于聚敛了足够的神志,能够进行思维时,她立时起身去寝室找李淑琪。可是,李淑琪的床位上已经没有了铺盖!不仅如此,寝室里除了空荡荡的几副木架子床板,再没有任何人住的迹象。风从敞口的窗户吹进来,空落落的寝室一片萧索。她被这不堪入目的凄凉击懵了!无所适从的她孤零零地立在寝室里,嘴巴不停地说:“唐突,这实在太唐突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等等我,李淑琪,你等等我!”史微说着说着就叫了起来,并一边叫一边从寝室追了出去。她这一叫,不但把自己从梦中惊醒,而且把她下铺的沈小常也惊醒了:“史含华,你做什么噩梦了?你把我都吓醒了。”诗曰: 迟到友情惆怅吟,只因缘分耐人斟。风中信息擦肩过,尘里芳踪无处寻。 遥望惊鸿悲世事,犹生幻梦失知音。徒留遗恨啮肌骨,难慰青春躁动心。 《江城子》叹曰: 此情犹在梦乡中。与君逢,是花容;着意骄矜,不解两心同。岂料霜风平 地起,吹散了,逐飞鸿。 有谁知道此情浓?动于衷,静于胸,无限缠绵, 几度泪蒙蒙。回首愁肠依旧在,君知否,太匆匆! 史微再也无法入睡。在她的审美世界里,李淑琪独具优美风姿。这位妙曼的姑娘刚向她抛出赤诚的友谊,这友谊如一道彩虹,才在她史微的天空魔幻般显现,她正想踏上彩虹去会见她;可是,她还来不及抬步,这彩虹和站在彩虹上的仙子,就又匆匆地消失了,一如她们突如其来那样!黑暗中,惆怅莫测的史微想:“你现在做这样的梦有什么用?你们既不是没有缘分,也不是彼此互不赏识,之所以弄成这样,还不是你自己的缘故?你既然喜欢她欣赏她,平时为什么对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因为你无法逾越城乡差别这道鸿沟;就因为你那看似自重、自爱,实则狭隘、自负的心态!你是自误误人!这个世界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就免不了生出令人叹息的憾事。”由此及彼,她又想起黎昪来:“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去看他?就因为他是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别人议论你们有那种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没有那个心事,怕谁误会你呢?你既然有心去看他,却因为要明哲保身就退缩,他明明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就是出于人道,你也该去看看?你恐惧什么畏缩什么?” 吃过早点,当所有的同学都在准备投入又一周的紧张学习之中时,史微找到冉超家里说:“冉老师,我今天想请假去看望黎昪同学。”她预备好了理由和辩词,只等老师问她;不料冉老师一句话都不问就微笑地答应了她。颇感顺利的她怀着高兴的心情,一个人急冲冲地乘车去怀化看望黎昪。 |
来到怀化,史微边走边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医院。门诊部,看到一个女性闲坐在那里,她上前道:“请问,这里有一个叫黎昪的学生吗?他病了,前几天从辰阳转院过来的。”“你是说那个得白血病的年轻人吧?你朝右看,直接走过去,他就住在那边。”女人热情地站起来,斜了身子偏了头,指着一个方向说。她顺着那里走去,看到一个护士从一个病室出来,忙又打听了一遍。护士爽朗地说:“怎么不知道?我才从他病房出来。你去吧,一进门就是他,好找的很。这两天天天有学生来看他,你也是他的同学吧?” “史含华,是你来了!今天是星期一,你不上课啊?”史微刚从门口探进头去,就听到黎昪惊喜的声音。这是一间大病房,史微扫了一眼,除去黎昪在傍门口的床位上,另外隔着几个床铺还有一个病人;余下的铺位整整齐齐,因而室内很宽敞。一个年老的女人守在黎昪身边,史微问:“这是你妈妈?你还好吗?”在他母子指点下,她一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一边带着笑容和他们招呼。黎昪半躺半坐地靠着,脸异常苍白,比以前也瘦削多了;但精神、兴致都还好。不过他像换了一个人,像个两岁娃儿,语气特别娇憨:“好呢。这几天血止住了,病情也稳定了。医生说我有希望。就是每天要输两次血。”说着看一眼老妪:“这是我妈妈。”又转向史微:“这是我同学史含华。”又说:“我爸爸也在这里,他刚才出去了,一会儿就会来。我三哥哥也天天在这里,不过他今天打早回辰阳了,你见不着他,他下午才能转来。”史微不由自主地温和起来,向黎大娘打听了一下他的病况,问了一些医生如何治疗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又怕一时说出敏感的话,于是专拣学校和同学这些轻松的事说。他们东拉西扯,就像两个相处多年的老邻居,非常随便。当说到护士讲这两天有很多人来看他时,史微就笑着问:“都有哪些同学来看你了?我们以前文科班的是星期六来,昨天又是哪些同学来了呢?那些人我都认识吗?”“不就是那几个现人?你管他们做什么?”史微见他不喜欢谈那些事,只好拿出自己的事情来与他解闷儿,于是说了那天不能和大家一起来的原因;又趁便说了座谈会上的见闻。就着这个话锋,她感叹自己的许多不是,最后说出了蓄念:“我有时候真是对自己感到很失望。你看我这个人有哪些缺点?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你替我分析分析好不好?”黎昪始终带着微笑在听,见她问自己,就说:“我看你是太在意别人了。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下一次我再告诉你。” 黎大爷早从外面回来了,这时和黎大娘商量着去弄午饭。史微看看表,见已是十二点多钟,想到黎昪说了这阵子话,也该休息了,就连忙趁机告辞;临走时又对黎昪强调:“你好转了心情好时,一定帮我总结总结,指出我的缺点,给我一些建议啦?”“你莫急,我明儿好些给你想一想。你要来,你下一次不要一个人溜来啦!你有事就写信来,你写‘怀化地区人民医院七病房一号床’再加我的名字就能收到。记住,地址是‘怀化地区人民医院七病房一号床’,你记清楚了吗?”“记清楚了!”史微起身出来。 “史含华!”史微走到门口,黎昪把她叫住。她转身回走两步笑道:“做什么?你还有什么事吗?”黎昪说:“今天是星期一,上课。你以后不要耽搁课,又一个人不声不响悄悄地溜来!”“我知道了!我走了。”她这才从病房走出来。“史含华!”史微走了五、六米,又听到黎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只得再转身回去,带着询问的目光笑着看他。黎昪说:“你记住了?你有事就写信。一定不要再来!那要花钱,要耽误课!”史微觉得好笑:“你还有什么要说?”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子,见他不说什么,就说:“那我走了?”这才又从病房走出来。走了老远,黎昪唠叨的声音犹在身后传来。 史微回到学校刚好是放学时间。因为耽误了一天课程,吃过饭她就急着去教室看书了。芳韵吃完饭来教室,看见她,一把把她拉出去说:“你今天去哪儿了?冉老师在班上告诉大家,说你今天请假去怀化看望黎昪了,是吗?”“是!他告诉你们干什么?”“你要去你没有别的理由?你随便找个其它借口也好,你为什么实打实地告诉他?”“本来就是这样,为什么要说谎?”“你脑袋真是木头做的啊?你听见他那语气看见他那表情,你就知道他的用心了。你知道吗,现在我们班上是很多人都在议论你和黎昪好。”史微不做声。芳韵又说:“冉老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他?你以为他很赏识你?你不巴结他,你就想好日子过?星期六开座谈会,我叫你邀请他,你不信!他那么个好大喜功的人,你把他冷落了,你还想过好日子?”“有他在,大家谁还敢讲真话?再说,我去看黎昪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心里要是真有鬼,我还会去告诉他吗?”“你这个人,你到底是真幼稚还是装幼稚?哼,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你打量这个世上的人都顺着你的思路在想问题?你以后还那样,那你等着看吧,看是你利害还是他利害。” 史微是怀着对冉老师的信任和感激来到这个班的。由于诗歌,冉老师曾对她特别青睐,她把那当作知遇之恩。作为一个学生,她只是把自己对老师的信任和感激装在心里,希望将来有出息了再报答老师;她认为冉老师明白一个学生卑微但却真诚的心意,因此在需要借那间空办公室的时候,她是去找他帮忙。她本来也可以找校团支部书记李老师。她是在李老师手里入团的,李老师是她初中政治老师,并且她知道这位年轻的女老师也很喜欢自己。她本来还可以找管学生生活的王老师,王老师好说话,也有点喜欢她;并且她知道自己所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坏事,在不会有任何闪失的情况下,对于学生这样的请求,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会断然拒绝。她最后去找冉老师是对冉老师多了一份超出其他老师的信任;是不动声色地讨好他,承认对自己而言他掌握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想,冉老师又一次让她失望:“我在心里一直敬重您,想不到您不值得我敬重。是不是我的表现很让您失望,您才这样为难我呢?但您作为一位老师一个大人您也那么肤浅吗?您一定要我表现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才算是尊敬您吗?”她不可遏制地产生抵触情绪,回到教室,陷入沉思的她写道:“现在才觉得,在许多问题上都有撒谎的必要。其实我们光明磊落,没有撒谎的必要,但在有意要刁难我们的人面前,我们不得不如此。天啊,做人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用真心去生活?”写到这里,心里涌出一阵惆怅;一种浓浓的失落感萦绕在她心头:“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又想到了李淑琪,以及那个挥之不去的梦。作为日记,她把那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惶惑梦境记述了一遍。这一写,再次让她体验了那种做人的悲哀和无奈。当写到梦境中一边叫“等等我,李淑琪,你等等我!”一边从凄凉的寝室追赶出来时,她心灵的悲怆犹如打开闸门的库水,一下子得到了奔泻千里的突破口。她写道: 悠悠我思 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 火山喷出赤红的岩浆 森林燃起冲天野火 雪线上升峰顶雪崩 狂风卷着沙石劈面扫荡而来 看那,江河暴怒 大海咆哮 天,开始炸 地,就在裂 你呵,渺小的你又将如何 一切皆是遵循自然之道 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 生死轮回枯荣更迭 你依然还是你 盛满青山绿水的一泓湖泊 水流淙淙而来又湉湉而去 挡不住来势留不住去意 现今逗留在你怀里的 没有一点一滴堪称永恒 你呵,多情的你何去何从 史微在心里连问了几个“何去何从”,最后她知道,在流动的世俗里,她完全被动,她只能如一条湖泊,承载流向她的任何东西,包括各式各样的情感,包括迥然不同的舆论;她所能做的,就是像天山脚下的天池,一成不变地保持着凹陷能容的本质,任凭世俗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来去自由,而又在自己的心田留下些许美好的记忆。她喜欢苏东坡,喜欢那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定风波》。 |
二十四、满当当原来空落落 苏月桐三天两头找史微。史微看望黎昪的事,第二天就被苏月桐问了出来。史微向她坦白去后的心里变化,笑说黎昪病后像小孩一样娇痴,特别依赖人;却单单隐瞒了去时的真正目的。人总是希望别人把自己当好人,因而有意无意地都在维护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苏月桐听了,满脸都是笑意,说:“我问你,假如冷波那天不愿去看黎昪仅仅是为了参加你举办的座谈会,你又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史微已经想过:一、冷波是一个极守信用的人;二、冷波对她有好感、有好奇心,对她举办的座谈会本来也很感兴趣。她回答:“这说明他很讲信誉。我的邀请在前,你们要去看望黎昪在后。”苏月桐所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但史微只肯这样说。她知道她看穿了她,她难道没有看穿她问话的用心?她们都明白生活的复杂,经常这么心照不宣地交谈,愿意给对方留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心灵空间。苏月桐微笑地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得,带着喜悦、欣赏的目光说:“在我所有的同学当中,包括以前的,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富裕的一个。你拥有许多许多别人想拥有而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拥有的东西。”史微则像自己真很富裕,却又不好意思地谦虚不承认:“你不要这样拐弯抹角地恭维我。”苏月桐道:“你不要故作谦虚。”尽管她知道苏月桐是在含蓄、委婉地赞赏自己,她却丝毫没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感觉;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她可以谦虚,但她不能明知如此而夸张地矢口否认;真那样,自己就虚伪了。她实际上接受了苏月桐的恭维。她知道苏月桐话里的含义未必与她理解、联想的完全一致,但在心志、胸襟、修养等方面,她相信自己给自己的定位比大多数同学都高,苏月桐那句话不仅使她对自己更加了解,而且她也认为自己当之无愧。她心里感到豁然开朗!这时苏月桐把话锋又转到了黎昪问题上。她感慨黎昪在史微面前的娇痴,说黎昪一定是在痴爱着史微。史微回忆当时的情景,特别是黎昪再三把她叫回去交代同一句话的情景,觉得苏月桐所说不无道理;于是坦白:“我本来是不打算去看望黎昪的,但心里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呼唤。”苏月桐说:“黎昪现在需要你。”史微反问:“你怎么知道?”苏月桐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其实,相逢不一定相通;而相通也不一定就能相逢。如果能够相逢相知又相通,那才是真正的缘分。可惜黎昪得了绝症。如果你们真的有缘,我希望这个世界出现奇迹!爱情真的能够创造奇迹!像勃郎宁和勃郎宁夫人,这就是爱情奇迹的典型例子。”史微笑着看她,心想:“你一会儿说林涛爱我,一会儿说只有我救得了江豪,一会儿又疑心冷波对我有特别好感。你当我是希腊神话里的海伦吗?江豪出事那阵子,你也讲到了爱情奇迹这个话;今天黎昪得癌症了,你又来对我说‘希望这个世界出现奇迹’;你真的当我是菩萨吗?你真以为我是什么神?能与死神较量?”史微知道苏月桐很自信,就没有做声。苏月桐停顿了一会儿,“嘿嘿”地轻笑着,说:“你不知道,其实我爱秦安之。在你没有来之前,我们本来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你一出现就把秦安之拉出了我们同走的那条路。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们现在肯定还在同一条路上走。”这时,史微才大笑道:“真是阴差阳错!”心想:“我们不应该是朋友,我们怎么会走得这么近?”苏月桐也跟着大笑,她们一起朗声大笑!至此,史微才消除一年多来和苏月桐的别扭。她以前模糊地知道苏月桐在和自己争秦安之,今天把话挑明,她真的觉得心里爽朗了许多。 夜已经很深了。回寝室躺在床上,史微陷入深思:“黎昪是需要我吗?看那表现,毫无疑问是需要。可我如果把我去看他的真实目的告诉苏月桐,她肯定会骂我是一个魔鬼,肯定认为我疯了。可是,我的想法真的错了吗?一个生命,眼看就要结束,我们留不住他的形体,难道不应该让他留下一点能够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譬如言论、文章这类属于精神上的东西吗?古今中外,那么多历史人物,不就是因为他们的著述,我们才知道他们存在过吗?他那么雄心勃勃,却来不及一试锋芒,难道我的想法真的是错?从追求生命永恒这一条思路出发,我无疑是正确的。可有谁能够认同呢?另外,我对他没有好感吗?我走进那间病房,就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温柔善解人意。可那就是爱情的爱吗?直觉告诉我,我欣赏他,是他忠诚的朋友。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值得别人器重。我信任他怀抱雄心壮志,我去是因为我自信和他是同类,我怜惜他的不幸,愿意为他做点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爱情?如果真说爱情,肯定只有唐大业让我尝到了它的一点点真正滋味;其余的,包括对瑜卿的那一种爱,都带了许多理性在里面。爱情是理性的吗?爱情是一种简单的渴望吧?在唐大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只渴望做一个女性,哪怕只一天的时间;我总在想着别人,包括瑜卿,他们如何帮助我,使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可见爱情和别的感情是有本质的区别。可笑大家都把好感等同于爱情。记得高一时我们初中几个老同学一起游燕子洞,邓磊说他崇拜希特勒,要统治全世界;我说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去给他当警察维护社会治安;我那话刚出口,他们全都别有用心地笑了,连邓磊自己都红了脸;可我有别的意思吗?我们的思维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框架?为什么硬是那么狭隘、肤浅?难道我们不能超越爱情去爱、去欣赏一个人吗?像曹园菊、苏月桐和我,像我和芳韵、李淑琪,我们就不能在异性同学之间表示这样珍贵的友谊吗?苏月桐,我一直认为你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可你在这方面也是这样肤浅?你是因为爱瑜卿吧?你说这个人爱我那个人需要我,说来说去,你从不说他秦安之爱我,你也从来不愿承认我史含华爱他。秦安之只有一个,你也爱,我也爱,怎么办?瑜卿真爱我吗?我真爱瑜卿吗?‘瑜卿’到底存不存在?”史微,她又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中午去食堂吃饭,史微和苏月桐又碰上了。苏月桐现话重提:“怎么样?黎昪的事你搞清楚了吗?”史微笑道:“还能不明白吗?”苏月桐笑道:“明明你自己窗台上放着现成的一钵花,你却走出自己的家门到外面满世界地去寻找春天!你的春天其实就在你自己的窗台上,黎昪其实就是春天盛开在你窗台上的花,你去找秦安之,你找得到吗?”史微想:“就算我不该找秦安之,你怎么就能肯定我的春天是黎昪呢?我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你难道硬是比我自己都还了解我吗?就算我找秦安之找错了,也还有林涛和唐大业在。你不是也说过林涛爱我吗?你现在为什么不说他又来说黎昪了?林涛是早已成为过去;可唐大业前几天都还在令我心旌荡漾。唐大业使我对秦安之动摇,这点没错,但那也已经结束了。我或许不是真爱秦安之,可是,就算我是一个不堪至极的女孩,我也不可能变得这么快啊!更何况,黎昪现在明明是一个……你爱秦安之你去爱,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黎昪塞给我?”史微满肚子意见,但想到黎昪毕竟将不久于人世,而她又是那么自认聪明自认正确,就懒得理论,于是笑说:“你凭什么那么肯定黎昪就是我放在自己窗台上的一钵花?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你比神仙还利害?”苏月桐笑道:“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健忘、那么糊涂!你以前是忽视了他。”说着,瞟了一眼史微,笑,接着又说:“现在,为了你和黎昪,我真的要向上帝祈祷了。我祈祷上帝使黎昪病好;我祈祷上帝令奇迹发生!”听她说到这个份上,史微早已灰心丧气,但看她那么自信,就笑道:“那好吧。但愿上帝真会显灵!”心想:“柳锦云说她和我是对手,你也曾说我和她争刘琥珀,我哪里来那一份闲心?你既然那么主观地认为你和秦安之心心相印、相知相识,那一切就照你说的去做,果然黎昪好了,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到那个时候,我再和他说明,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咳,我们天天谈奉献、谈博爱,我放弃秦安之,我史含华果真能救一个人,又能成全相爱的你们,那岂不也是我自己的造化?秦安之一直对我避避闪闪,我也因此烦恼不堪。现在我们既然都说明了,放着这样的好事,我史含华何乐而不为?”史微,她就这样决定了放弃秦安之,诚心成全苏月桐!史微,她就这样决定了去扮演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角色,诚心帮助黎昪! |
回到教室,史微毅然写了 : 安之:你好! 跟往常一样,我和月桐昨晚又聊了一夜。这一次交谈,使我凝重的情感豁然开朗。当“阴差阳错”这四个字一出我口,我俩便朗声大笑起来。 你知道一个名叫黎昪的男同学吗?现在,请你听一个故事。 铛!铛!铛!夜自习下课铃一响,初二(二)班的教室便开始沸腾起来。几个男生,大的伙同小的,放肆地叫喊着、歌唱着,教室里一塌糊涂。最气人的是平时沉默得像一个大人的他今天也来作乱了。明天是要考试的,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复习完,怎么办?几个女孩一肚子气,然而又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坐在位子上。一直想当教育家的她沉不住气了,觉得他们太张狂,应该好好教导教导,于是风风火火地写了几张字条,送给那几位吵吵闹闹的男同学。其中,她把那位向来屁都不多放一个而成绩还算优秀的壮小子晓之以理之后又重重地数落了一顿。从此,尽管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然而冥冥之中,他们都占领了对方心目中最显赫的位子。 也许你早以察觉,那个壮小子就是黎昪,而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她就是我史含华……从初中到现在,我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占了一个显赫的位子,但我并不想去坐,什么原因?因为我不愿承认他同样在我心目中占了一个不可忽视的座位。就这样我们走到了现在。尽管在过去的旅途中,我们的情感都受到过别人的牵制,然而冥冥之中的那一种相通却都存在于我们脑海。记得高一时听别人说他追求两个女孩,我一点也不以为然,认为这不可能,她们配不上他。直到现在,我的全部直觉,都被躺在病床上的他证实了。他需要我;而当我走进他病房的一刹那,我也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恋人?! 以前我强行把你从月桐身边拉开。现在,我浓云迷雾的情愫终于明丽了。你回去吧,月桐还在等你呢。过去的都已经成为美好的回忆,愿我们友谊长存! 祝:生活顺利! 你们的朋友:史含华 87。11.27 史微写完此信,不禁琢磨:“爱情,我们天天说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对于我们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少男少女,它可能是存在于我们心中对于自己认可的异性同学的一种内在的渴望吧?主观上幽深强烈火热;客观上可想而不可得。这就好像天边绚烂的云彩,它就美丽在我们可以望见的地方,但是永远也够不着。”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长气:“管他呢,秦安之也好,唐大业也好,现在有一个黎昪,再加上冉老师在班上煽风点火,可能连鬼也不敢粘我的边儿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统统地消退吧!但愿老天爷让黎昪好起来,也不辜负我一片可鉴的苦心!但愿他们真的心心相印,永远携手走在同一条路上!”思至此,猛然想起送给秦安之的那些东西:“既然是同学朋友了,他又要去和她好了,我应该把那个自制的袋子和日记本要回来。我本有情,可我寄情之处每每落空,我奈之何?”想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去年休学的时候,你不是说你要做一棵静静等待的树吗?你的本质不是一棵树,你就是一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人,你的追求比谁都高比谁都多,你怎么可能是一棵等待的树呢?可是,你那么强烈明确地想要抓住美好,到现在,你又抓住了什么?也许,就像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了,你妈妈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爱你吗?秦安之,唐大业,还有林涛,他们难道真的从来没有对你动过心?是你和他们谁都没有缘分!你心高气傲到头来注定了两手空空!”这样自卑自感自叹了一阵,又在一张信纸上写道: 另外,原谅我太小心眼儿了:请把我退两张照片(留那张朝气勃勃、仰头向上笑的给你做纪念),还有那个缝纫机踩的挎袋和日记本也退还给我。这些东西我需要自己保留。 一定能做到吧,秦安之。 等着你的回信! 给秦安之写完信,她又给黎昪写了一封: 黎昪: 几天过去了,相信你一定大有好转。嗨,我的直觉对吗? 时间较紧,我不能常来看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来,你就写信给我,我一定来。听医生话。医生不让你做的,一定不要乱来。 祝快活! 史含华 87.11.27 附:到你处之前,我个人举办了一次人生座谈会。被我邀请的同学都给我提了一些意见。你也给我提提意见,行吗?我总怀疑自己将来会没有出息。 史微一下午没有认真听课,一门心思地想处理完和苏月桐、秦安之之间的关系。在给黎昪写信时,她想只要他需要,她就不计代价地真心帮他。然而因为内心的魔障作祟,她还是写了附言;她因此也深恨自己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对一个病人紧追不舍。她自问:“圣人,圣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圣人,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圣人。”放学时,她拿着写好的信,匆匆离开了教室。 这是两封重要的信,史微决定自己去趟邮局。经过校门口,看到传达室外放着许多新到信件,好几个同学挤在那里翻看,她想:“不知道我写给继父的信他收到了没有?如果收到了,他早该给我回信了。可我专门跑来这里看了两次,都失望而归。也许他收到了我的信,但要考虑一下再给我回信呢?我也去看一看。”念头一闪,又想:“算了,现在那么多人在挤,还是先去发信,回来再看吧。”于是走出了校门。 史微从邮局回来,挂在传达室外木框内的几大摞信,只剩下寥寥的几封。她走过去拿下来一封封地看,果然其中有她的一封,看地址还真是她继父写来的,她喜出望外!接着她又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突然,她意识到,和所有所有其他的事情比,这封信,真的可以决定她的生,也真的可以决定她的死;她所有关于生命价值的追求、实现,都是以他的认同作条件。她想读大学,可她现在成绩那么差;不仅如此,她的经济毫无保障;如果继父不认可,她就断无复读的希望,她就断无考上大学的可能;她就毫无实现理想的机会。这种如潮般汹涌而来的担忧,以至于毫无心理准备的她感到措手不及。天天在等待回信的她,现在手里拿着信,却如木头桩子一般站在那里不动。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那么紧张,她掂掇再三,最后把信折叠了一道,随即放进口袋。她想先去吃饭,等心情平静了再看这封信。 史微做了其他事,心里真的平静了许多。当寝室同学都去自习后,她坐在沈小常的床沿上,从口袋里摸出信,拆开来看: 含华同学: 十八日的来信收读。文章虽好,然错别字较多,以后当应注意记字。 这封信虽然突乎其然,但终归是我意象中早就预料到必然要发生的一件事。至于怎样对待法,我应该向你谈谈我的意见。 你的妈妈和你的父亲的离婚,不管基于何种原因,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过错,一种罪孽。在你幼小的生命里,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那样一个事实。可以想象,随着你的年龄的增长,一种更加难以抑制的痛苦,经常地折磨着你的心。而这种折磨对你来说是无辜的!对此,我以一个人应有的良知深表同情。 有一点应该向你解释清楚的是:我和你母亲的结合是建立在你父亲和你母亲的关系彻底破坏的基础的;不是恶性的攫夺,而是正常的、合理的一种新关系的组合。可以说你的母亲当时不与我结合,肯定要和另外的人结婚。这一事实,我想你是可以谅解的。至于你对此事持何看法,对你的父母持何种态度,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希望你对此不要持太多的偏见,因为只有这样的尊重客观事实,才有可能得到一点精神上的、感情上的解脱。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你谈到了“庸人”和“有抱负”,我不怀疑你一定毅然地取后者,正确地对待自己,正确地对待客观世界,“抱负”就会从中脱颖而出。庸人的最本质的特点是虚伪和狭隘。我想你是能够正确对待自己的,是能够鼓起勇气,刻苦学习,立志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创建精神和物质的大厦。 我不是一个什么不得了的人。从一个罪人变成一个共产党员的变迁是邓?小?平路线赋予我的一次机会。我正确地对待了这一个机遇,取得了一点点小的成功。现在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一切愿意进步的中国人,都应该投身于改革的伟大事业,去建设富强的祖国,并从而建树自己光辉的人生。 含华同学,感谢你对我人身的尊重,也同时看到了一个犟健的女孩子的心声。你失去的爱,你的母亲是无法弥补的,她不应该得到你的谅解,她对你永远是有愧的。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商量,在一段时间里你暂不要来我家里。这是为什么?你妈妈会告诉你的。当然,如果取得了你父亲的同意,我也可以找机会来看看你。中国社会的封建伦理观念是顽固的,绝不会因为我们或者是一部分人搬来一些在国外已经流行的新意识而予以取代。你知道孔子学说不仅在中国根深蒂固,而且在东洋和欧美都还大有信奉者。可见我们为获得灵魂的安静,还需要取得与世同步的条件。 你妈妈后面还有两个小孩,他们明年就要进中学了。他们的条件比你好得多,但是他们不如你在学业上努力。如果他们有机会读大学、或者出国留学,你们是可以相互关照的;因为不管怎样,你和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此致 敬礼 祝你精神愉快、学习进步 曹孝儒1987.11.20. 史微先是被继父说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接下去看,觉得他说的字字关情,句句在理,不禁产生了无限的敬佩和感激之情;看到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失落。她不相信这种失落感,又开始重读;信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还是掷地有声地敲打着她的心,她的眼泪如倾斜的盆水,仍然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她还是觉得他说的全在情理之中,无可挑剔,她不能不佩服他的光明磊落。可是,她还是感到了失望!她又去读。这一次,她不再读前面的话,而是专挑后面的几段,一边读,一边琢磨,反复几次,才知道问题出在最后两段里。继父的拒绝那么委婉而巧妙,她这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如意算盘全都打错了。她愣愣地坐在那儿想着刚才在校门口那突袭而来的忧虑,才知道一切事情真的有“直觉”一说。她拒绝自己再胡思乱想,于是起身去教室学习。 |
二十五、儿啊爸爸不放心你 又一个周末。电影院这两天放映《罗马假日》。年轻人对这部影片的狂热钟爱,使整个辰阳城布满了这部影片的街谈巷议;辰阳一中高三(四)班这日下午也为它的魅力沸腾了。史微有心思,没有情绪看电影,但架不住芳韵和向圆圆的几次邀请,和她们去了。 芳韵买票请客,三人进了电影院,只见放映厅人声鼎沸,早以座无虚席。很巧,在她们后排,坐着十多个本班同学,姚尧、陈明、唐大业、白懿、杨红玉等等这些人都在。不知为什么,看到唐大业和白懿她们一起来,史微心生妒忌。 《罗马假日》不愧是一部轰动全球的经典之作。影片里,许多情景交融的镜头,足令每一个向往美好的尘世男女怦然心动。即使年过六旬的翁媪,看了男女主人公含情脉脉的情景,也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美好时光。也许是女孩特有的矜持,观赏电影时,高三(四)班的女生个个屏声静气。倒是一、两个男生,像要澄清自己对于那些浪漫镜头的不经心、不在意,故意发出怪叫。当看到影片中女陛下和新闻记者脉脉相视时,陈明大声嬉笑着喊了一声:“嗨!唐大业啊!”唐大业倒是沉住了气,一直保持着君子风度,没有任何故意的喧嚷。这使不可能不在意他的史微又对他生出了好感:“你果然是一个懂情懂义有深度的人。”当看到相爱的男女主角欲将亲昵时,姚尧不无讽刺地讲了几句挖苦话,好像预先看穿了他们都是戴着假面具在逢场作戏。史微想起座谈会上,汤宏泉说一个同学对他影响很大时,他也是用一种不屑、讽刺的语气怼汤宏泉:“那个同学是女的吧?”好像他早看白了男女间的真面目。史微莫名地涌出一种厌恶:“何苦呢?如果你不想看你就别来看,何必用这些恶毒的语言攻击、糟蹋一部影片?这些都与你无关,也不妨碍大家,你何必这样抢白?”因此两次事故,史微认为姚尧确有不能容人的缺点,倒把对自己不会处世为人的怀疑给打消了。电影接近尾声,在最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女陛下和新闻记者语带双关,以示告别。这无奈的结局令人黯然神伤。 电影散场后,刚走到影院门口,芳韵望一眼史微,说:“唐大业那天在座谈会上说他在感情上还没有受过挫折,我不相信。我看他对戴雨薇有那个意思。”说完又扭头来看史微。史微说:“真的啊?我听说宗碧蓝和黎世红有那个意思,想不到他们也是一对儿。”向圆圆说:“宗碧蓝和黎世红初中时就是同学,他们早就有意思了。”芳韵听了史微的回答,竟把一张兴致勃勃的娇嫩脸蛋换成一副漠然的模样,也不理睬向圆圆,也不接史微的话茬子,沉默了。史微想:“这不可能。你是在有意试探我吧?大家都说李继云在苦追戴雨薇,他也在趟这江水吗?我看他对白懿也有好感;白懿、戴雨薇也都欣赏他。我们关注这些干什么?就像电影里告诉我们:公主就是公主,贫民就是贫民;他们即便心里相爱,又能有什么结果?唐大业,他对谁动心,关我们什么事?即使你看出他对我有好感,或者你也看出来我对他有好感,那又怎么样?一切都要过去的,最多留下一点美好回忆。我们虽是好朋友,我可能在你面前露了破绽,但这注定了不会有结果的事我们何必说破?我现在如作茧自缚的蚕,就要死了,你还不知道,还来给我添无谓的烦恼。戴雨薇也好,白懿也好,我看她们无论是谁都和他很般配。”这样想去,史微再次明令禁止自己不得对唐大业存任何妄想。向圆圆想对电影发表一番议论,说了几句,见芳韵和史微都没有情绪,也停了下来。她们三人随着前面同学的黑身影,一路无话返回学校。 爱是什么?尽管史微说对唐大业冷了心;可是,在她和苏月桐频繁地议论秦安之、冷波、黎昪等人时,唐大业却常常无端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芳韵说他对戴雨薇“有那个意思”,她就忍不住去观察他们。上天像是要验证芳韵的话,这天课间时间,戴雨薇、白懿、邹丽芬等等漂亮女生,她们把他唐大业的名字叫得天响,史微注意到,他对她们也是那么地脉脉含情、温文尔雅。她看了气了,把目光收回来了,也就真的完了。 星期天补课。数学老师发试卷做,史微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感觉如读天书,竟然没有一道会。她思潮翻滚,把日记抽出来,用试卷掩上,写道:“我们班在考数学。我人为地放弃了学习数学,如今一道试题也做不出来。弄不明白的是,到现在我还不后悔,还没有罪恶感,还没有对父母、老师有愧疚感……我顽固、无聊,不知廉耻得比无赖还要让人恶心。可我竟然还没有悔改的念头。我怀疑,我真的不配做人了。” 烦乱不堪的史微一心想把自己彻底否定。但是,她内心深处屹立着一位神。神用无形的力量指导她:“怎么能这么看轻自己?你没有理想和追求?你真的是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了?可我看到了你的执著和兢兢业业。这个世界,人的起点和终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从起点走向终点的道路由于选择不同而有了天壤之别。人们为什么要用‘不朽’来说一个死去的人?因为这人热爱他所从事的事业并对这一事业保持着始终不渝的追求,他的这种态度贯穿了他生命的全过程。在人生道路上,他看准一点,不问成败,不计荣辱,竭尽全力去做了,因此实现了生命的辉煌;被喻为不朽!在我国,像郁郁不得志的屈原、穷愁潦倒的杜甫、莫须有罪名被杀的岳飞、忙忙碌碌的孔子、轰轰烈烈的项羽等等;在外国,像荷马、苏格拉底、华盛顿、居里夫人,还有世界三大宗教的创始人等等,他们追求各不尽同,生存境遇千差万别,但他们以顽强的信念实现了生命的超越,从而到达了一种永恒!所谓‘成者为王败者寇’,这是小人见识;只要我们一往无前,我们就能成就一个伟大的灵魂!通向‘罗马’的道路千千万,或许别人走的是康庄大道,而你入了崎岖小路;可崎岖小路上的风景未必比康庄大道上的逊色,也未必不能到达‘罗马’。你何必和别人比?何必时时盯着自己的弱点而忽视优点?你不但努力,还知道和先哲、圣贤们保持沟通。你不能为别人所能,但别人未必能为你所能。所以不要自卑,太自卑真会失去自己。”接受了神的教育,史微不再烦躁。 求援被继父拒绝后,史微万分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明年考不上大学,我就只有这几个月书读了。别人考不起还有复读的机会,我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条件的。怎么办?”她还在学校这条康庄大道上,于是被希望鼓动、驱使,有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还有几个月时间,我要拼它一拼!可能考得起呢?正如苏所说,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奇迹!更何况,我不是把奇迹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是自己把握着创造奇迹的主动权!为什么要认命?从松溪中学转来一中那学期,我不是取得过惊人的进步吗?我并不笨,凭什么要放弃?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该怎么做?”为了那如游丝一般考大学的希望,她开始周密地设计自己:“我要断绝和一切人的交往。我首先必须做到这点。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致力于学业。可如何断呢?特别是苏和芳,她们会来找我,而我根本没有理由不理她们。可跟她们在一起又容易扯无谓的事徒增烦恼。怎么办?”她绞尽脑汁:“对了,我去找昌慧和她师傅帮忙。观音洞有空斋房,我搬去那里,岂不是既避免了伤害她们,又有了一个安静的环境?古时候书生赶考,不是常常寄居寺院吗?”想到这里,史微像将死的人找到了一线生机,心里又暗暗地升起希望。 |
观音洞住持俗姓王,史微一直叫她王师傅。破四旧时,王师傅被迫还俗,和史茱做了邻居;三中全会恢复宗教信仰后,她才回到破败不堪的观音洞。史微在一中读书几年,常去观音洞玩耍,再加上假期逗留史茱家也曾陪史茱去庵上上香,因此和王师傅比较熟。史微先把想法和释昌慧说了,又亲自去求王师傅。慈悲为怀的王师傅,遇上能说会道的史微,沉吟了半日,最终同意她的请求。在释昌慧的帮助下,史微卷了铺盖就上观音洞。 史微在观音洞住了四个晚上,就被来学校看望她的父亲叫了下来。 史文远是三号晚上来看望史微的。他被告知,史微已不住在学校,搬出去了。他按捺住焦虑回到史茱家。 第二天一早,史文远在教室找到了史微。史微从教室出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叫了一声“爸爸。”史文远“唉”了一声,见女儿不打算向他说什么,不得不先开口:“儿啊,你为么事不住学校了呢?”史微不做声。“你有么难事,你和爸爸说咯!”“没有么难事。”“没有么难事,为么不住学校呢?”史微不做声。“学生在校读书,不住学校,住到尼姑庵里去,那还成什么事呢?”史微不做声。“住在那山坡上,还有住在学校方便啊?”史微不做声。“儿啊,你到底有么难事,你和爸爸说不要紧,爸爸是你的爸爸啊!”“告诉您了,没有么难事!”“那你为什么不住学校呢?住在学校,学习、生活样样都比在那山上方便。你听爸爸的话,仍旧搬回学校来住。”“不可能。”“你为么不肯为爸爸想一想呢?你住在那种地方,爸爸如何放心得下?”“有么不放心的?哪个还敢把我吃了?”“苕儿,你就听爸爸这一次,搬回学校来住。你怕同学笑话,爸爸替你来搬。”“决不可能!我怕谁笑话?我又不做什么有愧于人的事,我怕哪个笑话?”“那你就搬回来。尼姑庵是让尼姑住的,学校是让学生住的,你是学生,你就该住在学校!”“学生在校读书是为了获得知识。我住在学校学不进去,白白浪费了时间,您硬要我住回来,这对您有什么好处?”“别人住在学校好好的,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觉得不好呢?”“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莫苕!在学校有那么多的同学做伴,大家同来同往说说笑笑,马上飞又是一日,多有趣!你一个人冷清清地住在那山坡上,有什么味?”“我不要有味,我喜欢冷清。”“儿啊,爸爸不放心你!”“没有人要吃您的女儿!”“好了,好了,爸爸也不强迫你了。你既然不肯住学校,那你就住到你大姑家去。我一会儿回去和你大姑说,收拾一下,你今天就搬到她那儿去住。尼姑庵是一天都不能再住的。”“不,我不会去大姑家的!您说也是白说,到时候白费口舌别怪我!”上课铃响了,冉老师来了。史文远谦恭地笑着和冉老师打招呼,又连忙催促女儿:“你先去上课,爸爸一会儿再来。”他惟恐自己父女俩影响、耽误了老师上课。 史文远中午又来到学校。他再次苦口婆心地开导女儿。史微却是铁了心地不愿搬回宿舍也不愿去史茱家。史文远没有办法,跟着她去观音洞看了看,又说了一番现话。史微还是不肯妥协,他只得忍气吞声:“那爸爸另外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说完又走了。 其实早上从学校出来,史文远就在各处活动。这个世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史微的倔强,他不得不让步。可他不放心尼姑庵,因此决定在学校附近找一家有空房又靠得住的人家。他一上午都在为此奔忙。在柳树湾,他碰到史家村以前老支书的女儿——早些年他和她父亲往来厚密,她认得他,叫他叔叔,说她已经成家就住在这里;于是他把想租房子的事说了出来,并向她打听情况。她听说史微在一中读书,明年就要高考,很是羡慕。她和史微是小学同学,比史微大几岁,小学毕业就停学了;十九岁嫁到柳树湾渔业队,现在孩子都会走路了。她说她家刚好有房子闲着,是她小姑子闺房,小姑子今年三。八结婚,这房一直空着。史文远就去了她家,跟她公婆说了原由。她公婆都是忠厚的渔民,理解他做父亲的苦心,愿意以每月十元的租金把房子租给他。史文远这才宽心一点。尽管他做了让步的打算和安排,他还是存着最终说服女儿的愿望,才在女儿面前那么说。 史文远去了史茱家,在史茱家吃了午饭,又休息了一个小时,才又去柳树湾房主家。他和女主人一起打扫了房子,估计史微放学了,又赶去学校,给史微搬铺盖。 冬天日子短,天黑得很快。当史微卷了铺盖随着父亲来到柳树湾租用的房间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楼房,她住的房间在楼上。房内一床,一桌,一椅,简单够用,宽敞明亮,不像观音洞斋房内还堆放着其他杂物,史微一看心满意足。 史文远放下木箱,史微把铺盖放在床上,父女俩都想先休息一会儿。史微边休息边打量房间。史文远看一眼女儿,看一眼房间,满脸宽慰地说:“你讲爸爸给你找的这个房子好不好?又宽绰,又亮堂!你看这里:这张桌子放在窗户下,你坐在这儿学习,抬眼就是对面的丹山洞。如果学习累了想换一下脑筋,你又可以到外面去看看。”说着转到走廊。史微跟了出来。史文远一边指点一边说:“站在这走廊依栏望去,你看对面:那是大酉山,那是丹山洞,那是滚滚的一江河水。风景又好,眼界又开阔。可惜丹山寺没有了,在以前,这都是辰阳有名的地方!”史微顺着父亲所指看去,果见山河尽收眼内。顿了顿,史文远接着说:“爸爸最放心的是这户家人。他们居家过日子,本本分分;不像那庵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可以往来。再说他们一家就是两位老人和媳妇、孙子在家,又都住在下面。你要安静的环境学习,你在这上面就安安静静的。”说着又看一眼史微:“还不好啊?你不肯住学校,你要住在外面,爸爸都依了你。从今往后你再不努力学习,你怎么对得住爸爸?你怎么对得住你自己?儿啊,你已经大了,该懂事了,你莫要爸爸操心了才是。”史微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休息过后,父女俩开始布置东西。当一切安排妥当,史文远站在那儿,把整个房间环视了一眼,似完美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如释重负地笑了。史微不经意间看到父亲那种淡淡的笑容,竟是很满足,很天真,很得意;她不禁眼眶一热,自己赶紧把目光移开;心,却一阵揪着一阵地痛!《清平乐》叹曰: 谁家忤逆,乖异其行迹。遗世身心如铁石,那管家君无力。 堪怜有梦灵魂,谁来守护青春?寄语劬劳课子,讻讻不敌温温。 |
二十六、祝你是个好女孩子 十二月六日,史微收到秦安之的回信: 含华: 不要开玩笑吧。我盼了这么久的信,竟是这样的 ,多叫人失望。三个月了,我就这样忍耐着。每天当我拿出信纸,我就提醒着自己不要做傻事。我不给你写信,是希望你能安心学习,可你还是这么胡思乱想。中考已过了吧,你是否能把你的成绩单给我看一下,让我大饱眼福呢? 前天还听人说黎昪得了白血病,住在怀化医院里,许多人去看他。想不到你与这也密切相关。我是不太了解你,可我听过许多人谈论你,大致说的坏话多。但我不这样以为。说归说的,我不去管它,但这需要多大勇气。事实上你也很怪。思振说你在初中的时候就到处乱跑了。你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我也看得出。开始我还以为你苦闷,于是与你接触了那么久,但你却当真的。我没有办法,最后连自己也无法摆脱了。因此,我也当真的了。没想到你现在还要做游戏,浪费感情和眼泪,都是坏女孩子做的事。 刘琥珀曾把那日记本抢去了,弄得我们都哭笑不得。你以为我都没有眼睛耳朵吧?你问我江豪怎样,我怎么说呢?预考前他偷了徐发隆等人二百多斤饭票,去了武汉,你没听说吧?仿佛在我们预考的时候,你到宗老师那儿找过他的地址,对吗? 我不管你过去,只要你现在能真心对我,我便发誓也真心对你。你以为我猜你,其实你还在猜我。我说过我有悔恨的事,没有告诉你,但以后告诉你不会算晚吧?因为这并不能影响什么。我有要你认真想过,不要冲动,你于是这么做了。我说你会后悔,你就怕了。你在找理由推脱,就怕以后我这悔恨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你要我过去无后悔的事,我怎能做得到呢?我只能保证将来。 你不该如此对我的。假若你真正这样做,你知道会使一个人多么痛苦。他已经发誓真诚待你,况且他从来没有爱过其他女孩子。他只能专注于此,怎能移情呢? 我感谢月桐还能记着我,并能默默地鼓励我。我没能完成她所希望的考上清华大学,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她能这样对我。我做不到,我对不住她。 日记本我记了许多坏话,真的,我不愿退回。既然我接了,你给了,我就希望能永远给我。你答应吗? 祝你永远是个 好女孩子。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日 安之 史微边看边想:“我没有搞错,他是爱我的。”“许多人谈论我,思振也说我。我究竟做过什么事碍了他们?他们自己就比我清白、纯洁吗?我从不在背后乱说别人,他们扑风捉影地说我,这是‘好孩子’道德品质中的哪一条优点?谁需要你用勇气去爱了?我最初和你交往,我存过那样的心吗?是你自己先说要我爱你。”“哼,原来你们都知道‘做游戏’。苏月桐也说‘玩游戏’。我当真,你没有办法?你们为什么这么虚伪?到底是我要你们浪费感情和眼泪,还是你们要我浪费感情和眼泪?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黑白颠倒?”“江豪,江豪又怎么样?我问你,我去向宗老师打听他的地址,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明人不做暗事,我像你那样明明不爱别人,却又和别人保持那样的交往吗?”“你不管我过去?我过去到底惹着了谁?你以为你有多么崇高、纯洁,我需要你的宽恕?你有什么悔恨的事,关我屁事?你多什么情?谁要你保证将来?”史微又气又恼,又怨又恨,及至把信看完,心迷神乱,乃是茫然自失、不知所以。 然而恼恨过后,她原谅了秦安之在言语措辞上对她的不恭:“我的直觉是精确的,他是真心爱我,正如我在心底希望拥有他一样。我想苏爱他就像黎爱我吧。我曾说过多次,我决不会爱黎昪: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是趾高气扬、锋芒毕露的人;他拥有的优点,我无不一一具备;我所需要的是另外一种胸襟宽厚、性情温和的人;但我确信他是人才,因此敬重他。苏听我这样的回答只是沉默,痴情的她相信安之终会归她,所以我的真诚被她否认。记得青青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也是这样的回答。只是她们不肯信我,她们都主观地认为我该爱黎昪而不该爱秦安之。可是,生活中每个人的观点和看法都应该是一样的吗?看来苏和黎昪都是在单思。我愿做出牺牲,为苏,也为一颗即将消失的灵魂。不料我竟深深伤害了自己时刻思念的他——秦安之。他是一个真诚的人,对他趋于保守的思想,与他接触中也有所认识。那次写信竟是顾此失彼,我伤害他的语气、用心太多,我失去了一份真爱。我将如何补偿自己呢?愿这一次挫折使我成熟、稳重。瑜卿,放心吧,我的爱情再不会给他人。可你是否知道,你的误解,你的错误分析和认识也激烈地令我生气。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只有我知道我真诚。就是这容不得半点虚假的真诚,使我易于被人伤害。我不在乎,我会坚强地走下去。” 史微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在出租屋学习,倒也称心如意。 肖紫英闹情绪,昨天一天不来上课。史微早上见她还没有来,心里很不安,担心她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伤心了。 前不久,肖紫英既没有请假,又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缺课两天;以前她曾有过出走行为,大家看她好好地回来才放心。史微初来该班,见帮助她的好心同学有不少,就和她没有多少往来。一次大家谈论生日,她俩惊喜地发现她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此一点,无形之中她们内心就靠近了一些。生日那天,肖紫英写了一首诗送给史微,她们说到各自的遭遇,共度了一个美好的十九周岁。此后,尽管她们表面上并不热乎,史微内心还是多了一份特别的牵挂。肖紫英六岁遭遇车祸,史微六岁遭遇父母离婚,她们认为自己生辰八字不好,注定了命途多舛。这有一点宿命论的味道;但史微相信。史微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灵存在,可她并不迷信。她以为,神灵像明察秋毫的裁判,所做的判决是根据人的行为定夺的;因此,她从来没有想去乞求他们特别宽待;她只要她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只要他们看了不厌恶不失望,她的内心就安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拥有一颗坦然的心灵更好呢?如此说来,相信神灵存在未必不是好事。 第一节课结束了,史微望着出出进进的同学,正在心焦地想着肖紫英;这时,肖紫英住着拐杖出现在教室门口,史微眼睛一亮,悬着的心终于塌实了。 |
第二节是语文,冉老师上完课,宣布下课之后没有马上离开。他若有所思地收拾好教本,冲史微道:“史含华,你来一下!”说完捧着教具往外走,到走廊才停下来。史微一边琢磨是不是不住校不来教室自习,他知道了不放心要问一下原由,一边就跟了出来。她做好了心理准备,默默等待他问话。也许史微严肃的模样让冉超感到有趣,他看她一眼,非常神秘非常高兴地笑了,却并不急着说话。他抬起右手,从左手一堆教具里抽出一张叠好的东西,一边望着史微笑,一边把它抖开。史微正在纳闷,只见他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是什么?《绿苑报》!”说着用左臂夹好其他东西,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指点道:“你看,这上面有你的诗歌!你在这儿!”犹犹豫豫的史微看着满版密密麻麻的铅字,终于艰辛地看到了“史含华”三个字。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过《绿苑报》,原来是她的诗歌《得失》挤在那里面发表了。她正要细看一番,却感到冉老师在抽取报纸。她下意识地捏紧了一点,可冉老师用了更大的力。她松开手,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他。冉老师笑吟吟地把报纸叠好,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又看一眼史微,然后就笑眯眯地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冲着她笑。史微茫然地站在原地,暗想:“为什么不肯让我看一看?看一看都不行吗?既然您不肯让我看,又何必告诉我?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我来求您吗?您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在心里感激您的知遇之恩,难道您一定要把这种师生情谊庸俗化吗?既然您不肯给我看,算了!”也不吭声,默默目送冉超离去。此时教室的同学,早已站起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天晚上史微做梦了。梦中,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极其舒服地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感觉被窝热烘烘的好温暖,享受极了!她欢欢快快地爬起来,预备整理简洁的床铺,此时发现是睡在伯伯家堂屋的一角;不禁想:不知道爸爸又到了何方?沉思之际,床头的鸡笼内,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鸡粪的恶臭,一阵一阵地向她袭来,打断了她想念父亲的思绪。她这才注意到,刚才睡的床竟是紧挨着伯娘的臭鸡笼。她开始清理床铺,却发现自己所盖的东西,最上面是一件烂蓑衣,蓑衣下又有一件破旧的棉衣,再往下,才是发了黑的被子。不幸的是,尽管有蓑衣、棉衣为她遮蔽,屋顶瓦缝里漏下来的雨水还是把棉被浸湿了。她不当一回事,好像习惯了,仍然欢欢地整理着,把蓑衣挂到发油的黑壁板上,把棉衣、被子叠好,把床单拉整齐;于是,这紊乱的一切顺眼多了。她亲切而留恋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整理整齐的地方,又要走了。 史微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回想清晰的梦境,不禁暗忖:“自从奶奶去世后,伯伯堂屋就再也没有铺过床。伯娘把鸡笼放在屋旮旯是实,但那屋顶是从来不漏雨的。伯伯一年检视一次瓦片,每次都慎重其事,怎么会漏雨呢?这是一个梦,只是它要预告我什么呢?那烂蓑衣、破棉袄、被雨漏湿的棉被、臭鸡笼,究竟代表什么?我虽然很穷,可也没有穷到这般地步。这个梦可真怪!不过我既不在乎这个梦,又非常喜欢这个梦:不在乎的是梦境中的贫寒遭遇;喜欢的是梦境中有一颗充实的心灵,使我对待不幸有了那一份安然和洒脱的心情。我是坚强的,我有寄托,就像苏所说的那样,我真的拥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在精神领域宽阔无边的世界!瑜卿你说你不太了解我,的确如此。别人说我的坏话你就信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我的追求?我怎会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话说回来,我也不在乎你们的看法。看将来吧,等我真做出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说到爱情,我会把我的爱情拴在你那儿,至于别的感情,我还会流动、迁移。因为我只有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爱以我的方式传递出去,我的生命才会真有意义。”史微想不透梦兆,就天马行空地想了别的。 别的无非思念。她虽然决定放弃秦安之,但无法禁锢自己的心。她的心说:“瑜卿,你听到了我的呼唤吗?我要你,我想着你也在想我。伴随着这无处倾诉的思念,我的心在痉挛。我相信我们之间有感应,这感应正安抚我。愿你也得到相同的安慰。”“瑜卿,我多么希望你能吻我,我多么希望我给你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我多么希望我之广博胸怀能为你无际的胸膛所容纳——我的爱情能舒服地躺在你那儿,而我对于人们深厚的爱的意识能够自由往来。我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一个好女孩子,我只愿自己的天性能为你所接受,并且也希望你像我把你引以为自豪一样你也把拥有我作为光荣的事。瑜卿,我多想告诉你我所想的一切,好让你更好地爱我痛我支持我;然而,我现在不得不保持沉默。” 正如史文远所说,作为一个寄宿生,没有比住在学校更方便的。史微住到外面,其他的都好,就是洗澡不方便。这二天早上,一个多星期没有洗澡的史微实在忍不住早晨热水房大量热水的诱惑(在学校,早晨的热水过剩,而晚上的热水总是供不应求),洗了头发之后,又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第一堂课上课铃响了才扛着湿淋淋的头急匆匆地赶到教室。这引来了许多同学的目光,可看她毫无表情,他们也见怪不怪了。 第四堂课是体育。史微站在大家后面,梳理还没有彻底晾干的头发,准备绑了上课。这时老师已经到达操场,同学们都开始自觉排队。史微梳好头发,偏头往口袋插梳子,发现唐大业落在一旁,正怔怔地站在那儿,面带温和的微笑,痴痴地注视着自己,连队也忘记排了。史微知道,那是一种由衷地爱慕;但是,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地转过头,一边捆头发,一边往队伍里走。唐大业见她那样冷淡,犹如遭遇一顿无可辩驳地抢白,一下子就阉了兴。他低了头,兴味索然慢吞吞地踱到队伍里。 如果说史微以前只是猜测,那么这次她非常肯定唐大业是在爱她。想起他平时常在自己面前做一些很天真很可爱的小动作,一种爱莫能助的烦躁涌上心头:“我曾被你这副模样诱惑得很想恋爱;可是,如果说我们在这方面曾经互有好感,互有爱慕之心,那现在是绝对已经成为过去。座谈会上,你是那么肯定地否认了自己的感情;那一次,我的心就冷到了极点!我也曾分析过自己的感情,我是被你唤起过疯狂的恋爱欲望;可是,那一种欲望说冷就冷了,就真的冷了!不像我对瑜卿的那种感情,千锤百炼还在那里。也许,这就是诱发性的爱和真爱的区别吧。上次看电影,如果说芳韵讲你对戴雨薇有那个意思是在试探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如说芳韵在无意之中使我加固了对你的提防。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和戴雨薇她们才是。冉老师公开说你很有潜力,我们班那么多漂亮女生都看好你,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何必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史微机械地跟着同学转,想到此处,不免又想:“你其实真的很不错,我也很欣赏你。作为文学爱好者,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纯粹意义上的朋友呢?我喜欢你那种阳光般的微笑,我研究过,你对其他女同学也是这样笑的;如果你能像我那样消除那种心态,我们能够像其他同学那样坦然地相视微笑,那有多好!异性同学之间,不应该局限于仅用那种爱意来维系其亲密关系。我们首先是人,其后才有男女性别之分,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归到人的概念之内,凭共同爱好、高尚情操结成一种纯洁的友谊?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应该有这样的胸怀。” 史微这天又穿上了芳韵赠送的那件衣服,再次得到女同学的夸赞。她省视镜中的自己,发现真有一股军人气派,就像同学们所说,她与众不同,魄力无穷。她知道这一切来自于哪里,暗下决心:“我要去照一张相片,把我青春岁月里桀骜不羁的模样留下来,作为纪念。”她没认识到,她和以服从为天职的军人有着本质区别:她从不屈服于任何她不愿接受的人、事、理。 |
二十七、我管不住别人嘴巴 十二月十一日,苏月桐来告诉史微:“黎昪昨天转回辰阳中医院。怀化医院对他无能为力了,他家人听说中医能治好白血病,决定带他回辰阳继续治疗。他的病情越来越恶劣,很多时候是昏迷不醒,全靠输血维持生命,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中医治疗。”史微意想不到的是,黎昪转院回辰阳,也完全打乱了她的生活。她离开学校租房的目的和愿望变成空想。 史微放学后去了中医院。她想起前些时候的决定,很感慨:“真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荒唐事!想一想那份天真和善意,竟造成很多人情绪不佳,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可是,事已至此,如果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看来,荒唐也有荒唐的道理。瑜卿,你要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和你争我。”这样想着,不觉到了中医院。前年楮绿珠生病,她曾跑上跑下地照顾她,因此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黎昪的病房。 病房里只见黎大娘站在角落里听一个女医生说话,黎昪静静地躺在床上。史微望着那位女医生,只觉眼睛一亮:她高挑的个儿足有一米七五,她细腻光洁的面庞又嫩又白,她的双眸又亮又大;她举止大方自信,语言热情奔放,行为干练大度;她的美丽端庄使你猜不透她的具体年龄。见史微进来,她朗声道:“黎昪,你又有同学来看你啦!”转过来又对史微说:“他刚刚躺下休息,你坐着陪他说一说话也可以,但不要太久了。”接着又对黎大娘说:“我回去了,您老人家也休息一下吧。”黎大娘千恩万谢地说:“您赶快回去吃饭吧,都下班这么久了!”史微望着她翩翩离去的背影,觉得要多好看,就多好看;不禁问:“她是医生?”黎大娘说:“唉,她是医生。傅医生人非常好!”史微就知道了,这个别具风姿的女医生姓傅。 黎昪躺在床上,原本高大的躯体已经干枯,现在被白色的被子遮盖,只隐约可辨。史微拣了一些可说的话、可问的事和她母子说。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疾步走了进来。他走路的姿势很洒脱,他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黎昪的兄长。他比病前的黎昪要矮那么一点点,要瘦那么一圈儿;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似乎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灵气,因而活力无限。这灵气,好像正在燃烧且永不会熄灭的生命之炬!和他相比,病前的黎昪身板显得太庞大,眼睛显得太呆滞。史微看见他,一下明白黎昪身上多出了什么缺少了什么:那就是不该有的死板之气,和应该有的灵巧之气!换而言之,黎昪给人的整个感觉是大而不当,小而不精!黎昪啊,你要原谅她的可怕想法,因为这一刻她所感悟到的真是这些!上帝啊,饶恕她的可怕想法,因为这些都是自动从她脑海里跳跃出来的!她不想冒犯、看定一个正在生病的生命,她深感这些思想不着边际;可是,这些骇人的想法真是自动跳出来的!世上的事情,有多少是你想控制却控制不了、想说清又说不清的呢?更何况一个人闪动的思绪?这人果然是黎大娘的儿子,他叫黎明,可用两个字来形容:“神俊!”黎昪非常欢喜地把他和史微作了相互介绍。看得出,黎昪是万分喜爱、景仰他这个哥哥。 外面的天早已黑下来。史微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史微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苏月桐班上自由复习,因此她和她们结伴看望黎昪。路上,大家议论复读班几个男同学争先恐后为黎昪献血的事情,都为他们的精神感叹不已。为了黎昪,复读班许多男生查了自己血型,其中两个和黎昪血型相合,都愿意献血。到达医院,看到傅医生和一群早来的男生正围着黎昪说笑话儿。黎昪上午输了一个同学献的300CC血,精神好多了。他们在议论:专门靠卖血赚钱的人,他们头天晚上会喝大量盐水,买那种血,质量不好。这几天,傅医生对黎昪的关心、热爱,很快在男同学当中被传为美谈。给黎昪输血的男生都是上午不上课来医院,他们直接和傅医生打交道,了解的多,因此非常仰慕她的人品,也对她颇为好奇。也许是环境特殊、目的一致,大家忘了忌讳,你一句我一句地和傅医生说笑,有意制造愉快气氛。傅医生对大家说:“他那天从怀化转来这里,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我。是我把他安排进这间房子,是我把他扶上这张床。我说这么一个男娃儿,躺在担架上看不出什么,站起来那么高高大大的。那么一个英俊、漂亮的娃儿,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好!他和我有缘,他遇上我就一定能好!我这人命大福大,我叫他认我做寄娘,他是我寄儿了,他就休想把我落下!”说到这里,又冲病床上的黎昪道:“黎昪,有寄娘在,你不要怕!寄娘会竭心尽力地想办法医治你!你看你的同学那么热爱你,大家都舍不得你,老天爷他看着呢。你会好起来!我们娘儿俩要有信心!”一个男生说:“您那么年轻,黎昪认您做寄娘,那我们怎么叫您?”“你这个小鬼头!你是黎昪的同学,跟着他喊,你该叫我阿姨啊!我儿子都已经满八岁了,你们都是他的大哥哥、大姐姐,叫我阿姨,我还占了你们的便宜不成?”黎大娘就说:“人家傅医生的爱人是这中医院的院长!父母是抗美援朝的老将,南下的干部!她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生的呢!”闻此大家几乎是齐声问道:“是真的啊?您真是在战场上生的?您的孩子真有那么大了?”傅医生说:“这还有假?我老板是谁难道黎昪妈妈还会乱说?我听我老娘说,生我的时候,美国佬的子弹就在她头顶上飞!他们也没有想到我能活下来,要不怎么会说我命大呢?”说着又把话题转移到黎昪身上,可见她是真的喜欢黎昪。而大家听了她那带有传奇出生的故事,更是倾慕不已。 傅医生走后,大家说笑了一会儿,也都回了学校。 史微的所作所为,芳韵看在眼里,说:“你不要那么自负!你以为你是谁啊?你那么做有什么用?”史微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情况。复读班那么多男同学争相为他献血,谁不知道希望他病好只是一个心愿?可他们为什么还要那么去做?”善良的芳韵就不做声了。因为来自同一地方,朱青青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史微,回到学校后,她来找史微谈话:“你到底爱不爱黎昪?”史微说:“我记得你以前问过这个问题,我也告诉你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你不爱他吗?那别人为什么说你爱他?”“我管不住别人嘴巴。”“你不要太自负了。你要好自为之!”朱青青是真心爱护史微,史微记道:“现在一切矛盾都聚集到我身上,我执著地要把这一切缓解,使之都得到妥善解决;然而,一颗坦然的灵魂因为平时紧闭大门,当她敞开着要向这个世界奉献珍贵的爱意时,大家竟然都不相信。”想到同学的普遍看法,想到自己对黎昪的怜惜、对苏月桐割舍不断的友情,以及秦安之的误解,史微就心中的爱和爱情,以《给你》为题向“瑜卿”倾诉: 独自爬过万变的路段 我细嫩的心儿 在煎熬中变坚 我生命的原色 在煅烧中日趋纯净、鲜艳 我大胆地宣布我之所爱 我爱春风吹绿的枝蔓 我爱骄阳烧烫的沙滩 我爱硕果累累的秋季 我爱萧条无遮蔽的冬天 我爱风和日丽 也爱阴雨绵绵 我爱热烈的白昼 也爱寂静的夜晚 瑜卿,我至高无上的神 别以为我的爱泛滥 它各有姓名 并不兼管 以它之真诚与纯洁 我愿轻浮庄重、讥讽恳切 我愿敷衍化为强烈的责任感 我愿虚伪销声匿迹 欺诈羞愧难展颜面 我愿啊,以爱唤醒爱 爱能切断一切罪恶之源 爱填平苦难,让世界生机盎然 瑜卿,我的神 别以为我的爱泛滥 你那样高明缘何变得这般愚顽 爱情和爱难道很难分辨 爱我吧,接纳我的天性 别去理会别人的偏见 你的爱情深居简出 我早已痴迷,并且期盼 我珍重地守护着 一直在内心独自缱绻 如今我在怯懦中说了谎言 也许你品尝了青春的苦涩 但爱我的未来可能很甜 我们的爱情心意相连 史微写完此诗,柔肠寸心已是不能自制。现在她的身边,知道她情感动向的,能够给予她一定理解和支持的只有芳韵一人了。 |
十四日,史微放学就赶去医院看望黎昪。 病房里只有余航标在陪黎昪。余航标是副县长的儿子,史微记得他成绩一般,可一点也不顽皮,脾性又是特别怪。他从不跟任何人恼,总是笑模笑样。缺课、迟到、不完成作业遭李老师骂,他是那个样子;欺软怕硬的同学取笑他,他也是那个样子;他好像可长可短、可圆可方;可谁也没占他的上峰,因为你作用于他的力都是白费。他不威不恼,独来独往,自得其乐,史微从初中到现在没和他打过一次交道。他见史微进去,就带着他那菩萨般的微笑说:“史含华,这里有你 。”史微先看了一眼黎昪,此时他睡着了;她以为余航标所说的信是黎昪应她的请求写给她的,就问:“在哪儿?”余航标指了指床边,说:“在那儿。是你写给他的。”指了指黎昪又道:“我要看但他不允许我看。”史微一下明白:“难怪这两天关于我的谣言变多了,原来是你故意把我暴露了。你把我暴露给大家看,是要告诉大家说我史含华在爱你、追求你吗?你为什么还那么爱自炫其能?”她心里透亮,却不露声色:“我还以为是他写给我的。我写给他的信,你告诉我做吗?我还不知道我自己给他写过信?”他们聊了起来。 黎昪还没有醒,黎大娘去搞晚饭了,余航标说了几句之后,叫史微照看黎昪,告辞了。余航标走后,史微翻了翻他指的地方,发现自己写的信果然在那儿,于是顺手拿起来揣进口袋。这是她对黎昪个人的承诺,不愿旁人观看。 史微收好信,四处打量,刚想为黎昪做些什么,张皓岩老师由一大群同学簇拥着从门口走了进来。史微礼貌地站了起来,一边叫他一边让地方。大概史微一个人在这里出乎大家意料,许多男同学不看病榻上的黎昪,反而都注意地来看她。史微迎着这些目光,知道自己又为大家提供了闲话的资料。张老师用不经心的目光答了她,问:“黎昪他还好吗?”说着把目光转向黎昪。史微小声答道:“他睡着了。我也不大知道。”黎大娘端了东西紧随人群之后,由他们让了道儿,这时走上来反复叫唤:“昪儿,昪儿,你老师、同学来看你了。”边摆放东西边请张老师坐。因为人多,先到的围在病床边;后边的站在离病榻远一点的地方,挤挤插插地把整个病房塞满了。张老师看着这位属有将才之风的爱徒如今苍白、消瘦成这样,一时竟默然无语。“张老师!”被黎大娘唤醒的黎昪,看见张老师和大家,边喊边想坐起来。这时张老师才稳住情绪,急忙上去摁住他,叫他依旧躺着;但黎昪还是坐了起来。大家赶忙又请张老师坐。张老师坐下后,握着黎昪伸出来的手,嘘寒问暖,说了许许多多安抚的话。史微看着这位头发花白、清瘦矍铄之中流露出沉稳、坚毅的老师,听着他那低沉、厚实的声音,内心涌出一股暖流。 天黑了。张老师走了。同学们逐个与黎昪招呼后,也陆续跟着走了。史微站在最里面,因为不是和他们同来,平时也没有交往,没随他们一起走。大家散尽后,史微怕黎大娘弄来的东西放冷,忙催他们先吃东西。黎明早到了,一边和黎大娘说话,一边端东西招呼黎昪吃。时间不早了,史微准备返校。黎大娘看出史微用意,牵一牵她的衣角,走出病房,史微会意跟了出来。在距离病房不远处,黎大娘停下来,小声道:“史妹妹,你昨天一天没来,我黎昪睡醒了就问我你来过没有。昨天星期天,你们很多同学都来看他了。每来一群人,他都要往他们背后望,今天一天也是。我看他情形,那些娃儿来不来看他他都不那么在意,我琢磨他是在望你。”黎大娘吞吞吐吐地说完,眼巴巴地看了史微一眼,低了头。史微看着这位老人家殷切的、小心谨慎的目光,不吭声儿,默默地又回到病房。隔了一会儿,黎大娘装着去哪儿做了事的样子也进来了。史微和他们娘儿三人拉起家常。 八点多钟,赵慧琴一个人来了。大家连忙和她打招呼。她说她刚从学校来,准备回去,随便来看一看黎昪。赵慧琴家距离这儿不远,黎明生活在辰阳,知道那地方。大家说说笑笑又闲聊了一阵子,史微就和赵慧琴结伴告辞出来。 两个姑娘默默走了两分钟,赵慧琴打破沉默:“史含华,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哦?”史微说:“独来独往仅仅是我的身影,这是表面现象。其实我朋友很多,他们都给了我很大支持。精神上,我有自己的依靠和寄托。”赵慧琴说:“遇上一个朋友比登天还难。大家说高考难,但比找朋友容易。”史微说:“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赵慧琴不做声。史微又说:“那是因为你太苛刻了。你的条件太高。”赵慧琴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吧。我可能是要求太高了。”史微脑子闪出秦安之,他们是同类项:平时成绩非常优秀,认为靠近的同学就是看她成绩好。他们有这样的成见,免不了感到寂寞。史微想起一直拒绝接近她,而心眼里从来没有忽视过她,经常和楮绿珠、苏月桐、朱青青谈论她,不禁感慨万千:“这么多年,她何尝不是在你脑海里占据着一个显赫位子?同学久了,朝夕相处,点点滴滴,哪一个人不在脑子里存着?更何况她?”想着初中时化学老师把自己当作她来提问的情景,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涌上心头:“你那么在意她,她其实也愿意靠近你。初中毕业,是她叫你在送给李老师的日记本上写字;高三时,她常和傅伊曼在一起,也有意和你修好。你在意她就像在意黎昪、邓磊他们一样。你常常在日记里提到她,激励自己向她学习;你不是不喜欢她,你只是太要强。你和大家认为喜欢巴结人的同学刚好相反,你成绩不好又自视甚高。在同学面前既自惭形秽,又自命不凡。你这种矛盾性格使你失去了许多应该珍惜的东西。”想到这里,不禁问赵慧琴:“你喜欢做什么?”赵慧琴说:“我喜欢读书。”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说喜欢读人生这一部大书。”史微说:“这可能比高考、找朋友都难。”赵慧琴道:“惟其难,所以才更有读的价值!”史微没有接话。 岔口就在前面,赵慧琴要往右走,她们相互致意就分开了。史微走在返校路上,又悟出了一份隐藏在心底的情谊。她回到住所,照常记述了发生的事情,最后写道:“作为一个在思想上有一定相通之处、在精神上对对方有所希求的老同学,我祝愿她在读人生这一部大书时,不至于像我这样在读的过程中感到困惫不堪,艰辛无比!愿她像我一样感到真正的快乐,并真有所获!愿顺利和成功永远伴随着她!” 史微写完日记是十点半钟。她决定马上就寝,第二天早早起来看书。她时刻记得搬出学校的目的,她不想放松学习。 然而,她五点半钟才醒。想起这些天并没有如打算的那样一心一意投入到学习中,她对自己的痛恨盖过了一切:“惰性使我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我恨你,史含华,你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卑劣家伙。打算两、三点钟起来看书,为什么挨到五点多?你是惧怕冬天,依恋热烘烘的被窝,你无法做到刻苦学习。你的意志呢?你这个寄生虫,你这个腐朽的家伙,你来到这里仍然是碌碌无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你会死去的,史含华!你死去谁也没有责任,谁也不会有一丝悲哀,因为杀伤你的是你自己的懒惰。悔改吧,为那一丝还没有泯灭的良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因而常常梦见父亲贫病交加、穷愁潦倒。 中午放学,苏月桐来叫史微陪她上街去熟人家取钱。回校后,她们没有踏上校门口的台阶,而是顺着河边马路走了下去。苏月桐说:“昨晚我和朱仲燕谈了一夜,朱仲燕说你固执,但我平时一点也不觉得。”史微说:“你不是说我在某些人面前显得特别强硬,而在某些人面前显得非常软弱吗?其实你知道你已经俘虏了我的心。”苏月桐笑。她们来到河面竹排上,又谈到了黎昪。苏月桐告诉史微现在有许多关于她和黎昪的流言蜚语。史微说:“对于不了解我的人,我计较他们那么多干什么?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芳韵理解我。你也理解我,是吗?对我来说,这便够了。”苏月桐说:“你看过一首诗吗?这首诗的大意是:我看着你起航,看着你在大海上拼搏,但我不能与你同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站在岸上的。”苏月桐说到后面那个“我”字加重了语气。史微说:“我理解。本来要起航的是我,要去拼搏的也是我,我为什么要因为有没有人同行而后悔呢?”这是一个深入灵魂的话题,她们都不轻松;于是用沉默来代替说话。在她们之间,沉默也是一种交流。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们离开竹排往学校走。走到入校口,苏月桐突然停下来,问:“秦安之的地址是什么?”史微一愣,心禁不住一阵绞痛,但她非常平静地说:“八七级化学系化学班232号信箱。”边说边感受心痛的滋味。不知何处涌来一股细流汇入眼眸,为了不让细流溢出来,她偏了偏头,那股细流就此打住。她笑自己昨天还在和赵慧琴说有依靠,可现在她分明感到支撑她生命的重要柱子被抽走;她不知道她生命的大厦是否坚固依然?她急忙止住伤口,接着说:“小妹妹要给小弟弟写信了?”苏月桐说:“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主动想起要当姐姐?”“怎么?迟了吗?”她微笑着轻轻松松地说。 |
下午是历史和地理。自从转入文科班,第一次听张皓岩老师讲历史,史微就深深地迷上了这门课。她不再觉得枯燥,相反,她感到历史在她面前拉开了帷幕,她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她考试成绩平平,但她觉得因为真心喜爱而体悟得比较深入,深得伟大和永恒的奥妙。对于地理课,松溪中学时,她对当女兵不感兴趣后,就开始梦想当女地质学家,像电影里的地质队员,满世界地去跋山涉水搞勘测、看风景。地图上该知道的每个地方,她基本上都知道;因此每次考试填图题,她基本都能拿下。有时候光是一本地图册,她就能够看得如痴如醉。可是,今天,上帝啊,不管什么,她统统地不感兴趣——她脾气粗暴地拒绝了历史与地理!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到她父亲,一边想一边在痛苦里徘徊,一任时间浸泡了她的痛流逝!她说:“上帝啊,保佑我吧,不要再使我的父亲因为我而感到痛心疾首!什么叫做残忍?我为什么不感到我这样虚度光阴对父亲来说是一种残忍?天啊,人类的感情究竟如何理解?上帝啊,您明白我不想对不起我父亲吗?您明白吗?”上帝不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身不由己地唱道: 掉念夭殇的爱情 滋长着,滋长着, 我泪腺内的清波。 你暴涨漫溢, 突然涌流成河! 我的爱情渐渐远逝; 它百病缠身难愈沉疴。 我幸免成为爱人的累赘, 我积重难返劣性太多。 我与凛冽的河水一同寒噤; 我邀冬日的阳光一起曼歌。 无知砸毁玉帛, 无意伸出锋利干戈, 无端蹂躏嫣红的心, 痛苦一如寂寞狂舞的嫦娥! 看捕者擒获一双飞客, 多情的犹在空中盘旋婆娑。 悲怆的思绪在轻歌曼舞, 轻歌曼舞中我的岁月蹉跎! 元遗山悟情作《雁丘词》, 累石黄土变巍峨。 谁知道哀伤复哀伤, 是唐人的《登幽州台歌》! 史微的心痛无以复加。在追逐爱情的世界里,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骄傲的公主;但是,现在,她再也扬不起她那优美的脖子高傲的头颅。她就那么为秦安之的爱心痛,一如她为母亲的爱心痛,一如她为父亲的爱心痛。 史微一方面悲痛爱情,一方面仍然为一种纯粹而高尚的爱付出关切之情。她照常去看黎昪。也许真挚的情感足以令人温柔,以前不可一世的黎昪此时特别亲善可爱。黎大娘乐见儿子面带喜色,有时支吾有事拜托史微照看黎昪而有意离开。史微初次告辞因时间尚早被黎昪挽留;第二次告辞因黎昪孩童般的央求又留了下来。这时黎大娘说她要去黎明家取点东西,嘱咐史微陪她黎昪一会儿,她去一去马上就回。史微等了许久,想告辞,黎大娘却又不在病房。她几次告辞不成,时间却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多钟。黎大娘拿了一包东西终于回来了,史微笑着起身告辞,他娘儿俩担心夜深不安全,又没有人能够送她,就留她在病房的另一张床上歇息。冬天的夜晚大家都窝在家里,史微畏惧黑暗深巷不可预测的因素,因此谦让了一回,就在黎昪的病床边睡着了。也许因为黎大娘两次起来照护黎昪,史微也被惊醒,第二天清早,当她从糊涂的梦中抬起头时,黎大娘已经煮熟了一锅鸡蛋,热情地来招呼她吃。史微不肯,急忙告辞回学校,但黎昪却表现出无法理喻的固执,叫他母亲拉住她,非让她吃了才肯罢休。史微只得依他。 回到学校,史微又被另一种感情围困。她说要成全苏月桐;可秦安之说他并不爱苏时,她对秦的爱情又进了一步。她认为她的爱情和她对待黎昪的感情不矛盾;她那样做既无愧于圣洁的爱情,也无愧于神圣的友情,所以她并不畏惧烽烟四起的流言蜚语。然而,当她知道苏月桐真要开始行动后,她方寸大乱,无法自控地乱了阵脚。苏月桐的只言片语利过万箭穿心,她无法再做任何事,决定开诚布公地给苏月桐写 : 苏: 昨天你问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当姐姐,其实在某些方面我早就发现我是你的姐姐。你一直以成熟自居,对我的“疯狂”表示了万分难得的理解;于是我的感情里多出了一个依赖的对象。感谢慈祥的上帝,在我短暂的十九年生活里,赐予我两个永生难忘的好姐妹!但我不得不告诉你:长期以来,我对秦安之的感情,和我对黎昪的感情,你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错误的。正如你所说,你是站在岸上的,我在大海上航行、拼搏,究竟遭遇了什么,我是遭遇了惊涛骇浪?还是凶残的鲨鱼?又或者是其他未知的海魔?这一切,你都不知道! 我说你是妹妹,是因为你固执得有点“专横”。我们谈过多次黎昪,我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说过,他在某些方面给我的印象极好,但我仅仅是相信他的才能,佩服他的胆识,我没有对他产生过爱慕之情。我觉得我和他的性格既不能相容又不能互补。但你不信,你主观地认为我更适合他。你那样兴致勃勃地说他属于我,我保持沉默,你又把我的沉默当作默认,你还兴奋地笑我、批评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几次,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笑,记得吗,妹妹?其实和你提出同样问题的还有青青,我的回答是完全一样的,她似信非信。她还几次问我到底爱不爱秦安之。你也不断告诉我,我不是被这个人爱慕,就是被那个人爱慕;可你心里就是不愿承认在我们之间还涉及到秦安之这个人。当然,在你面前,我也常常是避免回答这些问题。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虚荣心特强的人,我为什么避而不谈?我想我们常在一起,我之所以讲出“阴差阳错”这个词,这也并不是很难理解。正如你所说,黎很爱我,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他如果不是得了那种病,我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并非事实的事实。是的,他太需要我了;而这,正暗合了你潜意识中的心愿——你爱秦安之,你巴望我撇下秦还能够巧遇奇缘。 我一直坚信自己的情感犹如一口深无底洞的井,井面水雾缭绕,井底泉水喷涌。因为水雾缭绕,因为深无底洞,便有了外人眼中的“神秘”或“疯狂”。尽管我表面被水雾笼罩,但我心中之水清澈、甘甜:我爱,我爱所有的人;然而,我的爱情只属于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把爱情同时寄托在两个人身上,我也从来不奢望有两个男孩子同时爱我,我只渴望一对一的互动,没有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不错,我们常常谈论黎昪等男生;可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何尝不是经常谈论赵慧琴、朱仲燕?就因为性别差异,我们无知地在他们身上冠上了不同的情感名称。我们也常常谈论其他同学,只因没有产生过磨擦,我们便不是很在意。而对于我们在意的人,男同学也好,女同学也罢,我们何尝不是付出了真感情?你知道我在意赵慧琴,我也知道你在意朱仲燕,难道你能否认我们欣赏她们与欣赏黎昪、冷波等等男生有什么两样?你知道爱情和爱完全不一样;你也知道我把爱情和爱分得一清二楚;你说过我拥有了一个世界;你说过我为了隐藏自己的优点不惜暴露别人的缺点你还认为这是残忍;你说过我善于欣赏别人的优点;你说过我很富有。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事实上,你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只是,不知道是我情感井口的水雾遮蔽了你的视线,还是你自己情感井口的水雾遮蔽了你的视线?你好好地想过没有? 我知道我对不起许多希望我好的友人,以及相信我的那些同学,还有我的父亲。我力不从心,辜负了大家。你也说过我是魔鬼。我深感自己的自私、无情和任性;但我却不能改变自己的本性,我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史微写到这里,笔头滞了,心也凝固。她想告诉苏月桐,她爱秦安之;她想告诉苏月桐,秦安之爱的不是她苏月桐,而是她史含华。然而,她觉得不妥当、不可以;她的心告诉她这样做是真正地不行。如果说苏月桐该清楚这个事实,那有责任有资格使她清楚的人不该是她史含华,而是她苏月桐自己或者秦安之。在秦安之这个问题上,她苏月桐有权利自己去弄清楚;她史含华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有了此种想法,史微,她写给苏月桐的信半途而废,她自己则滑入更深的情感泥潭。《金缕曲》叹曰: 人类灵魂路,几盘旋、高低往复,莫猜归处。东海昆仑无伯仲,各有传奇无数。水与土、捏成儿女。清浊随人如影伴,究缘由还往源头去。东出日,每西暮。 多情总把痴心驭。叹当年、开天辟地,壮哉盘古。无缝天衣天崩后,缝补休言如故。血汗泪、殷勤生旅。寂寞如风吹孤独,到人前化作丝丝雨。肠百结,情千缕。 |
二十八、去邮局追回寄出信 痛苦主宰了史微,她受伤的心在不断地呼唤妈妈。她知道,她又掉进了生活为她成长设置的陷阱里,前次是理想的陷阱,这次是情感的陷阱!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却无能为力。她说:“我正接受着爱的燎烤,我倍受重压的神志在痉挛。爱的矛盾猛烈地冲击我,使我精疲力竭。妈妈啊!要是我身边有一位妈妈,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也是对我的慰勉啊,妈妈!”她的灵魂叫得声嘶力竭,她几次几乎冲口而出;但这个世界没有谁答理她。妈妈遥不可及,她断了叫妈妈的“心声”;觉得最应该向之敞开心扉的是父亲。星期天,她坐在教室给父亲写信,准备不辞烦冗地向父亲讲述秦安之、黎昪、苏月桐。是的,她爱秦安之;是的,她不能拒绝为黎昪付出她的友爱;是的,她不想伤害和苏月桐之间的友情。她告诉父亲,她现在是多么矛盾、痛苦;她长久以来是多么地渴望有一位能够安抚她心的妈妈;可最后她不得不承认:“然而我只有爸爸您。爸爸,您说我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爸爸,您会不会骂我、怪我?” 时间飞快流逝,学业一日荒芜一日,她知道她辜负了父亲的期盼,以及父亲的爱和劳累,这种愧疚和自责也有如炼丹的火,正炽烈地把她煎熬、灼烧! 正在这时,苏月桐来找她,朱仲燕在下面等苏月桐,她们是来邀她去二中玩。路上,三位姑娘从议论同学到议论黎昪到议论同学如何议论黎昪和史微。史微始知,爱黎昪的女同学很多。不仅如此,朱仲燕说:“许多同学认为你是‘一相情愿’地在恋黎昪。”史微听了,心里先是一喜,于是连忙问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大家真以为我是一相情愿地在爱黎昪?”苏月桐道:“黎昪本来就是一个领袖式的人物!你天天去医院,你难道没有看出爱他的人很多吗?”史微像一个被强派差事后被赦免了惩罚的孩子,又意外又高兴:“这是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朱仲燕不知其意,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苏月桐叹息道:“如果你生活中没有秦安之、曹园菊和我,我真不知道你怎么生活!再简单不过了的事情,你却判断不出来。”苏月桐继续道:“你再也不要去看黎昪,要学习,要把你自己钉在桌子上。不管你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都不要动,尽量克制,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史微觉得压迫自己的三座大山顿时移去了一座,竟是又高兴又疑惑! 来到二中,她们各自去找自己的朋友。 史微见到曹园菊,把自己的处境和造成这种处境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最后她说:“我认为不是我‘一相情愿地在爱黎昪’,而是黎昪真的需要我。除非黎昪在怀化住院的时候也曾再三把他的地址告诉别的同学,并像嘱咐我那样嘱咐别人;除非黎大娘也曾暗地里对别人像对我那样说过。可他们有那么做的必要吗?如果他们真那么做,那不是太自私了吗?这怎么可能呢?我认为还是应该去看黎昪。”曹园菊说:“你应该把这儿发生的一切告诉秦安之,并取得他的同意。就良心而言,你做你可以做到的事情就行了。”史微说:“可苏月桐怎么办?我觉得我离不开他们两个人。我喜欢秦安之,可我也喜欢苏月桐。”曹园菊说:“如果你在只能选择他们当中一个人的情况下,你选择秦安之还是她?”史微说:“当然是秦安之。”接着又问:“假如我答的是选择苏月桐,你怎么看?”曹园菊果断地说:“这是不明智的表现。友谊固然不可少,但是时刻与你在一起的不是朋友。朋友将来天各一方,并且到处都可以交。随着环境的改变,为了适应环境,人们必须结交新的朋友。而过去了的朋友已成为过去,真正在你身边的永远是爱人。当然,刻骨铭心的朋友可以保持联系,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通信联络。”史微越听越惊!她从来没有想过:友谊不能替代爱情,爱情比友谊更重要。她在心里争辩:“可是我不同。如果没有朋友,我也不会有今天。在我的生活中,友谊一直是支撑我的一根大柱子。其实这是你的行动告诉我的;没有你,我真不敢想象这些年如何走过来。朋友怎么会不如爱人呢?你一直在我心里不可动摇地存在,可那些男娃儿,不是说换就换了吗?对了,你说的是爱人,是将来可以陪伴我一生的爱人!你说得非常有道理!”史微又惊又喜又伤感:“我曾想象自己和你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这么说,我们将来也要天各一方吗?我不能和你们保持永恒的友谊吗?”史微习惯把想法藏在心里;这些年,除了在人生座谈会上假借菊花间接说过她爱她的朋友,她从不曾在曹园菊面前说过她多么地爱她、敬她、需要她;对于其他朋友,她也是如此。曹园菊也许从来就不知道,她对史微的影响多么巨大!友谊对于史微是多么地重要! 在史微的心灵深处,其实黎昪给她的压力并不大,她也并不惧怕同学的闲言碎语。她真正的压力来自于因为秦安之而面临和苏月桐竞争,以及因为不能做到专心致志地学习而深感愧对父亲。她暗忖:“我需要爱情,但我也相信、崇拜友谊的力量!如果没有苏月桐,我也不会对自己充满信心。你使我避免了许多错误,让我不做糊涂事,并给予我许多鼓励。苏月桐同样好;她使我发现自己的价值,使我增长志气、坚定信心。朋友怎么会不好呢?” 这晚,史微和曹园菊去看了电影《“野玫瑰”招婿》。看过电影之后她非常烦躁。在她看来,秦安之深沉,并忠于爱情;她担心、害怕她那样反复折腾会引起他的怨愤。 第二天早晨返校,史微找不到朱仲燕和苏月桐,一个人落了单。经过街上时,她赶去医院看望了黎昪。她想证实朱仲燕和苏月桐昨天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事情真如她们所说,她就再也不去医院了。 史微:“我经常来医院看你,有人说闲话了。” 黎昪:“你管他那么多!” 史微:“你到底要把我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黎昪:“这个问题提得不入法呢。看来我得改变自己。塑造你是你自己的事,怎么说我呢?” 史微:“环境改变人。” 黎昪:“人改变环境。虽然人有适应环境的一面,但最终是人改变环境。” 史微知道这样说下去说不出名堂,也不敢把话挑明,就转移了话题:“大家把余航标当作一个谜,他这个人怎么样?”自那天碰到余航标之后,一次赵慧琴特意在她面前提起余航标,她估计,谣言也许是从余航标那儿开始的。 黎昪:“他是一个味人,谈不上什么谜。” 史微马上知道这样说也说不到正题上去,于是又说:“前一段时间,同学都把你当作谜进行探索。” 黎昪:“其实每一个人都很简单。把别人当作谜去谈是愚蠢的表现。” 史微:“不!这可以说是探索人生。” 黎昪:“说探索人生是光耀堂皇的话。” 史微:“怎么是光耀堂皇呢?” 黎昪:“别的不说,和我争歪歪话你还争不赢。” 史微偃旗息鼓:“我从来就是喜欢听,不喜欢说。” 黎昪笑道:“难怪你越听越哑了!你是不肯说呢。” 离开病房,史微满心想的是秦安之:“眼看着爱情就这样从我的手上滑落。瑜卿,你为什么不来第二封信?我多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冷酷和强硬;我多么希望你能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拯救我那颗深藏着的脆弱的灵魂!” 第二天,史微去复读班,见女生都聚在一起,正在议论黎昪以及相关事情。她们先是说那个叫秦学玖的男同学又为黎昪输了200CC的血,大家担心他这样做会影响身体和学习;而他自己则满不在乎。秦学玖是这学期从二中转来的复读生,自黎昪生病后,史微久闻他的大名,听说他是辰阳街上的,自己高高壮壮,身体很好,父母还是在卫生部门工作,大概知道一些医学常识。史微就想:“黎昪碰到这样的同学,不管将来能不能好,都算是幸运的人。”接着一个女生说:“傅医生爱人因为傅医生对黎昪太好而找傅医生吵架。为了治疗黎昪,傅医生搭上了自己所有的休息时间,把精力都放在了黎昪身上。她没有空管家里,没有空管自己的娃儿。黎昪来住院后,她爱人每一次回去家里都冷冷清清,她娃儿放学也没有了着落,她爱人因此常和她闹矛盾。那天她爱人下班回家见娃儿没有进屋在外面哭,她回去后她爱人就发脾气找她吵架,俩人还打了起来。她爱人说她自己是医生,明明知道那种病治不好,还感情用事,连自己的娃儿也不管了,把自己的家也不要了,说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爱人还骂她更难听的话,说她是见异思迁,要找一个年轻的,竟然连一个要死的人都去爱。傅医生也生气了,俩口子打了起来。她爱人个子矮,又比她年龄大,样貌也没有她出众。”这个女生和傅医生一家是邻居。她说完,也有为傅医生不平的,说傅医生爱人嫉妒黎昪是病态;也有为傅医生爱人抱屈的,说傅医生确实失去了一个做医生的人应有的理智。说完傅医生,大家又就黎昪不见起色的病况议论了起来。史微暗忖:“难怪傅医生不像以前那样谈笑生风了!难怪这两天很少遇到她!” |
这天史微心里很不是滋味:“傅医生的热情明显淡了。这个笑口常开、固执地要黎昪叫她‘寄娘’的女子,在丈夫的纠缠下对自己热爱的病人冷淡了。无可厚非!她丈夫毕竟是她最爱的人,她的孩子和家毕竟是她生命的依凭。可我竟然有点遗憾,好像她的光彩减去了一分。然而我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呢?我不是也想退缩吗?”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这个时候,黎昪更需要别人的鼓励吧?我希望友谊能够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慰藉,更希望爱情给我极大的支持。瑜卿,不知你是否像傅医生的爱人那样自私、狭隘?”史微决定听信曹园菊的话,把这里的一切告诉秦安之。写信前,她又把秦安之的信看了一遍,然后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心态,客观、公证、真诚地说: 安之: 生活在人世,与别人相比,我真正的企求不多,但对自己所企求的对象来说很是苛刻。我的企求藏在我灵魂的深处,极不愿任意放飞。我说过,在我脆弱的灵魂里,冷酷和强硬是支撑我生命的两个重要元素。可以说我很难被人理解,因为我拒绝了某些教育。在我需要管教而又无人管教的时候,是书本和老师课堂上的教育塑造了我。理解我的人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理解我的人说我是疯子。其实我只希望按照自己的原则和旨意去活。我的生命非常柔弱、渺小;然而我希望它无比坚强、伟大! 我觉得,除去自己的父亲(我辜负了我父亲对我的希望),我无愧于任何一个人。我真诚地生活,从来不对任何人虚情假意。我不隐藏自己的思想,常常把自己的观点暴露出来,任凭别人嫉恨、挑剔、评判。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只求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现在我虽然还在读书,但是对于明年考什么学校,我是没有任何希望和把握的。我给你写“求助书”,就是因为成绩差,对自己很失望,又希望振作。我休学,也是因为感到呆在学校是自欺欺人。可我的本质并不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与此刚好相反,我是一个强烈要求自己有出息的人;因此我又复学了。到现在,尽管我挣扎又挣扎,我的学习成绩还是难如人意;正如你所说,我可能不敢把自己的成绩单拿给别人看。但是,这就说明我一定将碌碌无为吗?我觉得我已经挣脱了考大学的枷锁;不管将来做什么,我不再担心自己!我唯一感到愧疚的是不能实现父亲的愿望,会令他伤心!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坏女儿。至于其他人眼里的我,说句妄自尊大的话,我根本不在乎! 这一切,可以说也影响了我对你的爱情。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我连累我父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对于别人,我可以慎重选择。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正如一个同学所说,如果没有朋友的帮助,我的生活不知将如何进行下去。我的身上没有半点现实可取的价值;尽管这样,我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告诉你:我爱你,深深的爱你。 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一帆风顺的成长。由于环境影响,一个人走起来难免磕磕绊绊。我是有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经历,但这并不等于我比别人坏。与别人议论的刚好相反,我认为我比生活中大多数的人都来得高尚、纯洁。我一向以助人为乐自居,我一向也是光明正大地生活。我不算计别人,我相信诚恳主宰了我,所以除了父亲,在任何人面前,我都生活得非常坦然。你说别人都在说我的坏话,我这算不算是为自己辩护呢?或许吧,但我不觉得。就我自己而言,我充分相信自己的人格。 黎昪得了绝症,这是你知道的。我对他怎样呢?在爱情这个方面,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相信他的才华,欣赏他的优点;但是他的自以为了不起,处处显得比别人高明,以及由此而表现出来的优越感、爱训斥人等等,这些自以为王者实则是自我陶醉的特点,都为我所不能容忍。小时候,我受尽了别人对我的粗暴,我希望的是别人给我温暖;我再不需要任何人在我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出现。所以在爱情方面,像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我从来不曾对他产生过任何异想。我偶尔发现他对我有别于其他女生,但是他的骄傲不容许他有更多的流露。我不在意他,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一位性格温柔、宽厚的丈夫,因此当大家都认为他喜欢我或者我喜欢他的时候,我非常明白他不是我所要寻找的那种男孩。这一次,他病了,他希望我常去看他。我不忍拒绝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的要求,再说撇开他让人难以容忍的缺点不谈,他也是一个值得人欣赏的人,我怜惜他的才华,我就常常去看他了。我被大家视为冷若冰霜的人,我常去看他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闲言碎语也在所难免。这些事情,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 在世俗的生活中,我看不出自己的价值;我爱你,但不敢盲目地流露,不敢对你真正有所要求。你说我时晴时雨,这一点都不错,因为我是一个时而极为自信,时而又非常自卑的人。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虽然渴望爱情,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其他追求。真的,我爱所有的人。我从不真正长久地仇视过任何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曾给我带来痛苦,我对他(她)产生的敌意也是暂时的;因为她毕竟给了我一个教训。古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就为这“一智”我也该感谢,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心里阴暗? 在我,固执或许已经成性。黎昪现在住在辰阳中医院,我还得去看他。生活中我有时相信“无毒不丈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希望你能很好地把握自己。请相信,我一直希望你好,你不必顾忌我会怎么样。我只希望,你自己不欺心,你能坦率地对待你自己:你如果爱我要我,你就清楚地说明白;你如果不爱我,你也不能吞吞吐吐。我说了我的判断能力极差,我不喜欢婉转或隐约其词。请不要痛苦和犹豫,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等着你的选择结果。 祝你解决这个问题后思想上如释重负! 史含华 87。12.22 史微写完此信,下午去看望黎昪,顺便把它扔进了邮筒。 从医院回来,史微被苏月桐找了去。苏月桐毫不客气地说:“你对自己的行为极不负责任!你总是强迫别人来对你负责,在过去的时光里,你是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别人来完成。”史微惊诧万分,以为苏月桐知道自己既和黎昪往来又还给秦安之写信。可是,苏月桐接下来的话让她慢慢地明白,她昨天去医院伤害了黎昪。黎昪转院回辰阳后,复读班看望他的女生一直络绎不绝。昨天中午、下午,他都和探望他的女生提到史微,他探她们的口气。这些女生回校后就议论,苏月桐料定史微做事、说话造次了。史微想起每一次给他念书听的情景,想起他固执地要自己吃下鸡蛋的情景,想起黎大娘可怜巴巴的话,就知道他是真的在乎自己;不觉想:“而我,竟然因为旁人的议论,就跑去医院伤害他。对于一个缠绵病榻的人,我竟然那么自私、残忍;难怪她会那么理直气壮地来骂我!我为什么总是做错事?” 这晚,苏月桐的话一直在史微脑海里盘旋,史微认真而严厉地进行了自我检讨:“苏月桐说得不错,你是总在强迫别人对你负责。黎昪也说得不错,塑造你的是你自己,你怎么能去诘问别人要把你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这不是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别人去完成吗?另外,苏说你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你为什么那么心虚、惊慌?你是觉得有愧于她吧?她对你那么好,叫你不要再去看望黎昪,叫你认真学习;你为什么真就要因为瑜卿而做对不起她的事呢?你不是说要成全她吗?为什么出尔反尔?”史微越想越对自己不满,决定采取行动,挽回错误。 第二天早晨,当一中学生从各个不同角落急急忙忙赶去上课的时候,史微行色匆匆地来到邮电局,候在紧闭的大门外等待别人上班。八点钟上班时间到了,邮电局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史微紧随工作人员之后,当她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刚刚落座,她就急忙对其中一人说:“我是一中学生。我昨天下午放学寄了 给同学,后来又非常后悔,我想取回那封信,您给我帮帮忙,行吗?”别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她又连忙说:“我不骗您!我真是一中学生。您看,这是我的学生证。”说着把自己贴照片的学生证递给别人看,又继续道:“我那个同学今年考上了湘潭大学,我的信是写到湘潭大学去的。不信您去邮箱翻一翻,一定有这样 。您帮帮我,行吗?我真的不能把那封信寄出去;不然我会惹祸的。”她很恳切,很着急,大家看着她,都信了:“你这娃儿也真是的,做什么事要先考虑好后果!你也是来得早,过一会儿信寄出去了你急有什么用?去找那个师傅,他负责发信。”史微千谢万谢后,顺着那位工作人员的指点找到另一个师傅。在一间专门处理信件的办公室,那个师傅把信箱的信都抱了出来,放在一张超大的桌子上,叫她自己找。史微,她在一大堆雪花般的信件中又仔细又快速地翻检,不一会儿果然找到了写给秦安之的信。她高兴地拿给师傅看,证实自己是写这封信的主人。师傅见她前后说的一致,给了她几句忠告,同意她把信拿走。 站在邮局门口,史微又庆幸,又失落。后来,她感到心中被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充塞,为了安慰那个失落的自己,她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借口:“这样也好!如果瑜卿真爱你,他自会再来找你;如果他不是真爱你,就这样断了岂不是更好、更省事?”走出邮局,她急忙赶回学校上课。 |
二十九、史含华不会再缠你 史微从邮局回来,第一节课已下课。第二节是语文,冉老师来得早,正在教室外的走廊和大家说笑,见史微走近,热情地笑道:“史含华,恭喜你啊!”史微感到莫名其妙,心慌地说:“做什么?有什么事?”冉老师抬起手中 在她面前晃了晃,高声问道:“你靖县有亲戚、熟人吗?”“没有。”“那就对了!你这封信是靖县一中来的。我猜测肯定是他们文学社的学生看了你发表在《绿苑报》上的诗歌后慕名给你写的。想不到这么快!”冉老师说完之后,又把信晃了晃才递给史微。看到那么多同学注视自己,或者是有意假装不注意而实际上又竖着耳朵在听,史微不免想:“您又不是在讲课,那么大声干什么?您是说给我一个人听,还是说给大家听?何必这样大肆宣扬?《绿苑报》我还没得看呢,您都不肯给我看呢。”又想:“原来我们和谁通信您们做老师的都知道?不是说私人信件任何人无权过问吗?您拿我的信干什么?对了,如果没有您的‘慧眼识英才’,恐怕我也不会有这封信。但您还知道我的什么事情呢?知道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虽这么想,还是感激地道了谢,这才把信接过来,有意从容地走进教室。 冉老师一语破的,人家果然是看了《得失》之后写的。这位同学叫李新林,是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第一中学“太阳岛”文学社社员。今天是二十三日,史微算一算,距离得知诗歌发表的消息,时间确实相差不久。看过此信,史微没有丝毫喜悦,相反,她在不知不觉间泛起浓浓的惆怅:“你们都在说《绿苑报》,你们都看了《绿苑报》,可我却和它无缘。按说我应该可以看一看的,但我为什么和它无缘呢?是冉老师您的做法不对,还是我做学生的太可恶?我本来可以在您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犟呢?我这么犟对谁有好处?谁喜欢?但是当我猜出您的用心,我就是无法迎合啊!其实您的心思并不过分,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也希望学生能念着自己对她的好处。生活中能有几个得道的高人?可是,我心里何尝不感谢您的提携和青睐?我只不过做不出像您要求的那样把它表现出来而已。我想我也是真的可恶,活该有此烦恼;但是冉老师,我也并没有真正出息啊!” 史微给李新林回了 。关于靖县,她搜索自己的记忆,依稀记得小时候在蒋姐家的凉床上纳凉,听长和哥摆龙门阵时提起过,那里似乎山高水长,全都生活着说“苗话”的人。她对“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这几个字传达的信息发生了兴趣,就在地图册上找到了它的位置。她问了李新林许多关于少数民族的事情,并说希望交一个少数民族的朋友。当然,她也坦率地告诉对她好奇的李新林,她被大家看着是“病人”、“怪人”,而实际是非常简单的人。对于当今中学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的各个“文学社”,她同样关注。“新星”文学社的内幕她知道得很少,她就打听了“太阳岛”文学社的事情。如此,史微结识了一个缘悭一面却坦诚热情的异地朋友。 在黎昪病房,史微也认识了刘芳菲。刘芳菲是城里姑娘,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副眼镜。听苏月桐说,她是二中毕业,这学期来一中复读,在另一个班,是陪同别人去看望黎昪时才认识黎昪的,并马上被躺在病榻上的黎昪所表现出来的风采所折服。到现在,史微每次去医院都能见到她。史微感到难堪的是,刘芳菲常作色给她看。史微知道自己对黎昪只有友情和怜惜;如果他需要的是爱情的鼓励,刘芳菲给予他的才是他之所需。史微乐见刘芳菲的热情,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但傅医生说:“史含华,你今天来了!你这两天怎么不来了?黎昪问你呢。”和黎大娘的行为如出一辙,黎明也悄悄地逮住了她说:“史妹子,黎昪说他和那个刘妹子没有特别关系,是刘妹子对他好,他对刘妹子没有别的意思。他要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你。你有空还是常来看看,行吗?”史微不得不常去医院,但她又无法忽视刘芳菲因为爱情而采取的排斥行为;她说:“我脑子现在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该我做,也不知道什么是我不该做的。没有痛惜也没有愧恨,就这么活着,似是一种惯性和本能,又似是机械地被动。我的灵魂全然陷入孤独,孤独得连我自己的影子都不愿再跟随我自己。我确信自己比任何人都爱得真诚、疯狂。我爱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言行折射到我的脑海都会引起不同程度、不同部位的真爱。然而,为这些爱,我落得无援助、没响应。”“我的语文水平太差了,以至于无力描述清内心的感受。我当努力学习,应尽早掌握运用语言文字处理思想活动的能力。我知道,我有了一个虽然若隐若现但却已经存在的思想体系;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整理出来。” 这个时候,秦安之来信说: 含华: 这么久了,想必你也该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万事不亲身经历是永不会知其滋味,但对于你,我想你会有所感受。你明知道这将会带来什么,可你却还要伤别人的心。 冷静地思索一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何必自作多情。我从前没有想过,自己该不该如此,而且这样做去,会带来什么后果;而今才后悔轻易去那样做了。我后悔浪费了那么多的东西,现在却还在这悲凉的冬风里,感叹着人生的悲歌。 自然过去的就已过去。既成的已是事实,自己酿的苦果,又会有谁来代而吞下。伤心的是自己,悔恨的也是自己;别人么,又不能掉眼泪。经验是财富,使人懂得了怎样做;后悔是兴奋剂,使人清醒过来。 往事如烟云,爱情似流水。淡薄的人情,我才感到这生活的凄凉。你忍心这样,我何尝不能如此。为什么还要学古人,吊昔伤今? 伟大的女性啊,眼睛为什么又如此渺小?我曾扪心自问,但是对于自己,永远的只是痛苦和羞愧;对于别人,我不曾有意伤害过,所以我便是如此这般。我一点儿也不完美无缺,许多人都知道,至少也自己觉得卑鄙。我有愧于苍天、大地、流水。傍晚的残阳在他将暮的时候,也只能倾洒他那微弱的光芒;他无力回避那黑夜的来临;可是谁又不相信明天会有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苍天有眼但无情,流水有声而无言;悲欢离合,自有天定;谁又能驾羁自己的命运?不怨天,不怨命,如此而已。 当命运欺骗你的时候,不要愤慨,不要悲泣。从此两分离,从此千万里。一切创伤都将会随时间流逝而修复。人生如梦,何尝不是?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史微又悲哀又伤感,一咋一惊地看过此信,冷静后完全接受了秦安之的感叹。在她心灵深处,她原本觉得秦安之是爱她的,现在他也说断了算了,她才真正感到她生命的大厦将倾。她自感落魄,去看望黎昪时,她强装笑颜。离开医院后,她徘徊在沅江河畔清冷的月光里,想起李淑琪对自己放舟河面的行为的理解,真希望在这月色溶溶的夜晚再一次在河面放逐自己。如果真那样,这一次她将如李淑琪所猜想的,真会在一叶小舟的乘载下,一任美妙的诗情画意伴随她去咀嚼她那由孤独无依的感受带来的凄凉情境。她希望这溶溶的河水、溶溶的月色消释她内心深处浓重的惆怅!但她没有小舟,也无法排遣那锐利的失落感。辰阳一中是她真爱的诞生地,也是她痛苦的渊薮,再不离开只有死亡。她说:“我已精疲力竭,似乎,我的心跳也在不断地减弱。我什么也不想做,即使想做,以我现在的力气,什么也做不了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又袭击了我,我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我才知道,瑜卿,你的爱情是我生命的支柱!为爱而生又必将为爱而死,面对着这残酷的命运,我却只能坐以待毙。反抗本是我的本性,我要活下去,可我的生命为什么这样纤弱无力?” 与此同时,仿佛变天的风云,一夜间关于她和别的女孩抢夺秦安之的传言说来就来,并且是铺天盖地!她并没有向谁提起秦安之,然而所有关注她和秦安之关系的同学,似乎在一刹那间就知道了他们通信的消息,于是种种传言风起云涌。可史微对这种现象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她还沉浸在痛失爱情的苦水里一蹶不振!对她来说,秦安之的信是射向她的猛烈火力,她知道内心的感受,却并不知道外在的变化。她很要强,但要强的个性无法使她避免遭遇坎坷。在这打击面前,她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她的朋友都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生命正在忍受前所未有的煎熬。恨铁不成钢的朱青青跑来骂她:“你是聋子?你是瞎子?还是你是哑子?你好象在真空里长大的一样!你这样下去只会痛苦一辈子!人家都晓得保护自己,你为什么不晓得?你真差火!”在朱青青看来,史微一点儿抵御外界打击的能力都没有。关于秦安之,别人说史微在和吴笑梅争风吃醋;关于黎昪,大家说史微在自作多情地和刘芳菲你抢我夺。她提醒过史微要提防秦安之,她还说过秦安之配不上她;可她听不进忠告,现在遭人非议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而对黎昪,她既然说了不是爱他,可她又还常常去医院,她明知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她这不是讨打是什么?朱青青骂完史微就走了,因为这是活该,是自作自受,是真的不值得啊!作为同乡,作为真正希望她好的朋友,她是既同情她的遭遇又气恼她的不争气!史微木然地听完,没说半个字。朱青青走后,她似乎知道她的所指,又似乎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只觉得她骂得很对,自己真的该骂!但“你好象在真空里长大的一样!你这样下去只会痛苦一辈子”这句话,像警钟,使处于昏聩状态的她清醒了一大半。 |
看到衰弱的史微,芳韵也及时站到了她的身边:“秦安之到底有什么好?你为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你值不值得?”史微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芳韵叹道:“真是不可救药!真心爱你的人你不理睬,不爱你的人你偏对他痴心不改。我问你,你现在和秦安之的关系到底是怎样?”史微说:“我相信我们彼此爱着,可我们之间真正结束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黎昪有关系的原因吧。”芳韵说:“就你那么傻、那么死心眼。谁不知道黎昪得的什么病?你还在把责任归在你自己身上!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想不想听?你经受得住吗?”史微想起青青的话,就说:“你讲!”芳韵说:“楮绿珠昨天还在说,那个秦安之在和你通信的同时,他对另一个女生说:‘是她要缠我,我也没有办法,请你原谅。’你知道那个女生是谁吗?你要我告诉你吗?你为这样的人折磨自己,哼!”史微听了这话,心早已气得发痛,可还是说:“他曾经也说过他开始是为了好玩,为了安慰我,并不当真。但我相信他后来是真心的。”芳韵扭头看她一眼,摇头苦笑,不再做声。史微也不想再说下去,她们的谈话不了了之。 这天,史微碰到楮绿珠,劈面说道:“你到处乱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是侦探还是别人肠子里的蛔虫?如果你真没有事,也不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说我!”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抢白了楮绿珠一顿。她是恨自己不争气:“你为什么不安分守己?既然没有那个本事,做什么居里夫人一样的人物?谁要你做有作为的人了?你写什么‘求助书’?如果当初不写‘求助书’,哪来这么多的是非?明明你对他没有那个心思,明明是他说要你爱他,现在却落得让别人说是你要缠他!你难道还不了解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吗?”不管什么是是非非,史微,她决定从此以后不闻不问;她决定逃离这里。 一天后,无心学业的史微正在看报,去校门口小卖部的胡水秀给她带回 :“史含华,湘大来的信。”说着把信扔到她桌子上。史微意外,但整体感觉麻木:“骂也让你骂了,说也让你说了,既然‘自然过去的就已过去’,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边想边把信拆开了。秦安之说: 含华: 我也总这般想:算了,今后的时候还长,让它过去吧。可心里老不能忘记既已过去的。前时写了那封信。是的,我那样说了,说的又于心不忍;于是又天天盼有信来。你不知道,每天下午同学们就围着取信的人,兴奋地各自拿着自己的信;可我实在每每都得不到几封信。有人问我为什么总不见有我的信,我真苦笑不得。一天天地过去,可不知时间悄悄地流走,竟然天天默默地坐在桌边,倾听着别人念的收信人的名字,总是那么用心地听着,可每每又是那么多的失望;于是那么久地盼着,快又盼到了寒假。我不知为什么这样。人说痴心,我也不知啥味。我们又不是仇人,但为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能说了?我知道我只这等模样,你瞧不起,但终究交往过,可是现今却是这般冷淡。 我想见见你,你愿意吧?寒假快来了,我很快就能回来。你可能不会放太长的假吧?我说过永不见你,再不与你说话了;但是我又不知不觉地这样来做了。你说声忘了很容易,可我说到却做不到。我也总默默地对自己说:忘了吧,让它过去。却每当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校园,清冷的晚风撩着我衣襟的时候,我又觉是多么地孤寂。我总在那无人的竹树下,无声的树林里就那么无意地徘徊着,不知什么时候,落天的霞光又照着了操场,而那稀稀落落的人影又轻快地晃动着。什么滋味,谁能说出。 你就这么忍心。过去你总是那么热情、主动,而今却成了另外的人。我知你了解到我的不是,我曾告诉过你我很自卑,你现在才知道我自卑的原因,可是实在有点太晚了。月桐她们都以为我清高,可哪知我又曾如此自卑呢?但我又不以此为不幸。我总算不是一个废人。 我给你写了两封信,你都不曾回。如今我又在等着你,你给我说几句话吧,哪怕最坏的叫人失望的也可。 祝你:新年幸福、圣诞快乐!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安之 史微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完此信,觉着自己僵死的灵魂被气愤激活了:“你就是因为看到别人有信而你没有你就感到寂寞了?你们读大学就是在和别人比谁收到的信多?你既然希望收到别人的信,你就不断地给别人写啊,你为什么不写?什么‘模样’不‘模样’,原来你们看重的就是‘模样’!什么‘你说声忘了很容易,我说到却做不到’?你要标榜什么?你不是说时间能够修复一切吗?是啊,我热情、主动!我不热情、主动怎么显示你的高高在上呢?你清高也罢,自卑也罢,管别人的屁事?你不是废人,你是伟人,那又怎样?”她是越看越气恼。 晚上,心灰意冷的史微回了信。是的,史微决定彻底和秦安之断了,但她并不愿意尽说别人的不是。在她心里,如果芳韵所说的话不是真的,她找不出他的任何缺点。尽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认为他们外貌不相配,可她自始至终都觉得他是那么地亲切、可爱!她知道她从小“臭名昭著”与众不同,知道有关她的是是非非就像河流一样既有源头就不免会无穷无尽。她琢磨过世上的种种不幸,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不幸的身世还有一个不幸的、惹是生非的长相。尽管她不利用长相赚取廉价的情感,但她还是只能忍受来自世俗的偏见和恶意中伤对她造成的种种伤害。她爱秦安之,她的爱情炽热、纯正,她不希望像他打击她那样也去打击他,她希望通过最后的祝福把绵绵情意传送给他。她不希望他自卑,她也不希望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一个真正可恶的人。他们正式交往了一年多,可他还对她的人格不放心,对于这样的事实,她不放弃,难道还要让他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相信自己脆弱背后的坚强。正如强硬外表后的软弱,她承认向圆圆、芳韵关于“纸老虎”一说正确的一面;但她不认同她生命的软弱背后就再也没有坚强可言。她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相信生命的底色是顽强不屈!她毫不犹豫地把信寄了出去。 史微寄出这封信之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变空了,又像是抽掉了筋似的变软了。她无法遏止地往死里挤压自己:“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你惟有接受事实。”她觉得,秦安之要离去就像她母亲要离去一样,并不会因为她而改变什么。她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可她不知道如果不那么去做,事情又会怎样?虽说痛惜和后悔都是自己心底的事情;可她有千千万万个不甘、千千万万个不舍啊!尽管如此,她还是再三对自己强调:“而你惟有接受。”在这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暗示下,自怨自艾的她走到哪里就痴在哪里。她忘记了这个世界,只在心里千万次地呼唤她的妈妈;好像妈妈在她身边,她就能重新支撑起自己。她要给她的妈妈写信,她想向妈妈倾诉她失意的爱情,她觉得惟有妈妈的爱才能抚慰她死去的心。她准备了纸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了“母亲”二字;可是,当这两个字写出来之后,她的心又凝固了!她罢了笔,只在心里无声地感受人生的苍凉! 读者朋友,您认真严肃地想过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吗?您真正明白生命意味着什么吗?生命,生命就是不断地燃起生的本能和希望!在人生不可扭转的变故面前,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本能地生起生的本能和希望!生命固然脆弱,然而只要一息尚存,它就能苏醒、壮大,它就能用美好的事物填充自己,它就能依靠这美好事物的填充站立起来!史微,不堪一击的史微,她对奄奄一息、凄楚悲怆的自己说:“爱情,爱情固然不可缺少,爱情固然至关重要,但人活着毕竟不仅仅只是为了爱情啊!你还有理想。你不是想过要当女兵吗?你想当画家、地质学家,想当教育家、政治家,想当诗人、文学家,你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为了这些吗?你的理想正在茁壮成长,你怎么可以这样自轻自贱呢?瑜卿,没有了瑜卿又怎样?妈妈,没有了妈妈又怎样?你有理想啊!你的理想和追求已经为你撑起了一片蓝天!在这片蓝天下,你有欣赏你的老师、同学以及朋友。你可以再努力再成长再壮大,这样你的蓝天也会更加宽广无边啊!让理想促进思想,让思想促进理想,让诗歌不断地把你对生活的感受用美妙的词语写出来,就像对那个李新林有启发一样,你能凭借诗歌给予人民以启示,你最终能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啊!这些年来,你不就是一门心思地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吗?” |
三十、萎靡时候朋友长志 史微甩掉思想包袱,史微轻装上阵,史微又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这信心,这希望,是她所在班级给予她的,也是她自己的努力给予她的。她对诗歌的挚爱有增无减,每一首诗歌的打坯成型,作为对她热爱的回敬,诗歌馈之以自信。如果说一年前她的诗歌还停留在一个可怕的模子里无法飞翔,现在她相信诗歌已经长出翅膀。从《一个疯狂的播种者》到《我挖一条河》,到《丘陵,我的情人》,到《信念》等等,她自信诗歌的品质在不断上升;总有一天她的诗歌能够传播。撇开诗歌不说,她也明确地知道自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不管现实如何改变,她内心总能给予她以上进的力量。她不怕,她说:“我能成就自己,我一定能成就我自己!” 史微决定停学。有别於去年休学的逃避,这次是真的辍学去开辟新天地。她认为现在这样呆在学校不是上学;而是纯粹浪费时间。如果学生在校的目的是为了读书考大学,她明白以她的势力和现状,尽管她也想读书,也想考上大学,可没有用心学业的她几个月以后是肯定考不上大学的;而她决不可能像别人那样通过复读再次敲打大学的校门。如果说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在于增德,在于点燃生命火炬并使之永远光亮,那她觉得她已经掌握了开启、寻找、点亮它们的诀窍。你说她惧怕失败逃避竞争也罢,说她意志软弱容易妥协也罢,总之她决定辍学离开这里。听了她的倾诉,芳韵百般劝说,她仍然去意已决。 基于对自己所思所想的首肯,史微决定结交魏建东。魏建东和姚尧,因黑板报上的诗歌而与史微有过冲突。当史微意识到错了,她就用实际行动真诚努力地在双方间化干戈为玉帛。实际上,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的行动都是以才德为准绳作价值取向。魏建东的杂文在班上堪称一流。杂文的立文之本在于作文者的真知灼见与胆气。它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有敢于讲真话的正义感。基于这种看法,史微认为魏建东颇得鲁迅之风。为了钟爱的文学,为了日后有交谈的人,史微想结交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纯粹意义上的朋友。史微圈定了素未谋面的李新林,也想在离校前敲定和魏建东的纯朋友关系。李新林是男是女不知道,但她要打破异性之间没有纯粹友谊这一谬误。她想:“作为个体,我们首先是人。人和人的关系就像大家走进一个美术展厅,你欣赏这副画,我欣赏那副画,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偏好,各自欣赏,互不干扰。这时,如果有两个人恰巧对其中的一副画,或者是一个画家都特别欣赏,而不管他们性别如何,他们是可以针对此画,或者是这个画家的风格,彼此交换观画的心得和感受。这是一种做人乐趣,如果我们因为对方是异性而放弃这种乐趣,肯定是思想狭隘。高尚、乐观、磊落的人不仅不会受此约束;而且在这种交往中人格会得到升华。”基于这种认识,依据这种认识行事、做人,这一年来,史微在这个班级基本上赢得了同学的认可。换一种说法是,同学的认可给了她勇气,她有胆量、有器量结交不同的朋友。她想到了遭遇魏建东的拒绝,但她决定一试。芳韵知道她把有关儿女私情的空间留在了过去的同学圈,所以表示了理解、支持。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同学们都沉醉在一种节日友好的气氛里。为迎接元旦,大家这两天不分你我他,关系融洽的都在互赠贺卡,表达友谊和祝福。明信片、芝麻卡这类小玩意儿由于制作精美,形式、内容丰富多彩,因此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处于花季的每一个少男少女。特别是到了圣诞、元旦、春节,它们在校园大行其风!它们通过美图、名言把人的幽微心意表现得尽善尽美,如果再写上赠送者的肺腑之言,每一张卡片都是一份难以回报的厚礼!在这温馨的日子,史微也收到了这种承载着真情厚意的贺卡。向圆圆选用摘录“爱不是‘我欲’的攫取,而是‘利他’的献身,是激励、是力量、是互相提携、是共同前进。爱情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这些名言警句的明信片送给史微,说:“赠友:史含华 最珍重的一切都应是默默地埋藏在心里……”胡灵秀对她说:“偶然的机遇,我们短距离地同行。你的过分天真和成熟织成一个难以捕捉的谜,一团无法消去的雾。我唯感觉到的是一个坚强的外表和一颗脆弱的心。难以忘怀的是浪漫的诗句。前路不免有坎坷,唯祝一帆风顺!”陈桂娥对她说:“史含华同学:新年好!向你拜年,不知当否?据说元旦以后你不再读书了,是吗?这仅仅是听说而已,可惜鄙人不能面君聆听,真感失意。所以趁此机会以碎语相赠,敬请收下。有人羡慕我们的生活,/也有人羡慕我们的年龄。/是的,我们,我们妙龄韶华,/但是我们还未真正成熟,/反而幼稚,/我们熟虑的还未透彻,/反而飘渺……/然而,就是在这矛盾中诞生了我们所谓深思熟虑的见地:此路不能通也,须别谋他路,寻求自己的天地。于是又出现了路……目标已定,雄志已立,是无须饶舌了,对吗?君此去,余恐不再见君,更不能与君语。请君多保重,珍自身,为己,为他人……半个同学、半个朋友:月中桂”胡水秀选用一张写着“理想的峰峦愈高,心胸的山谷愈深;奋斗的汗水愈多,功绩的珍珠愈美”的明信片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祝君有志有力,持之以恒,努力攀登,实现夙愿。一个默默祝福的人”米兰用《让世界充满爱》的歌词开头,说:“悠悠的歌声带去了我给你的盈盈祝福:愿你永远幸福,永远生活在一个‘爱’的世界里!”李淑琪用写着雪莱诗句的明信片寄来说:“含华:让我祝福你,在这温馨的一年里。别忘了,这另一个角落里同样也有个祝福你的人。淑琪”还有考上师专的刘家燕也寄来了明信片,还有……等等,等等。史微看着这些卡片,从她们善良的关爱中觉悟到了许多从前没有觉悟到的亲切情愫,也感知了许多从前没有感知的不足和长处。这沉甸甸的情谊,她用心一一珍藏在心底,心里充满了对上苍和这些同学的感激!古人说父母养其身,朋友长其志;她就是在她们的真诚关爱下坚定了信心和意志。她感谢冉老师带领的这个充满和善和友爱的团体! 芳韵没有给史微送明信片,这些天,羸弱不堪的史微是芳韵不遗余力地开导、劝慰、关照,才得以一点点恢复精神。作为同学,作为朋友,芳韵能给史微的鼓励和帮助她全部给了,她无能为力的也都想方设法给予了史微。正因为已经倾箱倒箧,当大家祝福史微时,芳韵反而无话可说。心怀无限感激的史微在送给芳韵的明信片上说:“假若我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我愿修炼成一个伟大的精灵。火焰是那样地热烈、光亮而美好,如果飞向它注定死去,我也甘心情愿:因为我向往它的明亮和温暖!”作为旁观者,芳韵曾说史微用情是飞蛾赴火,不懂现实,没有生活能力。芳韵固然清楚发生在史微身上的一切事态,但面对糊涂的史微她只能摇头叹息。糊涂的史微虽然糊涂,却对上苍赋予芳韵做她的朋友而充满感激!芳韵的慷慨仗义、悲天悯人,芳韵的宽容大度,甚而她为了史微而不惜伤害公德的私心,足以激励落魄的史微振作、奋进!因为芳韵等等同学的厚爱,史微暗忖:“苏月桐,你说对了,我是很富有。”史微因为感激而坚强,因为坚强而感念;她自警:“你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辜负她们纯洁而高尚的友谊?” 同学们除了互赠明信片,也有不少人给老师送贺年卡,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班主任,或者自己偏爱的任课老师。史微也想在这一天对一个老师表示她真正的敬意,经过比较,她把她的敬意送给了管理生活的张老师。其实,史微首先想到的是博学淡泊的张皓岩老师,还有正直的闵校长,可她想到一定有不少同学给他们送,而管杂务的张老师却未必有人想起,于是她心里的天枰倾向了他。史微精心选了一张明信片写道:“敬爱的张老师,也许您永远也想不到,一个平时不大听话的孩子会给您送明信片。尽管这样,我还是要把它送来,以表示我对您的一份深深的敬意。您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足以使一颗较为散漫的心内疚。现在责任感强的人不多,而您却在这不多之列,并且您还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不能不使我们对自己的做人态度进行反躬自问。新年到了,张老师,祝您工作顺利 永远健康、快乐!”史微还买了副年画一同送到张老师家。她内心自卑,想到张老师未必稀罕她这种“差生”的贺年卡;但她还是那样去做了。 因为节日的缘故,这晚教室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史微走到魏建东座位旁,说:“魏建东,我有事找你商量,我们到走廊去谈一谈,可以吗?”他们来到教室外,史微说:“你的杂文写得很漂亮。我们都喜欢文学,我们能交朋友吗?”魏建东说:“行!”史微说:“我们先说好:纯粹是朋友,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也不可能有别的意思啦。”魏建东说:“那当然!”接着,他们就有关文学的话题继续交谈。这样,史微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情分分明地结识了她的第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异性朋友。至此,她在这个班级拥有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朋友圈,这个没有哀怨只有恩义的朋友圈成员是:魏建东、芳韵、史含华。他们的友谊像她与曹园菊一样,她愿守护终生!《一剪梅》赞曰: 桃李黉门自素心,一字千金,一诺千金,芳华相映更相箴。理想堪寻,友谊堪寻。 纵有风声时乱侵,霜也情深,雪也情深,促人成长化甘霖。大道能任,大义能任。 |
三十一、向父亲坦白所有事 “黎昪,新年好!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元月一日,史微首先去中医院看望黎昪。黎昪被她异常的热情逗笑:“怎么了,跟我来这一套?”史微说:“今天是元旦呢,请接受我对你的祝福:祝你身体早日康复,好回来和我们一起读书。” 正在这时,主治医生进来查房。史微意外地看到,他的白大褂上佩带着一枚刻有“博爱”的徽章。那医生走后,史微想起傅医生的爱心,兴奋地说:“黎昪,你刚才看到他胸前佩带的徽章了吗?就像我们的校徽一样。它上面是‘博爱’两个字呢。”黎昪道:“这里面大有名堂。你看古时候那些大小官老爷外出巡视,他们都要在队伍的前面用上一条牌子开路,上面写着‘明镜高照’;可你看他后来的行经,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障眼的幌子。”史微想起电影里官老爷外出巡视清道的镜头;又想起村里胡医生只以敛财为目的的行为,确实与“博爱”无关;于是沉默。 黎昪的病况越来越糟糕。史微有次放学去医院,正碰上黎大娘在为黎昪洗脚。黎昪伸出被窝的小腿,犹如老妪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腿棒子。史微惊得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感觉真像是摸沈姐那枯瘦、松弛的小腿一样,没有任何弹力和紧凑感了。史微又惊又悲,又悲又怜,看着白色被子下枯瘪的黎昪,仿佛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无可逆转地正在被快速风干!那情景,你能想象吗?那是昨日似琼枝,今如秋草萎;生涯真有限,见者起伤悲!如果说史微当初去看他动机不良,现在除了希望他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黎昪不见好转,昂贵的治疗费使黎家两个大儿子怨声载道,黎大娘也当面抱怨黎昪拖累他们生活。对黎昪动了恻隐之心的傅医生,她爽朗的声音没有了,实在的关照多了。她开始背着黎昪叹息,她的叹息里有着对自己医术回天无力的无奈,也有对黎昪注定了要离去的命运深深的惋惜。所谓天妒英才,莫过如此。最深沉的是黎明,他对黎大娘说:“我们尽人力,听天命吧。我们怎么能把他抬回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呢?他是我老弟啊,他是您儿子啊!”老迈的黎大娘就沉默了。内心最矛盾的是黎大娘,她憋闷不过,就在史微面前唠叨。黎大爷、黎大娘老了,没有挣钱的劳动能力了。黎昪生病前,他们老俩口以打鱼为生勉强自食其力。黎昪病的初始,医疗费是三个哥哥均摊,但是到后来,这重担全部压在了黎明一个人身上。黎大娘说:“我那两个大儿子骂我们,说他明摆着是要死的人,还要为他而把他们也往死地里拖,说我们是要大家都跟着他一个人去死。我这么老了,有什么办法?我那两个大的知道为自己着想,可我那个老三,他现在只一心赴在他老弟身上。他自己的事也不做了,自己的家和娃儿也不管了,他屋里那一摊子事情,全丢到了我媳妇一个人身上。为了借钱,他四处奔走,可别人又不肯借,每一次他借钱回来,我都要掉泪。钱借不着,他也跟着瘦成了皮包骨。史妹妹,不是黎大娘我狠心,黎大娘总不能够为了一个……嗨!黎大娘也是两难啊!”病房外的空场地,站着无可奈何落寞人。史微进一步得到启示:大家提倡隐恶扬善,大多数时候,人是善的,人很乐意表现出善良的天性;但若力不从心,人会权衡利弊,牺牲弱小;她史微也在被牺牲之列。 史微准备辍学,要去寻找父亲。她还不打算公开此事,于是对黎昪说:“我这几天有事回家不能来;回来后马上来看你,好吗?”交代完,她就赶时间乘车去了。 史微见到父亲和他的新妻及孩子,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史文远依然租住在桔子家,他们生活得很平静。初见女儿,史文远很欢喜;可是第二天,史微没有着急回校,他知道出了问题。史微搬出学校,他就觉得不对劲;但她那么解释,他也就信了。本以为她遂了心愿就能一心一意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可是看情形,他知道自己又想错了。哀愁如这冬天的寒气,弥漫了整个空间,肆意地侵袭着他。 当父亲问起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时,史微搪塞两句便避而不说了。她内心犹如巨浪翻滚的大海,怎么也无法平静。生活中充满了无法预料和把握的不确定因素,她想告诉父亲是这些因素促使她不想读书了,可她能这么说吗?她开不了口!她决定写出来呈送给父亲,就躲进了桔子的闺房。史微对父亲史文远说: |
爸爸: 我的舌头结了冰。那冰坚固无比,使我难以启齿。我只能借助于笔,把自己的思想倾注于笔端,请它流泻出来。 爸爸,我们父女俩生活了这么多年,您对我多少是有一点了解的。但是终因您在外的时间较长,而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度过,所以您对我的了解也还比较肤浅。原谅我这么说,爸爸,这是事实。 人活在世界,无论是谁,都有其美梦。爸爸,我不但知道您的美梦是什么,而且还对它很有一番研究。人们都说打破别人的美梦最为可恶,爸爸,女儿决不愿做这可恶之人,然而事与愿违,我不但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可恶中的最可恶者。我不得不告诉您,您的美梦一点儿也不现实,您遇到的事情是最糟糕的。 您的女儿是一个极不孝顺的东西,她违背了您的意愿,也违背了所有希望她好的亲戚朋友的意愿。她没能好好地安心读书学习,在学校,她尽做一些令人费解的“古怪”事情。可以说,她是一个生活的叛逆者。 人类的生命大道只有一条:哇哇坠地——成长学习——成家立业——慢慢老死。而这条大道因人而异又可派生出千万条小路。我想,一条也好,千万条也好,只要我所走的路不超出人们想象范围,他们都能为我的行为找到恰当的理解模式;而一旦我走出他们的想象空间,他们就会表示出极度的惊讶,会说我怪,把我视为叛逆者加以议论、讥讽,甚至无中生有故意说我的不是。他们的中伤对我作用不大,然而却苦了我的父亲您。我坚定而去,而您却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会把对我的非议加诸于您的身上。爸爸,我知道您因为我而在忍受来自于世俗的种种责难,我也知道您对我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不满,可我还是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地方。 我早已觉得深深地对不起您。在平时,我也许还冲撞您几句,也许笑着转动在您身边,平静地说请您放心;然而在我心底,深藏着难言的内疚。我没有把时间用在学业上,我虽然努力学习,兢兢业业地在走自己的路,但我远离您指定的轨道,也远离了大家;我不能继续读书考大学,我现在也没有能力考上大学。爸爸,女儿我永远有愧于您! 您知道,我在高一的时候就因爱管闲事而得罪不少人;您也知道,在高二的时候,我因一句真话而得罪了宗老师。但您不知道,我因为自己所在的班级在一个学期里没有一个同学入团而扒在床上痛哭,让寝室的同学感到莫名其妙;您不知道,我因为学生食堂和老师食堂的馒头不一样而拿了大小不一、价钱相等的馒头送给闵校长并“上书”请他“凭心而论”;您不知道,我因为班级里一些不平的事而跑到山上去面对无边无际的天空在旷野狂喊乱叫;您不知道,我尽心热情地帮助别人(不是吗?隔壁的沈姐,她因为年老眼睛又不好,我在家时总是处处帮助她,然而有时还得瞒着您);您也不知道,我对社会上的一些丑恶事情痛心疾首。等等,等等,不但您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就是她们当中有人知道,她们也都不理解。然而,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我:脸色冷冷冰冰,而当我的热情付诸于我的行动之中时,又有几人及得上我的诚挚?这就是您的女儿啊,爸爸,如果您肯细想,您只要想一想发生在我们父女间的一些小事情,您也能想象您的女儿就是这样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 面对生活,我困惑又茫然。我想不通,人们面对那么多可憎可恨的事情,除了极少数几个能唠叨几句外(仅仅是唠叨啊!),其他的人都能若无其事地泰然处之。许多事情的发生,大多数人除了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之外,至于别的,他再不管。更有一种老师,在教室教育学生是一套,在家里教育孩子是另外一套。其实我们大家,不都是对家里人是一套,对外人又是另外一套吗?我说想不通,可这有什么好费解的呢?这都是为了自己好,为了家人好。有时,您不也是这样吗? 我苦苦地思索:什么是教育?或许您已经告诉了我,或许在您以前奶奶也告诉了我,或许老师、书本也告诉了我;然而,我没有得到全面统一正确的答案。因为生活环境不同,因为秉承的教育者不同,哪有统一的答案呢?现实教育我,一切因人而异,正确与否也都是相对而言的。我倒是接受书本的教育多些。我读书,从小被要求背诵“为人民服务”、“向雷锋同志学习”,背诵《爱莲说》、《马说》、《师说》,背诵《过零丁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背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等等。这些写着大义的文章,我不认为那是为了考试填空、默写,我认为那是在教育我们如何做人。爸爸,我小时候您不也是给我讲俞伯牙、钟子期、介子推、重耳、苏武、岳飞等等这些古人的事迹吗?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感到有趣?您要我背诗、做诗、学画依样画葫芦,难道不是拿古人的事迹教育我吗?可是,我们的周围,有谁在这么做呢?谁说的和做的一致了?我们的父母,还是我们的老师?于是,接受了书本教育的我成了生活中的“异物”。是教育“误”我,还是我“误”了教育? 在我的同学眼里,我是一个敢冲敢闯、大胆又狂妄的人;同时她们还说我是一个自暴自弃又脆弱的人。说我自负也好,自卑也罢,我都承认,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我知道两句话:一是“无知而无畏”,一是“艺高人胆大”,但我不在这两者之列。有一次我们摆皇帝老子龙门阵,我曾问您:“爸爸,如果我做皇帝的话,您说我是一个什么皇帝?”您还记得您怎么回答吗?您说:“如果你做皇帝,你是一个暴君皇帝!”我记得,您说完之后就笑,并一边笑一边列举我的种种不是;您还说我“对别人是马列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爸爸,您只说对了一半,实际上我对自己比对别人更残忍。我常常拷问自己,逼迫自己,我总是按照书本的大义要求自己做得更好。我热情、诚实、正直,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让我的老师满意。我曾经希望别人满意我,但是现在,除了爸爸您,我也不要别人满意我了。我很独特,我也认可我自己。可是,最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无法考大学实现您的夙愿。爸爸,您知道吗?其实女儿我也想考上大学,因为您的夙愿和我的抱负并不矛盾;但您明白吗,爸爸,我走了一条和别人不同的路,我的路很难通向大学的校门。爸爸,我这么说,我知道您要伤心、失望,因为您把考上大学当作了唯一的出路。可是我不认同您的观点,我不认为我考不上大学就没有了成材、成事的希望! 作为一个单独的生命个体,生活中充满了无法预料和把握的不确定因素。 我小时候,当您和奶奶因为要与外婆她们赌气,把我打扮成一只花蝴蝶似的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时,您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就让我和周围的小伙伴有了很多的不同?进入松溪中学,您常年不在我身边,可您爱我,您看到我猛长,您就给我做漂亮的衣服;到我十四岁那年,您还请人做了一条非常时髦的连衣裙送来学校给我穿;因为无人约束、管教,我那时很不懂事,我四处闲逛、游荡,我结交很多朋友,我常常去她们家玩耍;我仅仅是不懂事,仅仅是好玩,可是有很多人骂我“封天调日、成精作怪”地成日卖弄自己;终于,我惹了麻烦,确切地说,我是因为太出众而招来了麻烦。爸爸,当您出于一片父爱之心打扮您女儿的时候,您怎么能想到漂亮也会给她带来不幸和打击呢?当您把您的女儿托付给别人照管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您怎么能想到实际上是放任自流呢?可这却是客观事实。如果您能深思,您会承认这是客观事实!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更令您我想不到的是,您的女儿我在那一次打击后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姑娘:我不笑了,我不玩了;我学习了,我立志了。如果我今天不说,爸爸,也许您永远也想不到:就是那一次,我开始学会思考了! 是的,我思考了。我原先以为能够思考是件好事;我没有料到,思考从此使我失去了做一个平常孩子的乐趣!其实这也不要紧,问题的关键是,我和别人格格不入了。可人有社会性,有群属感,有希望被同类认可的欲望。我和别人不同,我又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矛盾就这样萌生了。遗憾的是这些道理我是今年才想明白啊! 转学到一中,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初中毕业时,本来姑母希望我考中专,可我不愿意,您也希望我考大学,于是我上了高中。那年暑假,我信心百倍地一个人跑去长沙学英语,我对将来考大学怀抱着必胜的信心,我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非常有用的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雄心(野心)勃勃的我,进入高中后成绩每况愈下。走到现在,我是不得不彻底放弃想要考大学的梦想。当我要考高中的时候,当我犟着要去长沙学英语的时候,我哪里想到我现在会放弃考大学的梦呢? 在我求学的过程中,爸爸,如果您说我懒惰、不思进取,那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事实上,为了获取知识,为了获取知识里蕴藏的无穷力量,我总是孜孜不倦地勤奋着。我一边学习,一边思考;一边思考,又一边学习。我这么说,您肯定不会相信,因为我的成绩是如此之差。是的,我的学业成绩是不好,因为我学的很多都不是教科书上的内容,而对于一个学生,大家习惯用考试成绩来衡量,在这种标准下,不管我怎么刻苦,我都会被否定。而我的目的是要做一个真正有德有能有用的人。我折腾来折腾去,无非是想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是当我对学习抱着严肃、认真的态度时,当我鞭策自己不断进取向上时,当我对我的梦想充满信心和希望时,我怎么能够想到我会“中途中断”(这几个字标上引号,是我认为只是在形式上中途中断了学习,而在我的心底,我并没有中途中断)学习呢? 人生无常,生活中有太多我的能力无法掌握的东西。我设想得再好也没有用,在许多事情面前,我都是无奈,无奈啊! 记得吗?爸爸,有一次您来一中看我,我们父女俩走在三中操场时,您说将来让我考什么学校,说完此话,您就开始陈述留在农村的种种不好来;我听不惯您的话,顶撞您说:“我就是考大学也一定考农业大学。”我的顶撞使这次谈话转入沉默。是的,我要自己塑造自己,我无须别人来对我进行精雕细琢。爸爸,我不求您原谅,我一再使您伤心、失望,也早已没有资格求您原谅;但我向您保证:不管我史含华做了什么,或者是将要做什么,我能够保持我做人的本色,我会活得有尊严! 我说了这么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您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远方闯一条自己的路出来。我又怕您太过伤心,这才把我有这种打算的原因和理由说给您听。也许我所说的还不足以使您消除心中的疑窦,因为我还没有讲完。现在我要说的是不是这次我打算辍学的直接原因呢?很难说,但也许您对这件事情比对我的其他思想还要关心,所以我愿意坦率地告诉您。人啊,谁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谁都是在舍本逐末过日子;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关心现象之后隐藏的本质呢? 前年您就知道我和秦安之通信,您还警告了我。实际那时我们仅仅是同学、朋友关系。是的,后来我们相爱了;可我们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现在又彻底分手了。爸爸,您不要老是认为我还和以前一样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今年已经满十九岁了,我们这些人都已经知道向往异性,也在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地爱慕自己选中的异性。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爱要坚定,爱是一种责任,确定了对象就应该始终不渝地保持坚贞。爸爸,我知道您担心我,怕我学坏;因为我总是在遭人议论。可是您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孩子。您知道我痛恨道德败坏的人,您知道我讨厌那些对别人虚情假意的人,我怎么会去做那样的人呢?我和秦安之反反复复,那是迫不得已。 在一中,有个男学生叫黎昪。他和我是初中同学,到高中后,我们在文科班又同了一年学。这次他病了,患的是绝症白血病,医生断定他只有几个月可活了。同学们都去看望他,我也去了。他对我比较有好感,希望我常去看他。对于一个即将病逝的人,我不忍心拒绝,于是常去医院探望,可这招来了很多议论。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重症病人并不算苛刻的愿望,所以这件事情并不影响我。 现在回过头来说我和秦安之。在我和秦安之之间,还要扯出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也很爱秦安之。在我之前,她对他就有这种感情,只是她埋在心里没有说出,秦安之也不知道。我们三个都是朋友。因为她深爱秦安之,从而有意无意地排挤我、伤害我。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知识面特别广,待人又比较坦率、真诚,所以我非常喜欢她、佩服她。我知道她喜欢秦安之,知道她因为我和秦安之相好很痛苦,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这次迫于黎昪的愿望,迫于对那个女同学的同情(她曾明确地说是我把秦安之从她身边拉走),确切地说是因为我自己的牺牲精神,我再次给秦安之写了一封绝交信。秦安之虽然是一个成绩优异的人,但他也有他自卑的事情。他认为我是嫌弃他样子不好看,本来真心爱我的他陷入了痛苦之中,他还说我是因为喜欢黎昪而不愿和他好。 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愿意。我爱秦安之,我喜欢那个女同学,我又不能拒绝黎昪的要求。看到这里,爸爸,您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里了吗?我的感情受到了很大打击,我病了,有气无力,在学校无法学习。我学不好又觉得辜负了您的辛劳,这种内疚之情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不过您放心,我现在又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我既然学会了思考,就能够解决问题。 我如何向您证明我已经解决了问题呢?如果说我要离开这儿是为了摆脱痛苦的话,我承认;但我必须说清楚:这不是最根本的。 虽然我希望温暖,但我深深地懂得:生命的全部意义并不仅仅是在于获得爱情。如果因为爱情而不能爱别的人、做别的事、干有趣的活,那将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我苛求忠于爱情的人,但我并不认为爱情至上,我更愿事业获得成功。 也许您认为我没有自己追求的事业,因为我成绩那么差。或者您还会说:“你那东西也配用‘追求’二字?”接着您可能说大不了什么、什么的,小不了什么、什么的。爸爸,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因此我不想解释得更多。我坚信自己相信的、追求的、并为之而痛苦不堪的一切。我不求您原谅,因为我改变不了、也不愿改变自己。我要走,我认为外面有我的天地。 在陈述这一切的过程中,我不排除为自己辩护的成分;但我相信更多的是客观分析。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必走无疑。看您的态度吧,爸爸,如果我还配叫您做爸爸的话。 |
史微整整写了两天两夜才写完。元月三日吃完晚饭,她把它交到史文远手中:“这是我写给您的,您自己看吧。”说完她就离开了,回到桔子的房间。她想给父亲一个思考的时间和空间,同时给自己一个避免战争和冲突的空间。 出人意料,第二天见到父亲,父亲什么也不说。可是她注意到,父亲一夜间就憔悴、苍老了许多!父亲不仅不和她说话,不仅不看她,而且也懒得搭理继母。继母三岁的小孩不懂事,闹,但这天早上没有人理睬他。沉默,按兵不动的沉默,蓄势待发的沉默,不知所措的沉默,严阵以待的沉默,它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家。 史文远沉默到吃完早饭。吃过之后,他收拾一个包,嘱咐妻子几句,就把史微叫上,踏上了回辰阳的路途。路还是暑假那条路,现在虽然是冬天,但两边山上的颜色依然苍翠,山沟沟里的溪水依然活泼,空谷的气氛依然静谧,蜿蜒的公路依然干净;只是史微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它们的美好了。 父女俩走在谷底,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史文远终于说话了:“微儿,你说不读书了,那你打算做什么呢?你说要离开辰阳,那你准备到哪儿去呢?”“广州。”“你去过那里吗?”“没有。”“你有熟人在那里吗?”“您当初来这地方有没有熟人?”“那你怎么就想着要去广州呢?”“看报纸。”“报纸上说的你就信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信。”“现在离放假还有多久呢?离明年高中毕业还有多久呢?你就不能把高中读完吗?”史微不回答。“你想去,爸爸也不拦你。你把高中读完,拿一个高中毕业文凭。你那时再去也不迟。”“我说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再看见这里的人!”“你不想见哪个呢?哪个得罪你了?你告诉爸爸,让爸爸去找他(她)谈一谈话。”“没有哪个得罪我。”“那你怎么说不想见这里的人呢?”史微不吱声。“是不是对爸爸有意见?爸爸当初说要娶你姨姨,你是满口同意的。你读书,爸爸会尽力供你。你是怕爸爸不管你了?”“您说哪里话?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那你就听爸爸话,把高中读完。还有几个月呢?挨刀挨枪都把它挨完。到那时,考得起也好,考不起也好,爸爸都不再逼你,你想去外面,爸爸也不阻拦你。”“我说了我在学校纯粹是浪费时间。”“你都浪费那么多年了,再浪费几个月要什么紧?”“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就改。”“儿啊,你信中说到的那些事,爸爸也知道你没有说错。可社会就是这样,你到哪儿去它都是这样。你明白吗?”“明白。”“那你还要当逃兵?做人要自己坚强……”“您不要给我说这些了,这些道理我知道,我都知道!”史微提高了声音,他们又陷入沉默。 回到辰阳,史文远把史微送到校门外马路上,说:“听爸爸话,把高中读毕业。你心里觉得不好受,爸爸理解你。你不想见别人,你以后莫理他们就行了。高中只剩一个学期了,爸爸巴望你考大学,你考不成,你替爸爸把高中读完,拿个高中毕业证也行。”“您不要说了!您说得再多也没有用。不管您同意不同意,我明天就回去!” 史文远停了脚步,缓缓道:“这么说你是真的下了决心?爸爸说了那么多都没有用?”史微不做声。史文远继续缓慢而苍凉地说:“你长大了,你不要爸爸管了。你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吧,爸爸也是真的没有本事管你了。”史微不做声。史文远也不再做声。史微想等父亲往回走,可是史文远不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史微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父亲有动静,于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天啊,父亲脸上没有气恼,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是失意,是悲伤,是郁悒,是一蹶不振的落寞,是听天由命的哀愁!父亲这神情,刺得史微的心生生地痛!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可恨和可憎,恨不得马上死去!恨不得该死的自己即刻在父亲面前消失!她见过父亲悲伤和哀愁,可她没有见过父亲一蹶不振、听天由命的悲伤和哀愁。父亲的模样,无一处不是写着对人生的逆来顺受;她爱父亲,她如何能够忍受父亲这等无奈、绝望呢?她从不让自己真正绝望,她总是在彻底失望的最后时刻又从新充满斗志,她如何能让自己的父亲真的绝望呢?她后悔写了那该死的东西;后悔在父亲面前逞强、霸道;她恨自己啊,真的很恨:“爸爸,如果我死去您能变得幸福、快乐,我愿意立刻就死!我知道啊,这个世界除了您,还会有谁更爱我呢?可是,同样是在这个世界,除了爸爸您,我还伤害过谁?我又敢伤害谁?我在外面就是这么没有本事,却又总在您面前气您。如果死亡能够赎罪,如果我死可以换得您愁眉舒展,我何惧一死?爸爸,您为什么这个样子?您别这样好不好?情是什么呢?它总是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在人的心窝里发狠地搅;恨是如此,爱也是如此?” 史文远还是没有返回的意思,早已不敢正视父亲的史微胸口也就那么一直生生地痛!这样又过了一阵,最后,沉不住气的史微抬头把目光投向江面和对岸,她看到了萧索、漠然的冬天。她转向她的父亲,泪水盈盈地说:“爸爸,您不要这个样子,我读书,我把高中读完。”说完径自走进了校门。史微,她不敢面对她那个被绝望和失意彻彻底底俘虏了的父亲啊!天下,做儿女的谁有资格如此去伤父母?《金缕曲》叹曰: 苦苦追求爱。此心兮、窄如金井,宽如沧海。桐滴三更惊风露,镜水徒生波骇。 更不道、飓潮澎湃。我本寒村真痴子,况乾坤万里多无奈。躲不过,七情害。 人生一部轮回债。偶而将、三纲抛却,应邀轻快。生死是非休明问,步出红尘之 外。独释放、一身疲怠。纵性高歌青山下,向滔滔江浦沽豪迈。初涕泣,终慷慨。 |
三十二、努力挽回失去的爱 缺了三天课,史微又坐进了教室。大家看看她,笑一笑,她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样。 史微本以为和秦安之结束了,当她的心思全还在她父亲身上时,她又被告知,传达室有她的挂号信。她去看,是两封,一封平信,一封挂号,都是秦安之来的: 含华: 你为何又这么忍心呢?我并没有对不起你,可如今你使我这样痴心。以前我总那么控制自己,总怕陷入那感情的深渊里而不能自拔,以至我那么久对任何人都如此冷漠,想不到自己担心的偏偏又降临到我的头上。一天天的日子,谁也不能和我说话。上课时痴痴地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我什么都不能做,于是就只有唯一的事情可做,给你写信。 我不知什么叫痴情,萦绕着我的脑海,就是这无穷的思绪。我也不知上次什么时候给你寄的信,就是总不见你的回信。我真不知道,你能否知道我变成怎样了?半学期我总等你来信,另外因粮食关系没转好,所以没给你写信。你为什么要变心呢?你就不知爱的人的痛苦吗?又快半学期了,我什么也学不下,捧着书本,看不上几行字,便又要想到你。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假回来我还得准备补考。 真的,算我求你吧。我不好,但你为什么又要与我恋爱?现在的日子好难过啊,一天似一年,我多想明天就放假。我觉得我变了许多,不象以前那么无情,现在老是悲伤。你答应我吧,否则我还要受苦。我向来都不会卿卿我我的,而今迫不得已。看到你那封信,我真恨死了。我知你在找理由抛弃我。我真想哭啊,我恨你会恨一辈子的。 我最初真恨不得与你断了,可是我没有勇气。真的,我真心爱你。这么久,心里又矛盾又痛苦,现在我又只能求你了。你给我写信吧,我每天都在盼望。我也不知给你写了几封信。算是我求你,你答应吧?含华,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祝你:幸福!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 安之 含华: 你到底收到我的信没有?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你怎么连一句话也不给我说,使我默默地等了这么久。我知我不配你,但我不相信我不配和你说一句话。看在我曾与你交往过的份上,你就说几句话呀,哪怕是骗我也好。你为什么偏要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呢?我本想好好读书,可现在只能等着这时间慢慢流过,无可奈何。不要做得这般绝情吧,你不喜欢,我不奢望,我不会这般自私,但现在我只要你说几句话。 自从你给我那封信起,我就在打发日子了。一天一天的日子,快乐渐渐离去。我每天就这么默默地盼望你能给我写信。我什么也不能干了,只能给你写信。 对我沉默,这多么使人难受。你说话吧,不管你说真话还是假话,不要让我熬到寒假吧。我从没想到你对我能如此坏,我恨死了。你不要以为我说假话,我就是没有疯。当我看到爱情小说的时候,眼睛就会湿。小说还是小说,生活中像小说的多么少啊。 含华,我说我是怪人,我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来。我相信你看不出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说你会后悔,你就不要再逼我了吧? 真诚地为你祝福,祝愿你永远健康、美丽、幸福、愉快! 一九八八年元月一日 秦安之 史微看信,心就像被通红的炭火灼烧一般,一次又一次地痛!“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你从没想到我会对你如此坏,那是因为我一直一心一意地对你!可是一个人再慷慨、再富裕,一味地付出也有穷尽的时候啊!你怕自己不能自拔,你便真真假假地做人,可你知道我是一个不会做假的人吗?我当初希望你能在学习上帮助我,我不仅得不到你的帮助,反而因为你一句假话‘希望你能爱我’,我就对你付出了全部感情。你恨死了,那我恨谁?我这一年因为爱你而荒芜了全部学业,我是葬送了自己啊!我复学本是想学得更扎实以便明年考大学,可你和我捉迷藏我竟一点不知道,我总往好处想你,沉迷在爱你的心态里以至于自己耽搁自己。我比你更恨啊!” 史微感叹的同时也陷入两难之中:如果“进”,自己已经“退”了;如果“退”,心里实在还有很多不舍。矛盾重重的她决定让自己想想清楚。又过了一天,当她确信自己爱他比恨他怨他多得多时,她说: 忘记过去的错误,相信将来。如果一声“请你原谅”能够唤回失去的一切,我向你说:“请你原谅!” 不要再想其他的,将来给你解释一切。努力学习、工作,要知道,这是成就你生命的重要因素。不要再浪费时间,我会常给你写信。 你的微儿 八八年元月六日 史微还在掂量。她猜想秦安之还没有收到她后来写给他的信,因此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把信寄了出去。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秦安之的信又来了: 请你不要厌倦,耐心地看下去吧。 含华: 现在我只能来缠你了。你要我自尊,但我已连什么叫自尊都不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对我如此怀疑。事情到现在,这已无法挽回。你说我在辩护,只要这一句话,我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但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呢?你说应该怎么办?我想其它话都是空的,但你不要激动,我只求你想想,这些如果是真的,你应怎么办?我现在才知道我隐瞒的一些事实,使我失去了你的感情。我从初三到高一,曾染上手淫坏习惯,使我几乎想自杀。这些你不可能知道,而且任何人都不曾知道。我将这耻辱、见不得人的事向你隐瞒,并向你说过这是大不了的事情,这是因为这段耻辱的历史已经过去,我相信将来一定能把它洗刷干净。你以为我玩弄一个女孩子是大不了的事情,是吗?但我向你说过我没有恋爱过。我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在那个我送你去学校的皎洁的月夜。可那天正是我生日,七月十五日,我送你到学校后,并没有去我姑那儿,我不愿深更半夜去打搅别人的,我趁那月光走回来的,可脚已起了血泡,并且第二天我便病了。你知道我没穿什么,并且晚上有些风,而且我是在一点钟才到家的。妈妈给了我两个鸡蛋,可都呕吐掉了,第二天又只能去医院。 是的,你还是可以认为我是编故事,在辩护。你信不信我也不管了,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你看得出我过去似乎没爱你,你也看得出我过去对你有戒心,我承认,我只是害怕你不会真心爱我,我也不会相信有人喜欢我,因为过去连一个与我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我很内向,这你都可以问问别人。但这戒心没一点用处,我还是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我又怕影响学习,所以也不敢像别人那样约会,或者别的什么;可我的成绩还是下降了。 你怀疑我恋爱过,并且你还说有一个人对你说,我说过你缠我。你现在用了辩护一词,我是什么也说不清了。我自己知道没恋爱过,至于别人爱我,我不知道,并且没一个人表白过她爱我,而惟有你才说你想见我。你说月桐在等我也许可能,但如果你能真心去和她交朋友,不以怀疑的态度去对待她,她会说实话。你可以问她,我向她表白过什么没有。并且从初中到现在,我一直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是知道的。她曾说过我可以考清华大学,我也当作这是她以及她哥哥对我的鼓励(不知是否有兄妹关系。我与苏老师在初中的小事情你不知道,你也可以去问她)。你怀疑,我是没办法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说得不好听,我就是辩护吧。你的感情比别人都外向,你自己也觉得多愁善感,所以只有你才敢大胆向我表白,并且我也说过我希望你爱我,我现在还是希望你能爱我。 还有吴笑梅,算我相处又多一些,但她是为你传递情书的,当时因为我与她打交道,许多人都以为我在与她恋爱,并且许多人都看到我从她那儿得到信,但这信是你的。你曾给我们送了两朵花,我当时很奇怪,也不知什么意思,但就在我迷惑的时候,她却又叫我真心爱你。是的,也许她爱我,但她没有那么自私,而是默默地离开了,而你现在还在将她的一片好心当作秋风。我开始没给你写信,你以为我都在给她写信,是吗?恰恰相反,到现在我还仅给她写过 (从放暑假以来到现在)并且是拒绝她通信的。你不相信,可以要那封信看。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是的,这些你还可以认为我是在辩护,但我只求你冷静地想想。你以为另一个女孩子就是她吧。我说的就是这些。为什么许多人认为我在与她恋爱呢?你心里明白,因为我与她相处很好,而且知道我从她那儿得到过信。至于是否说过那些话,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发誓还只是话的,你不会相信的,你只有亲眼所见才会相信的,不见棺材你不会流泪,但我只能做到这步。 我写了那么多信,你说是谎话也可。我没有办法使你相信,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说你古怪,我只以为你同我一样古怪:性格内向,我不知你感情如此脆弱。我叫你等我,可我哪里知道你不能等我了呢?我没给你写信,我给你说过我转粮转了两个多月,现在还欠人家60多斤粮票。另外我感情是内向的,不会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我还以为你了解我,说我深沉,所以我也不担心你会变心。我只是等你给我写信,谁知一等就是几个月。但我很天真,一点也不奇怪。我以为你忙,并且你还要高考,我知你不在乎高考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得上的,这无论对于谁,总会好些。这也是世俗的眼光,你很鄙夷,所以我又不敢说希望你认真些,于是我才不给你写信。并且自从我打算不建立太多的社会关系后,我就不给别人写什么信了。到现在我才给瞿平写了一封,给思振写了两封,还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你怕我给其他女同学写信,是吗?可你为什么又不暗示呢?自从接到那封信,我还以为你开玩笑,但当我给你写信却老是收不到你的回信时,我便就恐惧了,我才知道我也面临着一种残酷的现实,于是你逼着我说了那么多话。 说心里话,我是在缠你,并且这是没道德的,简直厚颜无耻了。但我为什么要缠你呢?你当作虚情假意也可。我已做到这步,我便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还怕你收不到我的信,所以用了挂号信,却不知你真正在躲我啊。 我后悔不该对你隐瞒,前不久还恨你,现在却又无端地恨了自己。我现在才知道真正地失去了你,我担心的真正地降临到我的头上。 你爱别人,我不会有什么怨恨的,我不会恨你的,况且别人正处于痛苦之中。病着的更需要安慰。我说过他害的是白血病,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死。我不会这么没良心,这是你同学说的,你们三个都是同学,总能知道些。请原谅我说的这句话吧。 现在我终于能求你说出话了,这就是我很好的安慰。你可能要将这些告诉笑梅,或者月桐的,但这没有用,不用告诉她们吧。我恨你已经过去,爱你会爱到死。这实在是厚颜无耻地缠你,但请原谅吧。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能如此表白。也许将来还要给你说话,让你厌烦。我已不知廉耻,但倘若你拒绝,我会自尊些。 如果你因为我的污点而不愿爱我,这我任何人都能原谅;我没有理由去玷污别人。假若你因为我另有他爱而不能对你专一而不愿爱我,我想这必将是悲剧,你相信吗? 以上你还是认为是辩护吧。但还是求你认真想想吧:假若这是真的,你将怎么办? 我再缠你一次,给我回 ,好吗?只这一封,也只要说四个字:信收到了。 倘若你怀疑我是担心她们知道真相而不愿爱我,你就尽可以告诉她们。 祝你永远健康、美丽、幸福、愉快。 一九八八年一月三日 秦瑜卿 史微读了信,尽管被误会,也不想再计较、再和他怄气、斗嘴。她自始至终就没有不信任过吴笑梅;当她看到他自以为是地说她“你现在还在将她的一片好心当作秋风”时,她感到很不受用;因为他的这种指责是完全错误的。至于说到送花,如果他知道她给他们送花纯粹是出于一种热爱,一种希望和他们分享快乐的话,她真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想象?同样是一支花,更让她感到苏月桐是多么地了解她、理解她。可如果不是因为苏月桐,他们的爱情会有这么多的反复吗?是的,她史含华顾忌苏月桐;因为苏月桐是她史含华除曹园菊之外最心仪的朋友,她不想因为爱情而失去那份友谊。如果没有苏月桐的提示、点化,也就没有她史含华今天的自觉;她是觉得苏月桐从旁帮助她认识、成就了现在的她,她不愿破坏她和苏月桐之间的情谊!这个世界,谁能理解她的这种幽微的隐忍呢?情到深处无人知,爱情如此,友情何尝不是这样?当爱情和友情难以兼得,当这两种感情她都无比地珍视时,她如何不会反复无常呢?而一旦她真的决定放弃,她就是决定两者都放弃啊,因为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友谊,她不管是得到哪一种,她都认为是一种致命的残缺!读者啊,您不要觉得好笑。这是人的无奈,也是人的伟大! 至于说到她因黎昪而变心,那才是真正的假象:“我对你变过心吗?只能说你拒绝了我,我爱上了别人;可这个人不是黎昪;何况这早已成为过去?”她不想再提这人的名字,至于他曾经给她带来的无与伦比的“知已”和“悦己”感觉,那作为她心中唯一的秘密,她更不愿与谁谈及。光彩她生命的人出现过,她想过要抓住,但她抓不住! 至于什么污点,在这之前,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词。她也好奇,因为他把这件事情看得如此严重,于是她拿出大部头词典按图索骥;可是一看,她不以为然了:“这有什么奇怪?这是什么耻辱、见不得人?我们天天清洗自己,天天都在接触自己,并且从小就被告知要特别注意那些地方的卫生;如果为这事背思想包袱,那不免太小题大做了。”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叫她要爱干净;在小姑母家,与赵思雯共用一盆水,一个接着一个擦洗屁股的情景。是的,史微以为这件事情极其平常;因此她根本不可能去怪罪他。所以当他袒露心迹,她感情的砝码又彻底倾向了爱情。特别是,当她看到“瑜卿”这两个字时,她女孩的全部柔情又都被唤了回来。所谓望文生义,她因此二字而对爱情和婚姻萌生出的种种美好向往,由此可见一斑。胡灵秀在明信片里说她:“你的过分天真和成熟织成一个难以扑捉的谜,一团无法消去的雾。”其实史微与别人的差别在于:她认为严重的事情,别人认为无关紧要;她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别人又看得特别严重。追溯起来只能归结于不一样的成长过程。是的,史微只能按照她积累的现有经验来判断现在遭遇的事情。她决定马上给秦安之发信。 由于心情迫切,史微无法静下心来有条不紊地细诉相思,于是列举了一张情感清单。她把这学期什么时候给他写过什么信,什么时候因他写过什么诗,以及黎昪何时生病、她和苏月桐那次改变整个局势的交谈时间,还有她在感情困惑时对母亲的渴望、她和她父亲的点滴事情,她都一一列举在一张信纸上。这张信纸的底部写着:“是的,我要追回失去的爱,如果这种爱还存在的话。你的微儿 88。1.7”随此清单,她把从邮局收回的信,还有几首诗歌都寄给了他。史微再也不想抑制对“瑜卿”的神往之情;但愁绪依然笼罩着她的整个身心。 寄了信,史微去医院看望黎昪。 天空灰蒙蒙的,那青灰像是病变的脓包,那苍白像是病人憔悴的脸。远处的荒山,与这似乎积了厚厚尘垢的空间,都给人一种衰老的感觉。史微纳闷:“这就是冬天的颜色?不,银白的雪花才是冬天的精神。其实哪个季节都有阴天,你何必因此忧郁?” 病房里刘芳菲见史微进去,爱理不理地瞟一眼,然后专注、温柔地府身去和黎昪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她。史微愣愣地一站就是好半天。她也很想像刘芳菲那样帮他们做一点具体的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就那么木讷无语地站着,以至自己都厌弃自己。她早想从黎昪的世界退出,可是黎大娘和黎明都说,黎昪在病重的时候问她在不在。被人需要也是一种荣耀。在这种荣耀面前,史微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种无可奈何的生活,使我失去了和别人打交道的勇气。有人因为我的痛苦在笑;也有人因为我的痛苦在痛苦。可谁知道,悲凉的面孔,紧锁的眉头,凄幽的眼神,紧闭的嘴巴,这一切后面藏着一颗火热的心?我的周围天寒地冻,它荒凉、肃杀,一场冷漠的雨泼来,热情就蒸发冰凉的水,天地间顿时生出白腾腾、障目的热气。尔后,我未燃尽的爱木然地滞留在心间,似一场灾难过后人去楼空的残垣焦梁!” |
三十三、秦安之这人真差火 李新林收到史微的信和明信片后又来了信。史微从李新林的复信里得知,“靖州,87年2月前即为靖县;2月经国务院批准,撤消靖县,建立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而靖州一中“太阳岛”文学社的事情,李新林应史微的请求谈得更多。他们“一学期出三期社刊。文学社周末进行文学讲座,曾邀请靖州铁中‘童子军’文学社和靖州‘女子’文学社的辅导老师若干人来校传经送宝。”看了这些信息,史微才相信《语文报》上关于各个中学文学社如百花盛开的真实局面。 今天大家都高兴。史微去医院,与黎昪聊起文学社这件事,正说得兴致勃勃,黎明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史微招呼道:“黎明哥,有什么好事,今天这么高兴?”人说患难见真情,同样是哥哥,这个风度迷人的黎明,他对黎昪的真情令人刮目相看。黎明道:“今天是他生日。”说着指了指黎昪。史微颇感意外:“真的?那你们怎么不早说?”黎昪和黎明都笑而不答。史微笑问:“满多少岁?”黎明说:“十九。”史微更加意外:“天那,黎昪,你比我都还小!我今年上半年就满十九了。”又觉得不可信,于是问黎大娘,答案是相同的。确实不大相信的史微说:“可我在初二刚来一中时他就有现在这么高大!”黎明笑:“你以为他比你们大得多,是吧?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呢。他十三岁那年长得特别快。”黎明为有这样一个弟弟而非常骄傲。这让史微想起刚进松溪中学自己独一无二的“节节裤”。就在这时,好好的黎明阴郁起来。可是,只一会儿,阴云如风吹过,他脸上又满是笑容。史微看他这样,心早已变得沉重。 史微离开病房的时候,黎明追了出来,叫住史微,拿了一本日记给她:“这是黎昪送给你的。”史微很是不解:“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有钱买这个?我不要。他生日我都没有什么送给他呢。”黎明说:“这是他坚持要送给你的,不是我们。再说本子已经买来了,你就接了吧。”“我不要。你在哪儿买的,你退回去吧。”“你这娃儿,哪儿有买了的东西又退回去的理?再说本子都已经写上了你的名字,怎么退?别傻了,你道节省这点钱有用?这是他的心意,你接受吧。”一本漂亮的深绿色日记本,黎明再次递过来。史微,她觉得不接不好,于是故作大度地接了。 回到学校,史微翻开日记,只见扉页上竖写着:“赠:史含华 愿青春常在,友谊长存。同学:黎昪”布局得当,很是美观,但是字迹分明不是黎昪的。史微这时才意识到,总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黎昪早已没有了丝毫力气。 秦安之又来了两封信。史微看这些信,真是不烦也烦了,并且是越看越生气越觉得不是滋味。秦安之口口声声说史微误解他和吴笑梅恋爱,并因此而敌意吴笑梅;说史微在流言、众口一词面前退却;说史微从新恋爱了,并且是“我早已听说过你和她有过旧恋”。这些都让史微非常恼火:“我什么时候认为你和吴笑梅恋爱了?如果我真认为你在和吴笑梅恋爱,我怎么可能来招惹你?对了,你说‘她没有那么自私,而是默默地离开了,而你现在还在将她的一片好心当作秋风’;秦安之,你到底当我史含华是什么人?还给她写信,要她帮你解释,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本来和她没有任何意见,我本来一直当她是好朋友,你这么做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意给我树敌吗?你如果说我和苏月桐在为你而互相猜疑,那还沾得上一点边边,因为我确实对她有所顾忌;可你怎么能够无根无据地认为我因为吴笑梅而在怀疑你呢?你真是在破坏我和我朋友的关系啊。你说我在流言、众口一词面前退却,实际上恰恰是你自己啊。我和谁有过旧恋呢?松溪中学时的张德祥?我只和他交往过,只和他恋过爱,可你听说的是关于我和他的事吗?而我除了和他曾有过一段幼稚的恋爱关系外,我还和谁有过什么恋情呢?我说我不需要写‘求助书’就有人帮助我,说的是芳韵啊,并且我明明用的是‘她’,你怎么就听说过我和她有旧恋呢?你听说过我的许多坏话,如果我像你一样为了澄清自己,而去要求别人来帮我在你面前澄清,那我根本就不知道去找谁,还谈什么证明自己清白?我怎么知道你听说过我什么坏话呢?江豪?我没有像你和笑梅那样和他相处过;黎昪?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他;就算别人说我和他好,就算我自己说过和他好,难道我现在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而要请他给你写信来向你解释什么吗?你那是什么行为?你不觉得自己荒谬吗?以前我千呼万唤你都不肯出来,现在你急什么?其实你应该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别人决定放弃你了你才想着别人的好处来?”可是,生气归生气,一想着“含华,我爱别人,我何必又如此苦心孤诣地来骗你呢”、“我本想好好读书,可现在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着这时间慢慢流过”、“自从你给我那封信起,我就在打发日子了”、“你没有了力气,我也是这般一天弱似一天”,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那些气恼就像一缕烟被一阵风吹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史微,她对秦安之说: 瑜卿: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发火?我已无话可说,唯希望你能安心学习。我已经说了,学习是成就你生命的重要因素。我极少苛求别人怎么样,但我希望你能记着: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对你而言,事业应该永远占据你的心头;让它成为一盏灯,照亮你前进的路。我无法赔偿给你学业上带来的损失,唯望将来能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并愿你能拿出大丈夫的气概:锲而不舍地学习再学习、工作再工作。 人无完人,我们都有各自的缺点。相信你能战胜一切,相信我们能够尽量地完善自己。 离寒假已经不远了,等着你回来。 祝你愉快地学习、娱乐! 你的微儿 88。1.10 不管发生什么事,史微以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使秦安之荒芜学业,因为理想、事业是她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积念:“你说过将来要发明几件对生产有用的机械,你还要写几部小说。我之所以敬重你,爱慕你,只因为你有远大的、明确的目标。我可以忍受你不爱我,但我不能忍受你在追求理想、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半途而废!理想,就是因为远大的理想,就是因为要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人,我才主动来靠近你。而现在,我怎么能让你的理想因为我而陨落呢?”史微一再强调学习是成就生命的重要因素,可大家议论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她呢?生活谬误百出,真伪莫辨,我们很可能一叶障目,以虚为实。放学后,史微去看黎昪的途中把信寄了出去。 也许有感于史微这些天在学校心不在焉,魏建东给史微送来了几本书看。 史含华在谈恋爱,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不动声色地看着、议论着;就是冉老师,也像看戏一样地在看着。史微平时除了处理信件,就是去医院看望黎昪,上课虽然在教室,但根本没有听课。冉老师作为班主任,只在课堂上深深地看史微几眼。史微没有回避,心想:“你们好奇也罢,不好奇也罢,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只能顺其自然,并暗暗盼望随期考的临近、功课的紧张而快点被大家淡忘。在学校,混日子大有人在,但她觉得和别人不一样:“至少,我不是无所事事地让时间无端流逝,我还在看书、学习。”那么,同学在上课、做作业的时候,史微在做什么呢?我们来举个史微看书的例子吧。史微在读柳永,读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在读方智范析《八声甘州》: “洗”字于平淡中见工力,唯其眼前景物被秋雨洗涤一过,方能显得如此明净,如此触目,而逗动作者的缕缕情思。接着便承“清秋”之意,着力为我们展示了一副雨后暮景。“渐霜风”三句有三层意思。秋风肃杀是一层;再加肃杀秋风横扫关河,旷野空阗无人,使人难忍,又是一层;更何况夕阳西沉,独立楼头,情何以堪!又是一层。在加倍渲染之中,一种江南游子的飘零无依之感,已隐然可见。“红衰翠减”,不言“花”、“叶”,而言“红”、“翠”,其意固在于使景物色彩鲜明,但与“是处”连用,则更在于有意把实物虚化,由众芳摇落写出万景衰飒、节序如流,所以下句紧接“苒苒物华休”。歇拍“惟有”两句,以江水东流,暗寓时间悠悠,更进一步化实为虚,将具体景物虚化为一种心境意绪,隐蓄着凄清落寞、惆怅万端的人生感伤……用“何事苦淹留”一句反诘,自问自责,道尽了恨极之人的难言的痛楚。 史微读了《八声甘州》,读了方智范的《析“八声甘州”》,又转过头来读柳永的《雨霖铃》、《望海潮》。她诵咏、比较、领悟,并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乐趣。是的,如果我们把她的几本读书笔记拿来看看,我们就不得不相信,她确实像对她父亲所说的那样,没有懒惰,没有不思进取;她确实就是这样读、思、感,做了大量的摘要,然后又写读后感。 魏建东送来的几本书,史微翻了翻,决定先看周良沛的《流浪者》。史微看过周良沛的另一本书《灵感的流云》,现在看了书中的几篇文章后,感慨良多:“与看《灵感的流云》一样,我也摘抄了不少精辟的句子。《灵感的流云》是谈诗,于是我对诗歌有了一个整体印象,而这印象是由他给诗下的定义、判断、推理而形成的;当然,他就诗而引发的论述,以及讲解诗例时作的精辟分析有时更让人难忘。这次看《流浪者》却不知它有没有告诉我什么叫散文,或者散文是什么的,然而我却深深地感到了散文的魅力。《上海记实》是写一个孤独的漂泊者在别人真诚的帮助下的一些内心感受。看《当年我也二十四岁》、《我的心呀,在天上》,我一直在笑,似乎寻着了一个理想的境界,心儿在里面甜蜜地荡漾。我无法描写这个理想境界,只觉得好轻松。这种轻松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是这些文章源源不绝地洋溢着真诚、欢乐、纯洁,它向读者传递了一种理解,一种爱抚……” |
这天晚上,想起秦安之反复说她在怀疑吴笑梅,并说给吴笑梅写了信,要请吴笑梅来证明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回事,史微感到着实不受用:“我明明没有怀疑过你们,你们为什么硬是要这样说我?老天爷是不会说话,如果老天爷会说话,一定会站出来为我洗清冤屈。”尽管她给吴笑梅写过三封信,吴笑梅一封都没有回,史微还是决定给吴笑梅写信: 梅:你好! 给你写信,你不愿回信,我知道自己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我猜想,你对我产生了很深的误解:在和安之的交往中,在后来的日子里,你也许以为我利用了你。我极不愿用“利用”一词,但我无法,因为我们常常提到***,我们都认为柳锦云只是想利用她才和她相好。如果你认为你和*一样受了别人的利用而不理睬我的话,我理解你自以为受辱的心理;但是,我得告诉你,梅,你完全错了。我没有不相信朋友的时候,如果我不相信谁,我决不会和谁玩在一起。由于感情脆弱,可以说我对你存有很大的依赖心理;这一点,我想你是体会到了的,梅。 是的,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我察觉到了可能存在这种误解而不及时向你解释。我无法说清自己的某些想法,我以为某些事情解释不清便是一个例子。梅,和我在一起的时间相对于他人,你是比较多的,我的许多怪想法你也清楚,请你谅解我有这么一个复杂的感情世界。 这次,由于许多错误,使我和安之产生了一个不小的误解。这段时间,我们同嚼着爱的痛苦,别人的谣传使我对安之有了一个猜疑。有人说他在和我通信的同时,与另一个女孩子也好。我把这事给他说了,他认为我说的那个女孩是指你,他要给你写信以示他的清白。我无法及时向他解释我对你的信赖,只好再一次厚着脸皮给你写信。梅,请你不要生气。 现在我说不出许多话来,痛苦使我精疲力竭。我只希望能有一个机会向你倾吐我积郁的许多委屈。我想我会找机会见到你。梅,请你理解我。此致 祝 一切如意! 史 88.1.11 史微写完信,又写了一份自我鉴定书,最后说:“呆立在世界的一角,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爱吧,人们,不要猜忌。行动在人流之中,我手忙脚乱地劝导大家:互通互助吧,人们,不要有太多的戒心。”是的,在这个世界,她自信生活得真诚,生活得问心无愧。第二天她把信寄了出去。 然而这天课间,苏月桐在教学楼前看见史微后,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史含华,你在搞什么鬼?你和秦安之在玩什么游戏?怎么现在把吴笑梅也扯了进去?”苏月桐的话劈头盖脸而来,史微措手不及,愣了,愣愣地站在苏月桐面前,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大事?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发这么大的火?不知道“游戏”一说从何讲起?更不知道“把吴笑梅也扯了进去”这句话从何说起? 秦安之用信件对史微进行“猛烈攻击”,苏月桐曾主动问起这件事,史微也正面回答了她:“秦安之说他爱我,并且也希望我能爱他。”苏月桐听后尽管直言不讳地说过“秦安之不是真爱你,他是在玩游戏”之类的话,史微还是胸怀坦荡地问她“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苏月桐不肯讲得更具体、更仔细,于是史微以为她固执、自负,不愿承认事实。但作为亲密的朋友,她们照常往来。 可是今天,苏月桐说话的语气对史微来说真是太意外,太莫名其妙!史微尽管知道同学当中盛行“玩游戏”一说,却从不把“玩游戏”这种事情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而且关于“游戏”这类话题,她曾和苏月桐有过多次讨论。就像把“美好”、“优秀”、“气质”、“人性”等词语用得得心应手一样,苏月桐也喜欢把“游戏”、“报复”、“人生如梦”这些个词语挂在嘴边。史微不爱听后面这些话。自从松溪中学之后,她就在认真、严肃地做人;知道富兰克林的名言“愿诚实和勤勉成为你生活的伴侣”后,她就一直把它当作座右铭。正因为这样,她才自始至终不把这些事情和自己的生活挂钩。她曾几次问过苏月桐,你们(指苏月桐和其他同学)为什么老是想到“玩游戏”、“报复”、“人生如梦”这些事?苏月桐没有直接回答过这些问题,但她曾赞扬她“你真好”、“真诚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基于此,史微认为苏月桐基本上认可了她的做人品德。如今苏月桐又不容分说地这样来骂她,她真是被骂愣了。 苏月桐看史微一脸懵懂,就说:“秦安之真是差火!这个人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把大家都搞得糊里糊涂。现在吴笑梅在喊冤叫屈。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史微看着苏月桐,问:“这和吴笑梅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说?”苏月桐说:“现在吴笑梅觉得百口莫辩。秦安之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团糟。本来简单的事情,都被他搞复杂了。你不知道,我们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还在二中等他呢!好了,你以后不要再管他的事了,我也不管他的事了,等这些事情慢慢过去吧。你不用为他担心,他姐夫还有一个妹妹在高一读书,成绩很好;她很喜欢他,也很崇拜他,他将来会好的。” 史微,傻傻的史微,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苏月桐面前,听苏月桐把这些话一气呵成地说完,来不及思维,也无法思维,就那么傻傻地做不得声。 这件事过去十多年了,苏月桐的那声呵斥犹在史微耳边回响。如果苏月桐愿意回忆,她一定记得史微当时犹如被闷雷击中一般的痴呆情形;因为她说那段话的时候,有着一种气贯长虹般不可辩驳的气势!内心佩服她聪明、博学的史微,是被她的这种气势给镇呆了的。 预备铃响了,她们各自朝教室走去。和苏月桐分开后,史微的脑子才开始活动:“原来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想得那么周全,叫我不要管他,你也不管他,你把他姐夫的妹妹安排给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叫我不要,你也不要,是不是这样我们就都清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大方?那么会安排?”这时“安排”这个词像子弹在脑海穿梭,她垂下了悲伤的头。 秦安之果然给史思振写了信。史微看完史思振递来的信,再听史思振一说,才知道他们真的认为秦安之不是真爱史微,史微也不是真爱秦安之。他们的臆断让史微发疯:“可爱的朋友啊,你们不知,我们被你们害得好苦!苏,你的旁敲侧击,使我感到心凉。你帮助了我,可你也害苦了我。你不愿承认事实,而总是固执地自以为是。我诚恳,所以在你面前坦然。我为爱情痛苦,那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使你弄清这个事实,我怕伤你的心。在友谊和爱情面前,我贪婪,希望二者兼得。我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我想撒手不管,然而后果是什么呢?这本已成为可怜的悲剧,作为当事者,我没有资格使悲剧加深,我也不愿意痛苦地度过一生。拿酒来,拿酒来!我愿麻木地死去,然而这样做比懦夫还怯懦;我不愿做这懦夫中的怯懦者。有酒吗?拿酒来!” 这是无处倾诉的愁闷!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曹园菊给她指了路,芳韵叫她不要过多的为别人而活,秦安之也并不反对她去弄清事实;可是,她爱苏月桐,在乎苏月桐,她也不想做自私自利的小人,她只能让矛盾和痛苦积压在心里! |
三十四、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人之所以有愁苦,只在于心地善良。只要你本性纯良,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遭遇痛苦。也是这一天,史微收到了秦安之写于元月七日的信: 含华: 你想不到我真的会这么做下去吧?就是这线希望促使我这样做啊,因为你是误解了我,在你理解之后你一定会重新爱我的。 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是以为你开玩笑,对我不给你写信生气了,可就是等不到你回信;没想到随便说的话使你更加怀疑。第二封信是我以为你真正看不起我,故意不给回信的,所以我失望了:既然一方已没有感情,就标志着爱情破灭,所以才写“往事如烟云,爱情似流水”的话;可还是不见你回信。我怀疑你没收到信,于是这希望又使我重新给你写信。我苦苦等了那么久,原来你误解了我,我才如梦初醒。但你却又有了恋人,我伤心死了,想不到这都在误解中错过了。现在我还是没失望的,只要你能真正理解我。 我说的你早听腻了,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我还是在等待。 来回要八天,还有四天你就能给我来信,我又高兴又恐惧。这么久,我没上好一节课。我知道你也没上好一节课,而且都要面临考试了。我二十八号就可以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即便还有怀疑。 含华,你原谅我对你有些冷淡,而且这冷淡伤害了许多人的心,也伤害了我自己。占有的时候不觉得应该珍惜,而当失去了才觉可贵啊。原谅吧,含华。 愿你能等着我。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 秦瑜卿 愁苦、悲伤的时候,史微读着这样的信,便觉得到了些许安慰。 过了两天,史微在心里能够坦然自若地对待苏月桐的那番话了,却不料看望黎昪又碰一鼻子灰。十五日,赵慧琴在黎昪病房,史微进去时与她打招呼,她讽刺挖苦道:“你还有精力来这里应付啊?”史微知道刘芳菲有意敌视和排斥是出于对黎昪的爱情;但赵慧琴对她的不满,她只能猜测她是知道她在恋爱:“老同学,你是出于义愤才给我好看吗?你以为我品行有问题?但我应该怎么做?黎大娘他们常常那样说,难道这个时候我该把恋爱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说我不愿意去看望黎昪就了事吗?假如是你,你会那么做吗?”史微不愿承认友谊与爱情就像孟子的“鱼”和“熊掌”,“生”和“义”,必然是“二者不可得兼”,要有所取舍。自从觉悟到每一个老同学都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占据着一定的分量后,她就很难再和别人针锋相对。苏月桐也罢,刘芳菲也罢,赵慧琴也罢,黎昪也罢,她都喜爱;她忍耐,不是为对方,而是为自己,为了使自己的情感世界和谐、美好。 也许就因为她渴望和谐与美好,老天爷才故意给她开个玩笑,让她的情感世界不时泛起涟漪?十六日,秦安之又来了信: 微儿: 我终于感动了上帝。我刚才还在痛苦中徘徊,现在却被喜悦包围。一个星期,我就在等这封信,你可知这种滋味。最难捱的还是在接到这信之前的两个小时。数学课上,我便看着这电子表,那数字静静地变着,一秒,两秒,可它并不知道还有人嫌它变得太慢。我无法等到别人把这信交到我的手上,是我自己去取来的。拿着这封信,可又不敢拆,掂量了半天,终究觉得很重,我想绝不至于一句话,于是便鼓着勇气拆开了。上帝保佑我终于没有失去你。 可是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我竟然连英语书看都没看过,十八号就要考英语了。你能从新爱我,就是万幸了。我也不怕补考不补考,还有这么久,我会做得更好。 我只望你今后不要猜我,有话只管说。笑梅的信应该到了,倘若不到,她可能收不到的。她一定也很伤心,因为我对她不闻不问。这么久了,竟然还不知她在哪里。 我早应该把我姐夫的妹妹介绍给你了。她到高中来觉得人疏,没人玩,她给我写信说她还愁闷。我把她当亲妹妹,我很喜欢她,她歌唱得非常好,也很会吹口琴。你可以要她唱歌。月桐在初中时可能见过她,不知现在她认识没有。思振是认识她的。她在高一,我还不知她在几班,倘若你有意,便可以问思振。 我想见你,你告诉我在哪儿见面吧。你还可以给我写信。二十八号我就回来。 我今后可能给你写怪信的,别人看不懂,你可以看懂。这种信可倒换顺序,倒换法有一定规律,我告诉你规律,你就能读出来。另外一种可叫密码,可用特定符号代替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你如果不会英语,就可用拼音。当然这都费时,倒换法较简单,我们可从倒换法开始。 不多说吧,只要你能谅解,我就衷心地感谢你。 还有你学习不用担心,上课认真听,做好笔记。你考得上,考不上,我都不会变心的,只要你能爱我。 祝你:称心如意。 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一日 瑜卿 下午又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还有些顾虑。说真的,我不骗你,我爱你,自从那个月夜,我便一直恋着你。而且在你说你与他恋爱的时候,我就非常伤心。我写的几封信说的也是真的。你怕我抛弃你,我也怕你抛弃我。真的,我不骗你,我知道我离开你,将会给你带来不幸,我便是在害你;但你离开我,也将会给我带来不幸。我们已真心相爱,谁也离不开谁。 我以前猜你,因为听到过你的许多坏话,我怕你不会真心。在我与你恋爱之前,我并不与笑梅很好,后来因你我才与她经常接触。我与她好,许多人都知道;我与你好,只有思振和她知道。预考后她回家了,我们再没有见面。后来她写来两封信,叫我放弃这种感情。在暑假里,我给你们都写了一封类似的信。那时我很自卑,高考又考得不好,不过也有选择的意思。其实我叫你们不再通信,但我希望你们写的。谁如果写信,我就很可能保持那种关系。假若你们都不写信,我就不打算恋爱了。可后来你们都没有回信,我非常失望。但在我要去学校的时候,你却又来送我。到那时,我才知你真心,于是我便那样选择了你。她后来一直都没有给我写信,到现在我也没给她写信。我说我将来会告诉你,可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假若我早点告诉你,就不会有这段误解了。 我知你真心爱我,而你知我真心爱你的时候,你却又不敢把你的感情流露出来了。爱我吧,这是你自己赢得的;拿出勇气吧,微儿。 你想着他,我不会那么小心眼。我不会强迫你为了我而丢掉那种感情。 笑梅人好,我想她不会表示出你排她的意思。她是真心为我们,尽管我们也有过爱情,你不要误解她吧。 你多次提到你的父亲,可我并不知道你父亲什么情况。我只知道在你小的时候,你父母就离了婚。我爱你,我不会因为你父母怎样而对你冷淡,我也不会因为你过去怎样而轻视你。我们过去都有过悔恨,让我们忘记过去吧。 你爱写诗,就写吧,写给我。你成绩不好,不要担心,你考得上,考不上,我不在乎。即使你将来留在家里,我都会娶你,只要你真心爱我。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不太记得这首古诗,约略写上几句,就算我表达对你的爱情吧。原谅我过去那么做,真的,请原谅。 史微读完这封信,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坛子,已是分辨不清酸甜苦辣的滋味。读前两页,她内心不由自主地滋生出甜蜜和骄傲。她感到她是被爱着,他确实是一个塌实可信的人;因为他毫不含糊地表明了他对吴笑梅和他姐夫妹妹的态度;她尽管没有疑心过她们,可他主动这样表态,不隐讳对吴笑梅的好感,不隐讳对他姐夫妹妹的喜爱,她就为他的胸怀坦荡感到骄傲。然而后面两页,当他坦率说出他曾有意在她史含华和吴笑梅之间选择其一,她心中的失望、抵触、反抗油然而生:“苏说的不错,原来你曾经真的脚踏两只船!她以前说你和我好同时又和别人好,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只以为你在真心待我,我总往好处想你。你叫我爱你,你给我送《诗选刊》,你鼓励我要‘永处奋斗之中’,最后最后,直到高考过后的那天傍晚,你还来熊首山上对我说‘你愿意等你就等吧,我还要读书’。对了,你是说‘你愿意等你就等吧’,你并不是要我等,你是说‘你愿意等你就等’。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另有打算呢?你为什么说‘我还要读书’呢?我本已知道你在躲避我,我本来也想放弃,可你躲了之后又出现。你预考过后不该来我教室找我,结束高考那天你就该把事情说明白。难怪我生日写纸条你没有反映,难怪《诗选刊》最后一期你没有给我。既然你对我的人品怀疑,你为什么又要与我保持联系呢?不仅如此,你还总是制造假象。你是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不敢把事情说清楚?是啊,你怪我使你成绩下降,怪我使你高考失利,现在又怪我使你学不安心;可是秦安之,我的整个学业都因为你的一句‘希望你能爱我’全都毁了、毁了,而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你知道吗?难怪笑梅和我对面撞,我那么叫她,她都装痴;难怪我给她写了一封又 她都不理不睬。可你俩为什么都不直接说?我一直怪自己强迫她接受我那些怪想法;我只以为她不理解我的思想;我怎么知道她不理睬我是因为你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呢?天啊,你们做人为什么这样暧昧不清?我只以为谢一铃做事不敢承认;可我知道她是在她母亲的唆使下才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只以为柳锦云利害,可她至少让我知道她是要和我比试高下,她至少让我知道我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我只以为我在和月桐同时爱你,我们为了你赌气、争吵,分了和,和了分,反反复复;我们如何想到我们这都是真的在自作多情?既然你和笑梅在相处中感情发生了变化,你俩为什么还要把我蒙在鼓里?天啊,这是我最恨、最恨的事情,而你们那么做了。我有增无减地爱你们,信任你们;可你们却在我的背后怀疑我、说我的坏话!你不会因为我的过去而轻视我;这表示你的大度吗?可我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必然要遭到别人的轻视,必然需要你们大度宽容才能做人?就因为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到处乱跑了’?可你们谁见过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难怪你说我是坏女孩子。就因为我谈过恋爱吗?可谁没有爱过?谁能对天发誓他(她)对异性的爱慕心意还如一本刚发下的新练习本,丝毫都没有动过?你没有吗?他史思振没有吗?她吴笑梅没有吗?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们比我纯洁?你们自己戴着一双不知什么人给的有色眼镜看人,你们自己被世俗的尘垢肮脏了心眼都不知道!什么是纯洁、高尚,你们弄清楚了没有?你们人云亦云地在背后乱说别人坏话,你们以为是什么?是在维护公德、主持公道?你们只知道鹦鹉学舌!”史微越想越气,越气越怨天尤人:“其实,我根本不能怪你们,我不能怪任何人。要怪,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如果我生长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我生活稳定,不漂泊不定,我暑假也能及时收到你的那封断交信。如果那封信在该收到的时候收到了,你现在不会这样痛苦,我现在的痛苦也早已过去。命运,命运和你们一样爱玩游戏啊!天,你们经常说大家在玩游戏,你也说过学生时代不会有人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你也说过你是骗我,我为什么就不相信这些话是真的呢?看来问题确实在我自己身上。”史微这样想着,哀怨也油然而生:“我当然知道在我之前你和她并不很好,我当然知道是因为我你才与她经常接触;因为我要靠近你的时候,她说你又矮又小瞧不起你。你只以为我瞧不起你,你却不知道她当初才真正嫌弃你。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对她放心啊;正因为如此,我才始终没有对她起疑心啊!”史微气愤,她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才知道、才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朋友卖了。她恨她把她蒙在鼓里,恨她不让她明白真相:“整整三年多的时间,从刚进高一,直到毕业,直到看这封信之前,我史含华就那么深信不疑地在相信你吴笑梅;尽管上学期我知道你已经开始在躲我,可我总以为是自己不好,总在试图用真情打动你,因为你确实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快乐感和幸福感。前两天我还在写信给你,怕你误会,怕你生气。我竟然不知道,竟然愚蠢到不知道:你的心不仅早已真的离开我,你还……”一个词语在史微脑海迅速闪出,可她不愿、也不喜欢这个词;她打住了。 |
秦安之用“玩弄一个女孩子”使她觉得刺耳、别扭;史文远过年骂她用了许多特别严重的词,让她很受伤。史微觉得,这些个含有贬义、带有伤害别人意思、比较严重的不好词语于事情本身都显得过分,从而有失公正、体面和水准,因此不宜乱用。是的,史微不想把不好的严重词语用在吴笑梅身上;但她也决定从此把她尘封。 史微脑海闪现的词语也使她检讨自己。古人说“君子不欺暗室”,她开始自问有没有用情不专,有没有活得不诚实,有没有为了自己而有意去伤害别人。她想到一个人,于是把矛头转向自己:“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你不是因为唐大业也曾动摇过对他秦安之的爱情吗?”可是另一个她马上反抗道:“我何时有过丝毫拖泥带水的杂念?我和唐大业有什么交往?我都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再退一步说,我有过要隐瞒他秦安之吗?我没有啊,我自始至终就没有含含糊糊的念头啊。我给他秦安之写信,希望和他交流,可他一直躲着我、躲着我啊。他说‘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他还说‘再有者都不将回信’,他不仅那么说了,而且那么做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我已经把不能主动的事情全都主动地去做了;而作为一个人,我也已经主动得不能再主动了,我还能怎样?是他秦安之差火!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是女孩子,有资格、有责任使自己保持女孩子特有的骄矜。”史微,她觉得自己有太多的委屈。 史微不喜欢秦安之说的“爱我吧,这是你自己赢得的”、“我想她不会表示出你排她的意思”。扪心自问,她觉得在爱秦安之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排挤过谁,即使与自己顾忌的苏月桐,她也敢对天发誓她没有做过任何排挤她的事情。而秦安之那样说,她觉得他是在小看她、扭曲她。 然而,“自从那个月夜,我便一直恋着你”、“你想着他,我不会那么小心眼,我不会强迫你为了我而丢掉那种感情”、“你爱写诗,就写吧……原谅我过去那么做,真的,请原谅”等等这些话,又使她感到“瑜卿”值得她为他受任何委屈。她觉得“瑜卿”诚实、厚道、深沉,因此心里又充满了温暖。这温暖也使她检讨自己:“史含华,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别人说好话、软话,你就顺心;别人把话说得直些、硬些、真些,你就不高兴。你不是要听真话、实话吗?他坦白了他的行为,坦白了他的看法、想法,你为什么听了反而不舒服?你说别人心胸狭窄,原来你也沾染了此种恶习。你那么气势汹汹,斤斤计较,算什么?你不是喜欢山岳、江河吗?你不是喜欢无边无际胸怀宽广的旷野吗?不要斤斤计较,不要患得患失,不要让自己留于流俗!你爱瑜卿,爱那个小小的、却能不舍不弃、总懂得使自己不被淘汰的可恶家伙,是吗?你早就知道他,你不是把他比做丘陵吗?你没有把他比做高原、大海,那你计较什么?你总不至于也做出舍本逐末的事来吧?”史微,史微,她真的就这样平息了心中的所有怨愤和抵触情绪。 元月十七日,在柑橘林的小路上,一边吃饭一边谈笑时,苏月桐满脸幸福地说:“今天是我生日,今年我满十八岁。”史微非常高兴:“我差不多比你大两岁。再过三、四个月,我就要满二十了。要是我读书成绩好,不留级,我高中毕业比你还早。不过真要是那样,我们也就不认识了。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看来我还是留级的好。”史微兴致勃勃信口开河,苏月桐则望着她一直笑。 两人分开后,史微找出以往购买的所有芝麻片,拣拣挑挑选定两张:“航:纵使你的足迹走过千山万水 踏遍天涯海角 但愿幸福永远跟你走”“细诉:我对那无垠的正边 诉说着无穷的惦念 遥寄你无限的祝福 爱的季节里一年均是春”。史微在精美的芝麻片上分别写上了真诚的祝福,送给苏月桐。苏月桐收到芝麻片,光彩熠熠的脸上满是纯粹的喜悦。 对史微来说,苏月桐充满无穷魅力!在史微看来,苏月桐的魅力正来源于她那小小的身体上扛着的那颗不可思议的脑袋。史微相信,苏月桐有朝一日真能像她自己所说,成为一个极富智慧的大思想家、大批评家。史微爱慕苏月桐的才华与人品;就是苏月桐自以为是地骂她,史微事后想想,也觉得她那骂人的技术无与伦比。尽管两个人为秦安之常闹别扭,但不管什么原因,史微思来想去,觉得不仅自己对她割舍不下,她对自己也是依恋有加;她们称得上肝胆相照。古人说黄金易得,知音难求,有时候史微觉得她对自己的影响大大超过“瑜卿”和曹园菊。“瑜卿”和曹园菊是她心中圣坛上供奉的爱情和友谊,是理想,是梦,是和现实有着一定的距离;而苏月桐是她这两年来形影不离、实实在在的伙伴。史微相信,在这两年时间里,自己和苏月桐的生命是相反相成、相得益彰,是在相互促进的过程中一起走过来的。正因如此,她不想失去她。 给秦安之写信,史微着重讲了与外界的联系:“其实你不知道,许多同学把我叫‘病人’、‘怪人’,甚至还有人怕我;由此可见,我和外界没有多少接触,我几乎是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精神世界。然而我的朋友也不少,她们都很爱我,我也很爱她们……”这样,史微就把曹园菊、苏月桐、芳韵一个一个地向他作了介绍。跟往常一样,史微也是在去看望黎昪的路上把信寄出去的。 刘芳菲在黎昪病榻边,见史微进去,头也不抬地赌气道:“你来干什么?你没见我们没空招呼你吗?”黎昪静静地躺着,刘芳菲放完话就自顾自地坐着不动了。史微静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病房。 徘徊在辰阳县城的街道上,史微竟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一个多月来,他的话几乎每天都在我脑子出现。因为友爱和爱情,我一直忍受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和睥睨。老天,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有任何自私自利的念头,为什么还要遭人非难?” 刘芳菲的话让史微心意难平。就像找老朋友倾诉,史微把思绪写了出来。写着,写着,她觉得竟像一首诗,又似一首歌,于是让它像诗和歌一样流泻: 致刘芳菲 果断地离开那间病房, 出来的我不知走向何方。 病友的呻吟还在延续, 姑娘,因爱情而爱的姑娘, 你赌气的话儿, 使火热的爱心变得冰凉。 徘徊在喧嚣的街头, 似一叶小舟在黑暗里颠簸彷徨。 人世间的爱多种多样, 犹如不同花卉各有各的芳香。 姑娘,因爱情而爱的姑娘, 你可听说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 苦难仍在肆意猖狂。 贫穷疾病遗弃如冷风寒潮, 专把无辜善良的人刺伤。 冷漠无情的人它不攻击, 因为他们是铁石心肠。 我是天生的穷匮者, 一路行来全都仰仗爱心匡帮。 如果人间没有友爱, 我也会冷若冰霜。 因为无私的爱把我温暖, 我才如此坚定刚强。 我信奉爱的力量, 姑娘啊,为爱情而爱的姑娘, 你的勇敢让人夸奖, 但友谊与爱情并不相妨。 你的爱人已病入膏肓, 请让友爱一同温暖他的心房。 |
三十五、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腊月初一,史文远携家带口来到辰阳,准备回史家村过年。史文远回辰阳的第一件事是去一中看望史微。他在学校看到女儿的身影后,便放心地回史茱家去了。 “眼看我就要断粮了,爸爸他正好就回来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中午放学,史微带着庆幸的心情去大姑母家。 上次闹辍学,史微没有问父亲要伙食费。幸好母亲给的钱她把余下的都买了饭菜票,后来父亲又给了两次十元,她才把日子过到今天。 史微去的时候,姑母正在厨房做饭,父亲则坐在堂屋隔着两道门和她闲谈。 史微叫了姑母,就对父亲说:“爸爸,我没有伙食费了。”史文远坐着没动,笑一下,说:“离放假还有多久?”史微道:“起码还要二十天。高三又要补课,要到腊月二十几。”见父亲只管笑,没有动静,史微忍不住提醒:“爸爸,您还是十二月份给过我伙食费。”史文远又“嘿嘿”笑了两声,这才起身,冲里屋叫了一声他的新妻。史微方知,继母在姑母的里屋休息。 继母露面了,但没有来到堂屋,只到门口就手扶门框不动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没答理史文远,也没说其他话,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 史文远走过去,站到她面前,赔笑道:“你身上那八块钱呢?微儿没有伙食费了,先给她做伙食费用吧?”对方偏了偏头,眼都不抬一下,就纹丝不动了。史文远继续赔笑说:“来咯,你先把那八块钱给她咯。”对方气色阴沉,把不快写在脸上。史文远见新妻不肯,就拉起她的手,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像哄小孩一样继续说:“好啦,我晓得你也需要钱用,妈妈年纪老了,你也该孝敬她老人家。回头我就给你找!我们还有一些工钱没有收来,以后你去收,收来了你拿!来咯,你相信我咯,我保证那些工钱收到后归你!我们现在困是困难点,但以后会好的。再说我们给她盘书,她要是考上大学呢,还不是对我们有好处!她都高三了,就要考大学了。”史文远打叠起一堆好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利诱之,确实像哄三岁小孩手中的那一粒糖,在耐心地哄他新妻身上的那八元钱。 史微站在姑母的堂屋门口,怔怔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继母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刚才庆幸的那颗心,不知失落到什么地方! 姑母在厨房炒菜,似乎很忙乎,却在静听事态的发展! 史文远始终赔着笑脸,摇晃着新妻的手,用一种史微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口气继续向他的新妻请求。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对方似乎默认了,一副极其勉强的样子。史文远这才试探着伸手去她口袋摸出那八元钱。 “这是在做给我看?还是真实的?这是我爸爸?还是别人?这是做什么?这不是在低三下四地连哄带骗吗?是的,这就是在低三下四、连哄带骗要那八块钱!可是,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史微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无法相信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仿佛,那是别人的事,和她史微没有关系,和她史微父亲也没有关系!因为,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这是无法想象的,即使她再富有想象力! 然而,仿佛归仿佛,事实就是事实,她疑惑没有用,不相信也得相信! “这是真的!可他明知道我明年考不上大学,他为什么还要用那样的话去骗人?就是去向别人借钱,也用不着说那么多废话啊!如果她是我自己母亲,情况又是怎样呢?别的同学回家要伙食费,会出现这样的一幕吗?如果我以后每次要伙食费就得他低三下四地去向她讨钱,那我这个高中有没有必要读完?我爸爸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那么做?他不怕自己丢面子吗?他刚从外面回来,难道真的只剩下她身上那八元钱了?我知道家里穷,知道还欠着别人许多债,可是……”史微,自那一刻起,她就在脑子里纠缠不清:“农村人读书,有几个不要拉钱扯米,东挪西借?可别人即使再穷,也决不会遇到我所看到的那一幕!在别人家,哪一个不是做娘的出面为儿女操持一切?张罗一切?哪里要做父亲的如此低声贱气求做娘的为儿女牺牲?如果我明年真能考上大学,真能像他哄她那样,这也无妨,我以后全力报答他们就是。问题是,他在骗人,而且他知道他这是在骗人!既然这样,我还有必要读下去吗?高中毕业证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我有真才实学,我需要那一纸文凭做什么?如果我肚子空空如也,那一纸文凭又能为我抵挡什么?为了读完这几个月书,我真要看着这一幕幕在自己面前上演吗?八块钱呢,就为这八块钱,他把什么都丢了。他丢得起,他肯丢,因为他们已经是同一战壕的人!可你丢得起吗?你又肯丢吗?爸爸,爸爸他是不是真的故意做给我看?他其实早就对我读书没有信心了,他其实早就放弃了;上一次他是不是嘴上让我把高中读完,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希望我读书了呢?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史含华,你应该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史妹子,你到哪里?你有事吗?”黎明刚从家里出来,就碰到了冲冲而来、神情怪异的史微,他担心地招呼道。 史微走在回校的路上,目不斜视,毫无表情,脑子里却正天翻地覆。猛然听到有人叫,又看到旁边有个人影,才回到现实中:“黎明哥!”史微笑了笑:“我到我姑家。你黎昪这几天还好吗?”刘芳菲发气之后,她就没去医院了。 “有什么好不好,就那个样了。”黎明若有所思,话里满是听天由命。接着,他抬头看史微一眼,说:“我听说那天的事了。你不要和刘妹子计较,她就是那么个人。其实你知道黎昪以前不认识她,是她自己要那样。再说,人都那样了,好歹都是那个结果,你犯不着往心里去。”黎明以为史微在和刘芳菲赌气,于是劝说道。 史微笑了,说:“哪儿的话!刘芳菲她人很好,谁有她那样的好心肠和勇气?她对黎昪真的很好很关心,我几次去都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照顾他。我们这些人再没有谁能像她那样对黎昪好。”史微说完实话,又反过来安慰黎明:“你也不要那么悲观,说不定慢慢地他真能好呢。”想起父亲,她老话重提:“我爸爸年轻时得过再生障碍性贫血,据说就是白血病;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可他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所以你不要灰心,说不定你黎昪也能自己慢慢好起来。” 黎明愁眉锁眼:“如何能让他慢慢地好?我老头、老母亲、哥哥、嫂嫂这两天天天都在嚷着要把他抬回去。抬回去还不是去得快些?他现在只要停两天不输血,就昏迷不会再醒。前天我出去借钱回来得迟些,他们没有叫医院给他输血,等我回来后赶到医院,他都已经不省人事了。” 史微不知该怎样安慰,于是说:“那你一个人这么支持怎么办呢?” “如果我能支持下去就好了。现在是我有心给他治病,却到处借钱都借不到。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先躲开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好端端的一个人呢!” 史微沉默,和他一起叹息。 “有时我也想让他们就这么把他抬回去算了,可是想起他前天醒过来后拉着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幺哥哥,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就不忍心。他现在晓得我老头、老母亲也要把他抬回去,他都不理他们了。他心里明白,看到我就流泪。他信我啊!”黎明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儿,但他极力制住了即将崩溃的情绪。 史微真不知怎么安慰他,想到下午还要上课,就想快点结束这令人压抑、难过、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谈话,一阵沉默之后说:“你现在去哪儿?” 黎明显然走进了死胡同。他压力太大了,太需要倾诉:“去借钱!去转一转,碰一碰运气,看还能从谁那儿借一点。”话说了,人却不动,踌躇、犹豫后又说:“谁还肯把钱借给我呢?凡是我认识的人,我都走遍了。他们都认为我是傻,明打明说即使有钱也不借给我。可我不出去走这一遭,又怎么对得起他?我自个儿坐在那里也不得安心嘚。” 史微被触动了:“那你是说你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黎明:“是呀,我能去找哪一个呢?出来了再说!坐在家里心慌,坐在医院里更难受!好好的一个人,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这也说不过去。” 史微:“可他情况并不好,你究竟怎么想呢?” 黎明:“能让他多活几个月,我就让他多活几个月。总之,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 史微:“我认识一个人,他可能有钱,我帮你去借试试。” 黎明:“好的,那你就是帮黎哥大忙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的!你说的那个人是做什么的?是你亲戚?他靠得住吗?你如实告诉他这些情况,你告诉他我一定会还清这些债!” 史微:“你先不要这么说!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其实能不能借着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看看吧,试一试,我们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我们尽自己的努力,成不成是老天的事!”史微,她这时的想法已经不仅仅是为别人了,她其实也是在对自己说。 |
与黎明告别后,史微又回到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这里,父亲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连同那可怜吧唧的讨好语气,与继母无声的冷漠、对抗、不情愿,就像电影,她一丝不漏地看到了每个细节;而在她看来,这些细节无一不是针对她、打击她。回到学校,她把刚刚和黎明谈话时才生出的那线希望,立即付诸行动: 母亲、伯父: 您们好! 我本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打搅您们,然而“冒险”的念头一出现,便越积越浓,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紧紧地把我包裹着,以至使我不能自持。促使我再来的力量是一个病入膏肓而又贪求生存的病人的境遇。 在大多数父母的眼里,即使成人的儿女永远也是需要爱护的孩子;而在讲求实惠的“识时务者”心里,助人为乐、以他人之责为己任者永远都是傻瓜。伯父、母亲,您们同意这样的看法吗?生活在这个凹凸不平的世界,我没有学得乖巧,也没有被磨得光滑、圆润;相反,由于不顺势而行,在尖锐的摩擦中,我的身心长满了刺。我渴望爱、追逐爱、撒播爱,为爱,我义无返顾地往前冲着。别人说我是怪人,不可理解,我不在乎;因为我无愧于我的心声。我来,并说这是“冒险”,是因为我想向您们借一笔钱,为那个病重而又企望活下去的病人。这是我的本意吗?细看周围,我发现了两个危机:一是病人面临死亡的危机;二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爱关系濒临崩溃。一个病人的死活不可能掌握在我的手里,因此我为他向您们借钱并非我之本意;而拯救濒临崩溃的博爱才是我真正的意图。面对这似乎是乾坤将倾的人类仁爱,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极为微薄,我的行动也许幼稚得可笑,但我顾及不了,我不相信这是大势难挡;因为毕竟还有一些人在为爱而牺牲自己、奉献自己。 发了这么大通议论,我却还没有讲清事实原委。我太激动了,在信赖的人面前,我总急于把自己闷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伯父、母亲,您们不会厌烦吧?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人是我同学,不幸患了所谓的绝症白血病,几乎每天都需要输血,现已耗资三、四千,家里没钱了。他虽然强烈地希望活下去,然而他的兄弟已经对他厌倦,他的父母无力且惜钱不痛人,两个兄长更是把他当作累赘,恨他没有马上死去。这就是我们一直歌颂的母子情、父子情、手足情?我气愤,然而我只能默默地流下一行凄凉的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尝尽了困顿招来的白眼,我能理解这人世间令人心酸的一切。记得有时伙食费接济不上,三次问一位有工作的堂姐借三、五元钱将就过日子,竟然都遭到拒绝。她是没有钱吗?不,她一定是认为我想在她那儿捞油水,并认为把钱借给我无利可图。我恨这世间的无情,然而我不得不将我些许的恨意往肚子里咽。尘世那一些满面春风、红红绿绿正漫不经心地在宣告着这饥渴人拼命也是徒劳。世间,仁爱藏在哪儿?我要用这小小的行动震撼自私、麻痹的灵魂,我要呼唤。 我爱,我也恨;但是我的恨还是因为爱!我知道我无力支撑什么,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开口向您们借钱,我相信将来一定能把这钱还清。真的,企求您们,请您们仁慈的心开恩。此致 敬礼! 一个等待救济、而又在救济这个世界的孩子:史含华 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九日 写完信,史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她又开始自问自答:“我这样写在他们看来是不是显得太猖狂、太张狂、太轻狂?不!我丝毫没有这些意思,我也没有要故意歪曲什么、标榜什么,我只不过是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而已。我的语言是比较激动,但那是因为我的心急切。可是,我这样说如果伯伯真的不能接受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又看一遍,试图把语气改缓和一些。但当她再读之后,她又觉得这样写并不为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贴切地反映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管他呢,等他看了以后再说。”就这样,史微给曹孝儒寄去了第二封信。 两天后,史微估计继父、母亲收到了她的信,她就约上黎明,上她母亲家了。她想到她的请求可能遭受拒绝,为了不让黎明感到难堪,为了避免尴尬的场面出现,她和黎明商量,她先去她母亲家试探口风,黎明在不远处等消息,如果她继父答应,黎明再和她一起去。 曹孝儒正好在家。这是史微第一次见到继父。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敦实、沉稳,有长者之风。史微很礼貌,但语言并不多。她平时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已经习惯于用笔“说话”了。 正如史微所料,曹孝儒收到了信,但他们除了告诉她“收到了,也看过了”之后,就避而不谈那封信了。许彩凤沉默地坐在那儿,曹孝儒则一边说话一边迈出大门往外走。他的话是对史微说的,于是史微跟了出去。曹孝儒:“一个学生不本本分分地坐在教室读书,却自不量力地管别人的事。你看你自己这身打扮:不伦不类,哪儿还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学生就要有学生的装束,穿一件军人的衣服,披头散发,军人不像军人,学生不像学生,哪儿有一点女孩子的规矩?别人女孩子……”史微站在继父身边两、三米开外,低着头,任凭继父避实就虚对自己的穿着加以攻击。她虽然一声不吭,心里却辩护道:“这些年,我什么时候有意打扮过自己?别人给我什么我就穿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谁要过穿的,哪怕一次!您不肯借钱给我也就算了,何必就我的穿着打扮大肆地做文章?如果您知道我是一个极不讲究的人,如果我今天是穿了别的什么衣服来,我真想象不出您又会找什么借口来骂我、拒绝我。唉,我要是还谈得上打扮,何必三番五次地求您?我现在是书都读不下去了,本希望您能支援我把高中读完,看来我又做错了梦。嘿嘿!算您说对了一点,那就是我自不量力!”史微见希望落空,为了不使自己立即陷入绝望情绪,她在心里玩世不恭地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在史微的下意识里,不管对什么人、什么事,她都只能尽所有的努力和虔诚去对待;至于结果,那是老天的事情,她只有接受。事实上,不管做什么,她从来没有真正强求过,因为一相情愿毫无用处;如果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她都选择放弃,或者认命。这不是通常所说的消极,而是生活中许多事情无法把控,即使再伟大的人物,也会遇到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态;曹操如此,拿破仑也如此,更何况她? 曹孝儒训斥完史微就回屋去了。史微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站在原地思忖如何去向黎明交代。许彩凤出来了,她是来打发史微走。作为母亲,她也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因此把史微送了一程。 许彩凤劝导史微:“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幸,这些不幸不是依靠人的努力就能避免和改变。你说的事情,是明摆着徒劳无功的,我们没有责任、也没有必要去做。像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你以后也不能再做。你晓得吗,这确实是毫无意义,没有一点价值,你做了也是白做。说得不好听,这不仅对人家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反而还会加重他亲人的负担。我打听了,他得了那种病迟早是会去的。你说他父母、兄弟不好,实际不是这样,是他自己只有那样的命。他们家只有那样的能力,他们为他也尽其所能了。过日子难,他父母是不得不为活着的儿女着想。难道你那个同学他有救他的父母兄弟也不救他啊?如果他真的还有治好的希望,大家不肯借钱救他,那就是大家的错。可他得的确实是绝症,他的亲人已经为他背负沉重的债务,如果再这样拉钱扯米地借下去,他们以后的生活就会变得非常艰难,而他仍然好不了。所以他家里人那么做是正确的。这是生活原则,有头脑的人就不应该做劳民伤财、徒劳无益的事;在困难的时候,我们首先要为活着的、有希望的人考虑。这和感情没有关系,这不能说他父母对他不好。”说这通道理的时候,许彩凤态度亲切,声音柔和,但还是在许多地方适当地、巧妙地加重了语气。说完这些,她就温和、热切地望着史微问:“你和你那个同学是什么关系?”史微告诉她只是同学关系,她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对他为什么还那么关心呢?”史微说:“这个问题我在信里已经说了,我信中所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是那么想。”因为感受到了母亲真切的关爱,早就想向母亲倾吐心事的史微,主动把心中的爱人“瑜卿”给“供认”了出来。听了女儿的表白,许彩凤顾不上教训女儿就放宽心地笑了笑。毕竟,她最担心的是女儿是不是真的与那个不幸的男娃儿有关?而当她知道女儿与那个不幸的男娃儿没有深刻的联系后,她是真的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是如释重负地笑!她掏出二十元钱塞到女儿手里,然后把要嘱咐的话反复地说了几遍之后就回家了。 母亲走后,史微回想一遍她的话,又想到黎大娘对黎昪和黎明的两种不同关爱,理智上承认了她们的正确。为黎昪债台高筑的是黎明;因为爱,黎明已经做出巨大牺牲;而面对这不可改变的不幸,即使黎明还愿意继续牺牲下去,他也的确没有能力了:“这就好像红军长征,黎昪在过草地时不幸陷入了沼泽,他的亲人已经同心协力地拉了他,他们是拉他不上,他的父母才不得不领着他的几个哥哥继续前进。”史微,她奇怪的脑子总会联想到二万五千里长征,她郁闷的心结藉此解开。她感到自己虽不至于猖狂;但确实“幼稚得可笑”。“可我完全错了吗?不,我也没有错。只是在不幸面前,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事实上,当她试图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时,她竟感觉黎昪也有一点自私。她为冒出这样的想法而后怕,也就不想了。 史微来到约定的地方,看到黎明后长话短说:“他们没有答应,我也没有办法。”黎明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史微把母亲给她的二十元钱拿出十元给黎明,尽管黎明拒绝接受,她还是坚持那么做。她知道这是她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事。这正是: 如背蜗牛壳。这生涯、爬来爬去,羞言柔弱。三尺阴凉漙漙露,已足微躯艰踱。又恰似、枝头孤雀。地厚天高徒哀叹,向一枝暗把幽怀酌。限未卜,适时泊。 离歌休唱人休约。况心田、当时清澈,如今浑浊。无奈光阴匆匆过,滋味临风咀嚼。莫哭笑、些些对错。如若天真长伴我,得失间无悔青春诺。从蕾绽,从花落。 |
三十六、该终止学生生涯了 史微决定立即退学。在姑母家看到父亲向继母要钱的那一幕,她就打算不读书了。路遇黎明谈起黎昪想到继父和母亲,她才又产生把高中读完的念头;可是继父不分青红皂白就穿着给她一个下马威,使她觉悟到那一丝念头多么不切实际! 史微回到史家村,直接把打算告诉了父亲。史文远得知女儿回来的意图后,似乎意识到她的决定与前两天要伙食费有关,因此想出种种解释,也向女儿做出了种种保证。然而不仅史微明白,其实史文远心里也明白,他无法给女儿继续读书提供应有保障。史微不读书的意志是坚定的,而史文远希望女儿继续读书的愿望却并不怎么坚定,他很快默认了。 对于父亲的表现,史微知道这是明智的;也知道即使父亲继续坚持,自己也不会再返回学校。可是在不为人知的心中,还是因为父亲的很快默认隐隐地生出一丝惆怅:“爸爸他还是很快就放弃了我,他现在有了新的希望,不会再管我了。”不过她很快又反过来骂自己:“明明是你自己三番五次地吵着要不读书,你怎么能返过来怪别人呢?他哪一次不是让你伤透了心?书是你自己不想读的,你可不能耍赖皮啊!”讲是那么讲,但那一缕失落的惆怅依旧驱除不去。 史文远四处求告,动员亲戚邻里来劝说史微回心转意。不过,史文谦夫妇本来就不把读书当一回事,在他们看来史微肯不肯读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做女儿的不该让做父亲的人那么失望;因此他们骂了几句史微不该不听话,也就离去了。史文远也把史微不肯读书的事拿去史萸家说了。史萸和史文远来到史家村,但她在余婆婆家外边的石阶上露了露面,用一种嫌恶的语气远远地骂了史微“不知好歹”就则身走了,去史文谦家了。因此种种,史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坚定了不读书的正确性。接下来不管左邻右舍谁来劝,史微一概不顶嘴、不争辩;他们探她的口风,取她的口实,总之是要说得她哑口无言。她理解,她乐意承担责任,她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如此,她不读书的大局就定了。 史微回家的第三天,怀化的雷万利和已从寺前乡高升到县革委会大院内工作的堂伯父史文昌,他俩同时出现在她家,他们也都是特意来劝说她重返学校的。他们说她有什么困难他们都能帮她解决;他们甚至说,如果她还愿意读书,学校方面的事情都好说;如果她怕老师为难,同学笑话,他们出面都能为她解决,他们可以亲自把她送回学校。史微听了大人们这些可笑的话,就知道他们的猜度和她内心想的风牛马不相及:“原来您们把我想得这么幼稚、浅薄。叫我读书容易,可谁给我出钱呢?帮助,这不是说一句什么话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要出钱呢!我自己的父母尚且对抚养我推三阻四,我也这么大了,也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安理得的白食者,您们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我为了读书,就必须忍受着看他求爹爹告奶奶地问姨姨要钱吗?”她以沉默坚持自己的决定。她觉得高中文凭实在没有多大用处,除非她能像别人那样复读;而她非常清楚,她丝毫没有复读到直至考上大学的条件。复读,那得需要多少钱?多少年? 这一天是元月二十四日。史微用一种强硬和冷漠的沉默谢绝了她敬爱的三哥和有威望的堂伯父的好意劝说。接近傍晚时分,她回到学校,准备再呆一个星期,以便给自己这十几年读书生涯一个总结,也算是在心里向学生时代告别;另外,这是突发事情,秦安之并不知道,她担心他写了信来收不着。这时期她向日记倾诉:“我的心茫然得变为一片死寂。我似乎已经死去,只是还在待葬。父辈的声音在耳际回荡,地上的尘埃随行人带起的阵阵轻风在我眼前飞舞。上帝啊,我看不清,我看似明亮的双眸,这时什么都看不清!郁郁的青山,似是来势凶猛的乌云;清澈的河水,似是浑浊、污秽的煳粥;而那肮脏的一切却变成了美丽,它们紧紧地包围我,逼迫我,令我无法呼吸使我生命活跃的新鲜空气!”她认定她父亲因为她的无望而放弃了她:“这样也好,我真正无挂无碍了。以前担心他会因为失望而伤心,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他有新的希望了。我的父母都成了别人的父母,他们都有了他们各自的寄托,这很好,我只我一个人也很好。这有什么不好?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他照样活蹦乱跳!”电视剧《西游记》在热播,她想到了孙悟空。一方面她为心里那隐隐的惆怅伤感;一方面她又赞曰: 悟空颂 好啊,你这无知无畏的美猴王, 欢欣鼓舞、自封齐天大圣! 自从成熟之日石破天惊, 你脱胎于无声无息的母体, 没有痛苦,没有呻吟, 一个欢快的生命利索诞生! 你无拘无束,不亢不卑, 你是天地孕育的精灵! 面对未知的世界, 你与世人的秉性大相径庭。 见多识广的人们顾虑重重, 他们等待坐享其成。 你蒙昧无知只道好玩, 孤身独影往险象环生处前行。 你发现了洞天福地, 从此也拥有了自己的大本营。 葱郁旖旎的花果山, 飘荡着自由欢乐之声。 无忧无虑的寨王呵, 畅快嬉闹时你稳坐中庭。 你不提防变化无常的灾难, 却被灾难逼迫得胆战心惊。 随之而来的愁闷, 使你站不住、坐不成。 不甘孤陋寡闻你被新奇吸引, 眼睛一转主意铁定。 为了强壮衰弱的群体, 你结木为筏开始孤独的征程。 为了拯救苦难中的不幸, 你不辞艰辛寻访超群绝伦的高明。 你有自然天成的异秉, 好学苦练成就惊天本领。 你需要什么就寻找什么, 理直气壮从不隐藏自己的心声。 为了同类的生存发展, 你出入地狱、大闹天庭。 你朗笑于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 桀骜不驯的性子使玉帝震惊。 你幼稚你单纯你张狂, 五百年的等待是无法回避的天命。 从此,你风餐露宿地跋涉, 遵守天命开辟伟大旅程! 谁家的兵器有金箍棒妙? 谁家的本领有七十二变精? 谁像你英勇无畏冲锋陷阵? 谁像你敢作敢为敢把理儿争? 谁有你坚定不屈爱憎分明? 谁有你情深义重一片赤诚? 可爱的精灵呵, 小小躯体发出尖亮童声, 响彻宇宙,震撼天庭, 华夏人民为你喝彩,向你致敬! 屈原有《桔颂》,雪莱有《西风颂》、《自由颂》,史微以为吴承恩的《西游记》就是一部大快人心的《悟空颂》。孙悟空,他比世界文学史上的任何一个形象都更光彩照人,他是我们中国人最欢迎的精灵。史微真希望学得孙悟空的几招本领。 史微要离开了,有感于曾经毫不留情地说过楮绿珠,于是用信的形式向她说: 楮绿珠: 我怎么对你说呢?还是让我先向你道歉吧。真的,我很后悔对你发气,希望你能原谅。 一个人看待问题总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如果真是这样,我便也无法改变你心目中的那个史含华了。对于你说我把笑梅当敌人,我很悲哀,也很气愤。我哀自己的情怀不能为世人所理解,更气愤你们不了解真相而散播谣言、以讹传讹。在你面前发气是我的错,因为使我生气的并非只你一人,无中生有说我不是的人其实很多。秦安之自作聪明,或者是心里有鬼,所以他说我把笑梅当情敌,这也使我极为委屈。他的措辞情真意切,我想笑梅会像你一样信以为真。果真如此,我便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了;笑梅她该多难受?而且因为这个,我很可能失去她的友谊。 我以为世上有些事情无法解释,如果硬去分辩,就会伤害不愿伤害的人,却依旧无力改变什么。持着这个观点,我总把无法辩解的事情埋进心底。秦安之与我性格完全不一样,但我相信他的心理素质极好。我在给他的信中之所以提到他和别人好,仅仅因为一个我不愿明说的变故而拿此话作敷衍他的借口,哪知他就大做文章了。听说他要给笑梅写信洗清自己后,我已来不及阻止,只能立即给笑梅去信,请她不要跟着误解。我不喜欢“情敌”这个词,我想我也决不会因为一个男孩子去与别的姑娘结仇;因为我自信能嫁得出去;更何况痛苦是暂时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漠。我这么说,你也许又会那样想,至于你又会想出一个什么样的史含华来,我是猜不着了,也是管不着了。 我不说了。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的那次无礼行为。如果可能,希望你不要随别人一起,认为我把笑梅当情敌。“情敌”这个词确实不好,有违我心中的梦,也与我为人处世的态度不符。 老同学:史含华 史微把信送给楮绿珠之后,这晚无心看书学习的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讲的“苏武牧羊”的故事,想起了那个苏武和李陵。在讲《中国古代史》“汉朝与匈奴的关系”时,鹤骨仙风、侃侃而谈的张皓岩老师也曾说到那个远离人寰寂寞地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放牧的苏武。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管哪一次,她记得自己都发了痴:“十九个春秋,他不感孤独?他坚持什么?他坚持了自己!”想着远古时候的贝加尔湖和那个与它做伴的中国使节,她的心禁不住痛起来,为他,也为自己。后来她有诗曰: 胡天草色迷风雪,苏武牧羊北海边。岁月消磨奇志在,千秋运转异节传。 荒凉不复荒凉味,寂寞难为寂寞鲜。古往今来常颂唱,其中苦楚几人怜? 有《金缕曲》曰: 去去征夫路。更狼烟、中宵突起,梦依依处。身入胡天归期渺,自此羔羊收数。再莫说、身为儿女。凝望苍穹云与雁,厄未央消息谁捎去?对北海,独伤暮。 休言忠义从容取。十九年、茕茕老去,未思冠古。征雁年年闻呼唤,大汉一添掌故。最可叹、书生戎旅。草野茫茫人迹绝,有男儿泪化倾盆雨。号复咽,者金缕。 |
三十七、同学留言中的史微 史微决定请同学写留言。她拿出黎昪赠送的日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寄语: 同学,请留下你的关怀 此刻,我不知怎么来表达自己的这种情愫。在这原本充满友爱的日记本里,我渴望你们留下更多的情谊。 两学期的相处,对于你们,我没有奉献什么,我内疚,但是,我更高兴。你们的开朗、活泼,不仅淡化了我心中的积郁,而且还燃起了冷置于我心之一角的柴薪,我更爱了。目注你们的每一个逗人动作,我裂着嘴,悄悄地笑;每当听到你们的俏皮话,我似乎变得才思敏捷,一句更俏皮的话应声而出,那一瞬,我好得意,于是又自个儿咪咪地笑…… 在这充满热情的氛围里,我寻找到了自己的开怀。当然,幼稚的我也留下了令人不快的情绪,在此我请你们原谅,并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和关怀。 是的,在一个人要先离群而去的当儿,谁不希望得到伙伴的友爱?同学,把你的情意用真诚烙进我的记忆吧,我渴望;并且我也渴望你们从这里带走我内心对你们的热爱! 学友:史含华 一九八八年元月二十六日 写毕,她开始由近及远地请人留言。这期间她无心学习,即使课外书,哪怕最热门的小说,她都难以看下去;想把《悟空颂》修饰润色,还是做不到集中思力。她说:“我不知自己可耻到了何等地步。为了替懒惰开脱罪责,我撒谎骗人;为了掩盖自己沉沦到愧于见人,我在心里死皮赖脸地辩护。于是意志消沉的我得逞,罪孽的元素统治了我的心志。赖皮猖狂地活动;妄想肆意横行;惰性更是嚣张,它的触角伸展到我的五脏六腑,使我懒于应付一切。我伤心不满,可我却没有力量和勇气爬起来。在这罪孽的元素面前,我不敢高呼,于是怯懦低低呻吟。我痛恨沉沦到消极的世界,却又在消极面前懦弱不堪。邪恶声势浩大,我心急,不甘,想奋起反抗,却没有积蓄足够的能力。史含华,你变成了什么?怒火在我的心中开始燃烧,它充斥我的四肢,肿胀我的神经,使我难受得渴望爆炸,然后粉碎。最后我只能对进入地狱的灵魂发出忠告:‘悔改吧,史含华!’” 我们暂且搁下矛盾中煎熬的史微,来看一看她的同学赠给她的留言吧。 赠言: 走吧,走下去!走自己的路,发挥自己的才智,不必去惦记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舌语,但只求一切的一切于自己无悔、无愧便足了。 昂起你的头,挺起你的胸走下去,义无返顾,前面定将有你所向往的绚丽多彩的朝阳。 见了你的行动,虑及我的心曲,愧然有感,万般思绪且化为这小小的藏头诗: 赠语才出心难宁, 史君何故先辞行? 含羞回府在五月, 华灯退尽是孤影。 杨红玉 草 88.1.26 “天哪,还会藏头诗,还写得这么好!”杨红玉的藏头诗让史微觉得这个班级卧虎藏龙! 怎么说呢? 作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龄人,似乎应该比他人更加了解,可我却觉得你高深莫测,好像你比我大了许多! 也许是由于你的诗?你的文章? 它给你蒙上了一层透明薄膜,使得我也看不清你的内心,更加了神秘感! 我好像只有崇拜,在你面前小心翼翼,惟恐闹出笑话,我竟害怕接近你。 我从来就是吝啬头脑的人,从来对任何事也不关心,更不用说去探究一个人的内心。 实质上,我是害怕,不愿去碰撞他人的心,这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慢性自杀! 因此,请不要责怪我的不经心,其中的原因想说也说不清,世上有多少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事! 只有一点永远不变;我坚信你的才气! 你百倍热情地拥抱生活,我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我待人从来不用语言,只用“心”,因此无须借用华丽的词语来糟蹋我的一片真心,这样反而透出庸俗气,于你心我心不快。 我坚信冥冥之中的缘分,它带给了我一丝喜悦。一个人首先要学会自己寻找快乐——人生存的本能。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怎行,总离不了命运,但主行者却是自己,因此命运之神也便是自己。 然而,我更主张不要委屈自己! 就让我在心中默默地祝福。既然打定主意,决意不变,总有你自己的全盘考虑,我也就无须多伤脑筋。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定! 希望能微笑着与我们道别!说声“再见”。 肖紫英 于88年1月26日 读了肖紫英的留言,史微明白一个道理:对于生活,对于自己,每个人都有独特而深刻的体会和认识。 也许我们太幼稚,拥有的情感在不在意中放弃,别离的惆怅竟然没有在相聚时想起!匆匆,太匆匆!每个人都会去寻找社会中属于自己的位置,只是迟早而已。心里明知相聚只是暂时,但无法造就那种宽阔之气。难舍人情味,依依惜别意,终难免,愿如意! 别后是一个无法预料的绯红色谜,造就的是你,揭开的也是你。躲在山洞不是过日子的方法,出去闯一闯。当有一天我问你时,先别告诉我你的成功和失败,首先希望你能自豪地告诉我:“我闯过了。” 同学:胡灵秀 “是的,成败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是否竭尽全力去做了。”胡灵秀的留言让史微大受鼓舞。 华: 我还是这样叫你。五年前的一切还在脑海时而浮现,五年之后,我们又在一起了。这一切,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达。 而今你断然决定先离群而去,面对这纪念册,我提笔却茫然不知该出何言。“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天又从新体会了一番。 处在这个年龄的我们,多像一枚枚柳絮,只是在风中飘扬,丝毫不能把握自己。惟有你,像一株高粱,纯朴地含笑原野。你是幸福的,你比我们更早地得到了上帝的恩赐。你的见解,你的思想,你的作为……无不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这便够了,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就是在塑造自我么?当我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时候,你早已开始雕塑自我了。我要为你祝福,愿你在今后的岁月里,不断地完美自己,并愿你在自己走出的路途中,早日走进自己的殿堂。 现在,你独自站在河的对岸。听到了吗,随风飘去的一缕缕音乐?那是离别时,我的一丝惆怅和更多的祝福,流出我手中的长笛。 愿你所到之处永远搏动你的诗韵,你的隽永。 默默为你祝福的人:婷婷 八八年元月二十六日 看过冉婷婷的留言,想起米兰对她的挖苦和嘲讽,史微感到:再肤浅的人都有深刻的一面,再深刻的人也有肤浅的一面,因此不能小看任何人。 朋友: 你不会惊诧于这样的称呼,我却犹豫不敢下笔;因为我怕,我怕我会亵渎这美名。 我不是怀疑我们的友谊。友谊当然无须怀疑,因为友谊始终是“开始”——既不会终老,也不会病死。 我所顾虑,只为我己。 我配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正是我满十九岁的那一天——1987年12月31日——你与我诚而公之的那一天,我一生足矣。何出此言?一年前的那天,刚满十八岁的我,得到的是一份遗书——冉超发明的我的遗书。我并不迷信,但也不怀疑巧合。有人说我只能活到十八岁。这是多么荒谬的想象,不管是今天还是昨天。谁能想到我能活到今日,还得到一个女朋友。此不足,为贪。 给你留言,却尽说我自己,足见我的自私。 你说你将离去。那天你也漏了这么一点儿,你没走成,隔了几天才来到学校。自那以后,你便在教室里坐不住了。我想找你谈谈,却错过了几次机会,因为要说的不少。后来,大概是无师自通,加上也曾有所行、有所感。你比我复杂得多,我承认。所以我想,你不会是因为像我以前所经过的而“回马”的。你有你更伟大的想法,你自己知道! 你说你定离去。这又是为了什么?这是很难回答的,也就像谁将来问我为什么要离去一样难以回答。这是很容易回答的。因为我要离去哪! 如果你已离去,我将是多么地羡慕,也会同样的想起。羡慕你的归去,想念你的离开。趁此机会,我已说,我将说。 不要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即使不能敞开心扉地对人说,也要用手中的笔勤奋地耕耘自己的心田。 成熟与否,一入社会便知。 导师的作用固然大;对于自己,导师必不如自己。 沿着我们自己可能走的不同的路去生活,让我们在成功里相聚。 魏建东 1988.1.26.晚 通讯地址:辰阳县某某乡某某村 谨以此连同我的友谊,赠给我的第一个异性朋友——史含华 魏建东的一声“朋友”令史微心情顿时爽快。“此不足,为贪”让她感到他作为一个杂文好手的锋利。而后面几句近似于名言的劝慰,又让她感受到了一个朋友的真诚。 渴望是一叶绿色,悄悄走进那颗迷惘、孤寂的心…… 公园的欢笑,电影院门前的争执……时间太短,路也不长! 并非你的回避,也不是我的拒绝,只是还缺少一段、一段感人的缘。 两颗心未及碰撞、融洽、再融洽,就又是海角天涯。 企愿那条长长的路上,能并肩走着我、你、她、他,并肩走着一列有爱之心的人。 再见不珍重! 这是戴雨薇的留言,但她没有署名,史微颤动着心恭恭敬敬地把她姓名补上:“你也孤独吗?你时时被人凑拥,你美丽的笑靥常如盛开的鲜花,你竟也有那么深刻的情感体验?其实人生座谈会上我就已经知道你沉甸甸的分量。如你所说,我们只是还缺少一段感人的缘。这个世界并不是有情就能相互把握;有时候可能正是彼此有意的人缘薄。不要惋惜,不要为我们失之交臂而惋惜,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会遇到一位能够令你心满意足的朋友!” |
史含华同学: 这一刻,我不知说些什么。我只觉得内心颤抖。我们在充满快乐、忧愁、希望,又伴随着痛苦、失望的国度里相识。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起,就非常地喜欢甚至有点儿崇拜你。也许你不相信,但确实如此。 还记得那个星期天吗?我们欢快地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你的真诚,你的坦率溶化了我心中的坚冰,不再叹“世情薄,人情恶”。自结识和像你一样热爱生活的人起,我也时常哼起“生活充满阳光”。 但你现今却要去了。我无力挽留你,我们各自的路都是不同的。我们不能成为同路人。人各有志,你要寻找那属于自己的梦了,而我却不能摆脱这美丽的梦幻的缠绕。也许在梦中,我会来看望你的。 但愿阳光和歌声永远伴随着你! 一个偶然相识的人:沈小常 “是啊,那个星期天多么快乐!它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它层出不穷的美丽,使我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我们在春天的阳光下唱歌、摘花、谈笑,即使在今天,回想起那天的探幽访胜,喜悦还是会涨满我的心。我怎么会忘记呢?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尽管大自然美不胜收,可如果没有你与我为伴,我想再美的风景都会减色。你不知道,那次游历后,我还仿照李清照的《破阵子》,鹦鹉学舌地做了一首呢。”和沈小常出游之后,一次读了古人的几首《破阵子》,想起儿时漫山遍野寻花的喜悦,她曰: 山鸟轻吟低唱,讴歌晨露朝霞。两个女生游乐处,一线篱笆开满花。攀花人欲斜。 所喜春阳艳丽,播生万丈光华。举手摇花频致意,犹道河山美可夸。娇痴添一些。 尽管后来知道那次喜悦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她还是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充满意外惊喜的最快乐的一天! 提起沉重的笔,在不是赠言的时候我赠言,心里的沉重更甚于手中的笔。你去心如瀑,我也根本无力留住你悠悠的离去之心,只希望你今后能走好自己的路,把握好自己。 过去的一切不快和烦恼,希望你不要计较。你的为人处世本来不该非议,这是你自己的权力。但我想在这里提几句,对耶否耶,另当别论。你的勇气和胆量我真心地佩服,而且深感自己永远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这使我很悲哀又很恼火);但你的过分孤傲和对世人怀有的过多的警惕心却使我寒心。原谅我这样说。其实,世人并不是全都是险恶用心,为什么要将自己严固地封闭起来呢,含华? 当然,你可能会说自己的性格本来如此,无法改变。“性格”一词其实是很有学问的。而且我相信你自己一定也很明白有许多事情并不是因为“性格”造成的。有许多事情,你如果认为本该如此,而且这样做了,也就不要计较别人怎样的态度;但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这就很刺伤一颗善良的心,这样不好。刺伤别人的心,使它流血,这滋味并不好受。但愿你没有领略过这种滋味。(我不是劝你改变自己的性格) 今后的人生,也如以前你的生活一样,不会太平坦,相信你能走好。只是在对待世人时,奉劝你一句,不要刺伤善良的心。它会使你获得人生最美妙的友情。 不祝你今后的一切万事如意、顺顺利利。如果真的那样,生活还会有什么乐趣?况且也根本不可能。 原来看过你写的习作,虽然只看了很少的两篇,却知道了你的文笔很独特。继续写下去,不要放弃这份难得的欣幸好吗?还希望能常看到它们的归来。 这分离的时刻,本来是“赠言”,要说些吉利的赞美话,我却不分东西地乱扯了一通不该说的话,不会惹你很生气吧?但愿! 衷心祝愿你今后的一切美妙无比! 不要为今天的不幸悲哀,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千万不要拒绝幸福! 请你原谅我过去一切的过错。 一笑。 但愿我们今后还能有机会经常再见! 同学:姚晓荷 “这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班级,每一个都是那么优秀。可是,姚晓荷,我们两个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闹过别扭呢?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天啊,如果我伤害过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绝无伤害你的本意;我肯定是嘴笨。真的,请你原谅!你怎会惹我生气呢?明明是我惹你生气了,可我真的不记得了,你还是别计较了,好吗?‘千万不要拒绝幸福!’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有过这样愚蠢的行为吗?天啊,我肯定做过这种蠢事!不仅如此,我还蠢到了不自知的程度!姚晓荷,谢谢你的提醒!我永远会记得你的这句话,永远感谢你善意的、真诚的关照!” 姚晓荷的一句“千万不要拒绝幸福”,似声如洪钟、穿透力极强的上苍之音,令懵懂的史微心惊胆战!看到这句话,一股莫名的痛涌上她的心头,她是不寒自栗!“姚晓荷,你不知道,你真的说中了我的痛处。我感谢你,因为如果不是你的提示,我还真处于愚妄不自知之中。史含华,你是真的不明白吗?不,你明白,只不过在取舍的时候你放弃了幸福而已。你是自负?你是自卑?你是……”姚晓荷的留言让史微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中。 含华: 你让我在这珍贵的纸上留下痕迹,我既高兴又不安…… 这种留言对于我来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但是,今天,心情是这般不平静,笔头又是这样的重! 刚到此班,就觉你与众不同。后来,同学们又这样评价你:怪。真正使我感到你的不同是那个深夜:教室灯已熄灭,我们已带走了最后一丝蜡烛光,你平静地坐在教室里,说:“再呆一会儿。”你还记得吗?我惊诧了——“你怪。”黎昪病了,你捐了十元钱。我又一次惊诧了?“你是善良的。”开座谈会,请同学提意见。我惊诧了?“你是善于解剖自己的。”姚晓荷不高兴地讲,你当面提她的缺点。“你是直率的。”“怪?”我认为不怪。别人讲你怪,我认为你只不过拥有人们的共性少,个性多罢了。我向来对个性丰富的人感兴趣。对我来讲,每个人都是一首诗。诗有难有易,有喜有厌。你是一首诗,在这匆匆半年内,对你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但印象深却是毫无疑问的。你的路,才刚开始,我料定你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本想说声“上帝保佑”,可是,不行,还是自己多保重吧! 以后的生活,我们的轨道很难再交会成一点。不管怎样,不管以后的任何时候,我总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消息。也好让我再度回忆起我们这段短而美的时光! 白懿 如果某一天想起,可找我谈谈:西安市某某墩某某村23号。如果忘了,那就算了!两者我都情愿。 “生活的表面漂浮着许多平淡无奇的泡沫,身处其中的我们都被它掩盖。仔细深入地观察,其实每个人都有独到的地方。也许是你从一个大的世界里走来,你看到的、见过的、听说的都比我们多而广?不管什么原因,你看问题的视野都比我们开阔。不过,你还是避免不了高高在上、骄矜自满之气。对了,如果不是你提起那个停电的夜晚,我早就把它忘了。你不知道吗?独处也是一种享受,可以自由自在任意遐想而不被干扰。谢谢你观察我那么细致,我会常常想起你。” 并不知死后的世界,生时也不想将它改变。只有短短的那么几十年,壮丽的,无为的,都是淡然。世界繁杂得连自我也难以认清,不必用一颗心去博爱。它的高尚在于左右我在世界上的一生,只须追求生之欢乐。路很多,喜欢走哪一条你就走吧,只要走在大地上,意识到脚下是无以伦比的坚实。青春唯一希罕的值得骄傲的是真的无悔! 唐大业 88.1.26 看过唐大业的留言,史微有点糊涂,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于是又读一遍,再又慢慢地读一遍。这样反复几次之后,似有所悟实则还是糊涂的她悲从中来,生命的热流遏止不住湿润她的双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写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现在写这段混帐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那么渴望,那么不能自持;我享受、期待,我也追随,我热切地希望弄过明白,我不自欺,我问了;可是……我又在自作多情了!这个世界如果真有所谓的‘相通、相投’,我知道唯你莫属;我也知道你比他好;但是……史含华,如果那是‘幸福’,你已经拒绝了。你这样纠缠有意思吗?那是你无法把握的,让它随岁月一起尘封吧。你只有那样的命!” 是的,人很难认清自我。史微以为自己明白一切,可是除了老天爷,没有谁知道她在世俗世界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能力。从她母亲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开始,从她父亲无数次地责骂她是累赘开始,还有那些挑剔、妒忌的目光,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具备的自信和竞争意识,在她的生命里已经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她说她以“强硬”和“冷酷”保护自己,这就像她渴望看《绿苑报》,她被冉超拒绝,她也帮着冉超拒绝、淘汰自己。在人与人的交往过程中,她自始至终就是这样对待自己。 认准了路,坚定地走下去,终有所成。 张德仁 “当我请你张德仁写留言时,我没有把握,惟恐被拒绝,因为我很希望有你的留言。刚到这个班级,我第一个发现你:第四节课已经下了很久,有些同学吃完饭又回到了教室,你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课外书。你和同学玩耍,但你更有形单影只的时候。你沉,你实在太沉了,以至于男同学在你面前也不敢轻举妄动。后来我才知道你也是松溪乡的,并且你和张德祥是同一个村子。关于你,其实早在六年前我就听说过了。你家在路边,你那时还在小学。大概因为你读书成绩好又懂事明理,你们附近一个大女孩指着你家房子说:‘就是这屋子嘚,他堂客生下他娃儿后就死了。他也不肯再娶亲,就一个人抚养那个娃儿至今。他周围邻近的人都说他是一条有情有义的硬汉。他娃儿也很听话,很争气,在学校考试年年第一。’人们总是对这类不幸很关注。我们班,男同学中你失去母亲,魏建东失去父亲;女同学中沈小常、田桂凤失去母亲;我和你们不同,我母亲活着,但我没有。我曾觉得和你们一样不幸;可我也了解到,你们父母都为抚养你们而没有再婚;我村里也有这样的例子。沈小常和田桂凤都说与我同病相怜,但我曾悲哀地想:丧偶和离婚区别很大,丧偶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守护家园,因为爱去世的亲人,他们认为护卫孩子是他应尽的责任;而离婚的人心怀怨恨,他们计较自己的付出和得失;因此我比你们更不幸。有一点我们相同:和平常人比,我们缺少了一种人间至爱。我说这些并不是斤斤计较;我是就现象反思问题的实质。社会由一个个家庭组成,对于这最小的社会单位,我是感触良多,仅此而已。我知道,我们同学久了,你也知道我是谁了。因为张德祥,因为离校出走,我在松溪中学曾经声名狼藉,你不可能没听说过我。其实我那时还只是一个疯玩的丫头,就连情窦初开都还谈不上;生活把我推到了那个位置,我也无法不担负起那个大名声。你显然对我有戒心,防范的本能使你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其实相同的不幸不会反复重演,人类的感情种类繁多,我也并不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就是一个坏女孩。同学一年,因为张德祥,因为相似的家庭,因为你的勤奋好学,你常使我心生感慨。张德仁,谢谢你言简意赅的留言。”史微在日记里如是说。 |
这天晚上,苏月桐来找史微聊天,围绕黎昪说起刘芳菲和赵慧琴:“听她们说,那天刘芳菲在黎昪的手掌上写了一个字‘爱’之后,黎昪又在刘的手上回了一个字‘情。’赵慧琴说刘芳菲的爱没有基础,她的爱较为轻浮。赵慧琴还说黎昪不可能爱刘芳菲,因为刘芳菲没有美的资本。赵慧琴以黎昪以前曾追刘华佩为例,说黎昪是一个风流才子;并还说黎昪有些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爱上刘华佩?’之后又说:‘这很简单,因为谁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美貌的恋人’……” 苏月桐说这些事的时候,史微没有插一句话,然而感慨万千:“这个黎昪,他可真能耐!看样子,听话语,赵慧琴好像也很喜欢他,并也自以为他对她很好。看来,自作多情还真是少男少女的通病!嗨,这有什么好叹息的?也许生活正需要我们自作多情。如果没有人的自作多情,生活怎么可能五彩缤纷、充满温暖?如果没有人的自作多情,也许生活就是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希望!”然而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赵慧琴怎么知道?难道刘芳菲和黎昪还会来告诉你们不成?另外,赵慧琴那么一个严谨的人,她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她是太欣赏黎昪才这样不顾形象?变得与我们一样?古人说日久生情,他们同班共读五、六年,又分别是男、女生中的尖子,就是有情也在常理之中。”史微边听边盘算:“我都要退学了,难道还要去医院看望他像这样遭人非议?他又不是没有人理睬,他能耐得很呢!行了,不去凑热闹、自讨没趣了,回家前去告个别就行了。” 史微不知道苏月桐为什么要来和她说这些。史微不喜欢在背后说人长短,她们一般只限于讨论自己的事情。苏月桐说了一阵子,没有得到史微的响应,拉了几句其他话就走了。 史微没有时间、精力和兴趣去管别人闲事,同学的留言早已占满她的心:“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能看到自己吗?同学的留言成了我的一笔可观财富:概括他们的看法,我得到了一个鲜明的‘新我’。这个崭新的我是群众眼里的我,不是哪一个人所说的我。我相信大家,然而也有愧不敢当之感。这段时间,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写留言上了:下一个请谁写?再下一个是他先呢,还是请她先?就这样,看着一段段的留言,在我头脑里不断更替的是这样的史含华,那样的史含华,从而也看到了一颗颗不同的心。这一刻,那一颗颗心是那样的真纯、美好。面对这真纯,这美好,我不敢声张,不敢得意,它们在我心中产生的影响使我默默地无言以对。我继续向未来者呼唤,我似乎是一个不知餍足的人,在贪婪地吸食同学们给予我的品鉴与关爱!” 还是让我们来继续浏览这些饱含真情因而每一篇都称得上是上乘文章的留言吧。 含华: 我们相识是在那样一个暑热的期末。你坐在我的前面,你是那样地认真,左邻右舍没谁能打动你说上一句闲话。你来时就悄悄坐下;去时就悄悄离开。长时间内,我的心中存在着你,我想了解你。 在同小常的相处中,使我对你有了不多的了解。你与我是同舟共命的人,这不幸的命运把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你爱文学,你也很精通它。不论在什么时候,你都以炽热的手去温暖它们。在运动场上,你想到的是它们……在将来,你想到的还是它们。 想起你,你简直成了我生命中的崇拜者。 含华,记住,在我的心中,永远存在着你;你可别忘了我。 田桂凤 本无所言语,既蒙你要请,姑且敷衍之。人生总是矛盾干戈,未有所休,原先拥有的,失之始感后悔,而人人也只仅此后悔而已,未有鉴之;或曰:有得必有失,古今之公理也。我不敢有所叛逆,然怀疑为何有得必要有失?又为何只有得而无失呢?我不得解之。 学友:姚尧 1988.1.29 看之前,万勿以为那是诗,不然的话,两秒钟后,你就会失望:“这也是诗?”所以这样写,只是因为……还是告诉你吧:“只是因为这样写占地会大些;还有一个隐藏的心思:那便是让像我一般不懂诗的大人物以为我也能做诗。这真是极大的荣耀,至高无上!” 留下永久的回忆, 走吧!和同今晨早到的浮云 一起去奔波, 直到白日落处—— 群星沐浴的地方。 在这征途中, 用五彩的、七色的 谱写出人生美妙的乐谱 嘱托回归的浮云 捎了来,可别忘了。 学友:李继云 我是从不鄙视自己的记忆的,你呢?我的诗友(可以这样称呼吗?)。讨论诗歌的情景成了回忆,但时间的流水是不会冲淡它们的。离别之时,我真挚地说: 驾驶你的笔,不要让它颓废 当辛劳把你折磨,荒凉把你侵袭 想一想荒漠里的仙人掌吧 他们可是越砍越疯长的 他们可是不畏黄沙狼烟三千里! ——张武 史含华: 勇敢的去走自己的路吧,哪怕是铺满荆棘的小路,或是曲折坎坷的羊肠小道。 愿上帝辅佐你超人般的雄心壮志,展翅翱翔、傲视一切! 戴铭 留言 本还不到那残酷的时候,你却提前来告别。虽然只是匆匆相处一年,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性格坚定的人。人生漫漫,艰难坎坷,请记住:自信是做人的一条背梁;而自卑是一种慢性自杀,但自傲是夹在它们二者之间的一条可怕的深渊。 “人不可有傲气, 但不可不有傲骨。” 文思枯竭,难表薄意,如有不妥,望原谅! 王小月 88年1月30日草 还隐约记得你走进教室的第一天,我的视线一直随着你的身影移动,因为你进来的姿势是那么的不同一般:腰挺得直直的,面部毫无表情,脚步虎虎有力。闪现在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是:气质不凡。 “是这样的吗?”之后,我又不免产生了几分怀疑。但现在我可以直言说:我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你的言谈,你的举止,以及你的习作都无不一一给了我很好的答案。 我不知道是否还该提起你举办的那次座谈会,但我总觉得还有话要讲,不然我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在那次会上,很少有人对你的前途作些议论,但我却认为,既然你是真诚地邀请我,那我就应该以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这是做人的起码标准,更何况,我们都还是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年轻人就更不应该对同伴的一切持虚伪态度。这是我所认为的,是否偏颇还望你思考。 提了意见之后,我就感觉我的话是不是有些影响,是不是不该在会上那样说呢?这个感觉一直压在我的心上,而且越来越重。所以罗罗嗦嗦地写下了上面那些话,只求一吐为快,好让自己尽量摆脱。望你不介意。 最后送以古人的真理,与你共勉: 人之才能,自非圣贤。有所才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 同学:米兰 留于一九八八年元月三十日 同学: 我曾惊慕你的才华——富有诗意的才华。虽然我知识浅薄,不能全读懂你的诗篇,然而心里总是佩服不已,佩服你能写出那么多深奥的诗! 你有男儿的气质,说话、办事、走路都不同一般。我曾对你说过:你走路时有军人的风度,有不可屈服的气势。那么,你将走入社会,用你的气质,用你的智慧,去创造自身的价值。最后赠你几句话,以表心意: 八十年代的青年, 都在探讨着希望和永生。 在奋斗中争取生活的永恒。 学友:愿你在追求中昂起努力的头! 同学:宗碧蓝 赠语含华: 1. 要想记住别人,要想被别人记住,并非易事。只有置身群体,了解别人,理解别人,才能记住别人,才能被别人记住。 2. 一个人生活得幸福、快乐与否,固然与外界的条件有联系,但毕竟是客观的。最为重要的还要靠自己,靠自己去主宰生活,自己去创造幸福、创造欢乐。而不是专为此事去寻找,特别是去寻找别人给予的欢乐。那是可望不可及、可想不可得,因为那毕竟是另外的世界。 虽然,虽然改变方式,把她装在自己的心中,那会使你向后转,直视往昔,偷偷地笑,而差点忘了明天的自我。 3. 明天(以后)的路很难正确设想,万不得置身于幻想中安慰自己,太自信了,当与现实均衡,则悬崖难以勒马。最好是在路上踏上几个脚印,然后增补、扩大、延伸…… ——陈桂娥 一九八八年元月三十日 赠史含华同学: 您是一首热情的诗,又是一首悲壮的歌。 当您第一次在台上朗诵时,从您的声音、您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您的诚挚、您的豪爽。 我不敢和您过多接触,也不敢和您高谈阔论。还记得那一晚吗?您和灵秀津津有味的谈着,笑着,我却默不做声,只是偶尔笑笑。我敢说,我怕您。在您面前,我生怕说错话,我总是小心谨慎。 班上的同学这么多,我和谁在一起都合得来,但在您面前,我有话也说不出。您有男儿的气魄,走路有男儿的风度,“侠女十三妹”这个雅号对您来说我很赞成。您虽然不象“十三妹”那样做过侠客,但您是活生生的人,“十三妹”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二者相比,我更敬佩您。 您的脾气很怪,您让人捉摸不透。您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冷漠难测。这也是我怕您的原因之一。 当我第一次听说您没有母亲时,我很想成为您的好朋友,但我不敢接近您。 当您和灵秀一起评论班上的同学时,我想听听您对我的看法,但您没说,我也不敢问。 我不知您是位怎样的人,我们接触不多,您的好坏我不能说出一、二,请原谅。 我是一位不很会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奉承人;鼓舞别人的话也不会。请别笑话我。 罗罗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也没有一句知气的。 希望不要忘记我! 祝:龙年腾飞! 学友:胡水秀 赠语含华: 偶然相识,在于一菊,诚然荣幸。然而,君将离开,为友说几句谈不上赠语的话:不要为别人的猜度而思虑;不要过多的为别人而活;不要独吞自己的烦闷和忧郁。希你与朋友分享,希见到你真实的笑颜,希你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拥有你永恒的自信,达到你欲想的彼岸…… 赠含华同学: 高二的一次朗诵比赛,使我第一次认识了你,也第一次被你的才华所触动。 还记得否?有一次,你笑着老是看着我。你说,你要把我留在记忆里。真的吗?果真如此,我真要感激不尽了。要看,你看吧,我不怕——你温柔、美丽的大眼睛…… 史含华: 三年高中生活,转眼就要过去。我们平时虽没有什么多的言谈,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滋生友谊。你看,无论一个多么微小的动作,都糅合了善意的情感,即趋向帮助之意;这亦吾之情怀。这么大的集体中有你、我、他、她,就现在看并不见得怎么稀罕,但过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再回想起来,那就非同一般。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像荷花、牡丹、鲜菊等等,所焕发的诗意,到那时,我依旧以这荷花极像你。你有荷花一般的气息,是余之薄感…… 赠:史含华 活着,不仅存在,而是要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和理想生活。我知道——你是不会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的;而且我还确信——你会有着一个不平凡的明天。燃烧吧,有理想的人,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宁作灰烬,不作尘土…… |
三十八、穷途末路等到的信 史微继续留在学校,一半是给学生生涯画句号,一半是等秦安之的信。秦安之说二十八日回辰阳,于是她天天盼,日日数,终于到了二十八日,一中校园确实也出现了大学生的身影,史微坐不住了:“别人来了你却不来。瑜卿,你为什么不肯进校门?爱情到底由什么决定?为什么我平时的自信一到他要来时便化为乌有?现实的铁证,浪漫的空想,我等,可我该等到何时?” 三十日,结束了又一天等待的史微说:“自从听到一个归来者的声音,我就在痴痴地等待你到来。坐在教室,我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卧在寝室,我不时抬手看表,我终于又等到了天亮,这个期盼中的‘明天’,它又能给我带来什么?等吧,也只有等了。” 这天,史微还是没有等到秦安之;不过,她等到了苏月桐的信: 史: 你多次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我何尝只觉得他,你们不都是在玩游戏吗?而且被自己的游戏所骗,全心全意地投入游戏了。 你开始追求他便是一个错误,而结果也只能是错误的。他当初是为了挽救你,后来在交往过程中爱上了你,这是真的。你在他爱的感召下,也自觉深深地爱上了他。然而,这只不过是空中楼阁的爱情游戏而已。他不理解你,也无法适应你。至于你呢,也并不是真正地爱他,你只是因为拥有他的爱而感到幸福和满足,从而生发出一种爱他的情愫。你们的爱情不是天衣无缝的真爱。真正的爱是无声的默契。 我再重述一遍,秦不理解你,你也并不发自内心地、自然地爱他。那次晚上在井边路上,你说你的感情像一口很深的古井,别人无法探知。是的,连你自己也被漂浮在井上的雾欺骗了。你说你的感情无法被一个人全部占有,而实际上只不过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能全部占有你感情的人而已。这也说明,你并没有将整个心给他,你并不是因爱他而追求他,你只是在精神崩溃心灵无助时抓住他做救命草而已。 你们自己欺骗了自己尚且不自知,现在,吴笑梅也被卷入游戏而难辨方向。这种游戏首先从你开始,然后秦被卷入,然后你们一起进行这种游戏,吴最后也被迷惑而陷入。 秦不理解你,因此无法从心底天衣无缝地爱你,他只是被自己要救你的心理欺骗了而已。然后他真的爱上了你,这其实也只是他自己男子汉的心理精神欺骗了他。 现在吴笑梅被卷入,这种简单的游戏已被复杂化。你曾经伤害了人都不自觉,这是那个过去了的史含华,那个疯狂可恶的魔鬼。你说你想忘记过去,我也是这样。过去的那个史含华,我不原谅;秦安之,我也不原谅。 现在同我交往的史含华,是因为她是现在的史含华。我继续交往的史含华,只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而已,而与过去那个全无瓜葛。 我们情谊从现在开始,这是因为我们现在互相认识了一个朋友。 苏 昨晚史微和苏月桐聊了一阵子,话题从考上大学的同学来学校看望老师和同学说起。当苏月桐得知史微和秦安之的关系后,她还是认定史微和秦安之不是真心相爱。史微很烦恼,问她为什么硬是要这么说,她又不肯多讲。后来她们是各怀心思而散。 和史微分开后,苏月桐就决定写这封信。为了让史微信服,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观点,她逻辑清晰地论证了秦安之不是真爱史微。 在这最后时刻,苏月桐以“断堤”的决策,把心底的所有想法统统倒了出来。口若悬河和滔滔不绝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口才;用能言善辩和巧舌如簧来赞扬也嫌不足。总之,史微接到这封信,就如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在顷刻间被突如其来、其势汹汹的滚滚洪水淹没一般,她被不由分说地夺去了思维能力!她一点都没有料到,她的朋友这么“凶”,这么“狠”,这么不客气! 其实苏月桐一直是那个苏月桐。早在一年前,人小心眼大的苏月桐就曾用呵斥的语气武断地对史微说:“你太没有自制力,你会失去一切!”其实,苏月桐对她史微这样武断的宣判一直都没有间断过。黑格尔说:“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和他对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直以冷酷、强硬等性格自居的史微,她太迷信友谊、迷信苏月桐的才华和魅力! 史微捧着这封用作文纸写的信,读啊读,想啊想……她相信,这全都是苏月桐的肺腑之言;她相信,苏月桐至少说对了一句话“秦不理解你”。然而,她无法苟同她的“游戏”之说,她永远对“玩游戏”这种说法无法苟同!“苏月桐,你凭什么说别人是玩游戏?你自己没有追求的勇气,你凭什么说别人追求梦想的行为就是‘玩游戏’?我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围着这个目标,盯着这个目标,我坦然地、勇敢地做自己认为可做的一切事情!我没有因为爱情而追求他!我靠近他,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也有伟大目标的人,我想结识这样的人。后来,他叫我爱他,我就爱上他了。你说得对,我是在精神崩溃心灵无助时抓住他做救命草,但我知道我没有选择别人而是选择了他!也许你说得对,他是做戏,可我史含华从不知道做戏,我史含华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他活跃!辰阳一中校园里的每一寸空间,都留下了我史含华寻找他身影的目光!所以你说游戏从我开始这只是你个人因为某种失意而强加给我的观点!我靠近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你们认识,更不知道你们曾经是同班同学。我只知道,他是这个世界唯一对我说他希望我能爱他的男孩。也许我不能像你一样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天衣无缝的爱情,但我知道,我认可他、依赖他,他也用一个特别的名字勾去了我的全部魂魄!他用那个名字为我描绘了爱情和婚姻的全部图景!也许我和他的爱情最终真的会是空中楼阁,有如海市蜃楼,可现在,这爱情毕竟还在给我们希望和勇气!这爱情因为使我们痛苦、欢乐而真实存在!苏月桐,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游戏,我也从不是一个喜欢做游戏的人,如果你认为他是在自欺欺人,你应该对他去说。是的,我是说过我的感情像一口很深的古井,我是说过我的感情不可能被一个人全部占有,可这就能说明我不爱他吗?难道人类除了男女爱情,就再没有别的感情?而你所说的天衣无缝的爱情,默契的爱情,心心相印的爱情,它究竟是什么?你不是说你和他很默契吗?你不是说你和他心心相印吗?如果你们默契,如果你们心心相印,我和吴笑梅就无法打动他的心,思振也不可能使你那么自得,冷波更不可能让你那么忘情!他给过我鼓励,给过我帮助,也给了我关于爱情和婚姻的全部想象,即使他不是真心爱我,即使他是在骗我,我也心甘情愿!如果你爱他,你为什么不对他说?如果你认为他对我的爱不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对他说明白?我们同时爱他,这选择权在他手里,你对我所说的话其实是该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对他说呢?你为什么只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也无意与你争他。我从来就是一个遭人遗弃的人,我从不认为谁应该属于我。你知道我,了解我,正因如此,你才欺负我,你才认为我史含华好欺负!你一直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在骂我!其实对其他同学,你也一样!”挣扎中,一个不甘的声音说: 苏: 史含华仍然是史含华——那个疯狂可恶的魔鬼。昨天的她是生活在“今天”,她时刻盼望着“明天”,而她盼来的“明天”就是这样子的“今天”!她之所以仍然还要活下去,那是因为她魔鬼的贪性、恶性作梗。 她要忘却过去,彻底地忘却过去。死了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还要活着!但是,她要保留着魔鬼的贪性、恶性不放,永远也不放。 史 88。元.30.下午4点34分于教室 史微意欲送给苏月桐;然而,想起自己每一次痴心的等待,想起秦安之每一次的迟迟未到,想起自己给楮绿珠的信,想起苏月桐言之凿凿、不容否认的气势,她万念俱灰:“你争什么呢?如果是属于你的,这个世界谁也抢不去;如果不是你的,你就是拼了命去抢,你也抢不着啊!你有选择父母的余地吗?他们不要你,你也只能喊天。父母尚且如此,别人你还能要求什么?人是会变的,活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都会变。你能把握的只是你自己,不会拒绝你的是书本是理想是山是水是相对意义上的没有生命的东西。相信命运的安排吧,不要再做徒劳的事情。更何况,你决定不久以后离开这个地方;更何况,她也仅仅只是讲了她的心里话。未来还远,爱情还远,婚姻更是渺茫不可期盼,你现在这样和她互不相让,老天爷看了不知会怎样笑话。” 史微打消了回信的念头,但她无法忽视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她轻蔑自己软弱无能,没有勇气和能力捍卫爱情。可是,她的同学在留言里为她讲述了另一个史含华。这个史含华是那么地使她放心,使她欣赏;她知道并相信:给她写留言的同学都是用一颗无比真诚的心在祝福她、引导她、支持她、鼓励她、鞭策她。他们为她描述了一个她从前只是隐约知道的史含华,而现在这个史含华以无比生动、鲜活的面孔出现在她脑海,她就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巨大的动力!她也有意使这种满足和动力去淹没苏月桐给她带来的挫折。她说: 史含华,你没有资格消沉,没有资格愤愤不平。看那一句句发人深省的内心话,提醒的、劝勉的、警戒的,哪一句不是掷地有声、一字千金?哪一句没有振聋发聩之功效?还有他们每一个人真诚的心迹,温柔缠绵的、慷慨激昂的、天真烂漫的、正直善良的、仁慈宽厚的……一字字,一句句,就那么一声声地敲打着你的胸膛,就那么一笔笔地刻在了你的心上。你的心为之紧缩,你屏声静气,惟恐自己做出什么有违他们心意的事。他们成了你精神上的指引者、鞭策者、勉励者、支持者、依靠者……正如他们所说,你确有超人般的雄心壮志,你确实是一个有理想的人。那么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你将怎么去做?你有没有超人的恒心?有没有超人的毅力?你凭什么去实现你的远大理想?我知道,他们就是你永不枯竭的生命动力!即使将来你穷愁潦倒,沦为乞丐,你也不会丧失进取之心!我相信:有他们在你心中,不管以后怎样,你至少可以做到独善其身!你也必须做到这一点。史含华啊,你何德何能?你为他们做过什么?你凭什么让他们对你这么看好?你要知道,他们不是认可你啊,他们是认可一个聪明、善良、正直、勇敢、真诚的姑娘。而你,你有自私、狭隘、暴戾、乖僻的一面,如果说他们是认可你,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你的这种劣根性。你要不断地更正自己! 史微感慨万千,发而为诗云:《一分钟即兴》: 穷途末路史含华,胆气源于大义夸。异日鹏程凭力远,飞鸣拜谢众娇娃。 在反思的过程中,史微意识到首先给予她这种鼓励和认可的人正是苏月桐;于是她对苏月桐的抵触、排斥情绪也就渐渐淡了、散了。 苏月桐只是站在一个高处阐述了她的见解。尽管她也深爱秦安之,可她并不想和她史含华翻脸,这不,她又笑着来找史含华了。史含华气史含华恨有什么意义?她难道不明白她们这样为秦安之赌气、争吵已不止一次、两次吗?她难道不明白她们都狠不下心拒绝对方、离开对方吗?她难道不明白她们彼此从心底都有一丝割舍不断的依恋吗?只一天,当苏月桐再来找史微时,她们又有说有笑了。 二月一日,秦安之还是没有出现,不过史微等到了他写于元月二十四日的信。这封信显然不该这时才来,但史微确实是这时才收到它。秦安之果然把信写成了使人看不懂的“怪信”;幸好内容不多,也附有一份“翻译稿”,并且告诉了她解读这种“保密信”的方法。他说他很幸运,英语老师还好讲话,给他面子打了62分;他买了二十九日的火车票,三十日可到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等她放假后,他要到她家里去。 史微读了这封简短的信,幸福就弥漫了整个身心。这封信没有半句漂亮话,但史微感到异常踏实。她觉得,他真正把她当成了他心中的爱人:“惟有对自己的爱人,他才会说出这么平实、亲切的话来。”她安心了,满足了,觉得也该离开学校了。同学们都要忙考试,她不能为了请他们写留言而继续耽搁他们的时间、分散他们的精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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