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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回乡扫墓,却不慎掉进山洞。。。[第1页]

作者:居唯恕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感谢大家对《国贸桥西》的持续关注。该书已经和华谊签约,在进行影视改编。今天发布的是我在《国贸桥西》后历时两年创作的又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云山万重》,书名取自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云山万重归路暇,疾风千里兮扬尘沙”。第一部“草鬼婆”全书已完结,共60万字,已完成版权登记。

    《国贸桥西》取材于我和我先生曾经工作的一段真实经历,而《云山万重》则来自于一段家族历史。虽然我把这个故事装进了一个最俗的穿越情节套子里去。但是此穿越并非彼穿越,主人公不曾穿越到帝王将相或者王孙公卿家里去享尽人间富贵,而是穿越到清末贵州荒蛮、贫苦、神秘的山区里去受尽苦楚,但她在改变历史的同时也获得了家族的真相。

    阅读全文及最新更新,请访问 我名字的拼音.com

    版权合作请联系居唯恕:jingbattle@163.com。

    新浪微博: 我的名字。

    微信公众号: 我名字的拼音。

    疫情、天灾,一切的一切让我感觉到: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每个人的生活依然如同在大雾中行走,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踏出去是什么。
    1、
    前面的人流慢慢地蠕动着,她拖着行李箱不耐烦地跟随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前后的人多用英文交谈,也有中文时不时地间隔而来。她眯起眼睛听别人谈论着,听他们吵闹纠缠。两种语言她都来者不拒,享受着一种窥伺的快乐。
    突然,一种陌生的语言以极大的音量刺进了她的耳朵。一对金发碧眼的母子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声交谈。
    “哼,东欧人。”她抱着胳膊轻蔑地看看他们拖着的行李箱已经磨毛了边。
    终于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五台安检机一字排开。粗壮的黑人安检员把一摞塑料筐抱过来,粗暴地扔在地上。人们自觉而熟练地拿过筐把所有的东西装进去。
    电脑、IPAD、手机拿出来分开摆整齐,然后就顺手开始解皮带。
    她站在分隔线的尽头,眼光一扫就把五台安检机的情况尽收眼底。
    一号机有老人,不行。
    二号机有小孩,不行。
    三号机有胖子,不行。
    四号机人很多,不行。
    她抬腿就往五号机走,然而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保安挡在了她的面前。
    保安的手往三号机指了指,示意她去那边。
    她眼光斜都没斜,冲着五号机扬手喊了一声:“hey, wait。”趁着保安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顺滑地侧溜过保安,钻到了五号机那边。
    保安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她却像是无知无觉似地,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笔记本、手机的位置,开始举起双手走向了安检门。
    登机闸口是94。
    她无声而迅速地穿过了琳琅满目的免税品店,café和纪念品商店,赶到登机口,然后把自己扔在金属椅子上才身心放松下来。
    其实她一点也不赶时间。
    但是动作迅速、准确、高效,已经成了习惯。
    闲坐无聊,长期哒哒打字的手空闲下来觉得有点不适应,她无聊地转着手上卡地亚的尾戒。
    “对了,查查邮件。”这么想着,她作势要打开电脑包,手却突然间顿住了。
    想起老板Gabriel那张大肥脸。抓起一大把mint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圆了,一边嘎嘣嘎嘣地嚼一边用粗壮的手指在文件上指指戳戳。
    说完,他往后一仰,屁股嵌在椅子里,肥肉从扶手下面的空当挤出来,“哐”、“哐”两声,两只大脚肆无忌惮地搭在桌子上。满是胡茬的脸因为肥胖而下垂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为了钱!她恨恨地想:猪猡!
    “啪”地一声她把电脑合上,望向落地窗外。
    巨大的轰响传来,窗外一架波音747正加速上了跑道。
    闸口的人们无知无觉地坐着,轰鸣声未能影响他们刷着自己的手机。
    现代文明!人们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然而对于她,咫尺也好、天涯也罢,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次回国似乎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不停地出差,新加坡、京都、首尔、台湾,她这些年来不停地绕着中国打转,却始终没有回国去。
    终于,要回去了。
    纽约起飞,经停深圳,转机贵阳。
    贵阳机场比记忆中要大一点,人不太多,贵阳话窜入耳中,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一个不知是彝族还是苗族的妇女背着孩子穿梭期间,头顶上一丝不苟地扎了个道姑髻,身上藏蓝色的斜襟袄,领口袖边滚了一道绣花边。
    后面背孩子的布也是藏蓝色的底,上面绣着几朵摇曳的花。背带在胸前交叉紧紧地缠在腰上,勒得胸脯高高的。
    嗤,她轻笑一声,这里是贵阳。
    走出大厅,她再次呼吸到了贵阳的气息。满眼的绿铺天盖地袭来,在阴雨绵绵中尤其苍翠难言。
    雨轻轻地落下来,牛毛一样细,像是怕惊扰了谁一样的温柔。
    她伸出手去感受。
    习惯了纽约满街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和洛杉矶一年四季的金色阳光,这里让她感到陌生。而她本应该感到熟悉的。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司机位置越来越近了,她把电脑包从行李拉杆上拿下来,时刻准备着。
    一辆黑色本田缓缓驶来。
    那是她叫的车。
    司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穿着风衣,神情淡然地站在行李箱旁边。米色的风衣,垂感很好的白色雪纺裤子,青蓝色的蚕丝衬衫。风轻轻吹开她的衣角,头发黑翅一样地飘着。
    车停在了她的身边,司机下车先殷勤地招呼了她一声:“是张知凡小姐么?”
    她点点头。
    司机赶紧窜到后面把后备箱打开。刚说了句“我来帮你放行李吧。”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车门响。
    她已经把后车门打开,把行李扔进去,自己也坐了进去。司机只来得及看见那只穿着黑色高跟鞋的脚缩回了车里去,接着车门关上了。
    司机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只得自己把后备箱门关上,略带不安地坐回了司机位。
    “那个……”司机边发动车子边想说点儿什么来打消这尴尬的氛围。
    后面没有声音。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后面一眼。
    白,五官挺立,一动不动地坐着,漠然地望着窗外,像是白色大理石雕出来的人似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与周围的人气质迥然不同。
    这女人!司机下决心把话问出口:“小姐是来贵阳旅游的吗?”
    “不是。”回答很冷淡。
    司机有点接不上口了。
    也是。这时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最近的节日就是清明节了。旅什么游?
    “那是……探亲?回家?”
    等了很久,后面没有回答。
    司机再次看了看后视镜,看到那张面对窗外,白玉雕刻似的五官冷静自持的样子,他不敢再问了。
    张知凡望着窗外突兀的山峦沉默着。别人以为她倨傲,其实不知她的惶然。
    家,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每次被问起,都像一个旧伤口被人嗤的一声撕开。
    她不知道纽约的那个小公寓算不算家。冬夜下班回家,屋里一片清冷,黑暗中家具的影子隐隐绰绰,有着孤坟一样的气息。
    但她知道姨妈的家肯定不是她的家。虽然她每次路过北京都要照例去住两天。他们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说不上欢迎还是拒绝。即使面对她不远万里背回来的礼物,无论多么昂贵,他们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毫无惊喜。最多的就是一句“哦,谢谢”。
    高知家庭的矜持和分寸,从来都波澜不惊。她懂!
    那贵阳这边算家吗?应该算吧。她生在这里,她唯一的至亲在这里。然而……她二十六年的生命里只有前八年是在这里度过的。这样也算家吗?
    无法回答,她只能转过脸去看窗外雨雾中的青山。如果这时司机能够从后视镜看她一眼,会看到她的眼睛一层薄亮,只是那么倏然一瞬,无人得见。
    把行李费力拖上七楼,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多年未见,家里的家具略有改变。
    家里没人。
    桌椅家具收拾得纤尘不染。一切都很井井有条,只有她和她的行李显得突兀而多余。
    张知凡看看地上,只有一双拖鞋。
    那不是给她预备的,她不能穿。
    既不能换鞋进去,更不能穿鞋踩在锃亮的地板上。她只能站在门口,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等着。
    门框上有一道道的刻痕,旁边还写着数字。年代久远,那刻痕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锐利,反而有一种时间沉淀的温润。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
    “妈妈妈妈,快看看我多高了。”记忆中的孩子站在门边,用小手覆在自己的头上,希翼地眨着眼睛,偷偷地踮起了脚。
    刻痕旁边的数字是一个个日期。92年6月19日。92年12月5日。93年3月21日。94年……95年……最后一道刻痕停留在了98年8月6日。
    她用力地摩擦着那最后一道刻痕。仿佛越用力就越能抹去关于那时的回忆。
    “我不走。我听话,我会努力学习……”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哭喊着,蹲下身子,绝望地用手把住门框。
    手紧紧扣住门框,手指挤压得通红。
    然而小孩旁边的那个女人,沉默苍白,泪水蜿蜒而下却不发一词。无声而用力地把她的手指根根掰开,把她拽出了门。
    门轰然关上了,她的童年也从那一刻关上了门。
    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惊扰了回忆,她从行李箱上腾身站起。门开了,记忆中那沉默苍白的女人此刻就站在眼前。
    她老了,老得触目惊心。
    张知凡冷眼看着这个女人,皮松肉垮,沟壑纵横,鬓发半白。
    “妈。”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这个音。
    “小繁,回来啦。”女人笑着要拉她的手,上下端详她。
    她忍受着这尴尬的亲热和这目光的扫射。片刻之后,一切终于开始进入了回家的程序。
    拿出拖鞋来换上。她打开箱子把礼物拿出来。母亲问问她的近况。也没什么好说的,工作还是那一份。房贷还着,男朋友找着。母亲走进厨房,铛铛的切菜声响起来,不一会儿两菜一汤就出锅了。
    一个凉拌折耳根、一碟炒茨菇、一碗酸菜豆米汤。
    “吃折耳根吗?”妈妈夹了一筷子折耳根要给她。她摇了摇头,盖住自己的碗。她不愿意把那冰凉生硬的草根放在嘴里,一旦咬开,汁水就会带着鱼腥气在嘴里迸发开来。
    她早就不习惯这个味道了。
    看她挡住了碗,妈妈没有作声,手自然地拐了个弯把折耳根夹进了自己的碗里。然后另拿一个碗舀了一碗酸汤豆米放在她的旁边。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妈妈把一个勺放进碗里。
    她取了一勺送进嘴里,那一股熟悉的酸味发散开来,粒粒豆米梗于齿间。
    多少年没吃到了。
    看见她一勺接着一勺,一碗汤逐渐见了底。妈妈心里有了喜意。
    小繁出去多少年。虽然当年怨恨过她,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趁着这次清明扫墓,也许能像普通母女那样,隔阂尽消。
    这样想着,她又给女儿舀了一碗,同时从盘子里拨了一些茨菇给她。
    “累不累?很困吧?”她心疼地看着女儿。虽然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可是不知怎么,总是能从她脸上看出婴孩时期的样子。
    “这两天你休息一下,倒倒时差。下星期咱们再去湄潭。”
    “不用。”知凡摇头。“我习惯了。时差一晚上就可以倒过来。明天咱们就找车去湄潭吧。”
    “你多睡睡。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很不容易。我带的那个班明年就要高考了。我还想让你给他们搞一次演讲。”
    “讲什么?”手里的勺子停住了,眼睛警惕地抬起来。
    妈妈的声音略微一哽,说:“讲讲你的求学经历和心得。我跟学生们说你是加州伯克利毕业的。他们都特别羡慕,想见见你。所以,我打算安排一个班会……”
    “是吗?”放下了碗,心里的话突然像涌泉一样喷出来。“你有没有跟他们讲,说我八岁就被送去北京读书,寄人篱下,受尽白眼?你也没说我刚到美国时,英语听不懂,同屋的人看不起我,我郁闷得没有出口,几欲发狂,约了好几次心理辅导。你大概也没说,功课紧得要命,我要上课看书交论文参与小组讨论还要去餐馆打工,靠着咖啡因片一天就睡四个小时。”看着妈妈脸上变颜变色,她语锋越发凌厉。
    “首先,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在美国读了个硕士而已,现在还在给人打工。其次,就算是学业有那么一点成绩,也是靠我自己下死命读出来的,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她说着站了起来,把筷子一扔,同时扔下的还有一句话:“我进去睡会儿。明天咱们去湄潭,我下周回美国。”
    她迈步往房间走,身后一声厉喝:“张知凡。”她回头与妈妈对视。
    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母亲觉得自己刚刚热起来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你还在怨妈妈?”母亲嘴唇发着抖,她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连心脏也跟着抖起来。
    知凡摇头:“我谁也不怨。怨恨也是无用。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们母女的缘分就是这么浅。”
    “你……”妈妈的声音颤抖至微,又转为凄凉:“思源思源,如果你还活着……多好……”她目光一转,求助般地看向了墙上的一张黑框里的照片。
    顺着她的目光,知凡也转头看看墙上照片里的年轻男人。男人目光炯炯,嘴边含笑,像是要活过来一般。看得久了,男人似乎对她眨了一下眼。知凡惊了一下,仿佛陷入到一个梦里去。
    等她恍惚醒来,再看照片时,年轻男人凝住不动了。
    小时候,妈妈出去办事,她一个人在家里常常望着这张相片发呆。照片里的人似乎对她眨着眼睛。尤其在阴雨绵绵的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之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未曾谋面的爸爸是在用这种方式陪伴她吗?或许,这也是父女团聚的一种方式吧。

    知凡凄然地笑笑,转过身,不再搭理母亲。母女之间,相互对峙。彼此相距不过咫尺,却如同隔着天堑。

    “我是为你好。如果我不狠心把你送到北京去,你怎么会有今天?”母亲急得声音发颤,仍在剖白。

    狠心?

    她审视着记忆中的那个孩子。那不是一句“狠心”可以解释的。把一个孩子推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那是撕心裂肺的痛,那是拉筋扒皮的伤口,血肉模糊,永不愈合。

    那时,从贵阳到北京的火车要走三天。她不记得她在火车上是怎么度过的。但她记得偌大的北京站,没有人接站。妈妈自己拖着行李,拖着她,倒换了好多趟公交车,摇晃到了蓝旗营。在清华东门和北大西门之间有那么一条林荫路,姨妈家就在路旁的大学家属区里。

    那时,面对着那条林荫路,有一个小卖部做着学生们的生意,小卖部叫“多余商店”。每次看到“多余”两个字,她的心就抽痛一下。她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记得妈妈走后她第一天独自在姨妈家住,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夜里因为害怕,她喊叫起来。灯亮了,只见姨妈姨父披衣冷脸站在床边。

    她刚要哭诉,姨父已经说话了。

    “小繁,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姨妈睡眠不好,被吵醒后很难入睡的……你不睡我们还要睡呢……”

    她一腔的话还没说就已经憋在了嗓子里,只是愣愣地看着姨夫护着娇弱的妻子走出房间去,临出门前把灯关上。

    她愣在床上,看着眼前一黑。黑暗中,门外的说话声窜了进来。

    “到底是那个人的孩子,自私!”

    “唉,这只是开始。将来麻烦还多着呢。”

    她无语地坐着,眼泪滑过脸庞落到腮边。然而母亲已经坐火车回去了,流泪也是无用。

    她披衣下床,看着窗外的明月。月亮又大又圆,晶莹剔透地挂在天上。美好得简直就不像是真的。她就这么披衣看了一夜,直到把那晚的月亮刻进她的心里。

    那年,她八岁。

    身后传来凄凉的声音:“小繁,你不能原谅妈妈吗?”

    不能。

    她在心里回答。

    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窗外仍是雨声淅沥,天色阴沉。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对面一大排书架。这一架子书算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财产。

    书的种类繁多,书架上面摆的是线装书,一本本摞着。下面插的是硬壳书,一本本摆得很整齐,书脊冲外。底下三层摆放的全是贵州各县的县志。

    她不知道爸爸搜集这么多县志干什么。听说有的书是珍本或绝版,很值钱的。不知这一架子书里有没有。

    她对这个没有研究,也不指望着这个发财。她只是喜欢拥有这一架书。仿佛书里有父亲对她的殷殷嘱托。

    她的手拂过那些书。立着的书,书脊斑驳黄旧。拿起一本线装书翻开,软绵绵的纸,随手翻开,书中一股潮霉味扑入鼻中。书页上一列列的竖排小字密密麻麻,看着很陌生。她从小就不爱看这些,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每一页右下角的微微卷起。那是前人的手无数次地搓揉轻捻时留下的痕迹。

    她喜欢沉溺在这些旧时光之中。这些泛黄的纸页里沉淀着时间。可惜她生得太晚了。

    父亲,以及父亲家整个未谋面的家族都在她出生之前就离她而去了。

    翻开扉页,上面用毛笔小楷写着:

    “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

    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底下落款“张延昭”。听妈妈说,这是她祖爷爷的名字。可是年代久远,祖爷爷的坟早就已经找不到了。她轻轻抚摸着那字,仿佛抚摸着前人的手指。

    “早饭好了。”门外一声喊。

    推开房门,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起来了?”母亲从厨房端出一锅粥来。

    “嗯。”

    “如果你精神还好,咱们今天就去扫墓吧。”经过一夜,妈妈已经平静。

    “好。”她回答。

    一声“好”字过后,两人寂然半晌。

    “小繁,我想过了。”母亲突然打破沉默,看着眼前的女儿,身长玉立,眉目如画,心中生出一股又骄傲又怆然的情绪。“你怨不怨我都不要紧。你的发展才是最重要的。我想,等你当妈妈时你总会理解我的。”

    知凡默然无声。

    从贵阳到遵义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是从遵义到湄潭还要一个多小时。

    妈妈本来想着搭长途车过去就好。长途车很多,每半小时一趟。

    但是知凡左右不肯。叫辆滴滴也就两三百来块的事情,何必浪费时间去等车。更何况她们对张家祖坟不熟,去了恐怕还得叫个本族的远亲领她们去。

    妈妈不与她争执,任由她去叫车。

    贵州多雨又多山。

    知凡靠在汽车后座上细细欣赏雨雾中的青山。

    她也曾经爬过北京的香山、百旺山、妙峰山、军都山、海坨山。

    不同于北京延绵起伏的燕山山脉,贵州的山势虽高但并不连绵。

    山势拔地而起,奇峰突绝,然后戛然而止,刀劈斧砍一般。层层密密的青葱密林高耸接天,其中突然露出一大块岩白的悬崖断面,看得人好不心惊。

    上车以后,知凡与母亲改口用贵阳话交谈。

    母亲虽然知道,她不愿意露出外地口音怕司机随意宰客,但也欣慰离家多年她的贵阳话仍然还算地道。母亲知道她年薪不低,却不知道她这样谨慎。该花的钱一分不少用,不该花的钱一分不多用。

    多年独自打拼的人就是这样严谨。

    早上九点出门,路上三四个小时的旅程。知凡不懂为什么张家祖坟要埋到这么远的地方。

    湄潭是个普通的小镇,城镇中心有几座大商场,但是绕过中心地区,一般也是小街小镇。虽然下着细雨,地上污水横流,但是路边的棚子底下仍然摆着各种摊子,卖豆腐果、米豆腐、烤土豆、引子糍粑和糯米饭等等。只是满街打着伞、挑着担卖花、卖小葱、卖折耳根的少数民族妇女们比贵阳城里的要多一些。

    车子七拐八绕地就开到了山边。下车之后,知凡眯眼打量这山脚的人家。

    黑色的瓦,木板墙,窗框的木条已经裂缝了,在雨中摇摇欲坠的样子,两根大木头斜顶住略有倾斜的木墙。

    正值午饭时间,有拖鼻涕的小孩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碗,小短腿费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然后蹲在檐下,埋首碗中,很卖力地吃着。

    母亲认得他,举着伞上前去蹲身柔声问道:“小果果,你还认得我吗?”

    小孩抬头茫然地看看她们,用力把鼻涕吸回去。

    母亲无奈,只得换个问法:“你爸爸在家吗?”

    旁边屋子里面传来苍老的一声“谁啊”,接着一张刻满皱纹的脸在门口浮现。

    “嬢嬢来了。”来人的声音乍然惊喜,语调提高,“快进,快进。”

    知凡心里好笑,这人岁数比母亲要大很多,但按族中排辈却要比母亲小一辈。

    母亲有点不自在。被这样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嬢嬢”,她也不习惯。

    随着母亲跨进高高的门槛,一股潮气混合着泥土味扑入鼻中。知凡眼睛隔了一会儿才适应屋里的黑暗。

    地上没有铺水泥,仍是凹凸不平的土地面。屋里陈设与一般贵州农民家庭没有两样。没有上漆的木头长条桌案后面供着祖先画像。隐约能看出祖先们桌案上摆着蜡烛、果品。旁边则是毛泽东的照片。而照片下面的转桌上却放着一个早就过时的老式翻盖手机。

    这间土屋里有着好几个时代的痕迹。

    母亲给她介绍:“小繁,这是你爸爸堂兄的儿子张枝先。你小时候见过的。”

    老头咧着嘴笑:“她哪记得,那时候她才几岁哦。”

    母亲又介绍她:“我女儿小繁,刚从美国回来。”

    闲闲的一句话,透着骄傲。

    老头的眼神凝在她脸上一两秒钟,然后皱纹突然挤到了一起,他咧开嘴笑,说了声“表妹是从外国回来的呀。”那笑容里,赫黄的牙齿一闪。

    知凡周身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寒颤。

    被请坐以后,老头忙去沏茶。

    母亲刚坐下又半欠起身:“不用忙。筑生在不在?我想请他带我们去思源的坟上看一看。思源墓碑的字只怕也该描一描了。”

    老头倒热水的手停住了:“哎呀,原来是今天啊。筑生到镇里中学去上工了。你上次电话里不是说是下周吗?下周清明放假他才回来。”

    “那怎么办呢?”母亲踌躇地望一望窗外的雨雾。

    老头侧头想想,问道:“你们今晚住这里还是赶回去?”

    住这里?

    知凡看了看,屋角有一张大床,粗麻布的帐子重重叠叠地被木钩子挂在两边,床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床单。

    她连忙接口:“我们不住了,扫了墓就回去。”

    母亲看看她也点点头。

    老头叹口气:“如果去叫筑生回来,等他带你们去,扫了墓,怕是晚上才回得来哟。”他说着伸头向外喊:“小果果,小果果。”

    门外一阵响,刚才那个小孩又颤颤巍巍地端着大碗迈腿进来。

    老头把他的碗拿过去,指着知凡母亲说:“还不快叫祖祖。”

    “祖祖”在贵州话里就是太奶奶的意思。小孩看着知凡母亲,又吸了一下鼻涕,没说话。老头并不介意他没张口,又指着知凡说:“叫婆婆。”

    “婆婆”则是奶奶的意思。

    知凡有点不适应自己的辈分如此之高。但没想到这次孩子倒是张口了,低低叫了声:“婆婆。”

    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小孩一句:“等会儿你妈回来了你就告诉她,我领祖祖她们去老坟看看。”说着就套上了雨衣,穿上胶皮雨鞋,又拿了一把砍刀别在腰间,拎起立在门边的一根杖子就带着她们走进了雨中。

    经过竹林边时,老头拿出砍刀,拽住一根长长的竹子,手起刀落,砍了下来,然后刷刷刷地削去枝叶,砍成两段,做成两根竹杖分别递给她们。

    “山上草密,拿这个在草丛里打一打,如果有蛇就跑了。”老头嘱咐说。

    雨雾之中,远处的山脊隐隐,她们竟像行走在水墨画中一样。上山之后,路径越走越窄。密林之中,寂静之极,只听得脚步声和雨滴穿林打叶之声。

    再往上走,雾气四起,山岚如流水一般慢涌出来,人如同行走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上。脚下的路也陡峭起来。

    知凡连忙上前扶住妈妈。

    母亲正在专心对付脚下的碎石,突然觉得胳膊一轻,一只手托住了自己。心里暖了一下,到底是自己的孩子。

    老头走在前面开路,时不时地回头来看看她们是否跟了上来。见这两个人逐渐喘息沉重、相互搀扶,老头嘴角溢出一丝笑。

    走出密林,来到山坡较为缓和之处,荒草疯长,竟到人的腰部。

    老头回头嘱咐道:“跟紧我。我走哪儿你们走哪儿。这片山坡不好走,草底下有暗洞,人掉下去就掉到阴河里头去了。你看那边,”他拿杆子一指,远处有一块巨石立于荒草之中。“那边的石壁后面就是悬崖。曾经有人一咕噜滚下去,好几天才救回来。”

    知凡呆住。她记得以前去爸爸坟上的路没有这样艰险。难怪从小妈妈很少带她来。后来生活在北京,清明时节,姨妈一家都去八宝山那边给姨父父母的坟扫墓。她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因为早已习惯,所以她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孤单。反正不用等到过节,姨妈、姨夫、表哥们有无数的动作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外人,永远的外人。

    可谁知这样的习惯倒帮了她。到了国外,同学呜呜地哭,发狂似地想家。而她在万般苦恼中独独没有思家的烦恼。反正到哪儿她都是个外人。

    母亲看到山坡尽头又是密林,再抬头看看阴沉的天,心里不禁隐隐担忧。

    “枝先,还有多远哪?我记得上次来没经过这里啊。”

    “哦,这是条近路,翻过这个山坡就到了。”老头说着,手里的杖子在草丛里扫来扫去的。

    老头回头看看她们说:“这个草坡里有不少蛇。下坡的老三就是在这里被咬的。抬下山的时候就没气了。你们耳朵听着点儿,如果有声音就拿杖子打过去,是蛇的话就跑了。”

    他的一番话说得知凡两人心里一紧,加紧了手里的动作。竹杖在草地里扫来扫去。突然,草丛里响起的一阵窸窣声让两人身子一怔,雕塑一般不敢动。

    草丛里有东西滑动,快速而蜿蜒。

    知凡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草丛,浑身凝固住一般。

    妈妈喊了一句“快拿手杖打”。她这才醒过来似地拿起竹杖在自己四周狠命地拍打着。草被打得伏倒了一片。

    那声音消失了。

    两个人等了一下又侧耳听了一回,什么异响都没有,连雨声都住了,山里静得可怕。

    她们站直了身体,眼望四周,突然发现周围没人了。

    远处的山林,近处的草坡一个人影都没有。风吹过来,树林发出一阵啸声,更加衬托这万古的寂静。

    知凡只觉得浑身的汗都落了下来,把四周看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人。

    她转头要对母亲说话,却见母亲也是一脸惊惶。

    知凡定下心神,说:“别着急。也许他走到前面去了。一会儿发现我们没跟上来,他会回来找我们的。”

    母亲点点头:“要不我们到前面去迎迎他。反正也该往那边走。”

    两个人相携着,往树林走去。手里的竹杖扑腾扑腾地打着荒草。

    然而走到树林边,两人看见林深树密,脚下的羊肠小道进了树林就分叉成好几条,往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

    两人不敢贸然进入,只好站在林边等着。

    知凡掏出手机来看看,没有信号。心想,就算有信号,临走时老头家那个翻盖手机似乎仍旧放在椅子上。他若没手机,我打给谁呢。

    不知过了多久,腿和脚凉沁沁的。鞋子早就在湿泥里濡湿了。刚才一直走路不觉得什么。现在停下来半天,这才觉得鞋子冰凉湿冷。

    母亲慌了起来:“他不会掉到山崖下面去了吧?”

    知凡冷静地按下母亲的慌乱:“不可能。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如履平地。”

    “那是怎么回事啊?”母亲抬腕看表已经两点多了,慌乱的声音都有点变了:“才几分钟他怎么就消失了呢?就算走到前面去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知凡看看四周,阴霾的天色下,白雾四散,周围的树和草都影影绰绰的,似鬼魅招手一般。她心中突然一惊,为什么进山之后就没听见过鸟叫。

    母亲在旁边叫嚷起来:“糟了糟了。我刚才不应该说你从美国回来。这些农民什么也不懂。肯定是听说你从美国回来就觉得你很有钱。”

    母亲的话把她拉到现实中来。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她从没怎么怕过。哪怕是读书时,半夜从餐馆下班,开车经过据说曾发生过枪战的街头;又或者是在公寓里独自拥被看窗外雷电闪过夜空。

    她觉得自己有一颗勇往直前的心,神鬼不惧。

    “不会吧?”她的理智已经完全回复了,“他不是爸爸堂兄的儿子吗?”

    “你爸有十几个堂兄。说是亲戚,可是多年没有来往,哪有什么感情。”

    “可是……”知凡四处看看。周遭万籁俱寂,只有簌簌的风吹过。

    母亲警醒地四处看看:“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他能跑哪儿去?他肯定蹲在草丛里。我们找不到他,只好自己下山。过两天他家里人准来贵阳找我,说他滚下山崖摔伤了,要我们赔钱。贵阳晚报上登过这样的新闻。”

    知凡不知道有这么匪夷所思的赚钱方法。但是看看周围,林深草密,他能在几分钟内消失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妈,你过来。”知凡警觉地招呼母亲。

    母亲靠近,知凡低声说:“你看这山坡就这么大,我们手里又有竹杖。干脆我们过去把他找出来。他被我们戳穿了就不好意思再讹我们了。”

    “那……给你爸扫墓?”

    “过两天再找别人带我们去吧。”

    母亲想想便点了头。

    于是两人躬身拿着竹杖在草丛里扫荡起来。扫荡半天,毫无动静。

    知凡见这样不是办法,起身看看对母亲说:“这样胡乱地找不是办法。这样,以这棵树为界,你负责那边,我负责这边。我们各管一边。”

    母亲也直起身子:“算了吧。我们回去吧。就算找到又怎么样?你能骂他一顿?虽说他辈分不大,可是年纪摆在那儿。”

    “要找!”知凡斩钉截铁,“他穷,我可以给孩子包个大红包。但是被人讹上一道,我绝不答应。”

    知凡声音铿锵有力。她是说给草丛里蹲着的人听的。

    母亲叹了口气重新找了起来。

    知凡的竹杖在草丛里拨来拨去,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好远,接近石壁。她的竿子突然碰到一个软的东西,她心中一凛,忙走上前去,要蹲身下去摸。

    脚下踩到一块石头,身子一歪,她连忙扶住了旁边的石壁,却赫然发现石壁后面是悬崖。壁立千尺,远望下去,底下的密林如海。

    刹那间虚汗落下,心脏狂跳不已。

    她脚下发虚,心中后怕,慢慢向后退去。心想,罢罢罢,今日诸事不顺,赶紧回去也好。万事以后再说……

    她正思索着,脚下一滑。她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见母亲茫然抬头向她这边望来。

    身体下陷,慌乱之中,她想抓住点什么。然而洞边只有杂草。虚空之中,她的手什么也抓不住。

    入洞的那一瞬,她听见母亲急急向这边跑来,她听见荒草被压倒的声音,她听见一声恐怖的尖叫,接着她便没入了无边无止的黑暗中。



    一点冰凉滴在她的脸上,知凡“嗯”的一声醒过来。接着,又一滴冰凉掉到她的脸上,然后慢慢滑向耳边。意识渐渐回复,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睁了眼跟没睁眼一个样。

    不远处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提醒着她:这不是做梦。

    她的手四处摸了摸,身下是冰凉潮湿的石头。

    这是哪儿?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知凡凝神想一想,之前的回忆如流水般涌进来。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

    躺在绝对的黑暗中,人如同被活生生钉进棺材一样。黑暗像是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如果任由自己躺在这儿,她会在极度的恐惧和疯狂中死去。

    这样想着,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拼命往四周看看,一点光亮都没有。再往上看看,也是漆黑一片。如果她是直入落洞,上面应该是有亮的啊。难道天黑了?仔细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下午她们找那老头时已经是两点多钟了。谁知道她在这个洞里昏迷了多久。

    “喂——”她大喊一声。周围传来回音“喂—喂—喂”。看来这是一个深洞。她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仿佛看到了明天的贵阳晚报上写着“归国留学生命丧山洞”。

    她又四处摸一摸,到处是石头,这可不是像活棺材一样吗?

    她在石头上摸索着想要爬两步,可是潺潺水声制止了她。老头不是说洞里有阴河吗?她要是掉到阴河里去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躺了不知多久,知凡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洞中一阵嗡嗡的声音吵醒了她。她清醒过来,凝神细听。仔细听来,那嗡嗡声竟像是人说话的声音。知凡慌乱的心像在虚空中抓住了什么,一下子有了底。

    一定是找她的人来了。

    “喂——喂——我在这儿。”她拼命大喊。声音在山洞里传播出开去,幻化为无数个回声“喂—喂—喂—喂——”。

    回声荡漾着消失了,连同那嗡嗡声也消失了。

    知凡心里着急,想要坐起来。刚一动弹,腿上一阵剧痛传来。她摸摸痛处,一阵黏腻。一定是血。

    她急得朝那无尽的黑暗大喊:“我在这儿,我受伤了,快救我。”

    洞里回荡着她的喊叫,好一阵儿才消失。

    重新安静之后,她再次听见了那嗡嗡声传来,这次近了很多。接着,右方隐隐有亮光传来。知凡半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们正向她走来。她提神静气等他们走过来。

    嗡嗡声越来越近,但是那道光却时隐时现。借着一点点光,她看见山洞隧道蜿蜒,岔洞极多。

    亮光越来越近,嗡嗡声近了以后也能听清是人说话的声音。知凡心中一松,倒在石头上。只是心中有一点不安又令她惊坐起来。那亮光跳动不定,像是火光,不像是手电筒稳定的光。

    这山村这么落后吗?连个电筒都没有?知凡疑惑。

    亮光每次出现都更近一些,嗡嗡的说话声也逐渐清晰。她听得出是两个男人,说的是本地话。

    她也连忙用本地话叫喊。那两个男人听见了却没有上前来,却低低地各自说话。

    她急了。这些当地人的性子怎么这么磨蹭。于是又用本地话喊:“我受伤了,快送我去医院。”

    如果她的喊声如同线绳一般,她恨不得把这线绳拽得更紧一点,把那两个男人赶紧拽过来。

    但可惜她的声音空自消散在洞中,幻化出无数个回音。那火把的光芒始终停留在远处,不肯走进。

    接着,火把的微光,知凡看清楚了自己处于一个巨大的洞室里,前面不远处波光粼粼,显然有一条阴河横亘在她和男人之间。

    火光被几根石柱挡住了部分,男人也躲在石柱背后唧唧啾啾地说话。

    知凡急火攻心。眼看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无奈伸手够不到啊。她急得大喊,又想拖着伤腿往阴河那边爬。无奈周围黑魆魆的,她动了两步却又因为恐惧而停了下来。

    那两个男人举着火把,躲在石柱后面商量了一阵,这才从石柱后面走出来。

    火把移动着,男人一脚踏入水里,只听见哗啦水响。火光也从水面粼粼照过。知凡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终于肯过来。

    想必男人的衣服都湿了吧?知凡听见男人的脚步很沉重。

    他们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火光跳动,映照着河面以及男人半明半暗的脸。

    知凡扒着石头死命地坐了起来,借着光亮模模糊糊地看见,正在低头看她的两个男人,一高一矮,头上居然缠着头巾。

    是少数民族?知凡记得老头的那个村子里没有缠头巾的人。也是,为了找她一定要加多人手才行。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人。

    “我腿受伤了。”知凡伸手大喊。

    两个男人互相看看才开口说话。

    “小妹,你是哪个?咋个会在这里?”

    “我就是张知凡啊。”知凡见两人表情疑惑,不由地解释了一句,“就是是你们要找的人。”

    两个男人又互相看看,更加疑惑:“张知凡是哪个?没的听说过啊。”

    张知凡有点慌神:“求求你们赶紧带我出去吧。”

    她慌乱地看着这两个男人。不管怎么样,看见洞中有人,救她出去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那个高个的男人颇为犹豫,向她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去,询问似地看着那个矮个男人。那人不动,他也不敢动。

    看着两个男人犹犹豫豫的样子,知凡真的急了,他们不会就这样扔下她走了吧?

    那矮个男人看了看,犹豫着,脚步向河边迈去,似乎要涉水回去。

    知凡突然不顾一切拉住了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裤脚,“救救我,救救我。”

    高个子男人急忙想要挣脱,却又挣不开,一脸很为难的样子。在火光里,知凡看到他的脸求救似地看向那个矮个男人。

    知凡心里的一点希望如同飘在水里一粒灰尘,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终于,那高个男人说了一句。

    矮个男人的脸罩在黑暗里。知凡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是一片黑暗。而她的命运居然就掌握在这一小片黑暗里。

    那黑暗始终沉默。知凡猜他在思考。越犹豫就说明越不想救。

    知凡几乎快急疯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两只火把走了,把她重新丢到黑暗里。可是,她又什么都不能做。她不敢大吼大嚷,怕把这两人吓跑了。

    终于,矮个男人伏下身来,把火把移到她的脸前。她下意识地要把脸转开,可是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可以让他看个仔细。

    矮个男人的脸也出现在火光里。

    说不上多少岁的一个人,眼神里充满了贪婪、狡黠和愚昧。

    就在知凡想着为什么狡黠和愚昧能如此完好地交融在一个人的眼睛里时,火把撤回去了。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伸到她的腋下,把她架起来。

    看到矮个男人的动作,高个男人急忙过来帮忙。知凡感到另一只托着自己的臂膀更加有力。她不由地把身子往高个男人那边靠了靠。

    行至水边,两人架着她就要涉水过河。她望了望那河,黑水幽幽,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虽然知道水不深,但她还是害怕。

    她的脚步停住了,架着她的男人

    男人的脚步也随之停住。

    “咋个了?”矮个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的腿受伤了,只怕会感染。”知凡说着,声音带着一种不自信。其实,她在说这话时已经下了决心,若这两人不管这个,她就跟他们涉水过去。

    “啥子是感染?”那个矮个男人问。

    知凡气结。怎么还会有人连感染都不懂?

    但此时此刻她也无暇解释了,直接说:“没事,走吧。”

    高个男人没说什么,背对着知凡,弯腰低头地说:“来吧,我背你。”

    知凡犹疑了一下,还是爬了上去。
    男人的背部很宽阔,有一股陈旧发霉的气息,混合着汗味和头油味。

    知凡略略把脸别开,却从火光中得以窥见这洞室的全貌。

    这是一个滴水溶洞。上面高不可止,看不到顶。火光的照亮范围有限,她只能看到些许钟乳石的头直插下来,有些甚至矮过了人的身高,要侧身让过去。

    每个钟乳石的底部都有湿亮的一层,在石尖上渐渐凝聚为水珠滴下来,刚才滴在她脸上的想来就是这个。

    过了阴河,男人把她放下来,然后两人架着她走。

    “还有多远?外面天黑了吗?”知凡问。

    “这个洞子有点深。”一个男人答。

    不知七拐八弯地拐了几个岔洞,终于能隐隐看见出口的亮光了。脚边始终有汩汩的声音,那条阴河时宽时窄,一直在旁边流淌着。

    知凡沉浸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此时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能缓解一下,就像是在深海溺水的人总算浮出了水面。

    幸亏是让当地人来找她,否则她绝无可能摸出洞去。

    随着光亮一起涌入的,还有各种纷乱的念头。

    那个老头不知死活。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如果真要讹钱,就给他一笔钱打发算了。

    回去赶紧把腿伤养好,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如果这次没有时间给爸爸扫墓,下次还得来。一想起还得来这个鬼地方,她就头痛。不管养伤要花多少时间,这次一定要把墓扫了。那还得跟Gabriel说一声,晚点回美国去。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地摸摸身上,然而手却扑了一个空,兜里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她穿的冲锋衣的口袋是有拉锁的。而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查了信号之后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很稳妥地把拉锁拉了起来。

    眼看离洞口越来越近,洞口的绿树也隐隐能看见。她还是叫了一声“等一下”。

    两个男人停下。旁边矮个男人看着她。

    “啥子事情?”

    知凡尽量赔笑着说:“我的手机落在洞里了。能不能麻烦回去帮我找一下?”

    两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脚步只是顿了一下却又继续往洞口迈去。

    知凡也只得跟着往洞口走。

    算了,算了,手机而已,再买一个就是了。电话号码都备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知凡在心里安慰自己。

    走出洞口,阳光终于重新照到了身上。知凡浑身一松,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

    高个男人知道她体力难支,把她扶到一块巨石上坐下。

    他们站在半山腰之处。身后的洞口高达五六米,黑洞洞的如同野兽的口。脚下的乱石堆中有一股水流汩汩地流着,直入洞中。

    久违的阳光十分刺眼,知凡眯起眼,听见山下的人家鸡鸣犬吠,声声相闻。

    “这是早上吗?”知凡问。心里又是一惊,想不到她已经在洞里呆了一夜。还不知妈妈怎么担心呢。

    然而,两个男人站在远处,唧唧哝哝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眼睛时不时地望向她。

    他们头上缠着头巾,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哪个民族的服装,破破烂烂的,有一些补丁。

    那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让她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突然醒悟到,自从遇到这两个人开始她就一直在自说自话。她的话几乎都无人应答。而他们也并不是专程来找她的。

    知凡全身的肌肉有点绷紧。她暗暗叮嘱自己,一会儿到了山下赶紧找到村长,看能不能找辆车送她回到镇上。到了镇派出所,一切就都好办了。

    但在那之前,先谢过这两个奇怪的男人,然后赶紧离开。

    想到这儿,知凡小心地翻起裤腿检视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其实,伤势还好,虽然有面积较大的搓伤,但也只是皮肉小伤而已。

    男人们似乎已经商量出了什么结果。矮个男人先从树后面转出来,高个男人不情不愿地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她身边,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你能走不?我们到山下的寨子里去。”

    “能。”知凡急忙站起来。

    就这样两个男人领着她下了山。

    穿过树林,坡路直通山洼。这洼地里几十户人家便是一处村庄。

    树林边一层层梯田。每一块地都小小的,十几平米一畦地。有妇女把孩子背在背上正在弯腰干活,跟机场看到的那个女人背孩子的方式差不多。孩子被包布紧紧地压在在她弯着的脊背上。

    女人弯着腰,低头在田地里忙活着什么。只有那婴儿在她背上,睁着茫然无知的大眼睛四处乱看。虽然是婴儿,但可能因为天天晒太阳的缘故,孩子的皮肤黢黑,头顶带着一顶虎头帽。

    看见有人,知凡的心里一下子放松了。她原先一直担心这两个男人会在树林里对她做什么,如今看来人家真的把她带到了寨子里。

    正在想着,突然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那个矮个男人拦腰把她扛起来,驮在肩上就走。

    突然的刺激引发了知凡的尖叫。因为旁边有人,她刻意把尖叫的音量放大了一些。

    果然,旁边的女人听到了尖叫声,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她背上的娃娃正吸着手指头吸得起劲呢,突然被妈妈一晃,手指从嘴里掉落出来。

    看到女人的一刹那,知凡嘴里的尖叫弱了很多。她如此惊讶,以至于忘了自己正在惊叫。

    女人穿着件粗布蓝黑色褂子,领口袖边镶了一圈淡青色的饰边。衣服的盘扣一直延伸到腋下。胸前的衣服被溢出来的奶水弄湿了一片。女人的衣服很怪异,打扮则更加怪异。她脑后盘着发髻,一条宽布条从前额一直勒到脑后。

    这是什么鬼打扮?活像是从某个清朝电视剧里走下来的人物,只是这身衣服质料太差了。知凡想起小时候看的电视剧《李卫当官》里的乞丐。

    今天村里是要搞民俗表演吗?可是这衣服如此破旧,怎么可能是穿给游客看的?

    那女人看见知凡,脸上神色一变,眼神透露出凶狠。她抖了抖身子,颠得背上的婴儿脑袋再次晃悠了一下。

    “我说老三,这女子是哪个啊?”她开口问道。语气郑重其事,绝不是闲来无事、打听八卦的口吻。

    “哦,洞子里头捡的。”扛着知凡的男人回答道,知凡能感受到他背部声音的震动。

    知凡惊了。捡的?当她是一件东西吗?

    事情向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垂下手,掐住男人腰上的肉狠狠地使劲一拧。男人“啊”了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知凡借势滑落下来。旁边的高个男人急忙过来用手托住她,但是没托住,知凡跌坐在地上。

    叫“老三”的矮个男人瞪了她一眼,又看向高个男人。

    “老四,拉住她,别让她跑了。”

    高个男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拽住了知凡的臂膀。

    知凡懵了。

    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非法囚禁吗?当着别人的面?这是个什么山村?

    知凡开始出冷汗了。她想起了天涯上曾经看到的某贴子,被贩卖山村的女孩。

    贵州这里山穷水恶,违法成本太低了。

    她试图挣脱了两下,然而高个男人的手如铁箍一般,攥得她的手腕生疼。她抬起眼看看那高个男人,男人则把眼睛转向别处。

    旁边的女人喊:“老三,你拉到人家干啥子?你发疯了嗦?”

    老三脖子一梗:“你管球不着。”

    他回头对高个男人说:“老四,你把她背回去,我一哈儿上兴发顺去买两挂鞭回来。”

    老四一听,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哥,不得行哦。圩长不答应哩。”

    旁边那个妇女更是跳着脚嚷嚷:“革老三,你要是敢买鞭回来,老娘跟你拼命。老娘……”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嘴角泛起白色的唾沫,黄牙无知无觉地呲在干裂的嘴唇外面。

    “姓革的,你等着,老娘不让圩长干死你,老娘就不是姓艳的。”

    她的声音过于激烈,身背后的娃娃“哇”地哭出来。

    革老三丝毫不怕她:“你敢!老子想放鞭就放鞭。老子的姑妈就在上头住着,你得罪了我们姓革的不怕死得快哦。”

    那女人“哼”了一声,想要再发作一次却又不敢。

    知凡胆战心惊地听着大家对鞭炮争得面红耳赤,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知道这鞭炮一定和自己有关系。

    革老三却气定神闲地回身轻轻抚摸知凡的脸庞,粗糙的手指在她脸上反复摩挲。眼中的贪婪随着嘴边的口水一起滴落下来:“又白又嫩,像豆腐似的。”

    知凡用自由的那只手猛力地推开他,却遭到重重的一拳击打在她的胸骨上。

    “个瓜婆娘,以后我就是你的男人了。还打我?”

    “革老三,你硬是不怕死哦。”那女人又叫嚷起来。

    趁着革老三、革老四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的时候,知凡慢慢地挪到脚步,企图借这场关于鞭炮的争论脱身。谁知革老三蓦然转过身,把她拦腰扛在肩上就往坡下走去。

    她蹬腿挣扎、捶打他的后背都无济于事。她就这样像一口袋粮食一样被他扛着。男人步子迈得很大,颠得她一甩一甩的。

    走过坡上的梯田,下面就是一片河滩。溪水流过,遇到河滩中的石头,激起几朵白色的浪花。河中浮起长长的角和黑色的脊梁,那是三四头水牛在河滩里洑水。

    几个女人蹲在河边正在用木棒敲打着衣服。她们基本上都穿着那种蓝黑色的土布衣服,头上扎着布条。有人往头上戴了一朵红艳艳的刺梨花,红花映亮了黑黄粗糙的脸庞。女人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笑了。

    知凡呆了,她仿佛在看一幅原生态画卷。这也太原生态了,完全不像是在现代的事。

    河滩上有一座竹桥。革老三扛着她走上了竹桥,桥面发出吱嘎的声音。

    洗衣的女人叫喊着,“革老三,你咋个扛个女人回来?”

    革老三不理她们,走进了村子里。

    村中房屋矮小,基本上都是黄泥土墙、茅草顶,偶尔有一两间高大一点的房子闪过,上面是黑瓦顶。房子高低不平,依山形而建,房前屋后堆着木柴。偶尔远远的有人走过,看到他们。那瘦小的人影如同被定住一般,呆呆地直立着,直到他们拐弯那人也没动。

    知凡此时已经没有力气了。从掉入洞中再到现在,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一向是有准头的人。早上即使不设手机闹铃,她也一样准时醒来去上班。

    但此时此刻她的生物钟消失了,她估算不出现在到底是几点。也许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这栋烂栅板搭的房子歪歪倒倒的。门口跟其他房子一样,用石条砌了两级石台阶。木板房旁边有一间多出来的茅草棚子。几根柱子支撑着茅草棚顶,石头砌起来的半截墙。人站在里面,肩部以上的地方都会露着。

    革老三扛着知凡走过这茅草棚时,里面一股恶臭刺进她鼻子里。

    知凡刹时明白了,这是他们的厕所。

    难以想象的愚昧落后!恐慌和嫌恶立时袭来。

    革老三来到正门前,一脚踢开了松松垮垮的门,跨过门槛把她扔了进去。她落在地上,身后传来喀拉喀拉锁门的声音。

    阳光从窗户的木栅格中射了进来。一阵风吹过,窗户上糊的纸被吹得哗啦啦直响。

    居然没有玻璃?

    知凡一个蹦起,跳到窗边,把手伸出栅格,穷尽毕生力气,大喊而出:“救命啊,救命。”

    外面的山村仍然宁静。她看到邻近房子的有些窗户陆陆续续地被木棍支起来,有人把头伸出来看一看,然后支棍撤走了,窗户放下。好似那些木屋都紧紧闭上了眼睛,仍由她的呼喊在外面飘荡。

    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简直无法无天!

    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是网络发达、智能手机的时代,这是不用现金就能遍行天下的时代。知凡不信这个时代还有人在拐卖妇女。

    她继续叫,希望把村长叫出来给她个说法。

    “闭嘴!”门外,那个叫革老三的男人隔窗瞪着她。

    然而知凡绝不停止呼救

    门喀拉喀拉地响了,那个男人迈步进来。她刚要说话,男人抓住她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打得她一阵眼冒金星。

    巨大的恐惧迎面砸来。她瞪着他,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她被捉住了,像牲口一样。她只希望能早点醒来。

    “不要叫。”男人低声甩下一句,把她往地上一掼,出去了。喀拉喀拉又是一阵锁门声。

    她再次晕了过去。

    ?????
    一阵嘈杂传进耳朵,知凡突然醒过来。一睁眼是凹凸不平的地面,身上冰凉。

    门外有人高喊:“革老三,你要把那个捡来的女娃留下来?你啷个能这样干啰?”

    还有无数的声音附和着:“把女娃儿赶出去。”

    “出去。”

    “出去。”

    知凡想起来看看外面怎么回事,然而一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反剪着绑了起来。

    她曲着腿想站起来,却发现腿也被绑住了。

    她放弃一切,躺在了地上。

    “你们说哪样都不得行。”革老三在门外吼叫着,“等到我们把鞭炮放起,她就是我婆娘了。”

    隐隐约约的猜测变成了现实,知凡惊起,腿上的绳子深深勒进

    门外的喧嚣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其他声音渐渐平息。

    “革老三,你不是不晓得我们村的规矩。”这个声音威严地说着。

    “圩长,那你说我啷个办?咱们寨子里头哪家的女娃能嫁给我。三嬢嬢,要不把你家幺妹儿嫁给我?”革老三声音里仍有改不掉的惫懒和嚣张。

    “你要死哦。我们家幺妹儿是要嫁到罗汉镇去的。”

    “哎,你家幺妹儿又不嫁,那我啷个办嘞?”

    “笃笃”有木杖杵地的声音,打断了这些打混扯皮的声音。“革老三,你要是不把这个女娃儿送走,我们就连你都撵走起。”

    “就是。走了更好哩。”有人附和,“他们本来就应该去革家坝嘛。”

    “说哪样!说哪样!这是我家的房子,我看哪个来撵我哩。”革老三一边说一边锤门。门上的铁锁哐哐直响。“我偏要留下她,我看到底是哪个命硬。”革老三恶狠狠地说。

    “老三,你要是不听劝我就没的办法了。以后大家要干啥子我也管不住。”圩长的声音淡定了很多,但是语气中的威胁暗狠全都沉了下去。

    革老三软了下来:“圩长,你可怜可怜我,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我好不容易捡个媳妇来,我只求能得一个娃娃。圩长,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你要活,其他人也要活。老三,你懒得不成个样子。你看你家那块地,本来是全寨最好的一块地,现在都荒成了个什么样子。你但凡要是勤快一点,咋个会娶不上媳妇?”

    知凡心里一亮,原来村里的人都恨不得她赶紧走。关于这一点,她和大家倒是不谋而合。

    她在地上挣扎大喊:“救我出去。把我送走。县里的人都在找我。送我出去,要多少钱你们说。”

    那扇木门后,圩长的声音停了一下:“革老三,她在说哪样?”

    革老三居然发出了一声笑:“圩长,莫要理她。从我救她起,她就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都听不懂。”

    圩长的声音变为语重心长:“革老三,你捡个疯婆娘来干啥子哟?哎,你要是搬到山外去,有多少婆娘娶不得啊。革老三,太阳落山之前你一定要把女娃娃弄出去。你要敢耍赖,我们就把你们革家全家都赶出去。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

    说着,脚步声响起,门外人群纷纷四散。圩长“笃笃笃”的拐杖杵地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知凡还想嘶喊,不知为什么,她的嘴像是被封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来。

    门外的喧嚣渐渐散尽,门喀拉喀拉地被打开了锁,那个叫革老三的男人走了进来。

    知凡尽力往墙角缩去,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开始渐渐接受。这不是做梦,这是现实。现在看来,无论多糟糕的情况都不得不防备。

    革老三却看也没看他,从外面担了两担水进来。接着,他又去抱了两捆柴。

    知凡只看到他光着一双黑乌的脚在她眼前来来去去。隔壁灶房的炊烟升起来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柴的烟火气和火焰舔舐柴禾的劈啪声。

    她暗暗思索着刚才几个人提到的地名:罗汉镇、革家坝。这些地名根本没有听说过。

    别人对故乡都有无尽的依恋和无数的回忆。而她什么都没有。她从小就被迫离开了这里。然而北京是她的故乡吗?也不是。她始终都是个外人。

    听到“贵州”这个词虽然有一点特殊的触动。但她坚持认为这个地方和自己没有任何联系。翻网页时,看到关于贵州的新闻,她的手从不会多停留一秒。

    如果她平时能够多关注一点,此时她也不至于……

    一边想着,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却看见屋角摆着一张破床,上面铺着稻草。

    灶房那边的声响停息了。革老三默不作声地把几个粗瓷碗拿进来放在桌上。一碗米饭,一盆青菜汤,一碟干辣椒蘸水,几根竹筷子放在桌上。

    米饭是苞谷米饭,黄白相间,是玉米粒和糙米一起煮的米饭。

    他走到知凡身后动作着,知凡觉得自己胳膊一松,绳子已经解开了。她活动活动胳膊,揉一揉被粗麻绳搓红的皮肤。

    革老三拿一个缺了角的粗瓷碗盛了一些饭菜,放在知凡的脚边。

    他自己则坐在桌边,青菜蘸辣椒,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他吃得专心致志。趁他把碗扣在脸上,往嘴里扒饭时,她奋力向门边爬去。

    然而身后的一句话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天快黑了。”后面的男人说,“你翻不过山到不了罗汉镇的。”

    她转过身看着他。

    男人还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呼噜呼噜地吃饭。

    他抬起头看着她,腮帮子鼓了起来。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天黑了山里的狼和豹子就出来了。“

    “这里是哪儿?”知凡问。

    男人不答。

    知凡咬了一下嘴唇,放弃了搞清地理方位。目前看来,稳妥的办法还是让这个男人把她送回去。

    “革老三。”她叫他,“我当不了你的老婆。你就算娶了我,我也要跑的。你把我送回去。我可以给你钱。我有很多钱。你有了钱完全可以娶个心甘情愿跟你过日子的女人。”

    “你有多少钱嘛?”革老三看来对这个提议有点兴趣。

    “嗯。”知凡略一思索,花多少钱她都愿意,只要能脱离这个鬼地方,远离这噩梦的一切。

    “我的钱大多数在国外。当然,我家里人住贵阳。我可以让他们先给你。如果你能等,我也可以从国外给你寄美元。三万美元怎么样?三万美元可是二十来万人民币啊,你都可以去镇上买房子了,娶媳妇还愁吗……”

    她话还没说完却看见革老三的头偏向了一边,嘟囔了一句“疯婆娘”,然后继续扒饭。

    “哎……”知凡还要进一步解释。就算是少数民族也应该知道钱的重要性啊。

    革老三却朝她身后喊了一声:“老四,鞭买了没有?”

    知凡一惊,回头发现不知何时,那个高个男人就站在她身后,一脸愁苦相。

    “鞭买了没有?”革老三又是一声吼。

    “买了。”革老四犹犹豫豫地答。

    “在哪?”

    “在这。”革老四从衣襟里拽出长长的一串。

    “你个憨包!去了那么半天哟。”

    “哥,这是家里最后一点钱了。粮食也没的多少了。以后咋个搞饭吃嘛?”

    “你想得硬是多哦。管球那么多,以后再说。咱们家的地是最好的,寨子里头盯着这块地的人不知有几多。你愁啥子呢?”

    革老四惊呆了。

    “哥,你要卖地?那可是老祖留下来的。”

    “管球。有钱再买回来噻。”

    革老三随手就把鞭炮一扔,那串红通通的东西就落在知凡的脚边。红红的鞭炮就像吐着信子的蛇,轻轻碰着她的登山鞋。

    不理会弟弟的惊讶,革老三兴奋起来。他走过来,蹲在地上,托起知凡的脸,污黑粗糙的手指在她脸上抚摸着。

    “等到起,等到晚上把鞭一放就可以洞房了哩。”他贪婪地说。

    知凡浑身起了一阵恶寒,用力要把头转开。革老三看她不从,手在身后高高扬起。眼看另一个耳光又要下来,知凡下意识地往后畏缩。

    她眼里的恐惧逗乐了革老三,他甩开她的下巴,哈哈大笑起来。

    “哥,这样做,寨子里人不干。圩长也不答应的。”革老四仍然忧心忡忡的。

    “管球!”革老三愤愤地说,“过一年崽崽都生下来喽,倒是要看看哪个命硬哦。实在不行,到山里头去求姑妈,让她搞死两个人不就行了?她总不能看着革家断了根吧?”

    知凡听着,觉得这简直是疯子的语言。她不想再和革老三讲话了,于是转向了革老四。

    她一把拉住了革老四的裤脚。

    “你们这是违法的,要坐牢的。懂吗?你仔细想想,如果你哥哥硬是娶我的话,我绝对会把你们送到监狱里去。你不如把我放了。我可以给你们钱。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写个欠条嘛。你们有了钱还怕娶不到媳妇?我给你们的钱,你娶两个媳妇都够了。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多好!”

    知凡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革老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又看看自己的哥哥,嘟囔着:“啥是违法?”

    “不要理她!疯婆娘!”革老三愤恨地说,“她满嘴都是人听不懂的疯话。把她捆起来,晚上放鞭。”

    看着拿着绳子走过来的革老四,知凡只觉得全身汗如雨下。

    过去的一切都不管用了。她记得去圣芭芭拉玩看那些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在阳光下发亮,她记得纽约地铁里的黑胖女人周身廉价的香水味,她记得出差时在万豪酒店里黑暗中的窗边边泡澡边幽幽望月,她也记得回来贵州看街边背孩子摆摊的妇女如同看尘埃草芥,但此时此刻都不管用了。

    如果真的被禁锢在这个山村,把她的生命凝固在这里,她宁可死。可她又不甘愿死。

    “求求你了。”她双手合十绝望地哀求,“我现在就可以写欠条。你有纸笔吗?你要多少钱,我写给你。”

    革老四迟疑了一下:“圩长家有纸笔。”

    革老三在后面嚷嚷:“不要同这个疯婆娘讲废话,快点捆起来。”

    革老四不再迟疑,抓住了她的手。

    知凡背过脸去,任由手被拉到背后,粗粗的麻绳重新缠上了手腕。

    天擦黑了。

    革老三把房梁下吊着的腊肉割下一块来,拿到灶房去。

    “老四,你去把鞭放起来,我蒸点腊肉。今天当过年嘞。”他嘱咐说。

    “哥,”革老四挠挠头,“你还是上圩长家去一趟吧。艳家的娃娃刚生出来,她不干咧。硬碰硬也不好的嘛。而且圩长那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鬼火撮(生气)起来,搞不好真的把我们赶出去。”

    “怕啥子?喊姑妈来搞死他们。”革老三叫嚣着。

    革老四叹了一口气。

    “我们两个好多年都没见过姑妈了,她啷个会管我们的事嘛?而且圩长跟她是死对头,你硬是把姑妈搅合进来,只怕更坏事,到时候圩长不赶我们走都不行了。”

    革老三没想到这一层,一下子愣住。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刀子狠命把房梁上吊着的腊肉割下来。

    革老四惊叫着阻止他。

    “哥,你干啥子?我们就这么一块腊肉了。”

    “管球,送去圩长家。先把人留几天也行,白白到手的婆娘,不玩一下子就放跑也太可惜啰。”革老三愤愤地说。

    革老四可惜的则是那块腊肉。

    “就留几天啊?可惜了一块好腊肉。”他喃喃地说。

    革老三一巴掌拍在他的脑后。“你瓜哦。先留几天再说。万一过两天哪个命歪(倒霉)的自家死球,我们就能把人一直留到起啰。你莫管了。”

    革老三最后得出这样一句结论,提着腊肉向门口走去。

    “那等你回来再放鞭?”革老四试探着问。

    “好嘛,我去一趟嘛。你把腊肉蒸一蒸,豆腐和白菜一起煮了。”他说着就推开木门出去。

    屋里只剩革老四和知凡两个人了。

    革老四站在窗口前,透过窗棂向外张望。直到他确定哥哥走远了才转过身来。

    夕阳余光从窗栅格里射到他身上,他的眼睛闪着一种不可琢磨的光。

    “你要干什么?”知凡缩在墙角。

    “我……”

    革老四刚要说话,又不放心地走到门边张望了一下,然后走到几个窗边前后院看了一下,最后急急到知凡身边给她松开绳索。

    一直被紧捆着的手脚终于自由了。知凡活动了一下身体。

    “你快走吧。”革老四低声说,“越远越好。”

    “什么?”知凡懵住了。

    “快走。”他一把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向门外推去,“离开这个寨子,越远越好。”

    知凡到了门边被门槛绊住了脚。她停住了脚,回身问:“我能到哪儿去?”

    革老四正要说话,门外一声喊:“菜花嫂,归家了啊?”

    他一惊,连忙把知凡按住。

    只听门外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是啊。”

    “你家的苞谷(玉米)咋样了?”

    “唉,苗子弱得很,没的结多少苞谷。”

    “是啊,今年邪得很。往年雨多得能把地冲了,今年才下几根毛毛雨。从来没得这样旱过。”

    “唉。诶,你听说不得?革老三在洞里捡了个婆娘回来。”

    “真的?要出事情哦。没人来闹?”

    “啷个没人闹?听说艳家的闹得最凶!”

    “是嘞嘛。她刚生了娃娃,村子里人都慌得很。要死的革老三还捡个人回来。赶紧轰出去是正经。”

    “圩长说了,今晚就赶出去。过不得夜的。”

    “啷个晓得哟?革老三是个宝批龙(二愣子),惹起他麻烦得很。”

    门外的两个人边说边走,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革老四把门开了个缝,张望一番,然后就把知凡往门推。

    “你快点走。走走。不要呆在寨子里头。”

    知凡迈过了门槛,想了想又抓住他的衣服:“我肯定要走的。你告诉我怎么到罗汉镇去。”

    革老四听了呆了一秒,突然冲回屋里把那串鞭炮折了几下,团成一团塞进她的兜里,鼓鼓的一大包。另外,又往她的手里递了两个玉米叶子包着的东西。

    “这是苞谷粑粑,你拿去吃嘛。翻过两座山就是罗汉镇了。黑天时山上有……”

    他正嘱咐着,外面响起一声暴喝让两个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老四!你在做啥子?”

    天色将黑未黑,村寨里没有路灯。影影绰绰中有个人正朝这边狂奔而来。

    知凡脑中警铃大作,她一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山风吹起,树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呜呜呜”的啸声。

    知凡凭着白天的记忆往坡上跑,只有脱离村寨她才安全。

    “翻过两座山就是罗汉镇。”革老四的话在耳边响着。

    她不知道那两座山是哪两座,更不知哪条路才是翻山的近路。回身望望黑魆魆的村寨,再看看前面树影奇形怪状的,她竟没有力气迈腿进入山林。

    后面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革家兄弟俩居然点了两个火把来追她。

    革老三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声音远远传来:“你个疯婆娘!黑天家往山里头跑不要命啦!山里有狼还有吃人的怪东西……”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火把的光映出了革老三的脸。

    知凡一狠心,跑进了山林。后面的火把在山林边停住了。革老三站在林边呼喊却始终不敢进来。

    知凡急急往前跑,在林子里转了几个弯,后面的火光就不见了。

    嘈杂声过后的平静才显出林子里的静来。

    她没有火把也没有手电,只等着月亮升起来时,借着惨白的月光才能隐约看见树林里的黑影。全身毛孔都翕开了,她警惕着森林里每一点动静。

    “哇”的一声,头上不知是什么鸟飞过。知凡惊得一身汗,全身凝固住。鸟飞远了,黑夜中扇动翅膀的声音仍然隐隐传来。

    “咔嚓”一声,旁边有什么东西响。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

    知凡不敢探寻那是什么。她提起一口气,拔腿就跑。

    密林,黑暗中隐隐约约的轮廓。脚下不知踩在什么东西上面,软绵绵的。她不敢看更不敢停留。

    跑,跑,跑!往山上跑,翻过这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就可以到罗汉镇了。到了镇上,找到镇派出所,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可以回贵阳去休息两天,然后回美国去。

    她曾经憎恨纽约拥挤肮脏的地铁,但是如果现在能让她重回自己的生活,她要跪下来谢谢老天爷。

    腿上的疼痛沉寂了一会儿又加倍发作起来。但是她不在乎。

    她想起了她的家庭医生,那个姓福布斯的白发老太太。每次看到她都会和蔼地笑。

    她曾经跟老太太打趣,问她是不是福布斯家族的一员。“我也希望我跟福布斯家族有点关系啊。”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对,把腿伤交给老太太是稳妥的。

    跑啊跑,只要她一直跑,她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她情愿天天看见Gabriel那张大肥脸,情愿出差坐在经济舱的小座位里被旁边的胖子挤得苦不堪言,她情愿有写不完的报告、看不完的数据。

    她是不怕跑步的。周末去中央公园三个小时的跑步她坚持了三年,风雨无阻。因为看病太贵了,看一次病的copay(自付额)就要20块,而且每次预约都是三周以后医生才有空……

    “嗷呜”,一声狼嚎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一根树枝“啪”地打在她脸上,她没有防备摔倒了。

    知凡爬起来,全身汗毛直竖,两腿又像是软又像是沉,始终迈不开去。

    再一声“嗷呜”,这次声音近了许多。知凡看到林间有身影涌动,幽绿的眼睛。一双、两双、三双……知凡只觉得牙齿咯咯作响,全身抖得像筛子一样。密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有从动物口鼻喷出来的鼻息声。

    一群狼包抄了过来。

    知凡血冲头顶,四处转动,希望能找一个突破口冲出包围圈。

    然而,狼群包围了各个角落,她没有逃出的可能。

    头狼发出低低的吠声,狼群渐渐集结,圈子越围越小。

    知凡蹲下想要摸索有没有石头之类的。然而她的身子一矮,头狼就急步冲过来。她“腾”地站起,大吼一声。头狼吓了一跳,刹住脚步,往后退了退。

    她慌乱地在兜里摸着。革老四给她拿了玉米粑粑,也许现在硬得像石头一样,可以拿来打狼。

    然而她在兜里摸到的却是一排粗糙的东西,摸起来像硬纸壳,还有一个小纸包。

    昨天上山,因为下着雨,她特意穿了冲锋衣。冲锋衣的兜很深。她把那一排东西用力扯出来,竟是长长的一条。

    脑中灵光一现,这是那串鞭炮。这就是革老三喊了一天要放的鞭炮。那旁边那个小纸包就是火柴无疑了。

    她的手哆嗦着取出了一根。“嚓”的一声,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她手里升起。她拿手护着那火焰。

    头狼刚要冲上来却被她手里的火焰震住,迟疑了一秒。但是那火焰太渺小了,而此时变得更加渺小,很快就缩成了猩红的一点,熄灭了。

    头狼发出一声嚎叫,带头冲了上来,跃到了空中。她甚至借着月光看到了狼的肚皮。原来狼的肚子是这样软。知凡最后这样想。

    “砰”,火光炸开。跃到了空中的狼被吓得跌落到地上。它伏在地上呜呜地叫,嘴边露出了森森的白牙。接着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鞭炮接连炸开了。

    “啊————————”电光火石之间,知凡爆发出平生最大的一声吼,震荡在山林间。她拎着那串不断闪光的鞭炮向狼群冲去。火光中,她看到了狼群惊恐地逃向两边,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在林子里横冲直撞地跑着。鞭炮坚持不了多久,她知道。借着火光,她看到了一棵树,不太粗也不太高,离地不远就有枝丫伸开。狼群被吓开了,但是并未走远,在后面跟着。

    手里的鞭炮只剩短短的一截了,她用尽力气把剩下的鞭炮冲狼群远远地扔去。狼群吓得逃开很远。她往上一蹦,空出来的双手抱住了树干就往上爬。

    穿了鞋的脚在树干上直打滑。她不但不能往上,还往下直掉。鞭炮最后一响燃尽了,狼群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又慢慢围上来。

    知凡急了,用力鞋蹬掉,光脚往上爬。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她脚底的皮肤。一头头狼此起彼伏地跳起来,企图够到她的脚。

    知凡不敢喘气,攀住树枝,不断往上爬。

    她终于爬到了树顶。

    然而狼群并未放弃。它们围着这棵树打转。黑暗中,只看见无数绿幽幽的眼睛在脚下转来转去。

    转了一会儿,头狼不耐烦了,嚎叫着向上冲,爪子扒在树皮上刮出“嚓嚓”的声音。知凡伏下身体,紧紧地抱着一根粗树杈,任由它们去闹腾。

    头狼扒树不成,又带着狼群轮番跳起来够她。有时居然能接近她所在的高度。那泛着绿光的眼睛刹那间离她很近,尖利的白牙露着,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她吓得手一松旋即又紧紧抱住。但是身子已经歪了下去,半条腿吊在空中。

    狼群有了新的目标,朝着她悬着的那条腿蹦去。狼牙划过她的脚心,一阵颤栗滚过。狼再次跳了起来,尖牙刺入了她的脚上的皮肤。

    血腥味散开了,这让狼群更加疯狂,此起彼伏地跃上来。知凡紧紧抱住树杈,任由狼群在脚下雀跃。

    不知何时,狼群安静了,她惊觉狼群不再跃起来咬她。她借着月光向下望去,狼群低低地伏下身子,尾巴也垂了下去,就像家养的狗一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远远地,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树丛中缓缓走来,它的行动迟缓而笨重。如同一座小山丘在缓缓移动。
    @瓶瓶2020 2021-01-29 12:43:09
    好像有人推荐过国贸桥西,蹲坑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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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国贸桥西写了两年,然后这个小说又写了两年。国贸桥西的全文可以在我的网站上看到,我名字的拼音.com
    @u_109043032 2021-01-29 13:33:01
    现在的云山万重看到第一章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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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网站上发早了一点,不过很快就会同步了。
    一根枯枝被踩断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头狼突然仰头长啸一声,转身就跑。群狼也跟着狂奔而去。不过一瞬间,树底下已经空了。

    山风吹过,树林轻轻摇晃,黑夜之中的山林,树冠摇动,如同黑暗的波浪滚过,一阵啸声缓缓滑过去。

    那东西还在慢慢靠近,一步、两步。知凡浑身一阵寒颤滚过,头皮发麻。她绝望地想,也许今晚过不去了。

    月亮升到中天了,月光精华遍洒。知凡抱着树杈,抬头望天。这样的月亮她很熟悉。在姑姑家里见到过,在南加大的宿舍里见到过,倚在纽约公寓的窗边见到过。如今再次见到,是死前的最后一次吗?如果此时有一把匕首,她情愿深深地插入自己的喉咙。

    旁边的树冠摇晃起来,树叶在月光之下竟然反射出白花花的光。那绝不是因为风。因为知凡趴在树上看得清楚,周围的树都在黑暗中静静矗立,只有那一棵树摇晃得厉害。

    碗口粗的树干,茂密的树冠,被那团黑影说摇动就摇动了。知凡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突然,头上“啊啊”两声,不知名的怪鸟飞过。知凡陡然一惊,浑身瘫软。

    旁边的那棵树摇晃停止之后,她的这棵树摇晃了起来,那东西正往上爬。月光之下,知凡胆颤地低头看。树叶之间,闪现出一副红色的鬼脸,眼睛如同两盏黄色的灯火,还有牙缝间挤出“嘶嘶”声。

    她“啊”的一声尖叫,但那“嘶嘶”声让她恐惧之余生出一丝庆幸。她去过动物园,当游客过于靠近时,动物就发出这种“嘶嘶”声。这是威胁的声音。

    有了这声音,说明这个红脸的怪物是动物而不是鬼怪。

    然而这丝庆幸持续不了多久。树干摇晃得越来越剧烈。知凡看见那团黑影越来越近。再不下定决心就没机会了。

    她“啊”的一声翻身跳下了树。双腿着地的瞬间,痛得她浑身一麻。她不敢耽搁,一瘸一拐地往山林中跑去。

    后面传来声音,她回头一看,那团黑影也从树上纵身跃下,庞大的身躯却十分轻盈地落下,然后直奔她而来。

    她急速地奔跑着,时不时左躲右闪、低头抬腿,以躲避迎面而来的树杈和迈过脚下的石头。

    她看见前面山坡上有一块黑影。一阵风过来,树丛摇动,只有那块巨大的黑影岿然不动。

    那是个山洞。知凡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电光一闪。她的双腿不停地往前迈着,脑子里各种念头交错而过。

    山洞是个危险的主意。如果是个小洞,她躲进山洞里就无处可逃了,后面的东西把她堵在洞中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如果是个幽深狭长的山洞,而且有极多的岔洞,她或者还有一丝生之希望……

    后面的“咻咻”声越来越近,那东西的速度比她要快。心慌得几乎忘记了跳动,她疯了似地向着山洞狂奔而去。

    到了洞口她的脚步却刹了车。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黑幽幽的洞口如同怪兽的嘴。洞里有几朵绿莹莹的光在浮动。

    知凡两腿软得几乎跪下去。难道她闯进了狼窝?

    但是那绿光忽大忽小,在半空中轻盈地漂浮着。这不可能是狼的眼睛。她跑进了山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身后传来一声动物的嘶吼,她悚然一惊,慌忙回头。那人形的怪物已经追到了洞口,试探着进来,但是脚步刚刚踏入又慌忙后退。

    知凡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个庞大的身影在洞口犹豫再三,终于嘶喊了一声,掉头而去。洞口空了,知凡的一颗心也咣当落了地。

    幽幽的绿光还在头上或近或远地漂浮着。但是山林终于安静下来。虫子在草丛间鸣叫着,时不时响起一声声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叫声。那是夜猫子的叫声。知凡知道,夜猫子不过就是猫头鹰,没什么可怕的。

    她胆战心惊地趴着,也不知多了多久,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她突然想起兜里还有革老四给她带的玉米粑粑。

    她奔跑了一天,粒米未进。胃里空空的,却依然不觉得饿。但是她必须吃东西。谁知道还会遇到什么?

    她必须保存体力。

    胡乱把苞谷粑粑塞进嘴里。知凡哆嗦着手,心中发下宏愿:如果能重回正常生活。回去以后一定把之前看了好久的那个梵克雅宝的绿色四叶草买了。如果她能活着回去的话。

    玉米粑粑是扁扁的一块,用玉米叶子包着。咬了一口,凉的,但是居然一点也不硬,反而香糯弹牙。

    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突然一朵绿光在脚边升起,幽幽地漂浮开去。她吓得不敢动,一口玉米粑粑噎在嘴里。

    她到底处于一个什么世界?她本来不信有超自然的东西存在。可现在……若不是多年数理化的教育,她几乎想跟普通的山民一样拜神求佛了。她自诩神经坚强,但是今天实在扛不住了。

    她把嘴里的玉米粑粑强咽下去,趴下去打盹。等到明天吧。生物钟告诉她,现在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天亮,到罗汉镇去。”

    她睡着之前这样想。



    早晨的山林是热闹的,各种鸟儿唧唧啾啾吵成一片。阳光射进洞里,刺亮了她的眼睛。

    知凡朦胧中感受到光线刺眼,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又闭目休息了一下脑袋才清明起来。

    她睁开眼,却赫然与一个骷髅头四目相对。

    知凡吓得一哆嗦,迅速后退,却又撞在什么东西身上。

    她慌忙回头,原来自己撞到了另一架白骨上。

    知凡“啊”地一声叫出来,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她抬头,却轰然发现原来自己处于一个如礼堂一般的巨大山洞里。高二三十米,黑洞往里延伸去,看不到边。

    洞壁往上十几米似乎有人凿出来的一溜平台,就像缩小了的盘山公路。

    平台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她凝神细看,突然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那看起来像破烂木头做的长方盒子居然是棺材。再一细看,这洞壁上密密麻麻,码放的全是棺材。有的棺材已经破碎,木头板豁开,里面空空如也。

    她“啊”的一声奔出洞去,却一脚踩在了一根棍子上。低头一看,是一根人的大腿骨,旁边的骷髅头上一双眼睛黑洞洞地盯着她。

    血全部涌到头上来,她尖叫着疯了一样地向外跑去。

    洞外的阳光刺眼,林间有人在走动。她的尖叫声惊动了整个山林的平静。林间的人听见她的尖叫呆立不动了。

    她的喊声也戛然而止,和那个人静静对视着。隔着茂密的树叶,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见一个土蓝灰色的影子。

    虽然看不到脸,但是她能感觉到那人在偷偷打量她。

    终于看到活动的人了。

    知凡突然感到自己似乎由地狱又回到了人间。她又爆发了一声大喊:“帮帮我,帮帮我!”她边跑边喊。

    然而她的喊声并没有把那个影子拉近,反而越来越远。那个人听到她的喊声,转身就跑,身体极为灵活,上下蹿跃,转眼就不见了。

    整个山林又恢复了平静。山风吹过,树影轻轻摇晃,把碎金子似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短暂的消沉之后,知凡又振作起来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今天必须赶到罗汉镇去。

    知凡在山林里胡乱走了一阵,不辩方向。一抬眼却看见一个大洞口,黑魆魆的,像是野兽张大的嘴。

    她像着了魔一样呆住,这还是那个她过了一夜的山洞。太阳已经升高了,林子里的水汽已经散尽,慢慢热了起来。

    她在林子里走了两三个小时却还是围着这个山洞打转。

    早上刚刚鼓起来的劲逐渐被恐慌代替。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不能浪费。

    略一咬牙,她向山下跑去,脚踩在腐烂的枯叶和散落的树枝上。她折了一根树棍当登山杖,在地上划来划去。山里虫多,如果从哪一片枯叶下面爬出一只蜈蚣或者蝎子,她就完蛋了。

    远远地看见那片村寨了,黑瓦屋顶连成一片。过了树林边就能看见一层层的梯田。

    梯田中有人弯腰正在干活。

    知凡提起一口气,顺着田埂跑下来。她的要求很简单。问清楚去罗汉镇的路,最好还能给她一双鞋。

    “喂,请问……”知凡走过去,尽量把声音调得温柔一点。背对她劳作的人直起身子转过脸来。

    知凡呆住了,世界在她面前展现了巨大的难题,超出了她的领受范围。

    转过来的那张脸是一张男人的脸,布满皱纹。他的脑袋剃得半秃,剃过的地方长了些碎发。剩下的头发都捋到脑后结了一根鞭子。鞭子绕着额头后脑勺打了一个圈,然后从左耳后边伸了出来,辫子穗搭在左肩上。

    男人身上穿着混沌土蓝色的大袄,布扣子延伸到腋下去。一根深蓝色的布带子缠在腰间,蓝色袄的下摆卷起来塞在腰间的布带子里。

    知凡觉得有人在她头上劈了一斧子,她的脑子生疼,耳朵嗡嗡的。

    她的嘴张了张,嘴里的话却变成:“今年是哪年?”

    男人显然被她问愣了,转头四处看看,似乎在寻找答案;接着又上下打量她,似乎想看看是什么人才能问出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问题来。

    一番打量之后,男人的眼睛发出骇人的光。

    “她是那个疯婆娘。”他这话不是对知凡说的,好像在对第三个人说。

    男人把手里的锄头一扔就往山下跑去。

    “那个疯婆娘回来哩。那个疯婆娘回来哩。”他边跑边喊,声音一路传过去,盖过了蝉鸣蛙噪、鸡叫犬吠的声音。山下平静的村寨被搅动了起来。
    看着男人一溜烟奔下坡去,身影和声音都逐渐消失了,知凡才反应过来,脑子昏昏然地跟着跑。她不过是想问问怎么去罗汉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跑过架在小溪上的竹桥,刚到村口,就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四五十个男男女女拿着竹竿、锄头、扫把聚在一起连成排,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头。

    男人们的打扮都是差不多的,老头也一样,只是头发花白。灰白交杂的辫子从他耳后伸出来。

    老头端然而立,腰板停得直直的,一身皂衣,灰白的胡须轻飘在胸前,一只手紧握锄头杵在地上,居然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但是知凡无心欣赏他横刀立马的派头。

    随着知凡越跑越近,村民们紧紧握住手里的武器,高高举起来,随时准备迎敌的样子。

    知凡拖拉着迟疑的脚步越走越近,最后完全停下,无所适从地看着眼前满脸戒备的男人们。然而有几个人却“咦”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竹竿。

    站在最前面的老头待看清她的样子之后,更是如雷击一般,目瞪口呆,手中的锄头“咣”的一声杵到了地上。老头身边跟着一个歪头男人。男人的右侧脖子异常肥大,几乎与脑袋连为一体。这巨大的脖子把他的脑袋顶向左侧,使他的头永远歪着。

    歪头男人看见知凡,惊得脑袋更歪了。

    他歪头看看老头,又歪头看看知凡,嘴里虚弱地叫了一声:“圩长,她长得倒有点像……”

    然而,歪头男人的话被一个缓步而出的中年男人打断了。

    男人的头发不像其他村民那样编成辫子盘于脑后,而是让松油大辫垂于身后。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袍,在一群穿着蓝黑色土布的泥腿子中间显得居然颇为文雅。这人五官端正而粗大,大圆眼睛、大阔鼻子和大方口,再配上国字型的脸,让知凡不由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聪明的一休》里那个秀念师兄。

    知凡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求救似地看着他。

    而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知凡,仿佛被她脸上的什么东西震惊到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疑。不知是不是知凡错觉,那男人的眼中泛出一阵水光。

    凝视了一阵,男人的开口了,声音有点颤抖:“妹子,你是……哪个?”

    知凡惊疑不定,不敢轻易答言。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这些山民像是被她的脸催眠了似的。彼此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

    圩长脸颊边的肌肉一跳,重新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妖孽!”

    突然,这两个字像一口浓痰一样从圩长嘴里吐出来,甩在知凡脸上。

    知凡一愣,然而对面的男人们重新举起了竹竿。随着圩长的一声令下,“把这个妖孽赶出去”, “刷”地一下,所有的“武器”都亮了出来,那些扫把、竹竿、锄头都纷纷指向了她。

    “滚出去。”

    “不要在我们寨子里头。”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知凡看见革老三、革老四也在队伍里。她往前走两步,人群就往后退两步。革老三的眼睛看她,眼里早就没有了昨天的贪婪,而是惊恐。

    知凡的举动激怒了圩长,他高高举起锄头指向了她。

    “你敢再走一步?马上打死你。”

    圩长声音不高,但是音调中的权威不容置疑。

    他突然提高声调,高喊:“革老三,革老三。”

    革老三跑了出来,手里拿着扁担。

    圩长转头看看他,目光似乎灼热烫人。革老三犹如被太阳晒蔫了的草,肩膀微微后缩。

    “革老三,”圩长沉声说:“昨日是你把她带到寨子里来的。今日这第一板子就由你来打吧。”

    革老三低头,偷偷翻起眼睛看了一眼知凡,手指抓紧了那根扁担。

    这是什么意思?要打她?知凡停住脚步,往后退去。

    看见革老三犹豫,圩长一声厉喝:“老三,还不快去?”

    破空一声,革老三抡起扁担就直冲知凡而来。

    知凡全身的血都冷了,转身就跑,可是脚下一个踉跄,她栽倒了。她本能地缩起肩膀,绷紧肌肉,准备迎接那重重的一击。

    然而那扁担始终没有落下。知凡回头,却看见革老三抡起的扁担停在了空中,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紧紧地抓住了革老三的手。

    “爹。”年轻人冲着圩长喊,“赶出去也就算了,何必坏她性命。你看她可能也就是一个迷路的可怜女子。”

    一席话说得知凡几乎落下泪来。年轻人看了她一眼,怜惜同情的眼神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给了知凡一点安慰和踏实。

    圩长看看儿子,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那个穿月白长袍的男人眼睛盯着知凡,也帮忙说话了:“圩长,算了,算了,又何苦为一个外乡人伤了阴德。”

    圩长仿佛下了决心,走到众人前面,把竹竿横在胸前,好像这样就算是在知凡和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屏障。

    “滚出去。”圩长厉声喝道。

    “不要来我们寨子里头。”后面的人附和着。

    知凡冷汗落进,感觉到心脏又在胸腔里跳了起来。她爬起来,哀求道:“我只是想问一下,去罗汉镇怎么走?我要去罗汉镇。”

    面对眼前这一群剃了半秃瓢、穿着斜襟大袄或者白色褂子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一群群众演员。她的脑子已经停止不转了,只有一个念头在一片迷雾中很清晰:她要到罗汉镇去。

    村民们互相看看,叽叽喳喳起来。

    她绝望地大喊:“告诉我怎么去罗汉镇?我只想到罗汉镇去。”

    “上山,顺着小道走,往西,翻过两座山就到罗汉镇了。”这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非常温和。

    知凡不由地看了他一眼。很旧的蓝布衫子,非常妥帖地包裹着他,身长玉立,温润柔和。

    圩长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年轻男人转过身不再说话。

    那个穿着月白长袍的中年男人,目光仍然胶着在知凡的脸上,仿佛知凡的一举一动都有无形的线绳牵动着他的目光。他此时仿佛才醒过来一样,用手指了指知凡身后的山。

    “哦,谢谢。”知凡迷迷糊糊地回答,转身欲走。

    刚走了两步,她又转了回来:“今年是哪年?”

    已经放下锄头又举了起来,村民一脸茫然地互相交头接耳,没人回答她。

    “我告诉你。”过了一会儿,还是站在最前面的圩长威严地发了话:“如今是宣统三年。”

    “什么年?”知凡瞪起了眼睛。

    面前的村民退后了两步,估计她的样子很可怕。

    “宣统三年。”老头重复了一遍。

    宣统?知凡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脚下一个踉跄。

    这真是上帝开的最大的玩笑。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仰天长笑,笑得胸腔震动如抖筛一样。笑过之后,绝望涌上来,她迸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声。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她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村民们互相看看,议论纷纷。

    “哎,你们不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吗?”

    “像哪个哦?”

    “那时候还没有你这个毛娃娃呢!”

    “一哈儿哭一哈儿笑的。真是个疯婆娘!”

    “老三,你昨天还想放鞭?你不怕讨个疯婆娘回去把你房子点啰。”

    “哈哈,老三,宁可一个人打起光棍也不能要个疯婆娘哦。”旁边还有人打哈哈。

    “能生娃娃就行了噻。”革老三愤恨不平地辩解了一句。然而这引起了更大规模的哄笑。

    哄笑之中,那个年轻男人始终很平静。

    “你不是要到镇子里去吗?那就快去吧。”他说。

    知凡恍恍惚惚。

    眼前这群人,头上缠着辫子,身上的褂子满是灰尘褶皱,有的穿着草鞋,有的连双鞋都没有,灰扑扑的脚踩在地上,手里拿着竹竿,咧着黄牙在笑她。

    那个歪脖男人也在笑。当他发现知凡无意识地看着他时,他的笑容突然收敛转成一副怒目圆瞪的样子看着知凡。只因脖子上的肿块顶着,他只能歪着头侧眼怒视知凡。

    这看起来有点可笑,可是知凡却没有心情笑。她向身后看去,后面的山林,茂密葱茏,如同绿色的汪洋大海延展到天上去。那“海”里还不知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

    大山在后,村民在前。

    她这是落到哪里来了?

    圩长也没有笑,竹竿仍然稳稳地横在胸前。他瞪着知凡看了一会儿,回身冲村民们一挥手,让大家回去。

    村民们停止了嬉笑,收起了手中的“武器”跟着圩长走回去。看他们的背影,像是收工的人们满意地下班而去。

    知凡愣在那里,往前走不行,往后走也不行。她头痛得厉害。

    “你还去不去罗汉镇?”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知凡迅速抬起了头,众人都走远了,只有那穿着月白长袍的中年男人还在不远处。

    他温和嘱咐道:“要去就赶紧去。晚了就会被困在山里。我跟你讲,再咋个样你都不要到关子洞里头去。那关子洞是不能进去人的地方。”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没让圩长晓得。但你可再不要进去了。”

    说完,他也走了。

    她的生命居然跌落到这个地方来。知凡举头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就算她去了罗汉镇又能如何?

    9、

    “高老坎、艳脖子,你们几个在这里看着她,不许她进到寨子里头去。”圩长远远地嘱咐道。
    圩长走远了,一回头,却发现这个女人仍然愣愣地站在那里。随着一声吩咐,两个男人离开队伍,径直向她走来。其中就有那个歪头男人。
    那个穿着月白袍子的男人冲圩长招招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在这点儿看到起。”他又冲那两个走来的男人说:“你们回去干活吧。”
    那两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回身回去了。
    “哎,”知凡绝望中大喊,“比罗汉镇更大的地方是哪儿?”
    月白袍子男人回答她:“罗汉镇那边有路通到湄潭府去。”
    湄潭府?
    知凡心里一跳,总算找到与现代一丝丝联系。可是有联系又怎样?她回不去了。
    一想到“回不去了”这个念头,知凡就浑身发冷。
    那群蓝灰色的身影渐渐走远了。
    月白袍子的男人仍然盯着她看。
    知凡不由地看看自己身上,仍然穿着冲锋衣,虽然在山林里已经滚得很脏了,可这仍是一件North Face的荧光绿冲锋衣和下面同牌子的登山裤。
    而她就穿着这一身在奥特莱斯买来的衣服站在这梳辫子、穿长袍的男人面前。
    知凡咧了一下嘴,想要笑,笑到一半她却哭了出来。
    “莫哭,莫哭。你怕是个外乡人吧?要去罗汉镇吗?虽然路不算远,但是山路曲折,你一个外乡人怕是找不到路的。我带你去吧。”男人说着就要领知凡上路。
    知凡后退了一步,停止了哭泣,不是因为心伤得到缓解,而是因为恐惧。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这是知凡漂泊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如同退潮一般,她的眼泪一下子没了。
    眼看他一步步走来,她就一步步后退。待他即将走近时,知凡一个转身就钻进了林子里,把身后那男人的喊声甩开。
    “哎,哎,你莫怕,我是好意……”
    谁管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而且就算去了罗汉镇也没用了,去到哪儿也没用了。
    那个世界,她永远回不去了。
    日影西斜,金光射进林子里,给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金光。不知不觉,她在山林里已经晃悠了一整天天。
    她还没有去罗汉镇,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偶尔从山坡望了一下山下,山下的寨子炊烟袅袅。这是有人烟的地方,可惜这人烟与她没什么关系。
    坐在溪边洗脚时,她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怎样去死。
    理想的死法是快速、干净、无痛苦。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夜晚来临时等待狼把她吃掉。但是那撕扯咬啮的痛想起来就血肉模糊。
    或者掉到某个悬崖下边。但是如果没有摔到底而是挂在某个树边,鹰叼鼠啄。更可怕的是掉到山洞里,在黑漆漆的洞里受尽恐惧而死。或者再被革老三之类的人捡回去……
    死是很容易的,但是怎么死却很复杂。
    把脚晾干时,她在溪边的大石上躺了一会儿。才一会儿的功夫,饥饿疲惫一起袭来。
    要死之人,怎么还会这么饿?
    知凡实在受不了肚子里的鼓噪,想摘点野果吃。可惜她的野外知识贫乏得要命,什么果子可以吃什么果子有毒,她完全不知道。
    找了半天,她只一棵大树下找到两棵刺梨灌木,结了七八颗青绿色的果子。这是小时候吃着玩的刺梨。她把长满刺的果子摘下来扔进嘴里,用牙齿把那一根根刺咬碎,因为刺也是果肉的一部分。又酸又涩的汁水冒了出来,被她咽下去,然后把里面的籽吐掉。
    然而这酸汁让她更饿了。
    饥饿让知凡更加绝望。
    她只求速死,可是现在却连饥饿都战胜不了。可是如果活下去又不知要面对什么艰难。
    她不怕困难。她活这么大,战胜的困难不计其数,可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即使战胜了也毫无意义。
    她要在这个一百年前的小山村里活下去,然后直到老死吗?按照历史的进程,恐怕她死的时候,抗日战争都还没结束呢。
    想起来就令人胆寒。更何况这个寨子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对她又恨又怕。
    可是天已经擦黑了,再过一会儿狼就要出来了,还有那个巨大的不知名的怪物。
    老天没有给她多少时间来思考就替她做出了选择。如果她继续犹豫下去,她很快就可以死于狼嘴之下了。
    知凡犹豫在死与不死之间,这道难题竟难得让人发疯。
    树林里已经暗了下来,树木开始变成剪影,四周的响动也开始变得诡异起来。知凡顺着溪流往山上走。突然,林中闪过一檐房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火味。
    知凡绕过树木,眼前出现一个石板坡,背靠山壁立着小小的一栋木头房子。这里居然有人居住?
    虽然一样也是茅草顶、木板房,但是在这暮色皑皑的深山之中不由地让人产生一种归属感。
    知凡望着那蜿蜒而上的炊烟发愣。她拿不准屋里的人是敌是友。她只想找点吃的,找个屋檐遮顶。死不死再说吧,苟活到明天。明天可以找个稳妥的地方,干干净净地死去。
    窗户没有糊纸,里面钉了几根木条,像栅栏一般竖起。知凡趴在窗边往里面看看。灶台下面的火独自烧着,旁边没有人。
    正好!知凡想进去拿一点吃的,却突然觉得脑后被重重地一击,她便昏了过去。晕过去之前,她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向她走来。

    醒来,头有点疼。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盏青黑色的油灯,托着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一双黑瘦干枯的手在缝着什么。
    知凡醒来,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借着光她看到了那双枯枝一样的手正拿着一块黑布。眼睛略略适应之后,借着光晕,她看到了一颗瘦小的头颅,以及一双斑黄的眼睛。
    “你醒啦?”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问道,声音苍老、嘶哑。
    知凡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头疼。
    “饿了吧?”那双手放下了手里缝的东西。黑暗中,一团黑影站起来,慢慢地踱出屋去。一会儿,端回来一个破碗。那人把碗放在开裂的木桌上。碗里的稀粥映着油灯的光不停地晃着。
    知凡忍着疼坐起来,举起碗,仰头一口喝光了碗里的粥。
    事到如今,她已经看开了。要生要死,自己完全做不了主,还不如听天由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果能死,更好!
    油灯被那只手拿了起来,移近她。在油灯跳动的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张脸上被重重皱纹包裹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她也看到了那人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髻。
    知凡放了心,这是一个老太太。
    “你是谁?”她问。
    “我……”知凡张口顿住了,她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
    那个声音仍然接着问:“你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知凡只好沉默。
    老太太不在意,继续问第三个问题:“白天圩长领着寨子里头的人在山脚堵人。堵的是你吗?”
    知凡点点头。
    油灯的光映出老太太审视的目光。她目光锐利,不像是一个山野村妇应该有的眼神。
    半晌,油灯移开了。那个身影也起来了,蹒跚着向门外走去。
    “你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太太把油灯提走了。在门就要关上的一刹那,她的身影又飘进了门。
    “床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床褥,你睡得惯吗?”她嘶哑着嗓子问。
    知凡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能在这山林里有这样一张床已经很好了。
    “谢谢。”知凡说。
    黑暗中,她感觉到那老妪点了点头。
    门被关上了。
    知凡在黑暗中躺着,没有立刻睡着。
    辗转之中,她想起了上中学时看的《聊斋志异》。
    蒲松龄的套路通常是这样的:某书生误入深山,看到林中有深宅大院,遇到美女,请他吃一顿美味大餐,又在精致睡榻上过了一夜。可是等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坟堆里,而吃的美味也不过是些苍蝇老鼠蟑螂之类变的。
    知凡望着窗户木棱条后面的月亮想:她不过喝了一碗稀粥,招待她的不过是一个枯瘦的老太太。也许,明早醒来她不会躺在坟堆里吧。
    可是另一个念头又转了上来,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梦,梦中之梦。她不过是掉落洞中,昏迷了过去。也许明早醒来,一切就都恢复了正常。她可以养好了伤,再从容扫墓,然后回到美国去,回到那虽然有压力有烦恼但却是无比熟悉的生活中去。
    这样想着,她终于朦胧睡去了。

    @瓶瓶2020 2021-02-01 16:41:14
    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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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一更,尽量都在北京时间的早上。
    是鸟叫声把知凡吵醒的。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窗栅栏外的青山薄雾。山林青翠,薄雾轻荡,鸟鸣声声,居然让人觉得清新。

    片刻清醒之后,知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她还在这个地方。虽然这里没有变成坟堆,可也没有让她回到现代。

    她被困死在这里了,永远地困在这里。

    知凡在床边坐了会儿,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仔细看看这屋子,真是破屋一间,家徒四壁。一桌两凳都是用树墩做成,墙角边放了几个黑坛子,坛口上还盖着粗瓷碗,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门外有脚步声响,她走到窗边看看。窗外是用刺黎草围出来的一小片菜地,打理得很整齐,两列小白菜,菜叶如同花瓣一般打开;一排绿葱,像一把把迷你宝剑,直指天空。一个佝偻的黑瘦背影正在弯腰摘那菜叶。

    听见声响,那个背影站直了,转过身来,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看着她。老太太蠕动着布满皱纹的嘴唇问:“醒了?”然后嘱咐一句:“等下。”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推门进来,把两个东西扔在她的脚边。

    “穿上吧。”

    她低头一看,是一双草鞋。新编的草鞋整齐地放在她的脚下。

    眼光往旁边一飘,她看见老太太脚上也穿着一双草鞋。她的脚黑瘦得不成样子,瑟缩在一双包脚面的草鞋里。那草鞋已经黑得看不出本色了。

    知凡知道山里人家东西都匮乏得很。就是这一双草鞋,也需要经过割草、晾晒、打捋、编织等等步骤。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浪费人家的一双好草鞋。

    “谢谢你。我不用鞋。”

    “你怕是从罗汉镇来的吧?”老太太打量着她问。

    知凡一愣。但是想到山下那个稀稀落落的小村子绝不容她,她如果不是从罗汉镇来的又怎么解释自己突兀地出现在这深山里呢?

    犹豫之后,她只好点头。

    “那你就穿上,你要回罗汉镇,路远得很。”

    她还是没动。

    老太太又看她一眼:“穿吧。这草鞋是按你的脚大小打的,你不穿也没人能穿得了。若是把草鞋拆了也就废了,打不了新鞋的。”

    听她这么说,她只得慢慢蹲下去,把脚放进去。大小的确是合适的,只是鞋面粗糙,草鞋的纹路十分硌脚。她把草编的鞋带绕来绕去的,不知如何系上。

    “像这样。”老太太把自己的脚往前怼了怼。知凡看看她脚上草鞋的系法,依样画葫芦把自己的稻草绳子在脚上绑好。

    “合适吗?”老太太问。

    知凡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细草绳勒进肉里,很疼。鞋面也硌脚,更加磨开了她脚底被狼咬开的伤口。这种鞋也真就比没有略强一点。

    好在她不用穿很久。

    知凡收起皱着的眉头,说:“不大不小,正合适。谢谢!”

    老太太冷眼看看她:“我没有布鞋给你穿。”自己说着,迈腿出去端了碗进来。

    知凡没有想太多,只是平静地说:“草鞋就很好。”

    老太太没有理她,进出几趟,把几个碗碟放在了外面堂屋里的桌上。摆好之后,招呼她:“赶紧来吃早饭吧。”

    知凡迈过门槛,仔细看了看这栋小屋的内部结构。

    房子非常简陋,只有一个堂屋和两间小屋子。

    堂屋算是最为阔大敞亮的一间屋子,屋里毫无装饰。树干劈成两半,把半圆的木头钉在一起就是墙。木板并不能严丝合缝。木板墙上有光点闪动,那是阳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

    屋里的桌椅简陋,墙上挂着耙子、铲子、绳索、斗笠,另外还有大锅、小锅、漏勺、漏斗等一整套家伙事,墙角还放着一个整块石头刻的石槽,中间有个石头碾子,两边按有木头手柄,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则有一个小泥灶。知凡不懂,屋外大水缸旁边已经有了一个大土灶,为何这里还要再开一个小灶。莫非老太太自己给自己吃小灶?

    堂屋是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四面墙,三面都有门槛。朝东的这一面,因为开着正门,门槛最高,推开门便是外面的场坝。

    朝南的这一面是知凡昨晚睡的屋子,虽然一样的简陋,但是屋里好歹有个窗户正对东边,每日阳光都能晒进屋里。

    而冲西的那间小屋应该是老太太住的。知凡好奇地想看看,然而门关得紧紧的,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屋子里就这么两个人,她这是在防谁?

    知凡隐隐有点不舒服,但转眼已经抛到脑后。

    “来,吃朝饭。”老太太招呼道。

    知凡回头看看,桌上摆着稀得能照人的米粥和几个蒸好的玉米粑粑。热气蒸腾上来,老太太的脸在热气中显得很不真切。

    饱餐一顿吧,这应该是她的最后一顿了。

    说实话,她不怕死。死对她来说,是件稳赚不赔的事情。也许在这个世界闭上了眼睛,就可以在那个世界睁开眼睛。事情都是辩证的。就算万一真的死去了,她也不亏。她宁可沉入无知无觉的永夜,也绝不愿意在这里活下去。

    当一个人周围的一切突然被打得粉碎时,除了死,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知凡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植物,不知道被谁的手突然强行拔起,塞到另一只花盆里去。她惊慌失措,也无心适应新的花盆,就算适应了也毫无意义。她能做的只有枯萎死去。

    况且她在这里没有任何牵连,静静地在山林里死去,谁也不知道。

    问题是,要怎样舒服而没有恐惧地死去。

    实在不行,找个高耸的悬崖,最好山崖下还有一条奔腾的大河。只要眼睛一闭,往山崖下一跳……

    知凡抬腿迈过了门槛,坐在了木桌旁边的条凳上。

    老太太无声地跟过来,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坐在她的对面。

    “你回不了罗汉镇的。”老太太鸡爪似的手抓起玉米粑粑,一缕一缕地撕着玉米叶子。

    “嗯?”知凡略略吃惊,却并不答话只是说,“昨晚谢谢你!”

    “你若真心想谢我,就把你手上那个银戒指送给我吧。我还能去场坝上换点盐巴。”老太太好似恳切地看着她。

    “这……”知凡忘了自己手上还有戒指,她抬起手看看,这其实是卡地亚的白金系列。只不过一百年前的人不认识。

    是银是金都无所谓了。知凡痛快地撸下戒指,放在碗边。

    老太太拿起戒指,捏在指间对着门外照进来的阳光看了一番,又放在手里,摩挲把玩了一下。最后她抬起头来说:“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人,何不陪我老婆子一程呢?”

    知凡惊住,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老太太枯瘦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眼睛似乎汪着泪水,但是细看之下却并没有泪水落下来。那可能是晶体混浊的缘故。此刻,这双眼睛正审视着她。

    “就当你临死之前做做好事,陪陪我这老太婆。也当给你攒点阴德,修修来世吧。”

    “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死?”

    老太太并不直接回答,一字一句地说:“我晓得你咋个想的。你想死,可又怕死得太痛苦。所以你想找个法子,死得又舒服又干净。对不对?”

    她猜得完全正确。知凡有点不安,像是自己赤身裸体被人看光一样。她把举了半天的碗放下,静静地看着她。

    老太婆继续说:“这个我可以帮你。我懂得草药。只要你愿意陪我三四个月,我来教给你。我有一种草药,神奇得很。人吃了以后啊,心情特别高兴,把一辈子的好事都想起来。然后呢,你慢慢就困了,这一睡去就不会再醒来。又舒服又干净,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舒服的死法了,咋个样?”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最甜美的事情。她说得动情,知凡听得专心。

    看到知凡专注的神情,她笑了笑,补充道:“另外,我再送你一副薄棺材,而且好好把你埋了,保你不会被狼啃鹰啄。怎么样?”

    知凡听完,一脸震惊。这不就是安乐死吗?原来早就有这个技术了。

    老太太不再说话,慢吞吞地站起身,手里攥着一个粗瓷盘子,走过去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双长筷子,走到知凡昨晚睡的屋子里去,站在门边,蹲下身子。

    她把墙边黑坛子上的瓷碗拿开,一股酸味儿在屋里四散开来。原来这是泡菜坛子呀。

    老太太把长筷子伸进去,挑了一些酸豇豆和酸萝卜出来,放在盘子里。

    知凡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由于太过于干瘦,她的身体薄得像是一片叶子一样。她的背弓着,背后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在黑衣下面隆起,形状如同展翅的蝴蝶。

    “咣”的一声,盘子放到了她的面前。酸味直冲鼻子,把她冲得一激灵,接着眼睛便模糊了。

    知凡想起来了,小时候家里也有两个这样的泡菜坛子。而她到了北京之后,只有东北酸菜,没有贵州泡菜。

    和东北酸菜不同,贵州泡菜加了花椒,无所不泡,整根的辣椒、整颗的大蒜、整块的生姜、整条的豇豆、整个的萝卜,酸麻辛辣。

    她总是晃着小胖腿坐在桌边等着,看着端上来的那黄绿的色的酸豆角和淡粉色的酸萝卜流口水。妈妈笑她:“天天吃,还吃不够呀?”

    真的是吃不够。

    她夹起一块酸萝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那冲进口腔的酸味几乎把她的泪烫下来。

    “你想的咋个样?”老太太问她。

    死,是一件必然的事;但并不是一件着急的事。

    知凡盯着桌子上的白金尾戒,突然想起这次回来,她还买了一个梵克雅宝的四叶草白玉髓项链想要送给妈妈,放在行李箱里还没拿出来呢。

    妈妈会戴上那项链吗?

    老太太把那戒指拿起来,把玩起来,自己喃喃自语说:“这不是银的,也不是铁的,更不是铜的。不晓得这是啥子。”

    过了一会儿,她把戒指放回桌上:“还给你吧。远方来的东西我不能要。你来的地方恐怕比贵阳府还要远。”

    知凡心里一惊,接着便生出一丝欣慰。这个老太太要算是这村寨里的第一明白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太太喝了一口粥,缺了牙的瘪嘴抿一抿就把粥咽了下去,然后用袖子把嘴边的一点残粥擦干。

    “你看看你穿的。昨晚我摸过你身上的料子,居然不透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别说罗汉镇,就是马场镇上的场坝里也不会有的。哎,你多吃点噻。就算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嗦。”

    知凡不知怎的笑了一笑。似乎死也不是那么紧迫的事。她拿起了一块玉米粑粑,开始剥起皮来。

    老太太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手上,“你看看你的手,细皮嫩肉的,没有茧子,哪像是种地的。你怕是从大家子出来的哦。可是再看看你的脚,你居然还是大脚。哪个大家子的女娃儿是不缠脚的?除了镇上的罗奶奶,我没听说过第二个你这样的。可是你又能讲我们这点儿(这里)的话。我搞不明白你的路数,所以我猜你是远方来的。”

    她抓起知凡的手,把戒指重新给她套上。老太太手指冰凉,皮肤毫无弹性,接触之间竟觉得像是一层塑料薄膜。由于太瘦了,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隆起,清晰可见。知凡看看那枚戒指,在朝阳中闪闪发亮。

    她不再问了。老太太眼力如此敏锐。看她脚受伤了也不肯要草鞋就知道她已无求生之志。不过,老太太的提议倒是不错。

    知凡看看周围。木门敞开着,门外石板边树丛青青,阳光在林间斑驳,坡下溪水潺潺,清新微凉的山风从门外吹进来,带着一些青草的香味。

    这景色,这天气,实在美好!



    ?
    也不知是不是实在没勇气去死。就在那一瞬,知凡不放心起来。
    “你真的有那种草药?”她问。
    老太太笑了:“放心,我不诳人的。保你死得舒服又干净。不要多久的,三四个月就好。”
    知凡点头答应了。
    老太太笑了:“吃吧,快吃。凉了不好吃了。”
    知凡剥开了玉米叶,咬下了一口玉米粑粑。新鲜玉米的清香甜糯在嘴里四散开来,知凡愣了。
    她没吃过这么热气喧腾的玉米粑粑如此香甜软糯。知凡也曾在那个山洞里吃过玉米粑粑。可当时心慌意乱,粑粑又是凉的,完全吃不出滋味来。
    “还挺甜的。放了不少糖吧?”知凡三口两口就解决掉了手里的这一块。为了身材,她一般拒绝甜食。即使是咖啡,也只喝黑咖啡。
    “哪里有糖来放哦?这是新打的苞谷,自然就是甜的。”
    老太太看她狼吞虎咽,自己也笑开了,皱纹更加紧密地压缩在一起,眼睛弯成了月牙。这笑容照亮了她的脸,犹如一缕春风拂面。知凡心想,这老太太年轻时应该还挺好看的吧?
    “我叫张知凡。”她开口说,“你叫我小繁或者别的都行。”
    老太太点点头。“果然是大家子出来,有名有姓哦。我姓革,年轻时人家都叫我革氏女。”
    姓革?知凡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山下的那两兄弟,革老三、革老四。
    眼前的这位难道就是他们口中的“姑妈”?
    知凡停止了咀嚼,把手里的半块玉米粑粑放下。
    老太太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咋个了?”
    知凡不答,眼中流露出警惕的眼神。
    老太太迷惑了一下,突然醒悟,笑道:“你怕是见过我山下那两个侄儿了吧?听说昨日革老三在洞子里捡了一个女娃儿要当他媳妇,莫非是你?”
    知凡仍不回答,但是她的眼神给出了答案。
    老太太轻轻笑了,摆手说道:“莫怕,莫怕。我二十多年前就被赶出了寨子,跟革家早就断了来往的。那两个侄子跟我没的啥子关系。”
    她说是这样说,知凡心中疑虑不能全消。
    老太太也不再解释,只是又递了一块玉米粑粑给她。
    “以后你就晓得了。”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知凡问,勉强算是遮过这一节。但以后总不能叫她“革氏女”吧。
    老太太又盯了她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寨子里的人都叫我草鬼婆。”
    “草鬼婆”?如果这是个外号的话,也太难听了。知凡猜测,这应该不是个出于友好的外号。
    “那我叫你哪样呢?”知凡还是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婆婆’好了。”老太太的语音有点迟疑。
    知凡懂得,在贵州话里,“婆婆”是奶奶或姥姥的意思。
    “好,婆婆。”知凡站起来要帮她收碗。
    那只冰凉枯瘦的手却按在了她的手上。
    “你可想好了?”草鬼婆盯住她的脸,目光中聚集了凌厉之色。
    “想好什么?”
    “山里的日子苦得很。你能熬得下来吗?”
    知凡笑了笑:“不是只有三四个月吗?”
    草鬼婆却只是问:“你真能受得了吗?”
    知凡想了想,郑重地回答:“我能,只要那草药有你说的那么好。”
    草鬼婆的手放开了,眼角似乎带点笑意:“你包管放心,那药绝对好用。而且我也不会拖你太久,三四个月尽够了。”
    吃完了饭,知凡帮她把脏碗碟收在水缸边的一个箩筐里。草鬼婆拿出两个矮矮的小竹凳放在门口的场坝上,然后又走进屋里去拿了一个簸箩出来。
    “来,”草鬼婆招呼她,“过来坐下,给我看看你的脚。”
    竹凳很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知凡坐下,草鬼婆问清了是左腿和右脚,便一只一只地把她的腿抬起来。
    她的脚放在草鬼婆的腿上。她感受着那硌人的大腿上几乎没什么肉,一点也不柔软。
    草鬼婆撩起她的裤管,冰凉的手在她腿上挤摸按压着检查。又把她的脚放在她的膝上,脱了草鞋,仔细查看。她瘦小的头颅就低在她的眼前,稀松的头发间,头皮可见。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从衣领中烘出来包裹着她。
    知凡曾经在nursing house(养老院)打过工,这种味道她很熟悉。但是以前与一屋子老人在一起也没有她一个人这样大的味道,其中还隐隐夹杂着腐臭。
    检查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没事的。草药敷一敷就好了。”
    草鬼婆先是用湿布擦去伤口的污痕,又从旁边的簸箩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洒了一些药粉在她的伤口上。
    “有些痛哦。”草鬼婆嘱咐说。
    一阵刺痛从脚心窜过来,知凡咬住嘴唇,死死地忍住了,额前沁出了汗。
    草鬼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可以哦,硬是忍着一声都不喊。”
    “这是啥子药?”知凡喘过一口气问。
    “这是我们山里头人家自家配的药,没的啥子名字。”
    脚心、小腿上的伤都敷好了药,用布条包了一下。
    知凡心想,也不知那条狼有没有狂犬病。如果有,也只能认了。
    “好了,”草鬼婆把她的脚放下,自己把簸箩里的东西收拾进去。
    包扎过后,草鬼婆给知凡分派了第一个任务。
    这座木屋坐落在半坡上,旁边有一小块菜地,坡下就是小溪。平时用的水都是从溪里取来。
    草鬼婆让知凡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把水缸装满。
    水缸是个放在屋外的大瓦缸,平时用木头盖子盖着。
    知凡揭开盖子一看,水缸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水。知凡看着草鬼婆薄得像纸一样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真不知道她平时是怎么担水的。
    可是她腿脚受伤,按理说也不应该干这种重活。
    知凡的一点犹豫落在草鬼婆的眼里,她笑笑:“山里头苦,你也莫要讲究那么多。倘若大家都是有点小病小伤就不干活,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一哈儿你担了水,还要再劈点柴。”
    知凡不再踌躇。寄人篱下,有些事不干也得干。
    她挑起两个木桶,笨拙的样子逗得草鬼婆哈哈大笑。
    “娃娃呀娃娃,你怕是没的摸过扁担哦。像你这样大步走,不等你上坡,水都洒了一半啰。另外,手要把前面的扁担按到起,不然扁担乱晃,你路都走不稳。”
    而知凡觉得,挑两个空桶就已经费劲了,何况一会儿还要装满水。
    她突然明白,脱离了原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一无是处。
    果然,当她在溪边把两个木桶装满后,勉强挑起扁担,扁担硌得肩膀生疼,前后两个水桶摇晃不止。
    她咬着牙,一步步走上坡,两腿虚乏得直打晃。眼看就要挪到水缸边了,突然一个趔趄,人一歪,一桶水直泼出半桶去。
    水终于倒进水缸时,两只桶里只剩下桶底浅浅的一点水。水缸里的水面几乎没有变化。
    知凡丧气地把水桶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直喘气。草鬼婆在旁边看得嘎嘎直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老烟枪嗓子沙哑得厉害。
    她笑完以后,问知凡:“还挑不挑水了?”
    知凡明白,这算是一个考验。她不能在第一个考验面前就败下阵来。
    她一边气都喘不匀一边说:“还挑!”
    草鬼婆笑容收敛了,点点头,说:“好。”
    又挑了两趟,知凡觉得自己筋骨俱裂,坐在屋前院坝的矮凳上直喘气。
    眼望四周,这才发现这里视野如此开阔。脚下俱是大石,形成了一个石板铺出来的院坝,只是中间有一滩黑乎乎的痕迹,仿佛是常年烟熏火燎熏出来的痕迹。四周树木止步于大石之外,天然地在这里围出一个院落。坐在石上,能看见山边的层层梯田,如同块块花布拼接在一起。远处则是黑压压一片屋脊,那里大概就是昨日去的那个寨子。
    寨子里的房屋大多矮小,只有两三栋小楼鹤立鸡群。其中一栋小楼正好面朝这边,与草鬼婆的小屋遥遥相望。
    “婆婆,你为啥子不搬到山下村子里头去住呢?”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复又如秋菊般展开,说:“住在山里清净哦。”
    知凡想起村子里那些蒙昧不堪的村民,不由地问:“这个村叫啥子名字?”
    草鬼婆没有回答,“吧嗒吧嗒”地又吸了两口烟,把烟袋从嘴边移开,看看她:“娃儿,你是咋个到这里来的呢?”
    这个问题,知凡难以回答,却又不能不答。
    她只得说出来:“我来这边扫墓,结果掉到山洞里。被革老三的人从洞里给扛了出来。他要娶我,我就跑了出来,后来就遇到了你。”
    草鬼婆把烟袋磕了磕:“跑就跑嘛。你为哪样要寻死呢?”
    知凡呆了呆,嘴唇一张,故事自然而然地就编了出来:“我家里人都没了。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所以不想活了。”
    草鬼婆看看她:“你娃儿还是太年轻啰。”
    “你还没告诉这村子叫啥子名字。”
    “这个寨子叫岩脚寨。”
    “为哪样寨子里的人都把我往外赶呢?”
    草鬼婆看看天:“太阳都这么高了,我们到山里捡柴去吧。”
    太阳的确已经升高了,但是山里一点也不热。偶尔走到阳光直晒的地方,还有一点燥热,可是一到树下,山风吹过,身上还是一阵凉。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课文知凡中学时背过,可现在她才体味到这话的感觉。
    跌落到这个地方来,时间、季节全是乱的。
    知凡记得她特地拿了年假就为了在这清明时节来给父亲扫墓。清明时节,树叶刚刚长成,还是嫩绿色。
    可是,现在看看这山间树叶油亮深绿,老太太又说过“新打的苞谷”,这应该是秋季吧。
    她不好问太多,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扫个墓扫得连季节都不知道了。
    山间枯木很多,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大堆,用稻草绳捆着,背在知凡的身上。
    背着重物,她的每一步迈得更加费力,稻草绳子勒在肩上,刚才被扁担压过的地方一片生疼。
    知凡走着走着,不禁自己轻笑了一声。
    以前每天开一两个小时的车上下班,回到家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对着电视无知无觉地吃下一大堆零食。想吃面条,开煤气煮了一碗面就觉得筋疲力尽似地,连洗碗的力气都没有。
    而现在,水要自己担,柴要自己捡。如果想吃碗面条,得从打麦子、磨面粉开始。看老太太这样子,家里似乎也没有面粉。
    林深草密,知凡背着柴在前面走,草鬼婆杵着拐杖跟在后面。
    “小繁。”这还是草鬼婆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你歇一下,我到旁边去采些草药。今天辛苦你了,多弄点柴。”
    知凡回身答应,看见草鬼婆拐上了岔路,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里。

    知凡找了一截枯木,把肩上的柴捆卸下,方才坐下去休息。刚一坐下却听到不远处一阵细弱的鸟叫声。知凡听了一会儿,鸟叫声始终不变,听得人心里颤颤的。
    她站起来,循着声音走过去。声音就从离她头不远的树杈上传来。树杈上有个鸟窝,知凡把手伸进去一摸,抓出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来,在手心里微微地啄着。拿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小雏鸟。
    小雏鸟的眼睛被一层膜覆着,身上的毛稀稀疏疏的,还露着粉红色的皮肤。看起来是刚刚破壳而出的样子。
    知凡把小鸟放回窝里去。一转身,却看见树下长着圆圆的一团白东西。
    蹲身细看,她不禁汗毛直竖。那团白白的东西,是地上生出来的一张网伞,被白玉似地一截白色棒槌给托起来,顶头上还长着一个黑色的盖帽。
    这……应该是蘑菇吧?阳光照过来,照亮了一半蘑菇。白色的网状蘑菇上泛着细密的光泽。仔细凝视,那蘑菇伞上的一个个网眼像一个个邪恶的眼睛,盯住了她。
    谁见过这样白得像玉,渔网一样的蘑菇?知凡不禁后退了一步,越是美丽的蘑菇就越是有毒。她退后几步,放下柴捆,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正要把那蘑菇戳烂。
    只听见后面一声喝,那老太太把一背篓青草扔在一边,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大喊:“住手。”
    知凡的棍子停在半空。
    草鬼婆快速地越过了知凡,奔向那团白色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还好,网伞基本没破。
    “婆婆,这是毒蘑菇吧?”
    草鬼婆抬起头来看了知凡一眼,笑容照亮了她的脸。
    “这是竹荪。你真是憨哦,竹荪都不晓得吗?”
    知凡真的不知道。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把网眼蘑菇放进竹篓里。
    “到处看一下,看看还有竹荪没有?”
    她低头寻找起来,用棍子把地上的腐叶接连翻起来。正在忙活时,头上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吸引她抬起头来。
    一只大鸟叼着虫子回来了。树叶之间,能看到褐色的翅膀扇动着,还有无数小鸟争食的唧唧声。
    草鬼婆悄悄提过篮子,把里面的青草倒在地上,然后拿着拐杖冲着树枝一捅。鸟窝翻了,毛都没有长全的小鸟们掉到地上,唧唧地叫着。
    大鸟扑腾着翅膀跟了下来,在地上半跳半站着。它翅膀扇起的风把枯树叶都吹动了起来。草鬼婆一个箭步冲过去,把背篓扣到了大鸟身上,死死按住。
    大鸟疯了似地在背篓里横冲直撞,草鬼婆就快按不住了。
    “快快,把柴背到起,地上的草药也拿起,我们赶快回去。”
    草鬼婆把罩衫脱下来,当成盖子罩在背篓上,用手臂当绳子死死地箍住罩衫的边缘,任由那只大鸟在里面扑腾。
    “快点啰。你娃儿运气好咧,刚来就有肉吃。”草鬼婆喜滋滋地,领着知凡往溪水那边的木屋走去,像是征战得胜归来的战士。
    在木屋门前的空场上,草鬼婆烧了开水,把大鸟从竹篓里拿出来,手起刀落,大鸟的头就掉了下来。放了血,然后把鸟放到开水锅里,烫一烫,拎起来拔毛。
    知凡看得目瞪口呆,除了蜘蛛蟑螂蚂蚁之类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只这么大的动物在她面前死去。
    草鬼婆坐在小竹凳上,把烫疼了的手指放在空中甩甩,又继续拔毛,一转眼看见知凡盯着那盆血的眼神。草鬼婆笑了起来,老烟枪嗓子发出“嘎嘎”的声音。
    “没见过杀鸡嗦?”草鬼婆问。
    知凡摇头。
    “你娃儿怕是吓到了吧?”
    知凡没说话。
    看她绷得紧紧的脸,草鬼婆又笑了。
    “你这个女娃儿啥子都没见过哦。你家里有老妈子丫头使唤么?”草鬼婆问。
    她明显在探听自己的底细。知凡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我不怕血。”她沉静地说,“我只是想起这大鸟还有几只小鸟,恐怕活不成了。”
    知凡想起那毛都没有长全的小鸟在手里微微发抖,眼睛还没张开。
    草鬼婆拔毛的手略略停滞了一下,动作又利索起来。
    “半年多没吃到肉啰,你一来,我就开了荤。今天运气太好了噻。”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拔毛。
    半年多没吃肉?知凡不禁回身看看这个四面透风的屋子,屋顶的茅草已经十分稀薄了。
    “婆婆,你一直都在这山上住吗?”知凡问。
    阳光把旁边的树叶照得一片金黄。坐在小竹凳上,能看见山下的岩脚寨那层层房顶和袅袅炊烟。
    风吹树叶轻轻响,知凡突然觉得十分宁静。她难以想象前天晚上她还在这山林里经历着人生最恐怖的一夜。
    这个宁静时刻,适合聊天。
    草鬼婆拔完了毛,又利索地把大鸟开膛破肚,然后斩成八块扔到锅里,搅动着大勺,眯眼看远处,声音幽远:“我在这山上也有二三十年了。”
    知凡惊呆了。独居在这深山密林中二三十年?这老太太居然没有疯掉?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永远一个人?
    可看她的样子,虽然瘦,但精神却非常好。把炉膛封好以后,大锅盖上锅盖咕嘟着。草鬼婆把刚摘来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放好。有的铺开晾晒,有的则用堂屋里的那个药碾子把草药碾碎,放在小锅里熬煮。
    屋外的大灶咕嘟着,炖煮着那只大鸟;屋里的小灶则慢火细熬,煮着新摘的草药。
    知凡刚才爬山累了,坐在场坝上,摊开手脚,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
    半晌,她忍不住问道:“婆婆,你在这山里生活这么多年,一定孤单得很吧?”
    “孤单?”草鬼婆忙活完手里的活,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嘎嘎”直笑,“哪会?山里好得很,又清净又自在。”
    “那……”知凡四周看看,“你也没有地,怎么生活嘛?”
    “咦,这山里草药多得很。我时不时摘一些拿到场坝上去卖。若是有人来找我看病,也多少会给一点粮食。肉嘛,我是吃不起。包谷粑粑倒是不缺。馋得厉害了,才买点肉来开开荤。”
    “婆婆,你为啥子一个人在这深山里生活?你没有家人吗?山下的那革家两兄弟……”
    知凡话说一半就停了,她没有把问题问完。革老三那种无赖破皮的样子历历眼前,这草鬼婆又是他的姑妈,她不能不防。
    草鬼婆听她不说了,看她一眼,笑了一下。站起来,捅开炉膛,查看一下火势,又添了一些柴才说:“家里人咋个会没有哦。都死了嘛,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至于我那两个侄子嘛,早多少年就不来往了。”
    她语气淡漠。但是知凡明白这淡漠背后的意思,意思是叫她放心。
    如今落到这里,她不放心又能怎样?
    草药熬好了,草鬼婆用竹片把锅里的糊糊捞起来放在草纸上晾着。
    锅里的大鸟也煮好了。草鬼婆走过去掀开了木头锅盖。一阵肉香四溢,
    望着她薄如蝉翼的后背,知凡知道这个草鬼婆脸上的无数皱纹,鬓边的无数白发里藏有沉甸甸的往事。
    只是她不愿意说,她又何必去苦苦追问。说到底,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无所谓了”。她自己摇摇头,只要别妨碍她的求死之路就可以。她无心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当天有点擦黑的时候,肉已经基本炖好了。草鬼婆把竹荪几刀切好,丢进锅里。滚汤舔舐着白色的蘑菇,散发出一股异香,奇鲜无比。
    知凡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蒸汽腾腾之中,草鬼婆的脸泛着得意。“那当然,竹荪配肉汤,只怕是给个神仙也不换哦。你娃儿居然连竹荪都不识得?”
    肉炖好了,天也黑了。草鬼婆拿大碗把肉盛出来端进屋里,又拿一个只有半边的破碗当作油灯,灯芯正好靠搭在破碗的缺口边。草鬼婆点亮了灯芯拿进屋里,招呼知凡:“快点进来。天黑了,狼就出来了。”
    知凡进屋坐下,草鬼婆则从里屋走出来,在油灯影影绰绰的灯光中,她仔细闩好了门。
    “吃呀。”草鬼婆给她夹了一大筷子。她看不清碗里的东西,只能一样样夹在嘴里细细地品着。竹荪绵软厚实,但是咀嚼之下居然还在嘴里微微发脆。肉汤吸收了竹荪的香味,清香扑鼻,其实比肉更好吃。
    知凡没吃什么肉,倒是喝了不少汤。米饭是玉米和白米掺在一起煮的苞谷饭。也许山里人觉得艰苦,可对于知凡来说,这类似于现在养生的粗粮。
    她吃得很香,不一会儿,饭碗就见了底。旁边的草鬼婆看着她直笑,目光慈祥。有那么一瞬,知凡觉得她有点像奶奶。
    如果她有奶奶的话。
    一心求死,却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人活着就是这样,心向伟大却身处现实。
    知凡有点羞愧地把碗放下。草鬼婆笑成一朵老菊花。她早就吃完了,起身去自己的屋里拿出了一个油灯盏。这是一个真正的油灯盏,全铜铸身,细长脖子,底盘略大,上盘呈圆锥形,一个漏斗。
    油灯盏点亮了,发出一股发闷的味道,闻了让人感觉昏昏然。屋里亮了一些,知凡这才能看清碗里的残汤。刚才为什么不点,让人就着黑暗吃饭。
    草鬼婆油灯盏放在桌边,自己拿起了烟袋杆就着油灯点燃,“吧嗒吧嗒”地吸着。
    “吃饱了吗?碗筷就放那儿吧。你早点睡。多歇着,你的伤才能早点好。”
    草鬼婆一伸烟袋杆,阻止了知凡帮忙收碗的手。
    “你回去睡吧。”她说。
    知凡有点懵,刚吃完饭就睡吗?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能觉察出草鬼婆希望能赶紧把她打发走。
    草鬼婆的笑容在油灯光亮中,诡异地浮着。
    “好好歇着。”看见知凡回头,她慈祥地嘱咐着。
    那种慈祥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知凡打了个寒颤,快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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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是一个怪物,把白天所有的一切美好都吞噬了,只留下无边无尽的黑色以及黑色中的点点诡异声响。
    窗外的树,无风自动,仿佛每一片树叶上都藏有什么机关。
    屋里一片黑暗。知凡床边枯坐一会儿,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还是那么好的明月,晶莹地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什么都变了,只有这月亮从古至今未曾变过。
    她躺下了,用一床破薄被盖着自己。手枕在头下,仍然看着窗外的明月。
    突然想起李白的那首诗,全中国人都会背的那首小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知凡侧起身子伸头一看,土泥地上还真有一层好似夜霜一样的月光。她重新躺回床上,心中默想:果然是古人诚不余欺也。只是背了那么多年,到今天才亲临这诗里的意境。忽又想到,第一次背这诗时并不是在学校里。
    幼儿园放学后,妈妈牵着她的手领她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小贩支起摊子在卖现做的蛋卷。甜甜的奶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好多人排着队等着买。
    只见那小贩把面糊往平底锅里一倒,轻轻一转,饼皮就成形了。再拿铲刀向左边一推,饼皮自然卷起,形成了一个又粗又长的大蛋卷。小贩轻轻一铲,蛋卷自然就落入袋中。旁边负责收钱的人一边收钱一边“一斤”、“两斤半”地喊。
    她们也买了一袋子蛋卷回家。一回家她就迫不及待地要打开袋子想吃却被妈妈拦住。要她背会一首诗以后才能吃。
    于是,她就是在那一股奶香味中学会了这首诗。
    黑夜漆漆,月色清清。今夜是她又一次想起了妈妈。不知她会怎么样呢?
    在睡去之前,她突然特别想回到以前的生活,重新变成那个看着蛋卷流口水的小孩。
    朦胧中,她躺得并不安稳。似乎有小孩吵嚷着冲她跑过来要东西。
    “给我东西吃,给我东西吃。”那小孩穿着竹布小褂子,头上梳着一个冲天辫,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从一片青色的雾中跑过来吵闹到不行。
    知凡心里很烦,恍惚间,自己在竹林中行走。可是那孩子总是紧紧跟随,竟无法摆脱。
    她只得钻入林中,左躲右闪。渐渐地,那个讨厌的孩子不见了,安静中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
    她心里慌起来,骂自己:真是笨!忘了林中有狼吗?被小孩纠缠算什么?小孩又不会吃人。
    着急之间,听见身后有树枝断裂之声。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身上的汗“咻”地一下落了下来。
    那团青色的雾又来了,在雾中那双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一个人形渐渐显现,仍是那个小孩。
    孩子越走越近,伸出一双手来讨要吃的。
    孩子一步步向她走近,而她一步步后退。不知怎的,她觉得那孩子身上有股森森的阴气。
    几步之后,孩子突然不见了。知凡在竹林里举目四望。竹林里青雾缭绕,四下不见人。天阴阴的,说不上是白天还是夜晚。
    知凡只觉得浑身寒飕飕的,全身毛毛的直发麻。
    突然,身后有脚踩枯叶的声音,知凡猛地一个转身。那孩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向她举起了手。
    “我好饿!”那孩子说。
    然而,知凡却魂飞魄散。孩子举起的手上没有肉,只有森森的白骨,枯枝一般的白骨,直戳到眼前来。
    “啊”的一声,知凡猛地惊醒过来,浑身冷汗。她从床上惊坐起,脑袋嗡嗡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夜幕静谧,窗外的月亮已经挪至中天,看不见了。风吹过,带来一阵细细切切的嘈杂声。
    这是什么声音?
    是有人在窃窃私语,是草鬼婆的声音。
    知凡浑身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她的手紧紧抓住床板,似乎要抓点什么坚硬的东西给她带来一点力量。
    她仿佛还在梦里,永远也醒不过来似的。
    恶梦的尽头还是恶梦。
    知凡“腾”地一下起了床,浑身发抖地在黑暗中站着。全身的毛孔都翕开了,像是无数个探测器,可是却探测不到那声音从何而来。
    低语声时断时续,在山林静夜中分外打耳,犹如魔鬼脚步的跟随。知凡被恐惧和焦躁折磨得近乎发疯。
    坐在黑暗中,她突然眼泪流了一脸。她想回去,无比地想回家去。虽然她也不知道哪儿是她的家,可此时她想把脸埋在妈妈的掌心里。
    崩溃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把门轻轻推开一个缝,侧耳细听。那是草鬼婆的声音,可又绝不是她平时听到的那沙哑的老烟枪嗓。
    这个声音低回婉转、温柔款款,在絮絮地说着什么。知凡侧耳倾听了半天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声音高低不同,仿佛在跟人有问有答。只是,知凡听不到另一个人与她应和的声音。
    知凡浑身一阵汗落之后,脑袋却逐渐清醒了。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沉沉夜色,此时若逃出去,不是死于狼口就是葬于怪物的折磨之下,无异于自杀。
    她又坐回了床边,在黑暗中把草鬼婆从昨夜到今天的言行都细细想了一遍。
    昨夜草鬼婆的谨慎到早上的盘问,之后似乎把防备都丢开,情绪越来越好。看知凡笨拙地帮忙,好几次笑得连长烟杆都拿不住。
    到她们抓住大鸟,草鬼婆的兴致高涨到了顶峰。然而到了夜饭时……
    夜饭时……知凡细细琢磨夜饭时草鬼婆那张沉静的脸,她吸着烟袋,吧嗒吧嗒的。她在等待,又在沉淀,更像是准备。
    仿佛夜饭后,草鬼婆要做什么重要的事,嫌她碍眼,催她睡觉。
    知凡颓然躺在床上。她不过是想寻死,根本无意搅入草鬼婆的秘密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草鬼婆是,她也是。她只是想死,可是要想干净地死去,她还得留在这里。
    这是一个死循环。
    不管它了,睡觉!
    知凡用被子蒙住头,把那低语声隔绝在外。此时此刻,谁也别想把她赶到黑沉沉的林子里去,虽然她也是要死的人。
    只要小心点,她一定能捱到死。
    早晨,她被一阵说话声惊醒了。
    一睁眼,阳光已经射过窗棱照到她的脸上。隔着木门,堂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还有小娃娃的哭声。
    这属于人间的声音把昨夜的诡异一扫而空。
    知凡拥被而坐,仔细听着木门外的交谈。
    那是一个年轻妇人的粗大嗓门。
    “太谢谢了。我本来以为是小病,没的想到这么厉害。”
    “辛亏你来得早,没的拖成大病。药你先拿回去吃,另外这包药你拿去睡觉之前敷在身上。这种虫子看到就要打死,它们在身上爬过的地方就会长这样一溜水晶泡。”这是草鬼婆的声音。知凡听着,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四处看看,是什么虫子这么厉害。
    只听那妇人羡慕地问:“听人说你这屋子里头蚊虫不侵,你怕是下了什么蛊吧?”
    知凡心里一紧,接着侧耳倾听,而屋外则是一片沉默。
    过了半晌才听草鬼婆幽幽地说:“有些是草药驱蚊虫的。我这里还有一些,我给你包一点去。”说着,脚步声从堂屋一直往她的屋子里去。只听“吱呀”一声,她推门进自己屋里去了。
    那年轻妇人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而感激,声音有点大:“谢谢你啊!外头有的人说你是好人,有的人说你是蛊婆。今日我才晓得,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感谢话说得四不像,草鬼婆从里屋走回来也不计较,把药包递给她:“你也小心点,屋子里头打扫勤一点,那种虫子咬到娃娃就不好了。”
    妇人见她不计较了,放松之下,感激的话说得格外大声。草鬼婆不理她,只是逗那娃娃:“好胖的小娃娃。你叫啥子名字?”
    “我这里也没的啥子给娃娃的。”她接着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仿佛非得拿点儿什么给孩子似的。
    “这有两块粑粑,来,给你,拿到起啊。”她终于找出了点什么拿给小娃娃。
    草鬼婆的声音里透着甜蜜和温柔:“婆婆这里好玩不好玩?以后叫你娘常带你来玩,好不好?”
    知凡一惊,这声音,与昨日深夜的那个低语声竟然是一模一样。
    “好。”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这应该是那个小娃娃。
    “嗯,”那妇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紧张,“莫要缠着婆婆了。婆婆忙得很,我们要走了,婆婆还有许多功夫要做的。”
    有金属掉落桌子的声音。那妇人的声音有点颤抖:“婆婆,我们就这些钱了,你看够不够?”
    “够了。”草鬼婆的声音骤然冷漠下来,低沉又沙哑。
    “那……我们走了。谢谢你啰。”
    有推门而出的声音。
    知凡起身站到窗边去看,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妇人的背影。一个黑色身影倚在门边,目送着她,那是草鬼婆。
    女人穿着青黑色的土布衣裳,抱着娃娃,急匆匆地往前走。倒是那个小娃娃,趴在妈妈的肩头一直看着草鬼婆这边。娃娃啃着一块粑粑,想是刚才草鬼婆给他的。娃娃举起捏着粑粑的小手,冲着草鬼婆再见。
    那女人回了一下头,看见小娃娃的动作,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奔下了石板坡,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今天庆祝小年(美国时间),耽误了一会更新。中国人的传统,过了春节才算一年过去。
    “吱呀”一声,知凡屋子的木门被推开,草鬼婆拿了一套衣服进来。
    看到她在窗边,草鬼婆一愣,随即说:“起来啦?”
    “嗯。”知凡不说什么,也并不问刚才那妇人的事。
    草鬼婆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模样,大大咧咧地把那套衣服往床上一放。
    “这衣服你穿穿看。你身上的衣服虽然料子好,可是样式太怪。还是洗洗收起来吧。”
    知凡抖开衣服,青葱白的布衫,布料细腻轻软,完全没有土布的厚重粗糙。衣服领口和袖口都镶了蓝底白花的滚边。虽然只是一套布衫,以知凡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倒也颇有民族风情。
    “这是你的衣服?”知凡问。
    “哦,我以前的衣服。你跟我年轻时候身量差不多,穿起来肯定合适。”
    知凡边穿衣服边问:“婆婆,今天还挑水不?”
    “不用了。”草鬼婆在外屋回答,“今天是逢场天,咱们到罗汉镇去。”
    知凡的动作停了一下。“罗汉镇”这个词就像一个咒语把她钉在原地。她终于要到罗汉镇去了,在她再也不需要的时候。
    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外,草鬼婆看见她眼神一亮:“真是好看。”她怜惜地上来替知凡理顺衣服的褶皱。
    然后,她端来一碗清水,拿出木梳沾水,把知凡的长发在脑后梳了根辫子,又拿出一根红头绳给她扎了起来。
    草鬼婆把她的辫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摩挲着,嘴里赞叹:“倒是一根黑油油的好辫子。”然后眯起眼睛端详着她发愣。
    看她的眼神痴痴地停留在自己脸上,知凡有点不自在。咳嗽一声,把辫子拿过来,自己走开了。
    草鬼婆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不太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她回到自己屋里,拖出来一个大布袋。
    “要帮忙么?”知凡走过去,站在门口问,好奇地要往屋里看。
    草鬼婆急忙拎起布袋挡在知凡面前,把门关上。
    在那一瞬间,知凡只感觉到屋里又暗又冷,温度竟比堂屋要低好几度。她赶在关门前,扫了一眼那间神秘小屋里的摆设。
    神秘小屋也没什么神秘的。房间中央一张木床,靠墙是一个立柜。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尺把长的小窗透进来一些微光。窗外没有风景,只有一堵长了青苔的石壁。
    原来,这栋木屋建在石壁下面,草鬼婆的这间小屋正是紧靠石壁的那一间。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在知凡的脑子里碰撞。草鬼婆独居多年,为什么不住日照充足、视野开阔的那一间,为何挤在这阴冷潮湿的小屋里,终日看着窗外的石壁过活?
    知凡无意窥探别人的秘密,说到底,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草鬼婆取下墙上挂着的竹背篓,把沉甸甸的袋子装了进去。
    “婆婆,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天麻,要拿去卖的。”草鬼婆装好袋子,站起来满意地拍拍手,仿佛是丰收的农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收成。
    “天麻?”知凡搜索着自己脑中的信息,“这是一味中药材吧?”
    “行啊,娃娃,你也晓得这些。”草鬼婆看着知凡满意地笑。
    知凡淡漠地笑笑,并不多说。
    临走前,草鬼婆让知凡在场坝里坐下,又给她上了一遍药。看着知凡娇嫩的脚,草鬼婆感叹道:“娃娃,看你这脚,小白鱼似的,你怕是走不惯山路哦。”
    看她一脸慈祥,知凡想起昨晚油灯微光里她那诡异的笑,不禁浑身一个寒颤。
    “没事,我受得了。”知凡说。
    背起背篼,锁好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经过水缸边时,草鬼婆把她拉到水缸边去照一照。
    知凡立在水缸边一看,大辫子搭在胸前,自己的模样已经俨然一个清朝女人的样子。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要回去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
    在草鬼婆的带领下,翻山并不难。只是那草编的鞋并不太跟脚,知凡脚上好几处皮肤都被草鞋的绳子磨红了。
    去罗汉镇有两条路,近路和远路。远路平坦,近路则要涉险穿过一条悬崖边的瀑布。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走近路,包括瘦弱得像一张纸一样的草鬼婆。
    悬崖拔地而起,屹立千丈。一条白练似地瀑布从悬崖的一边轰鸣而落。不知是何年何月,也不知是何人,在悬崖石壁上开凿了一条小路,半人多宽。
    走到一半时,人就和瀑布侧面相遇,需要从瀑布后面穿过。水汽往人的脸上扑,巨大的轰响震动着耳膜,而人必须稳稳地把住岩壁,一步也不能错地走过去。
    然而这是去罗汉镇的近路,否则就不止翻过两座山了。
    若是普通的土路,走起来没问题。可是如果低头看见脚边的石阶之外是万丈深渊,再加上轰鸣的瀑布从眼前凌空落下,水汽扑在人脸上。说不发抖,那是鬼话。
    悬崖边,一条小路在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峭壁上蜿蜒着,恰似一条腰带。看着惊心动魄,走上去令人胆寒。知凡犹豫着不敢迈步。而在她胆战心惊之时,草鬼婆却如履平地般地走了过去。黑瘦的身影很快穿过了瀑布,转个弯就不见了。
    她还背着一背篓的天麻呢,而知凡两手空空,踩上那石阶却只觉得腿发软。一个踩空,一块碎石掉落到悬崖下面去了,石头下落中被突出的崖壁磕碰了好几次,最后终于落出了知凡的视线。
    从头到脚的颤栗过去之后,知凡明白了:死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当死亡就在眼前时,人会本能地退缩。
    知凡眯着眼盯着眼前崖壁和那半人多宽的石壁小道,突然醒悟:自己有着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这是扑也扑不灭的火焰。
    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瀑布水雾中,冲着她招手。
    “我看你你硬是怕得很哦。走不惯山路嗦?来,我领你过去。”草鬼婆吼着说,声音大得要盖过瀑布的轰隆声。说完又嘎嘎笑她,笑毕招手叫她过去。

    翻过两座山,山坡较为平缓,树木渐渐稀疏,房舍也渐渐多了一些。走两步就能看到树林间闪过房檐的一角。走过石桥,就开始有小铺子了。
    知凡背着竹篓,一身布衫,一根粗辫子搭在胸前,左右乱看,脚下穿着一双草鞋,像个愣头愣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有人从后面推她一下,嘴里喝着:“笃,山里来的躲开点。”说着,那人庞大的身躯就从她身边挤过,还在她光着的脚面上踩了一脚。
    “你……”知凡气得要冲上去理论,却被草鬼婆一只手死死地拽住。
    “你做啥子哟?”草鬼婆枯瘦的手有着惊人的力道。
    知凡揉了揉脚:“找他理论啊。他凭什么推人,还踩我脚。”
    “算了哟。”草鬼婆仍然不放她,“那个人是罗汉镇的袍哥,你惹不起的哦。”
    袍哥?
    这是个新鲜的名词。其实不过是街上的一个地痞罢了。
    知凡看着那人曳斜着身子越走越远,心中恨意难消。旁边的草鬼婆却幽幽地说:“我晓得你是不怕死。但是这些人有的是办法把你搞得生不如死。你还是老实点好。”
    草鬼婆的一番话让知凡的冲动冷了下来。她看看自己,再看看满街的人,突然意识到:你以为你是个白领,你以为你上了十几年的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懂英语,每日看着股市财报、科技前沿的新闻,还以为自己能够指点江山,轻博人间万户。
    而此时,她不过是一个山里姑娘,连双布鞋都没有,被人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不知怎的,知凡想起了曾经在重庆看到的棒棒,坐在街边,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给个一二十块钱,就可以把山一样的东西压到他背上,尽管腿肚子发着抖,可还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罗汉镇,是湄江河边上的一个大镇,据说风水奇佳,占据了“枕山、环水、面屏”等三大要素。这里曾出过贵州唯一的一位金科状元罗玉吉。罗玉吉在乾隆爷时期做过几任官,颇有名望。后来告老还乡之后,回到罗汉镇,修屋建院,造了一座大庄园,然后繁衍子孙,一直绵延不断。
    不过,镇上的老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镇上的两座巍峨的大牌坊:孝坊和节坊。
    两座牌坊都是前朝所留,其背后的故事已不可考,但是说起忠义节孝,罗汉镇的人腰杆不免要挺立几分。
    比起附近的宝江镇、茅坪镇、合川镇、革家坝和马场镇,罗汉镇就凭着这两座牌坊和罗状元也是数得着的。
    然而,小镇在知凡的眼里很脏。
    小镇的两头尽是些低矮的茅草屋子,路旁堆着垃圾菜叶粪便,气味冲天,光屁股的小孩嬉戏玩闹,毫不在意。
    走过这一片低矮的茅屋,路两旁的建筑逐渐高大起来,脚下的路也从土路变成了石板路。石板路两旁皆是两层高的黑瓦木楼,开得热热闹闹的胭脂花点亮了暗沉沉的木楼。
    知凡注意到一个石头雕刻而就的大水缸立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缸壁上雕着一个顶缸力士,怒目圆瞪,大肚敞开。
    有老人坐在门槛边抽着旱烟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老太太则包着头巾,耳朵上带着小银圈耳环。也有妇女坐在门槛边纳鞋底,抽线时总是抬眼看路人。
    精壮的汉子,敞着怀,推着独轮小车咕噜咕噜地走过。
    一个老头,头发乱糟糟的,可见很久没有剃过头了,胸前的衣襟开了,耷拉着露出黑乎乎的内衬。他的耳朵、鼻尖、脸蛋都是红通通的,浑身散发着一股酒糟味从她们身边走过。老头一手提着酒葫芦,胸前挂着一串干辣椒。随意走到一处,脚踩石阶,仰头灌下一口酒,然后咬一口胸前的辣椒。
    辣椒就酒?知凡目瞪口呆,目光追随着那老头远去,等到她回过头来,与一座耸然而立的石牌坊猝然相遇。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1章第15节
    这石牌坊上窄下宽,四柱落地,两边分别雕了八个兽头引颈向天。牌坊正中写了两个大字。
    知凡不由地轻声念出来:“节坊。”
    草鬼婆猛然回头,看看她,又看看那两个字,问道:“你识字?”
    知凡点点头。
    草鬼婆脸上浮起惊喜的笑容。
    知凡不理会这个,仍旧抬头去看那牌坊。只见这牌坊立柱上、横梁上,甚至连框住“节坊”两个大字的方框上都是繁复的雕花。牌坊两边的兽头斜向天空,姿态妖娆,角度奇特,让她想起曾经在泰国看到的那些雕花重重叠叠、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庙宇建筑。
    果然与中原的建筑风格不同。

    见她望着那牌坊发呆,草鬼婆说:“这原是前朝留下来的。据说原来有一个女人出嫁之后,一心为夫,守在家中等了丈夫二十多年。她的公婆无论怎么折磨她,她都……”
    知凡耸耸肩,这种贞节牌坊的故事不听也罢。
    走过石牌坊,又经过一个茶摊,草鬼婆的脚步停在一个店铺门口。
    这店铺四个开间,老远就闻到一股药味,大门口贴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尽是回春妙药,只幵逐疾良方”。
    知凡抬头看,大门正中的牌匾上写着“仁济堂”。
    草鬼婆在门口的台阶上,把背篼放下来,拎出里面的天麻,迈步进了药铺。
    柜台上抓药的小伙计看见草鬼婆进来,急忙要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旁边算账的大伙计见状喝了一声:“阿昌,你忙你的,这个我来。”
    小伙计忙他的去了,大伙计阴沉着脸走出柜台来。
    “草鬼婆,你来有啥子事情?”那伙计低声问道,声音里透着一股阴狠。
    知凡眉心一跳,迅疾把目光转向了草鬼婆。
    草鬼婆无知无觉地把布袋子放在地上,对他的称呼和语气毫不介意,反而像是有点讨好。
    “长胜。我把天麻带来了。来,你看嘛,这可是上好的天麻。”草鬼婆把布袋子打开,炫耀似地露出里面黄姜一样的天麻。
    那伙计没有动手,更没有弯腰去检视天麻的质量,他站得直直的,目光看向药铺角落里正在给人把脉的坐堂大夫。
    坐堂大夫是个胡须花白的老头,正在把两根手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听见这一阵动静,他眯着的眼睛睁开,凌厉的目光射向这边。看看蹲在地上的草鬼婆,又看看站着的伙计,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蹲在地上的草鬼婆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伙计和坐堂大夫两人微妙的眼神,仍然在起劲儿地推销她的天麻。
    她捡出一块天麻,站起来递到那伙计的眼前。
    “长胜,你看嘛,真的是好天麻。”
    她急急地把天麻送到那伙计的眼前。
    然而那伙计却拿过天麻扔进袋子里,然后弯腰把已经散了口的布袋子给重新扎了起来,把袋子往草鬼婆怀里一攘。
    “你走吧。莫要再来了,我们掌柜的说了,从今往后不再收你的药材,你到别处去卖吧。”
    草鬼婆愣住了,她愣愣地看着伙计,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长胜,你说啥子?为哪样不收我的药?”她一个劲儿只是问。
    那伙计不说话,阴沉的眼神像是小刀一样,扎得人不舒服。
    草鬼婆在这样的目光中有点瑟缩。
    伙计冷冷地盯了草鬼婆一会儿才说:“为的是哪样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以后这仁济堂的门口你莫要踏进来。”
    柜台边有人等着抓药,喊了一声“伙计哪里去了”,这伙计把她一搡,转身回去了。
    草鬼婆身子软了下来,扶着门框不肯出去。她委顿下去,坐在门槛上,瘦小的身子像是一片枯叶似的,却始终不肯飘出店堂。
    站在一旁的知凡很是吃惊。草鬼婆一向看起来老谋深算、沉稳自持,却没想到被这一袋天麻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那伙计忙完手里的活,一抬眼看见草鬼婆还在门口坐着,他的目光凝聚起来,一转头把旁边的小伙计招呼过来应付顾客,自己则步出柜台,一步步走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但是遍生寒气。旁边的知凡不由地推了推草鬼婆。
    “出去!”那伙计说。
    草鬼婆站起来近乎哀求地说:“长胜,你们掌柜的在不在?让我见见他。哪怕便宜一点也……”
    “出去。”伙计手指门外,多一个字都不跟她废话。
    “草鬼婆,你莫在这里闹。”那坐堂大夫搭脉搭得并不专心,几次三番看向这边,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草鬼婆一愣,突然安静了,重新坐了下去。
    周围几个来抓药的人驻足看热闹。
    知凡不懂,草鬼婆为何要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人?
    “长胜,咱们都是一个寨子里头出来的……”
    “滚。”他说,声如闷雷。
    知凡试图拉起草鬼婆,然而草鬼婆没动。
    知凡试了几下,终于放弃了。
    为了一袋天麻至于吗?难道这镇上就没有其他药铺了?
    “我要见掌柜的。”草鬼婆倔得像头牛却又固执得像个孩子。
    那伙计不再说话,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知凡站得近,看清了那只手上青筋渐渐隆了起来。他在暗暗使劲。草鬼婆抬头凝视着他,脸色不变,只有嘴角微微抽搐。
    这一场对峙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旁边的知凡只是看出了些许端倪。
    慢慢的,那伙计最先败下阵来,他手上的肌肉放松了,而草鬼婆却仍然盯着他不放松。
    “咋个回事?”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背着手迈步走进了药铺。
    知凡心中一喜,掌柜的来了。她转头看去,却没想到站在身后的是那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人。
    那天,在寨子门口唯一对她和颜悦色的男人,寨子里一群短袄扎腰带的泥腿子中唯一穿长衫的男人。
    居然是他!
    那伙计看到这个男人,突然收了回去,浑身的气焰也跟着落了下来。他叫了一声:“二叔。”
    “咋个回事哦?”
    中年男人看看坐在门槛上不肯离去的草鬼婆和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知凡。目光在知凡身上逡巡了一下,然后才问道:“长胜,到底咋个回事嘛?”
    长胜张张嘴刚要说话,后面的坐堂大夫咳嗽了一声,喊道:“长胜,你做啥子?有人要抓药!”
    “哎,来啰。”长胜看看叔叔,转身忙去了。
    那坐堂大夫看了他们一眼,转头招呼下一位病人。
    草鬼婆慢吞吞地站起来,掸掸土,拿过知凡手里的袋子,驼在肩上,安静地走出药铺。
    知凡跟了出去。
    那中年男人也跟了出来。
    他向知凡点头问道:“你咋个在这里?”
    除了草鬼婆以外,这是第一个跟知凡认真说话的人,知凡刚要答言却被草鬼婆抢了先:“她如今和我住在一起。”
    “哦?”那人一顿,有点吃惊,瞪圆眼睛看看知凡又看看草鬼婆。但是他瞬间就了然了,甚至还有欣喜,他的嘴角微微牵起,似笑非笑。
    知凡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草鬼婆。
    这人到底是谁?
    草鬼婆自然明白,笑笑说:“小繁,你还不晓得他吧?他是高玉杰,也是岩脚寨的。寨子里除了圩长家就得数他家。刚才仁济堂的那伙计高长胜就是他的侄子。”
    知凡了然地点点头,但心中的疑惑不能尽数解开。
    “刚才是咋个回事?为啥子你们在药铺里闹起来?”高玉杰关切地问。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兜好天麻,本想卖到仁济堂去,哪晓得他们把我们赶出来了。”
    “这个长胜,怕是忘了小时候你救他命的事情。要不是你,他早就死在山窝子里了。”高玉杰愤愤地说。
    他看看草鬼婆,又看看知凡,安慰道:“你莫担心,我这就去骂他。”
    “算了,算了,不怪他。是他们掌柜的不让他们收我的药。”
    “啊?”高玉杰吃了一惊。他喃喃地说道:“咋个回事哦?你没有地,这么多年就靠卖点草药赚几个钱。为啥子突然不让你卖药了?”
    “为啥子?”草鬼婆早已过了愤怒的劲儿,淡然冷漠地说:“因为我得罪了人。”
    “得罪了谁?”高玉杰刨根问底,眉头微微皱起。他的面貌与那伙计高长胜还真是像,只是那伙计的面相透着阴狠,看着竟不比叔叔年轻许多。
    草鬼婆已经懒得说了,架不住他的再三追问,才说:“坐堂的赵大夫。”
    “咋个得罪的?”高玉杰关切地问。
    草鬼婆摆摆手,不想多说。
    “那如今你咋个办?”高玉杰仍然只是问。
    草鬼婆长叹一声:“还能咋个办?试试普安堂吧。”
    高玉杰也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草鬼婆抬眼看他:“你呢?你今天来仁济堂是想买药?”
    高玉杰一愣:“是……是啊。”
    草鬼婆紧追着问:“买啥子药?我那里还有些药。不如你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吧?”
    高玉杰略带不安地看看她,又看看知凡:“好……啊。要用啥子药的话我会让我老婆去你那里拿。我今天找长胜还有些别的事情。”
    草鬼婆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好。那我就不耽误你的功夫了。”
    高玉杰摆摆手:“好。”
    跟着草鬼婆走出好远,知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仍然站在原处望着她们。
    有个头上扎着辫子的粗莽汉子推着鸡公车咕噜噜地从他身边走过。两相对比,更显得他风清月白的样子。
    知凡回过头来问草鬼婆:“这个高玉杰真是寨子里头的人吗?看着倒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草鬼婆听了,也回头看一看,再转回来时满脸的唏嘘与苍茫。
    “像读书人有啥子用?他再咋个装,也始终是山里人。”
    转过拐角,又有一家药铺。这一家的装修简陋了许多,门口没有了雕花门楣,没有了招摇的灯笼,也没有了两旁龙飞凤舞的对联,只有正门上简单的三个字“普安堂”。
    “普安堂”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坐堂大夫用手撑着头,打了一个哈欠,伙计则无聊地在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拭柜台。
    草鬼婆走进来开始推销她的天麻。
    里面的伙计倒是没有拒收她们的天麻,很利索地翻看了天麻的品质,又过了秤,嘴里高喊着:“天麻七斤六两三钱,付银铜钱八十文。”
    草鬼婆愣了一下,突然抓住那伙计:“哎,你搞哪样哦?才八十个铜板?”
    那伙计一听,“咣当”一声把刚秤好的天麻一扔,说话气焰很嚣张。
    “卖不卖嘛?不卖你拿走。”
    草鬼婆气咻咻地把天麻一块块地往袋子里捡,嘴里嘟囔着说:“你们不要太欺负人哦。我在别个药铺最起码都要卖一百五十个铜板哟。你们普安堂是新开的,做事情要厚道一点嘛。”
    他们吵嚷着。门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正要往里走,脚都迈了一半了,听见吵嚷声,那脚又缩了回去。她们探头看看,然后一个转身溜掉了,全然不顾伙计追出去招呼。
    伙计悻悻然地回来,看到草鬼婆,不由地瞪她一眼。
    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叼着烟袋从内堂走了出来。
    伙计立刻躬身叫了一声“掌柜的”。
    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草鬼婆,把旱烟杆从嘴里拿下来在柜台边上磕一磕,似笑非笑地问:“你就是草鬼婆嗦。”
    草鬼婆“哼”了一声表示回应。
    那掌柜地笑笑,并不介意,慢悠悠地问:“今天咋个跑到我这里来卖药了?”
    他说着,蹲下身子,用烟袋杆挑开布袋子,看看里面的天麻。又拿起一块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掂了掂,然后扔了回去。
    掌柜的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对伙计说“给她八十五个钱”,然后就要踱回内堂去。
    草鬼婆抢上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掌柜的,我不信你不识货。这可是上好的天麻,个头这么大。你给个公道点的价钱,我将来还有其他药材可以拿来给你。”
    掌柜的又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草鬼婆,你今日为啥子卖药卖到我的门头上来,我们都很清楚。你一向是把草药卖给仁济堂的。要不是仁济堂那边不收你的药,你哪会找上我们普安堂?我给你八十五文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就是这个价钱,你要不卖就拿回去自家吃吧。”
    草鬼婆佝偻的身子好像更加单薄了。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攥着袋子的手簌簌发抖。隔了一会儿,她无力地松开手,把袋子往掌柜那边一推。
    那掌柜冲伙计一努嘴,伙计连忙把她的袋子接了过去,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草鬼婆,柜台那边领钱。”
    那掌柜的笑了一声,又磕了磕烟袋杆,才慢慢踱步回了内堂。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1章第16节
    走出药店,草鬼婆攥着空了的袋子,在街上慢慢走着。知凡跟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半天功夫,她的精气神都被收走了,变成了一具沉默的躯壳,在街上慢慢走着。
    路边有个女人支着摊子在买东西,大簸箩架在两个凳子上。簸箩上盖着粗布。草鬼婆看看知凡,问道:“你饿了吧?”
    还没等知凡回答,她便朝那女人走了过去。
    “瓦儿糕多少钱?”
    “三个铜板一个。”
    “哦,来两个。”
    草鬼婆递出钱去。
    那女人掀开粗布,露出热气腾腾的瓦儿糕来,像一个个黄色的胖娃娃。她拿了两个递给草鬼婆。
    草鬼婆递了一个给知凡。
    “吃吧,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场坝上买点东西。”

    知凡捧着热乎乎的糕,闻了一下,这像是玉米面掺和着糯米面发酵而成的。热气之中包裹着一股发酵出来的酒香味儿。她试着咬了一口,酸甜口,很暄乎。
    早上走了半天的山路,肚子早就饿了。三口两口之后,手里的瓦儿糕就只剩了渣渣。
    草鬼婆小心地捏起渣子放进嘴里。
    这个瓦儿糕吃得知凡心惊。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账:这种瓦儿糕要三个铜板一个。老太太兜里那八十五个铜板,恐怕撑不了多久。
    知凡想起那座山间小破屋,家徒四壁,远离人烟,孤独决绝。冬天里,寒风凛凛、阴冷蚀骨,若是没有钱、没有柴、没有粮食,草鬼婆就是冻死在那小屋里也没人知道。
    知凡暗暗心惊,山里的日子看来真是不好过。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自己应该不会捱到那个时候吧?
    看着草鬼婆沉郁的脸色,她心里反倒有一丝欣喜。
    昨夜的那个草鬼婆,阴郁诡谲;今日的这个草鬼婆,终于变成了正常人,也是个为钱发愁的普通人。
    一想到草鬼婆被那伙计训斥,为了一点点钱忍气吞声,知凡心里就有种莫名的轻松。仿佛这样的草鬼婆才像个活人似的,身上有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婆婆,你是咋个得罪了那仁济堂的大夫哦?”知凡极力压抑住心里的轻松,小心地探问。
    草鬼婆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有一日我看那赵大夫给人家娃娃用虎狼之药,几副药下去只怕是娃娃的性命都要没了。我当场给他指出来,只怕他是下不来台心里头暗暗记恨我。”
    知凡不禁好奇:“你既晓得得罪了他,又何必再来这里卖草药呢?”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不来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我跟仁济堂打交道已经十几年了,本以为掌柜的能念念旧情,哪晓得……唉,那普安堂是新开的,对我只会比仁济堂更苛刻了。刚才你也看见了。只怕是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她说着,浓浓的忧色刻上眉头。
    知凡见她走的不是回去的路,不由地问:“婆婆,这是去哪里?不回去吗?”
    “今天是赶场的日子。我们去场坝上买点东西去。”
    “场坝在哪?”知凡随口问道。
    草鬼婆顿住脚步,看看她。
    知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既是从罗汉镇来,又怎会不知道场坝的位置。
    犹如自己的裸体被人看穿,知凡闭嘴前行。倒是草鬼婆絮絮地介绍起来。
    所谓场坝,就是一大片空地。场坝的用途又很多,秋收时,场坝用来晒谷、打谷,平时就用来集会或者摆摊卖点自家产的东西。所以,赶集又叫赶场。虽然罗汉镇上的人不是农民,用不着晒谷、打谷,但是赶场这个说法还是保留下来了。
    罗汉镇是个大镇,每次赶场规模都不小,月头月尾两次大场,每五天一次小场。
    走到罗汉镇的东头,赫然一座牌坊立于眼前。
    这座牌坊与早上看见的那座“节坊”风格类似,石头刻就,雕花繁复,正中两个大字“孝坊”。
    走过石牌坊,便是场坝了。
    今日正是大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孝坊外面的石板路上两旁,摆了无数的摊子。这里是杂货市。知凡看见那些挂着的五彩斑斓的绣片,无数闪闪发亮的耳坠手镯,各色各式的绣花样子,不由地停住脚步。
    草鬼婆恢复了兴致,老烟枪嗓“嘎嘎”笑道:“到底是年轻娃娃,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知凡捺不住骨子里爱美的天性,另外好奇心大增,她也想看看这时的集市上都卖些什么东西。
    一群女人坐在路边,叫卖自己织的家织土布。土布厚重粗糙、颜色晦暗,多是蓝黑色、黑色、青色。
    前面的摊位卖各种鞋袜,有男人的瓜皮小帽、苏缎帽、红缨帽、燕毡帽,还有男人绑袜带、单夹裤、厚棉裤,另外还有男人的各种鞋子,半靴、长靴,双脸布鞋、元宝鞋、云头靴、厚毡靴。
    草鬼婆左看看右看看,找到了一个卖女鞋的摊子走上前去。然而这个摊子上,卖纸花样子、零剪鞋面,卖高蹬木底,就是不卖整鞋。整鞋也有,旁边挂起来的那些男鞋都是整鞋。
    “咋个都是男人家的鞋子?没有女人的鞋子卖吗?”草鬼婆问。
    那摊主正忙着给别人拿花样子,一回头看见草鬼婆和知凡两个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山寨里来的。
    摊主的眼睛一翻:“你硬是憨哦!女人不作兴穿别人做的鞋子,鞋子嘛当然要自家做的才得穿嘛。乡坝里头的人咋个啥子都不懂哦。”
    他说着,目光顺着两人身上往下溜,一眼看见她们脚上的草鞋和大脚。
    知凡一向是无所畏惧的,然而此时却有点不由自主地把脚往后缩一缩。
    “啧啧啧,”那摊主毫不顾忌地显露出鄙夷的神色,像是赶蚊子似地赶她们:“走走走。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啷个会有女人长这么大的脚裹都不裹一下哦?不要说我这点儿没的你们能穿的鞋子,就是翻遍了整个兴发顺也没的你们能穿的鞋子。你们还是去买男人鞋穿吧!”
    他话音一落,旁边挑鞋样的几个女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知凡一股血冲头顶,张口就要发作,眼眶却热了几秒。她暗暗吃惊,自己居然会被这小贩气哭?
    不能哭。她连忙定了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
    哪知道草鬼婆仿佛为了配合那摊主似的,居然真的走到旁边卖男靴的摊子去挑鞋子。那边摊主正伸长了脖子看这边的热闹,草鬼婆突然过去挑鞋,倒搞得他吓一跳。
    “我看这双靴子不错。”草鬼婆把一双半靴放到知凡的脚边比划着,“样子也蛮好看的。”
    知凡气到无话可说,把脚挪开,狠狠地瞪了草鬼婆一眼。
    草鬼婆仿佛无知无觉似的,耐心好得出奇,慢吞吞地说:“草鞋磨脚。你的脚又娇嫩,再穿下去,只怕一双脚都要废掉了。又何必跟自己的脚置气呢?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真的。此时站立了一会儿,脚上皮肤被磨红的地方已经开始火烧火燎地疼。这草鞋真的不能再穿下去了。
    知凡不由地看看那双鞋,灰色细布鞋面,厚毡鞋底,样式简洁轻便。倒真是一双好鞋!如果不是男鞋的话。
    “这鞋多少钱?”
    “八十文。”那摊主说。
    草鬼婆付了钱,仔细把鞋包好,放进背篼里。知凡站在一旁,全身鼓起的气愤此时全泄了。她突然醒悟,自己就像三岁小孩一样,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置气。
    卖女鞋的摊主乐不可支。
    “哟,你们还真的买一双男鞋啊,我这里还有男人用的绑袜带,你们要不要一起买?要不要嘛?”
    他说着,真的拿起一副绑袜带送到知凡的眼前。
    知凡嫌恶地打开那双手,想要走开。
    那摊主却拦在前面,语气有轻佻变为蔑视。
    “哦哟,一个山寨里头的女人还这样牛气哄哄的……”
    知凡本不欲理他,可是看那个瘦筋筋的男人实在可恶。一张瘦长的马脸,满是鄙夷的神色。
    受穷可以,受气不行!知凡一向孤高惯了,被贵州乡镇上的一个小贩鄙视,她还真有点受不了。她练过跆拳道,打这个瘦筋筋的男人应该不成问题。
    就在她眯着眼,仔细估算这个男人的身形、站姿,寻找下手的时机时,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切。
    “哦哟,掌柜的,你差不多也够了。人家买了东西,自己走路,你还要拦到起。那是我们寨子里有名的草鬼婆。你要不怕死你就拦起她。”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身形大腹便便,看样子是怀孕了。她长得很白净,在贵州乡坝里是比较少见的。这女人穿着一身桃粉色布衫,洋紫色缎袄背心,头上梳着叠瓣重重的牡丹髻,戴着白银点翠双喜花簪,手腕上带着一对通透的碧玉镯子。
    虽然她口口声声地说“我们寨子里”,但是看她穿着颇为讲究,那小贩也只能悻悻地住了手。
    那女人翻了翻鞋摊子上的货色,抽出压在下面的一卷白底起三色小花的洋布,“咦”了一声。小贩见不对劲,慌忙夺过那卷洋布塞在底下。
    那女人“咯”地笑了一声,说:“你这洋布哪里来的?这镇上能跟马帮做生意的只有兴发顺。你倒说说看,这洋布是哪里来的?信不信我告诉兴发顺的伙计去?”
    那小贩刚才的轻佻倨傲立刻变成了卑微。他左右看看,朝那女人一个大揖作到底:“刚才是我对不住,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家里头还有老娘和四个娃娃,五张嘴等着呢。我求求你了!”
    女人“呲”地一笑,轻蔑地看看小贩又看看知凡。
    这女人是谁?
    知凡举目看她,正好与她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目光中颇有得意骄矜地意味。
    知凡疑惑地看看草鬼婆。草鬼婆懒洋洋地问:“桂枝,你不在家好好躺着,今日咋个来赶集了?”
    语调中并没有对她刚才解围的感激。
    知凡正在疑惑时,一个高高的年轻男人从人群中转出来,一下子站到那个桂枝的身边,对她说:“你跑到哪点儿去了?找你半天都找……不到。”
    他一眼看见了知凡,突然顿住,愣了半秒才把话说完。

    @瓶瓶2020 2021-02-09 10:54:10
    总不会又是月白男?哈哈
    -----------------------------
    什么是月白男?
    @pslhw472 2021-02-09 13:48:07
    越来越喜欢草鬼婆了,现在看上去真是个善良的老太太
    -----------------------------
    草鬼婆的身世很复杂,后面会详细写。为了不剧透,现在只能说这么多啦。
    @lhl48 2021-02-09 13:56:57
    这个人是谁?跟小凡又会有什么瓜葛呢
    -----------------------------
    继续读就知道啦,:)
    大过年的,上网看文的人好像少很多。大家都休息一下陪陪家人,正月初四15日恢复更新。祝各位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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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13 18:08:11  更:2021-08-13 18: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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