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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就因为我不够白、不够富、不够美,就不配拥有完满的爱情么?[第2页]

作者:qquser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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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秋分)

    她们家的一个表妹只钟意吃鸡皮鸭皮,便偷偷地把剥过皮的鸡腿鸭块扔到桌底下。狗跟着猫闻到荤腥味都寻过来,猫围着桌子转几圈就走了,狗却跟着钻到桌下,吃完那里的碎肉后就镀步朝观时走过来,将她从头到脚闻遍,然后挺了嘴斗去拱她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把她推出桌围才“呜呜”叫了许多声。观时双手掩脸,尖声啸喊着跑了出去。

    有琴摇暖在后院的一个养了水仙花的水池边找到观时。她看见他,又笑又哭,问他道:“你果真不要我了么?”他便问她道:“水仙花是黄的还是白的?”她应道:“不是很清楚。大概有黄的也有白的,或许是外头是白的而里面是黄的,也有可能外头是黄的但里头是白的;现在它们都没开呢,实在不能知道呢。”他笑道:“不管是黄的还是白的,它们都是不错的,只可惜花骨朵小了点。”她又哭了,发出“嘤嘤”声响:“你就直说吧,如果我向你认错,你还要我么?”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他看着她,她也回看他,反而使他不自在起来,双手拍打着全身上下,好像在找烟抽,然而他并不抽烟。

    “不管你有没有想好,反正我是决定了,你要是还叫我回去,我就带你回楼上我房间去休息,否则我就……我就一了百了算了,现在即刻跳到这个池子里去。”

    “这池子看着就知道不深呀,大概是死不了人的。”有琴摇暖笑道。

    “要死还不容易,你嫌池子不够深,我蹲下去就行了。”

    “你说的对,我没想得那样周全,这倒是有趣的。我们这些没有造化的,都把乐子放在第一位的,用造化换乐子,倒是也不亏的。”有琴摇暖苦笑道。

    “那我是跳还是不跳?”观时不死心地问道

    “随便你吧。你想跳就跳,不想跳就不跳,与我没有相干呢。”
    “好,好呀,”观时应道,“我的生死自然是与你没有相干的,我就跳吧”说着便大力喘气,鼓足劲作势要跳。他突然抱住她的腰,不叫她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想跳。你没骗我呢,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是真心在反悔。”她顺势靠到他身上,低声哭道:“你是不知道,我早就后悔了,他除了比你的年轻些,其它色色都不如你;我早想去找你的,却又摆不下那个脸。我妈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我便每次在电话里哭给她听,她实在怜惜我才去接了我回来,都说知女莫若母呢,她晓得我心里仍记挂着你,就劝我去找你,我实在没那个脸,我真的丢不起那个脸……我想她是为了能让我见到你才请了今晚这顿饭的。”

    只听见阵阵“沙沙”声响,水池那头的墙角落下许多泥灰来。两人都唬了一跳,齐齐向后退,有琴摇暖抬头喝道:“是谁,谁在上头?是人是贼是鬼?”又回过头来问观时:“你家房子这样偏僻,又是老房子,以前可死过人没有?不知有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观时被他这话逗笑了,说道:“你慌什么?好歹有我在这里陪着呢。那东西叫山狡,不是人不是贼更不是鬼?”
    他抢话道:“这可从没听说过的,是哪种动物,或者是哪种动物成了精?”她笑答道:“都不是这些,但也说不准,或者是半人半妖半动物的杂胎子也是有的,只知道那东西脾气乖张,性格也是阴晴不定的:跟你好了,便给你摘花送果子,甚至送老虎皮子的都有;突然哪天瞧你不顺眼了,就把脏的臭的往你家搬,还朝你扔石块沙子什么的,如果长久看你不顺眼,就等着,趁你病时到你床前骗你闻它身上的味儿。别看它长得像影子,看不清头眼,只是黑黑平平的薄薄一片,但它身上的味倒又清又香,闻着像泡过水又拿去晒干的茉莉花,嗅多了是会上瘾的,于是诱着你跟它走,只往老树多的山谷里去,果真要被它骗了去,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朋友或者家人了。”

    “听你这样说来,像是一个山怪,”有琴摇暖点头道,“如果是听不与我们相关的异灵轶事,倒不失为一个好故事;但此时这个是与我们相干的,只觉得惊悚,现在背后也出了冷汗,便成了噩梦。”

    “这有什么?!与不与我们相干都不要紧的!”她刚止住了哭就笑,倒使得眼跟着脸抖起来。


    “怎么不要紧?那东西已经向我们洒泥沙了!再下去就等着给住在这里的人闻它身上的味,再后来就把人带到深山老林去了。你还不急?你还不怕?!”

    “怕什么?那些都是传说,也不知是真是假,纵然是真的,我自然是跟你走的,以后搬去跟你住一块了,横竖我是不住这里的;至于其他人,管他呢!那是她们的命,由不得我!”

    观时也不开楼梯以及走廊的灯,扶暗摸黑地带着有琴摇暖回自己的房间,开了烟灯坐在床上,朝他招手道:“这也怪了,你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到了这里反还这番拘谨起来呢?快过来吧跟我一道坐坐,想说话就说,不想说话就相互靠着。我们一起挨到天亮,等身上的酒气散了,我就跟你一道回去。”他走过来拉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揉着捏着,又环视四周道:“说来奇怪,我与你相识那样久,你的房间还是第一次来的,闻着这里头旧旧陈陈的干花味,不免就感到紧张起来。”观时笑道:“果真如此?我竟不大记得了,总恍惚觉得你是来过这里的。”说着就翘起二郎腿上上下下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折腾了这大半日,也是累得很呢。想泡澡,你到浴室里帮我放水,就在那里等着看着,不等水蓄满浴缸可不许出来。我换过衣服后才进去找你”

    浴室里的灯光苍白得生冷。有琴摇暖站在浴缸正前方,看着水面上的雾气越聚越多,但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好不容易等那里凑够了大半缸水,就脱了衣服泡到水里去,口里发出“噢呵”的叹气声。观时跑进来叫道:“你可听见了?他们都在院子里放烟花呢,你先泡着,我去看看再回来。”他拉住她,“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真想看,我以后把江滨的那个公园包下来,再运两大货车的烟花来叫你放个痛快,到时都不用你去看人家的,都是其他人来看你哩。你现在巴拉的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泡水挨孤单,我可是不依的。”
    她先是散下自己的头发来,再把裙子脱了,却留下肉色的内衣内裤,看着他,转个身后坐进水里。有琴摇暖问道:“通共也才几个月没见而已,这腰身怎么就粗了这许多?或者是透过水看显得肉多,或者是胖了,难不成是有了?唉呀,这可了不得!”观时打开旁边的金线描边梭骨瓷小盒,拿出精油及浴盐等物倒在水里。她爬向他,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骂道:“你才有了呢。我跟那滥小子混的时候,是住在他妈家里。他那疯子娘说怕影响他那个呆儿子考研究生,不让我们睡在一块呢。你放心吧,我这身子当初离了你是怎么样的,现在回到你身边也是怎么样的,都没叫他碰过呢。”她没说几句又哭了:“你倒好,现在反而疑起我来了!你是不知道我离了你身边有多苦,不知我吃了多少苦,心情不好就整日吃那些冰淇淋和巧克力,哪有不胖的道理?别以为我傻呢,我现在只是胖了一点,就叫你嫌弃了。你反正有的是钱,比我年轻漂亮的女孩怎么会找不到呢?”她又叹气道:“我就知道,这世上没人能靠得住的。你要是嫌我,就快走吧,我不怪你,要怪就只怪自己命苦。”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寒露)

    他看着浴室天花板上的双层白色雪灯,里面是个发出橙色光的椭圆形灯泡,外面再罩一个乳白色的蚌形灯壳,每过十秒就有雪花状的浮飞物在那里漫涌,这便是雪灯名字的由来了。有琴摇暖问道:“这房子里的灯倒是别致精巧,都是直接从商店里头买的还是请人定做的?”观时止住哭,也抬头看了许久的灯才说道:“那些都是我妈闲时整的,是她自己做的。”有琴摇暖叹道:“她倒是个人才。”观时应道:“我们家虽都是女的,但比起你们男人可是一点不差的,都是各有神通的,仔细追究起都有各自的好处,皆有一双好手。”他笑问道:“这样说来,你也有双好手喽?你的手又有什么用,又是什么样的好处?”

    “你的背好么?”她靠近他,呵着气问道。

    “好好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有哪里酸的或者痛的没有?”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你转过去吧。我给你捏捏,你就知道有没有。”

    “那有什么不好的?不怕你累,就怕我这背受用惯了,以后天天叫你捏呢。”
    院子里原来种樟树的地方现在新植了两棵铁树,其中一棵长得甚为葱茏,叶子绿的发青,经太阳一照,更是漆光亮丽,几乎要滴下绿色的汁或者透色的油来,剩下的一棵不知怎么的就招了虫,被吃得只剩下黄秃秃的半边,明明种在同一个地方,又是同样的人在看照,受的也是同样的雨水阳光,却长得一个天一个地,实在也是难解之迷呢。观老太太近来病了一场,天天咳嗽发低烧,天气潮湿时就严重些,天气干燥时就轻松些,每天只吃小半碗的虾米鸡蛋羹和两个无花果,也不上医院,拿回来的药更是不吃,背着人悄悄捣碎了掺在隔夜的旧肉里,再拿去喂给家里的狗和猫,狗倒没什么问题,仍旧活蹦乱跳的;原本八只猫被她药死了三只剩下五只,那五只虽还活着,身上却越发秃起来,轮到日头旺的日子,便发出一种干腥的臭味。

    观老太太终于好些了,总喜欢披条软软松松的人造羊绒毯子在房子四周乱逛,跟院子里所有能迎风摇摆的东西说话聊天。她现在站着看那两棵铁树面前,嘴里喃喃说道:“这世道,都是捧高踩低、嫌贫爱富的,你长得这这样丑,也不高,自然是富不了的,迟早有一天叫人连根拔了去,到那时,可别想我为你说一句好话的,毕竟,这也原是该的。”她见到二楼观响房间的窗台上有个穿黄衣的小女孩在看她,便朝她吼道:“你看什么?你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走。嘘嘘,嘘嘘。”又叫喝道:“你是谁?你又是什么?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浅池吐了吐舌头便缩回身去,向正在画眼涂眉的观端说道:“你家那疯姥姥的病好了么?”观端拿了个樱桃红的唇膏在眼下画个圈,再用手掌轻轻揉匀,“她现在的脑子越来越不中使了,你远远见了她就快快躲开才好,若是走近了遇上就当作没看见,她要是问你话也不要去应答。”她又把脸拍得“呱呱”作响,嘀咕道:“这色怎么匀不开呢?”浅池跳过来,扒开她的脸来看,问道:“你怎么偷你妈的口红来用,她毕竟老了;怎么不去拿你姐姐们的来用,她们虽也比你大,但差距总算是小些的。”观端突然发起了呆,淡淡说道:“她们那样完满美好,哪需要这个呀?”浅池嗤声笑道:“她们只略比你好些,但远远算不上完满美好。我是知道的,她们也是化妆的,尤其是观时,我没事常留意她,碰到说话说得急些时,那脸上的粉都是稍动一下都能下雨哦。”观端仍叹道:“在我看来,她们就是完满美好的,不仅是她,连你也是;只有我是差劲的,鼻子又大又钝,像蒜瓣一样的形状大小,听说这就是蒜头鼻哩,嘴巴也是往里缩的,眼睛虽然大些,却又黑的少白的多。我妈以前给我们姐妹存了钱上大学,我大姐二姐都没上成大学,用了那个钱做了其它事,我想我也用不上了,将来就用那些钱把这张脸给重新捣腾下才好。”浅池再次抓捧了她的脸大力摇,说道:“不许你说这个。”


    “有什么难的,你要是不让我说,那我就收声不说了。”

    “不,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这是什么道理,又叫我说又叫我不说的。”

    “不许你说你是差劲的,其它还是能说的。”

    “那我就说,我不是差劲的,但你仍是完满美好的。”

    观响手提一个长满棕色铁锈斑花的工具盒子踢进门来,沉脸冲着两个小女孩喊道:“都出去!我要换灯。”她女儿疑惑道:“不是都亮着么?好好的灯为什么又要去换它。”观响不耐烦道:“那灯我看腻了当然要换。这是我的房子,看哪个不顺眼就换哪个。叫你们出去就出去吧。”直挺的走廊每隔几步就放一个青漆底五彩凸金线的大铁盆,是防雨天里房顶漏用来接水的,不过这个海滨城市是不常下雨的,一年统共就三五天有雨,那些碗大部分时间成了摆设,就是观老太太有时把掺了药的隔夜肉片放在里头引家里的那些狗或者猫来吃。两个小女孩从观响的房间跑出来,一路上把那铁盆子踢得“咣哩叮铛”的响。她们跑进观时的房间,不一会儿又相互推着跑出来,边笑边跑道:“好寂寥的房间,都是灰哩,怪脏的。”

    “不是脏,只是旧而已。观时搬出去了,那里许久没人住才那样。”

    “她搬到哪里去了?怪道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我也不怎么知道。听姥姥说她搬到钱袋子里住去了。”

    “你那姥姥疯成那样,她的话可信不得。要我说,钱袋子怎么住得了人呢?真要住奇怪的地方也该住到饭袋子里,总归是饿不死的。”浅池边跳边笑。

    “饭袋子也是不好住人的,久了饭会馊,人也会臭。”

    她们又附在观面的房门上听了好一会儿,一个问道:“你听见了么?”另一个用问题来回答她道:“我 听见什么了?”

    “你没有听见有人在说话么?”原来那个问道

    “是什么人在说话?说的是什么话?”后面那个又用问题来答。

    “是两个女孩在说话,一个说:‘你听见了么?’另一个就答说:‘我听见什么了?’原来那个就问:‘没有听见有人在说话么?’另一个就说:‘是什么人在说话?说的是什么话?’”

    原来那个去抓另一个的头脸,笑闹道:“你真讨厌,你耍起赖来真讨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霜降)


    浅池与观端互相推着闹着就摔进门去。床上原来躺着的两个人都坐起来,观面骂道:“用嘴屙屎的混蛋,进来做什么?可是妈妈叫你们进来的?都麻利儿快点地离了我这里,再敢迟一步,等我下得床了,还不一个接一个地踩碎你们!”说着作势就要跳下床。两个小女孩大声尖叫着冲出来,浅池问道:“那床上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对方答道:“哪里来的男的,可不都是女的。”

    观老太太在底楼储物间转了许久,又找了许久,推出一辆双轮铁皮小斗车到铁树边,她四外张望,又在那两棵树旁绕了许多圈,发呆了好久,才从车斗里拿出一把铁铲来挖那棵长得好的铁树。观端和她朋友此时追到这里来,摇手大声呼到:“错了,错了,该铲那棵黄的坏的才对,姥姥倒砍起长得好的这棵来了?”老太大极为嫌恶地看着她们,喝道:“哪里的错?我活了多久,你们又活了多久?我屙的尿都够你们洗一辈子的澡哩,还轮得到你们这两个话都说不了整句的女娃子来指教我!这棵长得好的好活了这样久,抢了那棵可怜的丑的树的肥去,只会欺负人,再不该活着,该让那棵长得坏、却又可怜的活得好才对。”两个女孩站着不走,睁圆了眼看她。老人也不再管她们,依旧去铲地下的土。浅池跑过去蹲在地上,双手摊开护住地上的土,说道:“你铲子在哪,我的手便在哪。看你怎样整?”
    观端叉腰站在旁边看着,她见观姥姥的表情没有变化,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惯性又或是顺手的因由,手里的铲子仍往下坠,马上就听见浅池惊天呼地喊起来,整个人坐在松软的泥地里,左手扶着右手,右手食指上半边早掉到土里,上头鲜红的血跑得飞快,排着队一滴连一滴地跳到树根处往外翻的松绵碎土上。

    观老太太吓得挑着小碎步向屋子跑去,嘴里轻声说道:“你忍一忍,缓一缓吧,我去找胶水把它粘回去;别叫别喊,能粘回去的,一定能粘回去的。”,又正冲撞上从屋里头冲出来的狗,被那蠢笨的畜生一个绊提,又一甩,就坐在一个满是腐泥的大花盆里,那盆里原先种着比人还高的仙人掌,开了一次花就死了,后来全部烂到里面,从此往后,那盆里的土就不见干过。观老太太现在被种在那盆里,挣扎了许久都起不了身,长久在那里“嗯嗯哼哼”叹着,后来缓过气来,才骂道:“你们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这个屎盆子也不清理出去,到头来还是我受罪!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早死,告诉你们,我偏不死,我气死你们,等你们都死了我才舍得死哩!”


    观端先是大声喊妈,再往前凑近去瞧浅池,见她还是嘶腔哑声地哭着,忽然觉得腹腔里多了一股汽流,从下往上,冲了她的舌唇牙才窜出去,引得她“哈哈哈”大笑,如何使力都停不下来。狗儿也冲到她们跟前,在地上闻了几个回合,叨拾起断指就跑了,观端指着远去的狗笑得更为大声;观响终于跑下来,抱起浅池去找车,吩咐观端道:“去,快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些冰块来把那断指存了。现在马上去医院还是来得及的。”观端指着在院子墙根提脚小便的狗笑道:“呵呵呵,指头早被那狗吃了,哈哈哈哈……”

    一个身形瘦弱的中年男子在自动贩卖机前买水,投了好几个硬币进去,却从那里掉了个包巧克力下来,他便苦塌着一张窝瓜脸四处望,想发火,又好像不敢。他老实窝囊惯了,怕动静大些就会使得空气都生起气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护士走过来,叫他帮自己拿住一个拐杖,她摇着那贩卖机,直到掉下一瓶水来才停手。那男子拾了水,把巧克力给那护士,笑嘻嘻地去拧水,兴许是一边手把瓶子握得太紧了,盖子刚落,就见瓶里的水往外喷,到整得他头上脸上都是水,往下滴滴答答掉在脚面上或者地上。这看似平常的境况,倒把观端看渴了,向她妈妈要钱买水。观响正给浅池的父母打电话,那头开的是免提,这头只听见混乱的嘈杂声,有人在哭,更有人在咆哮。她打开观端伸过来的手,咳了浓痰在地上,再踩踏上去,来回挪脚转圈,把浓稠的粘液碾碎,好像闻到一股酸腥味,张嘴伸舌做出要吐的腔调出来。
    观端跑进医院电梯,不一会儿又从员工楼梯那里走回来,手里拿着一盒烤华夫饼和一瓶果子露。观响边摸自己裤子上的口袋边问道:“你又偷我的钱去买零嘴。”小女孩膨着嘴喝那果子露,含糊不清地说道:“这些是别人给的。”观响问:“胡闹!你在这里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好好的做什么花钱给你这个,莫不是人贩子吧?”观端转身又跑了,她正要去追,却看见有琴挥炎提着一个用干芦草编织的大篮子站在她后面,篮子里是用各色彩油纸和蝴蝶结包装的礼品。她问他:“我们多久没见啦?是谁告诉你的,实在没料到你会来,如今你却来了,说明你还是有心的。可是她跟你说的?”他龇着牙笑道:“他?什么他?哪个他?”观端诧异道:“大概是观时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可是吓着我了,都是血,掉落的指头也找不着了,小姑娘哭着喊着像是要晕过去,到底又还是没晕过去,也真够可怜的。她父母正赶过来,在电话里听上去很生气,若真来了是要吃了我们的。”

    “哦,原来你说的她是观时。我们虽然一同个院子住着,但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中间隔了两米宽的沟渠和一片榆树林,要不想见也可以不见的,我这几个月连摇暖的面都不怎么见的,何况是她,何况她从来都是看我不上的。”

    “我好有几个月没见过她了。偶尔打几个电话也是说不上几句就听见她喊嗓子哑,要不就说电话拿久了手酸,因此都说不上一句整话就挂了……”

    “你倒先坐着,我还有人儿要去看看,有病人在这里等着我去探访。”

    “这也奇了,除了我,你还有什么人要去看的?”观响打趣道。

    “我还是实话跟你说罢,反正你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我先前并不晓得你在这里,更不是为了你才来的。”

    “那是为谁?”

    “一个女孩,和观时差不多大的女孩,也许比她大个两三岁,总之差不了多少。”

    “是你女朋友么?”

    “唔。可以这么说。”

    “她怎么样?哎呀,我怎么这样笨,问的都是傻问题,她既是年轻的,肯定是好模样的。”


    
    “其它都好。就是不懂保养,总是熬夜玩游戏,玩得那样迟不免就要吃宵夜,而她就只吃蒜姜酒爆炒蓝花蟹,吃久了就出问题,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的,现在在这里头都混拖了好几天了。”他看着他,但又迅速低下头去。他想自己还是钟意她的,但又觉得自己不该钟意她。

    “她现在的肠胃病着,饮食要清淡些才对,你偏又拿了这一大篮子的巧克力呀派呀馅饼呀或者糕点给她吃,可不是给柴油车加汽油吗?可要坏事的。”

    “这些是给照顾她的护士的。免得她夜里要水要茶什么的别人不爽快应答呢。”

    “你想得真周到。你从来都是周到的。”她听上去是惋惜的口气。


    “现下的年轻人,都不愿意长大,仍然像个小孩子。我若不多费点心,放她自生自活去,用不了几天,肯定就混闹个支离破碎的样子找回我来。我不多操点心是不行的。”他听上去老成许多,但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既这样说,你快去吧,那里的人正等着你呢。”观响慢慢地偏过头去看洗手间前面接水机上方挂的四方紫灯捕蚊铁丝笼:苍蝇蚊子飞进去就往那烫且淡的紫色灯管上撞,刚碰上就粘住,两边的翅膀先融了,软且腻的圆秃身子尽全力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贴在上方缓缓扁了,与其它同等遭遇的同类一道用这样大、这样不可挽回的代价极为认真地描了一幅脏且臭的画。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立冬)


    那样不堪入目的一个画面,总是叫人嫌弃或者厌恶的。有琴挥炎早不见了踪影,她突然觉得喉咙痒得紧,便做出呕吐状来,于是就跪在地上咳了许久,但是一直都没有个所以然的结果,连个浓痰都吐不出来,只啐了些微不足道的唾沫星子在地上。她一落座就哭了,漏豆般地淌下泪来,哽咽道:“当初说什么爱呀情的,假未必假,但必然是短的; 看来他终归是嫌我大他那许多岁。”

    今天以前,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像是三个月,又像是三年,恍惚就是三辈子以前,但她仍记得那晚的场面:当晚他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粗的粗、细的细、打横的打横,打竖的打竖给整理好了用个结实的锡铁盒子装了关上,再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要看时拿出来开了盖就一目了然了。
    她和有琴挥炎原来打算到他们家新开音乐餐厅去吃晚饭的,后来两个人在她家的洗手间费了好半天的功夫赶走了一只四彩色的长冠大肚蜥蜴。他们为庆祝这个事,各吃了好几杯雪梨酒,醉倒了睡过去,等醒来时外头的天黑漆漆的竟渲得十分均匀。有琴挥炎道:“天这样黑,肯定迟了。那新店客人多,他们肯定把我们预留的位子给了别人,今晚不去也罢。我们就在这里随便弄点东西来吃就罢了,你上次做的那个奶油烘咸宽面我当时就很爱吃。”她摇晃着起身去翻冰箱,找了半天统共就得了一个青柠和三个小又丑的洋葱,还有半打鸡蛋。她便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喊道:“其它都没有了,就鸡蛋还有几个,我们炖两碗鸡蛋来吃还是能够的。”说着就顺手把鸡蛋扔在地上,瞪着或黄或白的弯延流涎看了好一阵子,笑道:“我眼花手又钝,都怪我罢,或者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错,瞧我们两个做的好事,这会子连两小碗炖鸡蛋都吃不了了。”


    他走过来,轻轻掀开她且厚且油且重的头发,露出后面红到发黑的脖颈,他伸出小指,只用指甲轻轻抠挠她粗脆的皮肤,并凑在那耳朵上问道:“受用不?”她先只感到痒,只觉得好笑,不一会儿那些痒意长了脚般四处跑,等落定了场所就步调一致地跳起舞来,令她全身的骨和肉都跟着弹起来,使她全身通透爽快,甚至连胃里都好似长出蝴蝶来。观响“嗯嗯嗯”低声哼着,又吐气说道:“不得了了,受用得很哪!不完满的是这头受用了,那头肚子又饿得慌;想叫你停手又舍不得,想让你继续也不大情愿。”他提议道:“你到女孩子的房间瞧瞧,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填肚子的东西来?“观响果真在观面的房间里找到一大包奶酪味的棉花糖,又在洗手池下方搬出一铁桶的自酿葡萄汁酒来,笑道:“我们把燃气灶调小火烤棉花糖来吃,用小铁杯舀这汁酒来吃,倒是是我们自创的专属晚餐了,也算得上是新意。”
    不管是喝的还是吃的,总之入腹的都是糖,不多时就饱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躺到餐桌旁一张竹片编的长椅上,观响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从下巴往上摸他的脸,等拂到头发时才发现那里比往常拥挤热闹些,问到:“看来返老还童并不只发生在书上电影里,你这头发怎么越长越多了?可是因为和我处久了,愈发认为自己年轻就真的往回长了。”那人也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道:“我新近植了发。”说着就送了脑袋过去让她看个仔细。她便从他的头发开始,沿着额头鼻尖一路亲香下来,现在轮到他“吱吱”笑着说:“快停手吧。不仅痒,而且麻呢。”那个人怎么一笑就停不下来了呢,一时失了力,就掉到她身上,而对方略微感到疼痛,闷哼一声,从鼻腔里偷偷喷了一口气出去,恰逢他正把自己身上的的米黄色暗格纹的灯芯绒裤子脱了往屋内空中扔,偏巧与那口气撞上了,又吓得它抢命般往窗外的逃去,引起成片惊慌,也使得天上的半片月亮随势躲到成团灰蒙蒙的絮棉云后面,夜色更加重沉下来。


    竹椅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兔毛线织的仕女提灯图,只见红通通的一大片趴在苍白且慵懒的老墙上,头上的发饰不消说是红的,身上的衣服是红的,脚上的绑拇指布鞋子也是红的,脸是红的,甚至连手也是红的,瞪眼往那里看久了,再看其它地方却全是黑的。有琴挥炎随意感叹一句:“以前在你这里可从没见过这景象。”她顺着他的眼神儿望过去,应道:“那是我那个癫妈照着观时小学美术书上的一张图整的,挂在那上头都十几年了,怎么现在才见?”他摇头笑道:“不是说它,是说它旁边的那个。”观响再瞧,原来墙棱那里结了张蜘蛛网,两只小指指甲般大小的八爪虫正叠在一处儿,互相抱着摇着,晃得那刚织的线网好似要破开散架,但始终没有破开散架。她叹道:“我听说有的虫子欢好过后一方就会吃掉另一方。”

    他问道:“为什么要吃一个要吃掉另一个呢,莫非这一个太爱另一个了?”两个人又盯着那蜘蛛网看了许久,并没有看到那期料中的一方吃掉另一方的场景。他们最后都看厌了,未免有点失望,有琴挥火笑道:“管它呢!只是那些下三不入流的臭虫才那样;我们是人,对它们来说可是神,决不做那样的事。”


    
    并没有感知到凉意,可见并没有风,不过旁边窗上松塌塌吊着的墨青色搓棉球珍珠绒布帘子却卷起一个角子,叫里头的人看见外头乌漆漆泛光的天,不多时那躲在云后的半个月亮慢腾腾潜出来了,并没有招来多少亮,只是让人看久了就会厌恶起自身的孤独来。只要活着,寂寞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后头。他边抚挲她的肩膀边说道:“你身上的这层皮倒是越来越厚脆了,像刚出油锅的半面半米油条,碰上去是硌手的,吃起来还是香的。”她挖开他的手,又揉起他的手来,说道:“年纪大了,哪里还找得出半块好肉皮来?”他又问道:“你是天生就这一身红壳么?”她暗地里恨他,认为那人对自己的新鲜劲过了,现下正嫌她老呢,表面仍是一团平和气息,她便笑道:“这话问得奇怪,我又不是龙虾,哪里能天生就是红壳呢?”他们后来也躺腻了,夜色虽是冷情凉意的,但终归是转睛了,这两位还是决定去那家新开的音乐餐厅吃点东西。

    “在周末会请小有名气的歌手来唱歌,不到两点是不会散场的。”有琴挥炎告诉她道,只是他为什么不早说呢,又为什么现在还是说了呢?

    他们两个在那里吃了炸得又硬又黄的甜心竽头和凉得冻脑子的芒果冰淇淋后就回来。有琴挥炎刚进浴室就小跑出来,挺着脸道:“身上不怎么自在呢,今晚我还是回去睡罢。”她送他到大门口,他又有话说,一副要哭的样子,“总觉得明天要大病一场,果真那样的话就不过来了;如果并不那样,待晚些会过来看你的。”她下楼泡很浓的绿茶来喝,他又来敲门,说是一件羊羔皮外套落在楼上,她问道:“你确实那是你的么?从来没见你穿过那样的衣服呀!”心里却暗暗高兴,以为她离不了自己故意找借口回来留宿,未曾想他拿了外套就走了。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蛮夷菩萨(完结)


    次日他果真没有过来,也没有给好打电话。观响觉得这天的天时过得尤其慢,她看着天上的日头,看久了就在暗底里怨它年岁老动作慢,实在是碍事得很哪!她终空没有忍住,吃过晚饭便打了电话过去,总是没人接,发了信息也没得回音。她心下惴惴不安起来,在自己的房子里逛了好几圈,在那里找到一个玫瑰精油面膜,顺手敷到脸上,冰凉的触感含针带刺的,直往她皮肉里钻,她突然觉得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好像也不对,是和摇琴挥炎谈朋友后才又重新活过来了呢!

    迟些,玉米卷上的黄油都结了块,观响并不饿,却将那一盘子黄油都结了块的玉米卷都吃了。她修剪了指甲,尽管有个迷信的说法,晚上修剪指甲伤神打精,但她不管这些,将手脚的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又吃了半盒子的葡萄,这才打了电话给观时。对方说道:“我现在肚子这样大了,大哥哥不让我听太久的电话,说是怕辐射呢,你有事过来当面讲倒是还能清楚些。”
    她因为有个给一部短动画电影配音的活,因此耽搁了大约一个礼拜才过去,还是没有见到有琴挥炎。观时跪在床上,把脑袋塞在膝盖中间,听说是胎位不正,给她做例行胎检的医生叫她那样练习所谓的“正位操”,要练到分娩为止。末了一个头尖肩宽、四肢粗壮的护工将她半扶半抱地安置在一个橡胶坐垫的扶手椅里。观时满身是汗,那圆滚的肚子是一座坡度平缓的山丘,她躲在山后看自己的母亲,躲躲闪闪的,但终归是在看她的,这样兴许是好的,为不想亲近找了个顺当的理由。观时拖着长长的鼻音说道:“我扛着胎,这样辛苦,又在这样热的天,原以为你是来看我才特地上门,竟没想到你是为了打探他的消息才来的。”她停下来吃温水浸过的葡萄,大个子护工拿了牙签挖了里头的籽出来才递给孕妇。她只吃了四个就摇头说不吃了,嫌太甜,吃多了刮喉咙呢。她问她母亲道:“这个葡萄香得很呢,有种蜜糖香,你要是喜欢,带点回去,贵是贵些的,但你是我妈,你未来的女婿又有钱,你们拿去一箱两箱我们都不心疼的”

    观时坐着喘气,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也是成人了,在不在哪里,去不去哪里我们怎么管得着?况且我又不是他妈,想管也管不上。”观响干坐了十几分钟才说要走,听观时说道:“还以为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再看不上我也是要吃了饭才走的。你等 一会儿吧,急什么 呢?”这回她吃了半根酸奶的浇米蕉才接着说道:“我们跟他用同一个园丁。你出去在月季花小露台那里找到一个穿吊带裤的秃头男子,叫阿帮的,令他带你去找那个谁。”花匠把她扔在一个尖顶两层的楼房面前就走了。她上前敲门,一个壮实的老妈子来开门,问她找哪个。她突然怯场,摇头叹气着转身走了。不久又返回来叫门,等对方问她的名字时她又远远地避开了,如此反复数次后,那老妈便不再前来应门。

    有琴挥炎来咨询中心找护士,背对着她。观端从医院门口种的芒果树上采得几个果子,兴奋地拿上来给她母亲吃。观响一面剥着芒果一面看有琴挥炎:他近来胖了不少,头发也少了,只余下后脑勺的那层毛发勉强还算长得密集,他头扁脖子又粗,一眼望过去竟是一个断了柄的牙刷头,或许是一个鞋刷子却是更为贴切些。

    他觉得她正在后头盯着自己看,因此多绕了半圈,假装去洗手间,再从那边的门廊走回去。有琴挥炎现在已记不清当时与观响处了多久,大约只记得决定与她断的那晚做的事、说的话及碰到的人,都是一幅又一幅清晰且散着浓重油漆味的画,被他镀了膜,用保鲜膜包好再放进一个结实的木盒子哩,用重胶封好,放到底层的杂物间,放到最后面的位置,再拿 些砖头盖在上面才算完事。

    
    那晚他们一起到新开的音乐餐厅吃夜宵。他当晚心情好,都给新餐厅里上工的工作人员封了利是红包,不管是新的还是老的。刚吃完那凉得冻脑子的芒果冰淇淋时,他去洗手间,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一老一少的两个服务员在议论他们——一个道:“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了吧?那长得像油条的老女人是大老板未来太太的妈妈,现在她正和人傻钱多的的二老板谈恋爱。世间的事也太难想像了,只敢想不敢看哦!我只觉得奇怪,那大老板的女朋友生下孩子来,二老板又和大老板女朋友的妈成了好事的话,那孩子今后该怎么称呼他们呢;是叔叔还是姥爷,或者是婶婶还是姥姥,倒是有趣得很哪!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觉得有趣好玩才拿出来说说,只要不被她们发现就是好的……”

    他站住了,远远地见到那个发福的、长得像“油条”的女人在吃炸芋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吃,嘴里也喃喃说道:“是呀,等孩子生下来该叫我们什么呢?”这虽是一个低俗且荒诞的笑话,却也是一个大半都是真话的笑话。

    本篇完
    那晚他们一起到新开的音乐餐厅吃夜宵。他当晚心情好,都给新餐厅里上工的工作人员封了利是红包,不管是新的还是老的。刚吃完那凉得冻脑子的芒果冰淇淋时,他去洗手间,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一老一少的两个服务员在议论他们——一个道:“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了吧?那长得像油条的老女人是大老板未来太太的妈妈,现在她正和人傻钱多的的二老板谈恋爱。世间的事也太难想像了,只敢想不敢看哦!我只觉得奇怪,那大老板的女朋友生下孩子来,二老板又和大老板女朋友的妈成了好事的话,那孩子今后该怎么称呼他们呢;是叔叔还是姥爷,或者是婶婶还是姥姥,倒是有趣得很哪!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觉得有趣好玩才拿出来说说,只要不被她们发现就是好的……”

    他站住了,远远地见到那个发福的、长得像“油条”的女人在吃炸芋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吃,嘴里也喃喃说道:“是呀,等孩子生下来该叫我们什么呢?”这虽是一个低俗且荒诞的笑话,却也是一个大半都是真话的笑话。

    本篇完
    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故事?这是一个用烂的梗 ! 原创短篇小说--浮生情絮 污水睡莲

    浮生情絮 污水睡莲

    似水半坐半瘫伏在书房的长桌上,嘴里咬着笔头,哼哼叽叽地不知在嘟囔着什么。她无心念书写作业,打乱桌上的书本文具,站起来,走到落地玻璃墙前,张开四肢,整个人扮作“大”字型贴在玻璃上盯着前院看。一辆银色SUV刚好驶进前院,似水认得车牌,那是她就读的国际学校里一个教务主任的车。那没头发的胖老头自己先开门下车,车后排出来的是个穿粉色连衣裙年轻姑娘。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访肯定和自己有推脱不了的关系,似水“哧溜”一下从玻璃门上滚下地板,飞速爬进书桌后的酒橱暗格。




    似水在里面屏住呼吸,藏了许久,仍不见动静,便走出来,恰好她母亲领着刚才她看到的那对男女进了书房,
    。
    “你瞧你那邋里邋遢的样子,真是看着都倒胃口!快过来和老师们打招呼。”
    “老师好!”
    “你好呀,似水同学。”教导主任满脸的阡陌纵横此刻笑得扭曲起来。在学校里,他从来是不屑理睬她的。
    “教导主任帮我给你找了家教老师来。木老师可是名牌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你要跟木老师好好学习。”
    “木老师是我老家的邻居,她一直都做家教,在辅导高中生这块很有经验。”
    “似水,我是木莲。”粉衣姑娘圆圆的头脸,圆圆的五官,圆圆的身段,一副天真无辜、人畜无害的样子。
    木莲在周内都是晚上来给似水辅导,有时太晚了,就会留下来过夜;周末有时周六来,有时周天来。几星期过后,似水竟渐渐的开始喜欢上这个做事刻板,说话干脆的家庭教师,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不像以往的那几位家庭老师般,去刻意讨好她。
    “木莲老师,你害怕雷电吗?”一个雷雨夜,似水钻进木莲的被窝。
    “刚开始是怕,但经历多了,都已经麻木了,也就不怕了。”木莲包住似水满是冷汗的双手。
    “我怕。”
    “不怕,有我在呢。就算我不在,也还有爸爸妈妈。”
    “爸爸经常出差,参加演奏会,等他回来,我们就搬回老屋住。至于妈妈,我就是再怕雷电也不能随便钻她的被窝,她嫌我邋遢。”似水的父母亲早已离婚,二人共同抚养似水。
    “你妈妈和你爸爸一样爱你。”木莲善于观察,她注意到似水母女之间的疏离,但该说的客套话还是要说。
    “我爸爸过两天回来,到时就可以搬回老宅了,老宅花池里的睡莲就要开了……”似水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她经常在木莲目前提起自己的父亲。那家教老师意识到这个女学生对自己父亲的情感依赖或许已经超越正常父女间该有的范畴。
    夏日的午后是黏腻的,更是霸道的,如一个不讲理的泼妇,总是用野蛮填补欲望带来的空虚。似水被一阵嘻笑声吵醒,她拖着沉坠坠的身体进到书房,是她父亲回来了,但此刻她却兴奋不起来:木莲和年领焰正举杯对酌,相谈甚欢。
    “爸爸。”
    “你醒了,我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见你在睡觉。到书房来,看到木老师正在给你做教案,她刚和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的孩子……”
    “嘿,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妈妈。”
    “你找她做什么?”
    “跟你无关!”
    “你不知道么?叶姐她昨天就去越南工厂了。”
    似水在门口停下,“爸,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想干什么,我的小公主?”

    听到父亲叫自己‘小公主',似水的本就细窄的长脸铺坠下来,她过去插到那俩人中间,挽起父亲的胳膊,硬生生地在老旧乌化的窗帘布上拧兑出一个滚边参差不齐的破烂铜镜来,细细一闻,是水土混合的霉味。
    “最近新上映的一部文艺电影,大家都说感人呢,我一直等你回来一起看的。”
    “什么电影? 现在就去吗?也叫上木老师。”
    “木老师早就看过了的。”似水对木莲眨眼。
    “今天爸爸有点累,就让我在这里看你们学习,跟你们聊天,好不好?”
    “不好。”穿堂风钻进玻璃门,使劲地往似水脸上挂,不消一会儿,她的脸鼓将起来,好个才灌好气的足球,紧绷绷、硬挺挺的。
    “好了,别生气了。爸爸和你去看电影。”
    “那我先回去了。”木莲放下高脚杯,她酒量浅,有点带不住,才走到年领焰面前就往他的怀里沉,“哎呀,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他甩开女儿去扶她,“木老师醉了,路都走不稳怎么回去,还是我送你吧?”
    似水跺脚,“爸爸,电影就要开场了! 叫老吴送老师回去。”
    年领焰双手轻轻扶住自己女儿家庭老师的腰,他低下头附在她耳朵上说:“明晚似水就回老宅了,到时我叫人去你学校接你过去。”
    木莲轻轻推开他的手向前走去,末了她回头扶眉提眼地看他,笑颜里的春光包罗万象,“知道了,年先生。明天见,年先生。”
    院中池塘的水污绿斑浊,如一块三间教室大小的旧年毯子浆烫在四方方的陈年棉胎上,没有生气也不一定是坏事。池塘周围零散地喘着些睡莲,她们的叶子都黄腌腌的探在水面上,喘不过气来。
    “那些睡莲还会开花吗?”木莲问道。
    “前几年还开,今年还没开。爸爸说是因为今年时令比较晚的原因。”似水捡起脚边的小石仔向睡莲扔去。
    “可能是你爸爸今年比较忙,疏于照顾才害得那些可怜的水草耷拉成这样。”
    “我爸爸才不管这些。我看是那个新来园丁偷懒。如果过两个月花还不开,就把他推的进池塘做花肥,谁叫他该做的不去做,不能做的偏要做。”
    “你爸爸可能醒了,我去看看。他不是说等会儿醒来后带我们去看音乐剧吗?”
    今天的音乐剧异常沉闷,台上的演员只知道在那里使劲干嚎。似水哈欠连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昏睡过去。整个剧场突然安静下来,原来是中场换幕休息,似水醒过来,身边的两个座位是空的。她出了剧场,在大厅瞎晃荡,最后买了些零食回到坐位。不一会儿,那俩人陆续回来,衣衫不整,呼吸粗重。似水假寐,垂着头,垂沉的眼帘只是虚掩着,她瞧见家庭老师的手放在年领焰的大腿上,自己的父亲慢慢揽住木莲,终于低下头去吻她。
    音乐剧散场,场内灯光大亮,木莲原来脸上的胭脂口红大半都沾黏在年领焰的唇上、脸上及衬衫领口上。似水走在木莲后面,剧场的出口都在看台的顶部,快到上头时,似水突然向前扑挂,她抓住木莲裙子上的腰带,顺势往后一拉,再一避,家庭教师如沾了结块糖浆的老鼠下灯台般,“哃哃叮叮”地滚下楼梯去了。这一滚叫木莲在医院躺了三周.
    木莲出院时,似水坚持要跟父亲一起去接她。她们坐在车后座,似水紧握木莲的手,眼闪水光,“姐姐,对不起。”
    “傻孩子,呵呵,我没事。”
    似水的母亲捎过信来,她已从越南回来,叫似水回去跟她住几天。
    “真讨厌,我不想回那边,爸爸!?”似水杵着筷子在米饭里刨,饭粒洒得满地都是。
    “乖一点,过两天有电视台要采访她,你明天过去住几天,等采访结束就回来。”
    似水使劲地往箱子里甩衣服。箱子太满了,盖不上,“木老师,你帮帮手?”没人回应,似水记起木莲之前给自己布置了作业后就走出去,再没回来过。
    父亲的房门紧闭着,她试着用手推,纹丝不动。似水附上耳朵,房里规律性的男女欢爱合奏震荡得空气波波嘶嘶的响,这扎肉的刺杂鼓捣着她的耳膜,直往胸腔里去,如寻血追味的蚊蚁恶虫,在那里占窝为营。

    似水看着面前给自己讲题的木莲,有点发怔。
    “似水,你有没有在听?”
    “木老师,你的丝巾真好看。”
    “好看吗?”
    “好看。是我爸爸送的?”似水抚摸着书桌上的巴黎铁塔摆设。
    “专心点。你妈妈叫你做完功课赶快下去,电视台的人就快到了。”
    楼下的大客厅今天好不热闹,电视台来了三部中巴车,现在房内满满当当都是人、设备仪器、嘈杂及忙乱。
    “赵妈,你去楼上看看。不知似水课上完没,叫她下来在旁边等着,等会子还要拍照。”
    “似水自己下来了。看,不是站在那儿?”赵妈往楼梯口指了指。
    “唔,今天的水儿都往上走哩,真是奇了,还自己下来啦!平常叫她做点事都要三请四约的!哦,这脸怎么花了,叫电视台的化妆师给你上点粉。赵妈,你带她过去化妆……”
    似水手里拿本《大战邳彤》在看。没声没响的,密集的雨点抖沙般覆盖而下,老宅池塘里的水黄绿交杂穿梭,脏哄哄的往上挤,眼看就要淹过新开的那朵睡莲。似水放下手里的书,呆呆地看着池塘,睡莲居然开了,什么时候开的,她竟没留意。她只记得那天自己的脸被年领焰打肿后就跟他回到老宅,然后李主任来了;再然后园丁给池塘换新水;再后来来了一对农民夫妇,灰灰的脸,灰灰的眉眼,灰灰的言行,听年领焰的司机说是木莲的父母。哦,对了,木莲,似水终于记起木莲,好似年领焰打肿她的脸就是因为木莲:电视台的人很晚才走,似水回书房收拾书本。他父亲推门进来,“累了吧?你妈就是喜欢大家为她折腾。”她抱住父亲,用力吸气。年领焰轻拍她的背,问道:“木老师呢,走了吗?”似水“嗯。”了一声就低下头看书本封面。他又说道:“她都没接我电话。”似水又“哼”了一声。
    年领焰自言自语:“是不是电话没带身上?跟她说好今天给你上完课后回老宅找我的,怎么?……我再打给她……”他拿出电话拨快捷键,铃声是从书桌后的储酒室传出来的。他看见摔在地上断成两半的巴黎铁塔摆设,警觉起来,推开女儿,去储酒室探究竟。似水呆呆地站在那儿,死盯着从门缝露出的丝巾边角,她哼起小调来。她在等她的父亲出来。

    本篇完
    婚姻是邂逅的最好结局,邂逅是婚姻的最坏开始

    浮生情絮 云雾机缘

    他坐在机场的贵宾候机厅,百无聊赖地扔开手中的电子书阅读器。 他环视四周,视线落到贵宾厅玻璃墙外的走道上, 这是南方最大的机场,每天的客流量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 人来人往, 尘生平浮:有人拉着行李箱低头匆匆而行,有人成对作伴相谈甚欢,有人走走停停如无魂机器,不知此身何处……赛师收回目光,毫无缘由地叹了口气后重新拾回电子书阅读器,但拿在手中只随意读过了两三行便又将其丢开一边。他闭上眼睛假寐,广播里传来他此次将要搭乘的航班由于临时发现的引擎故障正在修整,可能晚点两个小时……

    他烦不胜烦。赛师赶着回家给即将满五岁的儿子过生日。如果晚了,小题大做的妻子又多了个借口跟他吵闹。妻子是个律师,口才优,记性好,更擅长和自己的丈夫比武斗法,他可不想又叫她多了个无理取闹的法器。“归根究底,她只不过是想我多放点注意力在她身上罢了。女人们真是奇怪,得寸进尺是她们的天性,无理取闹是她们获得乐趣主要方式,好好的日子不过,老是喜欢瞎折腾。”赛师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道,现在一想到妻子他就头疼,“真是不可理喻,为了一点注意力就搞得鸡飞狗跳的,太不像话了。”时间才是万物之主神,能沧海桑田,也能移星转斗,更能蛊惑万生心性,也就才几年前,赛师恨不得天天和妻子腻歪在一起,他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到底是自己变了还是妻子变了,抑或是周围的事物都在变只他没变?

    他经常问自己相同的问题。

    “你变了,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 越来越叫我认不清了!”上周妻子在他出门前又找事跟自己吵了一架,她指责他小便时未把马桶圈提上去,污水弄得到处都是。他甩门而出,希望能把妻子的歇斯底里关在房子里。他懂得妻子说的是气话,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很满意当前的外貌状态--身形挺拔,气质儒雅,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自己的事业朋友圈中,他绝对是鹤立鸡群的。赛师事业有成,是个名人。他制作并主持的电视脱口秀排名全国第二,粉丝遍及不同的性别及各个年龄层。贵宾候机厅里已经有人认出他来,当作不经意般,看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他朝对方笑笑,看着两个大约三十左右的女生正起身,要往这个方向过来,赛师急忙作势要去卫生间。


    去完卫生间回来,刚才那两个女孩已不在候机厅。原来的两个位子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跟赛师差不多年纪,低头刷着手机;女的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圆脸,四肢修长,身材匀称,很漂亮。那女孩像是第一次进机场贵宾厅,好奇地四处张望,她的视线稳稳当当地停在赛师身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她正在对他笑。赛师的心“咯噔”了一下,短短几秒钟,脖子和脸都胀热迅速,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回望那个女孩,并礼节性地朝她笑笑。那女孩维持原来的表情和姿势,仍旧对着他笑。

    女孩拍了拍身旁的中年男人,另一只手伸长了指向赛师这边。赛师反射性地直起胸膛,向他们摆摆手。她身旁的男子抬起头往塞师的方向看,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眼瞳钟摆一样地左右颤动。那男子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女孩撅起嘴,显然不满意男友人的反应,但这种状况没持续太久,她很快恢复笑脸,兴趣盎然地与他相望。女孩面前走过一位机场地勤人员,她拉住他说了几句话,地勤人员随即转身向他走来。赛师的所有神经顿时被一把揪起,地勤人员越过他,径直向后面走去,原来他是去他后方吊柜里电视机的音量,电视机宽长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老旧的喜剧片,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对面那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看他。

    赛师有点尴尬,原来只是场自编、自导、自演、自赏及自评的滑稽戏。他只能笑笑,自我消化这不请自来的糗愧,再次拿起电子书阅读器。他好想给自己狠甩个大巴掌:好歹也是个名人,多少也见过几个大世面,怎么就像腌不透的黄瓜般,一副呆木不脆的愣头青模样,真是蠢笨得令人憎恶。话说回来,近几年来,主动往自己身上贴靠的异性多得都要令他失去点数炫耀的念想,在那些女人中,有不少在外貌、财富、年龄或者才情里头至少都拿得出一两件出手的,而自己从来没有偏移过:一方面是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对吵闹上瘾的妻子已消耗掉自己不少精力,他实在抽不出心思来学那些同仁们在风花雪月中算计玩转;另一方面也是最根本的核心原故—还没有碰到真正叫自己动心的。

    赛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孩边看电视边吃芒果。她的吃相并不好看,浓稠的果汁从女孩的指缝间往下徐徐流淌,弄得整只手溪涧交错,眼看黏湿的液体就要沾碰到袖口上,女孩竟直接捧上嘴去舔吸,就在此刻,赛师全身筛掠过阵阵颤粟,像被闪电击中般,接下来的几秒内,他觉得自己进入了真空,好长一会儿都处于完全无意识状态。
    他直白的注视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同他对视而笑。看着她身旁的男子离开座位,赛师很想和她说上几句话,他找好借口,准备过去搭个讪。他正要起身,候机厅里突然响起广播,飞机出的故障已经处理好,机组人员在请乘客登机。女孩迅速拉起两个行李箱,向中年男子追去。赛师静静地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等地勤人员来请后才登机。

    他坐在头等舱的前排,还没有等飞机的轮子离地就睡着了,然而睡着没多久就被一阵气流给颠醒,看见正前方的液晶屏幕上正在播放他的脱口秀。后排有个女孩子看得起劲,不重不轻的笑声时而快、时而慢地挑拨他心间积灰的老旧风铃。好不容易等到广告时间,赛师起来去卫生间,眼角余光扫瞥后座,正是那个女孩,她喜欢自己的节目! 经过她的座位时他低下身,从地上捡了样东西给她,“这是你的太阳镜么?”

    “是的,谢谢。哦,是你! 噢,你好!”

    赛斯哼着小调洗过手,又顺便滤了点水理头发。

    “叩、叩、叩!”三次轻轻的敲门声。

    “不好意思,里面有人。”


    “叩、叩、叩!”又是三次轻轻的敲门声。他顿时心跳加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叩、叩、叩!”还是三次轻轻的敲门声。他动作飞快连贯,将门外那个人拉进来。

    赛师合上童话书,关掉儿子床边的床头灯,他走到卧室正想推开门,摇了摇头,转身踱到书房。坐在书桌前的厚实皮椅里,他给自己倒了杯洋酒,晃着手中酒杯,对着灯光,琥珀色的液体上窜下跳,摇动的浪波伏摆着层层叠叠的魅惑曲线,他的思绪被牵引回若干月前的那个飞机卫生间。女孩气喘嘘嘘地贴着他,身上只松散地披着及腰长发;赛师紧紧地抱住她,怕一松手怀里的瓷娃娃就要掉地上摔个粉碎。赛师身上仅挂件理曲纹皱的衬衫,他用下巴摩梭着对方的额头,“你好美,真的,你好美!”

    “我一直想联系你,”女孩抬起头看他,“每次看你的节目,我都会发白日梦,梦想有一天能跟上你见上面,能和你说说话。我料想你见到我的话肯定会中意我,喜欢上我。我加入你的粉丝会,当你和粉丝互动,我真的好想跟你打个招呼,但我不敢,怕你不理我,怕你忽视我。”

    “噢!”他很受感动,憋半天就挤出一个字。

    “你不知道我当年有多仰慕你!我甚至不敢看任何关于你个人生活的新闻,后来还是得知你早已结婚生子,我才慢慢把这份心思放下,尝试谈恋爱结婚。今天,在这里,我们碰到一起,简直是在梦里。”

    “是的,真是梦呢。是一个能叫我年轻二十岁的梦。”

    “啊?”女孩睁大眼看他,眼里的纯真无辜是实打实的美好,真叫人心动。

    “能年轻二十岁总是好事,更是好梦。但最美好的梦,却是最难也最想成真的梦。”他暗自做出了决定。

    “……”

    他拿起手机,拨出存为“编剧五号”的电话号码。

    “哦,喂。”电话那头鼻音浓重。

    “嘿,是我。”

    “哦,哦,你等我,我去客厅接。”接听电话的人清醒不少。

    “你,你好吗?不好意思,现在才给你电话,我最近……”

    “天哪,真的是你么?我就知道你会打给我的,”女孩的声音在颤抖,“哦,我还以为你将我忘了呢,我天天在等你的电话。我本以为你早忘了我,没想到你还是打来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我的,哦,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

    “呵呵呵。”电话那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几乎插不上嘴,赛师不禁感到烦躁。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跟我的姐妹们说了咱俩的事,她们兴奋得不得了,都想见见你呢。”

    ”啊!你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了? !”
    她听出他语调里的不悦,急忙解释道:“我只跟我那两个最好的姐妹说,其它人我当然是一个字的不会透露的,甚至我老公也不知情,说起我老公,现在你打电话来了,我准备过几天跟他摊牌。”

    ”摊牌?摊,摊什么牌!?”一向伶牙俐齿的赛师此时嘴里好似无缘无故地新长出了好几颗牙,说起话来嗝噌得紧。

    “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好想见你,或者我直接去你的录影棚找你。”

    “嗯,这个等以后再说。嗯哼,我太太在敲我书房的门,我要去哄我小孩睡了。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他挂了电话,关掉书房的灯,就直愣愣地杵在那里,似一只起装饰作用的梁柱。

    尽管不抽烟,但他觉得自己是刚好在抽完一根烟的功夫后才缓过神来的,长叹一口气,拿起手机,拉黑“编剧五号”的电话号码。

    本篇完
    浮生情絮 判生词 (上)


    单西乔赤脚从浴室出来,米灰色的糙面磁砖地板将就着墨黑的水渍,掺和着客厅里闷红的灯光成就了一幅中不中,洋不洋的油面工画,可能是某个初学者私底下洋洋得意的作品,他总以为自己的创新想象力不能被现如今的众生凡人所欣赏或者理解,仿佛就是曲高和寡的详尽说明。单西乔记得自己进浴室时是有穿拖鞋的,现在却赤着脚跑过地砖上。她拿起在沙发上响得歇斯底里的手机,“爸,刚在卫生间呢?你打过来没人接不要一直打,我看到未接来电总会给人回拨过去的。”

    “你表哥原来也在珠海。今天我上你舅家吃饭,他刚好打电话回来,说有个朋友人品不错,年纪和你差不多,想介绍给你认识。”

    “爸?!”她拿起吹风机,想了想又放下,“我的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也想不管呀, 可能吗?你过两年就三十五啦,不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在那短命小子身上……真的不值得……”这样的情境单西乔早已习以为常,他父亲每次和她搭上话,一开口就是对象婚姻,三五句后总会扯到她的前男友身上。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斥、相厌及最后的相离是凡夫俗子间的搭伙惯例程序,是标准长久的四菜一汤,时间远了,勉强算得上爽口的菜品,不过最后都成为矿物质和纤维纠结成一团的乱麻,虽能填饱肚子,也能作业正常的营养供给,但总有无法掩埋的空白和疑惑,叫人不甘心还时时捂气。单西乔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断了和前男友近十年的感情,而后向总公司申请到珠海分公司,担任分公司的产品推广总监。

    她终于放下电话,吹风机插上电准备吹头发。轰隆隆的噪音里,单西乔摔倒在地,身上盖着各色各样的空盒子。她的助理陆苏理听到声音急跑进仓库,“Iris, 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想要扶她起来,她痛得叫嚷起来:“哎呀,好痛!脚崴了,站不起来。”

    单西乔的腰被轻轻扶起,陆苏理手脚爽净地抱起她走出仓库外。她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干花香味,是太阳底下的青草在随风摇摆。

    “你忍耐一下,我去二楼前台拿医药箱。”陆苏理将她安置在样品室的长椅上。他衬衫扣子松了两颗还是三颗,腻瓷无脂的胸膛晃得单西乔头晕脑转的,她原本扶发的手作势松垂下来,沿着那人的胸口春景领略了一把,这一手甜香顺滑迅速地盅渗进她的毛发里,叫人存储着,时时刻刻可以拿出来回味鉴赏。

    单西乔好不容易吹干头发。她放下吹风机,右手反射性地摸向自己的右脚脚踝。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见陆书理在脱自己的鞋子,单西乔的声音抖抖跌跌的,跟着照拂在周围的漫漫闪闪的空气匀开了,竟失去了方向感,身不由已的,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别动呢,在给你上药。你一动,沾到裙角边上,刺鼻的药味既不好闻又不好洗。”

    “哦,哦,痛哦。你轻点,你轻点。”单西乔其实不疼。只是这么大的空间,又只有他们两个人,总要几句似真似假的话语来做做陪。

    “唔?真的很痛么?我已经很轻了。”

    “嗯,现在这样的力度差不多。”

    “怎么有泥?怎么搓着搓着就搓出泥来,呵呵?”

    “哈,没流汗的时候我洗澡不洗全身,嘻嘻。”

    单西乔从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在私人生活上如此,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刚到分公司的时候,见他们给自己配了助理,她还对直属上司抱怨:“在总公司也没有用助理,自己一个做事做习惯了,多一个人多一份乱。”当陆书理来报道时,她对着面前瘦高、白净,眉眼服顺的男孩就问了一句话,“刚毕业的吧?”
    男孩紧忙回答道:“我有经验的,我提前一年就从学校出来实习了。基本的工作事项还是会做的,请……”

    阳光透过玻璃极端粗鲁地冲撞进来,室内的热辣滚动成描述不明的气味混合,单西乔揣摩着,她竟然闻到烘焙作用下的奶香味。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虽然说分公司工作氛围比起总公司来要轻松许多,但单西乔喜欢给自己加戏,没事都要找点事来折腾,十天却总有八天会给自己加个一两个钟头的班。几乎每次都是最晚才走。陆苏理在她办公室外的小桌子旁静静坐着,等她离开后再走。

    “你到点了就可以下班,没必要等我。”单西乔见自己吩咐了许多次都没用,也就不想啰嗦,随他去了。

    “啊哈?你是哪位?你在这里做什么?陆苏理呢?”有那么几次,单西乔看见外面小桌旁坐的不是陆苏理,而是一位三分面生,长相普通的男孩。

    “陆苏理的女朋友过来找他吃饭。他叫我帮忙替他。”男孩起身,扒拉开背包口,对着桌棱往里叮叮铛铛地扫物件。也不知那些杂碎是他自己的还是原本就在那儿的。

    次日,单西乔在打包两件样品包裹。陆苏理跑过来帮忙,“Iris, 这个裁纸刀太锋利了,还是让我来吧。”

    他伸过手去接刀,单西乔没打算递刀给他,只顾得挥刀割纸箱,眼见一双白晃修长的男人手往自己胸前夺来,心惊肉跳的,呼啦一下就刺了上去。

    “啊呀!”陆苏理痛得蹲到地上。

    “啊呀!对不起!我看花了!”单西乔当时穿的是黑色方领荷叶袖连衣裙,外面又套了件纯棉中袖白色短开衫。她当即脱下身上的短开衫,眼忙手乱地胡乱缠套在陆书理滴血的右手上。

    “公司前台有医药箱。为什么好端端地又白糟蹋了件衣服?”陆书理痛得紧要,噘嘴斯溜着气说。

    “也不知那医药箱放在前台多久了,好多药都过期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单西乔拿来她自己午休用的小毯子披在对方身上。

    二人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风携带着雨往人身上罩过来,仿佛要将他们囫囵吞下,泥与水勾结到一块,是种不可见光的腥臭绑架。在台风的无理胁迫之下,单西乔和陆苏理只能相互抱扯着往前挪移。

    “我先送你回家。”陆苏理说道。他的嘴抵着她的太阳穴,单西乔只觉得湿暖中的醉麻感很是新颖。
    看来这次的台风是在珠海登陆了呀。”单西乔坐在副驾驶座上,尽挑废话来说。陆苏理紧张地开着车,没有答话。单西乔有些尴尬,在车窗玻璃的里边装腔作势,大力吹着在车窗外侧那边滚落的水珠。

    单西乔开锁进门,灯也不开。她跑到窗边,看着小区大门。风更大了,雨也更猛了,小区门口的路灯含胸缩背的在风雨里忐忑,抖出担忧自卑的浮光。她看了老久,也没见到陆苏理的车从大门出去。她几次跑到门边,又折返回来。一种说不清的直觉拉她下楼,陆苏理站在单元楼的一层防盗门那儿,静静看着她。单西乔没说话,走过去开了门便转身上楼,陆苏理也不说话,跟她上楼。

    单西乔对着镜子涂抹晚霜,上方的灯嘶嘶地吃口叫起来,人造日光颤颤地闪着,镜子里的脸在亮暗的交替里显得异常狰狞,好像随时都要打破镜子扑将出来。她越看越慌,灯终于灭了,那恐怖的镜象最后消失了,单西乔好辛苦才叫出声来:“阿哈……阿呀……”

    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陆苏理从客厅跑进卧室,沿途撞翻不少椅凳,“停电了,没事吧?别怕,别怕,我在,有我在。”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才找到她。

    分公司的老总留意到单西乔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频繁,“看来小单是适应这边的工作和生活节奏了呀!怎么样,有没有打算在珠海安定下来?我有几个亲友条件也还好,要不要安排一下,大家认识认识?”

    当天晚上,她抱着陆苏理,将分公司老总的话转述。对方“嗯哼”一声,反应不大。她抬起头,发现对方在按手机,跟他的女友聊微信。单西乔突然坐起身,夺过手机砸到地上。

    两人连着两天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单西乔先服软,熬到周末,在住处附近的商场挑了部手机,赶回去写了张卡片,就用加急快递给陆苏理寄过去。

    傍晚才来了信息,“我现在过去找你。”

    坐在床上的陆苏理顺着单西乔的大腿摸上她的单件丝质吊带睡裙,“你穿红色好看,很性感,我喜欢。”

    “呵呵,也不只你一个人喜欢。今天等快递员来取件,半天没来,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门铃响,急得从床上起来就去开门,那中年快递员很胖,腿脚不怎么方便,爬了几层楼梯就气喘吁吁的,他接过快递也不走,一直盯着我看,我回屋了才发现自己就只穿了这一件。”

    “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住,要多注意。”显然,陆书理折曲了她话里的原有意思。单西乔也不急,就着对方伸过来的杆子揪紧紧的,“你搬进来同我住吧。我多个人照应,你去上班也方便些。”

    “……”陆苏理呆呆地坐在那里,天花板上有只苍蝇在吊灯旁循环飞绕,它不紧不慢的,不为琐事困扰,不被欲望牵引,一切行为出自本能,或者来自惯性。他甚至开始妒忌起那些只闻臭吮秽的丑虫,妒忌伴随厌恶,他恨不得手中生出一个网拍,扬手便可把那不知所谓的多余生物打下来。不过从头到尾他只是坐在床上,不说话,没动作。

    洋紫荆树密密麻麻地挤满大半条蜿蜒向上的山道,还没到花季,水水发光的绿叶子遮住树干枝桠咋啼啼的挡住一面长墙,墙尽头,有扇铁门,门打开,出来个高瘦的男子,胡子拉碴着,好像是认识的人,那人渐渐走近,原来是陆苏理。在拘留所瘫了四个月,墙外刺眼的阳光银花花的,又勾搭出这几个月来一直纠缠他的、有如梦魇的画面:单西乔全身赤裸躺在床脚边,厚重的棕黑卷发盖住她整张脸,他上前掀开头发,只见她全脸青胀,早已没了气息。他慌乱地跑回家,从头到尾对自己念叨:“我应该报警……”警察在次日下午就找上他,说是他从单西乔家跑出去时撞到一个邻居。根据邻居的口供,那个年轻人经常和受害者出双入对,从他们对话可得知二人可能是同事兼爱人的关系。警察去单西乔的公司一查,陆苏理的名字有了,只是分公司的老总实在不信他们两人有男女间情事往来,“小陆今天是没来上班。不过不可能呀,听说他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好像都要订婚了。怎么可能和小单,两人岁数差好多呢……?”两言一拍,人证和动机都有了,陆苏理当即被拘留等待司法程序。他家人和女友都急坏了,给他找私家侦探和律师。事情有了转机,他们找到一个烧烤店的老板证实:案发当天下午一点到三点,陆苏理都在他的店里吃生蚝喝啤酒,而那正是受害人的死亡时间。老板热情侠义,亲自把当日的监控录像送到警察面前,还补充道:“你们有没有早点找上门来?老婆前段时间回老家待产,我回去陪了好几天,没想到出了大事,害得人家白白坐了这几日班房。”
    陆苏理甩甩头,大步跑下山道,他女友在那儿等他。她怀孕好几个月了,挺着圆滚的肚子站在车旁等。陆苏理想抱她,女友推开他,“回去跨过火盆后再碰别人,我倒不怕,肚子里的宝宝可要注意。”

    “嗯。这倒是我大意了。那我得把车开快点,早点回去跨火盆。”他笑着说道。

    “哦,对了,等下顺路去拿个快递。我同学在上海给我买了胎教用品。”

    两人一路无话,没多久便将车开到快递一条街。陆苏理独自下车取快递。快递店的胖老板腿脚不怎么方便,喘着气搬出个大纸箱放在他面前。陆苏理提着纸箱走到街道中间站住,回头看那家快递店,他抬头,店家楼上的阳台探出街面,有个黑干矮小的女人在晾衣服,她手执叉杆正吃力地把一件大红色的吊带睡裙挂在晾衣绳上。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脑袋里的浆液瞬间嘟噜嘟噜冒出热气,边沸腾边转圈,眨眼功夫,陆苏理不再有思考能力,机械性拿出手机准备按下那三个数字。

    “吧叭——”女友先是按喇叭,然后摇下车窗向他喊道:“陆苏理,你在干什么呢?东西拿了就回去呀!”

    “噢,就来,就来。”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提起纸箱向车子走去。



    此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浮生情絮系列之 英伦桥

    郑行章侧躺在坚硬冰冷的铁板床上,他看到一米宽的铝门边角处有群蚂蚁排成三队两列,它们正通过门缝往外搬一只被踩扁的蟑螂。铝门猛然被推开,那群蚂蚁躲避不及,成片成区地被踩烂了,有的彻底死透了,缺残的尸身粘在原本就腻湿的灰白地板上,遂成为为纸张上毫无规律的点点块块,倒像是我们在中学上下午首节几何课时,困顿中记下的不成方圆的笔记,根本就没有人在意或理解;而剩下的那些可怜虫子们就只是上半段的双肢还能抖动,我想它们也知道自己在做无意义的垂死挣扎,纵如此,也要咽尽最后一口气抽动几下,表白表白它们与命运抗争的决心。一个鼓肚红脖蛤蟆下巴的监狱看守走进来向他喊道:“喂,快点!你的律师到了,动作给我快点!”

    他带着脚镣在狭窄的通道穿行,后面跟着那个粗脖狱警和刮耳嚼脑的金属碰撞声。过道右边的班房关的都是和他一样的重刑犯,有个正在如厕的犯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他,突然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就转过头去看自己墙上的海报—身着宝兰色比基尼的金发碧眼美人身姿袅娜地站在海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郑行章原以为那声口哨是对他吹的,现在看来并不是。“宝蓝色的泳装她也有,不过款式好像不同。”他暗自在心里说道,因此多看了海报几眼,里头的囚犯感到侵犯,光着屁股转过来对着他舞动,上面还挂有半指长的污物,郑行章一阵恶心,加快速度向前走去。头上续续吊着超过百瓦的白炽灯,一盏连着一盏,间隔不过半米。他慢下脚步,一种从未有过的逆反情绪涌上头来,停住对身后狱警说道:“我本就该死,至少也该把牢底坐穿,凭法庭怎么判我都愿意接受。律师见不见都无所谓,想想还是不见了,浪费时间,我还是回牢房。”

    粗脖赤脸的狱警也不说话,只是“嗯哼”咳了一声就从身后抽出警棍从他的肩膀与脖子连接处砸下去。郑行章仰面倒在地上,晕过去前见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全聚拢在一处,愈来愈亮,愈来愈圆,发出极为炫目的光和烫皮滚肤的热,仅一睁眼闭眼的功夫就变成午后的太阳。亮眼的太阳光跟着一个身穿宝蓝色一体式泳衣的年轻女孩在沙滩上走走停停。女孩长得秀气漂亮,在沙滩上既是蹦又是跳的,所过之处,柔软松散的沙面上便多了深浅不一的坑坑洼洼。


    “我亲爱的教授,你这一辈子是要埋在纸笔文字里才能过活喽。在学校里就只会研字究文,好不容易来到这小岛屿度个假,也是揪着纸笔淹浸在阴影里下,既然这儿最多的就是海水了,也该淹浸在湿咸的海水里才对,倒是和我去海里游个水才不亏来这一躺呀!”她跑回来要将他从遮阳伞下的躺椅拉起来。

    郑行章递给一张纸,笑着说道:“先别忙,先看看这个。”


    她接过来,是她的简笔画像,便撒娇道:“郑教授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原来也是个不正经的,怎么只画我穿泳装的身体,不画我的脸。嘻嘻,画的也不怎么像,我的胸哪有这么大?”

    他只认为她是在打趣,笑着回应道:“什么?!那哪里是你的胸,那画的是你眼!呵呵。

    我们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施文文,你倒是说说,你是不是‘蠢者见蠢’?”

    “我是蠢者见蠢?这可不一定。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郑教授可是‘淫者见淫’呀,哈哈哈!”施文文说完就跑。

    “好呀,你!你先别跑,还敢戏弄嘲笑我!看我不把你的骨头理顺喽,否则你这个小妮子就不知道什么是师威师严!”他追上去,没几步就赶上她,两人抱在一处,滚在炎烫的沙滩上,整得头上脸上都是黄棕色的砂砾。

    二人对视相拥,泡在炽热的阳光底下,谁都不舍得动一下。施文文拂去教授脸上的细沙,就只叫那个人的名字,声音由大渐渐变小:“我的郑行章、郑行章、郑行章、郑行章……”

    郑行章听她呼唤自己的名字,觉得自己身上的骨肉血髓都在轰鸣振动,那说不出的畅快正托着他飞向空中,在中途不知被什么鸟呀虫呀撞了一下就散了,化成五颜六色的棉絮洒下来,潮水冲上岸时总是带了来风,铺成毯的棉絮又重新飞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未来一下就变得清晰明朗,那是个全新的世界,他把身旁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年轻女孩紧紧抱住,她就是他未来的世界。郑行章不停地重复念叨:“我爱你,我爱你呀,我爱你……”
    “你倒是跟我说明白喽:是做个流氓来爱我,还是当个正经人爱我?”她伸出小指,用涂成黑色的一寸长指甲戳他的喉结,严肃地问道。

    “有什么说法没有?流氓的爱是怎么样的,正经人的爱又是怎么样的?”他捉住她的手,放在鼻子边嗅闻。

    施文文抽回自己的手道:“不是有种说法吗: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你想清楚没,是真愿意和我这个老流氓结婚?哈哈哈!”

    “我呀,不仅想和老流氓结婚,还想和老流氓生一堆的小流氓。”她笑着说道,瞪圆了眼看他。

    郑行章凑过头去吻她,说:“那就这么定了。和流氓做的约定不好反悔哦。”

    两人过两点才回酒店吃饭,虽然早晨出门前都有涂过防晒霜,但现在避了日光才见二人身上裸露处红得通透,阵阵针扎的刺痛令他们很不自在,好似身上爬满了蚋虫,怎么甩都甩不掉。吃过饭,施文文打着哈欠要睡觉,郑行章进浴室开冷水洗澡。“哎啊,啊啊,啊哎……”尽管用冷水冲凉,便被晒伤的皮肤还是被打得生疼,他虽是一个年近五十大学教授,但平常也注重锻炼,身材健瘦,并无多余的赘肉,凉冷的水流沿着他紧实的肌内匀匀淌下,去了又来的烧痛感带来的超常感官冲击使他发出引人遐想的呻喊。背后有个温暖柔软的躯体贴上来来,对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背上,他现在全身是又痛又痒,问道:“你怎么不睡觉了?”

    “明知故问,不是被你吵醒了吗?叫得那样难听,真让我替你害臊,嘻嘻嘻。”她只到他肩膀处,踮起脚亲吻他的脖子。他突然转过身来,唬了她一跳,二人在喷头下的水流中 抱得紧紧的,不见一线缝隙。

    客房里的电话突然响起,郑行章要去接,施文文仍抱着他不叫他出浴室,说道:“别理,就让它响,没人接自然就会停的。”他便没出去,电话铃响虽停了,但他兴致也没了,围条浴巾出浴室。此时,房内的电话又开始响,他接起来,是他长姐,开口就责问为什么打他手机一直不通,还是问过他的助教才查到他现在所住酒店的名字。


    “岛上信号不好,索性就关机了。找我是有急事么?”他问道。郑行章的长姐郑行良足足大他十二岁。郑行章刚记事起,他父母就离婚了。他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从香港移民到英国,或许他母亲只是想与香港的往事旧人做个干脆的了断,或许她又只是为了掩埋自己对前夫的怨恨,将他们母子姐弟三人改名换姓,在伦敦的唐人街开了一间洗衣店讨生活,从此再没提起、也不许他们兄妹提起来英国前的过往。他只隐约记得,他的生身父亲姓周,是个电影演员,当年在香港可是电影界里排名前三的文艺界大咖,后来爱上同他演对角戏的年轻女明星,原先只是暗暗在外置金屋藏娇娥,后来女方珠胎成结吵着闹着要名分,他父亲才与他们的母亲离了婚。
    郑行良不比郑行章,她离开香港时已有十六七岁,早就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立思想”,因此每当在周末给洗衣店帮工时,浆烫衣服的水气糊住她的眼,朦胧的砂雾中,她边咳嗽边逼泪,总能想起在香港大宅子里头被管家老妈子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顺畅日子。她有自己的盘算,深信她的父亲总有一天要接他们姐弟回到香港那栋大宅子里头去。

    刚来英国时,她偷偷写信给父亲,总不见回信,她暗地里估摸是被母亲私下截住了;她又托在香港的同学给她寄报纸的娱乐版,她父亲是大明星,一有风吹草动,那些八卦娱记们恨不得当成台风地震来报道:“仕爷(周仕增)人老心未老,赶‘先上车后补票’风潮,携娇人带鳞儿举办创世纪婚礼!”“仕爷迎春风接喜讯:左手购新大厦,右手抱二世子!”“仕爷老矣,尚能生否?能!恭祝仕爷喜得千金!”“仕爷……”郑行良在香港的老同学给她连续寄了六年的报纸杂志,她父亲在香港的新家庭就添了五丁,有男有女。她不再叫同学再往英国寄报纸,深知在香港的那栋大房子里头再无她姐弟们的立足之地,往时的记忆、今时的念想,在洗衣房水气积年累月的冲刷之下,褪色变形,伸手去碰去捞,原来有人物典故的画面被打乱,赶紧缩回手,它又变成一个长鼻凸额的小丑脸,在头顶上,迎灯“呵呵”笑着,听起来不觉惊惧,只觉聒噪。

    施文文在机场送走母亲,她终于松了口气,现在的耳根终于清静了。她自高中就来伦敦念书,她母亲原本打算陪读的,头年陪着读了半学期,听说她父亲在回大陆与人合资办厂时包养了二奶就马上订机票要回香港。临走时托了她定居在英国的堂弟照看她女儿,她堂弟自己也要养家糊口,哪里照应得过来,只不过半个月一次表面性问候电话就得他堂姐每个月三万元港币报酬的来钱法子也太容易些,他舍不得丢弃这好差事,于是他每次向堂姐汇报她女儿的学习生活情况时,总是挑拣好的来说,没有好的就移花接木,把自己儿女的优良事迹换名改地地说给那人听。

    施文文的母亲被哄得很开心,断了再去英国陪读的心思,只是趁暑假才来接女儿回国,而她女儿装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几位同一圈子的太太夫人们是想借这个机会叫平时在海外求学儿女们回家相亲,“就算没有被那些黑的白的鬼佬骗了去,如果碰上个不知底细的阿猫阿狗,死皮赖脸贴上去,也是十足的麻烦,到时怎么收场都难以预料,还不如趁早找机会叫他们在我们知根知底的人里头互相认识喽,将来叫我们操心的事也能够少些个。” 周太太不习惯英国单一清淡的食物,一到伦敦就催促她女儿拿 出护照来订回去的机票,施文文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拖着,直到暑期结束,最后又引得她母亲一人回去,唠叨道:“算了,算了,想想也罢了,我自己回去也好,见你这一副瘫软的废样子哪能叫人不生气,还是你哥哥们叫我看得顺眼些。”
    施文文本来就外向,天性爱玩爱交际。有她母亲陪读时看管得紧,装表面功夫认真读书对她来说也是件吃力辛苦的活计,母亲不在身旁守着,她恨不得多生出两对翅膀三双脚上天入地到处混玩去:白天放学后到各色商场扫货,晚上泡各式酒吧,周末就到各个景点去逛,扮成东亚各国游客故意找景点工作人员的碴刺,捞拐了许多景点的门票赠券,转头打折卖给那些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们。我们虽是旁观者,看她这样混玩日子,也不禁开始担心她的学业,可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是“方法总比问题多”,施文文在学校里交了个成绩优良的西人男友,她男友亚伦对她是死心塌地的好,在学业上给她无尽的支持帮助:或是给她记笔记,或是替她写作业,或是在考试前帮她复习……末了,施文文收到伦敦城市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好消息传到她家人耳里,她母亲在麻将局了又增了一个谈资,便又给她堂舅多封了个大利是红包,也给她多汇了零用钱。


    从汉堡店喝过两杯冰可乐出来,施文文又去机场的免税商店逛了一圈,她知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用来唬那些游客的,都比外面街上商店卖得贵,也没打算买。一时起了坏兴头,她将展示架上的价格标签重新乱放一遍。突然听见店里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往外头跑,她也跟着出去看热闹。二楼集散大厅中心被人围成一个圈,几个穿制服扛机关枪的大汉正拿着对讲机发号施令,在他们前面大约六米外有个四轮机器人正伸出长长的触角探碰前面的一个大号黑色牛津布行李箱。

    “准备引爆,倒数两分三十秒。”拆弹警察通过对讲机下令道。

    “先别忙,先别忙!你们搞错了,这些都是书,都是我的书而已。”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挤进来,扑在箱子上。围观群众都唬了一跳,像赶鸡仔般,对着他嘘声叫起来。

    “喂,你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自己的私人物件乱放?快起来!配合我们去做个笔录。

    快点!”

    “好,我去,你们别拉我,我会去。”他被人从箱子上拉开,眼镜也掉在地上。施文文见他一副狼狈的样子,不由地笑出声。那人抬头看她,她迎上他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眼,挪不动脚——一个巨大的圆形大水台被从天而降的水帘隔开,施文文与那个奇怪的中年男人正隔着水幕对望着,他一直对着她笑。周围都是哗啦啦的水声,她使劲拉高嗓门喊道:“你是谁?”“你认识我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那人一味地笑,并不作答。她以为对方没听见,又将所有问题再大声地喊过一遍。对面的人还是笑,并不作声。施文文急了,想穿过中间的水帘去问话,却被人从后面一拉,她回过头看,是她男友亚伦,接到信息就特意赶来机场接她。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那位中年男子也被警察带走,施文文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看谁都不顺眼。

    “你也是明天才去学校报到么?今天去我家吃晚饭,我跟我母亲说你要来,她特意

    地做了蟹饼。”亚伦边开车边递了一瓶水给她。她原想伸手去接,看见男友成堆叠着的厚重红色短发像只正在斗架的公鸡般左右上三方撑开;白得透明、近乎能看见皮下血管及皮肉纹理的额头,与额头下浓重的浅色眉毛形成一对显而易见的矛盾体,嵌在断崖深处的眼窝中心无端凸起了一对淡蓝色灯泡眼,令旁人越看越不自在,总想伸手将其按压下去,两旁的颧骨脸颊和鼻子都极为平常,没有什么好指摘的,末了有对宽厚的嘴唇出来压轴,红滟滟的,与他过分白的皮肤形成对比,仿佛气温稍高些就能燃起火来。她打开他递过来的水,从来不觉得他长得丑,为何今天他就变得如此硌碜她的眼?“就只有蟹饼么?我们去唐人街找家好点的馆子吃粤菜吧。”她搓着自己的眼,又想到机场的那个中年男子。

    下次再去吃中国菜,今天先上我家吃饭,我父母都在等呢。”亚伦笑道。

    “停车!我今天不想上你家,蟹饼你们自己留着吃,也不怕吃多了拉肚子。”施文文情绪上来亚伦也劝不住,只好由她去。伦敦的天色变更交替温温吞吞的,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伦敦桥上灯火通明,施文文手上拿着冰淇淋,在桥上停停走走。有人从后方拍她的肩膀,递过来一张冰淇淋的包装纸说道:“米思(小姐),请不要随地乱扔垃圾。”

    “哇,是你!你没事吧?机场里的警察没有为难你吧?你的那一箱子书呢?”她很兴奋,一连叫出好几个问题。

    “喔,可不是我么?你今天早上也在机场,见笑了。”他停了下,又递过包装纸来,“喏,你扔的垃圾。”

    她被对方逗笑,跳过来挽起他的手:“你真逗。我们去哪里坐坐。喂,你从哪里来?”

    上一秒他甩开身旁的女孩子,下一秒她又贴上来双手兜兜转转在他手臂上绕了好几圈。“这么热的天,你不要碰我,汗多了有味道。”

    “已经是秋天了,我还冷呢?哪来的汗,哪来的味道?”

    “你我是陌生人,最好还是保持距离,我不习惯。”


    “第一回是陌生人,第二回是认识的人,第三回就是熟人,第四回便是爱人,第五回就是亲人啦,到时候如果还保持距离,那才不习惯呢?嘻嘻嘻嘻。”她侧斜着头看他,她笑起来像只松鼠正躲在暗处龇牙嚼松果,引起他一探究竟的欲望。他笑着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在本地出生长大的,你来自哪里?”

    她走一步,跳一步。每当两人停下来等红灯,她便会踮起脚尖靠过来,朝他脖子吹气,她每吹一下,他就抖一下,几个红绿灯下来,他觉得自己从上到下皮肉开始渐渐分层,中间的空缝跑进许许多多热气,渐渐地膨胀起来,就要提吊着他向上飞,惊得他全身上下织了层密密麻麻的汗衣。


    “我从哪儿来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想到你那儿去。”

    尽管脚下走的是平地,他还是打了个阻趔,吓得身上的汗衣又厚了几层,说道:“我那儿不方便,乱七八糟的实在见不了人的,你去了连水都没得喝。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他们沿着泰晤士河岸走了好久才找了间陈旧的酒吧进去,里头闹哄哄的,挤满了看球赛的人。他在吧台边上抢了两个位子招手叫她过去。旁边有个爱尔兰大爷一边咀嚼烟草一边与众人对着电视屏幕呼喊或者咒骂,烂臭刺鼻的唾沫星子飞到她脸上,她本能地向他靠过去,又吓得他口舌无措地跟吧台的酒保点咖啡。酒保瞪眼看他,张嘴就要骂人,施文文笑道:“啤酒,给我们啤酒,再来份炸鱼薯条。”酒保将两大杯生啤重重地放在他们面前,跳出来的酒液溅到他的白色衬衣上。

    屏幕上的赛事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施文文在吧台上打盹,被来自人群的欢呼声吵醒。她拿出手机来看,有好几个亚伦打来的未接电话。她看着面前未动分毫的小食和啤酒,自言自语道:“怎么去个洗手间清理衣服要这么久?”酒保敲敲桌子,说道:“嘿,小姑娘,你的糖霜爹爹早走了,我看见他从偏门离开的,可能是现金带的不够。我跟你说,今晚看球的人多,我得了不少小费,你如果愿意陪我一次,我就把你这周的房租给付了,你觉得可好?”

    “那敢情好。我看今晚这酒吧里没多少女生,女厕所里大概都没什么人,你先到里面等我,我随后就到。”她见酒保进了女洗手间,从吧台后拿了一个装了小半冰块的头桶跟着进去。“咻咻!”施文文学鸟叫,听见最里面的隔间传出几个咳嗽声。她用冰桶在洗手池接了水走到倒数第二间,说道:“你先脱了衣服扔出来。”

    “为什么?”

    “里面已经够窄了,我也在外头脱了衣服进去,我们行事也快些。“她接了从里面扔出的衣服放到到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

    “你快点进来,外面吧台人手不够。”

    “哈喽,我来了!”施文文踩在马桶上,从隔壁间连桶及冰水淋在酒保身上,跑出屋时顺手带上门。

    “啊呀啊,好冷,好冻!你这疯子,你死定了!”酒保赤身追出洗手间,大家都不再看球赛,对他鼓掌吹口哨,他只得退回去,等穿好一身湿透的衣服出来,哪还见得施文文的踪影。
    一间足有六米高、九米宽的方正房间里,同高的深棕柜架比邻连接沿墙置立绕足一圈,柜门都开着,里面放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书籍。正中的天花板有个铜制的巫婆头像,她的大鼻子是个大铁钩,吊了个两米长的三层水晶灯下来,灯下是个黑色方形办公桌,桌上堆的都是散乱的纸张,中间腾了一个空出来,郑行章正在那儿伏案疾书。“唉。”他把笔扔在空中,叹了口气,推开面前准备到一半的教案。他起身倒了杯凉开水,只放在鼻下闻,并没有准备去喝它,“唉,又不是咖啡,也不是茶,只是凉开水而已,我为什么闻它,不是傻么?”他放水杯在桌上,杯口的水滴顺着杯壁流到桌面上,拐了几个折角就躲进松散摆放的稿纸下方。郑行章百无聊赖,竟与水珠较起真来,他翻开摞堆在一处的纸张,探究那水珠的去向。只听“嘶拉”一声,水晶灯突然变色,稿纸下方喷射出大把银色发丝出来,发丝根底捆着一个人。他吓一跳,问道:“妈,是你吗?”

    “嘻嘻嘻,”是那熟悉的少女笑声,“这也太快了些,我们到现在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变成母子了呢?”
    “真的是你?!你怎么招呼不打就上我这儿来了?真没有家教,你父母是谁,也不怕叫他们担心?”他定睛一看,自打酒吧分别后就心牵念的女孩穿了件纸做的抹胸超短裙坐在他做到一半的教案上,她朝他伸出手来,笑道:“是你说想我我才来的,现在倒还怪起我来喽!你既不乐意,我就走。”
    “先别忙。”他怕她真的要走,慌忙伸出手去拉,碰翻了水杯,少女与教案淹没在水中。他双手齐动,竟顾不得花了许多功夫才做到一半的教案,一心只想捞救少女。他摊开手掌,少赤身裸体蹲坐在手心,原来纸做的短裙早被水流冲走。她双手掩胸嗔叫道:“耍流氓!不许看!”

    “啊,真是罪过。”他急忙甩开手。女孩子掉落在他的膝盖上,他每做个深呼吸,那女孩就长大些,转眼就长到正常成人体格,正坐在他的大腿上,凑近来亲他。
    “别,你才几岁?”他吓得都不敢呼吸,怕她会继续变大。
    “别担心。你坐着就好,叫我好好爱你。”她动作熟练,正在解他的衬衫扣子。
    “天地鬼神!我想我是在做梦吧!”他推开她。
    “嘻嘻,要我说,你可不是在做梦,你是在意淫,嘻嘻。”少女被他一推,从他的膝盖上掉下去,就要着地时,在她底下着火般喷出许多银色发丝层层将她包住,银色发丝随后迅速消失,少女也不知去向。
    书房门被推开,他的助教进来问道:“教授是睡着了么?教案好了么?等我把它输入电脑做成PPT。”
    “你别进来,你先去休息。我做好自会叫你。”郑行章摸到屁股下湿漉漉的坐垫,惊乍道。

    上完课,来不及等铃声响,郑行章匆忙地往办公室赶。他跑得急,胸腔内铁锤砸鼓般闹得一次比一次大劲,脑子里头戏班子排练般更是整得不可开交,好像自己马上就要晕厥过去,仿佛一脸七孔都要喷出火来……回到自己办公室,郑行章坐在位子上不停喘气:刚才上的是英国文学史的课,他又见到那个女生,她向他挥手招呼,他没有回应,原来她叫施文文,是一名大二学生。
    有人敲门,“郑行章郑教授,你在里面吗?”
    “哦,是助教吧?”他明知故问,他知道外头是那个名叫施文文的女生。打开门,他故意问道:“这位同学,有问题要找我助教先预约。”
    门外的女生装势要走,笑道:“好,那我先去找他预约。”
    见她转身要走,他叫道:“嘿,你回来,我反正现在得空,你有什么事?”

    这倒是奇了,我一没打你,二没有骂你,怎么不尊重老师您了?”
    “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我是有家室的人,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呵呵,你哄我呢?”她像只寻腥的小狗,在他脖子胸膛腋窝等处嗅闻,“教授您看起来可不像是有家室的人。”
    “你别不信,看看我办公桌上的相框,那个就是我太太。”

    施文文这才松手放开他。她拿起桌上的相框仔细端详,说道:“教授当我三岁小孩呢,这相片底下的日期可是二十年前的。你为什么不换她近期的相片?无非就是没有她近期的相片,无非就是拍不了她近期的相片。为什么拍不了,因为她已不在你身边,要么离了,要么死了,对不对?”

    郑行章气得发抖,忙推她出去,嘴里喝骂道:“你出去!快出去!我有事情要做,别叫我浪费时间在你身上!”施文文在门外站了许久,喃喃说道:“我知道你担心自己一人孤老,别担心,有我呢。”他在门这边反省自己的言行,正是都被她说中了,才有如此过激的反应。他先妻是他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两人结了婚,二人一直无法生养,正准备去做试管婴儿却又查出他妻子患癌。他不知听什么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是因为它真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所谓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在他们夫妇身上,不到一年时间,他太太死于枯血之症,并不是之前确诊的癌症,他们的主治医院最后分析说,她所患的这个癌有很大的存活率,患者死于忧思过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家人关心不够,才会导致病人忧虑……郑行章自愧自责,将所有的精力付诸于工作上,有意或者无意地去杜绝男女情事,他到现在都没有想通,实际上这种掩耳盗铃式自罚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麻醉而已,有如不搞门闸的堤坝,只是一味的藏水储水,不去适时调节水位,一旦水满堤溃……

    接下来几天,只要郑行章没课,到教务处查过课程表的施文文都会来他的办公室找他。他并不理她,她也不甚介意,坐在那儿静静看他做事;有时他办公室的门关着不让她进去,她便坐在门口直到他开门,她站在门口先是提起双眼看他,眼皮一坠豆大的泪珠就排队滚落下来:“我好担心,以为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关起的这扇门不仅挡了你的眼更是遮了你的心,自然是看不到也想不到我在这一头为你操碎了心,伤透了心。”如此几次后,郑行章被提捏住,再不敢关办公室的门,只是还是不愿意与施文文主动说话。

    一次学院主任临时组织会议。会议一散,郑行章急急往办公室赶,他不愿某人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等太久。办公室门前地板上坐的是他助教,施文文那天没来,他中午坐在办公室里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下午上课心不在焉的,端起咖啡就往笔记本电脑上倒。第二天,她还是没来,他口干舌燥,嘴角还起了好几个水泡,心中驻了千百万的蚂蚁蜜蜂,又痒又痛又麻,难受的几乎要昏厥过去;第三天,他故意提前五分钟去上她们专业的英国文学史,她并没有出现,上完课,他拖着铅灌的双腿回到办公室,头往下一栽,倒在地上。

    郑行章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嘴里念叨着要回校授课,但四肢无力虚得很,好几次尝试从床上起来却都折曲着身子掉在地上,助教请来照看他的护工是个五大三粗的红鼻子大妈,力气大,脾气更冲,每次将他从地板上提拉起来再扔到床上时总要冲他喊喝几句,顺便狠狠揪拧他的屁股。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此刻天上一个响雷下来,把所有在场的,有眼的没眼的人和物都轰成粉碎。

    有人在轻轻推他的肩膀,他以为是那个护工,仍闭眼装睡,双手护住自己的臀部。那人突然就哭了,凉湿的泪水打在他脸上。郑行章睁开眼,差点横着从床上弹起来:施文文一张长脸顶在他鼻前,哭肿的双眼正贴在他的耳朵上,她一奉上嘴嘴唇就碰到他的下巴,擦得他全身都痒痒的,整个人跟着就快乐高兴起来。施文文问道:“怎么才几天不见,就成这副样子了?我就知道你离了我不行的。”

    “怎么不见你去上课?是所有的课都不去上了,还是单单不去上我的课?”郑行章捋起女孩的头发放在鼻子下头闻,对他来说,病着可以装糊涂,无论多过火的言行举止都能用“我发着高烧,将她认作其他人了。”的借口掩饰过去。想到这里,他越加放肆起来,像五岁的小孩刚学弹钢琴般停停顿顿地吻亲她的头顶。
    “我陪我男朋友亚伦到南方奔丧去了,他奶奶上周去世。”她平静地说道。
    “你在哄我呢?你真的有男朋友,那为何又来招惹我?”他虽是病人,但此刻的病人动作快速灵活,一句话不投机就推开身边的女学生。

    女学生的脸好似那刚离了云层的月亮,干净明朗,她问道:“您这是生气了,不高兴在发脾气么?我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要紧,你要乐意,我明儿跟他讲清楚,叫他做其人的男朋友去。”,
    “真是个傻孩子,可说好喽,我可没有逼你做任何事哦!”他笑道。
    “别叫我孩子,我已是成年人了。我讨厌别人叫我作‘孩子’,就算骂我“婊子”都好,就是不准称我为“孩子”,嘻嘻嘻。”
    “好吧,都依你,你这叫人吊心提胆的‘婊子’。”他们笑成一团,抱成一团,亲成一团。
    “嘿,你们在干什么?病人也太不自重了,这里是私人住宅,不是脱衣取乐子的地方。请探望者现在就出去。”施文文从床上跳下来,吓得郑行章伸出手去接。她嘻嘻地叫着笑着:“我没事呢,好着呢。晚些我再偷偷过来看你。”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之 英伦桥 (春分)

    “也罢,晚上你一个女孩子家多不安全。你现在多看我几眼,记住我的样子,晚上回去想了就从脑子里调出来观摩摩,岂不更为方便省事?”她听过这话,又探下头去吻他,二人笑着又粘成一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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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qquserGH7Lv 8 时间:2021-02-08 21:27:18
    “喂,你们干什么?像什么话?”护工急了,顺手拿了个扫把过来赶人。他们两人终于分开盘成一体的上半身,如果此时灯光暗下来,从门方向看过去,你看到与你想到的完全不一致,你看到的是一对男女陷入情欲漩涡,而你想到了一副极为老古,十分可疑的画面:焦黄的皮纸上,蛇尾人身的女娲同伏羲正在进行祭奠仪式般的交合。

    “你等等,这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回去?叫我助教送你回去。”他在床头拉着她,还是舍不得放那人走。

    “他可能睡下了。他刚才欠我一个人情,才将我送到这里。现在人情还了,也不好意思再叫他送。”

    “这又怎么说?是什么人情?”他问道。

    “不告诉你,反正不是坏事。”

    伦敦城市大学禁止老师与其在教的学生谈恋爱。他们这两师生开始背着人谈情说爱起来,所谓的“禁忌之恋”被他们二人当作是烈火烹油的繁荣浪漫,“呼呼喳喳”响闹成一片,两人迅速融入其中,有时潜伏着试探前行,有时放开心里享受这亲蜜快意中的天崩地裂,哪管外面世界的失意凄凉与孤单。每当二人躲在郑行章的办公室里头亲热,遇到有其他学者或者同学来访,他便将她塞到办公桌底下。 有次塞得急,额头磕了个大包,嘴角上也沁出血来,疼得她哭出声,嗓门压低了,听起来倒不像是人类的声音。旁人在教授的办公桌旁问道:“你听到了么?那是什么,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子在叫春哭爱?”

    “可不是哪里来的野猫子叫春求爱还是什么呢?”他笑道,脚伸入桌子底下,弹弹罢罢真像逗畜生般往她脸上送,她紧紧抱住他的脚,不愿意松手。来访的老教授在他桌前摸索笔纸来签字,哆嗦着推落一个钉书机就要弯身捡,郑行章看情形一阵又一阵心慌,下意识双脚突然下蹬着地,只听桌下“哎呀”一声轻呼就没了动静,他抢身过去捡起钉书机,笑道:“好了,没事了,你手脚不方便,这个钉书机由我来捡。”送走访客,他急忙去桌子底下看:施文文刚抱着他的脚被他一推,撞在桌子棱上,现在已经完全晕厥过去。郑行章抱起她要送医,刚走到门口女生醒过来,两个人对视而笑,又亲吻到一块去了。

    “你怎么还戴着这个对戒?”郑行章给学生们改完卷子进浴室洗漱,出来后发现卧室的灯被关了,窗外的街灯光束鬼头贼脑溜爬进来,室内的景物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到床上被子中心一堆隆起,料着是做卫生的小时工阿姨忙不过来,便没把他的衣服挂在衣柜里。他走过去,打开隆起的被子,只着内衣裤的女学生扑上来,挂在他身上。郑行章唬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推开她,说道:“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是不会的把你的成绩从D改为C 的!”

    “嘻嘻,”任他怎么甩,那人还是四肢如安装了吸盘般着附在他身上不移动一分一毫:“我们最最亲爱的郑教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身上的成绩既不是D也不是C,若这样,是不是就没有资格和你亲近了呢;至于纸上的成绩么,平常再怎么不愿花时间在学习上,拿个C还是能够的,但至从碰上你,哪还愿意在学习上花心思:吃饭时想你,睡觉想你,发呆时也想你,走路想你,洗澡时也想你,上课想你,下课还想你,开心时想你,悲伤时更想你……现在就算你在我面前,我也还是在想你,恨不得多出一个你,跑到我见不到的地方,那我就可以一边与你亲近,一边想已经不在身边的你。你瞧瞧我这样的状况,这脑袋里头就算不是短路也是三分残喽,这样的状况下,纸面成绩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到C的,所以还请郑教授期末给分的时候高抬贵手叫我通过,我不需要花时间去准备补考,也就多些时间来陪你,岂不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和造化啦……”
    “呵呵,你真是个磨人的妖精!你又是怎么进来的?我那助理到底欠了你多少个人情”郑行章同施文文双双滚倒在床上后便互相望着不舍得说话。

    “你不是说我是磨人的妖精吗?既如此,我穿个墙,跳个窗,来见见老师才还不是件顶容易的事呢?何来欠人情之说呀? ”施文文笑道。


    “好呀,你这丫头,听你这伶牙俐齿一张嘴,看我不把它给封喽,省得你到处抖机灵,叫他人难堪!”说着他便低下头来吻她,她也不闭眼,反而睁圆了眼看他动作。郑行章见她如此,也睁圆了眼边吃她的口舌边回望对方。这情境,刚开始让他觉得诡异,时间久了,习惯了,竟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个圆满美好的琉璃琥珀世界来!他们二人肉贴肉骨顶骨钉合在一起,中间无缝无隙,连潜进被窝的凉风都没能从中通过。他捧起她的双手先是放在胸前捂着,再举到嘴边啜吻,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用牙齿给抠下来。郑行章开了床边的小台灯,拿了戒指在灯上细瞧,看到它背面有两个名字首字母的刻字,便叹气说道:“这是一对情侣戒指吧?也致巧好看,只可惜另一只没戴在我手上。”

    被窝底下突然伸出的手臂修长白皙,它抢过那戒指就扔出半开的推窗。郑行章笑了笑,起身要去关窗,施文文追上来,从后面抱住他,娇声说道:“你要到哪里去?一个大男人竟为点小事就生气了?”

    “嘘!”他做禁声手势。这间卧室双面采光,一面正对大街,一面隔邻后巷,后面的窗户连着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有个小铁栏门,开了铁栏门是消防梯。平常消防梯上的铁栏门他都是叫人关着的,现在却虚掩在那里,他估摸着施文文今晚就是从那里进他房间。

    她也留意到了外头的异状,忙打开了室内所有的灯。小窗窗台上有缕红发像苔藓般附在砖石上,它慢慢上升,成了生长旺盛的树冠,下头吊出某个布满雀斑的白皙额头、又厚又宽的浅色眉毛、无精打彩的长条形眼睛……看着房里如焊接般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男女。“啪!”施文文上前就是一巴掌,“你想干什么!?大夜晚装神弄鬼的,想吓死人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之 英伦桥 (谷雨)

    亚伦只穿了件短袖T恤和卡其工装短裤,大概是在外头蹲守了许久,冻得瑟瑟发抖:“从西西里回来后,你就不再见我,打你电话也不回,去你住处找也总是碰不上,害得我都病了,现在好难受。”

    “你还是进来说话,外头凉风急,弄不好给你吹出更多的病来。”郑行章劝道,转身披了件睡袍在身上,坐到角落装模作样看起书来。

    “这也奇了,你生病难受不去找医生,却找起我来了,难道我是药不成?”

    “我的手机上关联的是你手机的位置,不是医生的,就找到这儿来了。那个男的是谁,可是你在香港的亲戚?”尽管那个可怜的红发男生现在虽已进到房间里来,仍旧抖个不停,朱鼻赤眼的。施文文并没有理会对方的话,扑过去要抢他的手机,二人扭结在一起。郑行章在远处用书作幌子,有一遭没一遭地偷睇着,也看得不太真切,只知道两人分开时,手机已被踩碎在地上。施文文披着散发地站在灯下,胸前的内衣已被扯落,原以为要裸露在众人眼前的丰满胸脯此时被顺直散落的长发挡着,别有一番灵异诱惑的美感。亚伦突然发了疯般地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腰,在对方肚皮“啧啧”亲着,哭道:“我们从高中起就在一起,我不能相像没有你的生活,你就权当可怜我,别离开我!”

    “万事都有适应的过程,你只要习惯了就好。你个堂堂男子汉,应有更远大的志向才对,现在碰到不足一提的小事就要死要活的,更叫我看不起你。”她想推开他,哪想亚伦的双臂此刻像灌进了铜墙铁粉,勒得她吐上几口酸水来。她直往在他脸上又掐又捉,招呼直往对方的脸上打,不一会儿,亚伦的脸上、脖子上及手臂上多了许多红红黑黑的抓痕,他还是没放开,整张脸更加扭曲,像一个被五岁小孩子啃了一半的樱桃派。


    “现在突然觉得无比厌恶自己呀!”郑行章看着那对闹在一处像玩过家家的年轻人,突然就感到烦燥。他不声不响地去了书房,在长椅上打了几十分钟的盹,醒来时四周静悄悄的,他料着施文文已经跟以前的小男友走了,急忙跑回卧室,室内灯火通明,果然空无一人。“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他低声说道,张着的口许久没有合拢,叫冷凉的空气钻进来,往他的喉咙里面挤,迅速坠下,在他的心脏撞了一个孔,那孔越来越大,成了窟窿,而后成了洞,里头黑漆漆的,装满无味却发出沸腾声响的水,无名水从脚底漫上来,只是眨眼功夫,他便被埋在水底,被漩涡搅得支离破碎……

    “嘿,你刚才去哪儿啦?”窗台上跳进一个人,轻盈地扑在他身上,如团镶着夏夜星光的暖雾,那人身上的女子香叫他的手脚哆嗦颤抖,他紧紧抱住她,哑声低叫道:“哦,文文,我的文文,文文呀!”

    “嘻嘻,郑教授呀,你好没正经,毛手毛脚的,弄得人家身上没有一处是清静的。”她喜欢对着他吹气。他身上像着了火般越来越热,密麻的汗珠拉帮结派帮拢在一块,弄得两人身上都腻腻粘粘的,十分难受,饶是这样,他还是越发用力抱住她,以为眼前人只不过是深夜光影一时兴起才耍的恶作剧,只怕稍一松手,光散了,影走了,她也就没了。
    万里碧空浮泛着冰冷冷的蓝,令下面的人没来由就觉得空虚寂寞,结晶般的天穹看得人眼发酸也找不到一丝点的瑕疵出来,于是我们看久了都会涌生出一种要去触碰的念头,又怕碰触后会出现我们已预想到的后果,突然又觉得无聊乏味的很;晶光匀彻的空中虽见不到太阳,但海面上波光凌凌;没感受到风,却在扬起一层楼高的海浪上听到呼啸,它们层层相抱,挤到一处,挤出一个不高不大的形似山丘的水浪,它很美,表面涂了层耀闪的阳光,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这是你侄女在一个画展上买的。前天我清理房间从杂物间找的,我们是俗人,自然不懂什么画呀字的,见这画还挺好看,颜色蓝蓝亮亮的,眼睛看着也舒服,就挂在玄关,没想到却让你着了魔。你倒是看看,是不是有名头的画,如果拿出去卖的话,有赚头不?”郑行良在厨房里忙活半天,一出来见弟弟盯着那副名为《海浪》的画在发呆,便打趣道。

    “我也不懂画。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可以让我走,我让那几个教艺术的同事看看。”他懒懒淡淡的,提不起劲。郑行章每个月月底都回到他姐姐这边来吃饭,今天原本打算带上施文文一道来,她说室友生日,已经说好要庆祝。

    “省了罢了,跟你开玩笑的。我见你拧着一张脸,故意挑话逗你的,不是说学校出来的终身教职教授的名单确定了,你已经进去了,是喜事,怎么还整个人揪着,哀声叹气的。”

    “饭做好了么?快点吃了我就回去。”施文文现在已经大三,他没再教授她所修的课程,二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他们两个习惯了天天粘腻在一处,现只不过分开几个小时,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美好积极正面的东西都已进入休眠状态,它们此时正打鼾发出刺耳的杂声,吵得他脑胀头痛。

    “急什么?像只慌脚鸡似的。你姐夫的超市今天盘点,要晚点才能回来,就算吃完了,你也要留下和我聊过你新交的小女朋友后才能走。”


    郑行章挨到八点才吃上晚饭。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的红米饭、三块小婴儿手掌般大小的豆豉酱烧鹅、一小碗桂圆鱼翅焖鲈鱼汤就下了桌,他姐姐怕他不够饱,又拿了笼蟹黄包和紫菜三鲜虾饺放在茶几上。他只是盯着面前的食物,发了几分钟的呆,打开盖子闻了闻就站起来,叹口气又走回玄关处看那副名为《海浪》的画。

    “郑行章,郑行章呀!你在哪里,郑行章……”也许是因为凑得太近,闻了过多劣质涂料的气味,他眼里所看到的景象变得模糊玄幻:大海浪上面先是多了个圆形黑点,黑点渐渐变大,不久就成为块状的疙瘩,它旁边长出手脚和脑袋来,下头的海浪摇了摇,巨浪上的畸形疙瘩甩下许多恶心的粘液,再看时,见到施文文身着蓝色的连体泳衣站在浪顶,向他挥手。

    “郑行章,嗨,你在哪里,你在哪儿呀?”那浪顶上的爱人挥手向他呼唤,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很轻很薄,后面还跟着长长的水气,遮遮掩掩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挥手朝她喊:“倒也怪了,你不是看到我了么,怎么还老是问我在哪里?”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之 英伦桥 (立夏)

    郑行良听到声响走过来,说道:“外头好像有人叫你的名字?”

    他脑袋还晕着胀着,跌跌撞撞跑出去,半刻钟的工夫背了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进门。郑行良一家三口都放下手中筷子凑过来看:女孩子满身酒气,像只八爪鱼吸附在郑行章身上。她向主人打招呼:“姐姐姐夫,你们好!我是郑行章的爱人施文文。”

    “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又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弄不好要得病的?”他将她安置在沙发上,跑去倒热水。施文文伸手在茶几上的笼屉里扒拉,抓了个包子就往嘴里塞,包子还没来得及吞下,“哇”的一声,吐得满身都是。她笑道:“叫姐姐姐夫见笑了,我平常可不这样。今天我室友生日,我们去披萨店庆祝,不小心就喝多了。原本行章是想带我今天来见家长,看姐姐姐夫的。饭一吃完,他们说要去酒吧,我心里头挂念着行章,我不去,叫他们送我过来看爱人的家长,嘻嘻。”


    “你少说几句,有话等清醒的时候再说。看,全身都吐脏了。”他拿了湿纸巾,用温水泡过再帮她擦。

    “我刚才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要说没有,我可不依。”施文文对他吐出舌头,舔他的鼻子,舔着舔着头一低,又吐了,这次郑行良反应快,递了个垃圾桶过来。


    施文文吐完又抬头傻笑道:“我以前喝得再多也没有吐,今天大概是在外头找你的时候吹多了冷风才这样。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的错,他们在街口叫我下车,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的,我找不到你姐家的,就一路叫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吵到大家睡觉或者做羞羞的事情?”

    郑行章笑道:“好了,这次真的很多了,说的都是傻话。”
    郑行良一张长方形凸脸冷得都要冻僵了。她说道:“我去找找,看上次买的解酒灵还有没有剩下的。”

    当晚,郑行章与施文文在他姐姐家过夜。郑行良躲在客房门口偷听,趁他兄弟去洗澡,她拿了小半瓶药水去找施文文。她推醒下半身悬在床沿,上半身猫枕头上睡的年轻女孩,问道:“还吐不?现在好点没?”

    “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施文文看着她,伸出要去抓对方的脸。郑行良挥开向她伸过来的手问道:“你父母亲都在英国么?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在香港,都在香港。我妈妈只会打麻将与去商场名牌店扫货,我爸爸在大陆开厂和包二奶。”

    “难怪跟街上那些到处混日子小太妹的言行没什么差,虽然家里有几个钱,但得了只顾自己喜乐的父母,生下孩子富养不富育,也怨不得喽!”

    施文文困得很,眼睛忽睁忽闭:“不富裕?!谁说的,我妈打麻将输了的时候,那些太太师奶总喜欢开玩笑:‘哎呀,周太太,依我说呀,你摆张龟壳脸给哪个看呀?不就输了万把块,你家老爷子在香港做了十几年的娱乐天皇给你们挣下的家当,够你们挥霍好几辈子呢?不要说在赌桌上输个万把块钱,就是哪天我们急需钱用,叫你给我们周转个百来几十万的,还不是像掉一根头发般简单,对你们家来说根本 就不是事,反而我们这些吃了嘴的闲得无聊拿出去当作一件事来说都叫旁人笑话……’所以说,不要担心……”

    “姐姐怎么还不去睡?”郑行章从浴室出来,身上松垮跨地只围了条浴巾,她红着脸扔下那瓶药小跑着退出房间外:“现在就去睡,明早是周末,你们两个吃过早餐才好回去。”

    “到底是哪里不对?”郑行良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了眼,她一直在琢磨施文文的那席话。睁眼到凌晨四五点,她突然坐直身子喊道:“她不是姓施么,怎么叫她妈周太太?”她老公以为她梦游,吓了一跳,刚想起身骂她几句,又见他妻子直挺挺地摔倒在床上,打起呼噜来。等郑行良醒来时,她床头边的闹钟提示已是上午十一点,赶到客房,那对师生早已离开。她跑到储物间,找出当年叫朋友给自己寄的报纸,一张张翻找起来。翻过报纸,他她从社交媒体上找到昔日那个老同学的联系方式,也不管时差什么的,给对方打了十几通电话都没人接,她学聪明了,在那个号码上留了十几通的信息,让对方抽空给她回电话。郑行良吃完午饭又给她弟弟打电话,连着打了好几次都没能打通,查了黄页,打到他任教的学校办公室,她弟弟的助理回道:“郑教授预支了年假,两个人一早就走了,说要去意大利某个新开发的海岛上度假。”她刚想问清楚,见到话机上的来电提示灯忽闪的,赶忙接起另一方的来电,是她香港的老同学。

    郑行章手里拿着电话话筒,望向酒店外的大海,蓝得都要渗出汗来。他见施文文光溜溜地从浴室出来,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拿着电话话筒的手背暴突出打结在一块的青筋,“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什么事不能等过两天我回去后再说?你如果急的话,现在电话里头也可以说。”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郑行良撕心裂肺的叫喊:“你马上回来,马上给我回来!这可是天打五雷轰的罪孽呀,真真再没有更荒唐的污脏事喽,在电话里怎么能说得清楚,你要是订不到机票船票就是游泳走路在地上爬也要给我爬回来!”

    “怎么了,可是姐姐的电话?”施文文上前抱住他,抬头往他脸上吹气。

    “是的,她这人最最中意小题大做,说有急事叫我们今天就回去找他。我正好也要去她那儿,我纯朴以前留了个戒指放在那里,我去拿了改成你的尺寸。”
    助理敲门进来,他手里拿了杯热咖啡,碎碎叨叨地说道:“那女孩又在下面大门守着了,鼻子都冻红了,我给她泡了热咖啡,她不要,说要喝我给你泡的不加糖红茶,我把给你泡的茶给了她,给你原本要她的咖啡,你若不喜欢,这咖啡我留着自己喝,再为你泡茶去。”(立夏)


    (小满)

    郑行章摆手叫他出去,伏在办公室桌上眯起眼,真到咖啡不再冒热气在坐直。书桌旁立了个三角架,架子上有块小白板,白板上用蓝色笔写了七个半的“正”,他已经三十七天没再跟施文文接触了。那天他从郑行良家里出来,骨头散了架般浮在空中,阳光耀眼,但并不热,照在他身上有种刀削的痛,痛楚在咬咀皮肉,直到他所有的肉骨脏血成粉形滴地团成一个超级大丸子,它发出油炸的滋滋声,旁边的环卫工人拉着扫把走过,扬起足有两米高的白灰,尘灰如剧场幕布,缓缓拉开后,那个被油炸得滋滋响的大丸子不知去向,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从背光处走来,她说自己的名字是美仙,正在找一位叫作仕伦的青年。“他是我此生挚爱。”她对旁人重复同同一句话。剧场经理见她长得漂亮,带她到天台:“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仕伦。”美仙看见仕伦向自己走来,从包里拿出镜子理头发,没等头发理好,仕伦已来到她面前。他弯下身去吻她的肩膀,说道:“你站到天台的外头去吧。”

    “为什么?那样很危险!”

    “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危险?”

    仕伦扶美仙上天台外围,告诉抬头向上看,他问道:“你是真的爱我吗?”

    “爱,真的爱。”

    “你这样真令我难堪。”

    “什么?!”她转过头来看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爱一人不如少爱一个人,到最后,那人总会伤透你的心。”他用劲往外推她,呵呵地笑着;美仙头下脚上往下落,发出尖锐的叫喊,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最爱的人竟要她死!眼看就要着地,她的心早碎成无数纸片在空中飞舞。身子突的一暖,她发现自己被握在一只巨大的手中,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来救她来了。吕洞后带着他一直往高处飞,双脚时并时散,他们越飞越高,早已超过地面上所有建筑。“请转过头,并喝点水吧,无论你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睁开双眼。”美仙只听到耳旁越来越嘈杂的声响,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接着又发出不断不停的尖叫:原来那吕洞宾并不是有心救她,他只是将她带到更高的地方再扔下来……

    郑行章在伦敦桥上来回走了好几遍,天色渐暗下来。他走进一家咖啡店吃了两个三明治一个吐司面包。他拿出一直在震动的手机,都是来自施文文的未接来电。“我们以后不相往来,你我从今以后是毫无瓜葛的两个陌生人!”他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终于将对方的手机号码及其它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他向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只呆在自己的书房里的翻译一本西班牙小说集。小助教按他的吩咐把消防梯上面的阳台封了。施文文每次来找他被拒之门外。他是铁了心与她断绝往来,见她老是在楼下大门守着,便不再出门,有什么买办需要都让小助教或者给他做饭的钟点工阿姨为自己跑腿。

    今年的伦敦夏天倒比往年都要热些,自从上周六下了场雷雨后就接连跟了好几天的阴湿寒冷。“那个女生还是在下面大门处守着。这么冷的天,就只穿着一条背心短裙,头发也湿了,嘴唇冻得发紫……”助教泡了茶,他今天有兴致,还做了无花果饼干,用茶壶托盛着送进来。

    郑行章冲到楼下开门。门外的女孩听到声响抬头看他,二人对望,两双眼之间是风水日光雷电翻转个不停。助教跟着跑下来,问道:“郑教授,你要请施同学进来吗?”

    “不,不是的,我想请她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他跳大神般,晃眼摇头地关上大门。
    给他做饭的钟点阿姨祖籍是中国广东台山,是个急性子,做事利索,只是干活喜欢闹声响。郑行章叫助教提醒过几次,她刚开始用鼻子往外哼气,眉毛先是上提再冲鬓角撞过去,下巴往里收着说道:“你跟郑先生说,虽是他出付我钱请我做饭,但不代表我整个人卖给他,我饭做得不好吃他可以说,但我怎么做他得由着我,不能管也没法管;都说‘各司其职’,你见他整个把自己冻在房间里写字叹气,我有说过他没有,没吧?他如果能,也给我们做顿饭来尝尝呀,不能吧!我说呀,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给这个早就瘫痪的老屋带来多少热闹,你跟他说,这老屋没了热闹不行,没了我更不行。都没声没响的,这栋楼早就没了,如果都是没有声响,不就是死人啦,死人才没声没响的。”她做的中餐偏广式风味,叫他想起幼年时在香港那栋大宅子里餐厅大长桌等大家长爷爷进门吃饭的情景。


    钟点阿姨解开围裙在餐桌旁坐下,笑眯眯看着郑行章拿筷子挑饭粒送入嘴里,问道:“那个女孩子有好长时间没在大门守了,是回香港家去了么?”她见对方努嘴皱眉,并不理她,照样是拿着筷子在那儿反复扒拉着那两口饭。“照我说,那个女孩子不适合你呢,比你年纪小那么多,都可以给你做女儿喽!你还是务实点,找个年纪差不多的能细心照顾你才是正经……”

    “咳咳咳,阿姨,给我盛点汤来喝。”郑行章咳得乾坤倒转,竟吐出含血丝的浓痰来,平阔的额头浮游着一套又一弯,环环相结的青筋。阿姨这次放下汤便坐回厨房。她戴上老花镜,从自己的帆布小布包里拿出报纸,大声念起来:“犬子亚伦派恩泽已同其高中甜心女友施文文于昨晚订婚!我们共同期待月底的婚礼!”

    刚落喉的汤兴许太咸,他喝着咳着全部吐出来。“阿姨,麻烦把报纸给我看下。”没等对方做出反应,他抽走她手中的报纸,只瞄了一页就将其撕成粉碎。“这闹的又是哪一出?”她站起来叫道,看着自己的雇主冲出饭厅,冲向大门。


    艾伦娜刚从大学毕业,现在在伦敦市一家顶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她新近跟的是一件谋杀案:年轻的富家太太被她先前的旧情人引到消防楼梯间杀害。她看过警方提供的现场图片,凝固着的棕红色血浆淹着受害者黑色的长发、染着她黄色的修身短裙,浓厚的颜色手挽手撞进眼帘来,闯进她的心里去,在她耳边用尖锐的吊嗓哼唱不着调曲子……她养了只灰色的叫“伯爵”的猫,平常很安静的小畜生今晚叫个不停。伏在笔记本上睡过去的艾伦娜被惊醒,伯爵竟在桌下的垃圾篮里大便,她收拾了一下,在公寓里整出三大袋垃圾。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之 英伦桥 (完结章))

    花瓣上的露珠,小女孩头上的蝴蝶结……”艾伦娜要把垃圾送到楼梯间的收集箱。越接近目的地,她眼前的血腥画面就越清晰:凝固着的棕红色血浆淹着受害者黑色的长发、染着她黄色的修身短裙……她哼起童谣给自己壮胆,不久后竟唱成:“海丽拿着斧头来到海边,第一次砍下去她妹妹没了眼……”艾伦娜急忙收住声,到了楼梯间就再也无法向前挪脚,她喝叫着,将那垃圾往角落扔过去。


    “哎哟!这是什么?!”一个黑影窜出来,拍掉身上的垃圾。艾伦娜发出长且响的尖叫,径直冲回自己的公寓。郑行章探出头来看,吸闻自己的肩膀,闻到一股奇怪的腐臭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对面的粉红色公寓门,自言自语道:“还不出来?难道是要在她那里过夜?”他听到有声响,又躲回楼梯间。施文文送亚伦进电梯。郑行章走到粉红色公寓门旁等她回头。


    “何苦来?何苦来,何苦来?”她一见他就龇牙,哭着说道,“你走吧。你姐姐,我姑……母那天来找我。她问我,为什么我不姓周却姓施,你们姐弟对来自香港的周姓人敏感得紧,也不会搞出这团乱麻子来;我告诉她我跟我妈姓,她问好好的为什么跟妈姓,我说我生下来时老是病,家里也是麻烦事不断,爷爷找了个既能看风水又能算命的先生来看,风水先生叫爷爷将我的生改了,说我原与这个家无缘,黑灯瞎火撞上来投的胎,以后定会令长辈伤脑筋,改了姓,当成家里的客人细心侍候才能好……噢,真的好麻烦好辛苦!人世间的事没个准,也预料不到,这乱成一锅七巧粥的生活,谁又说得清楚呢?”

    他也不说话,摇头叹气向电梯走去。

    “你瘦了。”施文文上前拉住他,“我舍不得你,你真地舍得我么?你可要下定决心喽,你这一去,我们以后再无瓜葛,过往的事一笔钩销,再见不认不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管他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我是真的爱你!”他缓缓地跪到地上,她也跟着跪下来,并不知是哪个先凑上头去的,二人迅速吻到一起。

    “我们进房吧。”施文文喘气提议道。他起身抱她进公寓。一进房施文文就推开他,当着他的面慢慢脱光自己的衣服,跳到床上,钻进被窝又悄悄探出头来对着郑行章咯咯地笑。


    他清醒了些,说:“你睡吧,我这就回去。是我欠缺考虑了。”

    “好,你等等,我送送你。”施文文面无表情,慢慢地往身上套先前脱下的衣服。郑行章一双失了主的双眼不知该往哪儿安放。他看见一张葫芦高脚的乳白色条形长桌上,放着一个金色圆形座钟,座钟旁边一个六寸大小的相框,相框里的那对年轻男女抱得紧紧的,他们都向上望镜头。“以后和她亲近的人就是他了,她会告诉他她爱他……”郑行章心底突然起了股无名怒火,觉得自己很冤枉,根本没做错什么就被无端地判重罪,这个世界突然跟他断绝关系,他被抛弃了……施文文走近他,问道:“走吗?”他抱起她,跨步走向床。她被扔在床上,那人也跳上来,将她压得紧实。施文文向右侧转过头去,看见粉色枕套的蕾丝花边正一跳一动的,像熟练画师拿着的画笔正规律地上上下下勾勒,一笔跟着一笔走过后,连延起伏的美丽山丘不约而同地跃出地面来,叫人看得惬意欢畅。
    “嗨,醒醒,你今天有课吧,该起床了。”一双暖暖软软的手在弹他的脸,郑行章睁开眼,天已大亮,施文文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喂,我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在那儿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好么?”他在洗澡,施文文在马桶上玩了十几分钟的手机后也跟着站到蓬头下,隔着她的湿衣贴上来,从后面抱住他。


    “……”他没有说话,看着罩满水气的镜面断断续续地射映出自己的裸体, 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厌恶自己来,好似眼前散发出热气的躯体爬满了八公分长的白蛆,它们无洞不钻、无孔不入……“啊!”他大叫一声,将身后的女孩摔在水流湍湍的地板上,两只手同时卡住她的脖子……

    你吓到我了!”她起初还笑眯眯的,轻拍他的手背示意那人松手。

    “没事,你只须耐心点,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马上就过去了。”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女孩见他瞳孔越来越黑,在里头见不到自己的影子,她闭上眼,知道对方是来真的。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立春)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我抽出书桌抽屉的空书包就要走。同桌叫住我,说:“下面还有一节课呢,这就走啦?”

    “是生物课吧,我看见那个大嘴女人就恶心。你要是个有独立精神的现代女性也就该和我一起走才对,她自己长得难看,就讨厌比她漂亮的女生,所以应该是全班的女生都不上她的课才好。”同桌扭成一团坐在位子上傻笑,圆鼓鼓的肉脸分为两半:上半张脸以鼻尖为中心凑在一块商讨重要机密;下半张脸却从两边的嘴角与下巴最低点分成四个目的地,所有在此区间范围内的肌肉块都往这四个点冲击并进攻。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大众脸而已,上面竟是气象万千、万物舒展,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我并不讨厌她,她知道我的名字哩。”同桌说完,即刻转身背对我。

    “那就拉倒。”那大嘴女老师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叫学生的学号,没想到她竟知道我同桌的名字,而我却并不知道我同桌的名字。

    走到大门口,看门的老头子正守在门口,他搬出来一张塑料扶手椅,坐在那里用阳光给自己“催熟。”

    “喂,你干什么!?快回去上课。”我刚碰到大门把手,门房大爷竟“掐点”回过神来,指着我喝问道。我没有理他,打开大门走出去。

    学校落座于老城区,大门前的街道崎岖不平,五步一洼,十步一个坑。我跳跑着往下走,我得赶在五点前到下条街街头的网吧,去晚了附近其它学校也刚好放学,到那时可抢不到好的位子。路口有棵正开着花的桂子树,发散出淡淡清清的香气。我走近它,狠狠地踩了几脚,它悉悉索索抖动着,并没掉下一枝半叶来。树后面突然多出个安静的巷子,前半段极为冷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远处却有麻麻挤挤的人头在绰绰闪动。我把空书包揉在手中,好奇心十足的朝巷子的尽头走。

    我这边静静地坐着,突然兴致大起,直接用镜子往自己的眼上套,什么都没有。我吓得扔掉镜子,走几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我重新捡寻起那面镜子,用双手平端地捧起它,里面由暗至亮突然浮现一个年轻的美人脸,但更叫我深刻的是原来我竟仍站刚才的那条巷子后方,前头的人越来越多,但只有我是唯一一个是被蒙上眼的。我心慌意乱的,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别再蒙我了,你越蒙我越困,还怎么给你们提供有用的线索?”我怀疑这是旧时人家下降头用的,重新再看了眼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也就是另一个自己竟对着我笑。我后背一阵发凉冷怵怵,左右手轮流拿镜子,手在不停发抖,我决定还是小心行事,顺手扔掉那面镜子,我往前几步,再往后退几步,又随手将手表扔到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向游戏厅走去。

    晚上回家时已近凌晨,为了不吵醒家人,我从后院的小仓储房翻到二楼露台,接着才悄声走进自己的房间。空书包直接扔在地板上,发出连串的金属碰撞声,最后一声清脆遥远的“铛”鸣声既抖又飘地持续了许久。我随脚踢了下书包,奇怪的声音立即停了。我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哎哟哟哟哟,你睡了吗?哟哟哟……”睡梦中,耳朵旁有奇怪 的人在喃喃细语。我睁开眼,看见那个凤凰镜静静地躺在我床边的枕头柜上。我一激灵,睡意全没了,三秒钟从床上坐起,压低声再次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是人是还是什么脏东西?我不是把你扔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只是一面镜子,你不要有负担。我自己一个人在俗世晃荡了许久,心中有好多故事,想找个人说说话,唔,只想找个人听我说话、讲故事而已,”

    “我要睡觉,没空听你废话。哦,对了,我警告你,你再啰嗦,我就把你扔到火炉里,烧成黑不溜秋的铁块,看你得意到几时?”我坐在床上翘起腿,竟威胁起那面镜子来。

    “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么?”镜子问道

    “能,但我不想。”看来今晚是睡不了觉了,我索性跳到地上,拿起镜子仔细观摩,不禁问道:“你又没有嘴,如何能说话,不合常理呀?”

    “这世界不合常理的事多了去了,大家不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都什么都纠结,日子还要不要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万事万物都把精准答案摆在你面前,所有疑问一目了然,那生活真的会变得无聊透顶,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听你说话才是最无聊透顶的一件事。你就告诉我,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讲故事,想找个能听故事的人。”

    “好吧,那你说我听。”反正无聊,也无睡意,倒是听一两个故事也无妨。

    “你告诉我,你是喜欢张爱玲多些还是李碧华多些?”

    “她们是谁,是我同桌么?”这两个人的名字听起来都熟悉,但是无论在脑子里怎么翻都找不到符配的脸。

    “不是,是两个我顶顶中意的女作家。”

    “哦,你是要讲她们的故事。”

    “不是。是想学她们的手段讲故事。”

    “好,张爱玲。”

    “抱歉,她的太难了,不行。”


    “好吧,那就李碧华。”

    “她讲起故事来八面玲珑,就算我使尽全力在后面追也没有用。”

    “那就是说都不行喽。”

    “呵呵呵呵呵。”

    “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

    “这叫‘噱头’,为了引起更多人去关注。”

    “好吧,废话少说,请你直接讲故事。”

    “好,请问你喜欢第三人称还是第一人称?”

    “喂,你到底要不要讲,不讲拉倒!”我终于生气,大声责喝那面镜子。

    “好,你不要生气,我马上讲。”

    “你要讲倒是快点!”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雨水)

    宋珠晖躺在近两米宽的玉雕金漆大床上,口干得不行,点滴瓶里的药液也快完了,

    新请的护工肥胖的身子挂在躺椅上,睡鼾打得震天响。宋珠晖早上的精神要比其它时候好些,

    嘴里发出的‘啧啧’咬舌头的声音也比其它时候大些,右眼的眼皮虽是耷拉着,但左眼却能

    半睁,露出半只浅灰色的孔瞳,里面层层迷雾,寻到尽头不似虚无,也可能是空白。

    护工扔了刚从床脚扒拉出来的尿袋在地板上,撞撞摇摇出去叫人。也就大概收音机里播

    个小曲儿的功夫,床边挤挤叠叠的堆满了人。宋珠晖先生江明端穿着月白色的绸丝长衫站在中

    间一个劲地瞧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愁。他左右来回翻书般摇头转脸问身边人的

    意见。他右边站着是自己的胞妹江明月,只见她摇摇头,晃起及肩的心形珍珠捧梅花钻

    耳环铛铛直响,终于说道:“看来是回光返照。”


    左边的二太太留着半寸长的火红指甲,抓抓盘成梅花髻的头发,拖沓的公鸭嗓与她

    尖锐的眉眼极为矛盾,“那要叫护工抓紧时间给她洗下身子换好丧衣好上路呀。”等屋内

    的人渐渐散了,护工去浴室放好温水,将只有九岁女童身量大小的病人抱进浴缸,如烫

    青菜般将她放入水中一沉一提,再一放一泡一扯就算是洗完了,护工在床上铺好浴巾,

    将她从水中捞起来到上面,一包一卷再一摊便给她换上衣服。随后那病人被埋在如云层轻软的被子下。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这是黄护工在江家开工以来干得最累的一天,她瘫倒在躺椅上,

    闭眼张口打呼噜,发间流下的汗珠混着来自脂脸的若干层腻油,肥莹莹的,好似一锅过了

    火侯的咸菜面疙瘩。


    宋珠晖虽然丢失了听、动、看及说的能力,但清醒的时候还能独立思考。现在她醒

    过来,口干得几乎要气绝过去。她口里现在只能发出啧吞口水的声音,下午清洁工发现

    她回光返照,她当时的意识比现在又更为清醒一些,听到他们一会儿说:“回光返照”。,

    一会儿说“换上丧衣”,心中明白了七八分,明白归明白,但也受了不少气。


    她现在想叫女护工给她倒杯水喝,又发了不声,只能按压系在大拇指上的呼叫器。就在那时,她

    的呼吸突然变得混蛋且浑浊,一阵只有进的气,没有放的气:一阵吸进呼出的气绕成一

    团互相抱住才取得一点成绩,现在这分儿又说要散,真是造化弄人。想到这里,她知道自

    己正在爬向通往阴司的山坡,头上的汗晶莹剔透,窗外的月洒了一地的银霜与清冷,月亮

    越凑越近,不一会儿就满了她的视野,变成一块正四方的电影屏幕,锯耳的背景音乐过

    后,开始播放她这难以只用一句话总结的人生。
    序幕

    宋珠晖自诩“为爱而生的,却又具有独立思想的复杂的新时代女性”,因此关于她幼儿时期的画面少之又少,可以将其扩写为一句话:“宋珠晖的老爹是银城大学校长,是城里排得上号的名人知识分子,而她是二房长女,从小到大穿得最频繁的衣服便是“隐身衣。”

    电影屏幕突然昏暗下来,再亮起时却是一副珠光宝气韵韵升华、佳人才子涟涟抛光的升平画面。每年圣诞的前一周,在银城最大最气派的酒店罗生酒店都会举行白金慈善晚会,表面上是倡导银城的上层富裕人士筹款为偏远地区的穷人孩子盖学校,建学校,实际上是银城上流社会子女们的相亲会。此时刚好一曲探戈舞曲完毕,人们纷纷归座品酒聊天,台上的司仪身着镶珠片的白色西装,与身边丰满的中年女拍档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荤荤黄黄的咸湿段子。宋珠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 旁,她母亲在她来之前拿出自己压箱底的苏绸深紫色的短款旗袍给她穿,衣服整整大了一个号,盖在她身上松松跨跨的,随后一房的大娘许是晚上喝了不少酒,兴头上来,又开箱找了件白中带灰纹的及腰狐子坎肩给她。她搁不下面子来忤逆大娘,也只能搭在身上,远远望去像个盖了防尘布的旧台灯。
    宋珠晖小口啜饮透青光的梅果子露,坐在对面的鳏夫对她母亲极为耐心,正在一一列表家族的产业:在菲律宾和越南有分别有三个果园,在马来西亚还有一个小规模橡胶园,缅甸有个玉矿……她看着对面正在夸夸其谈鳏夫,问道:“前头的太太是怎么走的?”母亲踩了她一脚,随后向对面陪笑道歉:“这孩子跟他父亲一个德性,一根筋从脚底直穿到头顶,性子太真太直,不会说话,李先生可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宋校长教育出来的千金怎么会差?宋小姐愿意问我,说明她对我不排斥,我应该感到荣幸才对。”李先生仍然笑脸相对,这个外形普通的男子有着难得的好脾气。

    宋珠晖没回答,起身上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的宋珠晖双手上下笼着放在胸前,她一坐下来就问对面的李先生:“李先生中意我吗?想娶我过门做你第二个太太么?”

    “想与你连理伉俪、共度此生!”
    “好。从记事起我就发梦相像我未来丈夫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我缺乏作画的天分,他那张脸始终是模糊的,于是我索性改变主意:只愿他一生一世真心对我就好。我不在意你在南洋有多少产业,更不在乎你给我买多少钻多少玉,只要你能为我做任何我想让你做的事。”

    “哦,你现在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

    她摊开手,手里捏着一只一寸大小的蟑螂,说道:“如果我们两个今天分吃了它,那么我们之间的事情就可以定下。”

    “哎呀,你太不懂事啦,这么脏的东西拿到吃饭的地方来!等会儿你父亲和兄长敬了酒回来看见了免不了要责骂你,快送出去扔垃圾桶。”她母亲推他。

    宋珠晖没动也没说话,将手中的虫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半下来。他将另一半高高举起,边咀嚼边问道:“现在这一半是你的了,你要还是不要?”

    桌上的其它人都呆坐着,张大眼口看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隔壁桌有人笑出声,她认识他,他是江明端,是她兄长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之前见过几次,来她家时都是跟着一群人呼呼喝喝进来,他身材高大、面俊声朗,在人群中是往往最显眼的一个。宋珠晖站起来,提着半只仍在动弹的蟑螂走到他面前,问道:“这一半,你敢要吗?”

    “哈哈哈,”他站起来,手中拿着半杯酒,接过那半只虫子放进酒里,指着餐桌中央说道:“都说这龙虾是海里的蟑螂,今晚算是我有口福,吃得到陆地上的龙虾。”

    她见他一口和酒吞完那半只脏虫,指着自己的胸口笑道:“我这儿的一半从今往后就在你那儿了。”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惊蛰)

    幕 一



    今年夏天的雨水与往年比起来要少上许多,水池里的水像层破纱覆在池底,风吹也不动,自顾自地赖在粘臭的腐泥里,偶尔抬头冒个汽泡,是死藕灼灼的烂臭。宋珠晖和江明端面对面坐在池边草坪上的西式午茶桌旁,江明端弹着烟灰,笑着说道:“都说世事难料,我们兄妹几个年纪小时都喜欢在水池里游泳,现在你瞧瞧,连荷花都养不成了。” 水池对面是江宅的主屋,屋前有人放起烟花,宋珠晖背对着坐,看不见情况,突然而至的爆啸声吓得她扑进江明端的怀里,她打他的胸,娇声骂道:“真是讨厌,你也不提醒我。”

    他哈哈大笑,低头亲吻她的头发,说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不长记性,刚才不是跟你讲过么,‘世事难料’。”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上下左右缓缓移动,闻他身上由烟酒、皮屑与古龙水混合而成的特殊体味。“是呀,世事难料。”她在心中默然,谁会料到当年银城大学校长家不起眼的庶出女儿现在竟成了银城的数大家族之一江家幺少江明端的未婚妻呢?今晚两家的大人聚在一起商谈婚娶事宜。他们两人知道明面上是关于他们的,实际上只是两个家庭走走过场而已:一个是家里的老幺,上有六兄五姐,有好东西都得从上面一层层拿好几个筛子滤过才轮得到他,听话且又识理的幺仔就算捞到了便宜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渣籽;另一个是庶出长女,每逢过节或者是家里招待客人,一张大圆桌的位子摆不下了,就会叫她到厨房跟家中的佣人一起吃饭,因为作隐形人习惯了,对这种不公平待遇,她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偶尔大娘喝多了酒骂她多余的时候,她才对自己和母亲所受的不公感到不值,兴许是因为她真的麻木了,此类的沮丧总是好不容易来一次,用不了多久就走得无影无踪,仅剩下一只有些时日的老钟在空荡荡的发霉老屋里一走一敲再一响。


    中午毒辣过头的太阳一到傍晚便犯晕,软烘烘的喜欢作死,只往云层里钻,搞得空气里闷闷的全是馊味。定是日头在中午装凶费尽心力,现在躲在乌云后面盗懒歇息,明明还不到五点,天色却早已暗下来,西边天尽头一块结潮的霞云护着它上方的火红碎豆腐,渐渐地黯哑下去。

    “日薄西山。”江明端突然含糊了一句。

    “你说什么?”

    “太阳落山了。”

    “太阳不是每天都下山么,难道它今天落得与往常不同么,值得你这样感东叹西的?”宋珠晖不悦地说道。


    这也怪了,我随便说个成语你就生气了,这又是从何说起呀?”

    “今天我们订婚,是应当高兴开心的日子,你却说出晦气话来,是不看好我们喽,兴许只是我想多了,兴许你只是你不如我爱你般爱我?”气温渐渐回升的时候,冰融雪化,水滴聚汇,汇齐成沟,沟拢合渠,渠结集溪,溪落瀑坠……此时声势浩荡,响闹扰地震天。宋珠晖闭眼鼓嘴嚎哭起来,凑过头去,鼻涕泪水全粘涮在江明端金丝滚边的定制羊绒西服上。

    “好,好。我跟你明说。”江明端喘着气,接着说道:“今晚是属于我们的好日子,我当然开心,只是男人和女人看世界、想事情的方向也方法都不同些,于是越看越想心情就越不好。”

    “越看越想心情就越不好,这是怎么说?”她问道。

    “其实也是小事,我只怕你将来和我过日子会很辛苦,要受委屈呀。”他苦笑道。

    “这话又是怎么说?”

    “我们结婚以后不会在这里头住。这里的人给我分了一栋南街的带店面的楼房,我们以后就在那里住。”

    “哦,那又怎么样?”

    “你不明白么,只有那一栋楼,其它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江明端指着糊状的池塘说道:“外头路过的人看这偌大的江宅有亭台楼宇,还有洋房中院,好不气派;而一旦你进到里头来,入眼钻心的不是瓦破墙倒,就是柳残花败,现在整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都在吃老本,你也看到了,没有余钱蓄水养荷花所以连干涸的池子都放着发臭发浑。我们家现在的银钱支收是在江口等着入海的水--只出不进,也不知能撑到几时?愣是这样,父亲和大伯都还在外面分别新养了戏楼和舞厅的人做小小房,只等着我们前头一结婚,他们后头便依次选好日子摆酒把人接进来。这些老古董,也怪再早几辈的祖爷爷宗奶奶们不用心养育,虽铸下金山银山,但再高再大的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败家的纨绔儿孙用火来熔。说来可笑,我家卖完首饰店卖银楼,卖完银楼卖当铺,现在当铺都卖给别人了就拿早年花好大价钱通过当铺收回来的玉器瓷器等古物再送回当铺换钱。哈哈哈,你看看这情景,可要想仔细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嘿嘿。”
    宋珠晖坐上江明端的膝盖,双手擎捧着他的两边脸,问道:“我才不管你家是江水还是银山,我嫁的是你的人又不是这江宅里头臭气熏天的水池,它有没有水、糊不糊都与我无相干,我又不躺在里面睡觉,不过呀,话说回来,我以后是和你睡觉的,所以我只管你脏不脏,臭不臭,糊不糊,嘻嘻。我最后问你一句:你今后会不会学你父亲和大伯,去捧戏子包舞女养小老婆呀?”

    “你看看我,养不养得起你都是个大问题,哪来的闲钱去包欢戏子舞女养小老婆哦?”他打趣道,二人对望着就禁不住傻笑起来。

    “那以后有钱了呢,养得起了呢,会养么?”她坚持不懈,想经过他的口来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会有钱呢?”他不想被她顺穴摸脉,随便捞个物什过来挥着划着作势赶苍蝇。

    “从你上面的一席话我就知道你是个有野心有主意的人,有野心有主意再加上想做为,这样的人,除非他不想,否则到时别说当铺里的那些老东西能赎得回,就是包再多的戏子,捧再红的舞女也是跟呼气吸气没差别的事呀。”

    好呀,就冲你说这些话时的俏脸,咬字含词的不知有多可爱,多蛊惑人心,你每说一个字都是不同的表情,更是不同的美好,抱你在怀里,我身边的这个人是是单纯美丽的年轻少女;也是聪明睿智的解语花;又是温柔娴静的爱人;更是才艺双全的知已,呵呵,有你在身旁就抵得上百个千个小老婆呀,我还用得着去找其他人作小老婆么?岂不是多此一举,给自己添堵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春分)

    “那我要是变老变丑了呢?你会不会到外面把人接回来摆酒呢?”有人说“乘胜追击”,也有人说“穷寇莫追”,大概是宋珠晖被园子里热烘烘的晚风吹上了头,热气从头顶倒水般盖下脸来,面燥燥地就附和上前者的决断并丢弃掉后者的仁慈。她此刻得意地摇起自己的腰臀,整个人在他的膝盖上扭动起来,晃得座下的老藤椅咯吱吱乱响,引得周围沼泽地里的青蛙蛤蟆争相呼应,起起伏伏的鸣叫声尖锐嘶哑,像极了荒野中失根去乡的迷茫女鬼在哭喊,她们在超过成人高的稻杆中时而躲藏时而奔跑,声浪忽高忽低,环绕不散。宋珠晖听得心惊胆战,抱住身上的人后又提起自己的头来往对方胸前去挡去遮去防御。

    “你听见没有?莫不是那儿有女鬼在叫么!?”

    “嘻嘻,你说什么呢?又怕什么呢?我们这里到处都是鬼:赌鬼、大烟鬼、色鬼、两面三刀鬼,还有懒鬼,就是没有你说的会叫女鬼。”

    “不开玩笑,说真的,不信你别说话,仔细听听。”她整个人缩着钻进他怀里,撒娇道,“我不管,你可是说好了要保护我的。”


    “你别乱动,这是什么好宝贝?扎到我了。”他从她的双层折裙的衬袋里拿出一面银镜,正面精细雕琢着一些吉利图案;背面是两只又高又长的百鸟领头--凤凰。他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是你奶奶给我的见面礼。早些时候吃中饭之前,你十三妹妹引我去看她,她令我叫她奶奶,我叫了,她就从枕头底下翻出这物什给我。”

    “你,你说什么?”江明端脸色大变,大声叫道:“我奶奶?我奶奶他都死了近十年了,你见的是哪门子奶奶?”

    宋珠晖扔掉手中的镜子,吓得花容失色,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晦气,竟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撞到不干净的东西,看来要做场法事净下身才好。也不知这兆头是恶是坏?”

    江明端笑了,他捡起地上的镜子举到她面前,说道:“你看看你的脸,都吓到只是一指甲大小了。跟你开玩笑呢,你瞧瞧你都吓成什么样喽?呵呵呵。奶奶可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她愿意把这把一直珍藏着的凤凰镜给你,说明她对你还是有好印象的,以后真走了也不会一番五次地变回鬼来叫你还东西。”


    宋珠晖急了,跳到地上,气得抢过镜子来要打他:“看我打烂你的嘴!我看这手镜上的凤凰铸得这样好,两只鸟盘得这样紧才要的。你倒好,又碎嘴戏弄我、欺负我!”

    “好了,好了,”江明端站起身,将她的双手包住,安放在自己胸前,笑着说道:“都是我的错,该罚。我都懂的,你拿这镜子是为我们考虑,希望我们能像这两只凤凰一样盘得紧紧的,久久长长的才好。你现在感受下我的心脏,它跳得这样紧,这样响,一定也能跳得久久长长的,只要它还有温度,我们之间就会有热度。”
    幕二



    金黄色的山岗看似凌乱,实则极为有规律地堆积在一起。有边有棱的方状山丘上面无一草无一木,更无一禽一兽。淡惨无味的光线下,一头外来的大飞禽正在金黄色的山丘上时而盘旋,时而停矗,并发出翁翁呼呼的怪声……“啪!”芦苇编织而成的蚊拍从无到有,从上到下极为快速地坠压在那奇丑无比的蚊虫身上,翁翁呼呼的声音突然就断了,空落落的如断了线的珍珠链,洒了满地的不自在。在小饼店案台做看客的小蚂蚁此刻在案板处找到一个腐蚀的小珠球,他一心推着球只思量着把这物什推回自己的小洞。它站在长桌边缘,重新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山丘:它们头尾相连一步步垫着爬高,就像早已荒废无人走的石阶一级一级不知延伸到哪里去。此刻离了远了,视野逐渐变得清晰,那层层叠叠的乱石山岗又变成了案板上的发着酸臭的炸豆腐,只有这样才能进入人的嘴里;如果是凌乱的山岗乱石,它们入的是昆虫眼里。热风一颠一颤地从街面挤进来,挨在一起看正在案板上演绎的日常闲戏:板面上方一尺处有条芦苇编织的的苍蝇拍带着长长的鸡毛尾巴闪过、拂过及打过。

    “天哪,怎么了,怎么了?我的手脚好像不听使唤了。”那只大飞禽被一张从天而降的网给套住,再也动弹不得,原来是只长脚花蚊,它费了好大劲都挣脱不开,只得仰躺在那里看对面的老妇人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另一只手提着那用芦苇编织的的蚊虫拍,有一下没一地打在案版上。

    老妇人半睁着眼看过来,扔开蚊虫拍,小孩子被她抱着坐在正中膝盖上,她慢慢合上眼,看上去表情安顺坦然,实际上只是麻木习惯了而已。她年轻时在私人的辅导中心上过一年左右的班,给准备出国上高中的孩子辅导英语,就常会遇到几个在学校里时常有学得不甚好的学生,他们总在每学期开学时信誓旦旦要在新的学期里有新开始,但渐渐跟不上课,刚开始觉得吃力,再后来就麻木了,表情安顺坦然。

    “唉,别睡了!”一个十七八岁后生仔摇着满头刚做的小卷发,他跳进店来大声叫喝道:“哪个是助产婆?”

    朱产婆一激灵直挺挺地站起来,那个问题不像是从一个后生仔的口里问出来的,倒像是从早已坍塌了五六年的旧胡同里冲出来的,有股粪水的味道,她似乎闻到味道般地一激灵,再怎么不想回应,极小幅度摇摇说道:“这们小先生,我以前确实是以接产为生的。现在呀,人都是送医院的,比较安全。”

    “话那么多。就你跟我来,你得把用得着的物什拿着跟我们来,边走边聊。”

    姓朱的助产婆一路上紧跟着那小弟弟的步伐时快时慢地小跑着。来到西街的吊梁楼前,在大门前迟疑道:“这不是……?他家蛀牙虫子了,怎么不上医院,他们家的实力,能进得去世上所有最贵的医院。”

    “麻烦你少说话。我们出钱请你来不是叫你来劝我们上医院的。还有,我们愿意在哪生就在哪儿 生,你们是负责人前誊白的,在里面不该问的事就是出去不不该说的的话,明白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清明)

    朱产婆唯唯诺诺地跟着上二楼,穿过装着七彩玻璃的堂厅,来到窗台紧关的卧室,里头只开着一个小壁灯,发出血红血红的碎光,那碎光却又是腥暖腥暖的。床上挺着大肚的宋珠晖四肢蜷缩,一头长发被汗水打湿成块软绵绵地贴在脸上,说不出的吓人!她紧咬牙关,竟然不许自己哭出声,但那咬心吃骨的痛楚总要找个法子发泄出来,于是她向空中伸直了腿脚并伴着断断续续的抖动,像只不小心打翻身的巨型钻土甲虫,室内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带助产婆进来的卷发后生仔从没有见过这恶心中夹杂着恐怖的阵式,吓得几乎要尖叫着从窗户逃跳下去,可惜这房间里的窗户都被那正在生产的女主人锁死,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假装镇定,腿一软就倒在床脚。他原以为自己会晕很久,没想到两三分钟后又悠悠醒过来。他决心服从内心的真实情感不再装勇敢,准备起来后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

    助产婆正使劲地掰开女主人浮肿的双腿,中间一道红白交杂的血肉之门正在被捅开,流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粘稠异物,并伴随着咸腥的恶臭,年轻人好不容易从地上挣扎起身,刚好跪在床脚,目光习惯性地随着助产婆的动作走,看到这血腥骨断且肉残的一幕,全身被抽了筋般动弹不得,碎零零铺陈在地上,与粉尘物屑等作伴--碍眼、讨人厌得很,叫他恨不得拿个竹枝扎的扫帚,呼啦啦全部清到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去。助产婆已经好几年没接过生,兴许是慌,兴许是累,眼前的乱杂混脏熏得她脑壳都炸起了续续连连、奔腾不断的水泡,脾气冲上头,她也顾不了那许多,踢了踢躺在床下半昏半醒的那个人,小声咒骂道:“哎呀呀,烂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呀,还想指望你烧水递毛巾哩,净在这添乱了!废物呀,真的是作了死了,连个丫头都不如,快点滚出去!”

    楼主:
    他垂手弯腿颠出房间,到厨房叫厨娘去给助产婆打下手。他开火烧了开水,而后从碗柜后头的椅座形状的红木冰窖里取出昨晚炖好的羊羔白术汤热好,又拿出一小盆半冷不热的红米饭,用羊羔汤淋上,拌了一小碗去找宋珠晖三岁半的大女儿江吉楼。

    “我吃好了。”江吉楼虽然全身上下包着雪白的丝细皮肉,但却隔代遗传了她奶奶的长且弯的鞋拔子脸,眼又圆又大,鼻子倒长得挺好,俏挺地勾勒在脸的正中央,远远瞧去像只刚长齐雪白皮毛的猫头鹰。她只吃了小两口就甩头叫道:“太烫了,我吃好了。我要吃雪蜜糕,有发,去看看我父亲回来了没有,他说这次回来给我带国外的雪蜜糕。”

    有发见她不吃,拿过那碗汤拌饭就着一盘板鸭干拌家酒泡嫩笋吃起来。他先是看看周围,说道:“哪来的雪蜜糕?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过?吃什么雪蜜糕,能正经吃好饭就谢天谢地了。 ”

    “爸爸说回来就给我带的。今天妈妈生弟弟,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江吉楼用力扭短了一张雪白透亮的长脸大声反驳道。

    “你妈妈还没生,你怎么知道她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你爸爸忙着赚钱,在国外与人签合同做大项目,哪里赶得回来?”有发是宋珠晖娘家管家的小儿子,自从江明端搬到西街的店档楼来住,他便过来帮忙料理家中杂事。这一转眼便四年有余,有发把宋珠晖当自己的妹妹来看待,这几年来,见的事情多了,不禁替她心疼:江明端的有个十分“灵巧”的经济头脑,分家没几个月就和朋友下南洋找项目做,刚开始遇人不良被人诓了不少钱,把本来就不厚的家底刮了个精光,情况甚至严重到要卖楼抵债的地步。

    宋珠晖当时怀着第一胎,挺着大肚回去看亲娘,在她母亲病床前又跪又哭。银城大学宋校长的二房太太患了不可明言的某种绝症,时日已是不多。她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夏暑天都要在床前生火炉,把整个房间烘得既闷又臭:是汗味混合尿味及药味再加上几许潮腻触感的恶心,这冲击感官的脏浪污潮甚至能发挥“避邪催吐”的作用,真正是最有利身心,能帮助病人“去疾复健”的。宋珠晖的可怜老娘伸出失皮枯枝般的手指着她哭骂道:“我命苦呀,都说养儿防老,我是生女催命呀!你也知道我都没几天了,就不能忍着点,等我四肢摊平,掉气了再上来闹么?我只得你一个女儿,这些年从嘴角、袖口边省下的几个体已私房不是留给你又是给谁?你先回去,别给我添堵,时候到了自有人到你那儿叫你安排车子来拉东西。”


    “妈,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在这个时候来求你。”宋珠晖“噗通”一声跪在火炉前,全身的汗珠或者浸了衣湿了裤,或者滚豆般在她的裙摆边画了个大圆圈出来,“明端在马来被大耳隆扣住,饭吃不饱,觉睡不好,时不时还要挨打。他们给我发电报,说是这个月底不托人把汇票送到中介那里,就要给我寄明端的手指头……妈,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只有你一个至亲,你就帮帮我吧,我这肚里的孩子可不能落个残疾的父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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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qquserGH7Lv 8 时间:2021-02-17 23:36:35
    “唉哟,真是作孽啊!当初还以为是门好亲事,没想到只是贴个镀了金泥的陈年老葫芦罢了,肚子里头全是烂籽臭瓤。这世道,最不能作数的就是漂亮的面子。”她先是往枕头边一个银制钻金钉的椭圆痰盂里哼哼喃喃的假吐了一小会儿,随后翻过身去装睡。

    宋珠晖来之前虽心中原有算计,但见她妈如此消极地来敷衍自己,仍气不过,不禁发狠哭道:“妈,我既没本事,也不肖,就跪在这儿给您老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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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qquserGH7Lv 8 时间:2021-02-17 23:49:15
    床上的病人气得直哆嗦:“你,你!好,好呀!我的半只脚都在棺材里了,都这样了,还不能称你的意,你还在我跟前呕我、咒我早死!罢了,也罢了,早死早超生。我这辈子,也是活腻了,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养出这样的孽障女儿,只会食母肉,吮慈血。若不是我平时念经吃斋礼佛,不敢再犯杀生罪,早就一头撞到墙上了……呵呵,啊,好,好,我今天就顺了你的意。”她摇了摇床边的铜制铃铛,贴身女佣阿珍推门进房:“二太太,是又拉到床上了吗?哎呀,午饭前才刚给你换过床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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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qquserGH7Lv 8 时间:2021-02-17 23:57:34
    “下贱的东西,怎么净说些不讨喜的话?我还拉到你嘴里呢…… ”二太太骂道,那女佣只得恭敬地站在她病床边上听训,二太太至从知道自己好不了,脾气可是臭脏乱一起来的,听习惯了就当耳旁风,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骂累了,口气软下来,吩咐女佣阿珍去储藏室取个陈年的旧箱子给小姐带回去。(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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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qquserGH7Lv 8 时间:2021-02-18 20:58:57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今天妈妈生弟弟,叫他马上回来。”江吉楼大声呼喝道。

    年轻的管家没去理会那个小姑娘,抖着腿儿哼起小曲来,等小曲唱腻了,又点起烟来抽。他回到厨房,收碗换茶。提着两壶之前烧好的热水回到年轻太太正用来生产的房间。助产婆接过开水就赶了他出去。他出门往前走三四步后又折返过来,静静地躲在门旁碧螺纱拉织的四君图屏风后面看着房里那场混乱却有趣的好戏。


    宋珠晖仰躺在床上,双手与双脚都扭曲蜷缩着向空中伸展,好像要将眼前到的平和给搅乱戳破。她满头满脸全是汗,室内的光线晕黄晕黄的,和着她的汗脸,在年轻管家看来倒是有种朦胧柔和的美。空气在产妇周围抹了一层又一层,乳色的浮尘以极快的速度跟着聚拢过来,在她的周围立起一个灰白色的、仅供一人通过的拱门,从那里头传了轻微的打呼声。眼见着那扇门越来越小,他上前一跳,钻进原先是门现在是窗的拱口里。这是一间摆设简朴的卧室,他见自已躺在正中的单人床上,睡得正香。他走近自己,床上的人突然睁眼开嘴,整张脸变成既黑又深的巨大洞穴,床边的他正想尖叫,洞穴却多了种厚劲的引力将他拉进去。
    原创中短篇小说 浮生情絮系列 之 凤凰镜 (清明)

    朱产婆唯唯诺诺地跟着上二楼,穿过装着七彩玻璃的堂厅,来到窗台紧关的卧室,里头只开着一个小壁灯,发出血红血红的碎光,那碎光却又是腥暖腥暖的。床上挺着大肚的宋珠晖四肢蜷缩,一头长发被汗水打湿成块软绵绵地贴在脸上,说不出的吓人!她紧咬牙关,竟然不许自己哭出声,但那咬心吃骨的痛楚总要找个法子发泄出来,于是她向空中伸直了腿脚并伴着断断续续的抖动,像只不小心打翻身的巨型钻土甲虫,室内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带助产婆进来的卷发后生仔从没有见过这恶心中夹杂着恐怖的阵式,吓得几乎要尖叫着从窗户逃跳下去,可惜这房间里的窗户都被那正在生产的女主人锁死,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假装镇定,腿一软就倒在床脚。他原以为自己会晕很久,没想到两三分钟后又悠悠醒过来。他决心服从内心的真实情感不再装勇敢,准备起来后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

    助产婆正使劲地掰开女主人浮肿的双腿,中间一道红白交杂的血肉之门正在被捅开,流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粘稠异物,并伴随着咸腥的恶臭,年轻人好不容易从地上挣扎起身,刚好跪在床脚,目光习惯性地随着助产婆的动作走,看到这血腥骨断且肉残的一幕,全身被抽了筋般动弹不得,碎零零铺陈在地上,与粉尘物屑等作伴--碍眼、讨人厌得很,叫他恨不得拿个竹枝扎的扫帚,呼啦啦全部清到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去。助产婆已经好几年没接过生,兴许是慌,兴许是累,眼前的乱杂混脏熏得她脑壳都炸起了续续连连、奔腾不断的水泡,脾气冲上头,她也顾不了那许多,踢了踢躺在床下半昏半醒的那个人,小声咒骂道:“哎呀呀,烂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呀,还想指望你烧水递毛巾哩,净在这添乱了!废物呀,真的是作了死了,连个丫头都不如,快点滚出去!”


    他垂手弯腿颠出房间,到厨房叫厨娘去给助产婆打下手。他开火烧了开水,而后从碗柜后头的椅座形状的红木冰窖里取出昨晚炖好的羊羔白术汤热好,又拿出一小盆半冷不热的红米饭,用羊羔汤淋上,拌了一小碗去找宋珠晖三岁半的大女儿江吉楼。

    “我吃好了。”江吉楼虽然全身上下包着雪白的丝细皮肉,但却隔代遗传了她奶奶的长且弯的鞋拔子脸,眼又圆又大,鼻子倒长得挺好,俏挺地勾勒在脸的正中央,远远瞧去像只刚长齐雪白皮毛的猫头鹰。她只吃了小两口就甩头叫道:“太烫了,我吃好了。我要吃雪蜜糕,有发,去看看我父亲回来了没有,他说这次回来给我带国外的雪蜜糕。”

    有发见她不吃,拿过那碗汤拌饭就着一盘板鸭干拌家酒泡嫩笋吃起来。他先是看看周围,说道:“哪来的雪蜜糕?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过?吃什么雪蜜糕,能正经吃好饭就谢天谢地了。 ”

    “爸爸说回来就给我带的。今天妈妈生弟弟,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江吉楼用力扭短了一张雪白透亮的长脸大声反驳道。

    “你妈妈还没生,你怎么知道她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你爸爸忙着赚钱,在国外与人签合同做大项目,哪里赶得回来?”有发是宋珠晖娘家管家的小儿子,自从江明端搬到西街的店档楼来住,他便过来帮忙料理家中杂事。这一转眼便四年有余,有发把宋珠晖当自己的妹妹来看待,这几年来,见的事情多了,不禁替她心疼:江明端的有个十分“灵巧”的经济头脑,分家没几个月就和朋友下南洋找项目做,刚开始遇人不良被人诓了不少钱,把本来就不厚的家底刮了个精光,情况甚至严重到要卖楼抵债的地步。

    宋珠晖当时怀着第一胎,挺着大肚回去看亲娘,在她母亲病床前又跪又哭。银城大学宋校长的二房太太患了不可明言的某种绝症,时日已是不多。她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夏暑天都要在床前生火炉,把整个房间烘得既闷又臭:是汗味混合尿味及药味再加上几许潮腻触感的恶心,这冲击感官的脏浪污潮甚至能发挥“避邪催吐”的作用,真正是最有利身心,能帮助病人“去疾复健”的。宋珠晖的可怜老娘伸出失皮枯枝般的手指着她哭骂道:“我命苦呀,都说养儿防老,我是生女催命呀!你也知道我都没几天了,就不能忍着点,等我四肢摊平,掉气了再上来闹么?我只得你一个女儿,这些年从嘴角、袖口边省下的几个体已私房不是留给你又是给谁?你先回去,别给我添堵,时候到了自有人到你那儿叫你安排车子来拉东西。”


    “妈,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在这个时候来求你。”宋珠晖“噗通”一声跪在火炉前,全身的汗珠或者浸了衣湿了裤,或者滚豆般在她的裙摆边画了个大圆圈出来,“明端在马来被大耳隆扣住,饭吃不饱,觉睡不好,时不时还要挨打。他们给我发电报,说是这个月底不托人把汇票送到中介那里,就要给我寄明端的手指头……妈,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只有你一个至亲,你就帮帮我吧,我这肚里的孩子可不能落个残疾的父亲呀……”

    “唉哟,真是作孽啊!当初还以为是门好亲事,没想到只是贴个镀了金泥的陈年老葫芦罢了,肚子里头全是烂籽臭瓤。这世道,最不能作数的就是漂亮的面子。”她先是往枕头边一个银制钻金钉的椭圆痰盂里哼哼喃喃的假吐了一小会儿,随后翻过身去装睡。

    宋珠晖来之前虽心中原有算计,但见她妈如此消极地来敷衍自己,仍气不过,不禁发狠哭道:“妈,我既没本事,也不肖,就跪在这儿给您老送终了!”

    床上的病人气得直哆嗦:“你,你!好,好呀!我的半只脚都在棺材里了,都这样了,还不能称你的意,你还在我跟前呕我、咒我早死!罢了,也罢了,早死早超生。我这辈子,也是活腻了,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养出这样的孽障女儿,只会食母肉,吮慈血。若不是我平时念经吃斋礼佛,不敢再犯杀生罪,早就一头撞到墙上了……呵呵,啊,好,好,我今天就顺了你的意。”她摇了摇床边的铜制铃铛,贴身女佣阿珍推门进房:“二太太,是又拉到床上了吗?哎呀,午饭前才刚给你换过床单的……”

    “下贱的东西,怎么净说些不讨喜的话?我还拉到你嘴里呢…… ”二太太骂道,那女佣只得恭敬地站在她病床边上听训,二太太至从知道自己好不了,脾气可是臭脏乱一起来的,听习惯了就当耳旁风,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骂累了,口气软下来,吩咐女佣阿珍去储藏室取个陈年的旧箱子给小姐带回去。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今天妈妈生弟弟,叫他马上回来。”江吉楼大声呼喝道。

    年轻的管家没去理会那个小姑娘,抖着腿儿哼起小曲来,等小曲唱腻了,又点起烟来抽。他回到厨房,收碗换茶。提着两壶之前烧好的热水回到年轻太太正用来生产的房间。助产婆接过开水就赶了他出去。他出门往前走三四步后又折返过来,静静地躲在门旁碧螺纱拉织的四君图屏风后面看着房里那场混乱却有趣的好戏。


    宋珠晖仰躺在床上,双手与双脚都扭曲蜷缩着向空中伸展,好像要将眼前到的平和给搅乱戳破。她满头满脸全是汗,室内的光线晕黄晕黄的,和着她的汗脸,在年轻管家看来倒是有种朦胧柔和的美。空气在产妇周围抹了一层又一层,乳色的浮尘以极快的速度跟着聚拢过来,在她的周围立起一个灰白色的、仅供一人通过的拱门,从那里头传了轻微的打呼声。眼见着那扇门越来越小,他上前一跳,钻进原先是门现在是窗的拱口里。这是一间摆设简朴的卧室,他见自已躺在正中的单人床上,睡得正香。他走近自己,床上的人突然睁眼开嘴,整张脸变成既黑又深的巨大洞穴,床边的他正想尖叫,洞穴却多了种厚劲的引力将他拉进去。
    门锁“拍嗒”一声响动,他惊醒过来,发现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刚想起身,却看到门口有人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有发,你睡了么?”是宋珠晖,她这么晚来他房间干什么?江明端年前从南洋回来,过完元宵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刚开始天天往家里打电话,后来变为三五天一次,再后来一周一次,这次已有半个月没来电话。他刚想回应他,就见她一只手盖到自己 脸上,有种奶油瓜子的味道。那暖暖软软的手在他脸上左右上下游游行行,他后背的毛孔受不住来自前线阵营的刺激压迫,出了满背的汗,浸得他身下的床单湿潮一片。“你睡了么?”宋珠晖再次问道,“明端好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了,也不知是没空还是把我们都忘了。”年轻的管家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发声安慰下宋二小姐的,却没料到她的手指快速地划过他的下巴,朝他的胸膛探去。她解开他睡衣上的扣子,轻轻抚摸他被汗湿了的滑腻胸膛。有发是个未经人事的男孩,他总觉哪里不妥,但又不忍抵制这令他身上皮肉颤抖的奇异感觉,互相矛盾的情绪叫他全身上下千千万万个毛孔都被针扎般地刺痛起来,但这细细麻麻的痛楚中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愉快。他四肢渐渐乏力,最后全身散了气般飘飞在空中,尽管害怕,他却是欢喜开心的。

    “你睡了么?我好害怕,好孤单,好想他。小报上写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她脱鞋上床,正对着他躺下来,“有发,你是他么?”她亲吻他,他闭眼张口任她动作,双手随机运作,放在她的腰间,然后轻缓地移动到她微隆起的腹部,那儿绷得紧紧的。“有四个多月了么?”他暗下想道,江明端已经走了快四个月了。嘴上那团温湿突然冷下来,宋珠晖打开他放在自己腹上的双手,扒了腔喊道:“有发,原来你一直醒着呀!还装睡,真是十足的无赖!”她迅速下床,趿着鞋跑出房间。有发原样躺在床上,不移一寸,也不动一分,他抽着鼻子束着手,好像那朵温软的袅娜还匀在他身上……


    “咩哦哦……”一道吵哑的啼哭把他从用尘砂气雾拼画出来的回忆中扯回来。姓朱的助产婆喘喘嘘嘘地对厨娘说道:“是个男孩,快拿去洗了再抱来。”

    宋珠晖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发了恶梦,画面都是黑严严的,醒来是也不记得什么内容情节,只知道恶梦。她睁开眼,一时无法辨别自己的身下之处。几秒的耽搁,留置足够的时间让她慢慢清醒过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儿呀……”她大声哭喊道。

    有发推门进来,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说道:“在这儿呢?产婆说你暂时还没有母乳,刚给他喂了牛奶。”

    她挣扎着坐起身,伸出手去接孩子,说道:“抱过来我看看,要给他爸爸打个电话,叫他给儿子取个好名字。”

    “已经打过了,他说下个月就回来,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说是那边的生意以后请人过去看。”

    “他真这么说?他还是放不下我和他的儿女,我早知道他会转过弯来的,我就知道小报上写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新生的婴儿红奄奄缩成一团,五官全都糗在一起,四肢和占了从上到下全身一半体积的头颅都以胸腹为中心卷着,像一盆被挑拣过的咕噜肉。宋珠晖转过头去对有发说道:“他可真丑。大姑娘刚生下来时我只瞄了一眼,也没往心上去,不过不似这么丑。”

    “过几天等眉眼长透了就好看了。”管家抱着小孩出了房间。室内重新回归安静,宋珠晖突然起了一种想看窗外月亮的唐突欲望,才发现所有窗户都用铁皮给钉死了。“这些人,发什么神经?!真是老古物……”突然想起是自己让人这么干的,先是笑笑,接着嚎哭了一阵,随后又用笑把哭挡了回去。都说刚生过孩子的母亲最是多愁善感,看来是真的。之前有小报写江明端在南洋养小老婆,是赌场里头一个既丰满又妩媚的年轻南洋荷官,说现在两个人蜜里调油,正打得火热,连自己留在银城的结发妻子都要生了也不见他回来陪伴……

    不管当时多生气,但日子总要过,生活再如何乱成团、打成结,总要找些热闹事来张罗,还得让自己从那半真不假的的讯息里挑选些出来认真甄别,联系到卡面上的原作者要答案,但是到头来都在做无用功,对方把先是令她报名,等他报了名字,只听“啦嗒”的一声,话筒那头极为快速的就断了线。自已的预产期越来越近,江明端打回家里的电话间隔越来越长,她知道那些小报记者会到医院门口守,若是没有碰到江明端,那就落了石锤,鬼知道次日的小报版面会如何埋汰他呀!因此她就安排产婆到家里生产,尽量闹出越细微的声响越好。如今更好,他准备回来了就不走了,夫妻之间的情感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烘烤一番,再升它几度也无妨。宋珠晖从枕头下摸出凤凰镜,镜子里面的女子枯黄着一张脸,笑得实在渗人,室内突然有个来源不明的叹息声,吓得她丢了镜子在地上,钻到被子底下,全身长了密密麻麻的汗。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浮生情絮 之 凤凰镜 (立夏)

    泳池里的水好久没换了,整个水体绿沉沉的,里头长满短细的绒毛,池面上铺满枯枝烂叶,好似谱到一半的乐曲,只能唱一半,接下来又从头开始唱,原来是这水旧了老了,阅历多了,居然成精化神也附起风雅来了。宋珠晖沿着泳池边的墨色哑面瓷砖走了圈又一圈,她幻想自己是在一个铺满碎钻的舞台上走:头顶璀璨星光,身披华丽霓裳,由上到下珠光宝气;舞台下观众的欢呼喝彩声推浪般集中在她脚下,她被底下的崇拜与艳羡捧到世界之颠,而她却不敢往下望,怕在那些为自己疯狂的人群中找不到江明端,找不到她的江明端。

    她不自觉地流下泪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在泳池边找条长椅坐下。离泳池大约三米处是个长方形的草坪,四边用各种不同盆花围出直且长的边界来,方形草坪的中央有个圆形小喷泉,胖娃娃形象的小天使站在喷泉上方摆弄他的弓箭。下方的两个孩子正在与他们的父亲江明端嬉闹,一个爬到他的背上,一个扯着他的裤脚往前拉。她静静地看着他,从喉咙到鼻腔阵阵泛酸,泪水泡沫般地簇拥在眼旁,她疯狂地想他念他,即使那人就在自己眼前,离她不过几米远。江明端叫奶妈带走孩子,向她招手。宋珠晖昴首挺胸,故意摆着碎步尽量慢地向他走去,她要他看着自己,步子迈得慢了,他也能多注意她些。

    “最近忙,我们夫妻俩也有许久没有坐下来说些贴心话了。”他确实忙,前两年从南洋回来,就同人合伙连开了四五家酒店和一家银行。江明端精于应酬交际,更擅长管理生意,又凭着江家早年在银城的人脉关系,不到四年,他的生意网几乎覆盖小半个银城。他们在今年年初搬离西街的店档楼,住进这个原来由市区中心湖滨公园改建而成的江公馆。

    “说不说贴心话无所谓,只要我们俩心知心,情通情就比什么都强。”她知道他们夫妻聚少生隔阂,但两人又都爱面子,喜欢演戏,就对那层阻眼的纱视而不见,装作一切正常。但两个人相处,总有一个弱势些,另一个强势些,显然宋珠晖对这段情感看得更重,不免处于下风;她在他面前急于叫板,原本想稳稳地来个下马威,急于出手,没来得及背熟剧本就只能临时组词造句,才掐出这些莫名其妙、不酸不咸的糊涂话来。


    江明端笑笑,握住她半边热半边凉的双手道:“我过一段时间有个大项目要筹备,会更忙。下两周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想提前过,明天就过,你觉得怎么样?”

    宋珠晖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花心思过这个干嘛呀?”

    “你且等着,看明天我怎么给我们花心思。”

    懂风水的人都习惯说银城的安泰繁荣很大部分归功于它的三大护法山,其中起最大作用的是盘顶山。三大护法落座于银城的北、东、西三点,正呈现出一个等边三角开的形状,而盘顶山位于银城最北点,山并不高,仅有千米左右的海拔。但此山其实不是以高取胜,山顶一片坦荡平途,好似一个朝下覆盖的平底盆子,盘顶山因此得名。盘顶山上的正中有个盘慈寺,听说求子求财极为灵验,平常一年四季香火鼎盛,香客如织。而此时此刻,宋珠晖呆看着眼前的废墟,感叹道:“天哪,发生了怎么事?盘顶寺是闹地震还是鼠疫?这么变成这副邋遢样子?”


    江明端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建全国最大的酒店 。”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她轻声问道。江明端今天特别卖力奉承好,一早就给她做床上早餐,还为她化妆,甚至给她穿戴上最为时髦的时装及品牌珠宝。二人一出门就看见公馆门口停着一辆粉红的迷你小车,车顶上系着一个丝质超大的蝴蝶结。她回头问自己的丈夫:“礼物是好。可是我还不会开车?”

    他给她打开车门,做了“请”的手势:“这有什么问题?你想去哪里,我载你。”他们来到盘顶山,江明端先下了车,跳到寺庙的拆迁废墟上,大声喊道:“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成为最令我们自豪的酒店王国,余下的大半辈子,我希望我身边站的都是你!”宋珠晖只觉得这话说得怪怪的,但她没深究,只是附合地笑着。

    他跳下来,站到她面前说道:“我们是夫妻。有句话说‘有来有往,地久天长’现在轮到你给我发礼物喽!”
    她呆立在那儿,她可什么都没准备,于是半开玩笑道:“你已经有我的爱了,还要什么呢?”

    “我还要你的宽容大度、成人之美。”他说道。

    “啊?!”

    “跟你实话实说,这个项目需要好多资金,还要政府的首肯与支持。章老从中帮我斡旋,不但借我启动资金,还帮我和政府里的要层打通关系……”

    “哦,那他现在是想让你回报他么?”她打断他。

    “他前几个月回老家探亲,看上了一个名叫烟烟的年轻女孩。他带她回银城,并把她安置在酒店里,两人隔两天会一次面。前几天,章老司机载烟烟去购物,两人由一点小事起了口角,烟烟便私自开了司机。那司机气不过,跑到章老太太面前将章老‘包酒店金屋,藏年轻娇艳’的私密事和盘托出。章老太太是个有名的醋坛子,在家里撒泼闹翻天。章老先打定主意,死都不承认。章老太太每天在外头叫人找了个不成事的混混到她家中的诵经堂说话,也许是假噱头,真盘算,她想让烟烟断只手或缺只手吃点教训。章老慌张起来,只得告诉他太太烟烟是我未过门的二房,先放在酒店里头候着,只等时辰一到,立马娶回家去。而他每次去酒店,其实真正见的是我。”

    “所以呢?”宋珠晖抖抖然然的,仿佛自己头顶上的日头正在发出嘶嘶的炸响,一闪一暗地敲得她的眼睛先是发酸,接着开始生疼;从头顶上方直射下来的脆硬亮光闪得愈加厉害,空中浮现一面熟悉的镜子,原本只有成人手掌般大小的的凤凰镜此刻变得有半个人身那么大,镜中的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自觉地张大了口,嘴中露出积了多层污垢的大尖黄牙;整张脸凹凸不平,暗巣里都是又污又脏的臭水,而明坑里的水到是清得见底,也没有什么异味,却看不见一只鱼或者一只虾。不平的凹凸怂恿得一张一点都不美好的脸在跳动的光亮下兴师动众的,却四处遭人抵制,说它是“丑陋恐怖”,而下一秒钟,它说灭就灭了。

    “现在找你商量,你找人选个日子。”她的手被他包盖得紧紧的,好像近期西餐厅流行的那道名为“焦糖苹果”的甜点。

    她“啊哈啊哈”大叫,抽出自己的手,顺便扇了对方一个耳刮子,骂道:“你倒是直接叫我死在你面前还干脆点!”

    “珠晖,宋珠晖,我永生永世的爱人,”他抱住她,这会儿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瞧瞧你,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只要我喘着气,只要我的手脚还能动作,你接一个女人进来,我就打一个出去。”宋珠晖拉直了眼死命地瞪着自己的丈夫,突然就嚎哭起来,“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这一辈子可是为你而活的,你心里没有底么?”

    “别冲动,冷静点。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没得商量,其它事都有得商量,就这事没得商量。”她转身冲向新买的汽车。

    “你这是干什么?你又不会开车?!”江明端见她发动车子,冲上前去阻拦。车子横冲直撞上了坡,向他冲过来,就在离他半米处拐了头向山下冲去。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好似朦朦胧胧地醒着。房间里没有开灯,却把门窗都开透,微凉的风携裹着温腥的铁锈味踮着脚尖偷偷潜进来,又快速地闪身溜出去,好像后面有东西在追赶它。宋珠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佝偻着倚在门框旁边,全身黑衣黑裤还包着黑头巾。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等闭了眼再睁开眼,那人已挺直了背站在她床前,还是认不清脸。她张嘴要喊,却吐出一大串气泡;伸手扯铃,却抓住了一股白烟,在她手中“啪”的一声散开,很快淹入黑暗中。宋珠晖拔掉手臂上的点滴针头,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跑。“轰隆隆……”她摔下床,被子、点滴瓶及床头小桌都砸在她身上,她突然醒悟过来:在两周前的车祸中,她脊椎骨断了,腰部以下都全部废了。
    浮生情絮——凤凰镜 (小满)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室内灯光大亮,江明端和照料她的护工进房将她架回床上。等护工走后,江明端打散妻子原先梳成髻的头发,说道:“还是给你请个女护工,心细些。头发梳得那样紧,他也不知道给你打开。头皮勒得紧,睡觉怎么会安稳?”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你要是怕的话,我明天叫人在这屋里再铺张床陪你。”宋珠晖发出嘶哑的哭喊,抄起放在床边小桌上的凤凰镜砸向自己的丈夫:“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清着呢,如今到这步田地,都是你害的我!你少给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我是全废了,你暗地里不知多得意,现在你要讨小老婆再没人拦得了你!你愿意把那些脏的臭的猫猫狗狗带进来挤兑我的话尽管去,我早晚一把火把这装腔作势的脏地方给烧了,大家一起成灰化烟倒也省心干净!”

    江明端抢下凤凰镜,紧紧地把妻子搂在胸前,他说道:“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气。你放下心来养病,我们这样的家庭,没有用钱治不了的病,其它杂事你不操心才能叫病好得快些。你放心,我们是患难夫妻,之前那破事确实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才演出这伤人害己的荒唐戏。前几天你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发过暗誓的,只要你一口气在,我们夫妻的世界再不容许第三人占位子!”



    幕四

    今年的回南天比往年来得迟些,也呆得久些,都到农历六月初了,到处还是罩着拖拖拉拉的臃肿水雾。地下室的厨房更是遭殃,红脸赤脖的厨子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习惯了回南天的潮湿黏腻,也自有一套对付这千人厌天气的办法。他平常不爱说话,但做事还算细心,每晚下工前都会将厨房里所有门窗关好,再拿旧报纸堵住缝隙,防止水气内进,不过第二天一早他开厨房门,一股泔霉味扑面套过来,墙壁上帘帘链链的都是水珠。他摇头叹气,照就开火给在三楼病床上躺了四五年的女主人煲松茸鳕鱼汤。几个小时后,那盅松茸鳕鱼汤早已凉透,放在宋珠晖的床头小桌前喂苍蝇。

    宋珠晖闭着眼假寐,就几分钟的清静时间,她侧过上半身,听见楼梯和走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现在学堂放暑假,也就一对儿女愿意每天午睡后过来看她。

    “妈妈,后天学校就开学了。看看我新做好的的校服,特地穿上来给你看的。”她女儿江吉楼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开学就是中学生了。

    “好,好,好看。”宋珠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腰部以下已经萎缩,腰部以上倒长了好几团无用的嫩白软肉。她喜欢蓝色,床上用品都为蓝色,远远望去,像只出生不久的海牛在浅水滩浮潜。

    “妈妈,妈妈,你看看,这是我的新书包。”弟弟凑上前来,举起双肩书包给她看。她留意到书包上挂着一个精致的手编七彩小马驹,“这上面的小马仔是和书包一起买的么,还是另外再去商店配的?”


    “你去看江先生回来了没有,叫他来我房间,我有话和他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两兄妹已被老妈子带走,宋珠晖对正在给自己换点滴瓶的护工说道。

    宋珠晖等了一下午,打了个把钟头的盹,没等来江明端,倒等来自己的小姑子江明月。江明月一身白纱宽边系蝴蝶结礼帽、白绸修身开衩礼裙和白色细高跟圆头皮鞋,像是刚从哪里走红毯回来。她是银城公认的大美人,喜欢穿白色,也喜欢混社交圈,便多了个“雅号”叫“白金公主”。她极有耐心,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床上的病人醒来,就笑着问候道:“我看嫂子这几天的气色不差,看来起运了,病情要有好转呢。”

    宋珠晖想起年幼时他父亲喜欢给她兄妹们讲解《红楼梦》。每当提起宝黛钗三人关系,他总是先拿下黑色小圆框眼镜,摇头叹气道:“你们看,宝钗大多数时候见黛玉总在明里暗里说她的气色差脸色不好看,给对方消极的心理负担;而宝玉每次见他的林妹妹都说‘妹妹大好了’,向外传递的是积极的心理暗示。‘言行见真情’,说的就是这个理。”她看着面前美得可以和日头比亮比光的小姑子,认为她说自己气色转好的话完全是信口胡诌,一种不上心的敷衍--仿佛在一个赛事中,你知道自己要输了,因为和跟前的一个人比差太多了,再没数的人此时也看得出你是个落后者,不过身边有人竟对你说:“加油哦,不到最后关系不言放弃,坚持下去你就能赢,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爱,它最受不了的是较真的人。”不仅不是积极的心量暗示,反而令她心中添堵,甚至算得上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和鄙夷。
    “你见过你哥没?”宋珠晖问道。

    “我们刚从新酒店的奠基仪式上一起回来的。”江明月挥手,作势在赶鳕鱼汤上的苍蝇。

    “你叫他来看看我,好久没有跟她说过话,我想他,想和他聊聊天,拌拌嘴哩。不然我躺在这儿,移不了动不了的,又不能跑去见他,他可不能像丢包烂饺子般把我丢在这儿生蛆哩。”见江明月在屋内仰着头踱步,也不说话,她急了,接着说道:“你是糯米糍粑吃多了,是堵着喉咙还是粘着牙啦,怎么不说话?”
    “最近减肥,只吃些蔬菜和水果,偶尔也吃点牛排。我倒是从没有吃过能塞牙堵喉咙的糯米糍粑。”她笑笑说道,“我只是在想,广东茶楼里的那些麻球也是糯米做的,是否也能塞牙堵喉咙?”

    宋珠晖气得一魂升天,二魄钻地。她拿过积了很厚一层灰的凤凰镜在手里,指着小姑子喊道:“你叫江明端来见我不见?要是不见,我砸破这镜子扎心窝子,死了成怨鬼就跟着你们,叫你们一家子都不得安生!”

    江明月咳嗽几声说道:“嫂子先别气。他倒是想来见你,又怕你见了他,话没说两句就撒气,拿装鳕鱼汤的瓷盅砸他。”

    “我让护工把碗盅都收拾下去。我现在想通了,只想和他好好说说话,不乱撒脾气。”宋珠晖的口气软下来。上个月她外甥女宋姜来看她,给她带来个惊雷般的消息:“我父亲不让我告诉你,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不见心不烦’。但我见姑姑你可怜,躺在这封了顶的枯井里头发烂发臭,这公馆里的其 他人没把你当回事,倒是爱逍遥的照样想法子各种逍遥,想潇洒的自会找路子去潇洒。”

    “唔,这话是怎么说?”

    “我可怜的姑姑,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哇,姑父她在盘顶酒店的套房里长年包养了一个女的,叫什么烟烟还是雾雾的。上个月逃难的俄国人把他的珠宝放在酒店里拍卖,我父亲母亲都去了,见到姑父带着那个烟烟雾雾也在那里,他给她拍了条蓝宝石项链,听我父亲讲,那可是当晚所有珠宝里头最贵的。”(小满)

    浮生情絮——凤凰镜 (芒种)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宋珠晖在床上躺得久了,性格是愈来愈偏激极端,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总是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他人的言行,不过她私下里仍认为江明端对自己是一心一意的,这其中有几个原因:他在她刚瘫废在床上的时候做过他们二人的世界里不容第三者的承诺;另外江明端做得一手细致的表面功夫,每天或早或晚都会抽时间过来看她,嘘寒问暖,就算出差外地也会打个国内或国际长途回来和她嗑上几句。宋珠晖有时也能从护工故意漏水流沙的言语里头察觉出一个或两个的不对劲,但她总是心存侥幸:柏拉图式的永恒爱恋凭什么就不能在她与江明端之间发生呢?

    “好,我知道。今天吉楼没在家,我就不留你在公馆里吃晚饭了。你大学快毕业了,既然不想去你爸的铁皮厂里做事,我会跟你姑父说,叫他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来做。前几天还听他说忙不过来,要再招个秘书。”

    打发走自己的外甥女,宋珠晖叫护工帮自己梳了个荷花髻,还分别上了点胭脂在脸颊和唇瓣上。

    傍晚时分,江明端提着一个镶金边的乳白色小纸盒走进来,他今天将前额的头发梳得高高的,更显得方正的额头荡荡坦坦,看上去尤其精神。他先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道:“你今天的气色比往常都要好,看来要时来运转呀。”

    “江大老板这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呢?”

    他听得这话阴阳怪气的,知道她话里有话,但网还没有破,该捕的鱼还是要捕。他想了想笑道:“说谁都不要紧,只要我们一个运转了,岂不是两个都好,因此我们两个都要时来运转呀!”
    “这话你只说给自己听就好,我可受不起。”宋珠晖说着就要哭出来,但她是装硬气装习惯了的,万万不肯示弱,扯着嘴角往里吸气,生生地将等在眼眶的泪水吞回去,鼻腔与喉咙的连接处顿时爆涌出一种奇异的浓列酸涩气味。

    “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叫我想不明白。”

    “好,你不明白,我就给你说个明白。我时来运转,无非就是我能走能动还能阻着你和那什么云云烟烟的好事,你还能说好么?你时来运转,不过是赚更多的钱,有更多的产业,养更多的小老婆,同我有什么相干,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原来你都知道了,你也别急,我原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

    “是的,我都知道了。”她没等他说完就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及身上的衣服,捶胸打脸哭道,“江明端,都说‘糟糠妻,礼信敬’,你这样骗我、欺负我,是会遭报应的!说什么‘我们二人的世界容不下第三者占位’,这世间,什么事都是假的,只是苦痛和折磨是真的呀!江明端,我也不想阻了你的好事,你索性拿点耗子药来喂我,没了我,叫你们大家都省心顺意……我的娘呀,你走得早,你女儿被欺负到这田地都没人帮她一把!娘呀,你等等我,我就来,来给你做伴……”


    他也不急,坐在一旁不作声,听她哭,任她骂。等她骂累了,哭疲了,见她力气用完才说道:“纵然都是我的错,你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凡事都要能看开些,你这病或许还能好得快些。你生气归生气,骂归骂,不过你也得想想,你病了这许多年,我何曾嫌弃过你,何曾对你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慢:给你请最好医生,用最贵的药;天热了给你房里陈冰块索凉,天冷了托人去买最好的柴火给你取暖……只盼着你能快点好起来。人生在世,有苦有甜,但没有完美的人和事。我毕竟是壮年男子,有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你总不能要求我在这里起个寺庙,剃了头做和尚,天天为你诵经念佛去……”


    宋珠晖听他这样说,竟找不出话来驳他,又觉得他说的都在理,又觉得他的话语里头总有不通的地方,但却又不知是哪里不通。她呆坐在那儿,盯着角落布满灰尘的进口轮椅,先是急得是全身发抖,随后打起嗝来。她抄起床头柜上的鱼汤淋在他身上。江明端没提防,挨了一身腥臭,站起来说道:“我去叫人帮你把床单被子都换成干净的。”

    “你走,快走,走了就不许再来!人今往后,我这房里不许你再踏进一步。”她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哭喊道。

    他利落地带上门说道:“那纸盒里的蛋糕你尝尝吧。城北有个法国人新开的蛋糕店,我下工后特意司机绕了远路,买了回来给你尝鲜。偏巧那时路堵,来回开车花了近三个小时。”

    江明月走后许久,总也不见江明端来。她睡睡醒醒,睡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床头叹气、房门开开关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的丈夫来看她了,睁开眼,房里仍开着灯,门和窗都关着,窗上的钟沉着冷静地走着,滴答滴,滴答滴……宋珠晖拿过早已凉透的、结了层油的鱼汤倒在自己身上。

    “醒了,醒了,江太太终于醒了。”

    “快打电话通知江先生。”宋珠晖闻到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她挤了许久的脸才睁开眼,自己躺在冰冷的台面上,全身赤裸。上方飘了好几朵红云,红云很快向右边散去,她的视线跟过去,见到一整面的四方铁柜子,几个柜子被向前提拉出半边,上面躺着人,盖着白布,垂下来的手腕吊着牌子。她收回视线,发现在自己的正上方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大汉,他们用牛皮纸蒙着脸,手上拿尖刀向下刺来。

    “别,别,我只是脚废了,没死啊!”她尖叫着醒过来,看见江明端正坐在旁边,赔着笑说道:“醒了?吃了发馊的鱼汤感染,发三十九度的高烧,护工睡得死,还是有发给你送到医院的。见你一直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你要往更好的地方去喽。”

    “你巴不得我早死吧,我偏不死,赖活着也好,可以碍你们的眼,变成你们眼中钉、肉中刺,骨中瘤,叫你们痛着痒着酸着,能煎熬几年算几年。”她在心里暗中发狠,嘴上却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的。自从上次闹了别扭,就不见你来看我,我后悔得要死,只望着我们夫妻之间不要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变得生分才好呀。”

    “你想到哪里去?又不是小孩子,还会因为那些屋檐水、海边沙般的小事跟你赌气么?我这几天实在忙,都没回公馆,天天都睡在办公室里,总想着抽个时间回来看你,但都不得空。”

    他们夫妻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捏出汗才放开。江明端说道:“等你出院了,我有事和你商量。”

    “姑姑,姑父好。”宋姜提着一盒子点心站在病房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江明端忙站起来让座,问道:“这是宋姜呀,是大姑娘了。你父亲最近都不大到我们那边去喽,他好吗?”

    “他很好,谢谢姑父关心。我父母亲托我代他们向你问好呢。”

    “好,好。大学毕业了么?”

    “姑姑,姑父好。”宋姜提着一盒子点心站在病房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江明端忙站起来让座,问道:“这是宋姜呀,是大姑娘了。你父亲最近都不大到我们那边去喽,他好吗?”

    “他很好,谢谢姑父关心。我父母亲托我代他们向你问好呢。”

    “好,好。大学毕业了么?”
    宋珠晖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合,完全把她排除在外,插嘴说道:“就要毕业了,正好学的专业是文秘,你那儿不是要新找个秘书,叫她拿了毕业书就上你那儿报到去。”
    “哈哈,不错,不错。”他走过来给妻子垫枕头,低头附在她耳旁说道:“烟烟有了身孕,我准备接她进家里来住,你要是安安静静的不找事,我就给你外甥女安排个好职位。”
    “这就是你打算等我出院后要商量的事?”她压低声音问道,“算了,我也想开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是怎么也开心不了了,我们夫妻二人总归要有一个会开心也好。你接她进家我不管,想管也管不了,就是别让她和吉楼兄妹俩接触,他们兄妹两人只能是我的。”

    浮生情絮——凤凰镜 (夏至)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幕五

    烟烟六月底搬进江公馆,十一月底就生了个近八斤的男婴。十二月底江明端在自家盘顶酒店的顶楼宴会厅办满月酒,江公馆里头上上下下能站能走的都去了。照顾宋珠晖的护工喜欢凑热闹,临时找了护士学院里的一个小学妹来替她看护。地势本就极高的盘顶酒店每隔一刻钟就放一次烟花,照得半个银城亮如白昼。小姑娘见病人不怎么说话,便以为她脾气软和好欺负。宋珠晖晚上情绪低落,喝了小半碗冷粥后闭眼养神。学生护士给她盖好被子,点了火炉,披了件长袄就上顶楼看烟花。

    宋珠晖虽闭着眼,但屋里屋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银城那头的火树银花爆得轰然然地响,仿佛不震天打月不甘心,就算月亮打不下来,能炸落几颗亮或者不亮的星星下来也是不吃亏的。替工护士的实际操作经验不足,火炉生得太旺,烤得床上的病人口干舌燥,皮皱骨缩。她大概只睡了两刻钟,又受不了嘴上的苦麻,挪动着身子摇铃叫水。也许是烟花响盖过摇铃声,也许是护工听见铃声却不懂它的含义--她摇了半天铃也不见来人服侍。

    火炉上方温着的六安茶水冒出的热气正一笔一笔地在做画:一会儿是一个身着唐装、梳着顶天高髻的女子在给自己献茶;一会儿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留浪汉蹲在地下不停地向她吐口水。室内的温度直线上升,宋珠晖口干舌燥,看见不远处的火炉上面的开水正“吱吱吱”往外推盖。她从床上滚到地上,支起两条皮包骨头的手臂往火炉处挪,同时还哼起小调:“南瓜藤上十个花,一花不结瓜,二花不说话,三花会打架……”等她来到火炉前,才发现茶壶吊得好高,她根本够不着。她四外张望,在火炉旁发现一个调整炉火的长臂铁制钳子,她拿起钳子去勾水壶,结果水壶没有取下来到是掀了一壶滚烫的水下来……“四花正愁嫁,五花口齿荒,六花拦血光,七花眼已瞎……”

    “……八花银钱洒,九花忙养娃,十花唱歌跳舞恰恰恰……”自从宋珠晖被烫伤烫皱半边脸后,整个人的心胸变得大度许多。她现在瞎了一只眼,又失去大部分的听力,说话也变得极为困难。上周一出院,她比划了半天,让护工将她安置在荒废了好几年的轮椅上,推到阳台上看公馆内湖。今天的天气十分的好,晴空万里,视野清晰达阔。宋珠晖见到江吉楼姐弟俩在湖边放风筝打闹,玩得很开心。她在心里暗自念着那首童谣:还争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求老天叫她多活几年,能看着他们姐弟长大成人就万事圆满了……奶妈子抱着烟烟的儿子到湖边来看热闹。江吉楼看到自己母亲在阳台上望着她们姐弟俩便挥手向她打招呼,几个月的小孩对动作颜色的反应最为敏感,他也跟着望过宋珠晖这边来。这一望,小孩子就开始哭闹个不停,她竟然心虚起来,忙叫护工将自己推回房间并关上门窗。

    凌晨,烟烟摸黑下到三楼,卯足了劲踢她的房门,骂道:“你个老妖婆,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害我和明端的儿子?!你没事多掂量自己,你也没几天可以活了,也不想着积点阴德,却在这里装鬼害人!你有胆开门,开门听听,我儿子哭得多惨,你也是有儿女的人,你良心过得去么!你先别得意,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命……”

    江明端等她骂累了才下楼来扶她回去,边走边说道:“你也别急,我都安排好了。马上叫人送到医院去,另外请的道长就快到了,马上打点安排做法叫魂,双客齐下,保证明天落日前就全好了。”

    江公馆的叫魂锣鼓响了一夜,宋珠晖虽听不大见,也是睁了一夜的单眼。头夜哭闹个不停的小婴儿只在医院呆了两晚就被送回来了,说是患了轻微的急性肺炎。烟烟还是闹,比自己几个月大的儿子还闹腾,说是算命先生合过八字,测出宋珠晖与她儿子八个字里头竟有五个字都相冲,不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否则对双方身体大大的不利,逼着江明端让宋珠晖搬出主楼。江明端原本还在犹豫,后来宋珠晖主动要求住到主楼院子边侧的客楼里。

    “妈,”江吉楼站在她的床前,披着件牛黄色的、显厚重的昵质外套,“舅舅是不是认识银城大学的董事吗?”躺在床上的病人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江吉楼旁边站着的是她上大学刚认识的同学,两个人都散着及肩的长发,呢质外套都不扣扣子,上面一件样式极死板质地极厚重的青色开衫褂子,下面是长及脚踝的黑绒长裙,自然而然地掩没了十几岁小女生的蓬勃朝气,远点看去,就如废纸篓里被弃丢的毛笔。毛笔竟然会说话,她吓了一跳。“什么事?”宋珠晖在一个小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她枕头柜上常年备有纸笔,供她与人交流。纸笔旁边的修腰透明水晶瓶里插着紫色或者白色的玫瑰花或者月季。
    她现在的房间在一楼,又醒得早,因此经常叫护工用轮椅推着到园里来逛,采摘些应季的花草带回来。十次里头总有五六次,她们会在园子里头见到烟烟。烟烟的烟瘾很大,天天滤嘴烟不离口。“这种人,老天呀!怎么不收了她!”护工对香烟过敏,只需闻到一点烟味就犯偏头痛,每次远远见到烟烟那梳得高高的发髻就推轮椅绕路离开,总会咕哝几句。宋珠晖那天见她外出通宵打麻将回来抱着孩子在湖边玩,看四下只有自己,便拿出女士香烟来抽,抽一口便吐一口烟雾在自己儿子脸上,呛得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哇哇大哭,她自己却笑得弯下腰去。

    你去跟舅舅说说,让他的朋友跟学校后勤部门吩咐下,别逼着我们穿这样难看的校服!”江吉楼附在她母亲的耳朵上大声吼道。

    “吉楼,你妈好可怜,你别对她那样吼,她看上去好可怜,她丑得好可怜。”站在她身旁的同学轻声喝止道。

    “去你的!”江吉楼甩过脸来瞪眼骂她,“你有事没事就得多照照镜子,数数自己整个脑袋上到底有多少个窟窿!我妈聋了,不大声吼她听不见!”

    “你去和宋姜表姐说,她下班回去后自然会和舅舅说。”她在小纸本上写道。

    江吉楼的脸说暗就暗,努着嘴,鼓着眼,就在那里吊着,也不说话。“呼啦啦,呼啦啦……”不是刚过立夏么,怎么好端端起了这么冷的风,风在屋里绕呀转呀,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覆上了霜,霜儿越积越厚,慢慢地再也看不出是人的轮廓体量,倒成了一块块石场工地上直挺挺的无字碑了,石面上积盖着厚厚的霜,风一抚就冻成冰,明晃晃地洒出扎眼刺人的光。屋内这样冷寒的光景,人们都不愿意多呆,还是到院里走走,晒晒太阳,看看池塘边静冬不败的大丽花,也是不错的。

    今年院里池塘边的大丽花开得没有往年旺,稀稀落落的共有七八朵,朵盘也不到普通的饭碗口那般大。护工看她那样糟践小孩子,气得直跺脚。烟烟听见声响径直追过来,拦住他们,喝问道:“看你们鬼鬼祟祟的,安的可是藏奸匿贼的心,干的可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是在监视我们娘儿俩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浮生情絮——凤凰镜 (小暑)



    另外的两人不说话,只想着推轮椅离开。烟烟忙上前拉住了轮椅,叫得撕心裂肺,不管是方的圆的,软的硬的,反正把能想得到的脏话硬话都经嘴走了个过场,好几瓶子轮流着倒出来:“……枉你们宋家也是银城里排得上号的书香门弟,却教养得一窝子的淫娃荡妇,宋夫人宋太太们都要刮下肚皮来去喂乌鸦,竟养出这些无耻下作的小姐姑娘来,姑妈残了满足不了男人就让刚成人懂事的外甥女上场。现在好了,外甥女珠胎暗结,过几个月后等外甥女的道道肠肠里钻出个三分像人、七分是妖的仔子或女娃来,是叫你大太太呢还是叫你姑妈呢?嘻嘻嘻,哈哈哈……”

    宋晖珠呆呆地看着对方,在距她三米远的地方,烟烟将孩子放下,重新在手上点燃香烟,塞到嘴里狠吸几口,等精神头回来了再次开口骂。

    “怎么?难道是和宋姜表姐吵架了不成?”她把问题写在纸上。

    江吉楼囚起嘴,泪珠儿倒豆般往下洒:“父亲早和宋姜表姐好上了!只是都没把病得有鬼型、无人样的母亲放在眼里,什么都没跟你说;整个银城的大小报纸都在登这件无耻安脏的八卦,只有母亲还蒙在鼓里,做那个沙滩上藏起头来却把大半个身体甩在外头的蠢笨大肉鸟。母亲,书里头都教我们女性要独立,要为自己的权益呐喊和抗争,你这样颓废,逆来顺受,别叫我看不起你!”

    她转过头去装睡,只等屋里没人了,才睁开眼,先是看了一会儿灯,接着又看了一阵儿窗外的星空。她费了好大劲从床底下摸出凤凰镜照自己,然后伸直手臂,叫镜子离自己的脸远些。宋珠晖看到镜面起了一层雾,雾很深很浓,浓雾后面,是个圆滑淋漓的世界,那里头,也有与这外头模版一致的人物。“咳咳咳!”宋珠晖大力地咳着,一口浓痰上来,全扑到镜面上,在黄绿色的粘稠里走走挪挪的血丝却有咱烟火味,给出的印象没有恐怖与惊慌,只是恶心。


    “姑姑,姑姑。”有人在叫她,或许只是梦吧,她没有理会,打定主意将这个午休一心一意睡下去。

    “姑姑,姑姑,你醒着么?”在她头上方吊着的声音自己散开束缚跳下来,朝四方飞溅的温腥口水突然长出翅膀,蚊子苍蝇般落在她耳下、眼上及嘴旁,发出手磨泡沫般的扎耳闹响。宋珠晖睁开眼看到自己的侄女宋姜站在她床边,伸头挺肚看她。姑姑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侄女隆起的肚子上。“大概有四五个月了吧。”宋珠晖暗自想到。

    一只毫无血色的,如被剥皮般的枯枝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上面有长长的并往内弯曲的指甲,每个指甲上方陈满青灰色的泥垢,发着绿幽幽的光。她伸出食指来,指着站在床边的侄女说到:“有了,就该对自己好点!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姑父没有陪你来?”刚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就笑了,自从上次被暖炉上的开水蚀掉半边脸后,她就没再让江明端进房里来看过他,但她知道他还是会趁她睡后进来看看,毕竟是夫妻一场,今天她落到如此田地,他也是要负相当的责任的。他偶尔自责,偶尔烦燥,烦她成为他的累赘,叫他看了产生负面厌世的情绪。

    她摇摇头,甩开脑子里杂混的画面,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指指床头柜上的记事小本,她外甥女上前将笔记本塞到她的手上。宋珠晖嘶嘶喳喳写了许久才写好一句话:“对自己好点!怎么只有一个人,你姑父没有陪你来?”

    “没有,听说姑姑不让姑父来这里,他倒不敢来了。”她说道。

    “你回去后来转告他,那个‘禁令作废’,他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笑着写道,笑着笑着突然拉直嘴框与眼框,单边眼里抛下大颗大堆的泪珠来。宋姜见状忙凑上前来问道:“姑姑哪里不自在,告诉我,我去叫人。”宋珠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肚子看,只见那隆起处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最后都要顶住她的脸了。她伸出手去,用指甲戳它,一下,没反应,再一下,被弹了回来,又一下,又被弹了回来,还一下,这次那圆滚滚的肚皮竟像个气球般爆出一大团水汽来,肚皮瞬间变得极为平坦,他们愕然地互望对方,姑侄二人对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愈挤愈密,绢成细细顺顺的棉麻布帐将她紧紧地围起来,脖子处的痛感叫她清醒过来,宋姜还是好好地挺着肚子站在她床边,好像在向她示威。原来自己又产生幻像了。
    “你们做出这样有背人伦的乌糟事,是不是恨不得我早死?”她抖着手写出这句话。

    宋姜坐下来,伸过手来轻抚她已失去知觉的半边脸,附在她耳旁大声说道:“请姑姑想开点,我与明端是真心相爱的。他说看到我就如看到年轻时的你,我是在替你爱他,帮你爱他。原来他一直以来都在受煎熬,好在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否则他就要撑不下去了。我这样说,不知姑姑是否能理解?不管理不理解,都希望姑姑成全,如果不能成全,至少接受现状,认可我与他之间这份纯粹的爱。”

    她想骂人,但说不了话,写在纸上脏话总是留形不留神,先不说有没有震慑力,倒是轻轻弹弹的,像首没有调的曲子,唱起来有一着没一落的,起的是反作用,倒变成解闷的段子了。突然房门被推开,穿着紫色紧身旗袍的烟烟冲进来,她身边一个略显壮硕的老妈子倒提前三两步跨过来,掀起宋姜的头发就往地上按,边骂边摞着对方的头发说道:“你这个喉咙长烂疮,鼻孔里流臭脓的贱蹄子,没问过我们奶奶意见就上门来了!好歹也是上过大学的知识人,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竟做出这样恶心脏眼的污秽勾当来,当年我们奶奶进门也是经过你姑姑同意的,进来也是该拜会的拜会,该奉茶的奉茶,哪像你没大没小的,今天我就替我们奶奶教你怎么做人……”

    宋姜哭得惊天动地:“姑姑,你就由她们这样糟践我!明端哪,明端在哪,快叫人去找明端……”

    护工和有发听到声响跑进来,好不容易分开她们。宋姜披头散发,满脸都是指甲掐痕。有发的妻子原在厨房帮忙,现在被人叫过来搀着紧护住肚子的“三奶奶”去主楼休息,说是王大夫早已那边等着给她做检查。烟烟和那婆子见没人理会她俩,也悻悻地离去。到了晚上,江明端才过来看她,就只站了一会子,说道:“你好好养病吧,其它事少管,正如我一直说的,但凡什么事想得开些,病也能好的快些。我会让他们以后少来烦你,叫你清清静静养病。”

    宋珠晖眯起单边眼看他:那人的脸上头上及身上也出现老态,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爽俊明朗的青年模样。虽然没有风,头上的白炽灯突然晃了晃,室内的光影也一个一个跟着浮躁起来,挑拨多余的积冗画面,飘飘荡荡地就摇出去了,越往外摇影像越谈,最后像退潮后沙滩般,没见到变好变干净,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江明端刚显老态的脸也受到波及,慢慢地,再看不见轮廓,一张牛皮油纸剪得圆圆的,到底做什么用也是没人可知。她一直盯着那张圆纸瞧,身上越来越浓厚的冷意裹了浆糊在她身上,望向窗外,牛皮圆纸也冻得褪了色,此时挂在天上,孤零零的,正和她对视,似乎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也许是鄙夷,这也说不准。

    手机闹钟报完时间报天气,报了天气报新闻。我拿过手机,咕哝道:“还是去买个闹钟,这也太啰嗦了。”起床洗脸看着自己肿胀的双眼,想起昨晚听到的那个冗长无聊的故事,我查了课程表,今早第一节是化学课,我想我可以晚点去上学,有个地方要去。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大妈用小推车拉黄皮来卖,她诧异地看着我,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事想不开呀,在那里踹墙?我看你那鞋子挺好,但再好的鞋子也经不住你这样糟蹋。”

    “就一天的时间,谁好好的在巷子口整堵墙?现在还怎么叫人去巷子后的街市买东西。”我继续踢墙,咕哝道。

    “什么一天,什么街市?这墙是一直都有的,墙后头是污水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喽?”

    “没有,我记得这株桂花,就是这里,就在后头,我明明记得有街市的。”

    “黄皮,黄皮,和家种的黄皮。”大妈没再理我,拉着小推车离去。我踢累了坐在墙下:“难道真的是我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我连忙起身,将凤凰镜放在桂花树底下,四处张望,有个半张脸都生满灰白胡子的老大爷抬头看了我一眼,向我龇牙,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我迅速朝学校的方向跑。“啪嗒!”身后传来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有人咳嗽了两声,兴许是那们老大爷:“女娃仔,可不好乱扔东西!弄不好,冬天要下冰雹,打断你家的房梁! ” 同个声音接着半喝半唱道:“哎哟喂,那冰雹不 ”大也不小,里头包着汤圆,咬着咯牙,吃着冻嘴,可如何是好……“

    我不敢往后看,继续低头向前跑。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剥洋葱 (梅)


    荷姿满脸喜色,逢人就讲:“我婆婆终于走啦,去她女儿那里,早上坐动车走的。今天天气真是好,大晴天,也不热,之前好几次说了要走,都没走成,今天终于走了。我要好好的计划盘算起来,把她的房间收拾下,快点整个私人健身房出来。她在我这儿呆了一年多,我胖了,整整重了二十多斤……”

    带孩子来水世界玩的妈妈们大多来自附近的小区,她们多少与吉园水世界的老板娘荷姿混个脸熟,看着荷姿一边爬上楼梯一边摆扇那个如象耳打架的肥臀,“婆婆走了,钱也有,私人健身房也是整得出来的,只是那满身的膘肉减不减得下去可真不好说。”

    “她和我正好相反。我婆婆从去年春节后就同我们住,我看见她就不自在,同个桌吃饭连汤都喝不下,瘦得都要失眠了。”


    “我昨天还跟五月妈在聊,怎么小汤圆的妈妈最近的气色越来越差,瘦得和纸片人似的,原来是你婆婆来啦。叫你老公送回去呀,老家不是还有一个弟弟么?”

    “唉,我也想。他不叫我提,我一提,他就急,在那儿喘气,满头汗,眼镜后的芝麻眼瞪得有绿豆那么大,真真的四眼田鸡没差了,呵呵呵。”

    荷姿不放心水滑梯的管理员小弟,做久了就成了老油条,遇到生得稍微顺眼些的女顾客来玩,便耍小聪明,“等等,缓缓,现在水流大,你先站站,我叫你跳你再跳。 往前一步,对了对了,往后再两步,再往左靠点,哎,别急别急,再往前……”穿迷你双节或者一件式泳装的女孩们乖顺地在他的口令下前前后后忽左忽右地移动着,白嫩长腿拉上紧致俏臀演出一场你情我往的丰富对角戏,直白、浅显、易懂,更是有趣。管理员小弟直了眼瞪着看,恨不得左手拿啤酒,右手往嘴里送鸡翅,中间放上一张大小合适的茶几方桌,上面摆上几样荤素错致的小菜,对面再坐个话题相投的兄弟朋友,边看边品,边品边侃,人生从此免受“悔憾”二字打扰。

    对面的哥们从冰桶里捞出瓶酒给他递过来,“拿着,这瓶够冻,喝着才够劲爽快!”他伸手去接,脑门却重重地被荷姿给锤了好几个板栗,“又开小差!客人都投诉了!再不正经安分做事,我就让你天天去扫厕所。”

    “老板娘,我有认真做事,千万别叫我扫厕所。如果我去扫厕所,手搞脏了,哪能给老板娘你揉肩按背?”水滑梯的管理员小弟嬉皮笑脸道。

    “真个没脸没皮全身臊的,谁要你揉肩按背?就凭你那炖不烂的猪蹄,”她环视四周,身旁两个长队排在那里等着玩水滑梯,“玩笑归玩笑,做事要上心哪,”她凑近他低声道,“仔细看着左手边那男的,穿个牛仔裤和棉汗衫就来玩水,也不带救生圈,怕是差一灶火的菜色。”

    那管理员一心想在老板娘面前好好表现,站起来握紧拳头向那个”差一灶火的菜色”走去。那人看见他走近,倒向他迎过来,越过他,连衣带鞋跳下水滑梯。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剥洋葱 (梅)
    柯慕来在众人的惊呼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浮在水池上,小腹下方阵阵暖意,众人又是一片惊呼,旁边的人都皱眉挤眼瞪他,如避野狗病猫般急忙上了池岸。他看见自己身下的水正慢慢变蓝,而且以他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原来自己尿了,看来这水世界里所有设施都添了显尿剂。

    “天杀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喂,看你一副斯文相,怎么做出这样龌龊流脓的勾当出来!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这会儿来,我早上刚换的水,全被你糟蹋了,这会儿玩得人最多,这该如何是好?你要负责,要赔我所有门票钱,还有水费!”他见胖胖的老板娘站在水池边叉着腰骂个不停,有种刚打过喷嚏的舒适感,胸腔内的沉重也轻缓不少。

    “陪就陪,你就直说吧,要陪几天几夜?”柯慕来仍弯曲着双腿半浮半蹲在水池中,他故意挑衅荷姿,指望着对方能骂得更凶点,更久点。

    “你,你个不要脸的兔崽子!竟然在我们这样行事规规矩矩、说话良言优语的正经人身上寻开心!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长得比旁人好看点就不正经啦?你,你给我等着,看我怎么给你理骨!”荷姿气得全身发抖,震得脸上往旁边流的皮肉颠簸不停,像极了海边丰水时来来去去的浪潮。她转身朝后方的管理小弟吼:“你个脑壳塞肠子的笨蛋,站在那里是看什么好戏哩!?快下去把人给我赶上来,我现在去后院把水闸开了,把脏水放了,然后报警去,还让不让人做生意啦?老天是打定主意要虐我到底呀,原本以为我婆婆走了,可以松一口气过日子了,没想到……”

    “你没必要下来,我这就走。”柯慕来从泳池中央站起身,向管理员挥手示意。他有厚重的头发,现在湿了,也不知滴滴答答的沿着各种弧线淌下来的液体是泪还是水?他跳上池岸,自言自语道:“肚脐妹,你看到了吗?这一跳我还给你了。”

    “莫拉哥哥,”陆耀口齿不清,她习惯含着口水说话,将‘慕来’咬舌成“莫拉”,“你别不承认,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当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我就记住你的脸了。那时候的冬天很冷,经常会起霜。如果头天夜晚能看见无云的星空,第二天就会起霜。每到周五,大人们在睡觉前看夜空,头上的穹顶清亮透彻,于是他们拿出前几天到早市买的南瓜番薯等瓜果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等着五更天落霜冻、打蔬果,因为被霜冻过的瓜果更为甜蜜香脆。早饭后,大家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人拼桌打牌;有人打毛衣聊邻舍之间的八卦;有人看着小孩嬉戏打闹……都说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没有记忆,但我有,我母亲将我放在婴儿车上推到院子中心,那块地儿阳光最集中,我闭着眼,一账账通红的大网罩下来,我被困在粉红的荒漠迷宫里,懵懂的我甚是倔强,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制造任何噪响。我母亲将我推到院中心,见到昨晚晾的白萝卜和柿子上的霜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赶紧收拾了拿进屋。”


    “‘哇哇啊……哇哇啊……’她刚回屋,被太阳照得全身发红的我就扯开嗓子嚎。你当时正和同龄的伙伴们玩冰车。昨晚你们看穹顶天清星朗,不知哪个跑回家拿了 一只又矮又大的塑料盆放在院中央等霜来。你清早一醒过来就跑到院子看那只盆。‘结冰了,结霜了。’你高声大喊,将足有五六公分厚的圆形冰块从桶中捞出来,喘了许久的气才使着吸管将那冰块中间吹了个洞,你边笑边用手中的铁丝打个折,套在冰块的洞里,‘阿哈!冰车要带我们到南方美丽的海边过冬天去喽’。你的冰车终于完成了,你拖着它满院子跑,后面跟着好几个高高矮矮的男孩子在喊句不通、理不顺的奇怪口号。你听见我的哭声,扔掉手上的冰车,引起后面的玩伴们一阵哄抢。你来到婴儿车前,俯下头看我,对着我做鬼脸,我仍然哭得昏天黑地。你伸出手来,抱起我,耀眼的阳光打在你脸上,你对着我笑,脸上的光影凹凸不平,汇聚成粼辚曲乐,我从中看到高山流水,也看到炫光溢彩,更看到细细长长的未来。”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剥洋葱 (兰)


    “自那时起,我便记住那张温暖柔和的脸,它是我的期待,更是我追求所有美好的根本。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时不时会想起那张摇光捧影的脸,但我却不记得脸的主人是谁?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也认为很不可信,为什么我记得那张脸,却不认得那个人了呢?于是我跑去问我母亲,他刚生了小弟弟,一会儿给婴儿喂奶,一会儿给小弟弟换尿片,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搭理我?'去去去,你弟弟要吃饭了,没有时间给你做调查。哪有什么人抱你,当然是我抱你的!如今这年代,我们的国家真的是‘礼不成礼,仪不似仪的。’你看看,才五六岁的女孩儿就懂得要为自己挑选‘乘龙怪婿’了,呵呵。’我没理会母亲的刻薄话语,出门去买冰淇淋。

    在回来的路上,我被一对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夫妇撞见了,说要带我去吃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吃好了就带我去看电影,我真的跟他们走了。才迈开走没几步,就见你正在家门口的樟树下踢球呢,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叔叔阿姨要带我去买好吃的巧克力和看好看的电影呢。你扔了球,上前拦住我,‘要吃巧克力看电影的话跟哥哥说声话就行,别跟陌生人到处乱晃,他们弄不好拐跑你,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娘,更见不到我了……’我听信最后一句话,紧张地抱住你,闻你身上的干荼香,终于记起那张脸的主人了,是的,那人便是你!我脱口而出道:‘莫拉哥哥,你以后要娶我,对么?’”

    “‘好,只要你高兴就好,你可要快点长大,否则我就要等不及喽!’为了能够‘快点长大’,我每天多吃饭,没多久就胖了,横身居然有同龄小孩的两倍大,那时的我没有胖瘦意识,穿着露出圆滚滚的肚皮的罩裳老是往你家屋里跑。你跟你的几个同班男同学正准备去水世界玩水,看见我,你笑着说:‘哦,肚脐妹,今天我们有计划啦,不能带你去玩,你回家吧。’我偷偷跟着你们来到水世界,躲在储物柜里,透过门缝偷看你们和一群女生打闹着来到水滑梯。你们决定玩点刺激的,不用救生圈直接从滑梯上跳下去。”

    “你们决定分工合作,一个男生借故引开管理员,说是听到下面泳池的储物柜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你第一个跳,引来大片的喝彩声,你在下面对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女孩子挥手,其他人也怂恿着让她跳,‘快点跳呀,要不然怎么“夫唱妇随”呀?’那女孩被说急了,一甩手转身便走,她一走,你急了,赶忙上岸去追。其他人也作鸟兽散,这时那管理员回上来四处张望,略做下停顿就向我藏身的储物柜走来。就在他准备推门时,我冲出去来到水台上。好久才回过神的管理员赶上来叫道:‘小妹妹,小心哪,那儿危险,快下来!你家长呢?’我回头望了他一眼,说道:‘我要和莫拉哥哥夫唱妇随。’说着跳下水台。”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左眼眼球在跳下去时被水花击伤,医生说左眼已经永久失明,我当时还对‘永久失明’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左眼看不了东西了。后来发生感染,医生将所有的眼球组织清除,给我装上了一只假眼,我去照镜子,我觉得自己好丑。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找你,只能躲在四合院的某个角落里,偷偷看你与那个辫子女孩出双入对,嘴里念叨着:‘莫拉哥,我与你夫唱妇随啦,她没有,她只是跟着你一道走。’”

    “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座高尔夫球场,规模并不大,但胜在“五脏俱全”,该有的设施都有。镇上榨油厂的老板老邓经常带着他的小孙子过来打高尔夫球,他拿出一个收音喇叭箱盒放音乐。小孩子的心思当楹,自然没法用逻辑分析问题。成天就只会想着:“对就是好的,错就是坏的,学好了学对了长大了才有机会成为被人膜拜的人。”

    “哈哈哈,要多吃几个教训才能成为厉害的人。你倒是找个地方看看自己的影子才能明白以后能否成为受大家敬佩的人。”柯慕来在他背后笑道。

    小男孩抬头望他,吊梢着的圆溜溜双眼充满好奇。他问道:“哥哥,什么是吃几教训?又到哪里看影子去?您是教练么?前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的教练好像不是你。”

    “是不是我或者像不像我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要还情赔债。”

    “什么是还情赔债?”小男孩又问道。他看着爷爷带着人高马大的球童越打越远。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他指着旁边的老树,老树下有个水池子,大约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你去那个池子看看,首先可以看看自己的影子,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什么是还情赔债了。”

    小孩子很听话,跑到水池边,认真地蹲下来看水中的倒影。柯慕来跟过来问道:“你看到了么?”

    “都是绿油油的水草,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因为你凑得不够近,或者你跳进水里看。”

    “我不要,水好臭。”
    胆小,那可做不了男子汉。”柯慕来轻轻一推,小男孩掉进水池里,也不懂得呼救,只在那儿“扑腾扑腾”的胡乱拍水。他双手插肩,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也不做动作,只站在那里看戏。远处人高马大的球童终于反应过来,大步冲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跳进水池将小男孩拉上岸。他向柯慕来喝骂道:“你还是不是人,就在那里看热闹?!”

    小孩子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地说道:“就是他把我踢进水里的。”

    刚赶到的爷爷听到孙子被无故欺负,举起手中的高尔夫球棒向柯慕来砸过去。他失脚翻落进水塘,挣扎着站在水中,支起手来挡阻,除此这外再无其它动作,任由老邓往他手上、头上、肩上浇淋棍棒。周围打球的人听到闹响过来看热闹,他们与老邓相熟,把他手中的球棒夺下,“算了,算了,再打下去可要出大事的呀!”

    柯慕来爬上岸,全身乌青,能看到皮肉的地方都肿得像发糕般。岸上的人问他话,他不理,盖着脸向出口走去。老邓气得大骂:“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后别叫我看到你,否则肯定将你拉到我厂子里去榨油。”

    柯慕来对着太阳伸出双手,发现右手的五指已被打折,软绵绵地粘到一块摊不开,他轻声笑道: “肚脐妹,这打折的手我也还你啦!”

    “莫拉哥,”录音中陆耀的声音软沉沙哑,但却有种奇怪的力量,仿佛再多说几句就能把墙砸透过去,听在他耳里仿佛是穿墙破洞的超大马达,“你一定知道,我初中上的是寄读学校。我天天盼周五,因为周五可以回到那个大院子,可以看到你,可以躲在你房间对面那个放置废品阁楼里偷偷看你。至从你上大学起,便不见你和那个梳辫子的女生来往,我心里暗自高兴,无数次对着你房间里的人影子说悄悄话:‘莫拉哥,你一定要耐心等我哦,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去赚很多很多的钱,给自己安上真眼睛,到那时,我就会去找你。’那年的暑假天气特别好,总不大下雨,天还不热,但我心里却阴云密布,因为我守在阁楼好几天,但没有看到你的身影。后来你妈妈来串门,从大人们的家长里短中才知道,你去了高尔夫球场做暑期工。
    浮生情絮——剥洋葱 (竹)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我追到那里,看见你在给镇上开油厂的邓老板当球童,我远远地看着你,好几次想上前与你打招呼,但都在最后一刻退缩。油厂邓老板给了你一样东西,好似叫你去帮他取东西,你开着四轮电瓶车走了。我突然开始惊慌,好像再也见不到你。我跑到邓老板面前拦着他要求他把你的行踪告诉我,被告知你是去贵宾室帮他取份商业合同,因为他平时都是和客户边打球边把生意谈了。我等着,迟迟不见你出现,又惊乱起来,嚷着要去找你,叫邓老板把去贵宾室的通行证给我。他因我的叫嚷打偏了原来很有把握的一个球,因此在客户面前丢了面子,大声喝骂道:‘哪里来的没教养的野丫头,在这里捣乱,给我一边去!’他边说边向我挥出手臂,我掉进旁边的水池里,那下面都是烂豆腐般的泥沙和长且密的水藻,我不会游泳,越挣扎越下沉。”

    “只听‘咔嚓’一声,我的右脚被不知名的金属物体卡住,无论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出。我尝试张开嘴呼救,却灌进大口的泥沙。水下阵阵浓烈的恶臭笼得我昏昏沉沉的:看来我就要死在这儿了,遗憾的是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不过你也在不远处,多少也算是一种安慰。就在我逐渐失去意识时候,水中抄起股股的震动,我清醒了些,应该是有人跳进水中来救我,可能是莫来哥。我顿时一激灵,拼命扯腿,就知道我们之间是存在宿命的安排,他现在来救我的命,我将把我的余生都交予他。那人游终于找到我的胳膊,将我大力往上扯。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后,我失去知觉。”


    “父母将我转到城郊的一个特殊学校上学,因为我不仅失去一只左眼,还残了一只右脚。当时救我上岸的人不是莫拉哥你而是油厂邓老板,水下卡住我右脚的是辆废弃四轮电瓶车。邓老板用蛮力将我拉上岸,导致我右脚脚踝粉碎性骨折,他出钱将我送到最好的医院,最后我虽没用到拐杖,但走起路来是一颠一跛的。我再没有脸去见你,不过我却相信这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爱之路远兮亦漫兮,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到达。”

    “妈妈,红绿灯是谁发明的?”一个皮肤白皙但眼鼻斜歪的小男孩问他身旁打扮时髦的一位漂亮少妇。黄桔仙看了一眼这对母子,心里暗暗想道:“她的老公该有多丑才生出这样的歪瓜仔来。”前两天她刚看完钱钟书的《围城》,里面有句话描述东西方人长相的差异:说东方人长得不好看的是因为造物主造人的时候失去兴致,将五官随意摆放便完事;而西方人丑是因为造物主造‘他’的时候兴致上头,故意搞恶作剧。黄桔仙又再次打量身旁母子俩,那美貌少妇对她点头微笑,她没做回应,转过头去,小声地自言自语道:“造物主这次只是没来由地生起气来,原本做好的脸又被他一把给捏烂了。”

    十字路口的车流人流相互绕结成串,看得人眼花缭乱。黄桔仙每天下班后都要到马路对面坐公交回员工宿舍,她还没有毕业,现在这份前台工作只是实习。实习生工资低,在外头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她望着眼前高耸入云、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想起等下要回到那个杂乱脏的宿舍,心下不由烦燥起来。她知道自己比同龄人想得多些,总是感叹命运的随机和不可预测性,她想万事好像皆有可能,但万事好像早已注定无法改变,也许未来十年内的某一天,自己也可以穿得起名牌服装在眼前的高档住宅区自由出入。

    “红绿灯呀,当然是科学家发明的。”少妇柔声答道,看来她并不知道,也不想拿出手机来用搜索引擎查看,只得找个机灵点的答案。
    “科学家都是笨蛋吗?”小孩抬起脸来问,他提高声音,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嘘,小声点,”少妇尴尬地笑道,“怎么能胡说八道呢?聪明的人才能当科学家,笨蛋怎么能当科学家?”

    “那他为什么不是红灯行,反而是绿灯行呢?我们去买水果,你告诉我挑红色的,说红色的才行,绿色的不行,不是红的行,绿的不行吗?”

    “唔,哦,那是因为科学家忙着搞研究,都没空去市场里挑水果,都是别人买回去剥了皮才给他吃的,所以他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科学家不怎么样,他们肯定不怎么受欢迎,因为身边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挑水果要红色的才行,他们跟大部分人反着来,怎么会叫人喜欢。如果只有聪明人才能当科学家,那我以后就不当科学家了。”

    “那你以后要当什么?”


    “我以后要当爸爸!爸爸很受欢迎,每次跟他去公司,大家都跟他打招呼,都向他问好;跟他去餐厅吃饭,酒店里的工作人员都过来向他敬酒,头发梳得高高紧紧的服务员姐姐还给他点烟按背……”红灯终于转绿,黄桔仙看着渐渐远去的母子,赶紧跟上穿过斑马线。一个披着紫色马甲的外卖员边鸣着喇叭边从一个巷口冲出来,黄桔仙忙跳上人行道躲闪,双腿交叉摔在草地上,她刚想张口咒骂,突然想起上周末去郊区看姑姑时碰到的一件怪异经历:

    黄桔仙下了小客车就向站口走去。汽车站旁边是个医院,因此门前交通十分繁忙,各式各样的来来往往的,油脂包裹着的尾气横冲直撞,熏得路人晕晕糊糊的,仿佛都能腾空飞起来。她原本安静地站在那儿等绿灯,看见前面一个白衣白裤的男生大踏步向前要穿过马路,她便也跟着向前,那男生突然转过头来,一把将她往后面的人行道推,他指了指前面的交通指示灯,提醒她现在还红灯,自已却大踏步地在车流间穿梭。黄桔仙默默地看着那白衣男子,见他有时走两步,有时跳几步,好像正在做视频直播。如此不正常的言行自然带动起此起彼伏的喇叭鸣叫声,有的司机甚至探出头来指着他破口喝骂。但那人不为所动,仍然在那斑马线上前跃三步、后退两步……她看着他,心跳猛然加快,叫道:“小心,危险呢!”她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急刹车,那白衣男生倒了下去。黄桔仙赶紧跑过去,那人直挺挺地躺在那是,紧闭着双眼。


    “死了吗?他是疯子吗,这发的是哪门子神经……”身穿豹纹绸质衬衫的肥胖司机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硕大的屁股从驾驶座上给抢过来,他一下车就破口大骂,走两步骂几句,骂完就气喘,喘完接着骂,骂完接着走……从车门到车前那短暂的距离,他好像足足走了一个世纪。

    黄桔仙跳上去拦住他,说道:“还是快点报警叫救护车吧。”她蹲下来察看那男子的伤势,对方突然睁开眼,吓她一跳。那男生问道:“我伤得严重吗?能起来走路吗?”

    “我不知道。”她扶他起来,“应该还能走,你走几步试试。”


    那男子脸上突然现出失望的表情。他推开面前的黄桔仙,突然开始大笑。黄桔仙四处张望,怀疑这是某个电视台正在拍摄的整蛊路人的节目,看看能否找到摄像头。她回过头,那白衣男子正准备站起来,他伸出包着纱布的右手,抬头朝天喊道:“‘杜子梅’,我‘哥木兰’把这一撞还给你了。”(竹)
    浮生情絮——剥洋葱 (菊)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她扶着他在安全岛的花坛旁坐下,说道:“你还是安分点吧。救护车就快到了,你别乱动,这地方偏僻,兴许很难找到靠谱的医院吧。”胖司机过来看了一眼,见他们都没有理他,撇撇嘴又坐回自己车里的驾驶座上,点上烟,自言自语道:“我人重可不怕风大,这件事我可是一点责任没有!我好好开车,怎么就遇上脑袋长了窟窿的。”

    “你叫什么名字?”那白衣男青年闭眼问她道。


    “黄桔仙,”她答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要问,你父母怎么选的为什么会给你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对吧?我现在就不吊你胃口,直接告诉你了,我母亲在生我之前在桔园里帮忙摘桔子,有一天,她觉得实在累就坐在树底下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漂亮的仙女递给她一个包裹,里面装满桔子。她醒来后没过几天竟发现自己茶不思、饭不想的,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

    “……”那白衣男子索性闭上眼眼睛,不再理会她的唠叨。

    “那你叫什么名字?”黄桔仙见对方装睡,就尖声问道。

    “……”那人还是装睡,没给出任何的回应,直到被人用担架扛上救护车。

    “你是家属吗?”救护人员高声问她,“不是家属的话请不要跟上来。我们会把一切安排好的。”黄桔仙被请出救护车,白衣男子此时倒是不睡了,对她眨眼。长长的引线点着了火,它过江穿河越平原,最后来到她心里,五颜六色的烟花点亮了黑夜,迎风的爆响中,那原本犯迷糊打着盹的心脏,此时终于上上下下地开始跳动了。

    “我好困呀,莫拉哥。”录音里的声音停了许久,大概那个人睡着了。柯慕来正准备去洗澡睡觉,不料录音的声音重新响起,陆耀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笑声,在怆寒静寂的夜里,叫人不禁打起寒战来。

    “莫来哥,我在特殊学校上学那会儿,觉得日子难挨得很,还没有熬到高中毕业就回家了。我和父母吵,说不想再念下去了。在那封闭式特殊学校再读下去我会疯掉的。我好几周才能回家一躺,每次一回去还是在阁楼守着,但你已不再在你的房间出现。听你妈妈说你已经工作了,是名被公司领导看重的骨干员工。我为你感到高兴与自豪,知道你在为我们的未来奋斗,我心满意足。我很快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念念不忘,终有回响。’于是我天天在心里对你呼喊:‘莫拉哥,我想你了,快回来看我,快回来看我!’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对于我来说,每个今天都是昨天的翻版,而明天又只不过是今天的单调重复。任凭我在心里如何呼唤你,莫来哥哥,你从来没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我当时最喜欢听的一句话变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想这句话在告诫人们要主动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将其奉为最重要的人生信条。我决定去找你,向你表白我的真心。听你母亲说,你在城里最好的一家设计公司上班。我那天天一亮就出门了,事先在爸爸那件挂在大门口的外套里抽了几张钞票作为去找你的盘缠。我当时拄着拐杖离开家时太阳还没有露脸,但等坐上公交车时已经接近午餐时间。”
    “公交车站与客车站隔着一条大马路。我站在这边等着过马路,天气虽不热,但我却走得满头大汗。原本说要治好身上的所有病疾后才去看你,但你迟迟不来找我,我等不及了,我怕我再不去找你你就会忘了我,去找别人了。一个脸庞晒得黝黑、手脚钢硬的中年汉子蹬着三轮车从面前经过,我把拐杖扔进他的车后斗里,打在一块写着“搬货搬家,回收旧家电”的纸壳上,骑车的中年人回头看了看我,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自顾自骑车远去了。我来到客车站买了去城区的票,客车半个小时后开,一个半钟后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心中莫名兴奋和紧张:我马上就可以跟你说上好多好多的话,将我这许多年的经历说给你听,你眯着眼回应,‘好了,现在好了,有我呢,你再不须怕的,现在有我呢。’‘有我呢,让我来,让我来提。’耳边的声音相当熟悉,觉得身上血液正一寸一厘地在慢慢凝固:你此刻离我就两步的距离,刚下客车,搂着一个笑起来嘴比饭碗还大的女孩,你拿过她的行李扛在自己肩膀上。你们俩走到我面前,对我笑道:‘不好意思,能否让个路?’我僵在那里,站得又挺又直,一味地看着你。阳光强劲地直射在我们之间的空隙里,水气从地上腾腾升起,在半空中瞬时结成冰,又突然裂成块,滚了一地。‘这女的有毛病吧,怎么盯着人家看,一动不动,占个道,到底想干什么?’你身边的大嘴女生不耐烦地埋怨道。”

    “‘来,我们从这边走。’你只是对我笑笑,并没有生气,从我身旁绕道而行。我吞下卡在喉咙的浓痰,叫道:‘慕来哥。’你转过头来看我,我高兴地说道:“是我,我是你的肚脐妹,你不认得我了么?’‘不好意思,我不清楚哦,你要是问路还是找保安比较好。’你搁下一句无厘头的话就大步离开,剩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车站里的保安跑过来,喝声叫我离开通行闸口。你已经不认得也不记得我了。车站外,天已经全黑了,我仿佛看见四周的水泥地板张开许许多多的口子,从里头伸出一条条五号电池般粗细的钢筋,它们将我团团围住,不让我走动,这钢筋越来越密,我被团团围在里头,再也动弹不得。‘我还能叫呀。’我只得自己向自己讨教方法,还没叫出声就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我飞得有三米多高,然后摔回地上,正面着地。”


    “我出院那天,爸爸去城区里的最大型的超市给我买了个国外进口的轮椅;而妈妈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藏起来,拿来白纸将所有能反光的平面都给糊上。那段日子,我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蜷缩在轮椅里,只拿着一本成语词典在背,我那时的成语水平是最棒的,总是看见一个平常的事物就能想到与之关联的成语;这时的我,就算手脚不灵活,但脑袋还算是灵光的,在四字成语方面不了不错的积累与造诣,除此之外,也天天想着如何同你谈场不凡却低调的恋爱。”

    “我现在已经是专家了--专门赖在家里的残疾人。现在的我连鞋子都不想穿,更不需要,也去不了阁楼,就算能去我也不想去了,因为现在在这个老院里,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听到从你房间里传出的男女搭配的耕耘采桑声。我每天除了睡,就是把自己的轮椅转到院子里,闭上眼对着太阳冥想,在通红的光影里总得找个方法让自己不舒服,真是奇怪,有时在那样的亮光刺激下居然也能睡过去,醒了双目扎得难受,下意识伸手去摸,但是从眼睛里什么的都没有抠出来,倒反而觉得这样一抠送了许多污秽到眼里,搞得一双眼又痒又涩,真是没有得只有失。”(菊)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浮生情絮——剥洋葱


    “‘啊,啊,啊……’我拼命拍打站在我身边的父亲,偶尔抬头看他,不知道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操碎了心的父亲母亲在私下里是否会产生丢弃这个瘫痪女儿念头。我想起小时候,我到乡下祖母那儿过暑假,有次闲来无事,她带我去算命。佝偻着背的算命先生对我祖母说这女娃子以后饿了饭来口边、冷了衣到手边,躺在那儿不动都有专人来伺候。在回去的路上,我见路旁的成排的桃子树上所结的果实有我的拳头大就要去摘来吃,老祖母一巴掌把我打翻到地上,她喝骂道:‘你可是地主婆的命,怎么能做如此掉身价的事?!’祖母已经去世许多年了,我想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原来只是个衣食不能自理、连累父母的瘫痪命。


    “我继续挥打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的父亲,他任由我打就是不肯松手,因为他一松手,我又会去抠挖自己的眼睛、撕扯自己的耳朵,还把自己的头往轮椅的扶手上撞。我就是想伤害自己:如果瞎了聋了昏迷了,就不会再看到你再听到你再想到你!不过父母守得紧,我终是未能如愿。渐渐地,我也不去晒太阳了,因为院子里一同晒太阳的邻居们偶尔会聊起你,他们说你的婚期已经定下;他们还说未来的新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大了点,‘一张口吃饭怕是连碗带饭都要吞下去呢。’我听过这话,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照自己的嘴,‘我嘴小,吃饭都是细嚼慢咽的。’我对自己说道。”

    “自从不再到院子里晒太阳后,我安静许多,不再闹腾。父母把厨房后面的储物室清理出来,好让我可以在里头来来回回地转轮椅。你妈妈到我家送婚礼请柬那天的天色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你母亲一进门就提个尖利的嗓子扯道,‘啊,真不好意思,要叫你们破费啦,不过大家找个机会聚到一起喜乐喜乐也是好的呀!’我全身如着火般滚烫发热,驾着轮椅来到外屋,我嚷叫道:‘莫来哥哥是真的要同那个大嘴姑娘结婚了?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屋里的所有人都张大嘴看着我,完全不明白我闹得是哪一出!我将轮椅驶向墙角,大力扇头朝贴着雪白石砖的墙壁撞去。断断落落的模糊意识中,我听到你母亲说:‘你们怎么当父母的,不是早就提醒你们这女娃脑子不如正常人爽利,要尽快送到精神康复医院去修治。你看,不听劝,现在闹的是什么事呀?你们服侍的人不累,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倒是早看腻了!’”

    “莫来哥,”从磁带里传出的声音夹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来声音的主人刚哭过,“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爸爸妈妈已经决定送我去西山脚下的精神病院就诊,他们对我说多则半年,少则两个月我就能回家。我知道他们在哄我,听说在那里,大多数病人都是进去就不出来的,有的就算出来呆一阵,最后还是要送回去。我哭了一上午,也想了一上午,当然想的都是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会不记得我了呢?原以为你一直在耐心等我长大,也像我偷偷关注你一样偷偷关注我,到头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一厢情愿地演了出无人观看、无人关心的独角戏。我下午就要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爱你,但我又恨你!不过我还是决定把我对你的那些有如丝线打结的情绪告诉你听。我录好音,求着爸爸帮我交送这几盒录音磁带到你的手上。也不知你将它们都听过了为作何感想,或许会高兴开怀,或许是压抑难受,我想还是高兴快乐的可能性要大些,如果是我,如果知道又有多一个人爱我了,我当然高兴。就这样吧,莫来哥哥,祝你开心幸福!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四合院来了,总有一天会把你给忘记的,如果忘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嘻嘻。莫来哥,我给你唱首歌吧……”

    “啪!”柯慕来没等她张口唱歌就急忙关掉录音机。磁带送过来时,他在楼上的公用阁楼里找到一个打火机。“听完录音后就该把这些磁带烧成灰的。”他自言自语道。磁带里肚脐妹声音是轻轻的,但说出来的故事一个比一个重,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上,叫他呼不了气更吸不了气,脚步团成麻花,每睁开眼向上看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撒泥成灰的层层叠叠的空天虚穹。


    尽管他平常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那天他还是在父母亲的房间里眯了一会儿的眼。他女朋友正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试婚纱。现在中国人流行把婚礼搞很西化:婚礼前不能让新郎看到婚纱,说是会带来不好的运气。柯慕来冲了个冷水澡才出门,他决定慢慢地、一次一次地还清肚脐妹在他身上投注的情谊。“虽说小姑娘自己想不开进了精神病院,虽说我几乎都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但叫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因为我搞得落下一身的疾残,我实在于心不忍呀。”

    ……
    柯慕来总习惯边开车边讲电话,一心二用难免会有遗漏,有些话语没过脑就脱口而出,冒冒失失地倒与他平常的内敛形象有很大差别,事后回想好像在车上跟人讲电话的那个人和他自己不是同一个人,倒也好玩有趣。他把车停好,径直走进了这家医院的主楼。今天他在一个自媒体号上读到一篇关于国内精神病患者现状的文章,于是便生出了来探望‘肚脐妹’的想法,他妻子前几个月刚生产,也许是产后压力比较大,老是有事没事找他哭闹吵,令他烦不胜烦。不想这么快就回到家中,他想着来此地走走,兴许会会故人也是扫烦除恼的好方法。

    高大的男护工带他到了前厅,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旁边坐着许多年轻人,他们大多表情麻木,大概都是些病情轻微的患者,有男的的,也有女的,他们静默地坐着,几乎个个都是耷拉着脸垂坠着眼的,仿若荒原上被遗弃的破房残垣,早已成为时间的座下囚。护工带着‘肚脐妹’从对面的走廊走过来。他望着男护工身边那个身形臃肿、头发杂乱、动作缓慢的女孩,心中的那团火转眼间说灭就灭,只剩下没有温度的烬灰。他看着手上的疤痕,突然觉得当年那些所谓“还情赔恩”的行为十分可笑及幼稚。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当爹的人,要有做父亲的担当,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人呢?刚才还在这里的?”护工紧紧抓着病人的袖子,他到处张望,已不见刚才那位自称是家属的访客。“莫来哥,呵呵呵……”女病人忽然坐在地上,掀起衣角, 伸出手指使劲连续地戳着身上那些好像就要流出来漫出来的圈圈肥肉。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 浮生情絮 花阴伤 (立春)



    朱梧在葡萄园里毫无目的地瞎晃悠。在这个以酿造葡萄酒而闻名于世的法国南部小城镇,初秋是用尼龙织得密密厚厚的网,它随时随地跟着能移动的所有活物走,带来的闷热轻而易举地卡住他们的喉咙,发出“嘶拉嘶拉”的造痰声响。朱梧来自中国东北,在她的家乡,天气早已寒凉下来,她上半年刚去过日本,潜意识里认为世界各地的气候都和自己家乡差不多,所以她为这次旅行所带的衣物大半都穿不上。她今早出门的时候就因天气问题咨询过民宿房东的意见,来自土耳其的六十岁左右老先生用涩耳的英语很肯定地告诉她马上就要来一场小雨,气温会急速下降,出门的话要穿厚点。

    “但天气预报说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朱梧问道。

    “天气预报?你真的愿意相信天气预报告诉你的吗?我在这里住了足足三十年,只需闻闻空气里的味道都能知道接下来两小时是晴是雨;而所谓的天气预报只不过是政府的阴谋。”

    “政府的阴谋,为什么?”她质疑道。

    他苗条高挑的太太走过来,递给朱梧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说道:“你听他的准没错。换好衣服就快点出门吧,时间不早了。”她呵呵干笑几声,又接着说道,“蜜师朱和以前住过我们民宿的大部分中国人可是一点都不像哦,他们总爱睡懒觉,总等到日上三竿,阳光开始在他们房间里开舞会了才愿意动作夸张地起床。”与她先生不同,房东太太说起话来文雅许多、也矫情许多。

    于是她穿上了那件黑色全封闭式羊毛呢流苏披肩,上面有金色的几何形刺绣,它们从下到上聚拢在脖子肩膀周围,显得她圆圆的肉脸更是凸伸出来,加上她唇红齿白的好气色,活生生一个搪瓷小人外形的存钱罐子。

    朱桐此刻满身上下都是酸酸辣辣的汗臭味,那羊毛呢遇着水就使劲地往她的皮肉里钻,只要她一动,就扎刺得厉害,搞得她整个上半身又痒又痛。“真切切是一对爱说大话、害人不浅的龟毛夫妻。”她边扶起衣角边抓痒边放声埋怨起那对房东夫妇,露出一小截白皙紧致的圆筒状小蛮腰来。

    “索索索索……”不远处传来令人起疑的杂响,像是长身滑虫爬过枯叶,更像是风正在吹半干藤条上的半枯叶子。但此时并没有风,只一个毒辣的大日头挂在天穹中央,动也不动,她往周围看了看,连只蚊子都见不到,刚才一直在叫唤的知了也噤了声,一片死寂,她与这些高低不一的葡萄藤倒成了同下竞技场上的参赛者,比着哪个能更久地在恐慌里维持这种僵硬。

    “索索索……”那杂音再次响起,她身上的温热汗水即刻变凉冷,好似又薄又利的刀锋正在自已后背游走,凉冷下来的汗珠变身为一个个刚学黄梅戏的小男童,师父手拿鞭子指着他们,小男孩并排站站齐,阴湿的嗓门齐声唱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眼见他的天没了,眼见他的妻走了,眼见他的儿散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牵挂,为什么烦恼……”。

    “谁?谁在那儿?!”朱桐大声呵斥。离她两米远的后方葡萄藤处走出一个漂亮高瘦的棕发年轻人,他问道:“你就是那个住在西米娅大婶家、来自中国的姑娘?”房东夫妻都在这个葡萄园里打杂工,朱桐正是从他们那里得知葡萄园是对公众开放的。

    “是的。你必定是躲在葡萄藤后面偷看了我许久,以至连我住在哪里,是中国人都看出来了。”只因对方长得儒雅漂亮,朱桐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

    “哈哈。你真可爱,也很有趣,我喜欢你。”

    她听到对方如是说,虽然知道西方人与中国人的思维与表达都不尽相同,也许对于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礼节性的说辞,她眼前此时闪过许多画面,那些画面走马观灯似地排在队列里走往前走,一个挤着一个越走越快,发出如雷电般的光影,刺激得她体轻身畅,说不出的痛快。

    “你才刚遇见我,既不知根也不知底,怎么说喜欢就喜欢上了呢?真叫人怀疑你这人的动机,我可告诉你,我身上可没有钱,你可别是这园里头负责销售红酒的,想哄我买酒呢?”

    “你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还是很有趣,我还是很喜欢。”那年轻人拉起她的手,称自己为“冉”,“来者都是客,你跟我来。”

    他们来到葡萄园旁的楼房里,院子里搭着台,正在举行品酒会。他给她拿来了一托盘的酒,酒的颜色由浅到深,杯子由矮到高盛得满满的。

    “我闻着这个味就要犯晕了。我看还是算了,我不喝,我陪着你就好,看着你喝。”朱桐笑道。

    “别担心。都是度数浅的,和喝普通饮料没什么区别。就算喝醉了,你房东也在,叫他用他的敞篷货车拉你回去睡觉就可以了,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民宿房东胡安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俩,冉朝他挥手招呼。
    他并没有骗她,这些酒不但不酸涩,还有顺滑的口感,真的同果汁无异。他们两个很快喝完一托盘的酒,冉把自己的袖子捋下来,用袖口抹掉朱桐嘴角的酒汁,轻轻柔柔地碰触一下一下再一下,雕刻家此时正拿着精巧的小锤起起落落,她跳动的心脏瞬间成了一朵花瓣层层圈圈的七色花。他又牵起她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再去一个好地方。”

    他们下到酒窖,前厅是个椭圆的地下室,酒架都是藤条做的,统共就只有三层或五层,都不及成人高,几个帮工正低头在那里挑酒。朱桐笑道:“这下面又黑又闷,什么好地方,大概是什么鬼地方吧?”

    “嘘!别说话,你尽管大胆跟我来,我不会骗你。”冉扶着她往前走,绕弯、下梯、上索、穿径,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桐被转得晕晕乎乎的,加上红酒的后劲上头,早已手绵脚绵,更不晓得身在何处。她拉住对方的衣角道:“我头晕,好像要吐了。我们是不是要出去了?我们还是出去吧?”


    “你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他扶她就墙坐下,拿手给她扇风,“好点了没?”

    朱桐四处张望,原来他们在一个窄窄长长的过道里,一吊沾满灰尘的日炽灯挂在角落,发出微黄的荧光,晃晃摇摇的,像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努力鼓胀的眼;两边叠垒的是古旧的木制圆桶,空气又闷又重,有股苦酸的酒霉味夹带其中,环环转转压下来,仿如两个大秤砣挂在她的双耳上,更觉得头疼脑裂的,“我要喘不过气了,我们出去吧。”

    “你这样子怎么出去,先坐一会儿,等缓过气来再出去。你这衣服穿得实在累赘,我先帮你脱了。”冉脱下她的披风,凑近细声问她:“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嗯,不那么热了,但头还是痛,我们可以出去了么?”她没有听见对方的回话,只觉得额上,脸上与鼻上多了点点滴滴的温热游移,她十分享受这种湿软的触感,迷迷糊糊地笑道:“啊呀,好痒,你在干什么呢?”对方没有说话,一心一意地亲吻她。朱桐双手勾上对方的脖子开始回应他。

    “哎呀,快别,停手。”朱桐打了个激灵,她发觉冉的手灵活滑向她的后背,只几秒的时间就解开她的内衣带子。她双手一上一下,扯住自己前后的衣角说道:“我好多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吧?”(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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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喘着粗气,再次低下头来吻她,双手在下面动作,急着要拿开她拉住衣角的手。朱桐现在开始感到害怕,对准他伸进嘴来的舌头狠狠地咬下去。冉“啊”的一声放开她,然后下秒钟却又将她压在身下,“妈的,居然还咬人,真是一只贱母狗!”他咒骂完就连续扇朱桐耳刮子,直到她失去大部分意识。“救命!”她整个人晕沉晕沉的,那人的手先是在她胸前摆弄,渐渐往上走,为了不叫她发出声音便掐住她的脖子……

    朱桐自认为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享乐主义者,喜欢看有圆满结局的电视剧和煽情的以悲凉情调做结尾的电影。近几年,并没有几部让她印象深刻的悲情电影,除了那部当时在所谓的“文艺青年”朋友圈内大量刷屏的《可爱的骨头》。她仍记得当时看完电影后有诸多的感触,准备在私人博客写个千字以内的观影后感,才刚写了两行字,她停下来数了数,总共有三十七个字,没有算上标点符号。朱桐对着电脑屏幕摇摇头,拿出手机给同事们发信息:“听说体育中路新开了一家餐厅,有各种做法的田鸡,网上评价还不错,我们去尝尝。”吃完田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找到只写了两行字的博客,对着笑了笑,哼着一首她不知道名字粤语快歌,删了那孤零零的几个字,去洗漱睡觉。

    《可家的骨头》电影里那小姑娘死后在一个半天堂半人世的奇怪地方游荡了许久,那个地方最显著的特色是永远都被漂亮的色彩所覆盖。朱桐看着房内十分美丽的七彩光束,她认为自己也到了那个地方。

    有人推门进来,是民宿的房东太太苏西娅,她问候道:“你终于醒了,太好了。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我对她点头示意,人世间的人可以跟我交流,看来我并没有死,摸摸身上,穿着整齐的睡衣。我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苏西娅跑去开了用五彩马赛克玻璃做成的窗户,拉下她那如啤酒瓶般长的脸说道:“怎么回来的?当然是胡安接你回来的哩,以后注意点,别没事就一个人往别人家的地下酒窖跑。你又不熟悉周围环境,他们家只有园子是对外开放,但私人住宅可不对外开放。我听胡安讲,你先是大摇大摆走进大门,又在人家的前院喝了许多酒,后来大家就不见你了。胡安担心你才一路问过去,最后发现你衣衫不整地躺在酒窖的后门处,大约是酒喝多醉了以为自己到家了便在那里脱衣裳睡觉哩!”

    听到这儿,朱桐全身上下突然震得厉害,她盯着墙,突然受刺激般的大声叫道:“我不是自己一个人,警察抓到冉没有?是他将我诓别到地下室,占了我许多便宜。”

    “冉?谁是冉呢?姑娘,你是发霉的油吃多了,又喝了酒,现在开始出现幻觉了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骗你。”苏西娅给她整理被子,朱桐抓住她的手臂。

    “你好好休息,睡一觉醒来就全好了。”苏西娅甩开朱桐的双手,上窗边拉好窗帘。

    朱桐坐在房东的后院里看苏西娅给她的白猫洗澡。房东夫妇一直否认“冉”这个人存在于他们身处的真实世界里,尤其是胡安,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肯定,坚持声称她是自己单独闯入地下酒窖里的。朱桐在床上躺了两天,也慢慢相信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大脑缺氧才幻化出来的画面。“为什么我对他的触碰、身上的温度及气味却有着极为真实且深刻的记忆呢?好像一伸手出去,他就会握住我的手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个好地方。’”她嘀咕道。
    穆斯林的婚礼仪式十分繁琐,等所有仪式走完,新娘苏西娅的礼服早已湿透,她想到还有重要的程序要走,尽管到时无人围观,但记起出阁前母亲与姑姨教授与她的“新房秘事”,身上的汗水走得更急了。土耳其的仲夏是不放任何佐料的烤羊肉,被腥臊味围堵得无路可走的燥热索性放弃了抗争,只得自暴自弃四处游荡,往空旷处聚集,朝角落里塞堵,于是攘得光线都懒懒散散的,流出断断绕绕、散散漫漫的光。苏西娅的新人床正处于房间的中心,头顶上是一个十分花俏做作的吊灯,花样如切糕的吊灯与房内颜色重深的传统家具互相看不顺眼,但做的最夸张的事也不过是互相对着吹鼻子瞪眼,不过有种极为滑稽的喜剧效果。她全身赤裸跪坐在床上,抬头对着头顶上的吊灯笑;低头看着在身边熟睡的年轻男人,她的心情极为矛盾,这个人她今晚才刚认识,而二人却在不久前裸着身拥在一起,脸冲脸,嘴对嘴,骨顶骨及肉帖肉地做出男女间最亲密也最“无耻”的“行为举止”来。她的下腹处还在隐隐的胀痛着,再次抬头低头,再次看了一会儿灯,再次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小声哭道:“妈呀,父亲呀,真主呀,我好害怕,你们帮帮我、教教我,也疼惜疼惜我。”


    旁边的年轻人醒过来,伸过腰腿坐起来。他从后面抱住新娘子说道:“别担心。从此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是个互为相邻的唇舌。别担心,其它的东西我不敢保证,但在真主阿拉面前起过誓言是决不能辜负的,所以你就放心接纳我,我余生都会保护你。“

    苏希亚很开心,在男人身边躺下去,她盯着他看:”我丈夫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人,见他说的话、做的事,应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看到同他的美好未来,他们二人在余生将成就长远的完满婚姻。(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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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苏西娅一起床就到厨房赶走帮佣的厨师们,她给新婚老公热了羊奶,烤了松饼,做了蛋糕,煎了牛排,切了面包,拌了沙拉,洗了水果……满满的一桌,八分热闹十分喧嚣,挤得餐具们都要抱团打架。她老公的司机进来找老板,二人急匆匆的就要出门。

    “等等,至少要吃点早餐才走,要不然等会儿怎么有力气指挥下人做事。”苏西娅笑着上前拉住自己丈夫的袖口。

    ”吃?吃?!吃你奶奶个大瘪瓜!“她的新婚丈夫达达尔一边抽回被拉住的袖口,一边转身提起右臂左扫右挥”啪、啦“两声就给了苏西娅两扇敦实的大耳光。她被打懵了,随着那惯性后倒的重心摔在灶台下,几秒种后,她终于有了人为的反应,哭叫道:“喔,妈妈呀,爸爸呀……”

    “快住口,吵死人了,一清早就这么不安分,真是讨打欠骂!”原已走了正厅的达达尔听见她的哭声,立即折返回来,上前又踢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两三脚,骂道,“快住口!嚎叫什么呀?我这边赶时间去上工,你那边做完早饭不但没有打包好一份叫我带到工地上吃,你不但没帮我省功夫,还阻着我去做事,你说该不该罚?我教你做事而已,你不好好学,却在这受了万分委屈般瘫在地上嚎,这是哪家的道理,哪有这样的规矩?”他骂得起劲,拉起脚来又要踩下去,司机看不下去,跳上前抱住他,急忙将他拉走。

    苏西娅看着镜子里头肿胀得如可可蛋糕的脸,叹口气,刚想哭却全身发抖,就怕她脾气暴躁的丈夫达达尔站在身后,只等着她一哭就扔个凳子过来;或者直接冲上前,扯过她的头按在地上磨……苏西娅转过身,见到她丈夫的司机穿得一身绿,呆呆地看着自己,好像晴空底下刚过漆的邮筒,发出刺鼻的气味,闪着扎眼的光亮。他递给她一个纸袋,说道:“这是搽淤伤的跌打药和消炎的药片。”苏西娅伸出手去接,刚要碰到纸袋又赶忙缩回手来,纸袋掉在地板上。

    司机拾起纸袋放到她的手上,摇着头说道:“达达尔先生今晚在工地上睡,不回了,叫我过来取换洗衣服。”苏西娅点点头,问道:“你老板对他工地上的员工也很严厉么,也是一样喜欢用拳头教训人么?”

    “妹妹,你放心。他会缓过神来的,等他想通,等他缓过神来,他会后悔今天所做所为,他会用一切来补偿你。请你务必多些耐心,等他完全回心转意,到那时他自然会待你好的。”

    苏西娅转过身去,不再与他多说话。


    一只乌青色的松鼠从树干跳到地上,现在是夏季,林间各种果子齐全,它餐食无忧,无所事事,总想找些兴头来闹,用来打发时间。林子下方有人在弹胡琴,调子虽松松散散的,倒也拉扯出一个故事模子来,添上夜晚特有的水气雾烟,勉强凑了首头重脚轻的曲子出来。那只乌青色的松鼠跟着琴声寻去,见到一个身材壮硕的、穿着一身绿制服的男子正在自家的院门口坐着,一会儿傻笑几声,一会儿揉琴抚弦。乌青松鼠认得他是老邻居胡安,这个单身汉当过兵,前几年从战场回来后就一直在给镇上卖木材发了财的达达尔家当司机。常时的胡安不苟言笑,近期他却小动作不断,不是在下工后像这样在家门口弹琴傻笑,就是在有星星的夜晚对着夜空学狼叫……


    一曲歌,歪歪扭扭地绕着圈子,好不容易才终了。胡安抱着琴回到屋里,他闻了闻自己的右手手背,上面若隐若余的脂粉香味竟醉得他一头栽在板床上,他咧开嘴笑,闭上眼就能看到今日白天他送苏西娅到集市上买衣服和脂粉的连动画面,它们正如他先时弹的曲子,虽松散零乱,却也拼出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来。

    “这件我觉得还好,你说呢?”苏西娅从更衣室里出来,她穿着条月青色的中袖连衣裙,笑着问他。达达尔的木材场最近招揽了不少来自英法的客人,成交好几单大生意, 那些客人在小镇上没地方消遣,无聊得很,在他的宅子里开了个赌局,尽管达达尔自己不参与,但却让帮佣们给他们跑腿,又赚得不少好处费。他心情大好,昨晚叫苏西娅给自己揉肩膀。苏西娅的手刚碰着他的肩就被丈夫死死按住,他问她:“这是你的手么?你的手虽柔软却粗糙,我达达尔的妻子除了要有张漂亮的脸,还要有双柔软细腻的双手,”他站起来打量半跪在床上的苏西娅,烘澄澄的模糊灯光下,她不着脂粉的盈实脸庞黄黄的,低眉顺眼的样子着实可爱,就是不尽妖媚,他握拳顶起她的下巴,“你明天到集市上买些好点的脂粉和衣裙来给自己打扮打扮,变美了,我碰你的时候也会怜惜些,下手也轻缓温柔些,哈哈哈。”
    苏西娅应声下床,往外走。达达尔喝问道:“你往哪里去?”

    “我去看看客人们吃完点心没,我去叫人把盘子收回来洗。”

    “你先回来!”

    苏西娅以为他又要打她,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心儿跳得飞快,好像要快速锤破她胸膛的骨肉皮跑出来。

    “这个给你,明天叫司机送你去市场。”达达尔打开放在床底下的保险柜,拿了两叠钱递给她。

    “我母亲生病,家里人叫我明天回去看她,后天再去行……”她话还没说完,左脸先是一阵刮痛,而后立即闻到纸币特有的霉腐味。达达尔正拿着那叠钱抽打她的脸。

    “啊,唉,哦,嘶……”脂粉店的女老板在给苏西娅试妆。她手上的动作熟练飞快,没有特意绕开顾客左脸上眼睑下方的乌青,疼得苏西娅直吸气。

    喂,你轻点,没看见她脸上那块儿受伤了吗?”司机胡安实在看不下去,他急得扯住女老板的手。

    “哟,我还以为那是她胎记,想着要给她那里多上几层粉挡挡。原来是受伤了,是怎么受伤的?”老板娘半真半假地打趣道。

    “说到这个可真的我的罪过了。是我给她开车门时不小心给碰到的。”胡安抢先答道。他羡慕女老板可以随意地去摸碰那块淤青,她每碰一下,苏西娅就吃痛地“嘶”一下,他眼下也便痛一下,心上更是弹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没再说过话。胡安故意绕了路走,这是一条老路,年久失修,有续续连连的坑坑洼洼,他开着车专门往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钻。车子弹弹跳跳、上上下下在晃动,苏西娅惊得“哦哦啊啊”在喊,她的叫喊声起起伏伏化成气,织为云,从车窗的空隙滑出去,朝天上飞,在太阳对面的天边环了个厚厚暖暖的霞巢,他从后视镜里望她,好似自己正在天边的霞巢里浮浮潜潜--打个盹掉进梦里去;翻个身从梦中醒过来,无论何种动作,他都能闻到苏西娅身上的脂粉香味。他是开心的,一路上,她叫喊得尽兴,而他都在发梦,是撩情挑爱的梦。(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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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等车子停稳,苏西娅像只四脚鸡般从车上“扑腾”着跌落下来,胡安弯腰双手一捞,从腋下架她起身。苏西娅更慌了,急得呼吸又粗又烫,一身细汗如被煮蒸般说来就来,她推开他,刚要进大门又被他拦住,说:“呵呵,我又不是强盗,你跑什么?等等,这个给你。”

    苏西娅摊开手接了两个透明的玻璃瓶子过来,问道:“这是什么?我才不要。”

    “圆口的是白玫瑰花香精,擦脸用的,我私下找老板娘说情,费了好多口舌才卖给我;尖口的是跌打药,用来散你眼下的淤血,这个味轻,用在脸上也不扎眼。”他说着就不自觉地上手,轻轻探碰她眼下的淤青处。

    “我原以为胡安先生是最诚信安份的实在人呢,现在看来竟也是个喜欢捏软柿子、爱欺负女人的‘强盗’,这世上可并不是‘好人多,坏人少’呀!”苏西娅看似生气,但眼里却又含笑,她摇摇头,突然按住他放在脸上的手,他们也不说话,两个人站在车旁,两只手就这样覆着,两双眼就这样对望着,仿佛此刻整个世界突然就变小了,小到就只能住着他们两个人。日头渐渐移到天穹中央,亮晶晶的光在掉到半空就碎了,微风一吹散成砂砾般大小,洒得到处都是,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描了条漂亮利落的银线从头到脚将他们编系在一处,牢固得紧,怎么扯都不断。

    “你进去吧。在他身边举言行事小心点,尽量顺着他的意,没必要为了争口气和他顶嘴。我每晚睡觉前都担心,怕他又向你挥拳踢腿,只要他不碰你,我才能安心。”胡看说着就红了眼圈。


    苏西娅点了点头,向前径直走着进门去了。胡安以为她会回身看他,等她的身影在门后消失才坐回车上,他点了一只烟,舔了舔嘴唇,嘴边的锐角形伤疤还在,他再次舔了舔嘴角,闭上眼仍旧能看见身着新娘礼服的苏西娅坐在后座正中央。“请新娘下车。”有人在敲窗户。胡安打开后车门扶着颤颤抖抖的新娘子下车,前头突然响起的喧哗声吓得她就要往车里藏,胡安扶住她道:“没事,没有什么要紧害怕的。”她猛一抬头看他,发髻上的金制葵花饰品划割过他的嘴角,他吃痛,不敢声张,只闷哼一声。苏西娅伸手碰他的嘴角,小声喊道:“哎呀,罪过,快叫人拿药来擦擦。”旁边陪同的老妈子干咳了一声,苏西娅缩回手,低下头不敢再出声。胡安被人群推开,一味冻在那儿,见众人簇拥着新娘子进了大门。门缓缓关上,他摸着裂开的嘴角,心底封尘积灰的箱子开了,里面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知道,那就是情爱欲望最真切实在的样子。
    第二天,司机胡安开车送达达尔和苏西娅回娘家看生病的丈母娘。

    “停车。”车刚开了近十米远,达达尔就要下车,“木场里今天要出货,我过几天再去看你妈。”

    “喏,那些花儿真美。”车子开到半路,进了狭窄的山道,两旁不知名的野花开得肆意嚣张。苏西娅并不是少见多怪,她只是想和胡安说说话。

    胡安停下车,问道:“你喜欢吗?”


    “嗯,我喜欢,胡安先生也喜欢吧?”她低头抬头又低头,从脚到头套上一层又一层的热,堵得她发慌,成滚成流的惊乱里,更多的是兴奋,也有坦然。

    “只要你喜欢就好说,你等我。”司机胡安下车给女主人苏西娅摘野花。她坐在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就下车跟着进了山谷。 山谷都是成人高的灌木和野草,哪里看得见人,更是听不到声,她感到害怕,叫道:“胡安先生!”

    有人从后面抱住她,她下意识开始挣扎。那人说道:“嗄,是我,别怕。”


    苏西娅吃了定心丸般不再做任何动作,任他抱着。她只问他:“你给我摘的花呢?”

    “你信我么?”胡安抱着她往后倒,两人双双摔在事先他铺在地上的长方形鲜花毯里。他口手并动,像拨算盘般在她身上加加减减,她先时并不适应,燥红着脸挡手阻脚过一小会儿,没多久就完全由着他了。

    近期苏西娅不仅气色越发好起来,性情也变得愈加开朗,随时随地哼小曲。达达尔吃过早餐总喜欢在院子里先溜达几圈,盯着狗舍看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上前踢狗舍门,踢了许久才见他们家的黑色金毛从后面的杂物房出来,嘴是叼着她妻子的一条粉色头巾。达达尔并没有多想,从狗嘴里扯下头巾回卧房。苏西娅正给他收拾远行的行李。他把脏头巾交给边收拾边哼小调的妻子,说道:“见我要远行,兴致就这么好?你可别得意,就算我不在家也要守规矩,自然有人替我盯着你。”
    “嗯,是。”她接过头巾,心里头即刻打起掀天翻地的锣鼓来,雷震般的闹吵简直要将她锤死过去。她闭起眼,在等丈夫的拳头;她睁开眼,见达达尔正奇怪地看着自己,看来他并没有从这条脏兮兮的头巾上推理出有颜色滋味的典故来。

    “那件灰色长袍我穿厌了,你拿出来给胡安穿。”

    “你们这一去要多久?”

    “这可说不准,找好的木材产地要看运气,多则半年,少则半个月。”


    苏西娅埋头整理箱子,没再哼小调。达达尔这次只带胡安去,除了开车,杂活碎活也要他来做,她担心胡安受累吃亏,更怕他一去那么久,会有什么变故,也许遇到什么人被留下了就把她给忘了。

    达达尔每隔几天就会往家里打电话,都是问些日常琐碎之事,总是没说几句就挂断电话。也许是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的俗话,苏西娅对他似乎异常依赖起来,总想尽办法拖延通话时间,要求他跟自己多说几句当天的见闻或者经历,比如当天都和谁去了什么地方,都见了什么人,末了她总会叫司机胡安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因为她有当地的特产物件想要购买。胡安接过话筒,虽只是“嗯嗯哼哼”附合着,却也要听好久。达达尔不禁好奇苏西娅到底想买什么新奇玩意儿,竟要花如此长的时间来描述。

    灰黄的灯光携带烟雾和尘灰,仿佛一片片用过的磨砂纸挂在空中,它们断断续续碰撞在一处,诡异的摩擦声浪潮般远远近近。三分睁、七分眯的朦胧睡眼居然能看到火车车厢里的空气形态,它像层薄雾粘在玻璃上,一时立体一时平面,会动会飞,表面浮着三三两两的油花。火车突然鸣笛,啸声远长而干净,胡安被惊醒,小腹下酸酸沉沉的,一半是便意,一半是苏西娅的脑袋。他急着要去洗手间,又不愿吵醒她,只好缩肚匀气忍着。

    苏西娅早就醒了,只是现在天黑了,车厢里亮着昏暗的灯,总能叫她看到那张脸,那是在同样昏暗的灯光下血肉模糊的一张脸。

    “快,快,苏西娅,去看看!看马戏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回房收拾下,我去开车,你收拾好了就来门口。我们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胡安朝苏西娅大声叫嚷道,而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像个柱子般杵在杂物房中央,双眼发直,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抽搐吐白沫的达达尔。

    “走,走去哪里?是送他上医院么?他死了么?他还有救吗?”苏西娅觉得自己整个人浮在天花板上,连声音也是漏了水透了气的、无根的浮萍般总是没法找到一个落脚点。(春分)
    “我也不顶用,就算顶用也用不上。不比那些管家的老妈子们,有很多事我都插不上手。”

    “那几个老妈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开始还凑和,时间久了就是家里供奉的神,哪里叫得动。我今天是气极了没法子才杀鸡儆猴,找个最年长的开刀,打了她一巴掌才叫大家都听话些。”苏西娅弓下身靠在胡安肩上,“我肩膀也酸,等揉完腿就帮我揉揉肩膀。”

    “好的咧。”他解开她的头巾,放下她乌黑如甸子的长发,从左至右,又从右到左细细闻了几遍,叹了口气用头巾将她的长发盘起。向下推落她的长袍领子,胡安伸嘴顶唇,画着圈儿亲她白皙光滑的肩来。苏西娅闭眼呼气,放松身心,脸上暖暖的,手脚上又是痒痒的,很是受用。


    “喀咔!”杂物房的门口突然被推开,他们头上的灯也跟着摇晃,扔下黑乎乎的影子到地上蹦蹦跳跳,遇风就长,碰气就大,变成张牙舞爪的五臂长指怪物朝他们扑过来。苏西娅穿好袍裙,抖声问道:“是谁,是什么人在那里?”

    胡安动作倒是挺快,迅速起身跑到门口,侧着身子往外看,摇头说道:“没人,是那只狗。”

    “又是那只狗,败兴,真是讨厌!以后一来这屋里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把门锁上。”苏西娅附和道。



    刚送走法国的木材商人,达达尔便让木场的出纳将这个月的收支细算合计,前一秒财务明细送到他的眼前,后一秒他就提起桌角的电话订了镇上马戏团的包场票,他要犒劳全木场的工作人员及家人。

    站在圆形舞台中心的大象走完单杠用屁股对着观众席,它甩了几下尾巴,观众席发出三三两两的嘘声,它不以为然,摆晃起自己肥大的屁股来,只听“噗通噗通”两个闷又沉的声响,大象当场开始排泄,刹那间,整个马戏团帐篷弥漫着厚厚实实的烂草臭味。包房里的达达尔很是恼厌这种恶趣味,起身准备离开,才发现包房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苏西娅早已不知去向。他下到普通座位来找,发现司机胡安也不在位子上。跑到大门口,车子也不见了,达达尔的脑颅里顿时多了个小人正举着铁锤在他的头盖骨上打铁桩,打完一个又一个,打下一个接过上一个……钻得他头都要炸了!他花高价雇了辆车往家里赶。他想起几天前在他家做事最久的老妈子阿迪丝跑来告诉他,喘着气说太太苏西娅和司机正在杂物房抱作一团亲热,当时他还不信,认为阿迪丝是为了报早前的“甩巴掌之仇”才编出此等低级恶毒的谣言来中伤苏西娅。他不屑地笑道:“老婆子喝多了酒不回自己屋里挺尸去,却到处逛荡到处撒疯造谣编排起太太来,再不老实叫你儿子来接你回去!在我眼皮底下行动的人,他们做什么没做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用不着你在我面前卖弄!”两句话打发走阿迪丝,醉酒的达达尔此时已分不清方圆,一躺到床上就抱起长条枕头说道:“你见了我就像小鸡见到老鹰那样,恨不得钻坑遁地去,还说你和胡安扯不清。我懂你的,这样的污脏事谅你有十个肝百个胆都不敢做。”

    达达尔又想起那天家里的狗从杂物房叼了苏西娅的头巾出来,于是心中早就集齐百千个法子整治那对下作的男女了。他一路都在催出租车司机开快点,没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下车。他见到自己的车停在家门口,低低声骂了句:“好一对贱狗淫娃,今晚叫你们瞧瞧我的手段,看你们怎么死!”院子内静悄悄的,他先到自己的卧房,黑灯瞎火,别说是人,连只蚊子都没有碰到。达达尔先到管家房拿了钥匙,接着径直冲到杂物室。

    “谁?是谁?”屋里头的人喝道。达达尔一心只想捉奸,掏出钥匙就开门。昏黄的灯光下,她妻子一人坐在地上,正在慌乱地整理身上的衣服。他冲过去,一脚踢她到地上,骂道:“贱人!那只狗呢?”


    “狗在外头的狗舍呢,好端端的又来打我,因为我是好欺负的么?”苏西娅边哭边骂道。

    达达尔听她这样狡辩,踢得更厉害了。苏西娅躺平在地上,他跳到她身上,军队踏步般踩得起兴,“贱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看我不踩死你!叫你护着那条癞皮狗!”

    房里头放着许多废弃的旧家具,胡安从一个旧柜子里冲出来,嘴里“啊啊啊”叫着,他一拳头放倒自己的雇主,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又接着一拳连一拳砸下去,直到底下的人没了响动,圆目方口地躺在那儿,脸上七孔都流血,窟窿外头是红的,里头是黑的,黑黝黝的像深潭里的水,不见底,好在能看到面,原来是个湖,湖旁有铁道穿通而过,此时苏西娅乘坐的那列火车正从上头经过。

    她终于睁开眼,问身旁的男人:“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们到终点站下车,那里有个大码头。先前来咱家买木材的那几个英国法国客人的货船就要开了。我都联系好了,我们坐他们的货船去法国,他们有朋友是开葡萄园的,我们可以去那里做工讨生活。”

    火车继续绕着湖走,这个湖好大。天上没有月亮,整个湖上不见一点灯光,黑乎乎的湖水是死的,不能复生的,动也不动,积了古旧的时日,于是越看便越淀越浓越黑,往里往深了瞧除了乌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向外看倒是能见到耀眼的阳光,阳光将乌黑团团围住,往远了看,那不见底的黑漆处翻转过来就是朱桐受惊的眼瞳。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亮得发白,紧紧咬在皮肤上,痒痒的,还有点痛。刚讲完故事的房东太太苏西娅表情平静,朱桐问她:“这么说来,房东胡安先生竟是个罪犯,他是个谋杀犯?! ”

    苏西娅笑道:“他为爱而战,是个战士、英雄!怎么成了谋杀犯了?你会称在战场上奋力杀敌的战士为罪犯吗?当然不会,我们还会给这些英雄立碑,去膜拜他们。”

    “这是一回事么?”朱桐疑惑地问道。她摸摸自己的脸,在酒窖里被打的伤肿还是没有全消。

    “也许看上去会有些许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你不必羡慕我,你瞧,你的英雄也来了!”朱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小巧的绿蓝皮汽车在院门口停下,让正站汽车边向她挥手。

    “啊!啊!啊!”朱桐吓得尖声大叫。她冲回小楼关上门,找了个隐蔽处藏起来,不敢动也不敢作声,在心底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该远离“爱情战场”些,因为安全更为重要。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 方了尘 (立春)



    大伯公有个能干又孝顺的好儿子,听说在某个大城市里做大生意赚了不少钱。与大伯公同住在一条街上的星苗婆身体和记性不怎么好,每到阴雨天就犯风湿,每犯风湿便会上大伯公家里拿他儿子出国公干或私干带回来的缓解风湿的“稀罕”药。她问他关于大堂兄的事:“他摆的是什么大场面?挣的是哪种派头钱?”大伯公这时会把那如成年男子一拇指指腹大小的塑料瓶扔到她脚下,甩起手掌来好似要打对方的脸,刚刚碰上就迅速收回去,扇呀翻的,手指上抹了薄如一层雾的油脂下来:“快走,快走,说了你也不懂。他做的都是那些墨水喝到齐喉咙的文化人才明白的大工程,你好歹不该犯糊涂,追究这些你碰不到、追不上的活计!”星苗婆非常委屈,折了好久的腰和膝盖才捡起小塑料瓶,不仅喘气,也冒冷汗,全身更是酸和痛在互相掐架,不敢张嘴,怕一松懈就能从口里滴下钻地蚀板的酸液来,于是缓了许久的气才回道:“哎呀材哥,犯得着费这样大的力气凶人么?我是为他高兴才问,他在外头做大事业,虽只有你享甜头,但沾光的却是整条街的街坊,我们大家都为他开心!”

    “真多事,他又不是你的儿子,能不能做大事业与你有何相干?我看你是饿了看见污水坑里的石头都是香馍馍哩,可惜啃不动,所以你还是在那些石头上多磨磨牙,磨利就咬断自己的舌头往肚子吞,说不定也能凑合算上半顿饭,先管好肚才能管好脑,脑子好了才能叫自己不再犯傻事。我奉告你一句,不单单你不得过问我家的消息,也叫那些街坊少拿些我们的事例说嘴,否则如果叫我听到了,一时化不掉的气上来,是要同你们争个死活哩!”大伯公越说脸拉得越长,额上颊上的褶子头接尾,尾结头,就只一转头看热闹的功夫,他的长圆头瞬时见光就化,成了一滩毫无规则形状的水,又是点头的功夫,滩水成湖,是个不用风吹就能连绵起涟漪的深寒水池,天渐冷了,以为能结冰,却总结不成。

    星苗婆踮着她的罗圈腿出门,回头说道:“我从来不沾别人的光,宁愿别人欠我,我是从不亏待其他人的。你只管放心,也用不着说起几句闲话来夹枪带棒的,叫人听得能喷血出脓来。只消过两天,我一定问清了这进口风湿药的价钱,连利息都算清了给你。”

    “好哩。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大伯公大力地将老妇人推出门。

    说来也怪,今年的梅雨季节尤其短,刚鼓足了劲要发声呢,就只透了口气收声。后面接连两个月的大晴天,据说星苗婆忙着种菇耳,连接两三个月来都没有在街坊面前露面,等天上积云铺阴,她便穿上她女儿早年穿的那些洋不洋、素不素、积土淀灰的高跟鞋“嗵嗵嗵”跑过古旧青灰的石板路。路人问道:“哪里来的漂亮鞋子?这着地的声音真是清脆蹦嘎嘎。”她兴许是没听清对方的问题,兴许是故意想让爱讲八卦的街坊困惑茫然,说道:“我去大伯公家拿点治风湿的药,是给别人的,不是给我自己的,我的差不多好了。”拿了药,她又老题重问:“你家娃弄的是啥排场,赚的是哪种派头钱?”又惹得大伯公高呼小叫好一阵骂,怪她不长记性。

    据说大伯公原育有两女一男,可惜两个女儿五岁时都死于麻疹,再过两年他妻子也结命断魂,一半是因为家里穷,另一半却是因为平常听多了不知真假的故事,怕新鸟占旧巢得了意就容不得人,大堂哥要被人欺负,从此后就断了续弦的心思,单独拉扯大大堂兄。大堂兄很少回到小县城,常年过节庆假都是叫人回来接大伯公出去,多则个把月,少则数天。这次照烟节大伯公又被他儿子请去城里住,回来时瘸着腿下的车,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宽背、长脸大胯的女生。原来大伯公在大堂兄家刚打过蜡的一楼大厅摔折了腿,他们便给请了个理疗师每天定时为他压骨弯腿。

    “我叫方了尘。”当晚我去大伯公家拿他从城里带回来的手信茶点,他的理疗师自我介绍道。

    “好奇怪的名字,竟像是你父母当年料定你会出家修行才给起了一个如此清冷寂寞的名字。”我回道。
    “这并不是我父母给起的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

    “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问道。

    “你就叫我方了尘吧。”她低下头,伸右手摩挲左手手腕。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先是发了一阵呆,然后切了几片桂花栗粉糕放在五角赤红陶碟上再向我递过来,我忙抬了双手去接,她又拿回碟子去,往上面洒了几滴烧得香香的鸡皮豆豉油后再放到我面前。我看见她手腕上的浅红色细长刮痕,极为多事地指着那些疤痕问道:“这个又是什么典故来着?是你父母给你的,还是你自己造的?”

    方了尘吓得缩回手去,慢慢说道:“是个无聊的典故。不过你猜得对,确实是同我的名字相关。”

    我吃了好几片黄粉色交杂的桂花栗粉糕,嘴角不是淌了油就是沾满金橙色的腻粉,只顾找镜子照着抹擦,不再得空与她搭腔。

    大伯公脾气暴躁,经常不按方了尘的“医嘱”进行复健训练,于是常引发出男女双重对嚷及嚎叫的无聊戏码来。每每二人吵闹过后,方了尘就会来找我叨家常排解,一来二去,我们竟混得十分相熟,若哪一天遇上大伯公外出不做复健,她就不往这边来,我便过我大伯父家找,叫人无应答,直接上二楼的卧室去找,见到她正蹲在马桶上给自己涂指甲油,洗手间的门也没关,她的裤子掉到脚踝,现出两段莲藕似的雪丝般的细腿来。我悄声退出去,外头越静默,内里头就越闹腾。那天我们结伴去野生动物园看象鼠兽,她看见前头的男孩子拿身份证刷机,竟可以免费入园,有样学样,在随身提包里翻找身份证。我抓住她的手,不让人动:“你瞎忙乎什么?只是今天生日的才可以免票。”

    她拿着身份证在我眼前晃,兴奋地说道:“今天正是我的生日。”

    我飞快抢住她的手,笑道:“还真的是。原来你真正的名字是耿静和,这个名字虽也是云淡风清,倒似个小道姑的名字,但比起方了尘还是好的,多了几分暖意。”

    “都说我怪,看来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她笑道,“是道姑又怎么样?是尼姑又怎么样?统共和你都没有任何相干的。”

    “怎么没有相干?你是知道我的,素来喜欢看八卦听故事。从耿静和到方了尘,这中间必定有不同寻常的可爱故事,你越要藏,我就越想找。”

    “哪里算得上可爱?充其量只不过蠢故事,或者是个坏故事,也有可能还是个给某些人取乐作秀的故事,对我来说却只是个伤人的故事。”方了尘说着就红了眼,往外伸出下排牙发狠咬住上嘴唇。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 方了尘 (雨水)




    见她如此作势装毒,我吓得连忙摆手嚷道:“罢、罢、罢,倒是我自讨没趣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爱说就别说,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快别做出这歹脸子让我瞧,真是没劲!”

    方了尘又哭又笑:“能怪谁呢?只怨我自己命酸运弯吧,偏偏遇上的都是些碎我心、伤我意的岸然八羔子!”

    “你这是骂谁呢?莫不是说我吧,可别乱揪人!现如今我们虽然混得也算有八分熟,但我毕竟不知你的底细,偶尔好奇心上来究根追底不小心冒犯了也是有的,还希望你人美心善胸宽,听过就放下。我现在在这里和你陪不是!”

    此刻她眼角虽挂了三两点或为圆形或是线状的残泪,整张豆荚长脸却是笑的,与往常比起来倒短些,也比平时看上去机灵活泼些,又不知不觉地鲜活了几分。方了尘锤推我的臂膀:“你这是心虚了还是怎么的?我说的是‘有些人’,你或许在里面或许不在里面。”

    “看你一副好似肚里头五脏都扎满针的可怜样子,还是不要将我放进‘有些人’里面吧。我实在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要是不想说过往的故事,我就不听,我们看那奇异的畜生去!真是着了魔了,所以人们常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鼠和大象竟能掺上一块儿去,此样的稀罕就是拼了命也要看的,我们快走,晚了人多也挤得不自在。”

    “不管是老鼠或者大象都没有翅膀,它们再怎么掺和也生不出原来没有的东西来,所以飞不走,你早些晚些都能看到,不急的。你终归是吊起我讲过往故事的胃口来,所以说晚了,我现在是非说不可的,你可是要听仔细,我只愿意说一遍!”


    坐在对面的女孩很胖,化着浓妆,一张吊颌颤肉的脸涂得惨白,如短匕般的刀锋眼里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灰胧胧的见不到底,不过却一碰就触到边,上头压着块炭黑的泥块,近瞧闻出股出乎意料的机油味,急着后退,才看清那是藏青色眉粉混着炭色的原生毛发浆成的妆后眉。她注意到耿静和在看自己,涂着珠光梅红色号的曲薄嘴唇动动潜潜,似乎是用嘴做了几下呼吸,问道:“你做这一行有几年了?”

    “医学院毕业后就做这个,少说也有三年。”耿静和答道,她发现对面的胖女孩在瞪自己,遂低下头,“对了,我叫耿静和。”

    “我叫李洒,是电影演员文围的经纪人。但其实我并不想要知道你的名字,与你无亲无故的。要随我高兴,无论我叫你什么都可以,或者叫你‘喂’都行。不过今天别人既然介绍你来这里给我的老板做复健治疗的,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技艺的。这些且不提,最重要的是这个请你来做事的人是个公众人物,有些条例你要坚守,最主要的一条自然是保密。”

    “好。”

    “就她了。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实姑娘,就她了罢。”阻隔着耿静和与李洒之间的玻璃长桌突然一阵抖动,耿静和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想跑,却被人拉住,轮椅上的漂亮男人抬头看她,说道:“急什么?跑什么?这是要往哪里去?”

    “没,没完哪里去。刚才桌子抖得好厉害,还以为是地震,现在想来必是你的轮椅撞到桌脚了。”她的脸突然在大日头底下着起火来,热浪层层围着她,风一吹,火苗朝空中窜出老高,渐渐又变成焰火,从脖子往上的裸露处都被烤得通红。看过去,见李洒正看着自己,恨不得从自己的细长眼刀里射出硫酸和汽油来,将对面的人烧成灰烬或者流液。
    “呵呵,你真好玩。说好了,就每天来完这时为我做复健训练,你放心,只要你守规矩,钱不会短了你的。”

    “好。既这样,我看时间还早,就开始给你做第一次的复健训练吧。”

    “急什么?我发现在你身上我还能得到蛮多乐趣的,我们说说话,先互相认识认识可好。”他对自己人的经纪人打了个响指道:“你去把那瓶活了一百多年的葡萄洒拿出来,给我同静和倒上两杯, 我们今天要好好庆祝。”身着正红连衣裙配酒红大衣的李洒起身时故意闹出许多声响,嘀咕道:“一瓶活了一百多年的葡萄洒算什么,也值得这样拿出来炫耀?是为了骗没见过世面的女生么?告诉你,此时此刻别说这样一瓶存了一百多年的酒我见着了连呼吸都不屑变一变,就是几十瓶或者上百瓶活了上千年的好酒我也拿得出来。你少在舞师在前扭腰子,叫我见了要笑掉大牙的。”

    轮椅里的人一味只看着耿静和,笑道:“你可别听她混说。她只是见我请了个漂亮有气质的女生在身旁,嫉妒生闷气罢了。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酒端上来了开了也倒了,各人手执一杯。男生举着杯子在空中与耿静和碰杯,道:“知道我是谁么?如果不知道,这活了许多年的酒你就不配喝了。”

    活了许多年的酒喝起来又涩又酸,加上厚重粗糙的口感,耿静和小尝了一口,顿时觉得自己被晒干成粉的牛屎鸟粪给困盖住了,忽然天又下起雨,糊得她全脸都是脏污,连气都不敢出,怕一动作,那成团成垛的污物就堵进自己的口舌来。她听见他这样说,现下倒是马上有了不喝陈年旧货的借口或者理由,想了想,终归不敢得罪前面的雇主,只得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那一等一的大腕儿,我虽不大看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周围许多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欢喜你哩!我姑姑的女儿比我还大两岁,迷你迷得什么似的,房间里都是你的海报和照片。”
    “呵呵,你真好玩。说好了,就每天来完这时为我做复健训练,你放心,只要你守规矩,钱不会短了你的。”

    “好。既这样,我看时间还早,就开始给你做第一次的复健训练吧。”

    “急什么?我发现在你身上我还能得到蛮多乐趣的,我们说说话,先互相认识认识可好。”他对自己人的经纪人打了个响指道:“你去把那瓶活了一百多年的葡萄洒拿出来,给我同静和倒上两杯, 我们今天要好好庆祝。”身着正红连衣裙配酒红大衣的李洒起身时故意闹出许多声响,嘀咕道:“一瓶活了一百多年的葡萄洒算什么,也值得这样拿出来炫耀?是为了骗没见过世面的女生么?告诉你,此时此刻别说这样一瓶存了一百多年的酒我见着了连呼吸都不屑变一变,就是几十瓶或者上百瓶活了上千年的好酒我也拿得出来。你少在舞师在前扭腰子,叫我见了要笑掉大牙的。”

    轮椅里的人一味只看着耿静和,笑道:“你可别听她混说。她只是见我请了个漂亮有气质的女生在身旁,嫉妒生闷气罢了。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酒端上来了开了也倒了,各人手执一杯。男生举着杯子在空中与耿静和碰杯,道:“知道我是谁么?如果不知道,这活了许多年的酒你就不配喝了。”

    活了许多年的酒喝起来又涩又酸,加上厚重粗糙的口感,耿静和小尝了一口,顿时觉得自己被晒干成粉的牛屎鸟粪给困盖住了,忽然天又下起雨,糊得她全脸都是脏污,连气都不敢出,怕一动作,那成团成垛的污物就堵进自己的口舌来。她听见他这样说,现下倒是马上有了不喝陈年旧货的借口或者理由,想了想,终归不敢得罪前面的雇主,只得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那一等一的大腕儿,我虽不大看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周围许多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欢喜你哩!我姑姑的女儿比我还大两岁,迷你迷得什么似的,房间里都是你的海报和照片。”
    他突然向她伸出手,笑着说道:“我叫文围,很高兴认识你!”

    她虽不乐意,磨蹭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嘴里笑着,又嘀咕着:“这话说得没有丝毫的逻辑,你既刚认识我,并不了解我,更无法得知以后我们俩以后处得合不合拍,又怎么知道这个‘认识’是高兴的还是伤心的?”

    文围轻拍脑门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地活在当下岂不更好,像我,有工作时候就尽职演戏;没工作就喝最老的酒,开最贵的车,同最漂亮特别的女人们约会,能开心地过一天便是一天,哪管以后的东南西北,其实关于以后的说法,只是一种希望,或者是一种愿景,并不特意去追究或者期盼什么的,也是一种快乐。”

    她是得了便宜便卖乖,并不想这样容易就放过他,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说道:“这话就更没有道理,我是你叫来做康复,完了给钱走人,你不愿景自己的身体快些康复,反而希望能同我高兴地认识一场?真是奇了,这话说得糊涂,或者是你故意这样,因为是名人,在普通人面前定是做奇怪的事,说奇怪的话,好叫我们不敢亲近,从而保持一种距离感,或者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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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虽皱眉看她,但眼里的笑正在描梅画雪写阳,好一幅既隐世又出世的炫灿小景,正向外推了一波又一波的不掩不藏的灼光华影,好是好,却也甜腻得紧,叫旁人回瞧得久了连眼耳都酸苦起来。他笑道:“看来我不善于看人读人,竟不知道你这个吃手艺饭的原来是一个话唠。看来我今天是赚了个大便宜,请来的正骨理疗康复师还会说单口相声,你使我身体康健,又能保我心神愉悦,这就是所谓的一举两得吧。”

    “行了,你们两个人说累了就该停下歇口气。整个世界就听见你们在磨牙咀舌,可惜叫我听到的都是废话,都是白费力气。听我说,你要是从今天起就把她留下来给你做康复,我就安排人把房间给整理喽,否则我就让人送她回去。”李洒喝光杯里的酒,在杯口留下赤中发黑的重泥砂质口红印,混上从嘴边逃落的酒水,好似一个受够污染的破旧城市,所有的江河里流的不仅是毒液脏水,更是自不量力的悔意和遗憾。


    长约百米的长方形水池里是蓝到发紫的温水,池面上雾气缭绕,先是厚浓地团在一处,渐渐地就失了力气,越往上越薄散。穿着十公分红水晶镶面高跟的李洒紧靠着泳池里边的墙壁走,她在前头引路,重而紧的脚步声总能适时地点亮头顶七星瓢虫状的玳瑁盖声控灯。耿静和推着轮椅紧跟在后面,她眼神荡荡漾漾,总不可控制地飘向李洒那白皙肥大的一双脚,白底红面的尖头高跟鞋子摁着腻软的细肉上下起伏跳动,像极了旺火烧着的砂锅里向外溢出的浓郁滚烫粥水,去了一出,又来一出。她看着就笑出了声来,轮椅上的人回望过来:“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呀?你大概是听错了。”她找不到好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破残的小心思,就只能否认。

    “你有本事呀,才来这宅子里多一会儿的功夫,便跟我们学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今后我要多注意着你,就你这聪明伶俐劲,学东西这么快,以后必定大有出息。”文围啧啧说道。

    “跟你们学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这话怎么说?”

    “你是知道的,我们混的是名利场,‘眼睁眼说瞎话’既可当作进攻的利器又可以是防卫的工具。”

    “啊呀!”耿静和正要回应,泳池外头一个秋千被风吹扛着撞在玻璃窗门上,她吓得差点跳进右手边的水里去,“道底是什么道理?这宅子里头又没有小朋友做什么好好的在二楼的阳台上装秋千!”文围与李洒相视而笑,并未作答。

    他们为理疗康复特意买了一张推拿床放在文围的卧室中,不料耿静和嫌它不好使,在地上铺了两张瑜伽垫子,叫文围俯身躺在上面。她手腰配合,利落地折叠或摊展他的双脚;躺在地上的人还算配和,只是禁不住沉实的疼痛,边哼声唤痛边流下浓重的暖汗下来,“我的好妹妹,看你个儿虽苗条,劲儿却大!你倒是轻点,哥哥我虽是大男人,但也怕痛哩!”

    “你先忍忍吧,马上就好,再说了,不痛这身上的病可就不容易好。”她像只企鹅横贴在他的小腿处给他扒腿按腰,也是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他使力回过头来看她专业娴熟的动作,发挥虽无十分也有八分的想像力,竟不如先前那般钻骨般的疼痛,渐渐地受用起来,笑道:“妹妹放开手去折腾,我只希望身上快点好。往后再觉得的疼,我回头看看妹妹美丽可爱的脸,就不觉得疼了,嘻嘻。”

    “少贫嘴!你再这样,我可就走了,认真的,我说走就走。”


    “这可使不得,我保证从现在地就开始安安分分的,只等你开心时才说上一两句叫大家都跟着开心。”

    “你倒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突然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妹妹长得玲珑美丽,怎么不学我也做个腕儿明星,名利在手,经济自由。”

    耿静和慌得从地上站起来,甩开他的手,说道:“快叫李洒来评评理。你不但不配合,还捣乱,这样身上的病怎么好得了?”

    他见她反应这么大,顿时收回了手,笑道:“虽说一张脸长得还算不错,但见你这态度,见风就是雨,就算你进了圈子也成不了事,更成不了我。”

    “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好端端地干嘛要变成你?”
    天气渐渐转凉,午睡的时间也慢慢缩短,耿静和今天便比往常提前半个小时上门服务。李洒也不在,一个中年女管家面无表情地给她开门,让在客厅等,“文先生在书房与朋友逗趣聊天,要晚点才做理疗复健。”女管家送了茶点上来,耿静和快速瞄了两眼,总共就两种,分别是用寒白色玉粉骨瓷月光宽口杯装的茶和四样用温阳色玛瑙鎏金碟盛放的小点心:茶是茉莉花虫草茶和西部草原上牧人最爱喝的奶酪素香茶;点心是蒜味芝麻慢炒朱心圆板栗、发散出干花香的松茸烤红豆枣泥糕、冒热气的鹿肉鲍汁芋子酥及香醇蓝莓酱心蛋清派。她低下头去一样一样细细瞧闻着味儿,仍喝着茶几上原来就放着的瓶装山泉水,毕竟从事的是与人手直面碰触的服务行业,不敢乱吃东西,怕做事的时候有难闻口气。

    “喂,你是什么人哪!?怎么乱喝东西,那是我带来的极地雪山日融水,是给你喝的吗?你也不问人,就只会乱喝东西,你懂么,这一瓶水抵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呢,你是这里新招的清洁工,唔,好像也不对,是种花的园丁么,身上怎么有股肥料味?!哼,就算你攒够了钱,也买不得这些有钱都没处买的上等稀罕货,真是不知冬冷夏热的蠢东西,穷也没有个好点儿的穷样儿!”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冶艳女孩站在面前,正顺时针打圆钻般地端详着她。


    耿静和急忙站起来,为方便理疗时的四肢动作,她特意穿了一身老旧的浅花灰运动衣,头发用手捞几下就扎束在头顶中心,也没有化妆,狭而长的蛋形脸面淡黄淡黄的,上面精准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放置了一双黑得发亮的葡萄状眼睛,同等大小的圆嘴圆鼻头,虽然看上去精神短些,却倒有几分常人费尽心思打扮都没能请留得到的原真娇憨风韵。她举起只余三五口水的塔状小玻璃瓶,看见正面瓶身雕了个透明的闭眼天使。天使头上带了个巨大的帽子,形似山丘的一路直掩到耳旁的眉毛。耿静和隔着瓶子见对面的女孩正十分横蛮地瞪着自己。那姑娘漂染了灰白色的卷发,额头同头发倒像是打了二十余年拉锯战似的,显然前者占了极大的优势,占据了头颅近三成的地,不论她走到哪里,只须风一吹,散碎的流海起来了,顶端平台深深长长的光秃就能反射出象征智慧与世故的光芒,但她的下半张脸又是年轻的,是种溢彩的年轻,二者勾结在一处,有了冲突,使她看上去更为刻薄。(惊蛰)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 方了尘 (春分)


    她终于放下瓶子道:“那怎么办呢?水都落进了我的肚子里,总没有叫我吐出来还给你的道理。说起来也不全是我的错,你既然不想别人喝你这么贵的水,就应该将它放在隐蔽的地方,或者在上面留个条子叫其他人别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你将这水随便放在桌上,是私下认为这么贵的水应该会读心说话,自动地叫别人不要喝它么?呵呵呵,再者,据你说的,这样的用钱都买不到的稀罕物,你怎么不时时刻刻地,拴不好自己的狗,咬了人还怪别人不洗澡味太重,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全身上下由奢侈品牌衣饰裹缠着的跋扈女孩气得小尖脸几乎要脱壳而出,她从胸腔发出沉且粗的哑叫,停歇了一小会儿指着耿静和冲嚷道:“你是什么人?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么?”意识到自己的语言逻辑混乱,忙改口道:“我是什么东西?知道你是什么人么?”正在犯困盹呢,就有人送上又软又大的枕头来,哪有不承接好意歪头就睡的道理,耿静和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好人,但抱歉得很,却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坏东西呢?”

    “好了,你别闹,你爷爷都过世好几年了,叫他的医生给我做,还不如请个道士给我做法施术。听我一句劝,先回去。等我好了就去找你。”文围伸出手去摸她的脸,用食指和手掌交替着给对方轻轻慢慢地描出半全不整的轮廓,偶尔又戳几下,按几下。女孩抓住他的手,闻闻,看看,随后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你又哄我,等你好了就要回剧组演戏,哪还有时间找我。”文围抽回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收笑说道:“我哪敢哄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整副身心都吊你那儿,再怎么忙都要抽出时间去找你混上几天才有心情回去拍戏。”

    “好,我相信你。我都订好位子了,到时我们去拍卖会拍那个极光色钻石包。珠秀清坊街的名品店又进了许多新货,我看过他们的新品杂志,心仪的包包鞋子没有三十件也有二十件,在这里说好了,都要你陪我去买。”

    “好,好,都依你,都陪你去买。你快走吧,让李洒安排司机送你回去。”
    房间里的门窗紧闭着,也没有开灯,按文围的吩咐,只点了三个丝瓜般粗细的沉香榕油蜡烛,都用顶部嵌有海浪状镂空细纹的谷金色透明琥珀灯鼎罩着,整个室内顿时铺满黄澄金晖,金晖似云又似水,边流边游,有的慢了,有的又快了,难免留出隔离事物的缝隙出来,懒散的古树香味乘虚而入,与化波成浪的云状光块一起,在宽阔却密闭的房间里游荡、走走停停。耿静和望着那忽大忽小、千变万化的烛光出神,手里的动作自然慢下来。文围觉察到异样,问道:“想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

    “没什么呢?只是想着过几天你就可以上器械做康复训练,你是直接从医院买呢还是去租呢?”

    “都由你作主,你说了算。”文围闭上眼打盹。耿静和扶起他的脚仔细端详,这是一只肢质细腻、肌理顺畅的肉骨之物,五个脚趾几乎是一样长度,脚面上覆了一层细细长长的软毛,侧着头去瞧,跟着歪斜的日光去看,倒像一只刚钻出土来包着嫩壳的舯笋。她提着那人的脚发呆,不知是什么缘故,根本移不开目光。终于他的脚大概由于反射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不禁“哎呀!”叫出声来。

    “你好好地做什么拿着我脚舍不得放?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说,可千万别和一条腿过不去。”他翻过身来望她,“烛光下的你真美!”耿静和先是轻轻放下他的脚,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自从我决定来你这里做事后,就特意去找些娱乐新闻来看,上头都说在有名气的电影演员里,你吃的文化墨水最饱,今天看来也不全是真的。我们接触了这许多天,听你说起话来是一句比一句离谱。比如这句‘烛光下的你真美’仔细追究起来就有好几处不通的地方……”文围抢过话来,不叫她说下去:“管它哪里通哪里不通,我只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耿静和瞬间潮红了脸道:“谢谢你!”二人又好一阵子没说话,文围一个转身,坐在地上看她:“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你一副朴实无华的样子,嘴巴是真的厉害,先前在外头你和谷云吵架,我都听见了,好像这世间的道理都生在你的嘴里似的。”她回道:“你还说我的嘴厉害,要我说你的嘴更厉害,比如你现在说的这一句,绕了多少道的弯子呢,还不如直接说我是个‘貌不出众的话唠’来得干脆。”

    李洒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瓶极地雪山融日水小口小口地喝碰上,令耿静和想起刚落草的羊羔吸食母乳的那种温湿暖存。她问道:“谷云来过了么?她走了么?听说她找我,出来又不见她。”没等室内的两人作答就静悄悄地退出去,留下一扇半开的门,兴许外头的温度偏低,如手掌大小宽度的凉风拖着好几米长的尾巴钻进屋里,吹得烛火乱窜乱动,放大的影子映在墙上,是只张牙舞爪的猛兽,想要往光亮处扑过来却在关键时刻又退回去,反复地在同一个地方虚张声势。耿静和盯着墙面发呆,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计,等回过神来却见文围坐在地上向她招手,说道:“你过来坐在我身边,我有话跟你说。”


    她挨着他坐下道:“想说什么话?难不成你花钱请我来是叫我陪你说话的?我可提前跟你说明了,叫我来跟你说话可是要加钱的。”他看着她,手掌弓成锅形盖在她的额头上,笑道:“就喜欢耍嘴皮子,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莫不是生病了吧?”她原本打算将他的手拿下,却被紧紧捉住,包在那人的手心里,粘了一层粘腻的汗水混合物,如何抽拔都挣脱不开,急道:“快快放开!我好着呢,哪有病?你才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要死人的那种,哪有对人动手动脚的,可不是要死乱了心智哪会这样犯糊涂哩?”(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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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煎熬,需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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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们帮我看看,42岁,离婚2年,财务半自由
用心做两个月饭。。。。。。。。。
八年抗战般的相亲经历之后,三部曲的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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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00:49:59  更:2021-07-13 01: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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