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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苏眉[第1页]

作者:心澄体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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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眉还在加班,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很可能是推销电话。这年头,每天不接个七八个十个看房电话或者贷款电话,都不好意思将自己划为中产阶级。据说中产阶级的标准又降了,有人说刨掉吃喝拉撒房贷,一年手头能剩个十万就是中产阶级了。十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眉一阵冷笑,十万相当于养一个学龄孩子一年的费用,还是小学阶段的。上了初中的,二十万打不住,而高中,苏眉不敢想。看来经济危机是真的来了,十万就能跻身中产阶级了,早些年开始高企的房价,暴跌的股市,连续爆雷的P2P公司,和打着区块链名目的各种圈钱运动,已经伤及社会根本了。连中产阶级都堕落到如此境地。苏眉一边工作一边感叹。 刚熄火的电话铃声却执着地再一次响起。苏眉疑惑,可能不是推销电话,一般推销电话打一次没人接,不会立刻拨打第二次。 苏眉滑动屏幕,一个略苍老,却依旧高亢的声音,苏眉,这么忙吗?电话都没时间接了?她楞了一下。对方直呼她的名字,而且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长辈口气。她在记忆库里迅速搜寻,这些年她的社交圈子越发窄了,要好的朋友不过就那么几个,生意上往来的基本都称呼她为苏总。异性本来就少,能直呼名字的更是少之又少,而从声音里透露出来的年龄感,让她更加茫然。 对方接着说,我是曾校长啊。 曾校长? 曾?校长?
    记忆跌回许多年前,江南省安平市的一个小镇上,那会儿还叫乡,苏眉的舅舅家在江南省安平市水清县黄陂乡王家村,那是一个春天油菜花黄澄澄,夏天水稻绿油油,秋天柑橘金灿灿,冬天霜冻白茫茫的小乡村,邻里和睦,民风淳朴。苏眉的中学时代寄宿在舅舅家。她的家在隔壁乡。九十年代中国的行政区域界限还是十分分明的,差异也很大,所谓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别处苏眉不知道,但在她自己家所在的乡镇以及周边,确实一点也不夸张。 苏眉在舅舅家所在的小镇念完了初中。 曾校长,就是这所中学的第一任校长。
    见苏眉没有吭声,曾校长有点尴尬,甚至有点愠怒,苏眉,贵林(人)多忘事啊?!曾校长都不记得了?苏眉越发肯定是他,曾校长的江南口音很重,R音基本发不出来,且平舌音和翘舌音不分,人念成林,星星都是念成欣欣。她迅速反应过来,故意对着电话喂喂了两声,然后假装自言自语说,怎么没声音?信号不行吗?然后再喂了一声。曾校长显然释怀了,觉得面子也回来了,可能转头和身边人说话,他说,信号不好,她没听到。 再听到苏眉的喂喂声,曾校长提高了嗓门,苏眉,能听到么? 苏眉立刻回答,您好,您好,抱歉,刚刚一直没有声音。请问您是? 曾校长兴致勃勃地说,苏眉,我是曾校长啊。 苏眉立刻提高声音,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哎呀,您是曾校长啊?真是没想到校长您给我打电话了。校长您还好吗? 曾校长感觉很受用。彼此寒暄了几句。曾校长直入主题,苏眉,今天中学同学聚会,你怎么没来呢?听几个同学说他们都给你打电话了,就是请不动你这个贵林(人)啊。 苏眉头皮一阵发麻。一周多前就陆续有初中同学给她打电话发微信,花式约她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她找了一个很冠冕的理由,孩子当晚要参加一个重要比赛。几个邀约的同学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坚持了。今晚就是聚会时间,没想到校长居然亲自打电话来了。
    苏眉抱歉地告诉校长为什么今晚不能参加聚会。校长已经在学生和其他老师面前夸下了海口,他说,我要是叫不动苏眉,那就是真退休啦。 校长不听苏眉解释,苏眉仿佛看到电话那头的曾校长气势逼人地挥了挥手,就像当年指挥学生劳动时候一样,苏眉,你家小鬼要比赛也应该差不多结束了,这都几点了,曾校长可是教了几十年书的林(人),你家小鬼才多大,不管什么比赛,也不可能超过这个点的。你赶紧过来吧。 同学们都到了,老师们也都来了,廖老师,郭老师,还有赵老师。 赵老师?赵鑫?苏眉心头一阵颤动。她本能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想组织语言婉拒校长,但说出口的话却是,那这样吧,校长,我半小时后到。
    半小时后,苏眉出现在中学同学聚会的餐厅包房外,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包房内早已一片狼藉,但是她的出现却让这片狼藉静默了几秒钟,接着就是更大的喧闹声。校长推开椅子站起来,几个端着酒杯正给老师和校长敬酒的男生借着几分酒意乱囔起来,苏眉,快快快,等你好久了。其中最胖的那个叫朱成峰,一脸油光,三十出头就腆着大大的肚子,发际线快褪到头顶了,越发显得脸如一只熟透的南瓜,如果以经济实力来衡量,他无疑是这届学生里实力最强的一个,据说去年一次性提了一台路虎揽胜,一台保时捷卡宴,自己开路虎,卡宴给了老婆。朱成峰把手里的杯子一放,趔趄着奔过来,张开双臂就要抱。 苏眉一脸尴尬,想到直接躲开可能会伤他面子,于是右手反手抓住他一条肥肥的胳膊,轻巧地一转身,来到他的侧面说,朱总,这么快就喝高了啊? 朱成峰原想借机揩油,却没料到苏眉这么敏捷的闪过,只得悻悻作罢。早有几个人又过来拉扯苏眉。 餐厅包房很大,总共三个大圆桌,周边还排了不少沙发和椅子。一台大大的壁挂屏幕正在播放当年上学时的流行曲目,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几个人握着话筒完全不着调地乱吼着。 几个女生招呼苏眉过去坐。苏眉正打算和校长老师们打个招呼就过去。校长却大手一挥,招呼苏眉过来。
    苏眉看了一眼校长,校长也喝了不少,但是还未到失态的份上。校长和赵鑫中间空了一个位置。苏眉心里咯噔一下,眼神和赵鑫的眼神对上了,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手心开始冒汗,眼神也闪烁不定。 赵鑫一直含蓄地微笑着,没有说话也没站起来,但是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她。 苏眉今天并没有打算来参加聚会,早上随便换了套通勤装就上班了,黑白条纹的一字领中袖针织线衣,袖边有一小圈不易察觉的花纹,一字领恰到好处地露出她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香肩,纤细柔弱的腰身被完美勾勒出来。一条宝蓝色的包裙,一双黑色低跟的马丁靴,包裙很修身,苏眉虽然个子不算高,但胜在比例好,腰细臀圆腿长。这套简单的通勤装恰好展现了她的优点。她从赵鑫眼里看到一丝亮光一闪而过,眼神温柔如水。 和苏眉相比,其他穿着大红的衣裙,或者专门化了妆做了头发的女生反倒落了刻意,有点用力过猛的嫌疑。 苏眉走近校长和老师所在的一桌,从校长开始挨个向各位老师问好。 苏眉是当年的学霸,而且多才多艺,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对她记忆非常深刻。当年意气风发的老师们,现在很大一部分都已经步入中年甚至中老年的行列了。只有赵鑫,戴平和罗永声三位老师,当年大学一毕业就教苏眉这一届,所以和学生们的年龄差距不算特别大,如果保养得当,甚至会看起来比腆着大肚子的学生看起来还年轻,学校无论怎样社会化,仍然还算是一方净土,会把欲望不太大的人养得更加儒雅淡定。 赵鑫就属于这类。
    苏眉打完招呼正计划往女生这一桌去,校长却拉住她说,上哪儿去?位置已经给你留好了。女生那一桌已经坐了11个,我们这里只有9个、,就在这里坐着吧。苏眉迟疑了一会儿,老师们都开始招呼,让苏眉就在这一桌坐了。赵鑫一直没有说话,等苏眉落座,他就把洗好的餐具推到苏梅跟前,说,你赶紧吃一点,刚给你点了几个菜,正好上来了。苏眉的心突突跳着。她把中长的卷发拢起,用一根皮筋轻轻束起来,转过头才和赵鑫打招呼,赵老师你好,怎么这么巧你也来S市了? 她对赵鑫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对其他所有老师用的都是您。这点细微的差别,赵鑫也许留意到了。他笑了笑,覆盖着长而密的睫毛的眼睛微微眯缝了一点,他说,正好在隔壁的G市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接到曾校长和几个同学的电话,就过来了。
    曾校长端起杯子说,苏梅,这么忙吗?几个同学说一周前就邀请过你几次,你总说没空。 苏梅一手举杯一手托着校长的杯子使之不往下沉,接过话头说,没办法啊校长,我家的小丫头离不开我。另外,我确实也不知道这么多位老师还有校长都能来。这样,这一杯我先向校长和各位老师赔罪。苏梅酒量还行,而且喝的是红酒,她估计问题应该不大。说完站起来举杯摇了摇,一口喝下。 校长感觉很有面子,朗声笑道,说什么赔罪呢,都知道你忙。但是我跟几位老师说,我要亲自给你打电话,你接到我的电话,无论如何都会来。几个老师附和地笑起来。一杯酒下去,苏眉空空如也的胃有点灼烧感,她轻轻皱了皱眉。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赵鑫的眼,待她坐下,赵鑫给她舀了一些蟹黄豆腐,低声说道,赶紧吃点东西。 接着赵鑫抛出几个问题,和老校长还有现任校长陈庚聊了起来。苏眉知道赵鑫是在给她创造吃东西的机会。
    赵鑫转移视线的策略没起到太长时间作用,主要是这一桌除了苏眉全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在苏眉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勾兑的差不多了,原本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的苏眉自然就成为了新的话题中心。化学老师金铭顶着圆圆的脑袋,当年他还只是圆头圆脑,如今越发连肚子都圆了起来,整个人看着就特别喜感,他和苏眉的夫家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苏眉的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从这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里打听来的。其实苏眉几个月前才和丈夫离婚,夫家成了前夫家,这点金铭还不知道,当然,离婚这事,苏眉只告诉了最亲密的闺蜜。金铭晃着圆圆的脑袋说,苏眉,很不错,工作没几年自己就在S市买房,据说现在都有两三套房子了吧,几年前就买了几十多万的奔驰。几个老师立刻感慨起来。苏眉脸刷地红了起来,窘迫极了。 她不太喜欢成为这样的话题中心,这毕竟涉及个人隐私,在S市待久了,苏眉也早就习惯了不轻易去刺探他人的信息,尤其是财产状况。但是老家江南省仿佛刚好相反,近些年因为房地产成为国内唯一繁荣的产业,举国上下都在讨论房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谁谁又买房了,被议论的人并不会感觉到不自在,有时候甚至再添描几笔。
    赵鑫看出了苏梅的窘迫,一句话把金铭的长篇大论打发了,天道酬勤,金老师你家女儿也很不错啊,上复旦的线了吧?录取了什么专业呢? 苏眉看了一眼赵鑫,他满眼微笑看着金铭,一提到女儿,金铭立刻来了精神。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况且金铭的女儿确实争气,高中在安平一中,几乎没有掉出过前三,如愿以偿考入了复旦大学金融系。金铭想刻意掩饰得意的神情,奈何笑容怎么都关不住,从眼中流到嘴角,又从嘴角蔓延到饭桌。席间,不停有学生过来敬酒,男生过来的时候必定走到校长和苏眉中间,敬完校长和各位老师之后,一定会要求苏眉意思一下。 一顿饭下来,苏眉除了第一杯酒几乎没有主动出击,却七七八八喝了好几杯了。苏眉原本酒量不错,今天的红酒是朱成峰带过来的,苏眉不太懂酒,但几杯下来也品出来酒不错,至少是十年以上的,后劲不小。 晚宴接近尾声的时候,苏眉眼神开始有点飘忽。幸亏赵鑫及时帮她打了几次圆场,让她逃了几杯酒,否则情况可能会更严重。饶是这样,苏眉脸色也已是绯红,头微微犯晕,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菊花茶。
    戴平端着杯子走过来。 戴平曾是苏眉的体育老师,皮肤白净,长相很是清秀,大学毕业就分配到黄陂中学,刚开始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一说话就脸红。戴老师有武术功底,而且写的一手好字,据说那时候暗恋他的女生数量仅次于暗恋赵鑫的。戴平端着杯子和赵鑫碰了碰,顺手拍了一把苏眉,苏眉知道躲不过,笑着端起杯子站起来叫了一声戴老师。 戴平深看了一眼苏眉,突然说了一句,苏眉越长越漂亮了。 苏眉听出来这句话没有半点调侃意味,真真像一个兄长对自己多年不见的妹妹在说话,苏眉的脸止不住一红,工作之后她听了太多的或敷衍或奉承之言,每次听到她都能谈笑自若进退有度,可戴平的一句话却动了她的情肠。苏眉端着的杯子低了半寸轻轻和戴平碰了碰,一饮而尽,却一言未发。 戴平喝完杯中酒后和赵鑫聊起来。苏眉从戴平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不如意。 苏眉知道,他们这一届是江南省安平市水清县黄陂乡乡中第一届学生,因为响应当时国家提出的素质教育,学校并没有像别的学校一样教育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苏眉在后来的很多年多次和朋友提起当年的那所乡中,始终心怀感激,这大概是苏眉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三年时光。但那一届却是黄陂历界中考录取数量最低的一届,很多人把原因归结为学校推行的素质教育。毕业很多年以后,有些当时成天在学校瞎混的学生振振有词地说,当年就是 因为推行素质教育,把他们给耽搁了。 有一次苏眉冷笑着怼一个男生,推行素质教育,让你这三年混得开心些,如果不推行素质教育,你这三年可能混的没那么快乐。 男生的脸全程紫涨,活像一只生气的茄子。那次聚会之后,苏眉就拒绝参加这届同学聚会了。
    因为第一届中考不太理想,类似戴平这样的体育老师进一步被边缘化了。后来戴平找了个机会进了县城二中教学。但是整个中国大地都是唯高考论,所以戴平所教的学科始终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这几年房价飞涨,物价飞涨,学校的老师也不好过,早些年月薪三千四千好像还不错,如今县城的房价也都直逼万元大关,其他的物价也不甘落后,老师们的日子更难过了。 其他科目,比如语数英生化理可能还可以兼点课外课,以此创收。戴平一直带体育课,除了很少部分的体育特长生需要特殊集训外,其他时候,体育课总是可有可无地存在着,遇到时间冲突的,最先被牺牲的也是体育课。 苏眉听到戴平低叹了一声,又喝了一杯。赵鑫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也干了。
    组织者朱成峰站在包房中间拍了拍掌,原本喧闹的包厢慢慢安静下来,朱成峰满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很有幸把两位校长及各位老师都请过来了,上半场我们先告一个段落。下半场请大家移步钱柜VIP8,房间我早就定好了,曾校长陈校长还有几位老师,车我已经安排好了,司机都是我自己的,认路,靠谱。其他的同学,男生带上你当年的暗恋对象打车去现场,至于你们是打车去钱柜还是去酒店,我就不得而知了。钱柜见!“ 朱成峰最后两句话逗的大家一阵大笑。苏眉知道今晚肯定会端杯,所以来的时候就没有开车。 前任曾校长和现任陈校长,还有曾任教导处主任的廖主任以及金铭老师一台车,戴平拉着赵鑫去打车,赵鑫对苏眉说,走吧,一起。剩下的老师一台车。苏眉正犹豫要不要提前撤了,赵鑫走过来说,今天朱成峰好像安排得很周到,既然如此,去走走过场再走吧。朱成峰已经带着黄小珍和另外一个女生先出门了。 论颜值,黄小珍确实比苏眉要漂亮。黄小珍的漂亮不只是五官,更是风情。还在上中学的时候,15岁的黄小珍就已经发育得很好,个子虽然不高,但是五官精致,且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女人味,这令她不仅是当时很多男生的暗恋对象,据说部分老师也曾私下讨论过她的身材。 黄小珍毕业后没有再继续上学,很快结婚生了两个孩子,老公是县城的小老板,家境还可以,黄小珍保养的比一般女同学好些。 三十来岁的女人,只要保养得宜,身材还不错,魅力往往比二十岁出头但还不懂风情为何物的女孩子更大。黄小珍就是这类。 前段时间朱成峰回老家办点事,约了一帮同学吃饭,其中就有黄小珍。两人很快就打的火热。黄小珍编了个借口,就拉着另外一个女同学,跟着朱成峰的车来了S市。 今晚的黄小珍格外艳丽,长发新烫成浅棕色大波浪,一条黑色的长裙,裁剪得宜,是迪奥今年新款,一看就知道是朱成峰的手笔。黄小珍眉目如画,巧笑倩兮,自然是场上关注的焦点。 其他几位同学,无论身材好不好,皮肤好不好,都精心收拾过一番了,只有苏眉,一身通勤装,素面朝天。她暗暗吐了吐舌头。赵鑫把这一切收在眼里,趁着人群往前走的时候在她身边低声说,同学聚会而已,不是什么晚宴。 苏眉低下头羞涩一笑。
    到达钱柜包厢的时候, 朱成峰正和黄小珍对唱一首老情歌。朱成峰五音不全,节奏还总跟不上,却依然底气十足地吼着。接着曾校长兴致勃勃地唱了两首民歌,其他老师都或喝酒或聊天。苏眉很快感觉到了气氛有点怪异,虽然男生会不时以开玩笑的方式调侃女生,但因为最放得开的黄小珍名花有主,苏眉又一向是学霸级的人物,这些年在外面的发展比很多男生还要好,男生在她面前不再只是爱慕,更是多了几分敬畏。而其他女生,因为有这两位的对比,存在感几乎为零。 苏眉想,是时候撤了。正想找个借口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是张海洋。上中学的时候,张海洋就一直喜欢苏眉,苏眉不是不知道,后来张海洋中学毕业后没有再继续学业,先来了S市,没过几年就成了家,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他给苏眉点了一首歌,刚才涣散的人群仿佛突然有共同的主题。苏眉在学校的时候不仅学习好,其他才能也非常突出,尤其是唱歌,曾经担任学校合唱团的领唱。 苏眉大方走上前,从张海洋手里接过话筒。张海洋显然喝多了一些,看苏眉的眼神开始有点收不住的意思。 他为苏眉点了一首《画心》,他知道苏眉唱这首画心很拿手,乍一听,还真有点难分出苏眉和张靓颖的声音。
    苏眉开口唱第一句,全场一片欢叫鼓掌声。苏眉侧过头向他们点头致意之后,继续闭眼唱着。

    ”你有过人的体温吗,有过心跳吗,闻过花香吗,看的出天空的颜色吗,你流过眼泪吗,世上有人爱你,情愿为你去死吗?“画皮二里的小唯一字一句,仿佛敲在苏眉心上。”世间有人爱你,情愿为你去死吗?“ 没有!不是吗?苏眉心底一阵冰凉。

    "我的心,只愿为你而割舍“ 一曲结束,底下一片欢呼声,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曾校长则连连夸奖:”苏眉啊,当年我教你音乐的时候就觉得你先天条件好啊。“苏眉推不过,又唱了一首,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唱了。她该走了,毕竟今晚的女主应该是黄小珍。苏眉趁乱瞟了一眼黄小珍,黄小珍没有鼓掌,而是和随她一起来S市的女生伍美娟聊天。

    放下话筒坐回座位,朱成峰端着酒乱嚷着一屁股坐到苏眉身边,沙发直接坍塌了半边。朱成峰看起来有七八分醉意,当然,也许只是看起来。朱成峰学历不高,生意做得不小,平日的喝酒应酬一定少不了。他的这点醉意很可能是借题发挥。他凑过来要跟苏眉喝一杯,苏眉借着站起来找自己杯子的机会,重新挪了个位置。张海洋看着不是滋味,端着酒杯也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朱成峰说朱总来来来,咱哥俩再来一杯。上学的时候一起偷西瓜的事还记得么?哈哈哈,你小子那会儿瘦不拉几的,有没有现在一半的体重?有没有?哈哈。 苏眉借机端着杯子来到校长老师们的一边,朱成峰的是花了心思,目前喝的几瓶马爹利和轩尼诗都是自己带过来。苏眉特别怕喝KTV的酒,她感觉KTV里头90%以上都是假酒。苏眉挨个敬了校长和老师们。到赵鑫这里的时候已经颇有点醉意了。赵鑫端着杯子和苏眉碰了一下并没有喝,也示意苏眉不要喝。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苏眉坐下,然后给她倒了杯热水。不知谁点了一曲《独角戏》,前奏一响起,苏眉有种灵魂出窍的幻觉,她双手抱着盛了半杯热水的杯子,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蜷缩在赵鑫身边。她一动也不敢动,眼泪刷刷往下流。她躲在整个包房光线最暗的角落里,有人在找苏眉,找了一圈找不着,以为她去了洗手间。赵鑫一言不发看着她,用大半个身子把她和外界格挡起来。
    标题不突出,内容也普通,表达也比较平淡,大概没人愿意看吧
    一曲终了,苏眉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搬出孩子这个理由,也就没人好强行挽留了。 倒是朱成峰,不顾黄小珍在场,借着酒意要抱苏眉。张海洋一把拉住朱成峰说,朱总,赶紧去照顾照顾大美女啊,不然晚上有你好看。朱成峰这才悻悻地看了一眼黄小珍作罢了。 苏眉心里很清楚,像朱成峰这样的男人,想要什么样姿色的女人没有,在他眼里,苏眉是学霸,毕业后独自一人在S市打拼,没几年自己买房买车,虽然苏眉一向低调朴素,但是多年健身,规律的生活以及经济上没有太大压力,让她仿佛逃过岁月这把刀。黄小珍虽然艳丽,但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朱成峰想了很久,三杯洋酒下肚,他猛一拍脑袋,对,气质!多年学习和工作之后继续保持着看书的习惯,让苏眉骨子里透出一种淡定悠远的气质。

    苏眉走出包房,先去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赵鑫站在钱柜门口。她的心一阵狂跳,正犹豫是不是换个门出去。赵鑫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及时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第二章

    赵鑫

    我叫赵鑫,75年生人,92年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上了本市一所师范院校。1996年师范本科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家乡水清县黄陂乡中学教书。乡中刚刚建起来,开始招收第一批学生。我有点摁纳不住的兴奋,还没开学就去学校转悠了几圈。虽然眼下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和一间食堂,路也还是黄土铺就,我却已经默默开始规划起来了:教学楼门口的花坛里种上女贞树。女贞耐寒性好,耐水湿,喜温暖湿润气候,喜光耐荫,还能吸收毒性很大的氟化氢,二氧化硫和氯气等 ,是生存能力非常强、适宜园林绿化的常绿灌木。 教学楼背靠一座小山丘,正面是篮球场,篮球场的西边是水塘,可以在水塘边种一圈水杉,既可保持坡面水土又可做景观树。到初春时分,水杉细细嫩嫩的幼芽悄然从棕黄色的树皮里钻出,远远望去,仿佛棕黄色的树干上笼罩着一圈鹅黄色的光。鹅黄色大概是生命最初的颜色,有着欣欣向荣的味道。 篮球场的东南边是一片小树林,林子里长着江南省处处可见的竹子,还有一些高大的樟树。建校时保留了这片林子,很好。可以带学生们收拾干净,午间的时候可以在林子里看看书,聊聊理想。穿过篮球场再越过一座小山丘就是食堂和正在兴建的教师宿舍楼,而旁边则是一片平坦的泥地,据说要用于建造更大的运动场。
    纵然黄土飞扬,我却看到一片光芒。
    终于开学了,这所“袖珍”的新学校加上校长教导处主任总共9个老师,初中一年级两个班共126个学生,全校连老师家属一共141人。我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只招收一年级的学生也好,亲手把第一个学生从初中一年级带上三年级,放佛从播种到收获都可以全程参与,既要在漫长的时光里等待他们慢慢长大开花,又要经历他们成长中的种种小“麻烦”。

    开学一个月了,我带两个班的科学课和一班英语课,每周两个班各一节科学课,初一一班每天一节英语课。英语课还好,中考必考科目,学生也很重视,奈何乡下的学生,初次接触英语,26个字母教完都费了一周时间。科学课就有点尴尬了,学生们都知道这课程不用考,不过是这几年国家开始提倡素质教育,要求全方位开课。除了科学课,还有地理,历史,音乐,思想政治。这些课被学生们统称为副科。很多学生在这些副科课堂上睡觉或者写其他主科作业。我的课略好点,大部分学生还能听一听,原因之一可能是我比较注重教学方法,总有些新鲜玩意儿让学生感兴趣。另外一个原因,当然,是其他老师总结的,就是我长的比较帅。呵,现在的孩子啊。
    苏眉

    爸爸妈妈让我转学到舅舅家上学,我是不情愿的,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都在A市,家里就我一个人,我连火都生不好。想想去年冬天我几乎每周末都是啃干脆面度过的。江南的冬天又冷又湿,我常常一个人啃着已经潮湿的既不干也不脆的干脆面流着泪想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让我一个人在家,妈妈就不能在家陪我吗?我也害怕农村无穷无尽的农活。仿佛永远在炙烤大地的太阳,猛烈的阳光如沾了盐水的鞭子一般抽打在背上,可人们还必须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干活。而冬天寒风凛冽,被山上的柴草割破,手就会溃烂。爸妈总说我是最乖的孩子,小小年纪懂得心疼父母,四岁的时候还不会干活,我就在田间地头给爸爸唱歌,爸爸一个劲儿夸苏眉唱的好。五六岁的时候,我会拿着镰刀钻进比自己个头矮不了多少的水稻行里,割一株就放下,因为手太小,有时候连一株水稻都握不住,水稻撒得到处是。 割一会儿就困了,钻进水稻中间睡觉。 我最怕的是放牛,虽然这是个轻省活儿。可是放牛娃最怕的是蚊子,我常常被蚊子咬了满头包,又痒又痛。所以爸爸离开泥地去A市打工,我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可是妈妈不能留在家陪我吗?
    十一岁未满那年,妈妈毅然绝然追随着爸爸去了A市,那里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儿子,还有她,梦想的未来。我和二姐苏雨开始了半流浪的生活。苏雨在镇上念书,初中一年级。她每周末回家,回家之后一大家子的衣服都是她洗。天刚蒙蒙亮,苏雨就挑着两桶衣服到水坝边占位置,去晚了可能没位置。整整一个早上,她蹲在水坝边搓洗三伯家和我们姐妹俩总共八口人的衣服。苏雨悄悄跟我说,每次洗完衣服站起来的时候就眼前发黑,有一次差点掉进水坝里。后来她洗完衣服就先摸着装衣服的桶慢慢伸直麻木到完全没有知觉的腿,再慢慢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坐上一小会儿。苏雨给我看她的一双手,那双手被劣质的洗衣粉泡得皮肤溃烂,后来很多年,苏雨对洗涤剂都深恶痛绝。三伯母每次都会检查她带去的洗衣粉,常常埋怨她多用了洗衣粉,却没把衣服洗干净。那年苏雨十四岁,洗完衣服赶回家扒几口饭,就得跟着伯母上山砍柴或者下地插秧。她说她真想周末也住在学校。 我每天早上的工作是扫地、放鸭子,或者拔秧苗割稻子,周末或者放假就跟大人们一块下地或者上山干活。堂妹比我小两个月,但她成绩不好,还在上二年级,我上四年级。大堂姐上初三,伯母说她学习紧,周末回家啥也不让干,就在房间学习。二堂姐早早辍学了,她正积极准备外出打工的事。三堂姐比我大两岁,上三年级。我和三堂姐和堂妹每天一起上下学。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俩都不跟我一块了,我很焦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年级结束,我考上了镇上的五年级。妈妈回家看我和姐姐。她搂着衣衫褴褛的我无声哭泣着。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衣服鞋子,只是衣服鞋子常常不见了,隔一段时间我就能在堂妹或者堂姐身上看到类似的衣服。慢慢地,我就只剩这些缀满补丁的旧衣服了。妈妈带我去舅舅家,她看我在舅舅家也不怎么吃菜,就跟我说,这是自己舅舅家,你还怕什么呢? 我说不是怕,伯母说一根豆角就得吃一碗饭,我还做不到,但也要努力做到。 妈妈当场就崩溃了。许多年以后,妈妈告诉我,当年她和爸爸走的时候留下将近两千斤谷子,一头一百多斤的大肥猪,一头牛,还有我们家所有的农具、十几亩自留地、她和爸爸刨了几个月才刨出来的一大片荒地(可以用于种植经济作物)和其他生活用具,包括新建一年的房子的使用权,全部留给伯父家。只让他管我们姐俩一年吃饭的事,却不料人心竟不足到这种地步。 我心想,他们还有更过分的,我就懒得说了,说出来也只是刺激你和爸爸。
    五年级开始,我和苏雨寄居在姨妈家。姨妈家的表哥表姐们待我和姐姐都非常好。尤其是小表姐,她比我大一岁,也是个小学霸,我俩干啥都一起,她处处照顾着我。小表哥和苏雨年龄相仿,他俩同年级不同班。小表哥浓眉大眼非常帅气,待我极好。每周日下午,小表哥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小表姐去镇上上学,周五下午再同样把我们带回来,我坐在自行车前面横杆上,小表姐坐在后头。有时候我也跟表哥撒娇,我说前头横杆坐着屁股痛,我要坐后头,小表姐就刮刮我的鼻子。苏雨终于不用洗这么多衣服了,因为家里还有一个特别能干的大表哥。大表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待我们也是极其温厚。然而好景不长,慢慢地我就发现姨妈总生病,她越来越瘦,两只眼睛像两只将灭未灭的灯笼似得无神地挂在犹如骷髅的头上。小表哥和小表姐总是哭。我也哭。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姨夫总是唉声叹气,甚至有时候一生气就开骂,他说的是客家话,我没法完全听懂。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外婆常来看姨妈,看一次哭一次。外婆搂着我说,如果姨妈脖子上的瘤长满连成一圈了,人就要没了。
    我很难过。为姨妈,为小表姐和小表哥。还有一件事也让我难过。姨妈越来越虚弱,她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偶尔外头太阳好,就想挪出阴湿的屋子到外头晒一晒。有一次我看她想起床走出去,赶紧跑过去搀扶她。结果她推开我,招手等小表姐搀扶她。 我心里一疼,但什么也没说,就退到阴暗的角落里。

    没过多久,姨妈终于撑不住走了。小表姐哭得死去活来,我也跟着眼泪鼻涕横流,我想如果这是我妈妈,我会不会跟着她一起走了呢?姨妈去世后,姨夫就让人在家门口的路边搭了个棚,说是棚,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支楞成一个三角形,顶上用农村用于晒谷子的已经破烂的竹编晒垫遮盖一下,遇上雨天,这样的遮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姨妈的棺椁就停放在这个临时搭好的棚里。 小表姐不吃不喝,跪在姨妈的棺椁前哀哀痛哭着。她再也没有妈妈了,真的好难过啊,我替她难过。我也跪在她身边,心里只是酸,眼里却没有眼泪了。 亲戚朋友们过来,我们就一轮一轮地哭着,哭到最后,意识已经有点模糊。办白事的饭真难吃,肉都是白森森的,我根本不敢咬下去。
    要出殡了,外婆领着我们最后看一眼姨妈。姨妈瘦小干枯的身躯躺在棺材里,脸上盖着黄裱纸。外婆一声哀嚎,小表姐嗓子都哭哑了,仍是被外婆这一嗓子哀嚎引得眼泪鼻涕又哗哗往下淌。小表姐半个身子探在棺材里,摸着姨妈哀哀叫着妈,妈。 外婆见我跪在圈外,一把拉起我,她哭着说你再看看你姨妈,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她拽着我的手去摸黄裱纸下姨妈的脸。触手冰凉,死一般的冰凉,姨妈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肉,只剩一层皮包括着她支楞起来的骨头。我惊得头皮一阵麻,后脊梁骨都直抽抽。外婆却依然拽着我往前探。黄裱纸被我的手碰滑下来,姨妈的脸露出来了。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青灰色的脸皮敷在头骨上,两颊严重凹陷,眼窝深陷,眼睛无法完全闭上,微微睁着,嘴巴也闭不起来,因为太瘦,牙床骨外凸严重,嘴巴就像龇着,十分恐怖。 我吓得发不出声音。外婆拽着我的手在姨妈脸上摩挲着,丝毫没意识到我已经被吓懵了。 但我残存的一丝意识告诉自己,这是我姨妈,她曾待我很好,她是我妈妈的亲妹妹,她一定不会伤害我的。饶是如此,我仍然被吓的连续几个晚上做噩梦。我梦见自己从姨夫家开始起飞,往东边飞向埋葬姨妈的山头,到了姨妈坟墓的上方,我就开始往下落。我焦急地扇动翅膀,想要飞高一些,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就快挨到姨妈的坟头了,坟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腿使劲往下拽。我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满身满头的汗。
    姨妈去世后,我和苏雨又在姨夫家盘桓了几个月,最终我们还是搬回自己家里,只是我们姐俩自己住。 那是我难得的快乐的一年,虽然爸爸妈妈仍然不在身边,虽然苏雨做的菜也不好吃,我还常常惹她生气。苏雨的脾气很好,极少骂我。我们俩每周末放学后先到镇上买点生活用品或者割几块钱肉,步行几公里回到家。苏雨给我烧水洗澡,她再去挑水做饭。我扫地生火。周六一整天,我俩都在园子里忙活。爸妈留下来的东西已经被伯父家占有了,所剩无几,山脚下的一块菜园子算是硕果仅存的了。苏雨带着我在园子里松土,播种,除草,施肥,搭瓜架。我在路上拾牛粪,拾来的牛粪都铺在菜园子里。邻居婶子说,丫头们,肥不要下太多,要不然菜就要“烧”死了。哦,我才知道还有太“肥”了这一说。 冬瓜丰收的季节,我们家园子里冬瓜棚下挂满了长着白绒毛的冬瓜,等冬瓜身上的绒毛越来越少,皮成了墨绿色的时候,冬瓜就成熟了。摘下来运回家,冬瓜和南瓜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一个房间的地面。 我喜欢在菜地里待着,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苏雨也算是会过日子的,她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每周她会带点零花钱去学校然后给我几毛钱,随便我买啥。她自己则必定会到学校小卖部买上一块桃酥,美美吃上一顿。转眼苏雨也完成九年义务制教育了,她也要去A市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妈妈不知道还能把我往哪里塞,我说算了吧,我自己一个人住吧。

    江南省冬日的雨常常缠缠绵绵,数周不断。我经常顶着刻骨阴冷的雨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有太阳的周末我就去山上拾柴火。我还能自己种点菜,种点萝卜青菜,尽管在大人们看来这些菜简直老的不能吃。偶尔从镇上割一点肉回来,自己学着做。妈妈说瘦肉汤最简单,烧好了水把肉放进去,放点油放点盐,再搁点葱花就好了。以前苏雨也是这么做的,好歹还能入口,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做出来的就特别难吃,邻居婶子尝了一口说,孩子,上我家去吃点吧。 我忍着眼泪笑着拒绝。
    那是一个连固定电话都没有的年代,整个村里都没有电话,有任何事情我都要学着自己处理。邻居婶婶隔三差五给我端点菜拿点饭,最后我不得不躲进房间,把门反锁,婶婶一直敲门敲窗户, 我就是不开。 那么倔强而骄傲的我,怎么肯被人如此同情? 我吃光了两箱泡面,熬过了这个冬天的所有周末,收拾行李独自去了A市找爸爸妈妈。车子走了一天一夜,凌晨时分停在A市爸妈所在的小镇上。一下车,一阵温暖的晚风扑面而来,我幸福得流下眼泪,我想算了,不念书了,就留在爸妈身边吧,我不要一个人回到那个四壁冰冷毫无生机的家。
    休学半年后,舅舅家所在的小镇上的中学要开学了。妈妈让我去舅舅家住,跟表妹一起上学。

    开学已经两个月了,这所到处尘土飞扬的学校却成了我唯一牵挂的地方。不得不说,黄陂乡的民风确实比我们家白云乡要淳朴很多。我讨厌我们家的学校,那儿的学生成天在大街上瞎转悠,打群架,逃课,早恋。我在那儿上学的时候就曾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墙根下,他说了一堆污言秽语(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言语猥亵),我受了不小的惊吓,没命逃窜。而在这里,我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形。黄陂乡有大量的客家人。这些客家人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由广东河源、紫金或者陆丰一带逃难而来,江南有优厚的土地资源,适宜种水稻,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农业是一切的根本,所以他们举家北上,在江南的几个市安家落户。他们勤劳善良,淳朴,而且因为是外来人,颇有点寄人篱下的意思,性情大多都很温顺,我见过的大多数客家人,在吵架方面常常一上场就败下阵来,根本不是江南本地“国骂选手”们的对手。当然,我很自豪,因为我是半个客家人。

    这所小小的学校迄今为止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和一座食堂。食堂离教学楼有一两百米远,一条泥土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满地。比较奇葩的是学校的厕所居然建在主教学楼后面的山上,上个厕所还得爬座山,依然是泥土路,雨天的时候真担心从山上滑下来。

    126个学生分成两个班,9个老师,好几个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赵鑫就是其中之一。 赵鑫剑眉星目,笑起来眼睛一眯缝起来简直就是睫毛精本精。他的课很有趣,篮球也打的好,还会吹口琴,很快,他就成了全校瞩目的人物。
    第三章
    “苏眉,发什么愣呢?” 赵鑫看着犹豫发愣的苏眉,轻轻笑道。
    “哦” 苏眉窘迫地笑笑,走过去。这一刻,苏眉深恨自己不争气,以往在公司数百号人面前侃侃而谈,在客户谈判桌上更是思维敏捷,谈笑风生的女强人,却在这样一场向往了很久却也害怕了很久的会面中手足无措,紧张不堪。
    赵鑫轻声说:“一起走走吧”。
    “嗯” 苏眉低着头,喉头发干。
    走出钱柜大门,过马路斜对面就是公园。苏眉和赵鑫过了马路走进公园静谧的林荫道。赵鑫递给苏眉一瓶水,苏眉轻轻一旋,原来赵鑫早就给她拧开了瓶盖。林荫道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只蜥蜴或者什么小生物嗖地一声从路的一边窜到另一边。苏眉极力克制着情绪,她知道自己酒量不算太差,但是面前的人是赵鑫啊。 赵鑫没有看苏眉,开口问道:你,可还好? 苏眉眼眶一阵热浪,幸亏林荫道光线比较暗,她轻轻地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高一点语调回答:我很好。你呢?
    “嗯,还行。就是忙。”
    “忙什么呢?”苏眉在十秒内调整好情绪,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异样。
    “一是最近党校的活动和学习都比较多,一个月前去了趟沈阳,上周又刚从上海回。二是带学生做实验盯着他们写实验报告。第三是和几个朋友合作一个项目的商业化。”赵鑫简洁说了几件手头在忙的事情。
    “商业化?”苏眉尽量让自己的思路走向工作领域。
    ”是的。我一直在研究水产动物病害与防治这个方向,这两年尝试将实验结果应用到水产养殖中,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所以有想法要进一步商业化,毕竟是利国利民的事。” 赵鑫说着说着就暴露出党的好孩子的语气。
    苏眉忍不住噗呲笑出声。赵鑫也忍不住笑了。
    突然,赵鑫停下来,苏眉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来。赵鑫两步踱到苏眉身边凝视着她。苏眉慌乱地看着赵鑫,感觉周围的氧气都要被抽空了。赵鑫的气息扑到她脸上,略带点酒精味,但是很清淡好闻。记忆瞬间跌回1997年年初。
    第四章
    苏眉
    1997年初春,江南的新年常常是在细雨迷蒙中度过的,湿漉漉的空气滋养着江南省姑娘们白皙粉嫩的皮肤,滋养着黄澄澄的油菜花,黛青色的远山和淙淙溪流。我在这样的春天里陷入一生的情劫:我喜欢上了赵鑫。
    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梦里全是他的身影,他抱着教材和作业,他转身在黑板上板书,他跳跃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课堂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还有开心时因为眯缝着眼睛而挤在一起的分外长而密的睫毛。他在学校有着非常高的人气,虽然只带着我们班的科学课,但是他是团支书(虽然我也不知道团支书是个什么鬼,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反正有啥活动校长总会让他出面),我们接触的机会还是挺多的。

    1996年寒假前,校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春节后让我们临时组成的文艺队下乡演出,为学校募集建校资金。我们必须得承认,校长是个有魄力有胆识且非常热爱教育事业的校长。学校一穷二白的现状让他没有坐等乡里财政拨款,而是主动出击,主动募资。这项活动很锻炼学生的能力,从筹备节目到主持最后到表演,全程由学生完成,要知道二十年前的乡中学生完全无法和现在的孩子比啊。1996年跨1997年的春节也没怎么好好过,我急切地等待着回校参加活动,因为这样就能每天见到赵鑫了。
    年初八当天,我早早就到了学校。1997年的春节来的比较晚,到年初八的时候已是公历二月份,满园春色早已关不住。远处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在阳光下随着微风起伏,清风送来一阵阵花的清香。许多彩蝶在花间流连嬉戏,转眼又飞入菜花无处寻。学校旁边的小溪流水叮咚。关了一个冬天的鸭子和大鹅早摁纳不住了,争先恐后地跳进小溪,惬意地临水梳洗起来。岸边不常有人迹的地方,小草已经勇敢地探出头,远望是一片迷蒙的新绿。

    文艺队一个村接一个村汇演。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之后整理好行装,二十多人就乘着一台大卡车从学校出发。对,你没看错,就是大卡车。文艺队虽然是临时的,设备也简陋,但是七七八八也有不少东西。校长找来一台大卡车,连人带货一块拉着到处跑。校长真是能当家会打算,黄陂乡总共8个自然村,每个村安排一场汇演,一日三餐安排在当天汇演的村民家。九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农村大多数家庭已经脱贫致富,春节期间招待几桌饭菜是不成问题的。被安排到管饭的家庭都感觉非常荣幸,能有机会招待校长老师,家长们总会格外卖力。文艺汇演非常成功,倒不是说节目有多成功,而是刚刚脱贫致富的农村正缺乏一切娱乐节目(有线电视还没普及,可以收看的电视台非常少),我们的到来让村民们异常兴奋,文艺队里多少总有自己村里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村里的孩子描眉涂粉在台上表演节目,总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今天要去燕然村是黄陂乡比较富裕的一个村,校长对今晚的募资抱有极大的期待。天气格外给力,阴沉了几天的天空居然露出了一抹蓝。中午在张蓉蓉同学家吃饭,张蓉蓉的父母兄长都在外打工,家里都是来活钱的劳动力,所以张蓉蓉家里里外外干净整洁,各种电器设备也都一应俱全,中饭也非常丰盛。老师们架不住张蓉蓉父母的热情,都喝了不少。吃饱喝足,我们顺着大马路往演出场地——燕然村小学走去。不知何时起,天空又飘起了细雨,仿佛织起了一张密密的网,轻轻罩在我们头上。我和张玲芳、王巧谁也没打伞,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路边田野散发出春雨滋润后的芬芳,仰着头,如细网般的雨丝落在眼角唇边,又润又滑。

    “你们干嘛呢?” 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在后面响起。 不需要回头,我知道是他,赵鑫。

    我们仓皇收回仰着的头,相视一笑,在这一笑里,我看到王巧和张玲芳眼里的光。

    赵鑫陪着我们慢慢往回走。他有点微醺,平日里深邃的眼眸似乎更加黑亮幽深,仿佛一对深潭,多看一眼就会掉进深潭。匆匆瞥了一眼,我就不敢再看他了。王巧拿出几个气球分给我们,于是我们比赛吹气球玩。 我肺活量向来是很差的,吹半天气球也不见起来。赵鑫看不过去,手伸到我跟前说:真笨,给我。 我张着嘴看着他,没想到平常那么注意分寸的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我手里抢过气球也不擦一擦,直接用嘴唇对着吹起来。我一瞬间红了脸,幸亏他们都以为我是吹气球憋的。呼呼几秒钟,赵鑫把气球吹到一个篮球这么大。我赶紧喊:“别吹了别吹了,会爆炸的。”他调皮地笑笑,眨眨眼,不理我,继续吹。直到气球比篮球还大一圈才停下,两指紧紧捏着口子递到我手里。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指头去接,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我的手指冰凉,他的手指温暖。眼角余光瞥见他眉毛微蹙,欲言又止。 张玲芳和王巧见赵鑫帮我,直囔囔不公平,非让赵鑫给她们也吹一个。赵鑫无奈地笑着,从王巧手里接过两个新气球吹起来分别给她们。 我的心突突跳着,只要有赵鑫在场,我就感觉呼吸都不自然。赵鑫你可知道,昨晚是你第135次进入我的梦里。梦里我们一直在躲避许多人的追杀,东躲西藏,左冲右突,梦里你的步子并不坚定,我万分焦灼地看着你和我们的敌人谢晓芸嬉笑聊天,你难道不知道谢晓芸就是我最大的对手吗?她说不上多漂亮,但在学生里头却是成熟比较早的,举手投足间那股柔媚劲儿让我异常窝火。我可以在学习上碾压她,却在这件事上一败涂地。 总见你跟她聊天,她就成了我梦里的头号敌人。
    抱着气球,沿着两旁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道散步,空气湿润清冽.。赵鑫不像其他老师那般无趣,除了课本就是考试。他给我们讲十字花科,讲天竺葵的种类,讲蝌蚪变成青蛙的过程,讲细胞分裂的故事。走着走着,一不留神,我松开了气球的口子,噗一声,气球里的气体都跑了出来。带着一点酒精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几乎要醉倒在这片气息里。
    第五章

    苏眉站在路灯下,昏黄的路灯在她的头顶开出一朵柔和的花,长而密的睫毛不安地翕动。赵鑫踱过来,抬起手,拂下落在她肩膀上的两片花瓣。苏眉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赵鑫静静地伫立在苏眉跟前。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对视着,终于,苏眉的眼泪奔泻而来,无声滑落。

    “苏眉”赵鑫低低地说着“我得承认自己的懦弱。我远没有你这么勇敢。今晚喝了点酒,但是你不用担心,我没有醉,只是想起了许多往事。算是酒壮怂人胆吧,我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也许,过了今夜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苏眉,在众多学生里,你是最特别的存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只是把你当成学生了。也许是那晚颁奖典礼看到你的委屈,也许是暑期里名义上写给你父母的信,也许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里的那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原来,他都记得。

    那年,乡里别出心裁搞了一个“十佳少年”评选活动,分设一二三等奖。无论是单项学习能力,还是综合各项水平,苏眉都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人选。为此,好朋友成英跟苏眉打起了赌。成英说苏眉必定会是一等奖获得者。苏眉嘴上谦虚着,心里却乐开了花,而且她也笃定自己是一等奖的最佳人选。但颁奖典礼开始之前,校长委托赵鑫找到苏眉。苏眉忐忑不安地站在赵鑫房间的办公桌前,她并没有去猜测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她的忐忑是条件反射,而条件就是赵鑫。赵鑫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了。他说:“苏眉,你非常优秀,对,我用的是非常这个词。” 苏眉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赵鑫继续说,“你成绩好,各种才艺都非常突出,很明显,你是所有老师心里最棒的学生。可是,有的时候政府需要考虑的东西会更多一些。这次‘十佳少年’一等奖不是你......" 苏眉脑袋轰的一声,接下来就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很优秀......可是个别领导也提出,你是外乡学籍“ ”乡里设置的奖项,第一名不是自己乡里的孩子,担心人们会有想法“ ”其实这些奖项只是一些外在的....." 苏眉茫然地望了一眼赵鑫,默默转身离开他的房间。

    苏眉一个人去了学校的后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远处残阳如血,掩映在林间的农家炊烟袅袅,众鸟归巢。苏眉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你们不懂,这对我而言,远不只是一个奖项那么简单。这是一份可以加重我在爸爸妈妈心中分量是奖项,也许。。。也许。。。也许他们会意识到这个女儿也很重要,他们也许会因此决定让妈妈回来陪我。 可是,你们认为我是外乡人,所以不给我这个名次。是啊,外乡人,我可不就是外乡人吗?一个爸爸妈妈都觉得不重要的孩子,甚至,算是包袱吧,这个包袱从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 因为爸爸妈妈没在家,小学四年级寄居在伯父家。那年的夏日一场狂风暴雨,其他孩子都被家人接走了,我没有人接,也没有伞。天快黑了,学校离家将近两公里,路边还有坟地,年久失修的坟地早已塌陷,露出黑黑的大嘴,仿佛要吞噬一切光亮。 我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反正人是要淋透的,书包不能湿,书湿了,明天就该挨批了。 风很大,我只能弓着身子艰难前行,随时都可能站不稳,路边的大树被风吹得狂舞,不少枝杈已经被风吹折在地。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我,大概没有其他的动物了。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全身每一块皮肉,生疼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动。天空中如尖锐的裂帛一般的声音,一道道闪电把天空劈成两半。我一边哭一边跑。 所有的孩子都躲在妈妈怀里,连青蛙的孩子也躲回家了。天地间唯有我像一叶失控的扁舟在巨浪滔天的大海里挣扎。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看到村口的一间草棚,那是伯父家牛和猪住的地方。我冲进去,瘫倒在干草垛上,浑身发抖,寒冷而恐惧。和着天地共鸣的暴雨,我嚎啕大哭。是不是我一点都不重要,所以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为什么你们丢下我不管? 堂姐给她的亲妹妹们送了雨伞,却唯独漏了我,因为我并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啊!我大概谁家的孩子都不是吧。舅舅舅妈对我算好的了,可我总能察觉出那种疏离感。在任何一个家都过得小心翼翼,循规蹈矩,也从不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袒露给任何人。

    当天晚上的颁奖典礼,苏眉能感觉到赵鑫的眼睛一直在追踪她的身影。站在讲台上,她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悲伤,乡长大人颁奖的时候,她勉强笑了笑,她想,一定很难看。

    ”苏眉,那个一等奖对你很重要吗? 我第一次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眼里看到如此复杂的情绪,悲伤,绝望,愤怒还有,更深的哀怨。我知道你不是个虚荣的姑娘,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乎什么。我永远都忘不了你那天的样子。也就是那天晚上开始,你的每个眼神都开始牵动我的心。“

    苏眉抑制不住的眼泪喷薄而出。

    赵鑫捧起她的脸,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可是更多的眼泪再次汹涌而至。

    赵鑫继续絮絮叨叨:”苏眉,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颗鲜艳的红豆,像一颗朱砂痣,藏在我心里多年。红豆,也叫相思子,藤本,羽状复叶,种子椭圆,上部三分之二为鲜红色,下部三分之一为黑色,广泛分布于热带地区。相思子有毒,含一种叫相思豆毒蛋白的蛋白质,毒性很强,严重时会丧命。相思本身就是剧毒,不是吗?“
    第六章
    我的确是醉了。从接到S市老同事电话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那个藏在我心里这么多年,藏的那么深的名字,从未离开过我半寸。 我从未专程去过S市,即使我一早知道她在S市。所谓近乡情更怯,因为一个人而特别关注这座城,看着S市这些年的发展如此迅猛美好,我知道她也像这座城市一样,年轻,有活力,有冲劲,我只愿她健康、开心。若说我有多深爱她,我想应该没有。对她,我始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像学生,像妹妹。情人?不,我们从来没有靠近过这样的关系,尽管我知道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忘记过我。

    起初苏眉是因为各科成绩优异,又多才多艺引起包括我在内所有老师的好感。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新手老师,我们总是很难控制好情绪,会不顾一切投入其中,所有的喜恶都是那么明确。爱学习的孩子,谁不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谁不头疼?头疼归头疼,该教育的还是要教育。幸运的是,大多数的学生也都愿意跟我做朋友。 刚开学的时候,我总能察觉苏眉有点异样的神情,她会偶尔失神,失神的一瞬间,她眼睛的焦点就不在近处,仿佛去了我们都看不到的远方。眼神有落寞,有凄凉。失神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一瞬间,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谁?我不确定。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批改到苏眉的作业,突然想到这些让我好奇的”失神“,随手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戴平踱到我身边问我:”你在笔记本上写了苏眉的名字?“

    我心里一惊,表面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有吗?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了?“

    戴平神神秘秘一笑,说:”早上我看到苏眉和另外几个同学在教师办公室打扫卫生,走到你的位置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很快也就走了。我这不好奇嘛,就过去看看。发现你位置上的笔记本上写了两行字。第一行:科技是为了让人类更好地偷懒。 第二行,很大的两个字 苏眉。“
    学校的活动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忙,但是和苏眉碰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多。接触的越多,我发现苏眉是个聪明而爽朗的女孩。上次“十佳少年”她只获得二等奖,纯属一个委屈却又很中国特色的结局。校长在颁奖晚会开始前几个小时找到我,希望我能做一做苏眉的思想工作。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我很惊讶,甚至有点震怒。苏眉各方面都极其突出,她若不是第一名,谁还配是第一名?校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说:“赵老师,我知道你很正直,乡长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也跟他表示学校为难的地方,老师学生们的心里都有杆秤,苏眉的确太优秀。 不过你也要理解,毕竟苏眉是外乡的孩子。” 我沉默了,生活中处处有不公平,这一课,对于苏眉来说也许来得早了点,但到底还是来了。我只能安慰她,在我,我们这么多老师心里,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之后,我以家访的名义,去了一趟她舅舅家,了解了一些她的故事,我想我也许能理解她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份荣誉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若不能表现得更好,恐怕更加难得到关注吧。
    进入冬季,学校准备开展第一届冬季校运会,我是主要筹办人。真是愁人啊,乡镇学校条件太差了,学生们连个正式训练比赛的场地都没有。学生们从未接触过标枪、铅球这些玩意儿,甚至都不曾接受过正规的跑步训练。我在两个班鼓动了好几回,两个班的班主任也做了不少工作,可报名参赛的学生寥寥无几。 周三二班科学课后,苏眉抱着学生们的作业来到我办公室,她放下作业没有立刻走,而是跟我了解起了校运会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跟她讲了一遍。苏眉点点头走了。下完晚自习,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有人敲门,我也头也没抬说进来。苏眉和张玲芳进来了。我歪着头微笑着问:有事? 面对苏眉我总是欣喜的,这姑娘成绩好,而且很能干,二班班主任杨老师总跟我们炫耀苏眉替他管着后排几个调皮鬼的事。 苏眉红着脸递给我一张纸,是一张校运会报名的名单。二班有十七个学生报名了!这可真不错。 我腾地站起来,压抑不住的兴奋问苏眉,你们班怎么突然这么多人报名? 苏眉红着脸,说也奇怪,我悄悄观察过苏眉和其他老师交流的时候都是落落大方,从来不脸红,连校长都夸赞这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从来不扭捏小气。可她在我跟前总是脸红低头,有时候也说不上几句话就不吭声了。

    苏眉告诉我,下午听完整个运动会的安排之后,她就回班里找了二十几个平日就比较好动的同学开了个小会。苏眉跟这二十几个同学说运动会的意义,提到国家很多一级运动员甚至是奥运会冠军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如果没有第一次在学校参加运动会,永远不会有机会被送到北京去比赛。她还承诺如果他们报名运动会,无论比赛成绩如何,运动会后她请他们到水北镇吃东西,在运动会上只要获奖了的同学,每人一份礼物。接着她自己带头报名400米田径。就这样,另外十几个也都根据自己所长报了一到三个项目。还有几个人在犹豫。“等他们再想一想,明天我再给他们说说,肯定没问题” ,苏眉说。 我喜笑颜开,计划明天跟一班的班长也聊聊。

    事实证明,不同的方法适合不同的人。一班班长虽然成绩不错,但属于埋头学习的类型,平时和班里其他同学打交道甚少。我把苏眉教的方法告诉他,他一筹莫展,不知如何下手。我想了想,还是亲自上阵。花了一节班会课时间,终于凑了一些名额,算一算也勉强过得去了。
    运动会如期举行,那天气温有点低,天空被云层掌控着。各项比赛按部就班地举行着,大部分孩子刚开始都不太放得开,慢慢地气氛越来越热烈,少年的肾上腺素一旦被激发,竞争就越来越激烈了,有几项比赛成绩还是很亮眼的。 女子400米赛跑开始了,发令枪一响,几个姑娘就夺路狂奔。看得出苏眉已经很努力了,初赛的成绩出来了,她勉强进了决赛。但我已经发现她脸色发白。我有些担心,不时看她一眼。决赛开始了,她脚步略有虚浮,起步就晚了半秒。跑了百来米,她速度越来越慢,终于,离终点线约150米处,她双腿一软,栽倒在地。 围观的同学一片惊呼,我冲离 台,第一个奔到她身边。她蜷曲在地上,脸色非常糟糕,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发白。我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双膝把她挪离跑道,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听到我的喊声,费力地睁开眼睛轻声应了一声,眼皮又阖上了。我焦急喊她:苏眉,苏眉,你怎样了?哪里不舒服。 她再费力睁眼,声如蚊蚋:赵老师,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头晕没力气。

    校长和几个老师还有一些学生都围了过来。苏眉的表妹李秋芸吓得呜呜直哭。苏眉费力地朝李秋芸摇摇头,又闭上眼。 我对校长说:校长,我先带她回办公室吧,估计她是低血糖。校长说你赶紧去。我抱起苏眉快步往办公室走去,李秋芸跟在我身后。苏眉可真瘦啊,我估摸着也就是七十来斤吧,小小的温软的身子那么轻。我一边小跑一边跟她说话:苏眉,老师带你回办公室,一会儿我给你调点糖水。你能不能听到? 苏眉的头靠在我臂弯处。她费力地点点头,每点一下,额头就碰到我心脏的位置。我的心莫名咚咚地跳起来。
    回到办公室,我把她放在我日常午休的小床上。李秋芸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我:赵老师,那我能干点什么? 我给她拿了个杯子说:“你去曾师母那儿倒点热水。”我从来不喝热水,所以这里没有。她哦了一声,拿起杯子就出去了。苏眉躺在小床上,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脸色很是苍白。我轻声喊她:苏眉。 苏眉睁开眼看着我,依然十分虚弱。 李秋芸倒来热水,我往热水里加了几勺葡萄糖,再加了一点点盐,让李秋芸扶着苏眉坐起来,我喂了她喝了一点儿糖水。

    李秋芸看苏眉的脸色慢慢好转一些,她犹豫了一下说:赵老师,我还有比赛。 我跟她说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你跟校长说一下,说苏眉好一些了,一会儿她没事了我再带她回教室。 李秋芸跟苏眉了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李秋芸一出门,苏眉就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摁着她的肩膀说:你别着急,再休息一会儿。你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先去戴老师办公室,你在这里睡一会儿,好了你再喊我。苏眉脸一红,没再说什么。 这姑娘是越来越喜欢脸红了。我帮她掖好被角就出了门,往旁边戴老师办公室去了。
    第七章

    苏眉

    400米决赛开始之前,我很想放弃,因为初赛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可是我曾对着那二十几个兄弟信誓旦旦,一定要在赛场上拿出拼命的精神。 决赛枪似乎响了,可仿佛迟了很久才到我耳边,我看身边的人都跑了才意识到比赛开始了。跑了几步,脚步越来越沉重,胸口仿佛塞了一把辣椒,我被呛得喘不过气来,眼前开始天旋地转。我咬牙撑着往前跑。不知跑了多远,终点仿佛离我十万八千里,永远也到不了似的。脚下好像踩到一块小石头,我腿 一软,一头栽倒在地,终于不用跑了,好舒服啊。我眼皮极其沉重,慢慢阖了起来,眼睛完全闭上之前,我恍惚看到一个身影朝我飞奔而来。。。 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叫我,苏眉,苏眉。 我好困,真的好烦,为什么一直喊我名字? 我费力地睁眼,是赵鑫。他眉头紧锁,他摸摸我的额头,又掐我人中。我想跟他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说了一两句,就感觉耗尽了气力,我只想睡觉。

    再醒来就已经到了他办公室,表妹抱着我坐着,赵鑫用勺子给我喂糖水。后来表妹去比赛了,我想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赵鑫看出我的顾虑,他不让我动,他说他去戴老师房间。再然后,我又昏睡过去了。等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慢慢找回被碎片化的记忆,知道自己睡的是赵鑫的午休床,我赶紧爬起来,一个不稳撞到放在小床旁边的凳子,哐啷一声,凳子上的水杯被我碰翻了。我吓了一跳,加上体力不支,就愣在床上没动。灯啪一声亮了,是赵鑫,他听到声音从戴老师房间冲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我的班主任杨老师。我嚅嗫着说:对不起,我没看到这张凳子。 赵鑫和杨宏伟笑了,杨宏伟说:苏眉你醒了,饿了么? 下午比赛是怎么回事啊?我那会儿正在组织跳高比赛,多亏了赵老师。 我的脸刷地又红了,我想起来赵鑫抱着我跑回来的情形,那时候我意识模糊,但是赵鑫如铁箍般的胳膊和强壮有力的心跳我是忘不了的了。我说:老师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没力气了,就只想睡觉。 赵鑫捡起杯子出门去清洗。杨老师摸了摸我额头说,还好,不发烧,赵老师说你应该是低血糖。后来你睡着了,赵老师还去找了卫生所的张医生,张医生来看了你,说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我竟睡得这么深吗?医生来过我完全不知道。

    赵鑫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杯热水和一碗粥,他在热水里掺好凉白开,再加入几勺葡萄糖,对我说:苏眉,你再喝点糖水,然后把粥喝了,我跟杨老师先出去了。你吃完如果体力恢复好了再回教室。 我点点头。他俩出去后我立刻爬起来,虽然仍有心慌气短。我乖乖喝掉半杯糖水,再把粥喝完。接着整理好我下午睡过的床,折叠床上的毯子的时候不由脸红了起来,这是赵鑫抱过的毯子睡过的床。 我甩甩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头似乎还有点隐隐作痛。我把剩下的糖水都喝了,再把杯子和粥碗勺子一并洗干净了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晚上七点二十了,晚自习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我干脆把赵鑫的房间打扫了一遍,再把他的书桌整理了一遍。看看时间差不多一节自习课结束了,我赶紧关灯出门往教学楼去了。
    第八章

    第二节自习课结束的时候,我特地往二班方向兜了一圈,发现苏眉已经回到教室了,她正在写作业,修长的脖子微微低垂,几缕碎发从耳边垂落。

    回到房间,发现苏眉把我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杯子碗洗好了摆在桌上,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毛毯上有一根长发,灯光下闪着深棕色的光。

    时间很快滑到了1997年的初夏。江南的春天阳光明媚,山花烂漫,万物生长。这些孩子也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有时候冷不丁叫个学生起来答题,突然才发现他/她又窜高了一节。成长总是令人快慰的事,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动植物成长的季节,如果护理不太好,往往也是病毒细菌最容易入侵的时候。 所以,我最喜欢的是初夏。气候稳定,没有春寒,夏暑也还不曾到。 这天中午我从楼上跑下来,在二楼下一楼的楼梯拐角处差点和一束移动的花相撞。仔细一看,咦,竹子枝头居然开出了蔷薇花。再仔细一看,花后面是苏眉因兴奋而泛红的笑脸。她开心地喊叫着:赵老师,你瞧,竹子开花了。” 我也笑了,我想我看到这个春天最美的花。苏眉,老师多希望你永远这样快乐。

    
    暑期很快到了,苏眉说她要去南方看望爸爸妈妈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写了 ,托苏眉交给她的父母。我知道,这信,苏眉一定会看,实际上我就是写给她的。信里,我告诉苏眉的父母,他们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儿,他们应该更多关注这个姑娘。每个花季少女,在最美好的时光都应该被关注,被赞美,被爱护。事实上,我希望苏眉能够自我肯定,更自信,同时也更懂得爱自己。我不喜欢用自爱这个词。自爱的本意是爱自己,而现实生活中,若提及一个人不懂得自爱,更多的意思是丧失自尊,丧失分寸感,甚至带着更恶毒的猜测。其实不自爱的孩子往往只是不被爱,不懂得自己值得被爱。计划生育政策下,多少女孩儿都是不被爱的啊,她们的出生占据了生育名额,或者占据了一部分资源,甚至带来直接的经济损失(比如超生罚款)。许多农村父母并不爱女儿,至少爱的天平倾斜的厉害。一个民族的女孩若没有希望,那这个民族也就没有太多希望,毕竟,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大部分情况下是大于父亲的。
    七月流火,我在这个暑期也做了一个决定,考研。当年高考发挥失利,和我的理想相去甚远。大一开学的时候,新生们都欢欣雀跃,为成为天之骄子而骄傲。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把行李袋往肩上一甩,谢绝姐姐送我入学的好意,辞别父母,一个人到校报名。 工作后,尽管我也热爱教育岗位,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从2月份的报纸得知,克隆羊多莉诞生了,这是科学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我倒不想扎堆去做基因工程研究,我的主攻方向是细菌微生物。这是一个庞大的微观世界,毫不夸张地说,细菌主宰着人体,甚至主宰着宇宙。人类的确聪明,强大,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然而,在人类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微生物在昼夜不停息地繁殖着,蚕食着,用自己的方式悄悄主导着自然界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多数生物的生老病死,进化或退化,存在或灭亡,都由微生物说了算。 七月中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去G市考察心仪的学校。绿皮列车宛如年迈的老牛,喘着粗气驶离江南省,驶向G市。风从洞开的车窗里进来,车厢内塞满了人,温度极高,许多南下打工的民工敞着衫子,或者干脆光着膀子。女人们也热得顾不得许多,卷袖子挽裤脚。

    熬了一夜,列车终于停靠在终点站,我被簇拥着挤下列车,如同在出发站被簇拥着挤上火车一般。G市的潮热比江南更甚,衬衣长裤裹在身上,仿佛穿了一层塑料薄膜。讲真,十几个小时的微生物发酵,我身上的微生物一定是死了一层再来一层,尸体层层叠叠。辗转几趟车终于到了Z大校门口,我先在学校旁边的小宾馆开了个房间,入住登记的小姑娘皮肤黑黑的,但笑容可掬,咬着舌头说:“粗咗电梯要(右)俊(转)”。
    今天端午节,祝大家端午安康。早上起来搞卫生,和孩子包了几个粽子。妈妈没在身边,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包家乡的碱水粽。
    原计划下午更新,这几天打了新冠疫苗,极嗜睡???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容我眯会儿
    @心澄体净 2021-06-13 22:17:14
    七月流火,我在这个暑期也做了一个决定,考研。当年高考发挥失利,和我的理想相去甚远。大一开学的时候,新生们都欢欣雀跃,为成为天之骄子而骄傲。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把行李袋往肩上一甩,谢绝姐姐送我入学的好意,辞别父母,一个人到校报名。 工作后,尽管我也热爱教育岗位,喜欢和学生们待在一起,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从2月份的报纸得知,克隆羊多莉诞生了,这是科学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我倒不想扎堆去做基因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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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抱歉,这一段开头的四个字有问题,七月流火指的夏转秋凉,并非七月如火。 这个时间是公历七月中旬,算是最热的时间,所以不能用七月流火。
    洗澡换衣之后,我就去找在Z大读博的师兄张亮。我大一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正读大三的张亮,他那会儿是校学生会ZHUXI,他大四的时候学生会ZHUXI的担子就落到我肩膀上了。这几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他研究生考入了Z大,他常在信中鼓励我考研,说他已经向他的导师推荐了我。

    张亮见到我很开心,几年不见,他胖了一点,他说我黑了点,也更帅了点。我们哥俩在Z大旁边的餐馆吃了饭,他给我介绍了ZG海洋研究所的情况。张亮已经结婚了,太太是他的师妹,刚跟导师出去做实验了,所以他让我退掉宾馆的房间,住他家去。 之后的几天,他带我见了我未来的导师朱教授,带我逛了Z大本部和新校区,还带我到G市一些景点游玩,每天早餐去不同的茶楼喝早茶。G市的茶点的确名不虚传。我一个江南人,典型的无辣不欢的。曾几何时,我以为没有辣椒的菜是没有灵魂的,现在才知道,每种食材都有自己的灵魂,而江南菜基本都是被辣椒夺去了灵魂的。

    考察基本结束,张亮叮嘱我下次来的时候办好边防证,如果可以最好办好港澳通行证,他要带我去深圳香港澳门逛一圈。深圳澳门香港迟早会去的,我心里对自己说,只是眼下我就想去个地方,这个地方离G市不远。辞别张亮,我买了一张去A市的车票。到达A市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我记得苏眉告诉过我她父母所在的小镇的名字,于是从市车站转车前往N镇。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停走走,终于抵达N镇。N镇不算大,一条主干道串起小镇的主要建筑。苏眉曾说过她父亲在N镇汽车站附近开了个美发馆,取名四方美发。出车站之后,我打听着往四方美发店去。小店不大,总共三张美发椅,一个中年男人握着刮胡刀正专注地给客人刮脸。苏眉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扎着高高的马尾,坐在风扇底下的凳子上看书,丝毫没注意到门口的情形。我突然有点慌,我过来干嘛呢?怎么跟苏眉解释呢?我似乎根本就没去想为什么要来这个问题。我正踌躇间,中年男人看见我了,他招呼我说您请坐一会儿,我这里马上就好了。苏眉仍然没有抬头。我对中年男人笑笑点点头,冲着苏眉喊了一身:苏眉。
    第九章

    天气炎热,我坐在爸爸店里捧着江门文艺看得入迷。这几期江门文艺的长篇连载是一篇武侠小说《江湖传奇》,手头的这一期里,主人公小蛟儿被仇家打下山崖,却又意外地在山崖下吃下了千年朱果,瞬间功力大增。我正看得兴奋,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苏眉”。这声音太熟悉了,我不禁愕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爸爸的店门口,光线从他身后照来,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他身后万丈光芒。我惊愕得腾地站起来,膝盖上的书掉在地上,我杵在地上,不知道该先捡书还是该先迎上去。爸爸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俩。我迎上去叫了一声“赵老师。。。您怎么来了?” 接着转头给爸爸介绍:“爸,这是我们学校的赵老师。” 爸爸一听是老师,立刻放下手里的刮胡刀,两只手在裤子上蹭着迎过来,一面一迭声地打招呼:“老师好,老师好。”

    赵鑫走进来,我端张凳子放在他脚边。 爸爸有些难为情地说:“老师,您看我这里。。。我马上就好了。” 赵鑫笑盈盈地摆摆手说:“叔叔,您忙您的,我正好在G市出差,校长让我来A市找个人拿点东西,我看还有点时间,以前苏眉告诉过我你们在这里开店的事,我就顺路来看看苏眉和你们。” 爸爸一边和赵鑫聊天,一边麻利地给客人刮胡子。 我走进小店的后头,找了个玻璃杯,仔细洗干净,倒了一杯凉白开。我仍没有从这个意外中醒过神来,脑子轰轰乱响,倒好水出门的时候差点绊一跤。赵鑫笑着说:“小心点,是不是被吓傻了。” 我的脸刷地又红了。

    爸爸送走客人之后忙问赵鑫吃中饭了没有。赵鑫说刚吃过。爸爸寒暄了几句,立刻去旁边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堆水果,有龙眼、芒果、山竹、黑布李,还有西瓜。爸爸觉得没有一个体面的地方招待赵鑫,很是过意不去。赵鑫笑着说:“叔叔您别忙活了,我是顺路过来看一眼,晚上还要回A市市区,明天要回江南。” 接着他转头跟我说:“苏眉,你爸这里一会儿还有生意,我们出去走走,找个地方聊一会儿。” 赵鑫的到来令我震惊,我头脑始终是一片空白,听赵鑫这么一说,我才感觉到如果就在这里,的确很不方便。我望着爸爸,爸爸想了想说:“你带赵老师去大家乐喝茶,我一会儿关好店就过来”。 赵鑫笑着摆摆手说:“叔叔,您别忙活,您忙您的生意,我刚才下车的时候已经看到有个地方挺合适聊天的,我带苏眉去聊一会儿。晚上我还有事,要去A市市区,我走之前把苏眉给您送回来。” 爸爸急得直搓手说:“那不行那不行,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不招待是说不过去的。晚饭一定要在家里吃。” 赵鑫笑着说:“叔叔,我这次来是为了公事,只是办公事的过程中有几个小时空闲,加上也不远,我就来看看苏眉,看看你们。要吃饭以后多的是机会。你们回江南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吃饭也是一样的。” 爸爸见赵鑫这么温和而坚定,也实在不敢多坚持,生怕误了他的公事,只是一再交代走之前务必过来一趟。

    我背上我的小背包和赵鑫出了门,走了几步又跟赵鑫说:“赵老师你等我一下。” 转身回店里跟爸爸要电动车的钥匙。我已经会骑电动车了,还常常骑着它去接我的大姐姐苏红梅。说起我们家三姐妹的名字,大姐的名字是爸妈取的,毫无悬念地充满乡土味,而我和苏雨的名字则是当年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回来的大舅取的。大舅说女孩子的名字也顶要紧,土里土气的会影响一辈子。 爸爸把钥匙交给我,叮嘱我一定要小心。 赵鑫见我要骑电动车,想了想说:“给我吧,你一个未成年骑车太危险了,以后可不能自己骑着到处乱跑。” 我吐了吐舌头。
    天气的确太热了,出门后赵鑫也觉得我要电动车是对的。 赵鑫问我去哪儿,我很诧异,心想你不是跟我爸说你已经看好地方了吗? 但我没问。我指挥着赵鑫穿街过巷,好几次因为街道狭窄,差点和路人碰上,终于到了正街的冰室。这是一个夏日最好的去处,大姐常带我来。 门口玻璃门上大大的两个字“冰室”,旁边一列温馨提示:冷气开放,随手关门。 小店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总共也就七八张小圆桌,分两列,左边是四个人的位置,右边是两个人的位置,前后两排位置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花架隔开,花架上养了一些绿萝。我们挑两个人的位置坐下。现在还没到下午茶时分,只有我们一桌客人。我问赵鑫喝点什么,赵鑫看了看墙上的单子反过来问我要吃什么喝什么。阿婆过来写单,阿婆认识大姐,自然也认得我。阿婆不会讲普通话,她用粤语问我红梅怎么没来,还问我赵鑫是不是我哥。我也用粤语回答阿婆。接着跟阿婆要了一份双皮奶,一份水果冰沙,一份卤鸡爪还有一份开心果。阿婆说你点的全是女孩子爱吃的,你要不要给你哥点一杯冰可乐。赵鑫不知道我们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全程微笑着。我问他你喝可乐吗?赵鑫说可以啊。我就把双皮奶换成可乐。阿婆走后,赵鑫说你粤语说得这么棒呢。我说我六岁就来过这里,然后十一岁开始,每年寒暑假都会过来。我还有个姨妈嫁了个本地人,每次去姨妈家,不会粤语简直没法交流。
    赵鑫告诉我他这次来的目的,他已经看好了G市的一所学校,毕业到现在他一直有在自学,准备考研,就是学校工作太忙,书看得很慢。我很惊奇,我问他难道不去学校上课也可以自己考试吗? 赵鑫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问赵鑫:“那你以后就不教学生了吗?也不教我们了吗?”
    赵鑫说:“我喜欢当老师,这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角色。我现在还只是去学校了解情况,考研需要看很多很多书,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
    我无端地有些难过,我说:“你肯定能考上,考上之后就会离开学校,离开我们对吗?”
    赵鑫说:“应该是这样。我看的那所学校比较难考,但是我已经决定了必须进这所学校。我有个师兄在这所学校读博士,他给我分析了整个专业的情况。”接着赵鑫就跟我讲他大学时代的生活,他高考时发挥失常,没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整整失落了一个学期。他的师兄张亮把他从消沉的漩涡里拉了出来。毕业后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他想回老家多陪陪父母,于是申请到我们学校任教。 赵鑫说:“苏眉,你该去G市转转,去看看Z大,HN大,HS大,有机会再去上海北京的大学看看,去看看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去听听晨曦微露的时候草坪上朗朗的书声,去看看晚上十点仍然坐满了学生的图书馆,去看看名师讲堂里学生多得挤在教室外面。苏眉,以你的学习成绩,考上高中,考个好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你的世界可以很大很辽阔。“ 赵鑫缓缓地说着这些,我愣愣地听着,我想象着自己穿着白色的裙子,抱着书走在春天新雨迷蒙,夏季朗朗星空,秋天枫叶飘零,冬日白雪皑皑的校园里的情景。我问赵鑫:“赵老师,我真的可以吗?” 赵鑫眼里熠熠发光,他肯定地点点头。

    赵鑫讲了一些我不太能听懂的话,比如理想,比如微观世界,比如自我价值。一转眼下午四点多了。我看太阳没那么刺眼了,就打算带赵鑫去个地方。赵鑫问我是什么地方,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埋单的时候赵鑫把钱付了,他说老师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小丫头付钱。出门的时候阿婆给我一塑料袋碎冰,努努嘴示意外头一直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电动车。我对赵鑫说:“赵老师你等会儿我。” 赵鑫疑惑地看着我,我拿着一袋碎冰出门,把碎冰袋子铺开放在电动车的座位上,转身回到店里。等了五分钟我们再出门,电动车的坐垫就不再烫手了。赵鑫说阿婆真是个好人。

    我继续指挥着赵鑫走街串巷,驶向主干道之后一路往南,路两旁金黄色的稻田随风起伏,有很多水稻已经被收割完了,只留下褐色的禾茬。在主干道边上行驶了几分钟,我让赵鑫拐到旁边一条小路上。顺着小路又骑行了七八分钟。路两旁有一些竹子搭成的棚户,竹棚的旁边是一块一块的水塘,好几个光着屁股满身泥污的孩子在水塘边打闹,这是N镇渔民们养鱼虾的地方,再远处就是一大片芭蕉地。小路开始有点崎岖,我提醒赵鑫骑慢一点,我自己也紧紧抓着电动车后边的两根拉手。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棚户,中间还夹杂着几家海鲜餐馆,很快到了路尽头。眼前是一座海堤。

    我们把车停好,我引着赵鑫从海堤侧面走下去。这里是伶仃洋入口,咸淡水交汇处,泥沙俱下,海水浑浊,礁石林立。爸爸带我来过几次,我自己也来过几次。我对赵鑫说:“我一直以为大海是蔚蓝色的,沙滩是洁白的。当爸爸告诉我这就是海的时候,我很失望。有时候跟妈妈闹别扭了,心情不好了,我就一个人来这里。”
    赵鑫问:“既然不是你想象中的海,你也不喜欢,为什么又会常来?”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片海也很可怜。隔壁H市有一条滨江路,据说非常漂亮,沙滩很细软,海水干净而且是蓝色的,许多人去观光。可是,同样是海,眼前的这片海从来都没有人欣赏。”
    赵鑫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我:“我给你父母的信,你给他们看了吗?”
    我说:“给了。可是他们听完也就完了,连写信的人是谁都不曾关心过。妈妈永远只会那一句‘你好好念书,能考出去我们就供你读,考不出去也只能像你大姐二姐一样’。他们太忙了,顾不上我。”
    赵鑫指着海堤旁边开得茂盛的无名小花跟我说:“你看,这种野花在这里是极常见的对吧?你认识她吗?”
    我摇摇头。
    赵鑫说:“这叫马樱丹,又叫五色梅或者五色绣球,根、叶、花都能入药。她长在路边,野地,无人欣赏无人在意,估计长在农田边上的那些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砍断烧了。可它们依然认认真真地活着,仔仔细细地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勤勤恳恳地入药,给人治病。”
    我说:“那也是可怜的。”
    赵鑫说:“你可以认为她可怜,可她自己未必这么觉得。她觉得没有人打扰的世界很清净,她可以好好思考自己要怎么成长。就像这里的这片海,虽然没有蓝蓝的海水,细白的沙滩,但是你可知道这些满是淤泥的浑浊的海水里全是微生物呢?微生物是鱼虾的重要食物来源,所以刚才咱们一路过来有许多养鱼虾的棚户,他们靠这些鱼虾过日子。你以为这里的海水很寂寞无人欣赏,你怎知这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呢?她选择默默地滋养着这些鱼虾贝类,默默养育着这些渔民。和H市滨江路上的大海相比,她一点也不逊色啊。”
    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赵鑫说:“苏眉,人生有很多实现意义和价值的方式,你现在能看到的,也许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未来假如你一时看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要急,慢慢生长,慢慢寻找。”

    太阳逐渐偏西,赵鑫看了看手表说:“六点了,咱们就在来时路上看到海鲜馆里吃饭吧。”
    我说:“你不是还有事吗?”
    赵鑫淡定地说:“我已经改了时间了,先吃饭。”

    吃完饭天已经黑严实了,这条偏僻的小路上路灯也格外昏暗,夏虫在路边唧唧闹不停,晚风送来荷香。赵鑫骑着电动车带着我往回走。我的心情骤然又低落下来,赵鑫要走了。 我全身心地沉浸在赵鑫即将要走这件事上,全然忘记了今天的相聚已经是意外之喜。要不说人就是这样呢,既得陇复望蜀。赵鑫也一路无话。快到爸爸店门口的时候,赵鑫开口了,他说:“苏眉,老师一会儿就回A市,明天一早回江南。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有时候你执着于眼前的人和事,其实再过几年,等你辗转到一个更高的平台时,你就会觉得眼前的这点执着没有意义。你真正需要执着的是学习,永远不放弃地学习。”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只是难过,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这样的不洒脱,只得说:“好的,我记住了。” 可我真记住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前路渺茫,我感觉赵鑫就是个影子,他一直在往前奔跑,我跟在身后,就快要够不着了。

    回到店门口,爸爸妈妈一直站立在店门口守着,他们身边的脚下放了一堆南国的水果和特产。赵鑫一看这架势,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后,在妈妈的坚持下,赵鑫带走了一箱龙眼和一袋芒果。
    第十章
    夏日的午后蝉鸣不止,我爬上那棵最高大的杨桃树,朝着北方眺望,赵鑫已经回到江南了吗?现在在干什么呢? 风很大,我攀着手腕粗的树枝摇摇晃晃。妈妈说你快下来,这么大的姑娘了,还爬这么高,像什么话?! 不知谁家传来的歌声: ”所有的往事,都刻在心里。所有的真情,都给了你。默默地穿过,你的黑夜,想一想曾经付出的代价。失去一颗心,是不是就只能够浪迹天涯;得到一个人,是不是,就不再有风吹雨打。多少富贵,多少荣华,也无法把明天买下。“

    暑期里我常离开爸爸妈妈所在的小镇去二姐厂里,而且是独自骑自行车,我喜欢这样的自由行,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妈妈给我打包好行李,我带上姐姐爱吃的零食,骑着单车就出发了。说来也是奇怪,那时候的父母单纯得让人后怕,他们好像不曾担心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在长长的路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我至今都记得这条通往姐姐工厂的路。那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水泥路,不算特别规整,虽然地面是水泥地,但是双向行车的中间没有隔离带,路两边没有护栏,全是荒草和黄土,而且地图上也找不到这条路。路上人很少,车也很少。路的这边是A市,路边5米处就是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边是B市。B市是经济特区,进出必须要有边防证才行,所以除了有限的几个安检口,B市和隔壁的A市之间都竖起了高高的铁丝网。

    我常常早上出发,一直骑到中午才能抵达姐姐所在的工厂,路程大约是三四十公里。本来是有公交车从父母所在的小镇通往姐姐所在的小镇,但是公交车必须从镇上到A市市区汽车站,再从汽车站倒车到姐姐所在的镇上。我嫌麻烦,摸清楚路之后就骑车前往。爸妈可能觉得骑车还能省点车费,挺好,所以也欣然同意。
    一个人的骑行是自由的,也是孤独的。我常常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前踩。水泥铺就的路干净且平直地伸向远方,有时候我也会很惆怅,为什么我们一家人总是聚少离多呢?父母对这种分离似乎没有太大不适应,或者说他们只是压抑了对孩子们的思念吧。二姐却似乎对这种分离很满意。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她这种委婉的叛逆。像我们这种人家长大的女孩子,叛逆也叛逆不到多夸张的地步,但是却也不甘心一直缩在父母的影子里,这种影子,说好听了是保护,其实控制的成分占多数。可是,年轻的心哪里肯安分呢? 苏雨很少回家,她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度过了她无声无息的叛逆期。这条孤独的路有一长段很荒凉,走很远才看到一个类似武警办公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座修的顶漂亮的,看起来像政府机构的院子,院子挺大,几栋不高的楼,还常看到武警官兵训练。 武警部队抛在脑后很远,我依然孤独地骑行着,很久才能看到一辆车。左边的B市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来,很神秘的样子。但是我看不到城市,只能看到和这边一样荒凉的土山,山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杂草和一辈子也长不高的歪脖子松树。这里土地大概太贫瘠了吧,所以就算不缺雨水,树也长不好,有点像当地农民,虽然当地经济比我们内地发达,但是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又黑又瘦,很不展扬。

    快到姐姐工厂的时候,会经过一条街,其实不能算是街,应该是服装残次品批发市场。路两旁都是铁皮工棚,密密麻麻,一家挨着一家,大堆大堆的衣服堆在街边的长桌上。这些衣服都是流水线的残次品,但其实也残得不厉害,多半是走错一条线,或者纹理没有对齐达不到出口要求。这里的衣服都是论斤卖的,五块十块二十块一斤,有时候几块钱就能买两条裤子。90年代的A市有许多来料加工型企业,这些企业涉足服装,鞋,玩具,小家电等几个重要的民生领域。他们从内地招徕极其廉价的劳动力,生产出来的产品大部分远销欧美。苏雨就是这庞大的廉价劳动力人群里的一员。

    最后车子滑过一段林荫道,嘎的一声停在姐姐工厂门口。门卫大叔已经认识我了,我冲他笑笑直接进去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小姐姐的声音:苏雨,你妹妹来了。 姐姐这年17岁,真正的花一般的年纪。苏雨很单纯,她单纯的经常让我怀疑自己的姐姐怕不是个傻子吧。我一去,她就带我下馆子,看电影,给我买零食,还带我吃宵夜。 苏雨问我好不好吃,我常常傲娇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在苏雨厂里住几天,也是无聊,她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我就在她宿舍睡觉,或者看杂志。有天下午,吃过中饭我就躺在苏雨的床上,迷迷糊糊间睡着了。耳边好似有嘤嘤的哭泣声,迷糊中我以为还在梦里。慢慢地嘤嘤声越来越大,我爬起来。哭声从苏雨的上铺传来,一个才15岁的四川女孩,她叫杨秋芸。 我踩在苏雨床上,攀着秋芸的床架问她:“秋芸姐,你怎么了?” 秋芸没料到我在宿舍,她立刻止住哭声抬起脸,她尴尬地说:“我没事。我不知道你在宿舍里,是不是吵着你了?”
    我说:“没有,我也该起来了。你怎么了嘛?哭得这么伤心,肯定是有事。”
    秋芸本来也没比我大多少,她大概是这厂里最小的了。她说前几天收到弟弟的来信,信里告诉她爸爸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折了腿,住了几天院,付不起住院费,就提前出院了;而秋芸的弟弟入秋就要上中学了,学费还没着落。秋芸每个月的工资没多少,她只留下两百块,其他全都寄回家了。原本爸爸在农闲时出门做泥工补贴一点家用,妈妈常年体弱多病,在家照顾奶奶和弟弟,也帮着爸爸种地。如今爸爸因为做泥工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来,家里突然就遭了大难,所有的指望都在秋芸一个人身上。 秋芸只能没命加班,昨晚她又是最后一个回宿舍,连续几天加班,加上营养不良,刚才她一个恍惚,把一打蓝色衣服染成绿色。大师傅雷霆震怒。大师傅是老板的嫂子,又黑又胖,脖子上手上都缠着粗粗的金链子,员工从来没有好脸色。大师傅见损失巨大,直接飚粤语三字经“冚家铲”,接着上升到地域歧视“番薯妹”“北姑”。 苏雨跟秋芸同一个机床,她见秋芸脸色发青,知道她是没休息好。苏雨叫秋芸先回宿舍,她来处理剩下的事。

    秋芸一是担心扣工资,二是被辱骂后的屈辱,三是最近家里发生太多事,自己本想多加班挣点工资,结果适得其反,难过得要命,止不住嚎啕起来。

    我默默给她递纸巾。秋芸哭了一会儿,逐渐平复了。她说:“苏眉,我听你姐姐说你学习成绩很好,还有,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能供你读书,真好。”

    我问她:“秋芸姐,那你怎么不念书了呢?”

    秋芸说:“以前我学习成绩也好,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多半都是第一名,偶尔也会考第二第三名。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是全年级第二名。可是家里没钱供我念书,爸妈想让我早点出来打工,好让弟弟继续上学。我哭着求爸妈,求他们让我上一年初中,我保证上完一年就去打工。 妈妈拗不过我,借钱给我报名了。一开学我就拼了命地学习,一个星期不到,我就把学校发下来的书全看了一遍,不懂的地方标记好,下课就问老师。老师说你不用这么着急,后面我都会讲。可我真不知道后面是多后,未来有多远。果然,过完年,妈妈就叫我收拾几件衣服跟村里红霞姐出门打工。这回,我知道求也没用,因为奶奶病了,看病的钱都是借的。”

    我不知该说啥,只觉得难过。苏雨的厂里有很多跟秋芸差不多大的女孩,她们有些来自四川,有些来自湖南,有些来自江西,她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家境贫寒而辍学的。她们每天早上7点就起床,8点工作到12点,中午休息半小时,下午工作到6点吃晚饭,7点又开始加班,直到晚上10点。每个月工资到手,先把大部分寄回老家,剩下的很少一部分就要仔细规划着用。

    两年后,苏雨问我,你还记得秋芸吗?我说记得,怎么了? 苏雨说,秋芸嫁了个本地人,这个本地人姓黄,比秋芸大十几岁,又黑又胖,胖的没了脖子,脑子也不好使,问三句话也答不上一句。黄胖子有个姐姐嫁去了香港,回老家A市投资,开了个毛织厂。“黄胖子的姐姐说黄胖子是害羞,你相信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会害羞吗?他就是个傻子。” 苏雨说。 我说:“那秋芸姐怎么会同意?” 苏雨说:“没办法,秋芸的妈妈查出胃癌晚期。黄胖子家说秋芸同意马上结婚的话就给八万块给秋芸妈妈治病。” “为了八万块把自己卖了?”我失声尖叫。 妈妈在一旁接话说:“八万,不少了。”
    第十一章

    秋日的江南依旧燥热难耐,每周三下午第一节课是科学课。每到周三中午我就开始心慌,慌的不行,书看不下去,作业写不了,想要休息一会儿,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可躺在宿舍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天的我更是心神不宁,准确地说,班里所有同学都有点心不在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鬼祟的神秘的暗涌。今天科学课内容是《月经的由来》。其实课本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暗戳戳看完了,可谁也不敢承认自己看过了,这是多么污秽的东西啊。每个月那几天,紧张,害羞,难受。

    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初潮经历。起初的一周,我每天一早起来肚子疼,急吼吼跟爸爸抢洗手间,经常他已经到厕所门口了,我跐溜一下像条泥鳅一般抢先钻进去。爸爸气的在门口跺脚催促。我一叠声说,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可是我并不拉肚子,肚子只是微微绞痛。妈妈自责说可能是自己做菜太辣了,我也并没放在心上。 有一天上午,我和嫂子的哥哥出去买几个西瓜,半路上感觉到内裤上好像有点东西,我有点慌了,难道我尿了?没道理啊。之后也没啥异样,我也就继续没心没肺撅着屁股挑西瓜。 回到家,在拐弯处遇到小姨,她叫住了我,神色略严肃地跟我说了半句话:你后面。。。。。我脑袋轰地一声,完了完了,我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切诡异的感觉都被落实了。 我脸红如绸,懊恼地低声向小姨说:别说了! 然后闪身进了家门。一会儿,小姨跟妈妈说了我的情况,妈妈隔着房门小心翼翼地跟我说:那个,纸,在床底下的包里。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烦恼地叫到:别说了,别管我。 我从床底下的一个包的角落处摸出一片卫生巾,匆匆去了洗手间。换完裤子,我坐在洗手间外的石凳上发呆,呆了一会儿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就是想哭。大概是哭泣我再也不是孩子了。没人告诉过我如何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转变成少女,没人告诉我例假是怎么回事,也没人告诉我血从哪里来,我会不会流血而死。还有,我要怎么跟同学相处,还有一些同学没进入这个不可逆转的青春期。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男生,怎么面对赵鑫。总之,我肯定不是纯洁的小女生了。虽然,我也不知道纯洁是不是就等于还没来例假。

    我拒绝跟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让我难以启齿的话题。看妈妈和姐姐们每次躲躲闪闪就知道这是多么羞人的事啊。
    下午的生理课,赵鑫会怎么给我们讲呢?我既期待又害怕,既兴奋又紧张。上课铃响了,他抱着书本和一堆作业本走进教室,一眼都没看我们,坐在讲桌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这节课,自己看书。 我暗暗松了口气,但却无端地有些失落。 教室的气氛极诡异,前面几排学习成绩好的,压根儿都不打开科学书本,而是打开其他课本写作业或看书。后排有几个男生鬼鬼祟祟地笑着,翻开科学书,其中一两个还故意轻声念出标题:月经的由来。 女生们的脸刷一下都红了,有些干脆趴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我努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翻开数学书写作业,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偷偷瞄了一眼赵鑫,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讲桌上的作业,动作夸张地批改着。

    这大概就是很让人害羞的事吧?要不然怎么老师都不宣讲了。可为什么这会是让羞恼的事情?这不是一个女孩进入青春期正常的标识吗?

    每次例假,我的四肢就特别冰凉,小腹坠痛,精神也十分倦怠。寄宿在学校条件很不好,一到冬天就更难受。江南的冬天,常常是阴雨连绵,湿冷异常。今年冬天,妈妈给我织了一顶蓝色的绒线帽子和同色的围巾。我最喜欢的还是二姐送的一副黑色手套,纤细的指尖可以握住笔,手腕处一圈黑色的毛异常柔滑。 例假的第三天,虽然还是难受,但比起前两天已经好太多了。 上午第二堂课结束,我和王巧一起去教室后山上的洗手间。都说常年待一起的女生,例假时间都会慢慢靠近,甚至完全一样。我和王巧的时间就重叠了。 从洗手间下来,突然,我们都停下不动了,王巧轻轻地喊了一声:雪。 连续阴沉多日的天空此刻更加彤云密布,黑色的点状物从铅灰色的云层中一点点飘落,落到地上的倏一下就不见了,落在树叶上的稍作停留也化成了水。都说雪是白色的,可是当你仰头看向天空,雪花从头顶降落的时候,是黑色的,不信下次下雪的时候你试试。起初是很小的雪花,稀稀疏疏往下飘落,慢慢地雪花越来越大片,也越来越密集,仿佛搓棉扯絮一般。我仰着头,平举双手,让雪花落在黑色的手套上,雪粘在手套上慢慢缩小,直到倏地一下不见了,手套很快就被雪打湿了。教室里探出许多颗脑袋,都在欢呼:雪啊,下雪啦。 雪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集,很快远山开始蒙上一层白纱,接着白纱越来越厚,颜色越来越白。两节课后窗外仿佛进入一个童话世界,放眼望去,大片雪白,间或露出棕黑色的树干,长青树的叶子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墨绿。远处的茂林修竹仿佛披上了厚厚的白纱,天地间流动着的炫光给这原本灰暗干枯的冬日乡村涂上了一层油画般的颜色。我在A市的时候,爸爸偶尔带我去市区里逛逛公园和博物馆,我曾在博物馆看到过一副雪景油画,画家笔下白雪皑皑的小乡村,土黄色的泥巴墙在白雪的覆盖下泛出油润温融的光芒。穿着大红袄的胖胖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眼眸湿润乌黑。往日贫瘠的乡村,在白雪的滋润下,恍如童话世界一般梦幻美好。眼下的世界就和画里一样。我情不自禁地迈入这雪白的天地。

    回到教室,张海洋走过来邀请我们周末去他家玩。王巧说去,我没吭声。我周末都要回舅舅家,表妹偶尔会去要好的女生家玩,我一般不去。我担心出去住了,舅舅舅妈会有意见。张海洋盯着我催促道:苏眉,你也去吧,反正期中考试已经考完了,期末考试还没那么快,再说了,你成绩那么好,你上我家去玩,我跟我爸妈介绍的时候都特别有面子。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妈这周末会回来看我,我就不去了。张海洋很沮丧。有自己暗恋赵鑫的经验,我又怎么不知道张海洋是喜欢我的呢。只不过我心里只有赵鑫,我是不会喜欢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的。
    第十二章

    新学期开始三个多月了,我就发现苏眉每个月十号到十五号左右都像生病似的,蔫蔫的,脸色很苍白,有时候一整节课都趴在课桌上。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正面临着女性身份的首次确认,可是在乡村,作为一个年轻男老师,我无法和她们聊这个话题。我曾几次建议校长,请女老师单独给女孩们上一堂生理课,但是校长考虑到乡村民风还是不够开化,稍有不慎,可能引发舆论误会。中国的生理教育的确是大大落后于世界其他国家,人们谈性色变,仿佛谈性就是耍流氓,甚至蔓延到谈生理色变。对于孩子提出“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有些家长会闻言色变,暴力制止孩子提出这个问题;有些家长含糊其辞,说长大你就知道了;有些家长则漫天胡扯说孩子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在农村人眼里,月经也是禁忌话题之一。乡下人认为月经污秽,甚至不吉利。中国的经济慢慢发展起来了,人们的观念却依然严重落后。因为这些不正确的观念根深蒂固,导致作为生理课老师的我都不敢随意触碰这些禁忌。我承认自己懦弱,知道凭一己之力不仅无法对抗这些落后观念,甚至会一不小心把学生拖入一片黑暗。

    学校办学第二年,原来初一的学生升初二,新的一届初一学生娃让这所学校热闹沸腾起来,毕竟人多了一倍,老师也增加了一倍。苏眉班级的班主任换成了从隔壁乡刚调过来的吴刚老师。一个月前的科学课,我带他们班外出上课认识一些植物,苏眉悄悄跟我说,新来的班主任更加严厉了,从来没对他们笑过。我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成绩这么好,就算吴老师黑着脸也不是对着你。 下午校长找到我,提起我班里的几个调皮鬼,他说:赵老师,我知道你不是班主任,不过我更知道你在班里的威信高,陈老师最近一段忙教研工作,年底要向县里汇报,这一段时间可能得辛苦你多费心照料一下班级。我点点头答好的。我想是时候跟吴刚请教一下他是怎么对付他们班级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的。

    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了,校园沸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安静了。过了熄灯时间,男生宿舍仍不时有爆笑声传出来。我听出其中几个声音正是我们班的几个调皮鬼,于是抓起手电筒,悄悄摸到学生宿舍楼。学生宿舍楼总共三层,男生住一楼,女生住二楼,三楼一半都是空着的,等着下一年新的学生填充。学校刚建好两年,还没有条件分男女生宿舍楼。女生宿舍慢慢安静了,男生宿舍却仍不安分,我听了一会儿,果然我班里的范星尧,何根民,赖宏宇三人声音最大。我敲敲窗户发出警告:熄灯了,赶紧睡觉,有不想睡的,穿拖鞋到操场上跑三圈! 里头声音戛然而止。我在黑暗中等了五六分钟,除了悉悉索索拉被子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了。我悄悄退出去,准备到后山上个洗手间就回去批改剩下的作业。 从后山下来后转到拐角处,突然听到嘤嘤的哭声,我朝着一个角落晃了一下手电筒低声问道:谁? 哭声停止了,但也没人回应我。 我提高声音问:谁在那儿?一边问一边走过去。手电筒的光笼罩在一团黑影上,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生,她慢慢站起来抬起头,是苏眉!

    她缩在宿舍楼转角处,眼睛鼻子通红,脸也冻红了。我一阵心疼,忙问:怎么回事?这么晚还不回宿舍?外头还下着雪呢。 她又垂下头,一头黑发流瀑似的倾泻下来。我晃了一下手电筒说:跟我来。转身就朝我的宿舍走去,雪地湿滑,她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进了门,我虚掩了房门,挡住一部分外头灌进来的寒风。苏眉穿着一件黑色短款外套,衣领和袖子各有一圈乌黑油亮的毛,那黑色纯粹,把她惨白的小脸映衬得毫无血色,她瑟瑟发抖地站在桌旁。我叹了口气,给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白开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柜子拿一袋未开封的红糖,舀了两大勺放进杯子,搅拌了一会儿,端过去递给她。她抬起脸诧异地望着我。我略严肃地说:先喝点热水吧,要不会感冒。
    她眼圈一红,接过杯子,快速别过脸,好一会儿她才转过来。她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犹豫着喝了一口,又再次抬眼看着我,再看看杯子里的水是暗红色。我点点头没说话。她喝了几口之后,慢慢平静下来,我拉了一张椅子给她说:现在能说了吗? 她眼圈又慢慢红了,慢慢坐下。这次她没有避开我的视线,她嘴唇紧闭,慢慢调整好了呼吸,开口说到:这周末是我生日,妈妈本来说好要回来的,可晚自习前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回不来了。。。
    原来她要生日了。我微笑着说:苏眉,老师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她低了头轻轻说了声谢谢。我接着说:苏眉一定很想妈妈了。妈妈有说为什么回不来吗? 苏眉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妈说我嫂子快要生了,她不敢离开。苏眉开始跟我说她的故事。 苏眉有一个大她十岁的哥哥,据说中学还没毕业就去南方打工了,苏眉的爸爸妈妈随后也跟着去了南方,再然后是大姐,二姐相继都去了那个城市,只剩苏眉还留在老家上学。她笑了笑说: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住是十二岁,在这之前曾寄居在三伯家,姨妈家。后来自己一个人住了半年,平时寄宿在学校,周末回家。那个冬天真冷,比现在还冷。一直下雨,每到周末就下雨,我没有伞,每周末都淋雨回家。冬天的雨吧,也不是瓢泼大雨,但是淅淅沥沥一直不停歇。雨点不大,却总能渗进骨头里。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将脸转向一边,努力吸一口气,继续说: 我不会做饭,做不好,妈妈就给我买了两箱干脆面,我反锁了房门缩在被窝里啃干脆面。婶婶隔着窗户喊我去她家吃饭,我就告诉她我吃过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一滴滴滑落,滑过苍白的面庞,消失在黑色的毛毛衣领里。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递给她一卷纸巾。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泪慢慢停了,泪水洗过之后,瞳仁分外黑亮,她抬眼望着我问到:老师,女孩天生就不如男生吗?我是不是特别不重要? 我望着她,没说话。她继续说,起初是因为哥哥离家出走去了南方,妈妈很担心。后来哥哥写信回来,告诉我们他在南方挺好的。妈妈就跟爸爸说要一起去南方。那时候我还不满10岁。妈妈把我和二姐托付给伯父,再后来,我们又搬到姨妈家。直到二姐中学毕业,她也去了南方。哥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妈妈不放心他,可妈妈难道就放心我一个人吗?哥哥是男孩,我懂。现在侄儿也要出生了,可能我就更不重要了吧。
    我心里一疼,一时竟说不出话。她泪眼迷蒙地看着我。万籁俱寂,只有雪落下来簌簌的声音。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苏眉,老师理解你。你已经长大了,我也没法骗你农村的这种重男轻女的现象不存在。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你的妈妈肯定是爱你的,否则一开始她不会想要回来陪你过生日,如今事情发展超出预期,她可能要权衡一下。而她权衡的结果,恰恰说明了她很为你自豪,因为在她心里,你已经长大了,完全能够照顾自己了。所以她才选择更需要她照顾的你未来的侄儿。
    她微张着嘴安安静静听我说,眼神慢慢恢复了神采,显然,这是她不曾想到的角度。我继续说:苏眉,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又聪明又独立。未来你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你会去一个更大的城市,见识更美好的生活。那时候你回头看,如同站在半山腰回头,你会看到山脚下人来人往。你就是从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爬上来的。这些人有他们的局限,他们文化程度不高,还有一些不太好的习惯,许多思想也很落后,他们身上满是旧时代的烙印,好的,不好的,满身都是。这些烙印未必是他们想要的,可是因为接受的教育有限,所以不懂得如何取舍。重男轻女可能就是其中一个烙印,这个烙印烫伤了很多人,可是很多曾被烫伤的人也举起了烙铁。而苏眉你就是众多觉醒的人之一,我们都知道这些烙印有问题,所以我们更要勇于抗拒。只是,那些已经被烫伤的人,他们也曾被无辜伤害。所以,等你站在半山腰或者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山顶看着这一切,你就会原谅他们。我们的父母也许会做一些不得已的选择和权衡,也许还会犯错。可是,苏眉,老师对你寄予厚望,这种厚望不仅仅是学习成绩好,还有思想境界的提升。
    第十三章
    从赵鑫的房间走出来已是深夜,雪已经停了,空气清洌冰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赵鑫说了很多很多,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相信他说的,他说我一定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未来,我还知道他对我很好,因为姐姐告诉过我来例假的时候一定要喝热水,最好放点红糖。赵鑫的眼睛幽深,仿佛一对深潭,望多一眼就会有跳下去的欲望。
    周末在舅舅家过生日,舅妈一如往年,给我煮了两个鸡蛋,我给表妹一个,自己留一个。周日下午回学校后,赵鑫叫我去他房间。一进门,他递给我一个漂亮的包装盒,书本大小,用紫色的丝带系了个蝴蝶结。每次赵鑫叫我,我都会脸红心跳,特别紧张,手脚仿佛都是多余的,没处安放。这次也不例外。见他递给我这么漂亮的包装盒的时候我更紧张了,脸刷地红透,脑袋轰轰作响,双手不安地背在后边,头低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赵鑫笑出了声,说:傻丫头,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快拿着,该去上课了。
    我接过礼物连一声谢都没来得及说,就慌慌张张出了门。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真是没出息,这么紧张干什么啊!
    我把礼物盒藏在身后,鬼鬼祟祟溜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打开。是一本笔记本,棕色的封皮泛着光亮,有着好闻的皮质的味道。打开扉页是赵鑫龙飞凤舞的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抱着笔记本傻笑了半天,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
    很快就要元旦了。曾校长是个非常棒的校长,他说要在学校推行素质教育,学生不应该死读书,还要会乐器,会唱歌,会运动,当然,还要会劳动。每年的元旦晚会,校长会全权交由学生自编自导自演。“搞成什么样都好,只要是你们自己创作出来的”曾校长如是说。
    有一天下课后,我如往常一样约了张玲芳,王巧及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排练。排练场地在老师宿舍楼后面一块空地上,这里既相对开阔,又相对隐蔽,还可以借用班主任房间的音响设备。正排练着,突然王巧盯着对面说:你们看,赵鑫的女朋友。 所有人都停下,顺着王巧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身材窈窕,梳着高高的马尾的年轻女子跟在赵鑫后面,走向赵鑫的宿舍。我嗓子里仿佛被塞了一大把棉花,呼吸都不顺畅了。我莫名其妙地心情烦躁,勉强回过神,排练了一会儿却完全找不到感觉了,于是宣布解散,今天排练到此结束。
    回到教室,我打开课本想写会儿作业,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回旋的都是那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走进赵鑫房间,顺手把门关上的情景。王巧消息灵通,晚自习前就打听清楚了。张楚,镇上储蓄所的职员,家境还不错,是镇长的亲戚。学校几次活动和镇政府一起搞,学校这边都是赵鑫负责联络安排,镇长就留了个心,找个机会安排他们见了一面,见面的时候王巧的爸爸也在。王巧愤愤不平地说:张楚有什么好?长的也一般,嘴巴外凸,一点也配不上赵老师。

    第二天科学课结束后,我抱着全班同学的作业一步一步往赵鑫的房间挪去。我是班长,同时兼任文艺委员和几门副科的课代表,平时收发学生作业,甚至偶尔还会帮老师批改试卷。今天的我一改往日给赵鑫交作业时的雀跃兴奋。昨天的一幕至今还在我脑海中盘桓,张楚是赵鑫的女朋友吗?他们会结婚吗?赵鑫喜欢她吗?这些问题不时蹦出来,今天的科学课我破天荒没有认真听讲,一直埋着头写数学作业。我能感觉到赵鑫疑惑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良久,期间他还特地踱到我身边,假装无意地敲敲我的课桌。我没理会,继续写作业,但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听进去了,这些课程对于我并不难。

    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他说了声,进来。我低着头走进去,把作业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他低低地说了一声,等等。 我停下来,站定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涌出一丝喜悦。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我跟前问我,你怎么了?今天。我低着头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又说,你抬起头来。我迟疑着极不情愿地抬起头。赵鑫那对黑亮的眸子紧盯着我,他乌黑的瞳仁里那个扎着低低的马尾,眼神落寞的小女生倔强地杵在两步开外。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我马上又低下头,红了脸,也红了眼圈。他问我,出什么事了,能不能告诉我? 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楚感涌上心头,我只觉心酸得厉害,泪珠就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他有一丝慌乱,手抬起来,但又慢慢放下。 他看着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便不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走吧,一会儿该上晚自习了。

    出了他的办公室,我更觉心里酸楚,眼泪只是不停。我怕被其他老师或同学看见,于是便去了离教学楼最远的小树林里。天色将暗,冬日的黄昏,气温下降很快。小树林很安静。小树林的外边就是早已收割完毕的稻田,冷硬的禾茬伫立在风里,他们也是被抛弃的,无用的,只能腐烂在田地里,到明年春天就化作春泥了。 其实“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句诗里,谁也不曾问过落红的意思,他们愿意这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吗?谁又真正愿意成为春天的旁观者呢?

    我从未想过未来会怎样,只是这样一心一意喜欢着赵鑫。为了配得上他的青眼,我努力学习,尽量做到各方面都优秀突出。我知道我一定能上大学。可我也的确没想过,赵鑫愿不愿意等我。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他正值年华,很优秀,善良,也很上进,这样的他又怎么会等一个乳臭未干,未来全不确定的黄毛丫头呢?

    我有些心灰意冷,渐渐变得沉默。
    元旦晚会那天,除了原定的节目,我临时加入一支独舞,用的音乐是许茹芸的《独角戏》。我的艺术天分应该是遗传了爸爸的。妈妈说爸爸以前在生产队里唱过大戏,我小时候常常缠磨着爸爸给我们兄妹几个唱过几段。爸爸还会拉二胡吹唢呐,后来还自学了口琴。妈妈常开玩笑说,当年就是舍不得爸爸,要不然爸爸很可能就到市里当演员去了。

    音乐响起,前奏由单调的两种乐器声突然推进到副歌曲调部分,情绪的海浪汹涌而来。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孤独的背影,面朝同样孤独的浊浪滔天的海湾,身旁是孤寂的马樱丹。也许有些人本就不配得到吧。孤独岂是能选择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音乐慢慢褪去,一个旋转跪地俯身,我才发现眼角已有泪意。我谁也没看,低头谢幕离开。身后一片掌声雷动。王巧有些不高兴,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今晚的独舞能成为全场最佳。

    晚会压轴是老师们的表演,陈赓和新来的女老师叶秀儿跳了一段交谊舞,学生们尖叫鼓掌。最后一个节目是赵鑫的,他口琴独奏一曲《九百九十朵玫瑰》。我坐在台下,望着赵鑫。他专注地吹着口琴,灯光打在他身上,仿佛裹了一层柔和的纱。纵然只是隔着一层纱,我却感觉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永远也触碰不到。

    往事如风 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蒙蒙

    烛光投影 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夜风已冷 回想前尘如梦

    心似冰冻 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 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誓已随花事湮灭

    夜风已冷 回想前尘如梦

    心似冰冻 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 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誓已随花事湮灭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誓已随花事湮灭

    往事如风 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蒙蒙

    烛光投影 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往事如风,赵鑫,你的往事可是我从未参与过,而我,终究也成为你的往事吧。

    第十三章

    苏眉是个奇怪的女孩,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她的语文老师张文德,他说苏眉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两个人,一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和一个缺心少肺的史湘云。张老师非常喜欢苏眉,他说苏眉的语感非常好,她总能体会文章背后作者欲语还休的情绪,张老师常在办公室给我们念苏眉的周记。命题作文总是难逃窠臼,但是周记不同,张老师只是让学生每周交一篇周记,从不限定体裁和内容。苏眉总能在这样自由发挥的周记里展现令人惊艳的才华。有一篇周记,苏眉写的是暮春,其中一段写到:春天来得轰轰烈烈,桃红李白,姹紫嫣红,漫山遍野红的紫的桃粉的,一路燃烧着,仿佛摧枯拉朽一般霸占了整个世界。而春天走的时候却是这样寂寥无声。耀眼的嫩黄,让人心生希望的嫩黄,逐渐变了浓绿,隐没在蓝天白云之中,成了熟视无睹的背景。桃红李白悄然没了踪迹,酸涩的果子得意洋洋地从树底下钻出来,仿佛是他们把花儿打败了,得胜归来似的。空气也逐渐变了味道,春天甜丝丝的润泽清新的空气,逐渐失去了水分,没了水分还能叫春天吗?春天是彻底走了。我又要痴痴等一年,等雁去,等燕来。

    张老师说,好是好,只怕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啊。 这姑娘大约是长大了,心思多了起来啊。

    十月中和校长到镇政府去开会,讨论学校扩建方案。会后镇长走到我身边闲聊,问我在学校工作的情况,我如实作答。镇长还顺嘴问我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女朋友。我开玩笑说:事业未成,何以家为。我已经计划好要考Z大的研究生,自然不会在这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说起恋爱,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算是我的初恋吧。 初恋叫李一璇,是市里人,父亲是市财政局的副局长。李一璇长得很可爱,小小的圆圆的脸,皮肤细白,眼若晨星,头发长直且乌黑。她虽然没有官宦子弟的骄纵脾气,但因为家境好,自己长得也好,自然也比一般的女孩骄傲些。 我们相处了一年半,最终因为我坚持要回老家教书,她愤而跟我分手。我也难过了好一阵。说起来,也多少跟我自己的年少轻狂有点关系,担心她的家世太好,未来我会被她和她的家世绑架。 人和人的关系其实是极微妙的,热恋的时候为了对方可以牺牲一切,一旦冷静下来,就不可避免要去权衡利弊了。 家里最小的姐姐跟我关系最好,她得知我和李一璇分手的事很生气,说我不知好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想,也许会后悔吧,但此刻,我更想奔着自己的未来而去。

    再后来,镇长把张楚介绍给我了,说是他的小姨子。我跟张楚说我可能会在一两年内离开江南省,去另外一个地方。张楚很难过,有一周没来找我。而恰好在这一周,我的生日的时候,苏眉给我送了个生日礼物。那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备课,听到敲门声喊了一声进来就继续低头备课,但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进来,于是走到门边拉开门,赫然见到门口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楼梯上有人蹬蹬跑下去,我走到走廊向楼下望去,看见苏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跑开了。 我把礼盒拿进屋,打开一看,是个精致的小闹钟,闹钟的正中心是一颗鲜红的红豆,钟面上是王维的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摩挲着这个小小的精致的闹钟,陷入了沉思。

    一周后,张楚来找我,她还没说话,我先开了口: 张楚,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可以尝试先接触一下。至于我是否会离开江南的事,我们缓一缓再说。 张楚的脸上绽开笑容,她兴奋地扑上来抱着我说: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今天来找你,想说的话跟你刚说的一模一样。 我迟疑地伸手抱了抱她,心里却叹了口气:对不起,张楚。

    张楚连着几天来找我,我也丝毫不回避,但我与她之间,也仅限于牵手拥抱。

    苏眉的情绪突然一落千丈,连校长都注意到了她 的反常,找她聊了两次,苏眉只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她保证不会影响学习。我知道,这是她必经的路,熬过去就好了。
    第十四章

    这个冬天如此漫长。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冰溜子挂满屋檐,雪化的时候,阳光刺眼,却比下雪时更冷。阳光将长长的冰溜子镀成金色的琉璃,水一滴一滴地滴下,在地上砸出一排深深浅浅的坑。入夜了,冰溜子还没有化净,一滴,一滴,不紧不慢,仿佛小小的锤子,砸在我心里。时光就如同这滴漏,一点一滴从手边流走。我跟校长保证过不影响学习,但许多事,并不是你保证了就一定做得到。期末考试,我破天荒跌到第二名。离校那天,校长再一次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校长瘦瘦的,中等个子,长脸,留着两撇髭须,他生气的时候髭须就会颤抖。 校长抿着嘴,久久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不敢吭声。他终于开口了:苏眉,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这一个月的时间,你的成绩一落千丈。 我暗想,校长也太夸张了,一落千丈倒还不至于。只不过之前我都是把第二名甩得比较远,而这一次第二名总分比我高了三分。 校长仿佛会读心术,他说:你别以为名次只是下降了一名,可是跟你自己之前比,这次你的分数差距很大! 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找找你舅舅舅妈问问情况。

    我一听就慌了,这事即使告诉我爸妈都行,可不能告诉舅舅舅妈。反正我爸妈也不在身边,可舅舅舅妈如果追问起来,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瞒天过海。 我两只手揉捏着衣角,迟疑了好一会儿开口了: 校长,我考试前一天晚上没睡好,考试的时候有点犯困,看错了几道题。 校长问:怎么睡不好了? 我想了想,狠狠心把李秋芸拖下水,我说:我跟我表妹一个被窝,那天晚上她可能太冷了,一个人把被子卷掉三分之二,我被冻醒了。后来就再没睡着。 校长脸色逐渐缓和了,他说:真是这样? 我说 是的。 校长说,那我还是会去找你舅舅舅妈一趟,下学期你俩一人一床被子。毕竟也越来越大个人了,李秋芸都快一米六五了吧,你这么一丁点,抢被子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寒假一开始,我就迫不及待落荒而逃,逃往永远没有冰雪的南国,逃往父母的羽翼之下。自从得知赵鑫和张楚在谈恋爱后,在学校的每一秒钟对于我都是残酷的煎熬,每见一次,我仿佛就受一次凌迟。这种痛苦的折磨缠绕在时光之轴上,慢慢绞杀我的灵魂。我迅速消瘦,圆脸变成了尖脸。妈妈见到我第一面就吓了一跳,硬拉着我去看中医。白胡子老中医嘴里念念有词,他讲的是N镇本地的村话,我只能听懂一半。末了,妈妈拉着我拎着一堆中药回家。妈妈说,老中医说我寒湿入体,脾胃不好,导致吸收不良,所以消瘦。这话听着也没什么毛病。

    寒假主要的内容就是写作业,帮忙带刚满两个月的侄儿。小婴儿软软糯糯,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妈妈却总是饶有兴致地陪他“聊天”,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嗯啊,唔唔,啊啊”。

    电视台播放着《神雕侠侣》,帅得无法无天的杨过,仙气飘飘光靠喝点蜂蜜就能活着的小龙女,而最让我魂牵梦萦的,却是郭襄。十六岁的郭襄遇见三十多岁的杨过,杨过为着兑现诺言,给郭襄带来了最美的焰火盛宴,那一刻,郭襄一定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吧。而杨过掉下绝情谷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喷薄而出。郭襄爱着杨过,杨过只爱小龙女,郭襄注定要孤独终老了。

    寒假很快过去,后天就要回江南了。我没有像过去几次一样兴奋和迫切,反而惶惶不安起来,加上例假的情绪,我没忍住,跟妈妈对杠起来。妈妈被我气得哭起来。 大姐拉着我进了房间,问我:“苏眉,你怎么了?妈妈只是给你买几件新衣服,她也是关心你,为什么你跟妈妈吵起来了?” 我只是流泪,不说话。大姐继续说:“你是我们家最懂事的,每次你写信来说你多想爸爸妈妈,你说你在学校考试又是第一,妈妈是又难过又高兴。信里你说的多好啊。可现在怎么回事嘛?” 我无话可说。错的都是我,可我就是难过,我不想走,我想要在家里待着,在父母身边待着。我不想回到那个没有亲人的爱,只有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氛围里去,如今赵鑫有了张楚,他也不会再关心我了。 赵鑫是真的疏远我了,我总是找不到他的眼睛,有时候明明感觉到他的眼神,可回望过去,却看见他望着别处。我想一定是我的错觉,我还无法习惯离开他的关注。现在能怎么办?我还是得回去,还是得回到那个他并不想关注我的视线范围内。
    新学期开始一个月了,我在失恋的泥淖里挣扎着。对抗失恋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自己忙到没空去想这件事,我到处找书看。学校没有图书馆,所有课外书都只能找同学或者老师借。王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琼瑶的小说,《失火的天堂》。 主人公豌豆花(后改名何洁舲)短暂一生的悲惨遭遇,我几乎是全程哭着看完的。豌豆花遇到秦非之前,无疑是世间最悲惨的孩子。可让我耿耿于怀的却是展牧原的出现,他既给她无限的希望,最后却又掐灭她最后一丝生存的欲望。他也是这样的残忍啊。”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沉浸在这样的忧伤和凄苦里,一度无法自拔。 快乐是如此短暂,从何洁舲与展牧原相见相识相爱,到何洁舲毁灭,不到一年的时间。
    “秦非站着,傲然挺立,他仰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天空被落日烧红了,火焰般的红,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

    我哭到不能自已。 这么糟糕的一个故事,这世间多少爱而不得,天堂里还少你一个何洁舲吗?


    新学期伊始,我就跟班主任辞了班长的职位,那么,从此也不再需要进赵鑫的办公室了。偶尔在路上遇到,我都尽量绕路避开,实在绕不开的时候,匆匆打声招呼就低头离去。赵鑫仿佛也忧郁了一些,课堂上也少了以往的眉飞色舞,意气风发。我只当他是和张楚之间遇到了什么事。我不能去想,也不想去想,他和她之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可以看书,晚上熄灯之后呢?被压抑的思绪趁着浓重的夜色席卷而来,我翻来覆去,常常半夜才能睡着。我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奇异的梦境经历,我把这些梦记录下来,用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好好地收藏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画梦录”。 在本子里,我用字母Z代替赵鑫。

    “ 1998年3月 16日,雨

    连绵不尽的春雨,黏腻,难怪古人说‘春雨贵如油’。 昨晚又梦见他了。梦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小河仿佛是从不远处的高山上婉转流下,奇怪的是,虽然落差很大,但水流却不急。 起先我在河里划着一艘小小的船,船像一只粉色的大胖鹅。突然看见Z和楚站在岸边,Z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下来,船给我们。 我愣愣地从船上爬上岸,再看着他俩进入船舱。突然,这只粉色的大鹅腾空而起。我意识到Z要飞走了,跳起来想要抓住已经腾空的大鹅,结果没抓住,大鹅飞过头顶,朝远方飞去。我追着大鹅跑,一边跑一边哭,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听到自己心里在呐喊,ZX,别走,别走,别丢下我。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哭也是无声的,仿佛喉咙被堵住了,眼泪拼命流,却一声哽咽都发不出来。大胖鹅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天际。我已经没有力气追了,哭着匍匐在地。 渐渐听到有人喊我:苏眉苏眉,你怎么了? 我慢慢睁开眼,恢复意识,是张玲芳。张玲芳说苏眉你怎么了?一直哼哼唧唧。 我抹了一把眼角说 没事,我做噩梦了。”

    “1998年3月18日 ,晴

    今天看到z了,他站在教学楼右前方的大操场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傍晚将坠未坠的斜阳挂在远处的山坳里,正一点点往下沉,余晖落在Z身上,他的侧影仿佛剪影,贴在暮青色的天边。

    又是快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中,我回到老家白云乡的那个小山村。村后头有一座高高的水库坝,我站在坝上,水库很大,水面很宽,还有升腾起的白雾,仿佛烟波浩渺。在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条土黄色的路,从山脚蜿蜒向上,直伸向我看不到的远方。下午的斜阳照着这条山路,莫名的有种凄怆感。我看到Z走在山路上,一点一点消失,直到完全看不见。我又哭了,哭着跪在坝上,嘴里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丢下我走了?

    最近做了许多这样的梦,总是梦见Z远离我。 好了,我知道他的选择了,他从来就没选择过我,不必一再在梦里提醒我。 我这么平凡,这么普通,这么不起眼,甚至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女人,他眼里自然没有我。过去的一点关注,不过是他作为老师的一点怜悯之心而已。这点有限的可怜的怜悯用不了多久就会挥霍干净。”

    “1998年4月3日,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雨是最愁人的。清明雨总是不紧不慢,不急不恼地落着,从晨起落到黄昏,歇一口气,又继续落到后半夜。我梦见朔风中,站在一座坟墓前,坟墓仿佛年久失修,坟上长满了杂草。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知道坟墓里是一个对于我很重要的人,可又不能确切地知道TA是谁。 天空阴沉,寒风凛冽,我衣着单薄,跪在坟前哀哀哭泣着,最后,我拂开墓碑上的灰尘,墓碑上赫然写着:苏眉之墓

    我惊出一声冷汗,醒了过来”
    第十五章

    苏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我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这是一棵少见的好苗子,如果因为这一道坎过不去,后半生的路可能都会改写。我本以为她看到我和张楚在交往,至少会来问问我,哪怕她说出心事,哪怕我要面对最尴尬的一幕,可只要说出来,才能更快速恢复。就像伤口的毒血或者脓疮,挤出来了,伤口才能愈合。 我跟张楚交往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苏眉不要沉溺其中,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成年的人世界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不必着急长大,不必急着体验爱情。 可是我却没料到,有一种人,她们的刺不是朝外生长,她们遇到伤害不是向外发泄,她们的刺是朝内生长,遇到伤害的时候,首先刺伤的是自己。

    张老师最近已经不念苏眉的周记了,但每次批改她的作文就摇头叹气。几个老师轮番找苏眉谈话,苏眉只是淡淡地答应着,也不说任何原因,谈话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她大概率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上周日晚,我趁着张老师还没到学校,就去他办公桌上翻了他们班课代表刚收上来的周记,找到苏眉的带回办公室。

    “ 彤彤的春天

    从来没有哪个春天像今年的春天这样惹人厌烦,春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舅舅家的邻居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今天才知道这名叫彤彤的女孩并不是这家亲生的,而是男主人弟弟的孩子。彤彤的爸妈离婚了,他俩谁也不要彤彤。彤彤无处可去,就被丢在了大伯家。 过去我以为这个我称之为婶婶的女人只是重男轻女,却不料彤彤有这样悲惨的身世。 彤彤比我们小了好几岁,家里只有大哥哥对她最好,二哥常欺负她,每次和二哥发生冲突,彤彤的大娘就会骂彤彤。彤彤只能来找我和表妹玩。

    彤彤说她不喜欢春天,四年前,妈妈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春雨连绵。妈妈背着一个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彤彤跟在后头一边哭一边追,春雨把路面浇得泥泞不堪,她一跤滑倒在地,挣扎了半天也起不来,泥巴仿佛吸盘似的把她吸在地上。她哭着喊妈妈。妈妈回头看了她一眼,抹了一把眼泪,还是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彤彤坐在泥地里哭了很久,还是我舅妈听到声音跑出来把她抱回了她大娘家。她大娘说在后堂捡豆子,没听到彤彤哭。

    我问彤彤,你还记得你父母长什么样吗? 彤彤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再说,我干嘛要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他们又不要我了。’

    又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我越来越不理解那些为人父母的,不想养孩子干嘛要生。即使养条狗,也不能说抛弃就抛弃了吧。”

    底下是张老师的批复:彤彤的遭遇让人痛心,只是人生有很多不得已,彤彤的父母可能遇上了他们的“不得已”。请你转告彤彤,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自己。被自己抛弃的人才是最可悲的。

    “清明

    清明是祭奠故去的亲人,寄托哀思的节日。外婆带着我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在荒山的野草堆里找到一座坟。外婆说,坟里头躺着的是我爸爸的乳娘。奶奶生了五个儿子,但她自己没奶,所以给每个孩子都找了乳娘。我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会一些拳脚功夫,会正骨接骨,家里情况还算好。那个年代穷苦人太多了,几箩筐谷子就能换个乳娘。 爸爸的乳娘我还有些印象,爸爸让我们叫她奶婆婆。奶婆婆一家就住在外婆家旁边,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妈妈和爸爸从小相识。奶婆婆对爸爸妈妈,对我们都很好。那时候我约莫五六岁,妈妈回娘家都会捎带点啥给奶婆婆。奶婆婆的老伴儿早就去世了,她拉扯着几个儿女,过得很是凄苦。后来儿子们成了家,女儿们也出嫁了,奶婆婆就一个人住在外婆家旁边的竹林里,一间小小的茅棚就是她的栖身之所。记忆中的奶婆婆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无数补丁的偏襟蓝褂,头上永远扎着一条油腻的脏兮兮的毛巾。她的脸仿佛永远都洗不干净似的,脸上的褶子也是黑的。一双变形的手骨节粗大地支楞着,黑褐色的宛如树皮似的皮肤上爬满了蚯蚓似的血管。 奶婆婆晚年孤苦,亲儿子亲孙子看顾她的时光反而不如养儿和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奶婆婆最疼的就是我哥,每次哥哥去外婆家,都是见过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之后马上就去奶婆婆家,帮奶婆婆挑水劈柴。奶婆婆就咧着快掉光牙的嘴靠在门框上笑着。 奶婆婆每年都会种很多姜,然后用她特制的秘方收起来,再拿出来给我们吃的时候,姜是酸甜酸甜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姜。

    大约我六七岁的时候,奶婆婆去世了。她头顶长了个很大疮,没钱治,就这么一直烂着。难怪她一直包着头巾,头巾永远污渍斑斑。最终,她死于伤口感染。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还没什么反应,大约是年纪太小,而且那时候的我身边还没有亲人去世。 哥哥听到消息后靠在门边啜泣,妈妈对哥哥说,明天我就带你去送送奶婆婆。

    外婆把祭品摆在这座荒坟前,不外乎就是一些饼干,一块白森森的肉,一条煎得半熟的鱼。接着外婆一边烧纸放鞭炮,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荒坟旁边是一蓬映山红。乡下人说颜色偏白的映山红是鬼吃过的,奶婆婆坟旁边的映山红颜色就偏白,也许她是太饿了,只能吃映山红吧。

    有没有人见过埋着自己的坟墓呢?我见过,在梦里。也是这样一座荒坟,只是在荒凉的旷野,身边连一株泛白的映山红都没有。墓碑上赫然写着:苏眉之墓。“

    这是最新的一篇,张老师还没来得及批改。

    我悚然一惊,竟不知这姑娘已受伤如此之深。
    考研的进程也不是那么顺利。我写信给师兄要了一些资料。师兄很给力,很快给我寄了过来。桌上堆着一大叠的书籍资料,我跟张楚说最近尽量少见面,我要抽出更多的时间看书了。张楚很不高兴,但奈何我们有言在先。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地道,于是写信让师兄去香港的时候帮我带一套国外的护肤品,等暑期的时候我再去一趟G市,亲自拿回来送给张楚。

    1998年雨水分外多,到了端午前后,龙舟水季节到来的时候雨水尤其多。周末回家的路被水淹了,我双脚支地,撑着摩托车望着前头被水覆没的路很伤脑筋。只能走另外一条路了,那条路远了一倍,但是因为主要是沿着山脉而非河流,所以被切断的可能性比较小。那条路是必经王家村的,是苏眉回舅舅家的路。这个点,她应该到家了吧?

    骑行了两公里,到了一处山坳。这里住着我班里一位叫黄海平的学生,是个瘦小的男生,学习刻苦,成绩尚可。家访的时候去过他家,家里只有寡母带着他和妹妹,家里境况比较差。我下意识地朝路边往他家方向的一口水塘边看了一眼,有个穿白色衬衣的身影蹲在水塘边,听到我的摩托车声音,这个身影回头望了一眼。是苏眉! 她怎么还在这里?她一眼看到我,也好像慌了,猛然把头扭回去,一个不稳,摇晃着栽下去! 我大惊失色,立刻刹车熄火,连支架都来不及踢下来,丢下车就跑过去。苏眉在水里扑腾着,想喊喊不出来。我不知水有多深,也多亏她这一滑并没滑出太远。岸边一堆柴火,应该是黄海平妈妈拾掇好,还没来得及抱回家的。我抽出一根棍子冲过去,递给苏眉。苏眉扑腾着抓住了,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一脸的惊魂未定。我把她拉回岸边,拽上来。 我惊怒交加,顾不得她被水呛得说不出话,劈头盖脸骂过去:你这是要干嘛?!学校强调多少遍,不准在水边待着,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这一个学期以来,你把我们的话全当耳旁风了是吗?

    苏眉浑身湿淋淋,本来跌入水塘已经是吓去半条命,如今被我一顿骂,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她就这么瑟缩地惊惧地站在路边,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我知道自己吓着她了,赶紧返回车子旁边,从储物箱里拿出雨衣给她披起来,再把她的头发拧了拧,地上就又多了一滩水。她愣愣地让我折腾着,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哭得仿佛要断了气一般,身体在瑟瑟发抖。 我后悔得不行,后悔自己对她这么凶。其实错的是我,如果不是我选了这条路,如果她不是因为看到我一下慌了神没平衡好身体,又怎么会掉进水里呢? 都是我的错,可我却借题发挥,狠狠训了她一顿。 我轻轻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吓着了是吧?老师也是担心你,我不该这么凶你。告诉老师,有没有伤到哪里?

    苏眉哭得肠断气噎,从来没哪个女孩在我面前哭成这副模样,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那种悲伤。她哭得浑身颤抖,完全根本停不下来。我干脆不说话了,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想,她大概要把这大半年来的积郁一次性全哭出来吧。这样也好。苏眉哭了多久,我不知道,只感觉站着的腿开始发麻。她搂在我腰间的手慢慢松开了。再一看原本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现在成什么样了呢?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糊了一脸的头发和眼泪,还有水,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被我胸前的纽扣压出了两个圆圆的印记,因为哭的时候爱咬嘴唇,连嘴唇也是红红的,有点微肿。我前胸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还粘着两根乌黑的长发。

    她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裙子全都湿透了,裹在身上湿哒哒地滴着水,披着雨衣又捂出一身汗,实在是狼狈得很。我扫了一眼她白色衬衣湿透之后印出贴身小背心的轮廓,以及轮廓里起伏的线条。。。马上转过头往车边走去,一边跟她说:你好好的在水塘边干什么呢?最近雨水特别多,水塘边多不安全你不知道? 苏眉咬着嘴唇不说话。我叹了口气,我最怕的就是她咬着唇,偏偏还不能说。 我把摩托车扶起来,检查了一下没啥问题,一脚跨上去后对苏眉说:快上来,我带你回家。

    苏眉迈开腿走了两步差点摔倒,她的裙子因为湿透了紧紧裹着腿,差点把她绊倒。我用眼神示意她自己处理一下。她卷起一部分裙裾拧了拧,再打开裙子就没那么贴了。她依然瑟瑟抖着,慢慢爬上车后座,因为穿着裙子很不方便,我让她侧坐着。她小心翼翼拉着我的衣服,不敢抱着我。我只能骑得很慢,一边担心快了会把她甩下去,一边又担心骑太慢了时间太久,她一直穿着湿透的衣服,会不会着凉生病,真是十分纠结。骑到一个拐弯处,即使速度不快,她还是因为惯性往一边倒,她一紧张整个人扑在我背上,因为害怕,小小的手环住我半个身体。 我赶紧停下来,看她有没有什么问题。车一停,她马上跳下来跟我说对不起。她说:赵老师,我自己走回去吧,这里离我舅舅家也不远了。 我想了想 说也好,那你回家第一时间洗个热水澡,换衣服。 另外,周日下午你早点来学校,我有点事找你聊聊。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我加了油门绝尘而去。
    篇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许多事,一旦走过,就无法回头了。我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苏眉。我刚从外县转学到苏眉班里。课后班主任把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叫到教室走廊里。班主任对我说杨霄儿,这是苏眉,你俩下周搬去我家住吧,我家那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转头对苏眉说,这是杨霄儿,刚转学过来,她身体不太好,平时你多照顾照顾她。 我细细打量这个比我矮了小半头的女生,头发浓密,皮肤白皙得简直有点透明,眼神淡漠中透着点冷,我想,会不会是个不好相处的主?
    我礼貌地跟班主任谢过,苏眉低头嗯了一声,就进去了。我开始留心这个女生。她上课都是极认真,全程一字不落地听着,虽然很少说话,但是明显感觉她在心里跟老师们交流。 可一下课,除了上厕所或者补笔记,她就趴在课桌上睡觉,仿佛一节课下来,她所有的电能都耗尽了,需要靠着几分钟充点电。

    午饭时分,我凑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走了。我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还是跟上去了。 我一直喋喋不休地套着近乎,她很少搭话。她说的越少,我就越感觉尴尬,为了缓解尴尬,我就只能不停地说。 最后,她问了一句,你身体有什么问题? 我愣了一下说,我,我,心脏有点小问题。 她瞥了我一眼说,心脏的问题不可能是小问题,平时需要我注意什么? 我又愣住了,我也不知道她 应该注意什么,病是在我身上的啊。
    第十六章

    这周五下午,表妹要去唐凤儿家。唐凤儿家在一个叫大坳的地方,山高路远,风景宜人。当然,乡下的孩子不缺那点风景。唐凤儿家后边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山里多的是山珍野味,这个季节的杨梅该下来了。秋芸要去唐凤儿家摘杨梅。她本来撺掇我一起去,我对杨梅没什么兴趣,于是独自回家,话说回来,这大半年了,我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段时间雨水非常多,有几段路已经被雨水搅合得稀烂,我挑挑拣拣地走着,脑子里还想着最近正在看的《红楼梦》。已经看到海棠诗社的一段了,林黛玉实在是大观园的诗中鬼才,她的《咏白海棠》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好一个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一个偷,一个借,全诗一下就灵动起来了。 想着林黛玉,不知怎地又转到赵鑫身上,我使劲甩头,命令自己不准去想。这半学期以来,我的确沉默了,是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事,所以也是懒懒的。课堂上虽然依然认真听着,但偶尔也开始走神,也越来越少回应老师的提问了。校长、班主任、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找我聊过。 我只说嗓子有点问题,不想说话。这学期我也推掉了所有文艺活动,尽量避免和赵鑫打照面。 我感觉这个春天带走了我过往的生命力,起初的时候我也曾努力想要抓住,可是这以往鲜活的生命力在我掌中犹如细沙在握,捏的越紧,漏得越快。我索性放开了,不再挣扎。

    好了,不去想了。转过一道又一道山坡,到了一个山坳处。从这头望过去,隔着一片水塘,山坳的另外一头腾起烟雾,那是雨后青山里的水汽。青山在白雾里忽隐忽现,不知名的花也掩映其中。我不觉看呆了,不小心松开一直握在手上的伞柄,伞掉入泥淖里。我捡起来,泥水顺着伞面肆意横流。我捏着伞柄走到水塘边,小心翼翼地蹲在两块有些湿滑的石块上清洗雨伞上的泥渍。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朝身后望一眼,是赵鑫!我脑子一懵,赵鑫怎么会在这里?回他家的路不是这条啊。 我不知道该站起来立刻走还是继续呆着,脚底下突然一滑,我尖叫一声栽进水塘里。

    我丝毫不会游泳,不仅不会,而且因为小学一年级掉进过学校旁边的井里,之后就特别惧水,水只要漫过胸口就慌得不行。一滑入水里,水立刻漫灌头顶,从耳朵眼睛嘴巴鼻子里一齐钻进来,我努力地却毫无章法地向上扑腾。脑子里唯一的意识是:赵鑫,救命。 想喊的时候,水大口大口地从嘴里灌进来。赵鑫喊着我的名字飞奔过来,他对我喊:苏眉,你拽着这根棍子,不要动,我拉你上来。我的手碰到棍子,立刻死死抓住,犹如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正是救命稻草啊。赵鑫拖着棍子把我拉向岸边,然后两手拽住我的手,我感觉自己仿佛是腾空从水里飞起。终于感觉双脚落了地,我惊魂未定,身子如筛糠般地抖着。

    赵鑫劈头盖脸凶了我一顿,我只是抖个不停,耳朵里好多水,嗡嗡直响,胃里翻腾作呕,却又呕不出什么。赵鑫看我抖得厉害,以为我冷,于是从车座后边的小行李箱里拿出雨衣裹在我身上。雨衣落在身上的一瞬间,我仿佛才找回了丢失的三魂七魄,委屈的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不知哪来的委屈,这委屈如决堤的河水奔腾而下,汹涌而至,我挡不住,憋不住,藏不住。我哭的昏天黑地,我想对赵鑫说: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我想对赵鑫说:半年了,你对我不闻不问。 我想对赵鑫说:曾经的你,就如我生命中的太阳,光芒万丈,也温暖明媚,可如今呢?如今我沉入黑漆漆的如墨一般的夜,冰冷,寂静,恐怖,如沉入水底时的感觉。 我想对赵鑫说: 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思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你岂会不懂?你只是假装不懂吧? 你把心关起来了,我也只能把心关起来。在你眼里,我是个黄毛丫头,什么也不是,我既不美,也不懂得如何讨你的欢心,我就只能躲得远远的。看你对着别人笑,看你和她出双入对。 我躲远点还不行吗? 可你为什么又要出现?你一出现我就方寸大乱。我想对赵鑫说:你们都告诉我好好学习,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以后考个好大学,可是,没有你的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即使考上大学又怎样? 我想对赵鑫说:我喜欢着你,你也对我好的时候,我是开心的,努力的。而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你的时候,我就如同春天萎谢的花,再没了生命力。。。。。。

    我在脑中狂风暴雨般咆哮着,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哭。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扑在了赵鑫怀里。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退后两步,慢慢止了眼泪。 赵鑫骑上车,拍拍后座说:上来,我送你回去,再不回家换衣服,你会着凉的。

    快到舅舅家附近的拐弯处,我差点被甩下车,下意识抱住了赵鑫,这次,我真切感受到他坚硬的腰腹,和隔着衣服都能感觉有些发烫的肌肤,我的脸刷一下又红了,赶紧松手。 他停下车,我立刻跳下车要求自己走回家。他走之前让我周日早点去学校找他。我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们要说的我都懂,我也会努力做,目前的沉寂可不就是往你们想要的好学生方向转么?
    还未及再和赵鑫见面,他就出事了。
    第十七章

    周日上午又是一场大暴雨。吃过中饭,我趁着雨刚歇住就出发去学校。如果不谈1998年的雨水,往年的我还是比较喜欢雨的。春天的雨轻轻柔柔,润物无声。夏天的雨干脆利落,消暑泽天。秋天的雨略有凄凉,但意境是美的,一场秋雨仿佛是绘画师,山河渐染斑斓之色。冬天的雨虽然阴冷缠绵,但比起干燥寒冷,我更喜欢湿润的空气。 可今年的雨,从春天到夏天,仿佛播成了连续剧,有时候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下,有时候下五天休息一两天,好像上班族。从今春起,就听到舅舅叹息,今年的收成大概会成大问题。

    我踏着泥泞艰难地行走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天空依然层云密布,随时可能会来一场瓢泼大雨。赵鑫会跟我说什么?让我设想一下吧,不外乎是: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对自己负责。 除了学习,其他的都不是你目前要考虑的。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你这大半年到底是在干什么呢?学习状态变化这么大,你让很多老师都很担忧。

    来来去去就是这些。可赵鑫啊赵鑫,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我也想回到去年之前的那个我,满心满眼除了你就是学 了学习也就只有你的我。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去找赵鑫,突然听到宿舍外人声鼎沸,有人大叫大嚷喊着车子怎么还没来,有人高声呼喝让一下让一下,接着就是车子的声音。我走出宿舍门从走廊阳台朝楼下看去,只看到一辆面包车绝尘而去,旁边围着一大群人,有周边的居民,有校长和几个老师,还有一些学生。我走下楼问刚从人群里出来的繆刚出什么事了。缪刚是个脸蛋圆圆的小胖子,他坐我前面一桌。他说:赵老师被送到医院去了,刚才的车子就是接他去的。我慌得手一抖,怀里抱着的书差点全掉进泥地里。我哆哆嗦嗦了一会儿才理清思绪,问缪刚到底怎么回事。缪刚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在进校门的时候遇到一群人抬着赵鑫,问了旁边人才知道,赵鑫为了救一个小学生差点被河水冲走,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我当场呆立,惊恐,忧心,还有许多许多说不清楚的情绪。恐惧攫住我的心,赵鑫。。。赵鑫。。。赵鑫会不会死?

    我不知怎么就回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呆了半晌,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医院看看他。镇子很小,学校离医院也大约500米左右,天空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没完没了的雨,我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院墙门口,我犹豫了,不敢进门。有个医生走出来,看我撑着伞立在雨地里,就问我:女崽,你找哪个? 我赶紧问赵老师怎么样了。 医生说,你是赵老师的学生是吧? 赵老师刚被转院去了县中心医院,我们这里设备太简陋了,必须转院。 转院?我差点失声叫出来。 医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生命危险应该没有,但是赵老师呛水了,水里有泥沙,担心会肺部感染,所以要送去中心医院。 我哦了一声,说声谢谢转身就回学校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心神不宁,屡屡走神。班主任忍无可忍,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狠狠凶了一顿。我就只红了脸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知道自己该骂。熬到周五下午,我跟表妹说我要去一趟县城找堂哥一趟。
    坐车到了县城车站,再走路十分钟到了中心医院。医院大门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各种小店,有卖生活用品的,有卖水果鲜花的,还有很多卖花圈寿衣什么的,真是奇怪,卖花圈寿衣的这么急吼吼等着医院抬出尸体吗? 看到这样的店,我心里是极不舒服的,赵鑫肯定没事的, 我对自己说。 进了医院大门我就懵了,这么大的医院,赵鑫到底在哪里,我要上哪里找他。还有,我来这里干嘛呢?我愣愣站在原地,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大部分都是面部黢黑,灰头土脸的农村人,他们有的背着装有棉被的蛇皮袋急匆匆走进医院,有的一脸愁苦抓着空空的破布袋子走出医院。没人看的见我。说是中心医院,但是很多地方也是残破不堪,门诊大楼前面一块空地横七竖八地种了几排女贞树,把一块空地分割成好几块空间和几条路,仿佛迷宫似的。我想医院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来这里看病的人,有几个有心思去走迷宫般的路?不都是怎么近怎么走吗?于是,你能看见1998年的夏天,县中心医院门诊大楼前种了草皮的空地被踏出了一条一条泥泞的道路,女贞树绿化带也被辟出了几个豁口,难看得很。学校的女贞树长得很好,那都是赵鑫种的,也是他隔三差五去修剪,平平整整,郁郁葱葱。

    进了门诊楼,找了个穿白色护士服的姐姐问了,她告诉我住院的人在后面大楼里。我穿过门诊楼,到了住院楼前。住院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就三层高,楼外面还有剥落的绿色和白色的墙皮,比A市N镇的住院楼差远了。我在门口待了一会儿,正发愁找不到可以问的人,突然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手里拎着几个饭盒,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走路的时候头发一甩一甩的。是赵鑫的女朋友张楚。我赶紧转过身背对着她。其实我想多了,张楚根本就没往我这个方向看,准确地说,她哪都没看,她高高地昂着漂亮的脖颈,直直地朝楼梯口走去。 我远远地跟着她上了二楼,看她右拐进了一个病房。我左拐进入走廊另一头,靠墙站着,盯着张楚进去的病房门。 过了很久很久,天黑了。张楚还没出来,我站着腿发麻,脚趾头很痛,于是蹲下来。期间有几个人拎着热水壶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几眼,没人搭理我。我就这么等着,等得心里慌慌的,天都黑了,我还要等多久呢?我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着,但同时又急切地非见赵鑫不可。我为什么要见他?我不知道,只知道非见不可。

    终于,张楚袅袅娜娜地从病房里出来,还拎着刚才的几个饭盒,饭盒显然空了。等她从楼梯走下去,我才站起来,朝那个病房走去。我悄悄摸到门口,门半掩着,从门缝里,我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赵鑫。我的心一下揪起来,仿佛被一只手抓了一把。 这病房有三张病床,但另外两张床空着,病人可能刚出院,其中一张空床边的柜子门大开着,还有许多纸张散落在门边的地上,一块破成筛子状的毛巾也污渍斑斑地躺在地上。 赵鑫斜靠在床头,正在看书。病房的灯吊得很高,灯泡也不亮,仿佛就是为了不给人看清楚什么似的。这样的亮光下怎么看书呢? 赵鑫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似乎瘦了一些,脸颊像刀削似的,嘴唇紧抿,显得更严肃。我趴在门框一侧,心里乱糟糟的,猛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找谁? 我一扭头,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我心里一慌,拔腿便跑。跑到楼下,一路狂奔着穿过门诊大厅冲向门口,一路惊的好几个人盯着我看。我顾不得许多,直接冲出医院大门才敢停下来。

    夜色茫茫,街灯稀疏地散落着,昏暗的灯光无精打采地洒落在路面上,人们都回家了,街面除了垃圾,就只剩几个晚归的疲惫身影了。我无处可去。医院旁边的小商铺还没关门,卖花圈寿衣等祭奠品的小店在黑夜里显得尤其突兀和恐怖,仿佛狞笑着要吞噬掉从医院出来的人。
    第十八章
    入院快一周了,其实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校长和镇长一直叮嘱着不让出院,一定要彻底康复才让回学校。

    想起那惊魂一刻,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现在想想,所谓的英雄,大概也不是不害怕吧,只是在某些情形下,生而为人的本能选择。那天暴雨之后的河水暴涨,因为惦记着约了苏梅,所以我提前出门了,正好遇见那个孩子滑倒在河里。在那一刻,我顾不得许多,河水湍急,岸边也没有可救援的工具,只能跳入河中。孩子被我抓住了,但要推上去就非常不容易。河水深且急,我的脚漂浮着没有着力点。好不容易抓住岸边的柳枝,我一手死死拽着柳枝,一手紧紧拽着孩子,因为水流的缘故,孩子显得特别重。我尽全力把孩子往岸上送,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把孩子拖了上去。我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拽着柳枝爬上去,其中一个村民也朝我伸手。突然柳枝连根带枝被我拽松动了,原来连日暴雨,河边的泥土早就吸饱了水松软了。柳枝一松动,立刻脱离了岸边,我连人带树枝一起被河水冲出老远。这一突然的变故令我猝不及防,河水猛灌入我口里鼻子里,眼睛里。岸边的人惊呼起来。我被水呛得看不见听不清,挣扎了几次,终于慢慢失去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镇卫生院了,屋外雷声雨声不绝于耳,屋内也是乱哄哄一片。我半醒间听到卫生所院长,也是我学生孙娟的父亲说:转院吧,虽然说赵老师人是醒了,但是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一定是呛了不少泥沙,最好去县医院,住院观察一下,以免肺部感染。

    然后我就被送到县医院,一系列检查,治疗。幸亏呛入的泥沙不多,医生说应该不需要洗胃。只是入院的第二天发现肺部有轻微感染,于是静脉输液抗感染,口服抗生素。张楚一直忙前忙后,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连续三天输液后,情况明显好转,医院让我再住三天,直到肺部CT完全没有问题再出院。我让张楚回去上班,她坚决不走,她说她家就在县城,每晚回家很方便,早上一起床就给我带早餐,上午陪我待着,半晌午回家拿饭菜,下午又在医院陪着我,晚饭也是她妈妈做好,她回家拿一趟,每天都要待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张楚虽然谈不上温柔贤淑,照顾人也不算强项,但她对我好,整个病房的人都看在眼里。隔壁床的哥们儿直叹我艳福不浅。

    周五晚上,张楚刚走,我拿出考研的资料翻看起来。突然听到门外刘医生的声音:你找谁? 接着就是脚步噔噔噔下楼的声音。刘医生一边回头看着,一边推开门进来。每晚睡前他都会来查看一眼,问问我的情况。刘俊是张楚的表哥,对我也格外关照。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刚门口有个小姑娘朝你房间里张望,大约是在找人。我心里没来由地一惊,小姑娘?我问刘俊那小姑娘长什么样,他说大眼睛,小圆脸,额头靠近眉心的位置有一颗痣。他笑着说:我一开腔把这小姑娘吓一跳,她一转头脑门正对着我的鼻子,这颗痣倒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我笑一笑说:应该不是。

    刘俊只问了几句当天的情况便出了门,我麻利地换上自己的衣服快步出门。我在医院楼下找了一圈,没见着人,赶紧出医院大门,果然不出所料,苏眉背着书包的瘦小的身影正在医院大门不远处的路灯下,她呆呆立着,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无人可等地凄惶着。我走过去叫她:苏眉。
    她一转头,我看见她的满眼泪水,额头上的痣清清楚楚。看见我,她慌忙擦干眼泪,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找到她。她慌慌地,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看着她,开口说到:我没事,全好了,本来也没什么事,就前几天肺部有点发炎,就留院了。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我,听我说着。 末了我问她吃饭没有,她本能地摇摇头,却马上又点点头。 我看了一眼冷清的街道,对她说:跟我来。

    我带着她七弯八拐,到了县城夜宵一条街。这个地方离医院不算远,穿过悦湖公园就是了,但如果不熟悉地形的话,就得拐很大一个弯。 我带她到一家店里坐下,点了两个菜,一份炒粉,一瓶豆奶,推到她跟前说:都是你的,慢慢吃。 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吃东西的时候我就问她一些学校的情况,我住院的几天,都是她班上的罗老师帮我顶着英语课。科学课是校长顶了,改上政治课。

    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我问她晚上住哪儿,她愣住了,估计压根儿没考虑这个问题。我忍不住失笑,带着她到医院对面一家比较干净的宾馆要了个房间,把她送上楼进了房间,查看了房间各种设施都没问题之后,我站在门边跟她告别。我对她说:明天上午你起来之后记得来医院找我一趟,宾馆这边不用管,明天我来帮你把房间退了。以后不准独自一个人到处跑了。

    她的脸又红了,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我立刻闭嘴,拍拍她的头说:我走了,你现在就把门关上反锁,除非听到火警铃声,否则都不要开门。 我退出房门,她靠在门边看着我,慢慢把门阖上,听到里头嗒的一声上了保险我才转身离开。
    第十九章
    赵鑫的脚步越来越远,已经轻不可闻了。我跑到窗前,拉开窗帘,等着他的身影出现,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里,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虽然经常一个人往返老家和A市之间,但一个人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还是第一次。洗漱完毕后我有点害怕,过了困劲儿也就睡不着了。我从书包里拿出纸笔,给赵鑫写了 。写完信夜已经很深了,具体几点我也不清楚,反正窗外街边的路灯已经熄灭了挺长时间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我快速起床洗漱,把房间简单整理一下,把信塞进书包就出门下楼。宾馆旁边就是一间早餐铺子,我买了一份稀饭,两个肉包子,一份米粉,再往隔壁水果店买了几斤香蕉和苹果,昨天心里头乱糟糟的,啥也想不到。我带着这些东西进了住院大楼,上二楼进了赵鑫的病房,房门虚掩,房间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应该是清洁工刚刚消过毒。赵鑫还在床上躺着,床头的书胡乱地堆放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把书整理好叠放在一起,再把带来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水果放进柜子里。

    做完这些,赵鑫仍然没醒。我就着窗外的光线端详着这张熟悉的脸。他的脸型长方,棱角分明的下巴颏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鼻子不算高挺但也不难看,嘴唇的形状很好看,仿佛两片柔嫩的叶子,不厚不薄。睫毛纤长,眉毛如墨画刀裁。我呆立着看了一会儿,直听到外头走廊里清洁工收拾垃圾的声音,我才醒过神,赶紧掏出昨晚写的信,轻悄悄地塞进他的书里,转身悄摸着出门了。

    朝阳升起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回家的车。暴雨施虐了这么长时间,太阳终于肯露个脸了。然而这一大早阳光发白不说,天空大部分区域仍然被乌云霸占着,看来随时又会有暴雨。新闻已经连续多天报道长江流域的暴雨洪涝灾害了,这注定是个难忘的夏季了。

    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赵鑫会走出医院大门,他仿佛就是出门来找我的。我昨晚一直没问他,一来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二来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真相,我更希望他和我之间有说不清楚的心电感应。真实情况也许是他看到我了,也许是那个医生告诉他了,可无论是哪种都不是我想要的。真相往往是冷酷的糟糕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事事纠结真相呢?赵鑫曾说过我爱做梦,是个活在梦里的理想主义者。

    班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泥泞道路上,因为暴雨持续的时间太长,整条路已经烂的不忍目睹了。原本以砂石为主的路段,细砂已经被洪水冲到路旁的沟渠或者田地里,路面留下狰狞的大块石头和大大小小的坑洞。班车驶过时要极其小心,要不然就会听到咣咚一声,接着就是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些路段原来是黄泥路,现在成了烂泥坪,地势稍微高点的地方,路面被来来往往的车犁成一道一道深深的车辙,翻起的泥浪足有半米高,车子不能从原来的车辙里走,而必须从翻起的泥浪上碾过,否则一旦陷入泥浪,黄泥就能把车子底盘牢牢地吸住。 地势低的黄泥地,如今则成了黄泥汤了,远远看着黄色的泥汤平静的如同一块打磨精致的铜镜,但你根本不知道有多深,只有经验老到的司机才敢面不改色地找到合适的位置开过去。路两旁用于灌溉农田的沟渠,早就被水冲毁了,暴雨一来,洪水就肆意蔓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两旁的农田大部分都浸在久久不能退去的汪洋泽国里,水稻的根茎被水泡软了,站立不住,纷纷倒伏在水里。田埂上扛着撅头走来走去的庄稼汉们眉头紧锁,一脸愁苦。水还能往哪里引?大河里的水来不及逃窜的全都倒灌回农田了。 我们同学之间常开玩笑说,大不了回家修理地球呗,人类一直以为自己在征服世界修理地球,殊不知大自然随时随地都能把人类收拾得服服帖帖。
    班车走得极慢,而且摇晃得厉害,我索性放松身体,任由车把我摇成一团浆糊。给赵鑫的信里,我写尽了自己想说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懂,其实不需要写,我也相信他心里早就明镜似的。我和赵鑫之间,常常有外人看不懂的眼神交流,有时候一个眼神,他什么都没说,可我什么都懂了。有时候我假装看不到或者没看懂,不为别的,只为他再多一些眼神。他眼里常有的词是“关注”“理解”“鼓励”“骄傲”以及“你还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还小”,多小算小?多大算大?小如果单纯是指年龄,那所有人都曾经小过,所有人也都会“长大”。可是,“小”何尝只是年龄?
    第二十章

    昨晚看书看到很晚,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快七点了,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好几份早餐,书也收拾整齐了,我以为张楚今天提前来了,于是起床洗漱。下床时不小心把最上面的考研英语碰翻在地,从书里滑出几张纸折叠成的信笺。我拾起来打开,苏眉的字迹映入眼帘。
    星光下的紫罗兰

    引子:紫罗兰颔首不语,星空却听懂了所有。

    起初不知风从何处起,吹来一颗怯懦的小小的紫罗兰种子。几滴雨露,一抔泥土,数缕阳光,就足够她幻想一个辽阔未来。从顶破泥土的那一刻起,清风是爱,雨露是爱,日月是爱,星辰也是爱。成长从来不是无忧无虑的,至少对于她是这样。长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她就体验到成长的艰难,有等不到的甘露,盼不来的暖阳,穿不透的黑夜,熬不完的风霜。

    生命里来来去去有很多园丁,他们施肥锄草,松土灌溉,成长尽管艰难,紫罗兰仍顽强地蔓延生长,不为别的,只为成长本身。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园丁。园丁其实也没那么特殊,他也许只是比别的园丁多了一些热情,多了一些付出。紫罗兰悄悄欢喜着。她守望每个他出现的清晨,熬过每个送走他的黑夜。这位园丁有什么特殊之处,她说不出,只觉得有他在的每一刻都如沐春风,时时有阳光滋养,亦有春雨灌溉。

    紫罗兰努力生长,为他,更为自己,还为这不可辜负的春天。你可曾仰望过星空?那浩瀚无垠的银河,深紫色如丝绒般的天幕缀满钻石般闪耀的繁星,每一颗都仿佛园丁墨宝石般的眼睛。星空下的紫罗兰徜徉其间,枝叶上的露珠如地上的繁星,她躺在星空里,梦见了自己的春天。紫罗兰的花没有玫瑰娇艳,没有丁香浓郁,没有芙蓉清雅,没有牡丹高贵,她小小的紫色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花园的一角,是那样地不起眼。那么不起眼的她,只有一个听起来不崇高不伟大的理想,她只是想每天都能看见这位园丁,沐浴在他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里。这样一个理想听起来甚至算不得理想,这样的理想听起来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是,紫罗兰只有这样一个理想,她长不成参天大树,她也无法艳冠群芳勇夺花魁,如果没有那些高尚的理想,她是不是就不配开花了,不配存在了吗?当然,她也愿意为她的园丁做任何事,只要可以,让她舍命都毫不迟疑。可是,园丁需要吗?他似乎不需要。

    园丁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他不再来了。紫罗兰快速萎败,萎靡的卷皱的花瓣摇摇欲坠,终于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里凋落了。

    花开过。 花落了。。。
    我呆坐在床沿,直到听到张楚敲门的声音,我赶紧把几张信笺夹在最底下的专业书里。 张楚走进来,手里拎着早餐,她诧异地看着床头的早餐,看了看我。我有些慌乱,站起来往洗手间走,一边走一边说:哦,早上我醒得很早,感觉身体很轻松,就想着出门溜达溜达,顺便就把早餐带回来了,我一时忘记了你会带早餐过来。。。。。。大概是太长时间没出门了吧,一兴奋啥都忘了。 张楚也没多想,只笑着说我糊涂。她拉开柜门打算把带来的水果放进去,却惊呼一声,你怎么水果也买上了?我一惊,难道也是苏眉买来的?我支支吾吾,借着刷牙的功夫不置可否。张楚娇嗔说道,你一定是跟我见外了,我每天给你带点水果早餐,还不是应该的吗?就因为你给我钱我没收吗?

    住院一周,我也该出院了,下周一得返校上课。

    周日出院回家,周一早上回学校,被我救上来的小姑娘一家特地到学校再次当面感谢,其实我住院期间他们也来过两次,农村人的淳朴令他们对“救命恩人”这四个字奉若神明。说真的,我其实有点无奈,甚至多少觉得有点被打扰过度,当然,我并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情绪,只是不断强调在那种情形下,谁见到都会去救,另外家长以后多注意孩子的安全,其他的就不必再挂怀了。离校一周,许多工作都被耽搁了,幸亏有罗老师帮忙,一班的英语教学进度没有被耽误。

    上午第三节课是英语课,上课铃声一响,我就进了教室,几个平素和我关系不错的学生立刻大喊起来:赵老师回来了!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掌声,那一刻我眼眶竟有点湿润,我看到好几个女生也都悄悄抹了把眼角。教育,永远不只是分数,考学,各项知识点,还有人间冷暖,还有爱与被爱。 自那节课开始,我发现课堂氛围在悄然变化,二班的英语成绩也开始突飞猛进。

    回校之后,我一直在犹豫纠结着要不要再找苏眉聊聊。自那封信之后,苏眉就再也不肯和我正面对视了,我连搜索她视线的机会都找不到了。她就像那星光下的紫罗兰一般,沉默了。虽然她依然是年级第一名,可老师们都很惋惜,过去那个开朗爱笑多才多艺的苏眉一去不返了。不过纵然惋惜,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追问这背后的原因,可能大部分人都认为成绩没下降就行了。
    第二十一章

    1998年的夏天,滔天的洪水肆虐。新闻里每天播放着长江流域洪水泛滥,人民子弟兵誓死抗洪的事迹。我们所在的区域虽然也是长江支流流域,但好在大部分是丘陵山区,植被比较多,河流的水域都不算太宽,所以没有形成特大灾难。被影响的主要还是农作物的收成,且影响也相对有限,所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鑫出院回校之后,我越来越少看到他。一方面是他和其他老师们一样都很忙,另一方面是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再去追随他的声音。我还是不停地做梦,不停在夜里哭醒。白天除了上课写作业,就是看书写日记。我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消瘦。

    暑期我借口舅舅家需要帮忙,破天荒没有去A市看爸爸妈妈。我任由自己沉浸在繁重的劳作里,沉浸在狂暴的太阳底下。劳作结束后,我和表妹写暑期作业,也看电视剧《天龙八部》。我不喜欢看起来呆呆的痴情的段誉,总觉得他的感情太浅,而且他和王语嫣结局幸福。我也不喜欢看起来憨厚却总是傻人有傻福的虚竹,他哪里来的好运,又是奇世绝学又是公主下嫁,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喜欢乔峰和阿朱这一对,准确地说,是他们更打动我。历经了劫难,却天人永隔,这才是乱世里的爱情吧。乔峰太可怜了,从小父母双亡,虽然他的父亲没死,其实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从小吃那么多苦,仿佛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每次打架都是出力流血最多的那个,最后被害得经历丧妻之痛,汉人骂他辽狗,辽国皇帝又非要处死他不可,最终一代英豪命丧雁门关外。他在人世间的三十余年,唯有和阿朱在一起的一段时间体验了一点温情。阿朱死的那一段真是凄惨无比,我死死咬着嘴唇,任眼泪流下,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其实我还很有点同情阿紫,尽管阿紫极其顽劣、自私、刁蛮成性,杀人不眨眼,但是后面她对乔峰的爱也让我特别难过。我一边讨厌她的凶残霸道,蛮横无情,一边又同情她爱而不得。 电视剧最后一集的时候,我意识到萧峰其实爱上阿紫了,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一群人逃难经过雁门关乱石谷的时候,萧峰停在他父亲悲愤之中刻下字迹的石碑前,他对阿紫说:阿紫,你知道吗?这里就是我爹抱着我娘跳下去的地方。一个男人,一个萧峰这样的硬汉,愿意主动跟阿紫说这事,其实他已经把阿紫当成自己的伴侣了。上一个听他主动介绍这件事的人,是阿朱。此外,萧峰临死前一箭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的两个结拜兄弟都在身边,但他偏偏头一歪,倒在了阿紫肩头。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的选择才说明真正的归宿,不是吗?假如没有这一场混战,阿紫也更温柔贤淑一些,守在萧峰身边,慢慢地,我相信萧峰会有爱上她的一天的。可惜没有如果。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相信这世间有美好的爱情了。 《神雕侠侣》里头,我最心疼的是郭襄,她为杨过奋不顾身跳下山崖,完全是不经大脑的本能动作。最后她目送杨过和小龙女消失的眼神让我特别特别难过,我知道她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潜意识里,我其实把自己当成了郭襄。那一段时间的梦里,都是赵鑫离去后的背影,我在他的身后悲恸万分却哭不出声。我骨子里悲观的性情,也许就在那时候形成了。

    我不再相信有美好的爱情。分离是人的宿命,无论是恋人分手,父母子女离别,还是人与人的生离死别。总之,分离就是每个人的宿命。我和赵鑫就是这样。 很多人说过我极敏感,是的,我应该是属于很敏感的那种女孩。大约是从小寄人篱下,大约看了太多人的眼神,揣摩过太多的心思,我能分辨得出那些假装热情的冷漠,假装慈爱的算计,极力隐藏的不耐烦,维持表面的客气,还有假装不在意的关怀。 张楚出现之前,我能看出来赵鑫看我眼神的时候和别人不一样。最初的时候,他和别的老师一样,看我的眼神多半是赞誉,是欣赏,是鼓励,是爱惜,有时候是嗔怪“怎么又顽皮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神里多了心疼,理解,焦急,等待。也许你不信,你不信我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农村姑娘能看懂这些。当你看了大观园里那一群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就俨然一个小社会的姑娘们就能理解了。有些方面的成熟和年龄关系不大。
    @心澄体净 2021-07-21 09:15:39
    最近学炒,股认识了一个大神,我跟着买的天齐锂业,国民技术吃到了几个涨停,有买的涯友可以关注他微信 dmm6177 他朋友圈每天都会分析大盘策略和个股分享,手里有套的也可以让他帮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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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未雨2012 2021-07-24 09:14:39
    好的,非常感谢,看了推荐的票确实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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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长 2015 2021-07-28 21:2360:58
    这几天都把我跌懵了, 我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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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雨再生 2021-08-01 11:40:10
    感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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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是骗子啊,其他涯友可不要上当啊。人之所以上当,多半是因为贪念。不好意思,本人没有贪念。
    初三新学期刚开学,我们就得到两个爆炸性的新闻。新闻一:一班来了个隔壁镇的插班生,生得很漂亮,个子高挑,长发及腰,五官精致,前凸后翘。 从此后,我们班男生一下课就去卫生间,顺便穿过一班长长的走廊。 新闻二:谢晓芸退学了,据说是怀孕了。 怀孕了?我的天哪,我这例假整了一年了都还没整利索,同龄人中居然有人怀孕! 谢晓芸怀孕,那让她怀孕的人是谁呢?还有,到底怎样才会怀孕呢?这些问题我们都没有答案,也没敢去探索答案,虽然八卦的心实在瘙痒难耐。 这两件事在初三两个班里掀起了滔天暗涌,表面上学校从校长到老师都在给我们紧锣密鼓安排毕业冲刺的日程,暗地里学生们却被这两件事搅得心慌意乱。

    早操时分我看到了一班的王素萍,那个长相漂亮的插班生。她身高大约一米六吧,发育成熟的身体凹凸有致,头发很长,说长发及腰都不够,实际上发尾已经到了屁股下边,她编一根长长的麻花辫,从后脑勺拉到前胸,一直蔓延到小腹的位置。走起路麻花辫一甩一甩,多少男生的心都跟着麻花辫飞了。我细细看了她,她的脸小小的,圆圆的,但是下巴却尖翘,眼睛很大,深深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不停眨动着,卷曲蓬松的刘海随意地搭在额头上,很像港台明星黎瑞茵。除了皮肤有一点黑,脸上绒毛有点多,其他堪称完美。 王素萍仿佛一朵误入绿林中的玫瑰,夺目而芬芳,把其他女生都映衬得灰头土脸,乡里乡气的。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一班的数学老师郭光亮则主动选择了离王素萍最近的地方,名为监督学生做操,实际不过是近距离观察美女罢了。郭光亮颇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大概他自认为自己是长相清秀型的吧,平日也喜欢和高个子的女生们来往。据说他老婆就是他的学生。

    我暗自好笑。笑完心里一动,立刻转头去搜寻赵鑫的身影。他果然占据着他一贯稳居的西北角位置,那个位置学生不容易看到他,但他却能兼顾操场的每个角落。我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撞上了他的眼神,他看着我的眼神依然深邃,略有所思。我扫他一眼立刻扭转脖子低头,我以为他和其他老师一样,都会认真打量这个新来的插班生。
    关于谢晓芸的事,男生知道的仿佛比女生还多,他们神秘兮兮,鬼鬼祟祟,话说一半留一半。他们说谢晓芸上学期就和XXX(一班的一位男生)好上了,两人经常晚自习后出去约会,有几次被人撞见,谢晓芸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至于怎么怀孕的,王巧大嘴巴问起,男生们就贼兮兮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女生不懂” 我们也就红着脸散了,既然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又要红着脸,我也不清楚,只隐隐约约觉得跟两个人抱着亲着滚在一起有关,电视剧里不常是这样么?两个人亲着亲着画面就模糊了,或者抱着躺下了就掉出画面看不到了。

    为了谢晓芸的退学,校长特地纠集两个毕业班学生开了一次大会。那天下午我们班是政治课,一班是体育课,我们被提前通知一起到一班开会。我和张玲芳走进一班教室的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坐好了,张海洋坐在教室的中间靠后位置,他不时朝门口张望,看见我们进来,他朝我挥手示意。张玲芳看见了就要拉我过去,我迟疑了一下,环顾了一圈,位置所剩不多,张海洋的旁边也只有一个位置。 我推了一把张玲芳说你过去,我在这边就好了,于是在门边找了个角落坐下。门边的位置是大家都不愿意坐的,因为前后门往往都是老师们站着监督纪律或者旁听的位置。张玲芳无法,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挤到张海洋身边坐下。张海洋一脸失望,满眼幽怨地看着我。我低头翻着随身带的书。

    校长走进来,嗡嗡不断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校长大人的课,纪律永远是最好的。校长抿着嘴角,一脸严肃地扫视着教室。几个一贯调皮捣蛋的男生原本脸上一直挂着贱兮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在校长雷达般的扫射下也慢慢敛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足足有几分钟时间,校长就这么一圈一圈地扫视着,直到他认为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天的会非同小可了,他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为了什么事情,相信很多同学都听说了。具体情况呢,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也不要过度猜测甚至无中生有。今天我们重点要强调几件事。 第一件,你们马上就要面临中考了。这也是你们人生中的第一场大考。按照往年的普通高中、师范类和中专加起来的录取情况,你们这里可能有一部分人明年这个时候就没学可上了! 这件事,也许你们现在意识不到它的严重性,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回头看,你们就知道这就是你们人生第一个分岔路口。从这个岔路口分出去的一部分人,早早就进入社会,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但你们明明是努努力就还可以继续深造的,虽然最终也是要走向社会,承担生活的担子,但多学习几年,多储备基础知识和能力,最终能承担的生活担子是不一样的。 第二件事是,你们当中有一小部分人蠢蠢欲动,别当我老眼昏花看不到啊,其实我心里清清楚楚。你们还小,这个年龄懂什么是爱情?” 校长提到爱情两个字,底下哄地一声有人笑闹起来。校长胡子一抖,眉毛一立,底下人立刻噤声。校长接着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作为一校之长,又比你们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我不得不提醒你们:在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事。二十岁之前是求学最好的时机,在最好的时机不做最应该做的事,将来再去后悔就来不及了。而有些事情,如果现在就去做,那以后也是要追悔莫及的。人生里头很多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很多事的出场顺序更重要。一旦乱了顺序,可能一生都要毁了。还有一年的时间冲刺,原本成绩好的不能松懈,因为一年时间松懈,足够你从第一名掉到最后一名。现在成绩不太好的同学也别灰心,我之前带的学生里,最后一年突飞猛进的大有人在。关键看你们怎么度过这人生第一个重要的冲刺阶段。”

    这段谈话并没有我们想听的八卦故事,却给我们上了一重紧箍咒,是啊,都初三了,苏眉,你成天在想什么呢?!
    第二十二章

    初三刚开始,教学工作立刻加重了一倍不止。为了确保一定的升学率,学校从初三两个毕业班里挑出二十个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学生,组了个“强化班”,每晚晚自习结束后,这二十个学生到三楼小会议室开“小灶”。语文老师是二班的张老师,英语是我,数学是我班上的陈老师,化学是金铭老师,物理老师是一班王中老师。每晚九点二十到十点半,由一个老师值班,主要就是刷题巩固难点易错点。我的课安排在周二晚上。为了这个“强化班”,各科老师都搜罗了不少往年中考试卷,再重新编辑后油印二十张试卷,每晚刷一张。

    强化班的二十个学生是明年冲击高中重点班的潜力股,几轮考试摸底下来,我们对这些孩子都有了更清晰的计划。谢振翾、陈慧、白小慧是我班里的前三名,语文和物理欠缺一点,需要重点加强。苏眉的化学稍有点拖后腿,金铭很是上心,上课的时候也格外照顾,好在她聪明,进步很快。其他的各有各的不足,各科老师都非常尽心。

    一转眼就国庆节过后了。周五下午下了课,学生们都回家了,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校长敲开我房间门说:赵老师,你明天有什么重要事情么?

    我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校长有什么事吗? 校长说:你若没有特别的安排,明天能不能帮忙带个学生去县城参加演讲比赛? 是苏眉。上周初赛她表现很不错,总分第二名进了决赛。本来是二班的张老师带去的,但张老师刚接到他家里电话,说他母亲摔了一跤,他现在已经赶回去了。 我刚也找了咱们班的刘老师(一班的语文老师刘秀),她说她儿子明天要去市里参加物理竞赛。我明天早上八点钟教育局有个会,所以今晚我就得先回去,明天早上从我家去开会才来得及。

    校长好一通解释。我想都没想,笑着对校长说:没问题的校长,明天我去吧。只是具体需要我做什么?比赛的事苏眉都准备好了吗?

    校长说:差不多了吧,前三应该是稳了。今天中午我和张老师才找了苏眉,她预演了一次,感觉比上周的好些。你不需要做什么。带她去参赛,到了那边自然有接待的人。明天下午是预决赛,后天上午是决赛。明天下午能进前六,你们就要待多一天。你做好准备吧,进前六应该没问题。苏眉胆子是够大的,你只提醒她注意控制节奏,情绪要一波一波地推进,不要急。 这是她的演讲稿,晚上有空你看看。

    校长递给我两张纸。我接过来说点头答应着。

    校长又叮嘱我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走了。我收拾好东西也就回去了。晚上在家看了几遍苏眉的演讲稿,用铅笔标记了几个地方。稿子本身没什么问题,应该是苏眉写的,张老师润色过的。我的文笔肯定不如张老师,标记的地方只是个人对这篇演讲稿情绪渲染的几个细节。

    次日一早,我带上一天的换洗衣物和个人物品,准时来到学校。校长说苏眉和张老师原本约定早上8点半在学校见面,9点钟搭车去县城,上午10点半左右就能到县城,下午两点开始比赛,时间绰绰有余。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远远看见苏眉背着背包站在紧锁的学校大门口,手里捏着两张纸,应该是她的演讲稿。周末没人值班,她就进不了校门。听见摩托车的声音,她回头望向我。她有点诧异,又仿佛有了害羞的神色,脸红了,神色颇不自然。我突然后悔答应校长这个差事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的慌张,不自然。这次由我送她去参加比赛,那她会不会受此影响而发挥不好?我很担心。

    我把摩托车放进办公楼的楼道里,走出来跟她解释为什么是我送她去县城参加比赛。果然,她眼神闪烁着有点手足无措。我自顾自走向搭车的地方,她落后几步跟在后面。我在心里迅速做了个决定。
    上了车,我让她先挑座位,我来买票。她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低着头翻这一本书,我瞄了一眼,是《平凡的世界》。车子启动,窗外的风景迅速后退。我从包里掏出昨晚做标记的演讲稿递给她,她转头看着我,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脸。我笑了笑说:演讲稿写的不错。 苏眉脸红了红,小声说到:张老师改过两遍的。 她接过稿子看了起来,我说:昨晚我看了几遍,有几个地方你看一下节奏和情绪的把握。 她按照我的标记轻声读了起来,读完之后转头笑着对我说:这样停顿,再加手势,我感觉真的好了很多诶。 我许久没见她笑了,这样的笑多好啊。她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酒窝,右边隐约也有,但是不太明显。除了酒窝,还有两条明润的卧蚕,眼睫毛也挤在一起,分外浓密。多好看啊。这个年纪的姑娘,干净,明澈,阳光。我心底无比疼惜。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苏眉,上学期你去看我,给我买的水果,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谢谢。你的信,我也收到了。 她的笑容迅速收敛,眼神里渐渐生出落寞的神态,她把头转过去,视线放在书上。但我知道她并没看进去。
    我继续说:苏眉,你愿意聊聊吗?
    苏眉迟疑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我,我想这就是愿意聊聊的信号了。
    我说:苏眉,其实老师蛮感谢你和其他125位同学的。你们在我当上老师的第一天就出现在我生命里。对于学生来说,遇到什么样的老师很重要,对于老师而言,遇到什么样的学生也很重要。你们单纯,善良,聪明,好学。你们让我坚定了在教育领域执着一生的信念。
    苏眉眼眸里的落寞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一点点兴奋。这大概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角度。
    我笑了,点点头,继续说:苏眉,你学了物理,物理有一条公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条公理反映到人和人的关系上也一样。我知道不少学生都还算喜欢赵老师的课,也不讨厌赵老师这个人。
    苏眉脸上闪过一丝羞赧。
    @lvyuyi2020 2021-08-06 11:55:16
    写小说我还得佩服番茄网的那帮孙子,无脑爽文一天能写一两万,而且天天更。楼主这个更新的速度搁在番茄网那是要挨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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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差不多的情节,扒个皮,换几个名字,又是一篇爽文。这个我现在还写不来。

    原创的东西没办法追求速度,最重要的是,只能按自己的节奏走,而不会准确挠到读者的痒处,只当消遣吧,不带太多期待。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看了一点,有点心痛,看不下去。许多被记录下来的都是负面的讯息,比如新闻里性侵未成年的老师,乱搞男女关系的大学教授,比如文学作品里被性霸凌的“房思琪”们。也许只有伤痕才会被一辈子记住吧。
    我说:我在学校的时候,我的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说过,要尽量让学生不讨厌自己,因为情感上的认同才会促进教与学的共振。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那时候的我觉得老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仿佛自带光源一般熠熠生辉。及到上了大学,看了更多的书,接触了更多的人,我才发现,原来我奉若神明的老师也有错误之处,某些方面来说,他们也是普通人。当然,他们都是伟大的普通人,能在基层教育一直这么坚持下来的老师,都值得钦佩。 在我们年少的时候,都需要一些坐标,就像大海航线需要航向标一样,这样我们不容易迷路。所以,年少的时候,我们需要有偶像,或者是我们的师长,或者是某些当时比我们更优秀的人。他们的存在,不仅仅提示我们,原来我们可以变得这样优秀美好,有句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们会不自觉地给我们的‘偶像’涂上一层金粉,美化他们,以达到我们心目中真正的‘偶像’标准。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喜欢的已经不再是这个人了,而是在这个人本来有的一些特质上,增加了许多他本没有的美好特征而最终形成的形象。
    苏眉眼神里颇有震惊之色。
    我特意停了一会儿。
    她抿了抿嘴角,想说什么,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看了一眼窗外,车才开出十来分钟,离目的地最快也还得一个来小时。我继续说:苏眉,你曾说过我长得像你一个表哥是么?你的表哥一定对你挺好的吧?
    苏眉点点头说:那是我三姨家的二表哥,他对我很好,跟对我的小表姐一样好。
    我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你的哥哥,像你哥一样守护你,陪伴你。你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只要老师能帮忙的一定会尽力帮你。再过一年,你就要考入县里的高中,高中三年比初中三年苦多了,学习压力也大。如果你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或者困惑,欢迎你给我写信。还有,你们毕业后我可能会暂时离开学校,我已经决定了要考研究生。所以,你努力的同时,我也在努力。还记得那年冬天我跟你的谈话吗?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还在你人生的山脚下,你会逐渐爬上去,爬到半山腰,继续努力,会爬到山顶。你要知道,爬山是需要足够的毅力和耐力的。努力和专注会让你的攀爬更扎实有力,此时也不应该有其他的事情或者什么人来分散你的注意力。等你爬到人生第一座山峰的时候,再回首,你会感谢今天集中精力努力前行的自己,你会庆幸当时没有被其他的任何人或者事情影响自己的方向。
    我话音刚落,突然砰一声,班车剧烈跳动,我整个人都被弹起来弹离座位,就在这一瞬间,我本能地伸手一把拽住苏眉往自己怀里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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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9 10:25:11  更:2021-08-09 20:5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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