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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鬼谣(第一部全)[第1页]

作者:我的真名叫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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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
    此刻,已入夜。
    我在坐落于北京西三环旁的家中俯瞰依旧繁忙的马路,就如同大学时期的我站在三环的过街天桥上凝视车流。
    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段经历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毕竟有些情节太过离奇,以至于在回忆了千百次以后,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它的真实性来。
    康宝说,还是写写吧,一万个读者中哪怕有一个人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也不枉我们曾经生死边缘走一遭。
    目录
    第一部分 一段模糊的记忆
    第二部分 甘肃支教奇遇
    第三部分 并不平静的市政府
    第四部分 葛王庙风波
    第五部分 康宝的秘密
    第六部分 白蕊小传
    第七部分 交集
    第八部分 无法结束的晚餐
    第九部分 不是结局的结局
    第一部分 一段模糊的记忆
    1.
    我叫蒙伟,今年40岁,满族,出生在北方一个地级市。
    我们这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轻纺工业闻名全国。但随着国有企业改制,一切风光不再。如今,市内的旧厂房被改建成KTV、洗浴中心、以及各种名字不土不洋的创业中心。当然,一如其它三四线城市,这里最多的还是满大街的楼盘,沿着市内主干道解放路由北向南,“富裕花园”、“黄金广场”……一溜烟俗不可耐的小区名昭示着人们对名利赤裸裸的渴望。
    我叫蒙伟。“蒙伟”是我三岁以后的名字,在那之前我叫“蒙力”。
    “蒙力”这名字也颇有些来历。我妈刚怀上我的时候,梦里见到一个青花大瓷瓶,里面插着各色牡丹。姥姥说这是胎梦,保管怀的是女孩。家里想着牡丹花一定娇艳美丽,就给还未出世的我起名“蒙丽”,取“美丽”的谐音。哪知道,我妈生我的前夜,又梦到这一大瓶牡丹,她凑近一看,一瓶子全是绢花,没一朵真的。当晚,我呱呱坠地。家里见是男孩儿,索性把“丽”换做“力”。
    按老一辈人的标准,我算得上根正苗红。我的爷爷和姥爷,是解放前打过鬼子的老战友。我的父母都曾经是军人,一个在北海舰队服役,一个在南海舰队服役,爸爸直到90年代初才转业回地方。
    1986年夏末初秋,我3岁,突然生了一场怪病。
    姥姥说,我这病不咳嗽、不出疹、也不发烧,就只不停撒尿,还必须像女孩儿一样脱了裤子蹲在地上尿。
    一手带大我的姥姥今年90岁了,她出生在天津一户没落富商之家,当年姥姥的爷爷靠“六合彩”发家,靠海运走私兴盛,最终富不过三代,又赶上打仗,等姥姥嫁给“革命者”姥爷的时候,家财几乎已经散尽。
    姥姥一生跟着姥爷吃了不少苦,几次遇险差点丧命,又几次鬼使神差活了下来。姥姥膝下有女无儿,盼到第三代盼来了我这么一个男孩,自然拿我当成心头肉。
    当年,姥姥出嫁前家里给算过命,说是这辈子家里只有见了男孩,才能过上太平日子。所以直到今天,说起我3岁时生的这场病,姥姥还是手脚发麻,一身冷汗。
    我小时候,姥爷姥姥家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平房,百十平米的院子方方正正。我生病的头年冬天,院里一棵忍冬突然开了花,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忍冬数九开花,秋来能抱金瓜”,老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哪知道秋天来了,我却病了。
    起初家里人也没在意,可时间长了,姥姥看出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我这病,差不多三天犯一次,赶上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更是诡异。一发起病来,我就瞪着两眼冲出门,也不管刮风下雨,在院子里跑两步就蹲下尿一尿,跑两步就蹲下尿一尿,如此往复,怎么也尿不干净。
    这么折腾一两个小时,我不但不觉得累,反而越跑越有劲儿,越尿越高兴,总要到咯咯大笑,上气不接下气为止。
    1986年,爸爸还在部队服役,妈妈和姥姥见我生了这怪病,便要姥爷拿主意。那时,历经文革,姥爷已经官复原职,正分管全市的医药卫生工作。
    姥爷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总说,我亲手宰了这么多鬼子,要是怕这怕那,也活不了这么大岁数。见惯了生死,他没拿我这病当回事。
    起初我被送到市妇幼保健院,然后辗转省儿童医院、省中心医院、省总医院,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月,不但病情没一点好转,人也越来越没精神。到后来,我除了犯病时精神亢奋,其余时间总是昏睡。
    一次,我在省总医院的儿科门诊前又狂躁起来,疯疯癫癫,又跑又笑,身边的陌生人向妈妈投来厌恶的目光。妈妈解释不清,又拦不住我,我刚要脱裤子往地上蹲,气急的她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
    我猛地回头直勾勾瞪着妈妈,眼神空洞又凶狠,嗓子里骤然发出鸭子一般“嘎嘎”的叫声,凄厉刺耳,诡异无比。
    后来姥姥回忆说,我那叫声,句句声嘶力竭,像是个恶鬼附着在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借由我的身体发出胜利的欢呼。
    妈妈再也坚持不住,把我交给姥姥,自己边哭边冲出医院,给还在部队的爸爸发了电报。
    2.
    爸爸是在接到妈妈电报的第三天赶回家的。他从广东湛江出发,坐了整整两天两夜“闷罐车”。
    爸爸到家时,我刚从医院回来,睡在姥姥的床上。屋里不很冷,我身上却盖着厚厚的军绿色毛毯,只露半个小脑袋在外面,呼吸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像是正在梦里经历一番生死奇遇。
    姥姥抹着眼泪对爸爸说:“省里医院的大夫都说这病他们看不了,他姥爷从北京请来的刘主任说是癔症,可治了个把月,也没见好。”
    妈妈轻轻推了推睡着的我,轻声说道:“力力,你看谁回来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朦胧中看到爸爸,刚一张嘴要说话,却不由自主地一骨碌爬起来,蹲坐在床上,瞪大双眼,嗓子里再次发出鸭子般“嘎嘎”的叫声。
    姥姥的哭声更大了,她嫁给姥爷后曾经得过两个儿子,都没长过三岁就夭折了。现如今,我在三岁上得了这怪病,再往后的事,姥姥真是想也不敢想。
    爸爸被南方的毒日头晒得黢黑的脸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转身对妈妈说:“要不让庄如一给看看吧。”
    妈妈抹着眼泪,无奈地点了点头。
    1986年10月,爸爸到家的第二天,爷爷从单位调了一辆吉普车,爸爸、妈妈、我,加上司机小王,四个人天没亮就向南山县出发。
    南山县在市区的南面,整个县百分之八十是山地,有我们省最大的林场。此时正值10月中旬,车子向南进山之后更是一路秋高气爽。我也没有发病,在汽车后排妈妈身边玩着爸爸从广东带给我的玩具枪。
    ……
    2008年春节刚过,我收拾行李准备到省里工作时,在一本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破旧《新华字典》里翻出 。
    四页泛黄的信纸,边缘有些发霉,中间折叠的地方已经撕开了口子。最后看信的人将信纸四角仔细对齐,叠好,夹进字典。
    蒙弟:
    你好,很久没和你联系。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我已经复原快一年了。
    听说你已经被提拔为分队长,作为战友和老乡真为你高兴,向你表示祝贺。也希望你能继续加强学习,打好理论功底,提高专业技术水平,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锤炼自己。
    你上次来信已有半年时间,信里你问起我的近况和复原回地方的原因。一直想给你回信,几次提起笔来又放下。不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也怕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不会相信。
    你猜的没错,我铁了心要回地方的确和去年3月份的爆炸有关。
    去年爆炸时,我不在驱逐舰上,死里逃生。可最要好的几个战友都牺牲了,这对我是致命的打击,有段时间我真是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信心。
    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恳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其实,我在爆炸前突然离舰并非偶然,我已经预感到这次事故将要发生。
    去年春节过后,我就开始做噩梦。梦里火光冲天,爆炸声刺耳。转天醒来,我以为梦到了和越南开战。
    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每一天都做同样的梦,梦里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日历牌,时钟,最后一刻战友们的表情,他的表情,在梦里都无比真实,我开始害怕。
    在梦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摇摇头,哭着说他没有活路了。我求他不要这么干,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我以前和你说过,文革中,我的爷爷奶奶给人当作神汉巫婆打死了。自从他们二老过世,我便起了变化。也许是遗传,也许是爷爷奶奶故意要向我这个他们唯一的孙子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发现自己突然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害怕,怕梦中的场景真的会成变成现实。
    起初我打算向首长报告我的梦,可又不敢。怕万一出差错,自己背个装神弄鬼的罪名,白白葬送了前程。但在梦中的爆炸时间到来之前,我还是请假离开了驱逐舰。
    爆炸过后,我也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想向领导汇报我梦里看到的情况,但还是因为怕落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我又退缩了。
    现在我悔恨万分,每天都感到煎熬,是我的自私,害死了舰上的战友。这才是我复原的真正原因。
    我现在已经回到咱们市的南山林场上班,山林里干净,我能躲过不想看到的东西。
    蒙弟,谢谢你的关心,再次恳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祝好!
    庄如一
    1979.7.13
    我小心翼翼把信打开,发现是庄如一庄叔30年前写给爸爸的。
    拈着信,我出了一会儿神,眼睛离不开“庄如一”三个字。
    我听爸爸讲过1978年南海舰队这次事故,事故中我们国家失去了一艘驱逐舰。要知道,在没有航母的年代,驱逐舰是最大的海上作战船只。
    据说爆炸后几个月,还有尸块不断被海水冲上岸。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当时一项主要任务,就是去海边捡回这些残肢断臂。
    我把信重新折好,夹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中。夹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旧照片,泛黄的相纸上,一群八十年代的年轻人笑得朴实真诚。这些,都是我要带到北京的东西。
    庄叔啊庄叔,你到底在哪儿?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你。
    合上笔记本,第一次见庄叔的情景再次浮现……
    3.
    第一次见庄叔那天,开车拉我们到南山林场的是司机小王。小王是个20岁出头的复原军人,高个儿、黑瘦、高颧骨、眼珠黑白分明,刚到爷爷单位几个月,平时沉默寡言,干活又踏实,很得领导喜欢。
    那天,小王穿一条军裤,又扎着军用皮带,爸爸上车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部队的事情。
    山路蜿蜒曲折,小王又是第一次进山,不敢开得太快,直到中午我们才在半山腰一处空地停下。
    这处空地似是顺应山势人工修成,北面是两山间的一道深渠,南面依着山坡,盘山路沿坡拐个弯就消失在密林里,给人一种“有去无回”的压迫感。空地上有前后两排房子,前排是新建的砖房,后排是旧时的土坯房。
    砖房门口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写着:南山林场管理处二所。白色的底漆已经龟裂剥落,红字却好像刚刚描过,艳得让人恶心,仿佛每个字都是一只血淋淋饥饿的眼睛,要把人看透,要把人吞噬。
    车子还没停稳,就见一个和爸爸年纪相仿的人从砖房里迎出来。这人方脸、寸头,眉毛浓得十分突兀,像是用毛笔描过一样,身形也魁梧,是当兵人的样子。
    “班长!”爸爸一下车就立正给那人敬了一个军礼。
    “哎呀,老弟,这一晃有好几年没见。”那人赶紧去握爸爸的手,“别班长班长的,再混两年,你就是首长啦。”
    妈妈打过招呼后,就把我抱起来,教导说:“快,力力,喊庄叔叔。”我很乖巧地喊他,然后挣脱到地上,玩起石子。
    爸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庄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我用石子在地上乱画的声响。
    “真他妈厉害!”庄叔叔突然大声呵斥道,吓得旁边的小王一个激灵。
    “老庄,客人来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家还没从惊恐中回过味儿,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轻柔女声远远地飘来。
    庄叔缓了缓神儿,向着从砖房后闪出的身影招手。
    “你看,急着给孩子看病,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庄叔走近房山阴影中的女子,说道,“这是我爱人,你们喊她小胡就行,她就是咱南山人。”
    说罢,又指着我爸妈说:“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老战友。”
    躲在阴影中的胡阿姨面容精致,身材匀称。和爸妈打过招呼,她就带了我和妈妈到后排的土坯房里休息,留爸爸和庄叔在前面的办公室说话。
    小王停好车子,独自在空地上抽烟。
    4.
    砖房后的土坯房一共三间,是庄叔两口子住的地方。一进门正对的是灶台,胡阿姨已经生了火,蒸了饭,切好的菜码放在灶台边。
    妈妈边说着些感谢的话,边挽袖子搭手帮忙。
    我受不了土坯房散发的一股怪里怪气的尿臊味,自己跨出房门,蹲在地上玩石子。
    突然,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飘过,把本就被山脊挡住的太阳又遮了个严严实实,天空骤暗,我像被惊到一般起身大喊:“妈妈!妈妈!”
    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灶台边妈妈正帮胡阿姨往锅里添水,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感觉好似和她们隔了一个世界。
    听到我的叫喊,妈妈匆忙回过头来,她身后的胡阿姨也慢慢转过身。可是,我分明看到刚才还面目和善的胡阿姨突然换了一副面容。
    尖嘴,圆眼,三角耳朵,褐色皮毛。没错,那是一张狐狸的脸,胡阿姨的脖颈上长出了一颗真真正正的狐狸脑袋!
    “力力,怎么了?不舒服?”妈妈焦急地问着。
    我无力回答妈妈的问话,目光越过妈妈,落在胡阿姨身上。她裸露在衣服外的半截胳膊还如女人般纤细、柔弱,而那张长满毛发的狐狸面庞正露出诡异的笑容。
    妈妈扔下手里的水瓢,向我跑来。可她怎么跑得这么慢,动作像被定格了一般。
    胡阿姨在妈妈身后,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尖尖的嘴边,冲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开心地笑了。
    我能听到她“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像人,但比人的笑声尖细;像动物,又比动物的叫声有节奏。她就这么尖笑着从背后看着妈妈和我,像在看一场不知怎么收场的好戏。
    我想大声喊“妈妈”,可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伸手想把卡在嗓子里的东西抠出来,不行。又用双手掐住脖子,想把嗓子里的东西挤出来,还是不行。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越掐越紧,渐渐感到自己不能呼吸,眼前的一切影像都变得似是而非,胡阿姨的尖笑声也越飘越远。
    刹那间,我竟然有种脱离险境的安全感,像是半夜做噩梦后钻进妈妈的被窝,温暖踏实。
    “力力!力力!”耳边响起爸爸的的呼喊。他是在叫我起床吧,再让我睡会儿,我心里想着,不肯醒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躺在吉普车的后座上。车正在南山林场的盘山路上颠簸前行,夜色渐浓。
    妈妈在我身边,目视前方,神色平静。爸爸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耳边只有车轮和石子撞击的声音。
    “力力醒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是爸爸,我猜是司机小王,“刚才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你庄叔叔。” 小王幸灾乐祸般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司机小王在当时我脑袋中的印象清晰又模糊。他开车拉我去过几次医院,可我从没和他说过话,我喊他“王叔叔”,他也只是腼腆地微微一笑。这几乎是我第一次真切听到他的声音,他语气中流露的嘲讽,让我厌恶又害怕。
    车子里仍旧安静,没人搭话。爸爸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漠然地看着窗外。这让我更加肯定小王说的话是真的,刚才如果没有庄叔,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可是,别人都没看到庄叔的老婆变成了狐狸吗?
    我张嘴想喊“妈妈”,却发不出声。妈妈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难道她没看到此刻我张大的嘴吗?
    胡阿姨那张狐狸面庞又出现在眼前。她,不,是它正在冲我微笑。我分辨不出这微笑里有没有恶意,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恐惧再次袭来,我往妈妈身边靠了靠,又昏睡过去。
    5.
    当晚午夜12点,爸爸妈妈和司机小王在我家门前第一个十字路口点燃一张画满“咒语”的黄纸,这是一张“符”,是庄叔给我治病的“药”。
    北方10月的午夜已有几分寒意,空旷的街头只偶尔有满载着白菜或煤球的马车经过,浓郁的牲口味伴着乏味的马蹄声,像是秋风的调味剂,让人一阵阵干呕。
    火焰发出怨毒的蓝光,小王耳边立即响起几声尖利的嘶吼,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惊恐的眼神慢慢变得空洞,一张苍白的脸在风中火苗的映衬下忽明忽暗。不过此刻,没人注意到他。
    爸爸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妈妈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好像只是一些彼此没有关联的音节。
    她紧紧挽住爸爸的胳膊,知道爸爸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庄如一教的祛病“咒语”。
    中午,是庄叔用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在我脚底各点了一个红点,我才把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松开,可还是一直昏睡。从那一刻起,妈妈便决定,不论庄如一让做什么,他们都一定照办,只要我能快点好起来。
    只一张纸,不紧不慢地燃着,有时快那么一点点,有时又慢那么一点点,好像故意考验人们的神经,十多分钟才烧干净。三人死死盯住最后豆丁大小的火苗渐渐熄灭,化作一缕青烟,飞了三四层楼高才散开。
    “快回去吧,力力自己在家里睡着呢。”妈妈不安地催促道,她此刻离开我哪怕一分钟都会心神不宁。
    “老庄把孩子名字改了,叫蒙伟。”爸爸看着最后一缕烟散了,下意识地点点头,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点。
    “噢,老庄还跟你说什么了?”妈妈追问道。她知道爸爸和庄如一认识很久了,也知道如果不是七年前那封信,爸爸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老战友有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爸爸扭头看了一眼小王,他正痴痴望着马路上被火灼烧过的那瓶盖大小的黑印儿,脸上没一点血色,像丢了魂儿一般。爸爸突然觉得,那黑印儿像是烙在他心尖儿上的一块疤,最好的医生也除不掉。
    “回家再跟你细说吧。”爸爸有点避讳地说道,“小王,你也早回家吧,这一天辛苦你了。”
    “没事,孩子病好了就行……孩子病好了就行……”小王嗫嚅道,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转身头也不回上了车。
    爸妈目送车子离开,朝家的方向走去。“儿子在山上晕倒的时候,嘴里喊了些什么?”爸爸神色凝重地问道。
    “好像是,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什么,我什么。”妈妈努力回忆着那骇人的一幕:我双手死命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微弱,嘴里像婴孩学语般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泛红的脸上竟荡漾着一丝笑意,“我还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知道‘红颜祸水’这词儿。”
    “你不开口,我不张嘴。”爸爸拿出庄如一给他写的另一张纸条,借着路灯微弱的光,闷声闷气地读着。纸条已经被爸爸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上面潦草的字迹也晕开一大片。
    “对,就是这两句。如一给你写的?”妈妈眼里再次流露出惊恐。
    “是。”爸爸声音略带颤抖地回答,“咱们回来之前他写了给我的。”
    “那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妈妈焦急地追问。
    “没了。”爸爸摇摇头,烧掉“符咒”后短暂的欣慰与期望迅速被黑夜吞噬,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像期望的那样“药到病除”。
    妈妈想多问几句,话到嘴边,又沉默了。
    黑夜中,爸爸妈妈的身影被路灯拉了很长。他们没有发现,此时小王又开车回到十字路口,围着刚烧过“符”的地方,默默转着圆圈。
    只见他越转越快,眼睛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里不停念叨着同样一句歌谣:“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6.
    烧“符”治病的第二天清晨,我在湿答答的被窝中醒来,爸妈都坐在床边。
    “儿子醒啦。”妈妈摸着我的前额,勉强微笑着,我很久没有看到妈妈笑了。
    直到今天,这一幕都像用最精致的刻刀深深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每一个细节——妈妈的微笑、窗外的阳光、甚至被窝潮乎乎的味道,我都记忆犹新,似乎那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在那之前,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我把胳膊伸出被子,想去勾妈妈的脖子,又被妈妈塞回到被子里。“儿子,先别动,昨晚出了一宿汗,我去给你拿毛巾擦擦。”
    妈妈边起身,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你庄叔叔说啦,只要一出汗,你病就全好啦。”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爸爸顾不上安慰妈妈,凑近我问道,“儿子,感觉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从生病以来,我一直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有时回忆不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突然睡着了一样。
    爸爸看我摇头,像受了鼓舞一般咧嘴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那晚过后,我的病真的全好了。没了怪异的举动,也不再胡言乱语。
    一个礼拜后,庄叔托人给爸爸捎来 ,字迹潦草,像是慌乱中匆忙写下的,只有两句没头没尾的话。
    “蒙弟,我爱人小胡病了,我打算带她回上海瞧病,今天就出发,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定。孩子的病好了,可是千万记得名字要在今年腊月前改好,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说。”
    爸爸看完信,顺手递给妈妈。妈妈匆匆看过,重复了两句“回上海,回上海……”然后拉着我的手说道,“儿子,从今天起,你就不叫‘蒙力’了,改叫‘蒙伟’,好不好?”
    我顺从地点点头。
    “儿子身体现在还是有点虚。今天下午,借爷爷单位的车去趟派出所吧,把户口本改了。”妈妈对爸爸说,“咱爸前天说已经跟任所长打好招呼了,随时去了随时就给改。”
    “还是找姥爷单位借个车吧。”爸爸犹豫了一下,长出一口气说道,“小王失踪了,他爷爷单位那个车暂时动不了。”
    “小王失踪了!怎么失踪的?”妈妈松开牵着我的手,提高声调诧异地问道。
    我那时虽小,可似乎隐约懂得“失踪”的意思。不知怎么的,我听到这个消息丝毫也不意外,甚至还有些许高兴。我又想起从南山回来的路上小王对我说的那些话,更忘不了他那嘲讽的语气。
    “前天我回去的时候,老爷子跟我说的。”爸爸遮遮掩掩,“说是从南山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回来后的第二天,没跟单位打招呼就自己开车出去了,到半夜也没回来。”
    爸爸点了支烟,“结果转天在南山脚下一个没名儿的湖边发现了车,可人没在车上。现在报了案,派出所还在找。”
    “人在南山丢的?怎么这么巧……”妈妈小声嘀咕,又无力地抬眼看了看我,叹气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儿都赶紧过去吧!”
    爸爸狠抽了几口烟,没搭话。从我病好以后,家里第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7.
    小王没死。失踪三个月后,他在南山林场里被人发现。
    那天,南山落下了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林场管理处三所的老李接到通知,要他去检查入冬前新立起来的六根电线杆。
    老李沿着一条只修好半边的盘山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小腿的积雪向“鸭巴掌台”走去。
    “鸭巴掌台”是人们给南山一处谷地起的俗名儿。这处谷地微微向上隆起形成一个坡度很缓的山丘,再加上被高矮不一的四座山峰环抱,远远望去,就像个鸭子巴掌。
    因为路还没完全修通,所以这里除了施工时间几乎不见人影,六七米高的龙柏把这一小片地方盖了个严实。
    老李拣了个高台,远远望了一眼“鸭巴掌台”上新竖的电线杆,刚想掉头往回走,突然睁大了眼睛。只见远处一小片青翠,在单调的白色中,特别扎眼,隐隐地还向上升腾着热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怪了!”老李自言自语道,“啥树啊,这是,一点雪沾不上,还真没见过!”他决定凭着记忆,沿着被雪覆盖的小路向“鸭巴掌台”深处探个究竟。
    足足走了两个小时,筋疲力尽的老李才看清楚,远望的一片绿色其实只有一棵大树,树干少说也得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冠更大,遮天蔽日。
    在林子里呆久了,比这再高再粗的树老李也见过。可蹊跷的是,寒冬时节,这树的叶子竟然还是嫩绿的,跟初春没一点分别。
    老李弯腰从雪地上捡了一片落叶,巴掌大心形的叶片像被修剪过一样,非常对称。把它捧在手里,忽然感到这树叶像心脏一样在“砰砰”跳动,老李的心也跟着急速跳动起来。心脏越跳越快,树叶似乎也越跳越快,不过几秒钟功夫,叶子竟和老李的心跳同频共振起来,紧接着就是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就在这空档,树后突然窜出一个人,咧嘴冲老李傻笑,吓得老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树叶也掉落在旁边。
    那人正是小王,他手里提了个活老鼠,边笑边一口咬掉了老鼠头,血溅在白花花的雪地上。
    老李定了定神儿,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得是前几个月公安局来找的那个失踪司机,那时警察留下了小王的照片。
    老李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试着上前拉了拉小王,他没反抗,就一个劲儿傻笑,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老鼠血。
    后来老李和同事提起这事,说是把小王领出“鸭巴掌台”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好像十分舍不得身后这棵没名儿的怪树。
    走出南山,大家都说小王在山里迷路撞了山魈,疯了。可他一个疯子,在失踪的三个月里足足胖了三十斤。
    自古以来,凡是有林子的地方就有关于山魈的传闻。什么成精的山魈专吃人心,山魈喜欢抓婴孩玩弄……
    我小时候,姥姥告诉我,她还在老家做姑娘的时候,曾经见过山魈,那是在她舅爷爷的丧事上。半夜里,守灵的爷们儿听到院子里像是有人走动,因为是三九天气,外面冷得很,几个人便透过窗户纸向外张望。
    这一望不要紧,几个大小伙子齐刷刷瘫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那时候姥姥还小,刚好半夜在里间屋里睡醒了出来找爸爸。她见我太姥爷猫腰藏在窗下,吓得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脑门往下淌,便趁大人不注意隔着门缝向院子里一探究竟。
    门外,只见一个浑身长着白毛的“怪人”正低着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冰天雪地里“他”光着身子,在还未融化的积雪上留下巨大的脚印。
    走了一会儿,“怪人”开始向院子里吐口水,顿时一股腐肉味的恶臭伴着风刮进屋里。我太姥爷一把把姥姥从门缝处拎开,拽到自己怀里,捂着姥姥的嘴小声说:“别出声,这是刚吃了死人的山魈,正在找活人解腻呢。”
    “那后来呢?”我问。我仿佛看见姥姥当时睁大的双眼,闻到死老鼠一般的阵阵恶臭。
    “时间过得太久了,”姥姥把我搂进怀里,“姥姥记不得了……”
    8.
    小王的家里人最终把他送进精神病院,说是他发起疯来,在家里见到什么活物都往死里咬。
    不知为什么,妈妈总觉得小王疯掉和我的病有脱不开的干系,隔三差五就去医院看看他。
    听姥姥说,每次见到我妈,小王都咧开嘴傻笑,然后就趴在我妈耳边嘟嘟囔囔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小王说了什么,妈妈从不跟我念叨。只是每次从医院探病回来,她好像都心事重重。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病好了,小王虽然疯了,但到底是找到了,所有事情似乎都告一段落。
    又过了半年,爸爸从部队回家探亲。一个酷热的周日下午,妈妈探望小王回来,愁眉不展。
    “还是不见好转?”爸爸边刷碗边问。
    “嗯。”妈妈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爸爸擦干手从厨房里出来,看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算了,想也没用。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妈妈没接话茬,皱着眉问道:“你说小王怎么知道那四句歌谣的?每次我见他,他都反复和我念叨。”
    “也许是那天我和老庄说话的时候他听到了。”爸爸也有点拿不准,“可我记得那天他在车边抽烟,没进屋。”
    “就算他听见了,那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疯了?”妈妈沮丧地说,“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
    妈妈还想说什么,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她连忙起身去开门。
    “呀,是如一呀,你可算回来了!”听到妈妈激动的语气,我从里屋跑出来。
    “快来,儿子,你庄叔叔来了。”爸爸也高兴地吆喝着。
    这将近一年来,压根儿没有一点儿庄叔的音信。爸爸还凭着记忆去过一次庄叔参军前的老家,也扑了个空,院门锁着,老长时间没人住的样子。
    “我和小胡刚从上海回来,还没回南山,正好过来看看你们,还有孩子。”庄叔和善地望着我,目光温柔。
    我下意识躲在爸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眯缝着眼看着门口两个人。我怕的不是庄叔,我怕的是长着狐狸脑袋的胡阿姨!
    可是胡阿姨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女人了,她粗眉大眼,嗓门响亮,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夹杂着抹不掉的南山口音:“小家伙见了阿姨怎么不喊一声呀,不记得阿姨了?”
    这还是原来那个胡阿姨吗?我记忆中的胡阿姨在没变成狐狸前妆容精致,音调婉转,标准的普通话没一点口音。可眼前的人如果不是胡阿姨,庄叔和爸妈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我慢慢从爸爸身后磨蹭出来,突然觉得那狐狸头的事可能根本就是一场梦,从来没真的发生过。
    9.
    把庄叔和胡阿姨让进屋里,又寒暄了几句,爸爸还是憋不住起了话头儿:“我说老班长,蒙伟这病犯的莫名其妙,好的也莫名其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庄叔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有些事儿吧,你们两口子还是不知道这么清楚的好。”
    爸妈对视了一眼,显然庄叔这个答案不能让他们信服。
    “如一啊,你也知道,我和老蒙都是部队教育出来的,有些事儿没经过,可能真的理解不了。”妈妈向前探了探身子,红着眼圈说道,“可是,如果搞不清孩子生这怪病的原因,我和他爸总是不安心啊。”妈妈竭力想说服庄叔。
    “嗯。”庄叔抿起嘴唇,点点头,算是对妈妈的话表示理解。
    “那这么说吧,用咱老百姓的话讲,孩子这病其实就是鬼上身。”庄叔喝了口茶,眼睛盯着杯子中徐徐落下的一叶茶瓣,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个鬼比较特殊……”
    爸妈一愣,早已慢慢消散的恐惧像一股贼风,伴着庄叔自言自语式的解释,钻进骨头缝里,让他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房间里气氛压抑,爸爸低头抽着烟,我趴在妈妈腿上昏昏欲睡,胡阿姨正自顾自织着毛衣,似乎压根儿没打算弄明白其他人说的是啥,庄叔默默摆弄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个白色小瓷瓶,像是个鼻烟壶。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庄叔先缓过神儿来,有点儿敷衍地说道:“反正孩子的病也好了,你们也别瞎想这么多了。”稍微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关键问题还是在孩子的八字上。”
    “八字?”妈妈心里一紧,立马问道,“蒙伟的八字不好吗?鬼啊神的我们不懂,八字这个我们还是知道的。”
    “不是不是,不是不好。”庄叔连忙摆手,又摸摸我的头笑道,“咱家这个蒙伟啊,以后是要做大官,有大出息的,这个你们两口子大可安心。”
    “当不当大官,有没有出息,那些都是命,我和老蒙现在只盼着儿子平平安安的。”妈妈瞄了一眼爸爸,又接着问道:“如一你说‘关键在八字上’是什么意思?”
    “这个怎么说呢?”庄叔皱着两道粗眉,似乎这是个很难解释清楚的问题,“这么说吧,咱都知道老祖宗讲究阴阳,阴阳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这孩子的八字格局是典型的‘阴极而阳,衰极而盛’,整体从一个‘诡’字。”
    庄叔边用一根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写写画画,边继续解释,“命格太弱,脏东西就会往他身上扑,就像饿狼看见了小兔子,觉得是顿美味。可奇就奇在,蒙伟的八字虽弱,但整体却形成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格局,这大灰狼扑上来咬一口发现咬不动,再想跑可来不及了。”
    庄叔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成爪子的形状,假装要来扑我。原本是想逗个趣,我却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头扎进妈妈怀里。
    “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一旁的胡阿姨嗔怪道,“还以为自己多幽默。”
    庄叔也有点尴尬,“所以蒙伟这孩子一辈子会不停遇到蹊跷事,又一辈子逢凶化吉,这都是八字决定的,就是他的命!谁也改变不了。”
    10.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不过听到“逢凶化吉”四个字,爸妈脸上的表情终究舒展开来。
    “可是有几件事我得提醒你们。”庄叔的音调明显提高了一个八度。
    妈妈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颤,双手也不停搓弄着。
    庄叔笑笑说:“弟妹别担心,就是一点小事,注意到就行了。”
    “哦,那好。”妈妈勉强挤出一丁点笑容,她现在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惊吓。
    “这第一呢,”庄叔掰着手指说道,“就是丁亥年,蒙伟这孩子不能进北京城。”
    “丁亥年?哪一年是丁亥年?”爸爸忙问。
    “就是20年以后,2007年。”
    “那要是进了北京呢?”妈妈发挥了女人刨根问底的精神,追问道。
    庄叔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恐惧中夹杂着嘲笑,两种不搭界的情绪让人感觉他脖子上同时顶着两张脸。庄叔赶忙低头喝茶,避过大家的目光。
    “不进就不进呗,到时候在家里关他一年,哈哈。”爸爸把我搂在怀里,打着圆场。
    “是是,如一,你接着说。”妈妈慢慢也适应了庄如一话留一半的习惯,她想着这没准儿就是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吧。
    “没事儿,弟妹,我不是不高兴,我是在想怎么和你们两口子解释。”庄叔双手一摊,“这么说吧,丁亥年咱孩子要是进了北京,蒙伟这个名字就白改了。”
    还没等爸妈继续发问,庄叔又说道:“这个事你们记住就得了。”
    “是,这些我们也搞不懂。”爸爸接茬道,“你说,我们两口子都是军人出身,要不是蒙伟生病,哪接触得到这些东西。”
    庄叔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面露尴尬。
    想着眼前的庄如一也是军人出身,爸爸也自觉这话说得不妥。
    “是啊,看来人还真是不能和命争。一物降一物!”胡阿姨又停下手中的毛衣,话里有话地接了一句,把爸妈说得一愣。
    庄叔扭头瞪了胡阿姨一眼,胡阿姨抿嘴一笑,推了一把庄叔:“得得,看把你行的,你快接着说吧。”
    胡阿姨这么一逗,屋子里算是有了点轻松愉快的气氛。
    庄叔接着说道,“这第二个,就是我写在纸条上的那句话,一定让孩子记牢了。”
    爸爸点点头,冲我招手:“来,儿子,把爸爸一直教你的那首儿歌给你庄叔叔背一遍。”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我背得很溜,“庄叔叔,这儿歌啥意思啊,爸爸说只有你才能给我讲儿歌的故事。”我不甘心地问道。
    爸妈都眼巴巴看着庄如一,其实脑子里也都是同一个问题,真希望他“开恩”给讲个仔细。
    庄叔收起笑容,严肃地对我说道:“蒙伟,你记住这个儿歌就行了,等你长大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记住,‘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我点点头,一句也没听懂。
    11.
    “对了,如一,我还有个事要问你。”妈妈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
    庄叔摆了摆手,若有所思地说道:“弟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问题我解释不了,也解决不了。”
    “你,都知道了?”爸爸很吃惊。
    “你问的是那个司机小王的事吧。有一次跟林场打电话,同事告诉我的。我只能说,人各有命,这事你们两口子也别太往心里去。”
    “小王这病就治不好了吗?”妈妈还是不死心。
    “看缘分吧。”庄叔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许治不好才是好事。”这后一句像是庄叔在轻声地自言自语。爸妈似乎都没听见,我却听得真切。
    晚上,爸妈请庄叔在家里吃饭,姥爷也来了。几杯下肚,姥爷拉着庄叔的手说:“小庄,虽然我分管医药卫生,但自从我这外孙子得了病,我才知道好多病大夫是医不好的,看来再遇上这种事儿,我不能再‘一刀切’了。”
    饭桌上沉默了,文革的记忆还不遥远,除了我,大伙儿都知道“这种事儿”指的是什么。
    此时,我看到庄叔的眼睛里泛着泪光,许是他想起了被批斗死的爷爷和奶奶,没准儿他对自己的未来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对生病这件事的印象到姥爷的这句话便戛然而止。
    从此,家人很少提起三十多年前我生的这场怪病,似乎都很避讳。我对这事儿的记忆也时断时续,有时候突然记起当年一个若有似无的细节,再想深究,就头痛不止。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也慢慢长大。在市里读了小学、初中,又到省里读了高中,最后考上了地处北京的人大。
    报考人大前,爸妈再次咨询了庄叔。庄叔说没关系,就只2007丁亥年不进北京城就行。
    虽说是庄叔治好了我的怪病,可记忆渐远,我仅仅把他当做是爸爸的朋友,一个应该尊重的长辈。他每年送我的写了咒语的“黄纸”平安符,也被我胡乱一折,塞进钱包。这些平安符也从没发挥过“神力”,一切成长中该有的烦恼,我一样也没躲过。
    所以,当爸妈告诉我庄叔同意我报考人大的时候,我不耐烦地想,难道我这一辈子还真就被庄叔看透了?他说个“不”字儿,我还真就去不成北京了?
    不过想归想,这些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庄叔治好了我的怪病,在疼爱我的家人眼里,他就是我的恩人。
    那场怪病,给他们留下太深的阴影,我知道他们不想再让我冒任何风险。
    还好,大学时光依旧平静。
    第二部分 甘肃支教奇遇
    1.
    转眼已到2005年暑假。同学们都忙着收拾行李回家,知行2号楼里一片欢天喜地,不知哪个宿舍高声播放着“超级女声”。我硬着头皮给老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碰了个大钉子。
    “咋了,大伟,这试都考完了,你脸拉这老长是干啥?”问话的是康宝,他是我同寝室睡对床的兄弟。
    “没啥,都怪我太优秀了,郁闷!”我往床上一倒,没好气地答道。
    快二十年过去了,爸妈还没忘记庄叔当年给我定下的“丁亥年不进京”的规矩。我辛辛苦苦熬来的年级靠前的成绩单、发表的论文、社会活动实践报告,如果不能用来保研,就全都成了废纸。
    “还是保研的事?我要是有这么个妈,我得乐死。”康宝刚打完篮球,脱下背心攥在手里拧了一把,“不过说真的,这是为啥啊?你家又不急等着你赚钱娶媳妇儿。”
    我想跟康宝解释,又懒得张嘴,讪讪道:“算了,说不清楚……”
    “要不你暑假跟我去甘肃支教吧,散散心。”康宝换上足球鞋,系好鞋带,原地跳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说。
    “支教?支什么教?”我一下来了兴致,“诶,话还没说完呢,你干啥去?”
    “再踢会儿球去,你去不去?你这有俩月没上场了,都废了……”还没等我问完,康宝已经一溜烟跑下楼,声音也淹没在楼道的喧嚣中。
    “不去,没心情!”我冲着康宝的背影嘟囔着,扭身又躺在床上。
    康宝祖籍陕西,在北京长大,算是大半个北京人。人也生得鼻直口阔,浓眉大眼,十分讨喜。他又爱玩儿,足篮排网羽乒样样精通,最近迷上登山,整天和北大山鹰社的行家们混在一起。教体育的老刘常说,康宝这种人以后撒到社会上,准保是祸害,专害小姑娘。
    关于康宝的家世也有不少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传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一时,他比别人迟了两个月报到,高考成绩也比人大在北京的分数线低了整整100分。
    一直等到晚饭时间,康宝才回来。关于“支教”,我只问了个大概,就决定和他去甘肃走一遭。
    “好,跟你去!”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手里杯中新倒的热水随着身体的晃动一下子泼到康宝的脚面上,“不过,现在还能报名吗?人家组织单位能让我去吗?”
    “我靠,烫死我了。这些你都不用管,我来操持。”康宝大包大揽,“你就收拾收拾跟家里打个招呼就行。”说完,他双手一拉上铺栏杆,“飞”身上床,重重砸在床板上。
    “三年这床楞没让你折腾散!”
    支教这事儿我最终没跟家里说。一来时间短,只去半个月,来来回回,神不知鬼不觉;二来我心理也隐隐有种快感,算是对爸妈不让我留京读研的抗议。
    2.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和康宝决定早睡,同宿舍的兄弟们都回家了,整个楼也冷清下来,十点刚过我们就熄了灯。
    不一会儿,康宝鼾声大作。
    靠,这叫人咋睡。我心里埋怨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睡不着,就又想起这几句歌谣来。康宝提议到甘肃支教时,唯一让我犹豫的就是这首歌谣。
    我三岁病好以后,就和爸爸学会了这歌谣,起初不懂,但越长大,越觉得它诡异无比,让人害怕,可又不知道究竟该怕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有时害怕过了头,反倒不怕了。我常破罐破摔地想,什么“西北西北”,八成是故弄玄虚,难道我一辈子不能往西北方向多走一步?我学校还在西北三环呢!
    康宝的呼噜越打越响,我不耐烦地喊了两句:“二宝!二宝!”这是我们宿舍给康宝起的诨号。一来,按年龄他在宿舍排行老二;再者,康宝时不时犯二,三年同窗留下不少段子。
    “大伟,你没睡?”黑暗中,我听到康宝声音颤抖,“你没睡,那,那打呼噜的是谁?”
    我和康宝默契地沉默了几秒钟,呼噜声再次响起。
    “操他奶奶的,谁吓唬老子!”康宝大声叫骂着翻身下床去开灯。我也从床上跳下地,一把把宿舍门拽开。
    “他妈的,灯也跟着起哄!”学校熄灯时间已过,康宝用拳头反复砸了几次开关灯也没亮,气得直骂街。
    楼道里昏黄的光漫进宿舍,呼噜声戛然而止,四下静悄悄的,我和康宝喘着粗气,听来分外清晰,更让人紧张。
    我俩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房间的另两张床,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宿舍老大、老四走时留下的被褥和一摞试卷,与我们关灯前没任何两样。
    我小心地把身子半探出房门,楼道的顶灯也不同寻常地熄灭了,光是墙上的应急灯发出的。
    “我靠,停电了吧,怎么把楼道灯都关了。”话音未落,就见走廊尽头一个身穿蓝白条纹睡衣的男人望向这边,可光线太暗,看不清是谁。
    我急忙把身子缩回房间,边翻身上床边说:“咱声音太大,把宿管王大爷都招来了。睡吧,估计是对门的罗胖子没走,这楼一空,他那呼噜声咱们这边听着就更清楚了。”
    黑暗中,亮起一小团火焰,又熄灭。“真是活见鬼了!”康宝点了支烟,倚在床边默默抽着,惊魂未定。
    3.
    “诶,我给你讲个真事儿吧!”我从床上坐起来,语气诚恳。
    “嗯。”康宝有气无力地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昌平有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楼……”我尽量压低声音。
    “昌平我知道的一共就俩大学,你说哪一个啊?”康宝当真地问。
    “别打岔,”我假装不耐烦地打断了康宝,“昌平有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楼,有个暑假,这个宿舍楼接连有三四个女生不辞而别。她们都是半夜起来去厕所,就再没回来。”
    “是不是去会男朋友了?”
    “我说哥,谁半夜会男朋友,然后一直失踪?”我哭笑不得地答道,“你以为是上次你和巨胸女跑紫竹院公园彻夜长谈啊!”
    “行行行,你继续!”
    看康宝听得入神,我故意放慢语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同一层楼里留下没回家的三个女生就搬到了一间寝室。
    “一天晚上,其中一个胆大的女生要去厕所,另两个左拦右拦都没拦住。结果这女生出了宿舍门一小时都没回来,守在屋里的两个女孩急了,结伴出门去找。”
    “你别吓我啊,我告诉你!大伟!”康宝声色俱厉,像在给自己壮胆。
    “我天,看你这小胆儿。”我心里觉得好笑,“你别捂耳朵,你听我给你讲。对,你先把烟掐了,别一会儿一紧张,拿烟头烫我。”
    “靠,大哥,你能不能快点。”康宝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好,你仔细听啊。两个女孩出门以后,正看到宿管阿姨在拖地。她俩心想,怪不得楼道平时干干净净,也没见人收拾,原来阿姨半夜就起来打扫。
    “她们迎上去,向阿姨打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同学,阿姨一言不发,摆摆手,继续低头拖地。这时,一个女孩突然尖叫起来,手哆嗦着指向阿姨。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拖地阿姨是个男的,是个变态?”康宝急火火地问。
    “没有,你听我说。”我顿了顿,吊足了康宝的胃口,“另一个女孩仔细一看,原来宿管阿姨手里拿的不是拖把,而是她们的同学,拖把的布条就是女孩的长头发!”
    “我靠!你去死吧!”康宝大吼一声。
    我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极端恐惧后的发泄。
    我们不知道,此时门外,一个人影正毫无生气地悄然离去。
    讲完故事,睡意全无,我和康宝越聊越起劲儿。
    “大伟,你这不读研了,打算在北京找个工作?”
    “先回老家,玩一年,再杀回来。”我侧过身,面冲康宝的床,只看到一个均匀起伏的身体轮廓,“知道你理解不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这里面的事儿吧。”
    “嗯,你看我都没问。”康宝平躺在床上,一歪脖子看看我,“咱哥俩这关系,能说的话你肯定早说了。”
    “别光说我了,你怎么想起支教来了,不像你啊!”我突然觉得很滑稽,怎么也没法子把这位“活宝”和公益俩字联系起来,“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一样,如果能说的话,肯定早和你说了。”
    “那咱俩还在这扯个淡啊,睡觉!”我一翻身,把脸冲向墙壁,“一会儿天都亮了。”
    “睡之!”康宝也转过头去,两眼呆望着天花板,很久。
    4.
    第二天,2005年7月12日,我和康宝肿着眼睛,哈欠连天到了北京西站和其他队友会和。
    支教队伍一共二十人,来自北京十所大学,组织者是苏州一个教育基金会,大部分资金提供方是美国一家NGO。
    不过这些都与我关系不大。我去支教,主要是为了散心,顺便想想怎么做通爸妈的思想工作。
    拿了火车票,我、康宝和中医药大学两个研究生上了软卧车厢。中医药大学的男生叫王峰,女生叫李娜,都是山东人,他俩提了三大箱药品和医疗器械,所以被安排在软卧。
    “咱俩怎么也坐软卧?”我背过身悄悄问康宝。
    “咱俩是后勤保障。”康宝答非所问,又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活动我爸是掏了钱的。”
    我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老爹这么高风亮节,你咋一点脱不了满身俗气。”
    “滚犊子!”康宝胳膊肘怼了我一下。
    “我说出来了?我以为自己心里默念呢!”
    我、康宝、王峰、李娜四个人天南海北一通神聊,转眼就到了卧铺熄灯时间。康宝翻身从我上铺下来,趿拉着鞋去厕所。
    “诶,峰哥,等会儿我回来你给我讲讲针灸,我这两天腰疼。”
    “你那是肾虚!”我半躺着,抬脚踹在康宝的屁股上。
    “你大爷的!”
    “嘿嘿,你二大爷!快去你的厕所吧。”
    康宝才刚出门没几分钟,就听见过道上“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一步步落在摇晃的列车上如同砸夯一般,引得几个乘客好奇地探头张望。
    跑进包厢,康宝一把拉上门,倚在床边,气喘吁吁。看那狼狈的样子,可是被吓得不轻。
    “二宝,怎么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从床上坐起来。
    康宝缓了一口气,气急败坏地说:“靠,老子这几天真是见了活鬼了!”
    “别着急,慢慢说!”我拉他坐下,一边安慰一边探问,“究竟什么情况?”
    “刚才撒完尿,一转身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影在背后,可我一扭头,后边压根没人。吓死朕了!吓死朕了!”康宝眼神游移不定,气还没有喘匀。
    “我分析啊,要不就是你眼花了,要不就是你碰上变态了。”李娜一脸轻松地调侃。
    “不不不,肯定没错!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穿着蓝白条睡衣。”康宝急赤白脸地解释着,车厢里冷气开得足,可他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来。
    “蓝白条?”我一下子想起头天晚上站在楼道尽头的蓝白条男人来。
    “是个男的吧?”我问。
    “废话,是个女的老子上了她!”康宝去口袋里掏烟,又想起车厢里不让抽,一甩手狠狠把烟盒丢到上铺。
    我赶紧把昨晚我和康宝遭遇的“无名呼噜事件”讲给王峰和李娜,又把我看到的蓝白条睡衣男人描述了一番。
    “那你们看清他的长相了吗?”王峰推了推眼镜,皱眉问道。
    “没有,就镜子里一晃。”康宝摇摇头,“不过是个人保准没错。”
    我也摇摇头说没看清楚。
    “王大师,你给分析分析吧。”李娜伸手拍了拍上铺的床沿,“他可是我们系有名的五行八卦周易风水命理大师。”
    “嚯,您研究够得全的。”我把身子从上铺的阴影里探出来,望向对面。也许是因为有了三岁时那场懵懵懂懂的经历,我心底并不觉得这些有多么玄妙。
    “咱们学中医,当然要研究传统文化。”王峰对李娜和我的戏谑很不以为然,他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抹了一把镜片,说道,“不过依我看,八成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蒙伟昨天看见条纹男的事,已经和康宝说了,而且就是在你俩半睡半醒的时候说的。”
    “所以他俩都不记得,”李娜插嘴道,“因为他俩都快睡着了?”
    “我靠,这是他妈哪门子逻辑。”我和康宝异口同声地问。
    “李娜说的没错。虽然你俩都不记得,但是这个事已经进入了康宝的潜意识,并且让他产生了恐惧。”王峰转向康宝,“所以今天你的潜意识和你开了一个玩笑,在一个幽暗的密闭空间向你泄露了这个信息。”
    “你的意思是我的潜意识故意吓唬我?”康宝吃惊地问。坐在旁边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身体随着列车一个大幅度摆动往后一仰,半躺在床上,皱眉看着对面的王峰。
    “没错,这就是科学,很多诡异的事情其实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王峰自己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的潜意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是人的意识始终在和它斗争,不让它‘泄露天机’,这就是为啥有人做梦的时候能预知以后发生的事情。”
    “因为人睡着以后,是意识最薄弱的时候。”李娜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
    “操他个潜意识!”康宝忿忿地骂了一句,翻身上床,不知道信了王峰的话没有。
    我也一头倒下,仔细回忆着我到底有没有把蓝白条睡衣男人的事告诉康宝。
    车厢又恢复了瘆人的安静。只有李娜小声嘀咕着:“回北京以后,我得把潜意识的书翻出来好好看看。”
    5.
    第二天,2005年7月13日中午,经过二十三个小时的颠簸,我们一行人到达甘肃兰州。清华来的支教队队长只铭和赶来迎接我们的何山县武山乡小学刘校长碰头后,大家就坐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赶往驻地。
    刘校长很瘦,两颊深陷,戴一副老式黑框高度近视眼镜,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乱,衣着也很朴素,完全符合扎根山区的老知识分子形象。
    车上,他不徐不疾地向我们介绍道:“何山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咱武山乡又是县里最贫困的乡……
    “……其实,咱乡离兰州不远,直线只有几十公里,可是因为咱在两座山中间,交通不方便,所以一直发展得不好……
    “……咱学校还有好多民办教师,师资严重缺乏啊。我六十多岁了,还被乡里临时返聘了这么个校长,新校长下学期开学后才到……”
    我在火车上没睡好,脑子昏昏沉沉,又想着前晚和昨晚的怪事,更听不进校长的介绍。
    也不知车开了多长时间,中巴在一处半山腰的地方停下,大家背好行李,又跟着刘校长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康宝准是看见了哪个女队员长得漂亮,那股子显呗劲儿又窜上来,一个人背了三四个女生的背包,一路小跑,沉浸在一众“甜言蜜语”里,十分得意。
    “我跟你们说,山里黑,晚上可不要随便乱转悠,没准儿碰上鬼呢……”康宝故意吓唬身边的女生,把自己昨晚被惊得屁滚尿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听说山里最吓人的就是‘鬼打墙’,你听说过没有……”
    “我听说这里半夜还有人穿着蓝白条睡衣出来吓人呢。”李娜经过康宝身边,瞟了他一眼,堵得康宝大嘴长了半天,挤出一句“我靠”来。
    这里的山光秃秃的,裸露着风化的岩石。山脊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凸向我们,像一把把砍刀要把大伙儿的前途和后路都断掉,让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一行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几户依山而建的平房骤然出现在眼前,总算是见着了点人气。再往前走,住户更多,最后我们在一所砖砌的大院子门前停下。
    院门是铁的,锈迹斑斑。门边挂着一块白底的牌子,上面用红字写着“何山县沿水乡政府”。
    “这儿啊,以前是我们沿水乡政府的所在地。”刘校长边拿钥匙开铁门,边解释,“头两年,咱沿水乡合并到到了武山乡里,这院子就归了我们学校,不过一直没用上,这回给各位老师收拾出来了。”
    “当惯了学生,这猛一被叫老师,还真不习惯。”我扭头在康宝耳边小声说。
    刘校长开铁门的手有点抖,一串钥匙“哗啦啦”响个不停,那声音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狂躁症病人,努力挣扎又无计可施。
    大门“吱扭”一声打开,风卷着尘土从铁门里冲出来,扑到我们身上。刘校长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不安。
    王峰突然一把死死拉住身边的李娜和我,让其他人先进院。康宝见他这反常的举动,也迟疑地侧了侧身子,让过其他人,跟在我后面。
    我和李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王峰拽着,小心翼翼跨进了院子。
    6.
    这院子格局很怪。沿着院墙东西北各有一排办公室,除去最南边一排是二层楼外,其余三面都是平房。这一圈房子又都被加盖的小平房串连起来,几乎完全封闭,只在西南角的位置留了一个只够两个人并排进出的通道。
    王峰稍稍观察了一下环境,马上拎着一个大药箱冲进最靠近西南角通道口的房间,我们还没跟上,他就快步走出来,大声吆喝着:“队长,队长,我们医疗和后勤四个人就住这个里外套间,让李娜和设备在里间,比较安全,我们三个男生住外间。”
    只铭看了看李娜,李娜摸不透王峰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说道:“只铭姐,要不你和我一起住里间吧。”只铭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大家自由组合选定了不同的房间,唯独一进院门正对的二层小楼空着,听康宝说支教队打算在这里捐建一个小型的图书室。
    简单吃过学校用“洋芋”做的晚饭,队员们各自回屋休息,王峰把只铭和我们几个叫到外间,拧着眉疙瘩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个事我想和大家说一下,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觉得,我觉得咱得注意安全,恐怕有人要害我们!”说到最后几个字,王峰加重了语气。
    我们几个听了都大吃一惊,才刚到几个小时,怎么就有人要害我们?
    只铭慌忙问:“王峰,详细说一下,谁要害我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峰没搭话,而是看着大家反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咱们住的这个地方很怪?”
    “我觉得有点儿。”李娜环视了一下四周,“咱们这个院子坐北朝南,北面紧靠着一个小山头,南面是一块还算开阔的平地,按照咱们北方的风水……”李娜顿了顿,“为什么最靠近南面的一排房子是二层,其他都是平房,这明显不符合一般院子的格局啊!”
    王峰还没开口,康宝就接话道:“我觉得院子中间那棵树也挺瘆人的。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只铭摆了摆手打断大家,她不知道王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可不想大伙儿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
    “院子的格局和有人要害咱们有什么关系?”还没等只铭开口,我就抢先问道。
    “简单说,这个院子在风水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局’!”王峰用手指轻点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
    接着,他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寥寥几笔就把院子的大体轮廓画在纸上,边画边解释:“李娜和康宝说的都没错。咱北方的房子,因为采光需要,会把较高一排建在北侧。只有一种建筑会在南侧建一个高的东西。”
    “坟!”只铭脱口而出。
    “对!”王峰看了一眼只铭,“只有墓碑才会建在坟头的南侧。”
    我头皮一阵发麻,瞟了眼康宝,只见他眯起眼睛看看王峰手里的图,又看看窗外,一言不发。
    “另外,估计大伙儿都听说过,院子里种树,就好比是一个‘困’字,不吉利。”王峰顺着康宝的眼神望了一眼窗外,“这个说法其实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成立,但咱院子里这棵树就是这种情况。”
    王峰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树太高大了,我刚看了一下,它的树枝几乎窜到院外了,那它的根恐怕要蔓延到整个村子。第二,是树种的问题。”
    “这种树最特别的是叶子,是心形的,它在我老家叫‘吊死鬼’。”李娜幽幽地说。
    7.
    “我靠,‘吊死鬼’,真他妈吓人!”康宝低声吼了一嗓子,没给自己壮胆,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树名倒还没什么,问题是,我是福建人。”
    屋里顿时死一般安静,一个东南沿海叫“吊死鬼”这种晦气名字的树种,怎么会出现在西北深山,还长得如此枝繁叶茂?!
    “如果说这些都能解释通的话,”王峰声音沮丧地说,“最糟糕的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房子都被小平房连接起来,把本来贯通的生气阻断了,唯一西南方向的开口如果结合地势来看,是整个院子‘死门’的位置,开了和没开没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你一进来就选了靠近‘死门’的这间?”我越发不解。
    “方便咱们逃。”王峰低头看着手里的草图,语气平静,我们却像被推入无底深渊一般。
    只铭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问道:“王峰,你觉得这些都是人为的?”我和康宝、李娜面面相觑,打心底里都希望王峰看走了眼。
    “我刚说的这几点如果在这个院子里出现一个,还可以理解,但三个因素同时出现,这就太蹊跷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二层楼不是今天盖的,树也不是今天栽的,我刚看了一下连接几个缺口的小平房,建了也应该有几年了,所以这个‘死局’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还不好说。可如果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又为啥这么大一个院子,荒废了这么些年,直到咱们来了才又重新启用呢。”
    “就算这是一个风水上的‘死局’,咱们住在这里面只有两个星期,会出什么事吗?”只铭仍旧不死心。
    王峰低头不说话,手里拿笔,反反复复描着一个“死”字。
    房间里,只听见一个老式电子挂钟一秒一秒走着,声音万分急促,让人心焦。
    李娜突然起身,从里屋的药箱里翻出一包东西,递给只铭。
    “只铭姐,这东西叫艾条,是艾草做的,我们针灸的时候常用。”李娜顿了顿,似乎没什么把握地说道,“这东西能驱邪,咱每个房间发几根,让大家睡觉的时候点上,没准能……”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不知哪个房间传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紧接着院子里一阵嘈杂。
    康宝立刻从老式办公椅上跳起来,一脚踹开房门,飞奔出去。我们几个也前后脚跑到院子里。
    夜色渐浓,“吊死鬼”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西北地区本就昼夜温差大,虽然是七月份的气候,可猛一见天,还是窜上一股寒意。
    院子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房间透出的光线看到女子学院的小艾抱着自己的背包在众人的围拢下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小艾。”只铭赶紧跑过去。此刻,她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
    “没啥事。”先到的康宝抢着回答,“说是被什么动物吓到了。”
    “这么大一只,身上滑溜溜的,好像还长着黑色短毛。”小艾用手比划着,声音不住颤抖。
    “就是只大老鼠什么的吧,看吧你吓的。”康宝嬉皮笑脸地说,“我刚才进去转了一圈可啥也没看见。”
    “真的,就在我屋墙角那里。”小艾快哭了,“不是老鼠,它那毛和猫狗似的,脑袋像条鱼,我不会看错的!”
    “小艾,你搬到我们屋吧,你自己住一间哪行。”女子学院另一个我还没记住名字的女孩说道,“就算没鬼,自己也把自己吓死了。”
    小艾委屈地点点头。
    “队长,把李娜带来的艾条给大伙发发吧,能驱虫的。”我顺势提醒道。
    只铭赶紧把手里的艾条递给大家,边发边说:“山上蚊虫多,不知名的小动物也多,大家都得习惯习惯。李娜他们带来的这种艾条睡前点上,能驱虫避……” 只铭突然卡住了,“邪”字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不过还得注意防火。”我马上接过话头儿,“先跟你们打好招呼,真有什么事,就算女生宿舍我们两个后勤也一样照闯不误!到时候你们可别叫‘非礼’……”
    大家调侃了一阵,各自回屋。康宝帮小艾拿了行李搬到另外一间安顿好。
    8.
    入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另一张床上王峰的呼噜声,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把这地方说得这么瘆人,什么“死局活局”的,一沾床就睡得跟死猪一样。要真有什么邪性事的话,别说住在靠院子出口这间,就是直接睡在院里,估计你也醒不过来,跑不出去!
    我推了推身边的康宝,他没好气地问:“干啥?”
    “你也没睡呢?”
    “靠,这能睡得着吗,估计里屋俩女生都被吵醒了。”康宝翻了个身,突然问道:“大伟,你坐起来干啥?”
    一个穿藏蓝色棉布连衣裙,黑色布鞋的女人坐在康宝晚上坐过的老式办公椅上,她身材消瘦、面色苍白,一条简单的马尾辫绑在脑后。我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想不起是不是我们支教队的人。
    我想问她话,又感觉害羞,张不开嘴。我想着,我们还睡着呢,她怎么就闯进来了。忽然又觉得她很可爱,可她怎么也不抬头看我呢?
    “大伟,你笑什么?”我忽然听见一个很小很轻的声音从远方飘过来,好像是康宝的。别烦我!不对不对,康宝不是睡在我身边吗,他的声音怎么这么远?
    算了,不管他。
    我继续打量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没化妆,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两眼低垂,双手局促地摆弄着蓝布裙子,几缕没有被皮筋拢住的长发垂到额前。
    “咳咳。”女孩咳嗽了两声,始终低着的头转去看墙角还燃着的艾条。
    把女孩儿呛着了。我心里暗暗自责,翻身下床想去把艾条弄灭。刚穿好鞋,又想起自己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有点不好意思。
    正犹豫着,康宝微弱的呼喊声又远远地飘来。
    喊什么喊,有女人坐在屋里看不见吗?现在几点了?要不把她安排到里面房间和只铭、李娜做个伴?
    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问题在我脑袋里像风一样轻轻掠过。我抬头看了眼时钟,奇怪,晚上刚刚换过电池,现在怎么停在三点半不动了。
    我站起身,女孩还是没有抬头,只时不时瞅一眼墙角的艾条。
    得先把艾条弄灭。我快步走向墙角,刚一抬手,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咚”急促敲窗子的声音。
    “谁?”我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
    头顶的日光灯忽闪两下,亮了。我坐在床上,王峰手拉住灯绳,康宝正使劲摇晃我。
    “刚才谁敲窗户,吓了我一大跳。”我忿忿地说。
    “我靠,我的大哥,哪有人敲窗户。”康宝见我醒过来,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倒是你,坐在床上直勾勾看着前面,还时不时傻笑一下,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中邪了呢!”
    我疑惑地看看他,手指着空椅子说:“没人敲窗户,那椅子上坐的女孩儿哪去了?”
    王峰此刻离椅子不到一步的距离,他看看我,又看看椅子,抬脚把椅子踹翻在地,嘴里还用山东话嘟囔着:“去他奶奶的!”
    这一声,把康宝逗乐了,“大师,你也骂街啊。”
    “废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王峰骂完,又觉得待在椅子旁还是不安全,三两步跑回床边。
    “可能做梦撒癔症了。”我喃喃自语道,不自觉地抬眼看了一眼时钟,12点刚过。
    “啥梦?春梦?”康宝“嘿嘿”两声坏笑着问,“一直见你看李娜的眼神不对,是不是梦见她了?”
    我还没搭话,就听见只铭隔着房门问:“你们男生这边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儿,只铭姐,我有点择席,睡不好。”我扯嗓子答了一句,又转头对康宝和王峰说,“睡觉,睡觉,明早再跟你们说。”
    康宝和王峰不依不饶,我只好把梦境简单跟他们讲了一遍,末了,我问康宝:“刚才你是不是叫我来着?”
    “我的大哥,岂止叫你,我嗓子都快喊破了。”康宝点上一支红河,说道,“我这几声,把睡得死死的王大师都叫醒了,大师那呼噜打的……”
    “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王峰刚躺下,听康宝这么说,一骨碌爬起来,戴上眼镜认真地说道。
    我看王峰严肃的样子,心想,真是见了鬼了,这两天怎么跟“呼噜”干上了。
    “哥,你要是不打呼噜,今天累巴巴一天,我和大伟早就睡过去了。”康宝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捻着腿毛。
    “我真不打呼噜!”王峰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等等,我想想。”我扭头对康宝说,“如果王峰今天不打呼噜,我和你就都睡着了。如果你也睡着了,那刚才就没人叫醒我了。”
    康宝手一抖,烟灰掉在大腿上,烫得他“哎呦”一声。
    王峰望着被自己踹翻的椅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算了,都睡吧,明天给你们看个东西,算是个好消息。”
    我和康宝都没接茬,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事到如今,还能有啥好消息。
    康宝怕我晚上继续“中邪”乱跑,找了根鞋带把我俩的手腕拴在一起,边栓边唠叨:“回宿舍不能跟老大、老四他们说啊,省得他们笑话咱俩。”
    9.
    灯开了一宿,王峰也真的一声呼噜没再打过。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隔着窗户就听到院子里一片嬉闹。
    我叫醒康宝和王峰,解开系在手腕上的鞋带,拿了毛巾出门洗漱。队员们围着“吊死鬼”树下一口压把井看新鲜,只铭和李娜早起了,正和一大早赶来的刘校长在驻地门外聊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吊死鬼”繁茂的枝桠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昨晚的噩梦被这真实的场景冲得烟消云散。
    趁大伙洗漱的空当,我把只铭和李娜拉到一边,和她们讲了讲昨晚的“遭遇”。
    李娜听完,平静地说:“今晚你就把艾条点到椅子上。”
    “你们学医的大哥大姐是不是心理素质都特好,还是这种‘牛鬼蛇神’的东西见太多了?”我忍不住问,“怎么什么事儿到你们这儿都他娘的这么淡定?”
    康宝边擦脸边凑过来说:“对对,昨晚大伟撒完癔症,我俩都睡不着,就王大师,没一分钟又呼哈睡过去了。”
    “学医的嘛,没这点儿心理素质,早晚把自己吓死。”李娜一脸淡然。
    王峰见我们凑在一起,也跑过来,悄悄说:“等一会儿大伙儿都去学校了,我领你们看个东西。”
    “就是你昨晚说的那个好消息吧?”
    王峰点点头,没说话,又冲我摆了摆手,像是秘密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此刻,我们驻地的门外已经围拢了好多人,有看热闹的乡亲,有等着一会上课的学生,好多半大孩子还领了家里的弟弟妹妹来。
    刘校长叹口气,苦笑着说:“这会儿正是农忙,好多人家的孩子没人带。我那个小孙女今天也跟来了,正和学校老师在操场玩儿呢。”
    学校离我们的驻地只有五分钟路程,因为是假期,刘校长把能来上课的学生按年级编了六个班。
    上午,和学校的老师学生简单见过面后,大家按预先的安排下到各个班级,只余下只铭和我、康宝、王峰、李娜五个人。
    只铭原本还想和学校的老师交流交流,可上课铃刚一响,王峰就拉了她往驻地走,边走边说:“我得先给你看看这个,一会儿你再回来。”
    我们几个早被王峰赶回驻地大门口,看他风风火火又把只铭拉来,不知葫芦里卖的啥药。
    人凑齐了,王峰指着“沿水乡政府”的木牌子问道:“大家看看这牌子有什么问题?”
    “哎呦我天,这哪是支教啊,整个一个探险,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我爹……”康宝话没说完,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去。
    李娜刚想张嘴,就被王峰截住了:“李娜,你要是知道就先别说。”
    李娜忍住话,开玩笑地白了王峰一眼,没吱声。
    我和康宝莫名其妙,还是只铭微微皱了皱眉,先开腔道:“按说,乡政府的牌子应该是白底黑字,只有乡党委的牌子才是白底红字。”
    我和康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嘀咕:我靠,这有啥了?
    “只铭姐英明。”王峰挺开心,“昨晚上我就看这牌子别扭,半夜被蒙伟吵醒才突然想明白。”
    “这玩意儿,很重要吗?”我有点纳闷儿。
    “红字牌子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这个红字是用朱砂写的。”王峰还没说完,就被李娜抢了话头儿。说完,得意地看着王峰,又补充道:“昨晚我进院之前就看出来了。”
    王峰没理李娜,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朱砂不仅是一味中药,它还有一个作用是……”
    “辟邪!”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10.
    此刻,我们地处高原,光照强烈。不到上午10点,太阳就晃得人睁不开眼。
    “沿水乡政府”木牌子的白色底漆已经龟裂脱落,只有红字艳得让人恶心,仿佛每个字都是一只饥饿的眼睛,要把人看透,要把人吞噬。
    我的心脏忽地“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这情景怎么那么熟悉!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场景,一些画面骤然清晰又渐渐模糊……
    紧盯着这几个鲜红的大字,我一阵阵头晕,耳朵也像蒙了块塑料布,大家的对话听得时断时续。
    “娜姐,你可真厉害,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朱砂?”这是康宝的声音。
    “学中医的都能看出来,基本功。”这是王峰的声音。
    “那你昨晚怎么没看出来?”这是李娜的声音。
    “蒙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这是只铭的声音。
    恍惚中一低头,我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玩石子。
    “南山林场管理处二所”几个鲜红的大字好像刚刚描过,衬在已经龟裂脱落的白色底漆上分外妖异。
    土坯房里,妈妈正和胡阿姨忙着做饭。胡阿姨脖子上是狐狸头,可妈妈并不害怕,和她有说有笑。
    我想提醒妈妈,又发不出声音,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伸手去扣喉咙,手越往里伸,堵住嗓子的东西就越向深处跑,像在跟我捉迷藏。
    我把手从嘴里拔出来,又掐住自己的脖子,想把卡住喉咙的东西从下往上推出来。
    胡阿姨转过狐狸头,冲我微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尖尖的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就又“咯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像人,又不是人;像动物,又不是动物。
    妈妈也跟着胡阿姨笑起来,还有爸爸,还有庄叔,他们都在笑!还有一个是谁?是司机小王,对,是他,他笑得幸灾乐祸!
    忽然,有一根手指伸进我嘴里。
    “蒙伟,蒙伟!”只铭的声音渐渐清晰,我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不住呕吐。
    “这还真管用。”李娜伸着一根手指,上面有她从木牌上扣下的一块朱砂,还混着我的唾沫。
    “大伟,你这又怎么了?!”康宝带着哭腔说,“咱这一天一个新情况,我这小心脏受不了啊!”
    “二宝,我?”我看看四周,不解地问。
    还没等大伙儿开口,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朱砂,我见过这样的牌子,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见过!在庄叔叔那……”
    “我小时候也见过。”李娜说,“好多人家的钟馗像是用朱砂画的。”
    “我家几处仓库也都要用朱砂镇着。”康宝话说一半,又觉得透露了自己的家底,立马转了话头儿,“大伟,你没怎么,就是刚才想把自己掐死。”
    “我说大伟,你到底是怎么了?”康宝哭丧着脸继续说道,“咱们一起住了三年,没见你犯过这病啊,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你是不是被啥东西附了身了?”
    “啊?我刚才说什么了?”
    11.
    “蒙伟,一会儿再说你的事,我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儿,咱们一件一件捋清楚,先说这朱砂。”王峰用手指着木牌说道,“我长话短说,这朱砂涂了好几层,最新一层应该是最近才涂上去的。朱砂是辟邪的,有人定期往牌子上涂它,明显是防着什么东西进到院子里。”
    “可是按照王大师昨晚的分析,这院子是个‘死局’,说白了进去就是个‘死’!你说什么妖魔鬼怪不怕死,非要往这里面冲呢?”
    “没准院外的东西道行深,根本不在乎你‘死局’不‘死局’!”李娜双手抱肘,“也就咱们凡人,自己吓唬自己。”这话又好像是在调侃王峰。
    “顺着你这个思路往下想,这个院子就是为了‘困住’,又或者说是‘保护’什么东西才修成这个样子,可是院子里的东西虽然邪性,但需要修院子和涂朱砂的人保护,防着外面的东西冲进来。”王峰补充道。
    “你俩说的可真绕!”我看看大伙儿,“对了,我刚才神志不清的时候到底说啥了?”
    “没听清,光顾着掰你手了。那手劲儿大的!”康宝说着,又回头看大家。王峰和只铭都摇摇头,估计刚才都被我吓了个半死,哪还顾得上听音儿。
    “你念了一首歌谣。”李娜抿了抿嘴唇,“这首歌谣……这首歌谣……”她话说一半,突然犹豫起来。
    “歌谣?什么歌谣?”康宝诧异地问道,“我怎么没听出来?”
    我自己恍惚知道应该是哪首歌谣,刚才半真半假的虚幻场景已经把我拽回到二十年前。
    “这个是我老家福建的歌谣。”李娜皱起眉头想了想,“没错,就是这个。因为我们小时候都是用闽南语讲的,所以你刚说完的时候,我反应了一下。”
    “真有这个歌谣?”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娜姐姐,你昨晚发现了一棵福建的树,今天又听到了一首福建的歌谣,是不是你的那什么‘潜意识’混乱了,全都是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停,停,打住!”康宝窜到我和李娜中间,把我们的视线隔开,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歌谣啊,大伟刚都快把自己掐死了,我还以为他是乱喊呢。”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李娜用闽南语重复着前两句。
    “你不开口,我不张嘴。”我认输般低下头,小声附和,感到胃里一阵翻滚,又抬头看了看那白底红字的木牌子。
    “李娜,这几句歌谣在你老家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只铭看我俩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忙追问道。
    “很普通,一般就是大人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讲讲。”李娜顿了顿,“我听老人说,这歌谣有个故事。”
    接着,李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继续讲道:“说是从前在西北方向有个小村子,村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男孩喜欢得不得了。可邻村一个算命先生的儿子也喜欢这个女孩。
    “有一天,算命先生找到女孩,说要帮他考验男孩。他写了一张符,吩咐女孩把它烧成灰,混到水里给男孩喝下去。算命先生说,喝完符水七天内,如果男孩能忍住不和女孩说话,他对她就是真爱。”
    “靠,这算哪门子考验,这根本逻辑不通啊。”康宝一脸懵,又扭头瞅瞅我,“大伟你说呢?”
    “哎呀,骗小孩子的故事嘛,哪有那么多逻辑。”王锋摆了摆手,示意康宝别打断李娜,“娜,你接着说。”
    我们也都屏气等待着,像听故事的孩子一般。
    “女孩把符水给男孩喝下去,又告诉他真喜欢自己就七天不要和自己说话。结果,男孩实在太想念女孩,就偷偷跑去女孩家的窗外。女孩听到窗户有动静,问了句‘谁?’没想到男孩随口应了一句……”
    “得,悲剧了。”康宝无奈地摇摇头,“结果呢?”
    “结果就是没多久,男孩全身溃烂,长满蛆虫死掉了。”李娜叹了口气,好像挺同情他,“女孩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男孩,没过多久也在家门口的树上吊死了。”
    “好么,整个一个鬼故事,用这种故事吓唬小孩儿别说话快睡觉,中国父母也真够缺德的。”
    王峰总结似的说道:“这个算命先生应该是给这个男孩下了‘蛊’!”
    “蛊?”我抬头看了一眼王峰。
    12.
    康宝手里新点上的烟已经烧得只剩烟屁股,他却浑然不知,还用力吸着。
    “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只铭慢慢重复着这个歌谣,像在细细品味。
    “李娜,我有个问题。”我恢复了一点气力,拍拍滚在身上的黄土站起来,脑子里突然一个闪念,“你说,你老家传说里这个女孩,最后是不是在‘吊死鬼’上吊死的?”
    这话一出,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大家不约而同望向身后的院子。
    “吊死鬼”被院子里的二层小楼遮挡着,只能看到从屋顶窜出的枝桠。轻风拂过,浓淡不一的心形叶子微微荡漾,充满夏日的生气。
    “挺好的树,咋就得了这么个名儿呢?”王峰若有所思地感叹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李娜摇摇头,“多少年没见这种树了。因为名字不吉利,谁家门前有这树都砍了,连做棺材板都让人嫌弃。估计在我老家都快绝迹了,谁知道在这儿看见了。”
    只铭也叹了口气,强打精神说道:“既然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歌谣,咱们也用不着这么认真。蒙伟,你刚才是怎么了?以前犯过这个病吗?是不是高原反应引起的?还有,你以前知道这个歌谣吗?”
    这千头万绪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起头儿,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故事理清楚。
    “我……”我刚张嘴,就听身后有人大喊:“只铭姐,王峰哥,李娜姐,你们快去学校看一下!”
    我们几个回头一看,见小艾正气喘吁吁地从学校方向跑过来,只铭赶紧迎上去,“怎么了,小艾,出什么事了?”
    “刘,刘校长的孙女,她,她……”小艾急得说不出话,拉了只铭姐就往学校方向跑,“刘校长的孙女病了,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大家一见这阵势,忙跟着小艾掉头赶回学校。
    高原地区氧气稀薄,干待着不动还好,这撒丫子一跑,不过两三分钟,几个人全都上气不接下气。
    学生们还坐在教室上课,敞开的窗子里不时传出读书声、唱歌声、笑声……除此以外,校园里一片安静,毫无异样。
    远远地,就见五六个老师扶着刘校长站在篮球场边,他们排成一排,背冲我们,没人发出一点声响,都在默默注视着前方。
    我们快步来到球场边。“啊!”康宝不自觉地一声惊呼,尽管已经压低声音,还是惹得李娜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我,已经彻底呆住了。
    刘校长的孙女今年4岁,因为长得甜,又有个红脸蛋,大人们都喊她小苹果。
    刚刚见人还害羞不说话的小苹果,此刻正旁若无人地围着篮球场打转。她跑两步,就脱掉裤子,蹲在地上撒一泡尿,再跑两步,又尿一泡。
    人群都沉默着,小苹果经过我们的时候头也不抬,自顾自跑跳着。
    突然,她停住,“咯咯咯”大笑起来。单听声音,那根本就不是小女孩,更像是一个成熟妇人的调笑,尖利刺耳。
    刘校长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怔怔地小声嗫嚅:“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你怎么……”刘校长一下子昏死过去。
    老师们慌了,七手八脚地要把人抬进办公室,李娜赶紧喝住他们,让把人放平了,就地检查。
    王峰没去帮李娜的忙,他出神地盯着小苹果,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
    “我见过!”我边说,边掏出钱包,眼见庄叔给的护身符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这样的护身符,庄叔每年给我一张,我总是随手往钱包一塞。二十年了,我第一次感到它对我就像是救命稻草,那么重要!
    “你见过?”还蹲在地上扒开校长眼皮查看的李娜回头问,极难得地露出诧异的表情,“这病是怎么得的?最后是怎么治好的?”
    “我不知道,我得打个电话!等我打个电话!”我边说边掏出手机往学校外面一个土坡上跑,那里是整个村子的最高点,手机信号稳定。
    “大伟,等等我!”康宝也追出来。
    13.
    我接连给庄叔打了五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我靠,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咒骂,一边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喂,爸,庄叔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找你庄叔干啥?”电话那头,爸爸不紧不慢地说,“对了,儿子,这两天打你宿舍怎么老没人接,你啥时候回家?”
    “嗯,过两天就回。”我随口应付着,焦躁地问,“爸,你能联系上庄叔吗?”
    “联系不上,估计去巡山了,一去两三天,山里也没信号。你找你庄叔干啥?”
    “没啥事,回头再跟你说吧。”我匆匆挂断了电话,嘴里嘀咕着:“找不到人,这可坏事了!”
    “大伟,这个庄叔是谁?找他干啥,治病?”
    “回头再跟你解释,咱先回去看看校长和小苹果怎么样了。”我和康宝一溜烟又跑回学校。
    刘校长已经醒过来,正被老师扶着呆呆地盯着小苹果。小苹果也不再撒尿,她独自蹲在篮球场上,用石头在地上乱画,时不时露出诡异的笑容。
    “校长,小苹果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我轻声问,生怕刺激了他。
    “没有,自从我把她抱回家,她连病都没生过。”刘校长有气无力,又悄悄用手擦了擦眼角。
    “抱回家?”细心的只铭听出了破绽,问道,“您说‘抱回家’是什么意思?”
    刘校长见隐瞒不住,叹了口气:“这孙女不是我亲生的。我只有一个闺女,二十年前就没了。”说完,竟哭出声来。
    我听了心里一惊,旁边的几个女老师也悄悄抹起了眼泪,看来她们早就知道小苹果的身世。
    一个女老师拉了拉我的衣角:“小苹果是四年前不知道谁放在学校门口的,那时用小棉被裹着,才这么大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刘校长女儿过世没多久,校长老伴儿受不了打击,也走了。这两年刘校长一个人把小苹果拉扯了这么大……”
    我听着女老师说话,眼看着还蹲在球场上的小苹果,她低着头,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一棵树,嘴角不时露出成年女人般风情万种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印证一下我的猜测,便撇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双手抱起她,命令似地说道:“走,苹果,跟哥哥去看病!”
    小苹果的反应丝毫不出我所料,她先是挣脱我的双手,力气大得像是个小伙子。然后突然蹲坐在地上,脑袋向后高高地扬起,脖子像是要折断了一般,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嘴里发出“嘎嘎”的怪叫声。
    我想起姥姥曾经描述我生病时的样子:“那种像鸭子一样‘嘎嘎’叫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嗓子发出来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冲出教室的大门,跑向操场。
    小苹果见周围人多起来,便收起叫声,又捡起石子在地上乱画。过了一会儿,好像又很疲惫,扔了石子就这么侧躺在篮球场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睡着了。
    刘校长边抹眼泪,边悄悄上前抱起小苹果。
    “校长,苹果这病我见过,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治好。”我凑上前,对刘校长说。
    “你治?”康宝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问道。
    14.
    “对,我治。不过,您也得给我们讲讲我们住的乡政府大院的事儿!”我语气虽然坚决,可心里没一点儿底。
    刘校长张嘴想解释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勉强“嗯”了一声,又流下眼泪来。
    只铭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当天给庄叔打了二十几个电话,一直到深夜都是“无法接通”,发给他的短信也没有回复。
    “那没办法了,就按你原来的计划做吧。”康宝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希望能够成功。”我给自己打气,“我老爹说最关键是要把那几句话念对。”
    “你跟你爸说来甘肃了?”康宝知道我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
    “没有,不敢说。”我摇摇头,“我只问了我小时候生这个病时的情况。这个说来话长,咱们先干正事吧。”
    “蒙伟,你说烧‘纸’的时候要念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什么?”李娜似乎很关心。
    “具体意思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家里人也不知道,当时人家是口传给我爸的,刚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用拼音记下来了。”
    门外,只铭敲了敲窗户,我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村子里没有路灯,如果不是漫天星光,这里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抬头仰望,我第一次感觉和天空离得这么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环境十分惬意。
    “原来肉眼就可以看见银河。”康宝小声嘀咕着。
    “嗯。”我应了一句,便没再说话,耳边只有我们几个“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王峰,你是怎么想起学医的?”只铭不想气氛太压抑,她和王峰并肩走着,便随口问道。
    “我给你们讲个‘配阴婚’的真事吧。”王峰低着头,无缘无故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妖异的环境激活了他的回忆,“是我和我一个开出租车的发小儿一块儿遇到的。”
    王峰语调低沉又富有磁性,如果不学医,他没准儿能当个播音员,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唯独不敢想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们老家的天和这里一样,晴得能看见银河。”王峰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就到北京上大学,再也没见过这么密实的星星了。”
    康宝一把搂住王峰的肩膀,故作庄重地说:“哥,您要是想说环境污染的事儿,没人反对。您这要是个鬼故事,还是歇会儿吧,这会儿真不适合!”
    王峰没理他,自顾自地叨念,好像时间已经倒回到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
    15.
    “我有个发小儿,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家排行第六,我们就都喊他‘老六’。自小我们在一个厂区大院长大,家里大人也熟。老六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学了个车本,后来开出租车。”
    影影绰绰中没人搭话,大家都放慢了脚步,虽然心里恐惧的火苗越烧越旺,不过似乎只有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故事才衬得上当下的氛围。
    “1999年,离高考没几天的时候,我经常失眠,心里紧张得要命。有一天半夜,我实在烦,就让老六拉我出去转转。”
    王峰望了望四周,好像这里就是他家乡似的,“我们那边是小县城,本来也没多大地方,车开着开着两边就全是荒地了。我俩刚想掉头往回走,就见不远处窜出三个人,招手要打车,当下我俩都有点犹豫。”
    “你俩大小伙子怕啥?”
    “要真怕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
    王峰的步子挪动得更慢了,几乎停在原地,“我们犹豫,是因为这三个人有点怪。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中间架着一个女人,这倒没啥。不过大夏天的,这女人套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还带着帽子,也看不清脸。”
    “那你咋知道是女的?”康宝转过身,疑惑地问。
    “穿的是女式羽绒服啊。”王峰答道,“而且看身形也是个女人。”
    只铭点点头,示意王峰继续说下去。
    “后来,还是让他们上了车,不过那个女人几乎是被‘摆’在后座上的,我心里隐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六也明白过来。”
    王峰重又迈开步子,“我们那个地方有‘配阴婚’的风俗,就是谁家有还没结婚的姑娘小伙子,因为生病或者意外死掉了,要另找一个异性的尸首‘结婚’,再重新下葬。”
    王峰抬起头来,探寻地看看我们,怕我们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据说如果不配这个‘阴婚’,死去的人会埋怨还活着的家人。”
    “就跟网上那张没脚的清朝照片一样!”康宝一拍大腿,瞅着我。
    我知道他说的那张很流行的“配阴婚”照片,可照片是照片,生活中还真没听说有谁真正见过这样诡异的风俗。
    “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都是你传我、我传你的东西,最后传着传着就成鬼故事了。”李娜扭头说道,“王峰,你说说,最后你们有没有见到‘配阴婚’的场景?”
    “岂止见到了,老六还差点因为这个丢了小命。”王峰喘了两口大气。我离他最近,隐隐看到他额头上渗出几颗汗珠,嘴唇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更勾起我无限的好奇。
    “上车以后,那个上年纪的男人说要去葛王庙。‘葛王庙’是以前我们那里一个村,现在已经是开发区了,当时差不多快拆迁完了,破破烂烂的,连个鬼影都没有。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去那儿?我和老六心里都发毛。”
    不知哪来的一片稀稀拉拉的云挡住了月亮,周围也暗淡下来,王峰不说话的时候,耳边还是只有我们几个缓步前行的声响。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如今大家都是睁眼瞎,我咋知道周围是谁?如果拿灯一照,发现身边是一群恶鬼,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又该怎么办呢?我这么一想,不觉身上寒毛倒竖。
    “怕归怕,人上了车,也不敢往下撵。何况我们还是两个人,也算相互有个照应。车子按照上年纪男人指的路,径直开进葛王庙,直开到一个院子门口。”
    “不是说都拆成废墟了吗?”我不解地问……
    “蒙老师,你们来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16.
    “我的妈呀,校长!你咋走路没声儿啊,吓死我们了。”康宝拽了刘校长的胳膊,紧走两步,来到我身边。
    午夜12点,我们四个和刘校长悄悄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土坡上。繁星灿烂,远远的山脊把天空和大地隔成两个世界。我多希望这些星星是闪亮的雨滴坠落身边,给我们带来一丝光亮和温润。
    我从钱包里掏出庄叔给我的护身符,交给刘校长。校长用火柴把它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我抄给他的“咒语”。
    护身符薄薄的一张纸,烧得却很慢很慢,火焰时大时小,除此之外,别无异象。
    “大伟,这管用吗?”康宝在我耳边小声问。
    “不知道,试试吧,反正这种病医生是治不好的。”我低声答道,又扭头看看王峰和李娜。
    我能体会刘校长此刻的心情,每个人心里都默默为小苹果祈祷着。
    刘校长口中念念有词,李娜脸上却掠过一丝疑惑,她仔细分辨着刘校长的发音,总感觉似曾相识。
    火苗持续了5分钟才渐渐熄灭,最后一缕烟也飞了老高才散开,地上没留一丁点儿痕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明天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小苹果没病,我的护身符也还在?我胡思乱想着
    “这就完事儿了?”又是康宝。
    “靠,就你问题多!”我懒得和他解释,没好气地答道。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起来:如果这招不管用,那我连这张保命符也没有了。
    大家沉默着,不约而同地掉头向驻地走去。星光似乎也暗淡下来,黑暗像浓重的雾气层层叠叠向我们压来,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想缓和这紧张的气氛,便对刘校长说:“小苹果这病如果好了,晚上应该出一身汗。”
    刘校长沉默地点点头,还是提不起精神,刚才的“仪式”没引来任何异象,我们现在谁也没有把握究竟会发生什么。
    王峰不时回头看我们烧护身符的地方,刚走了几十米又想跑回去,被康宝一把拉住,“王大师,你想干啥?”
    “没什么,我就想看看烧干净了没有。”王峰答得没头没尾。
    “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屋吧!”
    王峰没和康宝争辩,一步三回头地被我们拽回宿舍。刘校长没气力说话,冲我们摆摆手,自己朝家的方向走去。
    只铭吩咐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再看看小苹果是什么情况,就和李娜进了里屋。
    我想起昨晚的梦,立马在那把旧椅子上点起艾条。
    不知是不是因为艾草的香气有镇定的作用,我们几个没一会儿就都睡着了,倒是里屋的只铭和李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娜,你觉不觉得这次支教很怪,这才短短几天,就出了这么多事。”
    只铭见李娜没搭话,轻轻碰了碰她,“娜,睡着了?”
    “没有,只铭姐,我在想刚才刘校长念的那几句话,就是那几句咒语。”李娜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忧虑,“其中有一句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吗,可我感觉那应该不是汉语吧,是不是梵语什么的?”
    “应该不是,我觉得像是方言。只铭姐,你们清华有研究方言的老师吗?”
    “我知道一个李教授,我选过他的课,明天我让同学查查他的联系方式。”只铭打了个哈欠,说,“娜,咱快睡吧,明天一早还得问问刘校长情况。”
    “嗯。”李娜应了一声,脑子反复叨咕着刘校长念过的咒语,不知何时,也沉沉睡去。
    17.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斜眼看了看屋里那把旧椅子,上面除了放艾条的一个磁碟和艾条烧尽后剩下的粉末,别无它物。我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
    “大伟,醒了?”身边的康宝问。
    “嗯。”我哼了一声,“你也醒了?”
    “刚睁开眼。”
    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王峰也揉揉眼睛坐起来。
    康宝边找烟边调侃:“你们说,这仨人一块儿醒是不是也算怪事,这两天怪事可真多。”
    “咚咚。”里间突然传出敲门的声音,吓得康宝一哆嗦,烟差点掉在床上。
    “男同学们,你们醒了吗?我们能出来吗?”是只铭的声音。
    “稍等一分钟!”我们三个赶紧把背心套上。
    不一会儿,只铭和李娜从里屋出来,把放艾条的磁碟移开,挤坐在椅子上。只铭先说道:“我觉得,咱们得把这几天的事儿捋一捋。”
    “可不是嘛,再这么下去,我非神经了不可。”康宝狠吸了一口烟,脸上也严肃起来。
    “我来从头捯捯吧。”李娜举起手,掰着手指头说道,“从上火车算起,先是康宝在厕所遇到一个穿蓝白条睡衣的变态。”
    “我俩前一晚就见到他了,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插话道,“而且,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呼噜声。”
    “说起呼噜,咱们睡在这儿的第一晚也有莫名其妙的呼噜声,王大师死活不承认是他。”康宝又截住了我的话头儿。
    “如果不是王大师,难不成还是‘蓝白条睡衣’?”我脱口而出。
    大家不说话,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细一想,后背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来。“我靠,他不会跟到这儿来吧?”
    “这个事,前前后后听你们都说了,先别自己吓自己,咱们接着捋线索。”只铭转过头对李娜说,“娜,你继续。”
    “然后就是咱们来到这里,王峰看出了这个院子是个‘死局’,院里种了棵我老家福建产的‘吊死鬼’,这树还有个吓人的‘love story’!”
    “还有门口木牌子上的朱砂。”我怕大伙儿漏了这个线索。
    “别忘了还有小艾原来那间屋子里的什么黑毛怪物。”康宝补充道,“我就奇怪,我去那间屋的时候怎么啥也没看见。”
    “二宝,这把椅子是不是你从小艾原来那间屋子搬来的?”我脑子中记忆一闪,指着只铭和李娜屁股下的椅子问道。
    “是啊。”康宝一时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当时咱屋里没椅子,我看她那间有多余的,就搬过来了。”
    大伙儿又沉默了几秒钟,李娜一把拉起只铭,指着椅子问我:“你前天晚上做梦,那个女人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木然地点点头。
    “我觉得您二位还是坐床上来吧。”康宝声音发颤地说。
    两个女孩儿快步走到王峰的床边坐下。“好了,我接着说。”
    李娜硬着头皮继续:“再然后,就是蒙伟突然犯了疯病,刘校长的孙女也犯了疯病。”
    康宝听到这儿,“扑哧”一声乐了,“娜姐,我问你,‘疯病’这个词儿是你们学校哪个老师教的,也太不专业了。”
    “哎呀,领会精神。”李娜没心思取乐,“更重要的一点是,蒙伟怎么会在发疯的时候,念出我老家的歌谣来?”
    “还有,蒙伟,你说见过刘校长孙女的这种怪病,也得过这种怪病,你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只铭不解地追问道。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
    “从哪儿说起呢?”我想了一下,叹口气说道,“就从我改名儿这事说起吧。”
    我仔仔细细把能回忆起来的事情,从生病到治病,从庄先生到狐狸头阿姨,从同样涂了朱砂的牌子到我发疯时嘴里念的歌谣,以至于后来疯掉的司机小王,都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说完以后,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每个人似乎都在琢磨二十年前我生病这件事与当下的联系。
    “怪不得你家里不让你保研,原来是不让你留在北京。”康宝打破沉默,恍然大悟地说。
    “现在保不保研都不重要了。”我应道,苦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先保命吧!”
    “我同意。”李娜顿了顿,“我总感觉,危险才刚刚靠近。”
    18.
    “蒙伟,你说你小时候得病时就无意说了这首歌谣,后来那个庄叔叔又让你牢记它,对吗?”只铭问。
    “对。”我点点头,心里又惦记起庄叔怎么就突然联系不上了。
    “那歌谣究竟是预示什么呢?除了字面上理解的不能到西北方向来,‘红颜祸水’啊这些,又是指什么呢?”
    “大概是警告蒙伟不能到西北来乱搞吧。”康宝嘿嘿笑道。
    “别放屁!我又不是你。”我顺势踹了康宝一脚,屋子里总算有了点轻松的气氛。
    “那你昨天看到沿水乡政府牌子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我看到的不是乡政府的牌子,而是林场管委会的牌子,我还看到了狐狸头阿姨!”我突然打断了李娜的问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着,想停也停不下来。
    “大伟,你是又犯‘疯病’了吗?”康宝借李娜的词儿调侃我。
    我感觉有点头晕,抬头看了一眼电子钟。奇怪,天已经半亮了,怎么还是三点半。椅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是她吗?我不太敢看。感觉温暖无比又如坠深渊,让我痴迷。
    “我从小就会背一首歌谣,你要听吗?”我想讨好椅子上坐着的女孩,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自顾自背诵起来,“西北西北,红颜祸水……”
    女孩突然痛苦地捂住耳朵,长大了嘴像是在绝望地嘶喊,可是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咚咚咚!”屋外好像传来一阵急促的敲窗子声,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康宝他们四个怔怔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心下不住打鼓,“你们别吓我啊,看着我干啥?刚才谁敲窗子?”
    “刚才您又朗诵上了。”李娜手一指,“冲着那把椅子。而且,没人敲窗户。”
    “我靠,真是见了鬼了!”我大声叫骂着,冲下床,一手拎起椅子扔到门外。椅子重重摔在院子里,一条腿断掉了。
    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心里一阵阵发毛,难道这女孩就每晚都要“看望”我一次?难道这椅子就是她出现的载体?这他奶奶的是椅子又不是骨灰盒!
    “蒙伟,把你出生的年月日时告诉我。”李娜突然说道。
    “得,你快给我看看吧。”我应着,报出了出生时间,“据说我得病的时候,庄叔也给我批过,不过说的是啥,家里人都不告诉我。对了,娜姐,你也会看八字?”
    李娜没理我,盯着我的八字看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地说道:“怪不得。”说完,把写着我生辰年月日时的纸递给王峰,王峰低头看了一会,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什么怪不得?我八字不好?”
    “不是不好。”看李娜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是怪!非常非常怪!”
    “还‘非常非常’?”我一脸沮丧。
    “你这个八字本来就招这些东西的。”李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招哪些东西啊?”康宝也好奇地问,“你一会儿也给我看看。”
    “你不用看,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有钱人!”李娜挥挥手说道,怕他打乱自己的思路。
    “没劲!”康宝没正面回答,喃喃自语了一句。自打我认识康宝以来,他好像一直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家世,每次谈到“有钱”这种事,他都避开话头。
    “你容易招‘阴’的东西。”李娜又转向我解释道,“王峰以前替我批过八字,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手艺也是和他学的。”
    “你是说我本来就容易犯‘疯病’?”我更沮丧了。
    李娜想了一下答道:“你这个八字怪就怪在,不光是容易招阴,你还克阴。”
    “合着我把人家招来,再跟人家干架?我这不存心惹祸嘛!”我双手合十,仰头对这空气拜道:“各位,对不住了,您各位都散了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咚咚咚!”我话音刚落,急促的敲窗子声再次响起。
    19.
    这几声响的真真切切,把我们几个都惊得不轻。康宝下意识抓起床边一根棒球棒,这原本是打算捐给学校的,王峰分析过这所“死局”凶宅后,康宝就硬生生把它留在身边,说是防身用。
    我还吓唬他,说鬼来了你提个棒子顶个屁用,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们正惊魂未定,门外忽然有人问道:“蒙老师起来了吗?”
    “是刘校长。”只铭松了一口气。
    “我的妈呀,刘校长这是什么路数,一次又一次这是要吓死朕啊!”康宝丢了球棒在床上,跑去开门。
    刘校长笑呵呵地进到屋里,兴奋地说:“蒙老师,真太谢谢你了!我孙女昨晚整整出了一宿汗,被子跟刚从塘里捞出来似的,我估摸着这病是好了。”
    我松了口气,又转念一想:就是不知道这法子能管用多久。
    刚想说两句宽慰刘校长的话,又忽然想起昨天一个细节,就问道:“校长,问您个事情。小苹果这病原先犯过吗?”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没有,这是第一次。”校长答得磕磕巴巴,脸也变了颜色,常人都看得出不是实话。
    还没等我开口,李娜就抢白道:“校长,您别骗我们,小苹果这病现在是好了,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见刘校长铁青着脸不说话,只铭又劝道:“咱最好一块儿找到病根儿,等我们有一天回北京了,您也好对症下药。”
    我见刘校长还下不了决心,就插话说:“昨天小苹果犯病的时候,我听您念叨了好几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您。您这说的是谁?为什么不放过您?这和小苹果的病又有啥关系?”
    “刘校长,我劝您还是实话实说!”康宝大眼珠子一瞪,还真有几分吓人。
    我们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刘校长沉默了,没半分钟他竟默默流起眼泪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在座的都傻了眼,不知所措。只铭忙上前安慰道:“校长,您别难过,有什么事儿,您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刘校长摇摇头,说道:“李娜老师说得对,小苹果这病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还没等李娜张嘴,刘校长又接着说:“蒙伟老师,您说得也没错。小苹果这病我见过,因为……”刘校长深吸一口气,“因为,我那过世的女儿小时候也得过。”
    刘校长话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奇怪,难道是个遗传病?那我为啥会得?为啥这病要靠这些个鬼啊神的才能治好?不对不对,怎么可能是遗传病,小苹果和刘校长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呀!
    “您女儿不是……”李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我女儿二十年前就没了。”刘校长木纳地回答着李娜不好意思问出口的话,“不过她不是生病死的,她是自杀。”
    屋里又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电子钟还“滴滴答答”走着。
    刘校长身体微微颤抖,表情痛苦,那是一种想嚎啕大哭又强忍住的狰狞,我们不能体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揭开他心里的伤疤。
    “你女儿是在这院里自杀的吧?”王峰突然冷冰冰地问。
    刘校长轻轻点了下头,指着窗外“吊死鬼”的方向,用我们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娃,就是,在那棵树上……”刘校长再也说不下去了。
    心软的只铭听到这儿,也小声啜泣起来,李娜忙拿了纸巾递给她。
    “我那娃,小时候和小苹果一样可爱。”刘校长眼睛望着地面,轻声说着,如同时光倒流回从前。
    20.
    “我娃四五岁的时候,也得过和小苹果一样的病,每到初一、十五,她连爹妈都不认得,就只会往院子里撒尿,惹急了,就是一顿怪叫。
    “村里的老人说,她不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这病普通大夫治不好。
    “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谁敢承认自己孩子得了这个病,村里有个给人抓药的赤脚医生都被当成神汉打死了,我们只好忍着。
    “后来,从兰州来了个干部到我们这儿驻村,他知道我那娃这个情况,就悄悄找了点朱砂,写了个符,让我扔到一口井里或者埋在一棵树下。”
    “你就把符埋院里这棵树下了。”王峰再一次插话,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刘校长诧异地抬头看了看他,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沉默地点点头。
    我们都不明白王峰怎么知道四十年前的事,语气还这么坚定,但看刘校长的样子,又都把想问王峰的话憋了回去。
    “那时候,还没有周围这个院子,我找了个铁盒,把那张符装好,埋在树下。从此以后,我娃的病就好了。”
    “那你女儿又是为什么自杀的?”又是王峰,这简直就是审判式的质问,语调中透出阵阵冰冷的仇恨。
    刘校长没在意王峰的态度,自顾自继续说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为我那娃闯过这一关,一辈子只剩享福了。没想到……”话没说完,刘校长又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只铭擦擦自己的眼泪,又递给刘校长一张卫生纸,安慰道:“人死也不能复生,校长,您别难过了,您女儿在那边一定过得挺好。”
    “我女儿冤呀!”刘校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女儿为谁死的,她,她,死的时候,怀了孩子。我,我到,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造的孽呀,我的娃……”
    刘校长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李娜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半天刘校长才缓过神来。
    王峰一直没搭手,只是冷眼看着,嘴角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笑意,那神态竟恍惚间让我记起司机小王来。
    我不知道刘校长女儿自杀这事算是普通还是蹊跷,未婚先孕,以当时的社会环境,没准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孩子做傻事前,没什么反常吗?”难得康宝这么个粗人,还能问出这么委婉的问题。
    刘校长躺在王峰的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我那娃,当时已经是乡里的会计了,那天刚入夏,天还有点凉,她却找了条裙子换上,说是回办公室取点东西,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那时候这个乡政府已经建起来了?”李娜稳了稳情绪,开口问道。
    刘校长点点头,又挣扎着坐起来,望向“吊死鬼”的方向,痛苦地呻吟着:“闺女,爸爸想你呀,爸爸想你呀……”
    “校长,您女儿去世的时候,是不是穿了一条蓝色连衣裙?”我根本不敢想刘校长会给我怎样的答案,咬着牙继续问道,“还有,还有一双黑色布鞋?”
    “那是她去北京参加培时训捎回来的,那天之前一次都没穿过。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刘校长惊恐地睁大双眼,浑浊的眼白上布满血丝。
    屋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安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刘校长的问题。
    说我看到他女儿了?说他女儿一出现我就中邪?说我也得过和他女儿一样的病?
    不对不对!我脑子拼命转着。好多事还串不起来。“死局”是怎么回事?朱砂牌子是怎么回事?歌谣又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空气像被压缩了一般,紧紧箍住我的头,让我不能思考。
    21.
    我使劲定了定神,嘴唇颤抖着说:“校长,您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先告诉我您闺女以前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是靠东头儿中间那间,我闺女出事之后就一直锁着。”刘校长叹了口气,“每次我进这个院子,都不敢往那边走。”
    我抬眼看看康宝,他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冲我点点头,转向刘校长说道:“可是我们那天住进来的时候,那间屋子是开着的,没锁……”
    “不可能!”刘校长突然激动起来,“那把锁的钥匙一直在我这里,别人谁都没有!”
    “校长,您别着急。”只铭冲康宝使了个眼色,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那间是您闺女以前的办公室,不过我们来的时候,门确实是开着的。”
    刘校长脸上霎时露出惊恐的神色,还没等我们继续开口,他就冲出房间,朝东边那个房间奔去。
    我们几个一见这阵势,都从床上跳下来,紧跟住刘校长冲进院子。
    天已经八成亮了,怪的是除了我们几个还没有一个人起床。院子里静悄悄的,康宝喊了句:“校长!”李娜立马冲他做了个“嘘”的动作,怕惊动其他人。
    就这么着,我们跟着刘校长来到他女儿生前的办公室门前。
    刘校长还是迟疑了,望着没有锁头的房门,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手几次抬起来又放下,不敢去推。
    “哐啷”一声,我一发狠,一脚踢开房门,一股寒气立刻像洪水一样,从房间底部奔流而出,让我们从脚到头一阵冰冷。
    房间的窗子冲西,还挂着窗帘,阳光照不进来,眼睛一下子也适应不了房间的幽暗,看不清东西。
    康宝帮小艾收拾东西时来过这屋,他抢先一步跨进去,抓住灯绳使劲儿一拉,像是给自己壮胆。
    灯一亮,康宝却慢慢退出来。大家向屋里一看,都大吃一惊。
    原本只剩床板的单人床上,整整齐齐铺着褥子,被子散开在上面。李娜慢慢走到床边,摸了摸,被子还热着,像是刚有人睡过,和这冷冰冰的房间温度相差悬殊。
    我拿起办公桌上几张发黄的白纸,上面随手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后面是钱数,最多不过1块几毛。一只钢笔放在一边。
    屋子里没有椅子,被我摔出去后,它还静静躺在院子的一角。
    墙上的时钟果然定格在三点半的位置。
    我把桌上的白纸递给刘校长,他颤巍巍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这,这……”刘校长结结巴巴地说,“纸上这些人,一大半都死了。”
    “这大概是以前缴什么费用或发什么钱的记录。”李娜盯着刘校长手里的白纸问道,“校长,这人名里面过世时间最长的是谁?”
    “是这个。”刘校长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手指向的是哪一个。
    缓了一小会儿,他喘着大气说道:“这个人死了有二十年了……他和我姑娘是一年没的……原来是乡政府管后勤的。”
    刘校长每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下,好像眼前的景象又把他拖进痛苦的回忆里,让他无力承受,无法呼吸。
    我怕刘校长太激动,赶忙把这张纸又拿回到自己手里。
    “我姑娘没了以后,人们都说这里风水不好。房子几年前转给学校后,一位先生来给看过。”刘校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按着他的说法,把南面这一排平房加高了一层,又把东西南北四边的房子用小平房连起来。”
    “还在门口的木牌子上涂了朱砂?”只铭半是疑问半是肯定地问道。
    刘校长摇摇头,小声嗫嚅道:“那是更早的事情了。”
    22.
    我满心想着:如果王峰说的没错,如果刘校长也没撒谎,如果这房子的格局真是风水先生给指点的,那怎么会故意修成一个“死局”?
    是王峰看走眼了?还是另有隐情?问题像一堆散乱的积木在我脑袋里胡乱堆积。
    我瞥了一眼王峰,他把胳膊抱在胸前,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好像没有。
    “问题是,”康宝突然插嘴道,“问题是,按照校长您的说法,这间屋子在落锁前肯定清理过,如果有人偷偷溜进来住,有被褥也就算了,怎么会有20年前的缴费记录?”康宝想起事来,总是慢半拍,八成他还没细琢磨给院子改风水的事。
    “除非是……”李娜说着,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王峰,你觉得呢?”
    王峰仍旧沉默着,像根本没听见李娜的问话。
    “您说有个风水先生来给看过,这先生您认识吗?”我隐隐感到,看风水这事有蹊跷。
    “咋说呢。”刘校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吊死鬼,“这先生我一共见过两次,中间隔了十几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个啥,从哪儿来!”
    “您快细说说。”只铭催促道。屋里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又多了一重疑问。
    “这先生第一次来,是我姑娘过世没多久的时候。”
    “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自言自语道。
    “没错。”刘校长直勾勾看着窗外,努力回忆着,“那次,他让乡政府把牌子上的黑字用朱砂改成红字,因为刚出了我姑娘这事,再加上天高皇帝远,乡里也就同意了。第二次,就是这房子转给学校之后……”
    这节骨眼上,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招呼:“刘校长!”
    我向门外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昨天见过的一个女老师正在院子里四下张望。她看到我,先是一愣,脸上拂过一丝恐惧。
    看来,知道这屋子底细的人不少。我边想,边跨出房门,刘校长也跟出来。
    “怎么了,张老师,苹果怎么样了?”刘校长焦急地问道。
    “苹果一醒,就哭着找爷爷,我和田老师都劝不住,您还是回去看看吧。”
    刘校长一听,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他回过头,偷偷抹了把眼泪,稳了稳情绪,对我们说:“小苹果从小跟我长大的,睡醒了谁也不找,我先回去看一眼,一会儿再过来。”说完,跟张老师两个人一路小跑出了院门。
    看着刘校长绕过南边的二层小楼,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李娜先开口说道:“刘校长还有事情没和咱们说。”
    “没错!”只铭应了一句,又看看我。
    我点点头,脑子里还在想着算命先生的事,忽然看见王峰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我想问问他的意见,还没张嘴,就见他目光突然落在我身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我一回身,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他低着头,脸上脏脏的,身形瘦弱,看衣着打扮应该是这个贫困县里的贫困户。
    “我靠,她啥时候进来的?”康宝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只铭赶忙迎上去,和声细语地问道:“小妹妹,你有什么事啊?”
    “我奶奶病了,乡卫生所的大夫不在。”小姑娘很害羞,眼睛一直没离开地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天刘校长说,支教的老师里有大夫。”
    只铭看看李娜和王峰,李娜还在犹豫,王峰已经一溜烟儿跑回屋收拾药箱准备出发了。
    “只铭姐,我们只是学生,没有行医资格的。”李娜把只铭拉到一边,悄悄解释道。
    “小妹妹,你奶奶得的什么病啊?”趁这个空当,我赶紧凑上前问道。
    小姑娘摇摇头,紧张地用双手搓着衣角,那是件不合身的像工作服一样的蓝布衫,袖子挽了一折才刚露出手,看了让人心疼。
    “我奶奶得病好多年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道。
    “走!”王峰提了药箱从屋里冲出来,脸上闪烁着兴奋。
    李娜见这情景,想了想,对只铭说:“如果老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不是急病,我和王峰倒是可以去看一看,回来再和乡里的大夫商量一下,给点治疗建议。”
    只铭点了点头,“这样吧,叫蒙伟、康宝和你们一起去,我留在家里,刘校长和小苹果那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康宝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赶紧附和道:“没问题,只铭姐,保证把两位名医保护好。对了,小姑娘,你家离这儿远吗?”
    23.
    小女孩稍稍抬起一点头,指着院子北面的山头说:“不远,就在那个山头上。”
    “啊?”康宝忍不住叫出声来。
    “嫌远啊,嫌远你在这儿歇着吧。”我回身一指刘校长女儿曾经的办公室。
    “行行,快走吧,别废话了!”康宝一边推我,一边招呼小女孩,“小妹妹,你带路,我们跟着。”
    “路上注意安全啊!”只铭放不下心,反复叮嘱着,把我们送出院门。
    王峰提着药箱和小女孩走在最前面,我和李娜走在中间,康宝自告奋勇“断后”,我们五个绕过驻地的院子,一起走上一条最多只能并行两人的山路。
    这路几乎修在山脊上,两边是差不多四五十度的悬崖。康宝晕高,走了没两步就挤到我和李娜前面。
    “哎,你不是说你断后吗?”我调侃康宝。
    “还断后呢,”康宝忿忿地说,“再这么走下去,我就断子绝孙了!”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李娜边笑边说,“你自己占这么宽一条路还怕啥,你看王大师,走得多稳!”
    此时,王峰已经和女孩甩开我们一两百米的距离,我紧跑两步,追上王峰和女孩,气喘吁吁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魏玉兰。”小女孩好像没有了刚才在院子里的局促。
    魏玉兰,这么老气的名字,我妈有个同事也叫“玉兰”。我心里胡乱想着,嘴上应和着:“哦,小玉兰你今年几岁了,上几年级?”
    “我今年12岁。”她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哥哥、姐姐,咱们快点走吧,我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呢。”
    “还慢啊,我腿都打哆嗦了。”康宝不仅腿打哆嗦,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就这么走了两个小时,直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来到靠近山顶的一片空地,远远就望见一个破败的小村子。进村的地方原本有个门楼,现在只剩半堵土墙,看着心里就发毛。
    我们尾随着小玉兰,穿过空无一人的土路,两边村民家的墙上,还用红漆写着五六十年代的标语。
    我拉了一下李娜的胳膊,悄悄说:“有点怪。”
    李娜点点头,又努努嘴让我往前看。
    顺着李娜的目光,我和康宝向前望过去,只见王峰已经撇开小玉兰一小段距离,独自向村尾一户人家走去。
    李娜忽然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我:“从昨晚到现在,你记得王峰说过什么?”
    被李娜这么一问,我一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怪了!王大师从昨天晚上烧完纸到现在,好像就说了这么几句:你女儿是自杀的吧?你女儿为什么自杀?”
    “还有,王峰好像老早就知道刘校长当年为给女儿治病,把‘符’埋在‘吊死鬼’下,他还问了这么一句。”康宝也回忆到,“其他,其他,就没有了。”
    王峰究竟怎么了?疑虑在我们心中疯狂地滋长,又悄悄进化为恐惧,连李娜也边走边下意识抓住我和康宝的胳膊。
    24.
    此时王峰已经先小玉兰一步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他扭过脸,焦急地催促:“大伙儿快点啊!”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劳累。
    小玉兰也扭过头,眼神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心里害怕,磨磨蹭蹭,可又觉得小姑娘可怜,索性把心一横,对李娜说:“你不是说我克阴吗,当年给我看病的庄叔好像也说我一辈子逢凶化吉,管他有什么蹊跷,咱先看看再说。”说完,就甩开步子向小玉兰家走去。
    “你不光是克阴,问题是你还招阴呢,都是你招来的!”康宝吓得小声嘟囔着。
    “我招阴,要不是你非让我来支教,我能招这么老远?”我也回嘴道,像是给自己壮胆。
    “谁知道你那什么‘西北西北’的歌谣!诶,我说,你为啥不听你庄叔的话呀?……”康宝还在啰嗦,我们已经来到院门口。
    王峰正提了药箱走进直对院门的一间屋子里,小玉兰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我们进院。
    来不及多想,我们仨一起迈过木头门槛,可进到院子里的一刹那,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不大的农家院一侧,停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好像刚油过底漆,棺材盖也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上面。
    见这情形,康宝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下踩在李娜的脚上,李娜跟着一个踉跄。
    小玉兰赶紧跑过来扶住李娜,红着脸说道:“姐姐,您别怕,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说摆个棺材在院子里,能把病人的病冲走。”
    我想了想,我老家好像也有这种风俗。没准是这两天怪事太多,我们几个的神经绷得太紧,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可为什么小玉兰的脸近看来,红得这么怪?好像是涂了一层不均匀的腮红似的。我还在胡思乱想。
    李娜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惊恐地望着我,我赶紧伸手抓住李娜另一只胳膊,安抚道:“娜姐,我老家也有这种风俗,没事的。”
    小玉兰看我把李娜扶起来,便松了手,一溜烟跑进王峰刚刚走进的那个房间。
    “她,她……”李娜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康宝看看李娜,又看看刚跑进屋的小玉兰,不解地问道:“她怎么了?娜姐。”
    李娜结结巴巴地说道:“她,小玉兰,她,她手冰凉冰凉的,是,是死人那种凉!”
    顿时,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25.
    刘校长从我们的驻地出来,和张老师一路小跑回到家。刚一踏进屋门,留在家里守着小苹果的田老师就示意校长不要出声。
    刘校长望着熟睡中的“孙女”,松了一口气,三人蹑手蹑脚地从屋里退出来。
    田老师小声说道:“张老师刚一去找您,小苹果就不闹了,没过一会儿又睡着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校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红着眼圈对田老师说,“小田,我跟你说个事情,正好张老师也在,也算做个见证。”
    田老师一下子紧张起来,搓弄着双手不安地问:“什么事啊,校长,您说吧。”
    “小田,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论起来,你也是我的外甥媳妇儿。”刘校长顿了顿,鼻子一酸。
    “校长,早晨您喊我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说小苹果的病应该好了,您这是怎么啦?”田老师更加手足无措。
    “苹果还没上学,我也60多岁的人了,就算再活上20年,苹果也才20多岁。”刘校长抹了把眼泪,“你们知道,苹果是捡来的,她在这儿没亲没故。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呐!”刘校长一句话说得田老师和张老师鼻子一酸,都抽泣起来。
    “校长,您想说啥我知道。”田老师抽抽搭搭地应着,“我和我们家那口子结婚十几年都没要上孩子,怕是也要不上了。小苹果从小跟您在学校生活,我带她带得最多。您放心,我以后就拿小苹果当亲生闺女!”
    “这我就放心了!”刘校长擦了把眼泪,又不断小声重复着,“这我就放心了!”
    张老师看着这场景伤心,又怕刘校长太激动身体支撑不住,便凑上前安慰道:“校长,您身体这么硬朗,这都多少年以后的事呢,你别太走心思。苹果这病也好了,那边北京来的老师们还等着您呢,要我说,您先回学校吧。”
    刘校长点点头,又进屋看了一眼睡着的苹果,才跟着张老师返回学校。
    学校里,学生和老师都到了,上课铃还没响,只铭正和几个支教的队员说话,看见刘校长进了校门,赶紧迎上去问:“校长,小苹果没事吧?”
    刘校长笑着点点头,答道:“我回去的时候就不闹了,正睡觉呢。小苹果这病刚一犯,就治好了,我得好好谢谢蒙老师。蒙老师他们呢?”
    只铭姐抬手一指北面的山头,说:“早晨您刚走,住对面山上的一个小姑娘来找王峰和李娜,说是奶奶病了,找他俩去看病。蒙伟和康宝跟着一块儿去了。”
    “到后山给人看病?”刘校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校长,您别担心,王峰和李娜知道自己没行医资格,他们就是去诊断一下,具体治疗方案还有用药得回来和咱乡的大夫一起商量着定。”只铭赶忙解释道。
    “校长不是说这个,只铭老师。”张老师看刘校长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便插话道,“咱后面那山是荒山,只有一片坟地,哪里有人住啊!”
    26.
    小玉兰家的院子里,我和李娜、康宝站在棺材旁,没人说话,寒意肆意蔓延,我们仨不由自主地又彼此凑近了些。
    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在山的南坡,此时已近正午,阳光越来越炽烈,我们更看不清屋里的情况。
    “王峰!玉兰!”康宝试着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屋内没有一点回音。
    靠,不会吧。我心里暗暗咒骂道。
    “王峰,你出来一下,我问你点事!”李娜还在尝试。
    “咱还进去吗?”康宝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总不能把大师扔在这儿不管吧!算了,赌一把!”我低吼了一句,给自己壮胆,拉起康宝朝屋门走去,边走边回头对李娜说,“你在门外守着吧,可能安全点。”
    李娜一愣,快走两步赶上我,主动拉了我的手说道:“来都来了,要死一起死吧。”
    我们三个就像小朋友一样,互相牵着手,冲进屋里。
    这是一间土坯房子,一进到屋里就有股呛人酸臭味,混合着泥土散发出的潮气,呕得人喘不过气来。
    屋里没有窗户,很黑,我们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都在进门处停住脚。康宝扭身把房门完全敞开,让阳光照进来。
    “空的?”我和李娜异口同声。
    借着洒进屋里的光线,我们稍稍看清一些:这是间破旧的老房子,四壁和脚下的土都夯得很实。我扫视了一周,屋里没任何家具,只是在靠西面的墙上还有一扇糟了一半的木头门,通向里屋。
    李娜和康宝也发现了这道门,我们三个交换了下眼神,又向里间走去。
    第二间屋子和第一间差不多大小,同样空空如也,也同样没有窗户,只是光线不能直射,更加暗沉潮湿了。我感到似乎有嗡嗡乱飞的飞虫扑到脸上,还有指甲大小的爬虫往球鞋里钻。
    这间屋子通往再里面一间的门开在北面墙上。康宝小声问我:“还往里吗?”
    李娜抢着答道:“再进一间。”又看看我。
    我点头赞同:“如果都是这样,再往里走就快没有光线了。咱们再进一间,没人就先撤出来,回驻地找人再来。”
    我们正在小声合计,只听里面一间传出小玉兰的声音:“北京来的大夫,你们进来吧。”
    这一声,喊得我们三个心头发颤,战战兢兢地推开第三道门。
    27.
    这间屋子光线更差,一张大床四边不靠地摆在屋中间,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盖着被子平躺在上面。她面色惨白,呼吸也稍微有点急促,但看得出我们来之前精心准备过,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从脑后甩出来,那不是她这个年纪的病人该有的头发颜色。
    床尾有两把椅子,王峰正坐在其中一把上痴痴盯着床上的妇女,露出涣散的眼神。
    “王峰,刚在外面喊你,你怎么也不答应?”李娜假装嗔怪道。我心里明白,她其实是在试探。
    “你们别怪他,都是我不好,吓着你们了。”妇女开口说道。
    这句话说得我们三个头皮发炸,这分明是小玉兰的声音啊!小玉兰呢,小玉兰人哪去了,分明见她进了屋,现在怎么找不到人了!
    “我在这儿等你们很久了。”妇女自顾自地说着,“真的很久了!”
    她叹了口气,语调中满是无奈,又带着一点点责备。她稍稍扭动了一下脖子,把脸转向我们。
    她和小玉兰长得可真像,如果不是一脸倦容,在这个年纪,绝对算得上风韵犹存。
    “阿姨,我们才来了两天,小玉兰今天早晨才到学校找了我们。”康宝试着和妇女沟通。
    妇女没理会康宝的解释,又艰难地把一只胳膊从被子里移出来,伸出四个手指,说道:“四十年了,我等了你们四十年了!”
    我们三个还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被妇女干瘪的胳膊和手吓呆了,它们几乎没有一丁点脂肪,活像在骷髅上蒙了一层人皮。
    妇女看我们受了惊吓的样子,叹了口气,慢慢把手移回被子里面。
    “您说,等了我们四十年?”李娜开口问道,心下却纳闷:生了重病的人,手脚干瘪成这个样子也不稀奇,可一个人皮下脂肪不可能分布的这么不均匀,脸是好好的,手和胳膊却是那样!
    “我叫玉兰,玉兰花的玉兰。”妇女又慢慢扭动脖子,把头转回平躺的位置,两眼直勾勾望着屋顶。
    玉兰?我胸口一阵绞痛。看看李娜和康宝,它们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床角的王峰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妇女。
    “我是福建人。”妇女继续缓缓说道,“六十年代,我父母为了支援三线建设,来到沿水乡,我也就跟过来。”
    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听她说话,因为眼见着她乌黑油亮的辫子在慢慢变白干枯。
    “当时,刘宗遥是我的老师。”
    “刘什么?”康宝颤抖着插话问道。
    “就是刘校长。”李娜稳了稳神,小声回答。
    “对,就是刘校长。”妇女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1965年,刘宗遥22岁,我才12岁,我才12岁呀!”说着,竟啜泣起来,那分明就是小姑娘呜呜啼啼哭声。
    “我刚给玉兰检查过,她下身有撕裂伤,造成排尿异常。应该是……”王峰顿了顿,手举到半空中挥了挥,又放下,“应该是遭到过性侵害。”
    我诧异地望着王峰,眼见他说完话,眼神又涣散开来。
    “你检查的是哪个玉兰?”李娜厉声问道。
    王峰木讷地摇摇头,双唇紧闭。
    妇女像没听到我们谈话似的,继续自言自语:“农村结婚早,1965年,刘宗遥的女儿都四岁了。哈哈哈哈。”
    她突然尖笑起来,那声音,这么耳熟。没错,是小苹果生病那天的笑声!我看到妇女咧着大嘴,脸上的肌肉却一点点凹陷下去。
    “被刘宗遥欺负完那天,我害怕极了,就自己跑到这边山上来。我总是想撒尿,可总是尿不出来。天黑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妇女的话语越来越不连贯。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她的脸在不停萎缩塌陷,以至于张开嘴都成了难以完成的动作。
    真可怜……我心中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哀伤。我望着妇人,一点一点变成一具干尸。
    “愣着干啥,快跑啊!”康宝大喝一声,像猛推了我一把。我两步冲到床边椅子前,拉起王峰就往外跑。
    28.
    虽然只有三间屋子,却好像跑了一天这么漫长。当炽烈的阳光再次投射到脸上,我们都被晃得紧闭起眼睛。
    “哥哥,姐姐,我奶奶的病治好了?”又是小玉兰的声音。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挣扎着睁开眼。
    康宝和李娜还在身边,正喘着粗气,揉着眼睛,唯独王峰慢慢走向院子里的棺材。
    此时,刚才消失在屋子里的小玉兰正蹲在棺材边,手里拿了支粉笔,往棺材上画画。边画边开心地用闽南语念着:“西北西北,红颜祸水,你不开口,我不张嘴。”
    小玉兰已经把树干画好,正在添叶子,粉笔划过棺材,留下一片片心形的叶片,我的心也像被锋利的刀子划过一样,疼痛无比。
    我看看李娜,她点点头说:“没错,她画的是‘吊死鬼’。”
    王峰在小玉兰身后停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猛一俯身,把棺材盖推到地上,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不知他要干什么,康宝赶忙上前拉住他,我眼见着康宝往棺材里瞅了一眼后,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棺材里有什么?我已经顾不得害怕,七八步跑到康宝和王峰旁边,扶着棺材沿儿往里看。
    “刘校长!”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喊出来。
    棺材里,刘校长面目狰狞,已经断了气,两只手被两根长钉钉在内壁上。
    我还没回过神,小玉兰突然扔下手中的粉笔,冲着棺材哭喊着:“你放开我,你别碰我,你放开我!”边哭边跑回屋子。
    李娜想再跟进去,就在一犹豫的空当,“轰”的一声,屋子塌了,小玉兰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我再回头,棺材也没了!棺材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康宝,李娜扶着神情恍惚的王峰,冲出院子,向驻地的方向跑去。
    跑过空无一人的小村,我宣泄似的喊着:“别往回看,大家都别往回看!两边也不要看!只管往前跑!”
    李娜几乎是哭着喊道:“我们一定能出去!我们一定能出去!”
    绝望笼罩着我们,连每一口呼吸都变得灼热无比。
    刚跑出小村,我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这些都顾不上了,四个人疯了似的一直跑,一直跑,连王峰也像中了邪一样,跑在最前面。直到我们远远望见上山来找我们的只铭。
    和只铭汇合的时候,李娜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康宝都瘫坐在地上,王峰痴痴地看着我们,像丢了魂儿一样。
    和只铭同来的张老师焦急地问道:“看到刘校长了吗?刚才眼见着他转过前面那个弯就不见了,接着你们就从那里跑过来了,你们没碰见?”
    我摇摇头,又和康宝对视了一下,他也摇摇头。
    “带我们来的小姑娘走到半路就没影了,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一片坟地,吓死了,就一个劲儿往回跑。”王峰竟然开了口,谎话说的这么天衣无缝,好像早就盘算过。
    “怪了,只铭老师,你们先下山,我去找找刘校长。”张老师已经顾不上细问我们的事,又朝山上跑去。
    29.
    回到驻地,队员们下午的课还没上完,院子里宁静如常,上午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噩梦,在我们醒来的瞬间,无影无踪。
    把在山上的真实情况和只铭说过后,她眉头紧锁,沉默着,目光落在昏睡的王峰身上。他从回到驻地就一直昏睡。
    “不管上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事儿已经影响到咱们队员的安全了。”只铭说道,“你看王峰,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精神恍惚。”
    康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低着头不说话。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道。
    李娜也望向只铭,等着她拿主意。
    “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学校看看刘校长回来没有。”只铭叹口气说,“不过如果玉兰说的都是真的,他怕是也回不来了。”
    “嗯。”李娜应了一声,“照这么看,玉兰或者说玉兰的鬼魂儿,是故意用我们把他引上山的,她真的等了很久了,整整四十年啊!”
    只铭去学校后,我、康宝和李娜挤在一张床上休息。脑子停不下来地想着上午发生的事情,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不对呀,我们地处西北,又是夏天,天不可能黑这么早,何况队员们还都没回来。我这么想着,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又指向三点半的位置,我紧张得立马从床上坐起来。
    我猜的没错,她又来了,那个姑娘。哦不,我现在知道了,她是刘校长的女儿,她低垂着头,站在门边。
    她知道她爸爸失踪了吗?她知道她爸爸年轻时干得那些龌龊事儿吗?她真可怜。可是,她不是死了吗,吊死在院子里的树上。
    一种哀伤的情绪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默默地笼罩着我。
    “你别难过。”我忍不住,开口说道。
    “终于有人肯和我说话了。”她小声嗫嚅着,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又满是绝望,“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焦急地问道,“什么忙?”
    她抬头看了我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咚咚咚!”敲窗子的声音再次不期而至,我又一次从混沌的状态中醒来,看着身边惊恐的李娜和康宝,我沮丧地摆摆手,说道:“我张嘴了,这一次我张嘴和她说话了。”
    沉默继续着,我有种听天由命的无力感。“命运”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浮现在我脑海里。
    此刻没人看见,窗外,一个穿蓝白条衣服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转身幽幽地走开了。
    康宝双手颤抖着掏出烟,冲我问道:“大伟,有火没?”
    我伸手去掏口袋,一张纸掉到床上。我捡起来,发现是早晨在刘校长女儿办公室桌上捡到的那张,可能是慌乱间被我塞进了口袋。轻轻打开它,我竟然发现纸背面赫然用红笔写着几个字:离开沿水县,马上!
    这是告诫!这是本该在今天早晨就收到的告诫!这是因为小玉兰的出现而错过的告诫!这是本可以避免一切的告诫!
    我把纸片递给康宝和李娜,他们看完,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开始收拾行李。
    只铭这时也回来了,她咬着嘴唇冲我们摇摇头。刘校长还是没有一点儿下落,派去山上的人,当然也没有找到我们见到的“村子”。
    她看过纸片背面的字,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30.
    听说支教老师王峰在山上犯了急病,何山县教育局不敢怠慢,立刻派了车来学校接我们。此刻,刘校长失踪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来接我们的教育局领导只忙着照顾王峰,哪里想到学校出了大事。
    我、康宝、李娜,当然还有王峰,我们四个凌晨五点在兰州坐上回北京的一趟慢车。王峰还是精神恍惚,李娜已经联系了在301医院工作的师兄,一到北京就给王峰做全面检查。
    “你们说如果咱早晨就看到背面的这几个字,恐怕刘校长就不会失踪了吧。”我很自责。
    “做了这种事,还逍遥自在了四十年,他够本了。”李娜忿忿地说,“你想想,他可能只对玉兰一个女孩儿这样吗?他这些年教了多少孩子!”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康宝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道。
    “那这几个字又是谁写的呢?”这一路上有太多的疑惑,谜团层层叠叠,像连环套一样把我们捆住,又打了个死结。
    车厢里沉默了。
    “沿水乡啊,沿水乡!”康宝感慨道,“这地儿可真邪性!”
    “红颜祸水,颜水,沿水?沿水!”我小声念叨着,突然恍然大悟!
    这下可好,四句歌谣里,西北,沿水,凑齐了,她也开口了,我也张嘴了。
    刘校长死去的女儿说让我帮个忙,这又是个什么忙呢?
    难道这事儿还没完?
    我沮丧极了,瞬间打消了留在北京读研的念头。
    列车缓慢地向前行进着,除了王峰,我们三个都默默地想着心事,我在脑子里一遍遍排列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努力想找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这趟甘肃之行,是我们心头新添的一道伤疤,谁都没做好准备去面对它。
    从甘肃何山县沿水乡回来后,我主动放弃了留校保研的机会,也没在北京找工作。更确切一点儿说,我根本就没找工作。只是不得已在爸妈的一再催促下,考了个本省公务员的就业资格证。有了这个证,理论上我可以去报考全省符合条件的机关单位,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考。
    几乎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支教”的情景,刘校长、刘校长的女儿、魏玉兰、有时候还有小苹果……
    我总是在熟睡中惊醒,而此时,康宝也总是醒着。
    我和康宝都变得沉默,两个人常常相约到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又或者去健身房举杠铃,好像只有汗水能冲淡我们对回忆的恐惧。
    直到支教队伍两周后撤出沿水乡,刘校长也没被找到。我不知道只铭用什么理由搪塞过所有人,似乎没人把我们四个提前离开和刘校长的失踪联系起来。
    王峰回到北京后,一直接受治疗。李娜说他的症状按迷信的说法,就是被人收走了魂魄。每次聊到这儿,我就打断李娜:“迷信?咱们从沿水回来以后,有什么迷信也都信了吧!”
    除了康宝,我和只铭、李娜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似乎所有事情,都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怕见到她们,我怕回忆,更怕深究。
    第三部分 并不平静的市政府
    1.
    2006年寒假,我没像往年一样在北京耽搁,期末考试刚一结束,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年,还有几天就过年,这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
    “哎呀,张市长,您怎么来了!”我刚给庄叔发了条短信,就听到爸爸在客厅热情地招呼,“您可是贵客呀!”
    这半年来,我不知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短信,可庄叔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没一点音信。
    爸爸说的张市长我知道,是我们省会市的市长,以前姥爷的秘书。
    “蒙伟,快出来见见你张叔!”听到爸爸招呼,我不敢怠慢,一溜烟跑出房间,赔笑地喊道:“给张叔拜早年,这一晃又一年没见您了。”
    “可不是嘛,大伟小时候我最疼了,跟他姥爷去上班,大伟就只找我一个人玩儿。”张市长每年见我就这么几句话,他又转向爸爸说道,“我刚从你岳父那儿出来,老爷子这身体真硬朗,还送了我一幅字,我回头裱起来挂办公室里。一会儿我再去你父亲那儿看看。”
    张市长一转头,突然想起身边一起来的同事,笑着介绍道:“老弟,这是我们市政府办公厅宗主任,元旦刚上任。我带着他给老领导们拜拜年。”
    宗主任也忙伸双手和爸爸握手道:“蒙主任,您好,总听市长念叨您。”
    这宗主任长得挺怪,国字脸上两道“一字眉”连在一起,眼窝深陷,眼珠发黄,头发也有些发黄,扇风耳,耳高过眉。
    “张哥就是太周到,您说都这么大领导了,还记挂兄弟们……”听着爸爸和张市长寒暄,我脑子又飘回了沿水,小苹果怎么过年呢,听说一个没生孩子的老师收养了她,希望她对小苹果好点,小苹果究竟是谁的孩子呢……
    “现在就是愁蒙伟这孩子的工作。”爸爸忽然点到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看着爸爸责备的目光,我有点羞愧,一时答不上话来,脸上也烧得难受。
    爸爸倒是很快把话圆回来:“嗨,也怪我,其实蒙伟在学校挺优秀,是北京市的优秀毕业生,还能保研。是我和你弟妹觉得,现在工作这么难找,还是早点工作好。”
    爸爸顿了顿,犹豫了几秒钟,接着说道:“这不,年前让我们两口子逼着,这孩子考了个公务员证下来,就等着看哪个单位招人了。”说完,看看张市长。
    张市长还没搭话,宗主任就抢着说:“蒙主任,咱孩子这名牌大学毕业的,得奔着省直机关去呀。”
    “我倒觉得积累点基层经验好,以后这提拔什么的,基层锻炼这一环可少不了。”张市长接话道,他和宗主任一唱一和,试探着爸爸的真实用意。
    “我同意张哥的意见。”爸爸忙陪着笑脸表态,“省直机关是好,可是要想有发展,基层经验这一课早晚都得补,晚补不如早补。宗主任,你看你们张市长的简历拿出来,多漂亮,又这么年轻,真叫我们羡慕啊!”
    “嗨,老弟,那还不是我在咱市工作的时候,你父亲和岳父给机会。”张市长估摸着弄清了爸爸的意图,问道,“老弟,你看让蒙伟到宗主任那儿先工作个一年半载的,等时机成熟了,再往省里调呗。省里咱也有资源。”
    “老哥,那再好不过了,您那儿是省会,接触面也广。”爸爸喜笑颜开,“到您和宗主任那,成长得肯定比在咱市快。”
    宗主任看张市长和爸爸达成了一致,也立刻笑说:“市长、主任您们放心,咱家孩子到我们那一定多给任务、多压担子,蒙伟到时候可别叫苦呀!”宗主任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么十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工作就被定了下来,我还懵着,不知道怎么回应宗主任。
    “年轻人累点是好事。”爸爸看着我笑道,“到时候宗主任给严格要求着点。”
    “那行,大伟呀,你回头拿份简历给宗主任。”张市长站起身,“老弟,我去你父亲那儿看看,你也甭跟着了,我也看一眼就走。孩子的事,回头让宗主任去办。”
    我和爸爸把张市长和宗主任送到楼下,看着车开走了才回屋。
    “蒙伟,我知道爸爸不让你在北京读研你不愿意。”也许是觉得我工作总算有了着落,爸爸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起未来的打算,“这也没办法,谁让你庄叔说了呢,说了咱就得注意。”
    爸爸不知道我支教时的遭遇,满心以为我到现在还和家里怄着气。
    “我和你妈商量了,你把07年过去,到时候你自己选,是继续工作还是读研,都随你。”
    看我不接茬儿,爸爸又摇摇头,有点无奈地说道:“为啥不给你找人去省直机关,就是怕你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我们也下不来台。给你安排到你张叔那儿,到时候你想读研了,咱打个招呼就行,能保留职务脱产读最好……”
    爸爸唠唠叨叨说着自己的想法,我左耳听右耳冒,突然插嘴问道:“爸,庄叔呢?从去年暑假到现在,好像一直找不到庄叔。”
    “不知道呢。”爸爸摇摇头,“你庄叔神出鬼没的,平时都是他联系我们。这次为你找工作的事,我还打过好几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我还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心里想着庄叔的预言一一成真,不愿搭话,爸爸以为我又想起不能保研的事,便安慰道:“行了,工作这事不说了,这不都定下来了嘛,我赶紧给你妈打个电话。”
    我懒得解释,沉默地点点头,回屋了。
    此时,张市长的车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宗主任开口问道:“市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让蒙伟在办公厅待半年,再让他到乡里待半年,咱一年时间把这两块工作经历都给补上,估计最多一年半载,蒙主任还得让孩子往省里调。”
    “行,我没意见。”张市长答得斩钉截铁,算是对宗主任工作最大的肯定。
    2.
    妈妈听了爸爸的电话很高兴,提早下了一会儿班回家,晚饭时间还没到,妈妈便和爸爸商量:“老蒙,我想去看看小王,上次去还是大半年以前了。”
    “行,去吧,要不我陪你去?”爸爸一边择菜一边答道。
    “你就别去了,让蒙伟跟我去吧。大伟!”妈妈招呼道,“跟妈去看看你小王叔叔。”
    “哪个小王叔叔啊?不去。”我懒得动,不冷不热地答道。
    “就是你小时候生病,拉你去你庄叔那看病的小王叔叔。”
    “哦。”我想了想,去看看也好,现在一切和我当年生病有关的信息,我都恨不得一件件翻出来细细搞清楚。
    市安定医院大前年迁到了南山脚下,天快黑了,我和妈妈才赶到医院。妈妈给她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专人领着,进了办公区。
    妈妈的老同学迎出来,“我说老卞,你怎么还来呀,小王都出院大半年了!”
    “出院了?”妈妈嗓门提高了几度,“什么时候的事呀?”
    “你上次来看过没多久,家里人来给接走的。”
    看妈妈不知道这个事,妈妈的老同学也很意外,“我以为他家里人告诉你了呢。”
    “没有啊。小王病好了?”
    “这个病你也知道,好不好的也没一定标准,不过他倒是符合出院的条件。”
    我边心不在焉地听妈妈和老同学聊天,边透过装了护栏的窗子向病区望去,心脏突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病区的走廊里,一些病人正在活动,他们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到这场景的一瞬间,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激活了,学校走廊里的蓝白条睡衣“宿管”,康宝在火车上看到的蓝白条睡衣“变态”,会不会是?
    “阿姨,您说小王叔是什么时候出的院?”我突然插话道。
    “大概7月份吧。”妈妈的老同学被我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一跳。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想着各种可能性。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智地思考,掏出手机给只铭、李娜和康宝群发了一条短信:同学们,咱们年后聚聚,有点新发现。
    春节平淡无奇。妈妈没有联系上小王的家人,好像他们一家和庄叔一样,都凭空消失了。爸爸也没有联系上庄叔,不过爸爸习惯了,庄叔永远都是这样。我把简历发到宗主任给的邮箱里,算是完成任务。
    初七一过,我就找了个借口回京了,只铭、李娜也都回来了,康宝也赶着从陕西老家飞回来。
    魏公村西口的“雕刻时光”咖啡馆里,我们捡了个僻静的角落。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北京理工大学的校园。还没开学,偶尔几个没回家的学生夹着书匆匆走过,回想起支教前我平静的生活,这情景更让我多了几分羡慕。
    “蒙伟,有啥发现,说说。”只铭用勺子搅了搅杯中的咖啡,问道。
    我喝了口清水,润润嗓子:“大伙儿记得我说过,我小时候生病的事吗?”
    “我记得当时我提过,有个送我去看病的司机,我病好以后就疯了,快二十年了,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看康宝他们三个点点头,我接着说道,“他去年的时候出院了。”
    “治好了?”李娜问。
    “你是学医的,应该懂。大夫说这个病没啥判断标准,不过够出院的条件。”我向前探了探身子,答道。
    “的确,可以这么说……”李娜还想继续解释,被我打断了。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过年的时候去了一趟医院,发现一个事情。”我转向康宝问道,“二宝,你去沿水之前,在火车厕所里看到一个穿蓝白条睡衣的变态。”
    “对对。”康宝忙不迭地点头,想起当时被吓坏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我觉得你是被我误导了。”我对康宝说。
    “这话怎么讲?”只铭不解地问。
    “我觉得可能真像王峰当时说的,咱们出发的前一晚,我看到穿蓝白条衣服的‘宿管’后,半梦半醒的时候就跟你说了,让你脑子里有了这么个印象。”
    “你是说,我那晚在厕所里看到的,真的是我……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潜意识。”李娜接茬道。
    “对对,潜意识。真的是我潜意识虚幻出的一个影像?”
    “不!”我斩钉截铁地答道。
    “如果我没猜错,咱俩看到的是同一个人。你受到的影响不是虚化出一个人,而是你也认为他穿的是睡衣。”
    我环视了一下大伙,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他穿的是——病号服。”
    3.
    “你是说,你看到的是……”李娜好像悟出点什么。
    “没错!我怀疑一路跟咱们到沿水的就是司机小王!”
    “问题是,他跟着咱们干啥?还一直穿着病号服?”康宝皱着眉头,“也不对啊,他是人不是鬼,怎么一转眼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一摊,手指轻敲着桌子,“我现在想的是,他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我这儿也有点新线索。”只铭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我认得,是当初为给小苹果看病,我从爸爸那儿要来的拿拼音标注的“咒语”,不知怎么到了只铭这儿。
    “那天咱们为给小苹果看病,蒙伟找家里要了这个‘咒’。”
    “嗯,准确说这是当初给我看病的庄叔给的。”我补充道。
    “那天咱们回来后,李娜说这个‘咒’有点怪,像是方言。”只铭转过头,看看李娜。
    “是,我最开始也以为这个‘咒’是梵文什么的。”李娜回忆道,“或者干脆就是没有意义的音节,你知道,有的地方有‘鬼语’这么一说。不过我仔细听了听,总觉得他有些词的发音和某种方言很相似,好像……”
    “好像你们老家福建的某种方言?”只铭看李娜一个劲儿点头,接着说道,“当时李娜让我找学校研究语言的老师问问。正好趁着年前拜年,我让学校一个教授给看了看。你们看……”说着,只铭把纸摊开,只见半页纸的拼音音节已经被划线分了组。
    “教授说,这里面的音节也不是很准确,但是他基本能按照发音分辨出一少半。能分辨出的这部分,都是我们国家东南和西南地区几乎已经失传的方言。这些方言大部分都没有文字,都是口耳相传的。”
    “那能分辨出的这一半有意义吗?”我迫不及待地问,“就是说,这一半能翻译出来吗?”
    “关键就在这儿了。这部分不仅有意思,还都是一个意思。”只铭姐指着纸上用红笔圈出的音节,“这些都是已经翻译出来的,他们就只有一个意思——嫁祸!”
    “假货?”康宝不解地问。
    “没文化!”我拍了一把康宝的后脑勺,“是嫁祸!转嫁的嫁,灾祸的祸。”
    “嫁祸?”李娜低着头,抿起嘴想了一下,“我能不能这么理解,也就是说,这咒语不是真治病,只是把病转移到别人身上。”
    “有可能!”只铭点点头,“教授说,这篇东西之所以有‘咒语’的作用,可能跟它词组的排列方式有关。但不管怎么说,能翻译出来的这部分,就在反复重复一个意思‘嫁祸’,估计老师不认识的那部分,翻译出来也是这个意思!”
    “照这么说,我病好和小王生病有关系。”我脑子里一步一步排着时间,“然后小王病好了,小苹果生病了。”
    “接着是小苹果病好了,王峰病了。”李娜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烧纸治病的时候,小王在旁边。小苹果烧纸治病的时候,王峰在旁边。因为咒语的关系‘病’转嫁到他们身上,这还好理解,可是司机小王病好和小苹果生病有啥关系呢?”
    “还有我为啥会得病呢?这是谁‘传递’过来的?”
    “另外,当时咱们这么多人都在现场,为啥偏偏这病找上王峰。”康宝也觉得不解,“就好比这病当年为啥偏偏找上司机小王一样。”
    所有线索,到这里似乎又都中断了。
    4.
    大学毕业前最后半年光景,留给我的记忆若有似无。我只能记住那么几个瞬间:
    系主任到寝室找我谈话,“蒙伟啊,咱们学校的新闻专业可是王牌,你放弃保研太可惜了”;
    我和康宝几乎每天都要在操场上跑步到深夜,希望汗水能冲淡那丝毫没有消退的恐惧;
    毕业聚餐上,我烂醉如泥,放声大哭……
    回老家前,我和康宝、只铭、李娜结伴去301医院看望王峰,他穿着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傻笑着坐在病床上,用高八度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反复叨念着:“西北西北,红颜祸水……”那声音虽如银铃一般清脆,但掩不住一股空洞,像纸扎人发出的一般。
    “你是谁?”李娜试探着问。
    “我是……”王峰偏着脑袋,答不出来,脸上露出小女孩般无邪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小玉兰吗?”李娜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我们几个也死死盯着王峰,不知他会怎样回答。
    “小玉兰?”王峰忽地皱起眉头,似乎在认真思考,“小玉兰,小玉兰……”不一会儿,他又低下头,像犯了错似的,双手不住搓弄着衣角。
    李娜无奈地摇摇头。
    我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王峰真的承认自己是小玉兰,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我给你们唱个儿歌吧!”王峰突然兴奋起来,声音虽然还是那么甜腻,但起码有了些精神。
    “请问王峰是住这间吗?”伴着问话声,门口一个年轻男人怯生生地半推开房门,探头向病床望了一眼,又看看我们几个。眼神交错的一瞬间,他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避开我们的目光。原本抬起的一只脚,又原地放下,好像拿不准该不该进屋。
    “你是?”李娜仔细端详了他几秒钟,确认不是中医药大学的学生。
    “我是王峰的同学。”男人向前进了一步,站在门口处,“哦,我是,我是高中同学……”看我们一脸狐疑,他略有些拘谨地解释道。
    “我们是去年王峰在甘肃支教时候的队友。”康宝一探身,把房门大敞,示意他进屋聊天。
    “甘肃?支教?”男人愣了几秒钟,紧走两步来到病床边,怔怔地望着王峰。
    王峰见他,一咧嘴,傻笑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来啦……”
    我站在这人身边,略微观察了一下:初一见时,感觉他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没修剪的‘自然卷’蓬乱地顶在头上,上身穿着深灰色的翻领T恤,最上面两粒扣子已经丢了一颗,下身深蓝色西裤明显肥大不少,套在他瘦弱的身子上显得有点滑稽,脚上是一双更加不和谐的旧布鞋。
    看着王峰呆呆傻傻的表情,男人嗫嚅了一句:“你还真去甘肃了啊……”
    “兄弟你怎么称呼啊?”康宝向前一步问道。
    见男人不吭声,我又追了一句,“我们听王峰提过他的高中同学,有个叫‘老六’的……”
    说完便仔细观察男人的反应,当听到“老六”两个字的时候,他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我回过头望望只铭,她冲我使个眼色,印证了我们心中共同的猜测。
    “你就是‘老六’吧?”只铭试探着问,生怕太生硬吓住他。
    “我叫周胜友,”男人点点头,“就是你们说的‘老六’。”说完,老六便安静下来,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只呆呆地盯着王峰,眼神里似乎有许多的疑问。
    “我们在甘肃的时候,王峰跟我们提起过你俩的一件事。”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说是发生在你们高考,哦不,是他高考前。”
    病房此刻静极了,连楼道中护士鞋发出的轻微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王峰跟你们说到哪里了?”
    5.
    我本想再试探下,再套些话出来,谁想康宝抢着答道:“大师和我们说你俩开出租拉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一死两活。”
    既然康宝把我们知道的详情都和盘托出,谁也不好再兜圈子。李娜上前一步,逼近老六的身后,问道:“你能给我们讲讲后来发生的事情吗?没准,没准对王峰的治疗有好处。”
    “没用的,他这病医院是治不好的。”
    “我们在甘肃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犹豫了一下,“发生了一些没法解释的事情。我们也一直在……怎么说呢,想找到以前的事和当下的联系。事到如今,你还是和我们说说吧。”
    “好吧,人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老六转过身,面向我们,一行眼泪已经淌在他的脸上。
    1999年夏,距离高考没剩下几天时间。两男一女上了老六的车后,便指挥着向“葛王庙”开去。这一路上越行越偏僻,当车子停在一处宅子门前的时候,四周早已是拆迁留下的废墟一片。
    王峰心里嘀咕:这黑不溜秋的,连盏路灯也没有,就算是“配阴婚”,也不该是这么个情景吧。
    “大哥,到了!”老六壮起胆子,回身示意“三人”给钱。
    “小兄弟,来搭把手。”上年纪的男人招呼老六,“钱一会儿给,少不了你的。”
    老六松开安全带,伸手就去开车门,王峰一把拉住他,皱着眉冲他摇摇头。
    “峰子,你不懂。”老六向前探身,伏在王峰耳边悄悄说,“开车遇到这种情况,得送佛送到西,你不帮‘她’,没准‘她’会缠着你不放的。”
    “那我跟你一起下车……”
    “不行不行,你马上高考了,见这种事情要倒霉的。”老六一伸手把王峰的安全带扣好,扭头下了车。
    上年纪的男人示意老六走近他,然后把女人的一条胳膊搭在老六肩上,自己转身去敲门。老六感受着女尸软绵绵的身体,似乎隐隐还有一丝腐肉的味道,他脑海中划过电视上盗墓的场面,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
    王峰在车上焦躁不安,不住从后视镜观察车外的动静。上年纪的男人连敲三次,红的发黑的院门才向里打开一条缝。老六和年轻男人架着女尸一闪身,进了院子,随后“哐”的一声,大门又紧闭上了。
    老六进院一打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不是一间普通的民宅,更像是一间祠堂。直冲大门的正房门框上,挂着一副牌匾,上面写的什么字看不清楚。
    正房的门是敞开的,两把太师椅背靠在一席条案上。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条案上点着的两支白蜡烛。火苗就这么不疾不徐的烧着,照亮了挂在墙上一幅写满了名字的族谱。
    听老辈人说,文革时候这地方的祠堂都被当做“四旧”毁掉了,这一间不知是怎么保留下来的,老六边想,边被架着“女人”另一条胳膊的年轻男人引着来到院子的中央。
    这院子里没铺砖,夯土地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院中间是一口一人多高的大水缸,老六刚想张嘴问话,只觉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6.
    王峰在车里等了半个小时不见老六出来,心里越来越没底,便松了保险带,手搭在车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进院去查看查看。
    就在这么个空当,院子里先是一声唢呐悠长的调子,接着就响起音乐来。听声音,估摸是专门在婚丧嫁娶上吹啦弹唱的草台班子,只是这曲子有点怪,说不上欢快,也不是“白事”上惯有的那几首,飘飘渺渺的,王峰听得入神,竟渐渐有了睡意……
    等王峰再醒过来,东面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乐曲声没有了,四下静悄悄的,连一点响动都没有。王峰往驾驶座上一看,坏了,老六还没回来!
    当老六再睁开眼睛时,头顶的星星没了,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后脑勺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他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双手被反绑着,整个身子都浸在黏糊糊的液体中,脚下的地面倒是坚实平整,四周好像隐约有能倚靠的墙壁。
    老六尝试着用背在身后的手去慢慢摸索,齐颈的“水”随着身体的晃动,也流动起来。它“啪”地打在对面的墙上,又快速地弹回老六这边,害他呛了一口,只感觉这“水”里似乎还有毛发。
    用不上手劲儿,老六狠狠啐了一口,才把漂到嘴里的毛吐掉。
    不对不对,这水里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老六用后背抵住墙,伸腿向前慢慢探索,刚一抬腿,就碰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外面还包着布。
    老六不敢再试,迅速把脚收回来,拼命回想着失去记忆前发生了什么:自己和年轻男人架着“女尸”来到院子中间……
    “我靠!”老六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赶忙用脚再去探索。没半分钟,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女尸现在同时被泡在水缸里。水缸封了盖,而他被绑了手。
    随着水面的波动,女尸又向老六的位置漂了漂,头朝下抵在老六的胸口上,忽轻忽重,像是在哭诉自己不幸的遭遇。
    “峰子!峰子!”老六恐惧地大喊,“王峰!你在哪儿?”可是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只在“闷罐”里引得四周嗡嗡作响。
    王峰踹开朱漆大门的时候,没费一点力气,昨晚上年纪的男人先敲门再进院的举动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暗号。
    可是来到院内,哪有半个人影。整个院子都空荡荡的,没添红也没挂白。不仅老六不见了,连那两个男人和一具女尸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峰抬头看到正对面的门框上方,挂着一幅牌匾,上面写着:“双鱼观”三个字。再往里瞧,两张墨黑色的太师椅和一席条案直冲大门,条案上两只白色蜡烛已经熄灭,剩下的蜡泪摊开一滩,像是两只怨毒的眼睛。
    “老六,老六!周胜友!”王峰试探着喊了几声,然后停住仔细辨别。房间里只剩回声,没有其他一丁点声响。
    王峰绕着正房走了一圈,除了太师椅和条案,别无他物。只是条案后的墙上,深浅不一的颜色表明这里曾经糊着什么东西。
    王峰退出房门,又到院里观察。整个院子不大,长宽各十米左右,方方正正。除了正房和朱漆大门,其他几面都是院墙。这院墙修得坑坑洼洼,看样子是临时建起来的。
    院子的一角,堆放着一些铁质的工具,有大有小,式样王峰都没见过,不像是用来干农活的。
    再看脚下,没有铺砖,只垫了一层土夯实了事。即便这样,院子中间位置的土也好像是刚刚回填的,几只脚印落在上面。
    王峰来到院子中间盯着脚印看了好一会,快速从墙角拣了把顺手的工具,在脚印的位置疯狂地刨挖起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你和一具女尸被封在一个水缸里?”康宝眼睛一瞪,结结实实受了惊吓一般。
    老六木讷地点点头,眼睛没离开病床上的王峰。
    “是王峰救你出来的?”我迫不及待地追问,“水缸被埋在院子里了?”
    老六又点点头,用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了声:“是。”
    看我们不出声,老六继续缓缓地讲述起来:“水缸埋得不深,大概是那一老一小也没想到王峰能找见我。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埋的第二天,乡里就带人把那个祠堂给推平了,就差这么一点点……”
    “兄弟,你这遇见的不像是‘配阴婚’啊,这一老一小想弄死你,图的是个啥呢?”康宝一手搭在老六的肩上,一手挠挠脸,百思不得其解。
    “我被救出来时,身上穿着古时候结婚的那种衣服。”
    “哦,闹了半天你是新郎啊?!”康宝恍然大悟,“这阴婚不都是两个死人么,怎么这还一死一活呢……”
    “要是王峰没找见我,不就两个死人了么。”老六轻轻晃动身体,摆脱康宝搭在肩上的手。
    这个周胜友似乎对别人有很大的戒心,我心里琢磨着,要不是看王峰这样子,没准这事儿就烂在他肚子里了。
    “你们事后没报警吗?”只铭想得比我们细致。
    “另外,这个情况最后有个合理的解释吗?”李娜想了想,补充问道,“也不是说解释,就是有没有个结果什么的。”
    “报警了,不过警察到的时候,房子已经被乡里推平了,说是违章……”老六双手一摊,似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至于,有没有什么结果……有!”
    看他斩钉截铁的态度,李娜眼睛放光,瞬间有了精神。
    7.
    老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王峰,此刻他已经睡着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安详的笑意。我顺着老六的眼神望过去,总觉得王峰的表情十分怪异,有谁会微笑着入睡呢?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家里人也只当我是撞邪了。可自从那天以后,我的身体就发生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我们四个人异口同声。
    “我的脸……”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又觉得不礼貌,于是后退两步,疑惑地问:“你的脸这样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啊?”
    “白天没事,是晚上。”老六似乎很痛苦,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
    “我的脸晚上会扭曲,不是普通的做鬼脸那种,而是极度扭曲,是那种正常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表情。”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真想交流一下对他这话的理解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这是我妈发现的,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表情,把她吓哭了。我被她哭醒,脸就又恢复了正常。”
    “兄弟,你是说你这个病只在晚上睡着了才犯?那大夫怎么说?你去看大夫了吧。”康宝和我一样,脑袋里一连串的问号。
    “看了,几家大医院留院观察,就是查不出毛病。后来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我晚上实在吓人,劝我转院了。直到现在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王峰学医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李娜想起在甘肃烧符治病那晚王峰的话来,“而且,他热衷搜集奇闻异事,研究周易八卦恐怕也和这场经历有莫大的关系。”
    我回头看看躺在病床上酣睡的王峰,试想着一个高中生疯狂刨挖被封缸掩埋的同伴的场景,不寒而栗。
    老六点点头。“峰子一直认为我这场遭遇他是罪魁祸首,或者说是因为他,我们才遇上这事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几年我自己也找了不少‘师父’给看病,也想解开这个谜。”
    “师父?就是咱北方说的‘顶仙儿’的人吧?”说这话时,我脑子里浮现的是庄叔。面对老六,我才感到庄叔在我心中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让我在“怪力乱神”面前多了一丝丝勇气。
    “那这些‘师父’怎么说?”
    老六摇摇头,眼光暗淡下去。“不过去年的时候,我在国家图书馆里查到这个。”老六从随身的斜跨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我手上。
    我仔细看,是一本古书之中某一页的一张复印件,左上角的位置盖着一枚藏书章,用篆体写着:长生斋。
    再往下看,这一页详细记录了一种叫“双芯烛”的邪门东西。
    这“双芯烛”做工诡异:将新死的童男女浸在蜡水中,埋入地下,待来年再将凝固的蜡块取出,用快刀将夹着尸首的蜡块刨成薄片,并再次加温融化,然后重新制作成直径一尺,高三尺的一对蜡烛,称为“双芯烛”,又叫做“双心烛”。
    关于“双芯烛”的来历和用法,有这么一段半文半白的介绍:
    双芯烛,是为陇西地所产,及至上古时,代代相传。若此物置于墓室,则后世三代定裘马扬扬,然三世后更又重寻童男女,以新死为上,可保三世荣华。不然,则败。
    我看后递给只铭和李娜。“诶,还没看完呢。”康宝又凑到只铭身后,“这里说的陇西地是哪儿啊?”
    “就是现在的甘肃。”我瞥了一眼老六,他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没错,就是甘肃。我去年找到了这个东西,拿给王峰看,没想到他暑假真就去甘肃了。”老六双手搓弄了几下,“可是甘肃这么大,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会不会是王峰又发现了什么线索?”李娜仔细回忆着王峰清醒前最后几天的所作所为,“对了,你复印的这本古书叫什么名字?”
    “其实这本也不算是古书,我看了,是一九三几年出版的,书名《玉佩集》。不过,后来我再去图书馆找这本书就找不到了。可能被人借走了吧。”
    话刚说到这儿,王峰一翻身,醒了。他揉揉眼睛,看着我们,眼神中藏着一。丝惊恐,像是在看一群怪物。
    8.
    “我给你们唱个儿歌吧。”王峰又想起儿歌的事情来。
    “还是那什么‘西北西北’吗?”康宝假装不耐烦地问,“听腻了。大师,你给说个别的吧。”
    “嗯……”王峰一个“嗯”字拉了好长。
    “嗯什么嗯啊,我的大师。”康宝想缓和下紧张的气氛,硬着头皮调侃道,“你说,以前就属你见识广、段子多,什么‘死局’,什么‘吊死鬼’,现在让你说个儿歌怎么还嗯半天。”
    王峰没有理会康宝,继续认真地发出一个“终”的音,这个音又拖了好长,此时他的脸上开始闪烁莫名的兴奋。
    “大师,你这干啥呢,说的这是哪国话啊?”康宝感觉又气又好笑,“你这逗我们玩儿呢?”
    “别说话!”一直没言语的只铭突然紧锁眉头小声道,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话音未落,就听王峰轻轻发了一个“为”的音,如果不是大家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
    “不好!不好!快走!”只铭一边喊,一边拉起李娜向病房外跑去。我们几个不明就里,一溜烟跟着冲出住院部大楼。
    “咋了?咋了?”当我们终于停在301医院东院门外马路上的时候,康宝着急地问。
    “刚,刚才……”只铭双手撑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刚才王峰念的,念的是那个,‘嫁祸’的咒语……”
    只铭看我们吃惊得说不出话,又接茬解释道:“过年的时候,去找教授翻译那个咒语前,我反复看拼音来着。不会错,一开始就是这几个音!”
    我胃里一阵翻滚,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坏了。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脑子里又生出那个念头:生病的为什么不是我!
    7月北京的午后,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照在身上,车水马龙的街道,也不能让我们四个感到些许温暖与生机,诡异与恐惧像是围着我们打转的某种怪物,正跃跃欲试。
    从301医院出来,回学校的路上,我感觉疲惫极了,耳边不断响起王峰“咿咿呀呀”让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刚刚我们回去看过,老六已经不在病房了,王峰平躺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呢?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妈妈每次在安定医院见到小王叔的心境,那是种压在心头又无计化解的压抑与自责。
    康宝幽幽地问我:“大伟,你明天回家以后,是不是就不再来北京了?”
    我沉默地望着公交车外,长安街西延长线两侧熟悉的建筑缓缓向身后机械地移动,好像它们飘出我的视线,就会永远飘出我的生活。
    北京这样一个不分昼夜都充溢着无穷活力的城市,此时此刻在我看来,竟笼罩着无边的妖异雾气,这层层迷雾像是被一股怨恨控制着,随时准备向我发动攻击。
    “二宝,我会回来的。”我声音很小,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法确定,“等庄叔说的丁亥年,也就是明年一过,我就回来。”可是命运真的还掌握在我自己手中吗?我竟没有一丁点把握。
    “真怕你不回来了……”
    “说啥呢,二宝,该来的总会来。再说我不就离开一年嘛。最多两年!”我截住他的话,不想这扫兴的话题加重离别的伤感,“说说你吧,也没看你找工作,毕业了有啥打算?”
    “我爸这一两年一直泡在云南,有个新买卖。”康宝顿了顿,有点犹豫地说道:“过阵子可能会在王府井开家店。”
    “有钱人!”眼见着康宝不想把话说得太明,我就故意叉开话题,“那等我回北京时找你可就方便了。”
    “嗯。”康宝心事重重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未来,对我们而言,是一片布满迷雾的灰白。
    9.
    我在家闲呆到8月份,才接到单位的入职通知,是宗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报到那天,我先把行李运到机关大院的单身宿舍,又换了件干净衬衣,匆匆走向办公楼。
    出门前,我瞥了一眼房门背后挂着的一卷挂历,这是屋子上一个主人留下的。让我有点意外的是,不知谁在挂历今天的日子上打了一个叉。我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心理嘀咕着:今天七月十五中元节,咋选了这么一个“见鬼”的日子让我入职!这个叉又是谁打的?
    市政府大楼是头年在原址上翻建的,原来的老建筑只保留了清代遗留下来的一个青砖灰瓦的跨院。有人说这是当年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解放后被征用作临时办公室,以后市政府的建筑都围绕着这个跨院修建,直到去年才把后建的办公楼重新翻修,跨院也正式腾空,落锁,准备申报文物单位。
    这些,都是综合处的方姐讲给我的。我报过到,就被暂时分配到综合处,这个处的主要任务是起草各类文件和讲话,算是办公厅最核心的部门之一。
    “方姐,我这来了快两周了,咱汤处长怎么也没找我谈谈话呀?”入职第二周的周五,趁着中午吃饭的空当,我试探着问道,“我连他办公室都没进过一次。”
    “小蒙,你也别多想,咱处长现在就那样。怪得很!”方姐扭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头几年啊,处长也是爱说爱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越来越闷。人也越来越显老,头发都快掉光了。这次搬了新办公室以后,除了上下班,一个礼拜也不一定见他出回屋。”
    我有点迷惑,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继续低头吃饭。
    “还有,这次搬新楼,他怎么就要了间阴面的办公室呢?”方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别的处长都是阳面办公室,就他自己不要。想不通!”
    我听着方姐的话,我又记起报到那天的怪事来。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报过到,干部处告诉我第二天才正式上班分处室,我便晃回宿舍收拾东西。
    窗外天气阴沉,凉风习习,丝毫不像伏天的样子,倒是挺符合“鬼节”哭哭啼啼的氛围。
    拎着两个箱子赶了半天路,所以收拾的活儿干了没多大一会儿,我身子一歪,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叫醒,我猛的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仔细回忆着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铃声催命似的一刻不停,我抓过手机,宗主任三个字映入眼帘。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赶忙按了接听键。
    “蒙伟啊,今天报到了没有?”宗主任浑厚和蔼的声音传入耳朵。
    “主任不好意思,下午想着给您打电话来着,可是刚才睡着了。”我一边心里责怪自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一边解释,“谢谢主任关心,我中午的时候已经报过到了,干部处告诉我明天才正式上班分处室。”
    “没事没事。”电话里传出宗主任爽朗的笑声,“本来啊,今天我在单位,才让你过来报到的。可是市长这边临时有事,把我叫走了。我都跟干部处说好了,先让你到综合处锻炼一段时间,接触接触文稿。咱办公厅的工作啊,文字是基础……”
    听着宗主任细致周全的安排,我频频点着头,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谢谢主任关心,一切都听您吩咐……好,好,我一定好好干,您看我表现。”好不容易找了宗主任说话间的一个空当,我煞有介事地表起态来。
    “行了,蒙伟,你这折腾一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宗主任终于有了挂电话的意思,“对了,今天天气凉快,可以到单位院里转一转,熟悉熟悉环境。”最后,他建议道,语气还是那么和缓,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的,主任,我一会儿下楼转转。再见,主任。”收起假惺惺的语调,挂断电话,我向窗外望去。
    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和宿舍成九十度角的办公楼里,有几盏灯还亮着,我分不清那是办公室还是楼梯间。
    宿舍楼正对面是一个跨院,有一人多高青砖灰瓦的院墙。我住在二楼,看不清院子里的状况。
    这是哪儿?刚报到的时候就见到这院子了。
    是专门给领导办公的地方吗?看着阴森森的,不像!是存档案的地方?
    这地儿让我想起未名湖边那几处破败的小院。
    有一年夏天,我到北京大学找同学吃饭,等人的空当就闲逛到湖边。一处绿树和杂草掩映的小四合院外,有位八九十岁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坐在一方马扎上。她见我走来,先是屏气凝神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就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心里发毛,又觉得掉头走掉太不礼貌,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想快步经过。
    “小伙子,你这辈子值啊……我研究考古这么多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身后飘来,时断时续,我大气不敢出一声,继续加快了脚步。
    10.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院墙边,从驾驶员位置上下来一个瘦高的男人,朝宿舍这边张望起来。
    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心里不觉一紧,怕他看到自己,不自觉地向窗帘后闪了闪身子。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看到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
    刚才我一直睡着,宿舍里的灯还没来得及打开。瘦高个张望了一会儿,没有注意到黑暗中的我,便快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吃力地搬下一个红色的小纸箱。
    我漫无目的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宿舍楼楼道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在院墙上投射出一个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红色小纸箱似乎很沉,搬着它瘦高个甚至不能完全直起腰杆。他就这么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挪动几步就要把箱子放在地上歇一歇。透过拉长的影子,我甚至能看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
    突然,另一团黑影渐渐浮现在院墙上,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
    一只动物?它有四只爪子,还有长长的尾巴和尖尖的嘴,这是狐狸吗?黄鼠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影子缓缓地跟在瘦高个身后,瘦高个走一步,它便走一步;瘦高个走三步,它便走三步;瘦高个停下,它也便停下。
    瘦高个完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继续自顾自地搬着,哦不,挪动着箱子。箱子上的污红色如同干涸凝结的血迹一般,在微弱灯光的照射下泛出黑色,我似乎都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阵阵血污的腥味。
    我稍微把头探出窗子,向宿舍楼和院墙间不算宽阔的路上望去,试着找出那只“狐狸”,结果路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可影子仍旧那么清晰,它和瘦高个始终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不紧不慢,不徐不疾。如果不是影子的尾巴一直在晃动,我真怀疑这是谁在用皮影吓唬人。
    真活见鬼了!我心里暗暗咒骂着,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不对!不对!怎么感觉“狐狸”的影子在变大?
    我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眼见着这个鬼影慢慢膨胀。只一会儿工夫,它就变得和瘦高个一样高了。
    我又下意识地朝窗外的路上望去,灯光下依然空空如也,甚至连一点响动都没有,时间好像静止了。
    瘦高个歇了一会儿,又吃力地搬起地上的血红色小纸箱,继续沿着院墙向办公楼方向挪动。
    “狐狸”影子此时竟然慢慢直立起来,它后脚着地,直挺挺地伸出两只前爪,尾巴还是随意地摆动着,像在得意地炫耀。忽然,它迅速向前跳了两步,前爪一下子搭在瘦高个的肩膀上。
    我被这情景吓坏了,“啊!”地一下,叫出声来。
    瘦高个显然听到了响动,他像个吊线木偶一样,慢慢扭动脖子,朝宿舍楼我窗子的方向望过来。墙上的“狐狸”影子竟然和瘦高个以同样的频率动作着,分毫不差。
    此时窗帘挡住了我半个身子,我一动也不敢动,慢慢闭上眼睛,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11.
    就这么过了好久,我的手机闹钟忽然响起来,刀郎《五一夜市的兄弟》在这静谧的夜里竟然这般刺耳。
    我心里叫苦,完了,这回必死无疑了!老子在大西北都闯过来了,怎么会折在这里……
    微微睁开眼睛,光线明亮得刺眼。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身上还穿着昨天报到的衣服,手机就在右手握着,我拿着凑到眼前一看,已是清晨六点半。
    是梦?不可能!
    我一骨碌爬起来,两步走到窗边。不远处一人多高的院墙在清晨温润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古朴清幽。几辆机关的轿车停在院墙边,两个刚从车里下来的司机正在闲聊。
    一切都平静如常。
    还有宗主任的电话!我抓起床上的手机,翻看着昨晚的通话记录。最后一条果然是宗主任的,可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凌晨三点半?宗主任给我打电话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我坐在床上仔细回忆着主任说过的每一个字,“今天天气凉快,可以到单位院里转一转,熟悉熟悉环境。”
    凌晨三点半,主任让我到院子里转什么?
    凌晨三点半,主任根本就不应该给我打电话!
    我呆呆望着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又发现一桩怪事,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长只有5秒,而在我的记忆里,我和宗主任你来我往,至少讲了5分钟。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一切真的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不愿再深究下去,从甘肃回来后,我曾经发誓收起我的好奇心,不再乱想,也不再逞能。
    昨晚的事,我迅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没准主任昨天应酬喝多了,拨错电话打到我这里,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按下了接听键,而主任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
    而一切的对话,没准都是我的潜意识编造出来的。没错,又是该死的潜意识。
    再然后,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诡异的噩梦。只是,这个梦是要告诉我些什么讯息吗?
    我把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上还在幽幽转动的吊扇,一厢情愿地想着,如果甘肃的事情也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手机闹钟再次响起,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七点半的位置。我强打精神从床上爬起来,脱掉衣服开始洗澡。
    当温热的水流淌遍全身,院墙上被拉长的两个影子又一次浮现眼前,我似乎嗅到一丝和昨晚相似的血腥味道,花洒喷薄出的液体开始变得滑腻,我挣扎着用双手抹掉脸上的泡沫,脑子里忽然闪过恐怖电影中“血浴”的场景。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喷头里的水除了忽冷忽热,其它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我忍不住有点想哭。甘肃的事情让我,不,让我、康宝、只铭和李娜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噩梦,我不知什么时候王峰才能好起来,我不知道熬过丁亥年,我还能不能再回到北京,我甚至害怕即将到来的丁亥年,因为我不知道前面究竟是什么在等着我……
    12.
    上班两周以来,我一直在打听清代留存下来的这个跨院的故事,希望能寻到蛛丝马迹,但是终究一无所获。
    有人说这里最早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宅子,后来主人家生意败落,把房子卖给了另一个富户做了祠堂;有人说院子其实没有卖,男主人落难后,在这院子里杀死了大小老婆和儿子,然后自杀死了,只留下最疼爱的小女儿一条活口;有人说当年活下来的小女儿的后人前些年还来向市政府索要过房子的产权;还有人说三十年前受唐山大地震的影响,院子的西北角被震出一个大坑,里面发现了几口石头棺材,每口棺材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大小,可没多久大坑就又被填平了。
    这些传说,更像是每个老建筑都有的以讹传讹的妖异故事,有似曾相识的情节,可没新意,更不足信。
    综合处的工作忙碌,我每天宿舍、办公室两点一线,对跨院的兴趣也渐渐平淡下来。
    “蒙伟,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汤处长气若游丝。
    这是我入职第三周的周一,周末刚过,天气阴沉,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我几乎要昏睡过去。
    汤处长50岁的年纪,瘦高个子,眼窝深陷,头发稀疏,还略有驼背。远远望去,真像个60大几岁的老人,但近看,又发觉他脸上皱纹少得惊人,好像有只手时时在他头后拉着他的皮,眼角、嘴角都被扯得向后延伸。那样子,就像一个毛拉拉的椰子,被剥开一层,露出鲜嫩的椰子肉。每每想到此,我都觉得一阵反胃。
    挂了电话,我整理一下衣服,第一次和处长单独交流,心里多少有点儿忐忑,不知他要和我谈些什么。想到他那张脸,我又有点恶心,喝了口早晨剩的豆浆,压了压胃里反上来的酸水。
    楼道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响动。我的皮鞋底和打过蜡的石材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像一只被我踩在脚下的小怪物发出愤怒的尖嚎,嚎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砰砰”我敲了两下房门,紧张地等着“请进”二字,可屋里没一点动静。
    算了,进去吧,不是打电话叫我的吗。我心里想着,大着胆子拧开了426房间的门把手。
    处长这个级别换作在基层,正经是个官儿了。但在这市政府大院里,都是操心费力干活的人。不过话虽这么说,办公厅的处长也总不该混到一间朝向北面的办公室。这个房间还是他自己挑的,不知道是啥用意。我心里胡乱地想着。
    房间的门打开了,我没敢贸然闯进去,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也许是有点紧张,虽然房间和楼道的温差不大,站在门口的我却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寒颤。
    13.
    这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差不多15平米。迎面的落地窗下,居中是一张暗红的办公桌,它死死抵在窗户上,没留半点缝隙。这桌子比一般桌子长一倍,又窄了三分之一,细细长长的一条延伸到本来就略显狭长的房间中央。
    汤处长的椅子,在办公桌西侧,椅子背后的墙上,是一面和办公桌同样细长的镜子。
    镜子的右上角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九八五年全国基层办公室财务干部培训(第十三期)留念”,这是一面几乎和我同龄的镜子!
    桌子的另一侧,是四组书架。这种书架是单位统一配发的,每一组都有一个顶柜。但在这里,顶柜都被去掉了,换了四盆不知什么品种的仙人球摆上去。仙人球是鲜红色的,每一个都圆鼓鼓,像四颗扎满钢针的血淋淋的人头,俯视着整个房间。
    汤处长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剩几根头发的后脑勺映在他身后的镜子里,更加滑稽可笑。
    我不得不又敲了敲已经敞开一半的房门,处长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身子一颤扭过头来。
    “哦,小蒙啊,有事吗?”听得出,处长是强打精神和我说话。
    我纳闷地脱口问道:“处长,不是您刚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到您办公室吗?”
    “我……”处长一脸困惑,眉头微微皱起,在那张紧绷的脸上分外显眼。
    忽然,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啊,对,刚才是有个活儿,我让小张去弄了。”语气中透着一股敷衍的味道。
    我见处长和我说话,便一脚跨进了房间,一股腥味刹那间扑面而来。
    没错,这就是我报到那天夜里闻到的味道,是血的腥味。我还以为这味道只是我的潜意识在噩梦中杜撰出来的幻象,可此刻它就弥漫在426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汤处长闻不到吗?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汤处长低垂着眼帘,机械地敷衍道:“小蒙啊,刚来处里还习惯吗?”
    我还没张嘴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我最近比较忙,也没顾上和你谈谈,等再过两周,嗯……过了中秋节吧,咱们再谈。”
    处长语调苍白,听不出任何感情,像是录音机提前录好的一样。说完,他不再理我,痴痴地望着桌面上的玻璃板,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我只好识趣地答了句:“好的,处长,等您忙过这阵……”
    汤处长仍旧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我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蹑手蹑脚倒退着走出房间。
    就在我捏了门把手,要把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屋角黑色大垃圾袋后面露出的半个红色小纸箱刺入我的双眼,我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错,就是这个箱子,这就是我报到那天夜里“噩梦”中看到的箱子!那发黑的暗红是除了干涸的血污再也染不出来的颜色。
    瘦高个,红箱子,难道我那天夜里看到的是汤处长?难道那不是一场噩梦?
    那狐狸影子呢?狐狸影子是怎么回事?
    宗主任凌晨三点半只有5秒钟的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红色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14.
    我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脑袋嗡嗡作响,同事们兴致勃勃的聊天在我耳中都变成遥远空洞的回声,越飘越远。
    “小蒙,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方姐看我丢了魂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方姐,我有点难受,先回宿舍休息一下。”我边说边冲出了办公室。
    身后,是方姐提高了八度的声音:“实在不行去医务室看看,晚上要不要给你把饭打到宿舍里……”
    我顾不上回答,跌跌撞撞地冲回宿舍,一路上好像哪里都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怎么躲也躲不掉,真想把鼻子捏起来,憋死也比闻这味道强上百倍。
    一进屋,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笑声,由远及近,那么亲切。
    这声音怎么这样耳熟,没错,我想起来了,这是庄叔的声音:“哈哈哈,小家伙,你怎么把我的书翻出来了?”
    微微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已经搬离了十二年的老宅子的客厅。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病,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一家人居住时的样子。
    这又是一个梦?
    声音从以前我的房间传出来,我边走向那里边仔细分辨着庄叔和“我”的对话。
    “蒙伟啊,这些书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看了。”庄叔声音中也含着笑意,像是在逗我开心。
    “庄叔,我都上小学了,可以看了吧。”这是我的声音,这是我小时候的声音,然后是“哗哗”翻书的响动。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又开口说道:“庄叔,你给我讲讲吧,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呀?”
    “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小鬼东西,看不懂吧,告诉你,这是我的爷爷留给我的,是抓鬼的书!哈哈哈!怕不怕?”
    此时我已经转过客厅,来到房间的门口。
    我看到小时候的“我”正爬在床上胡乱翻着一本线装书,那书上有画,还有字,“我”看书看得认真,听庄叔说话听得也认真。然后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庄叔,我不害怕!”
    “哦,小家伙胆子不小啊!”庄叔抚摸着“我”的头,突然笑吟吟扭过脸,冲向门口偷看的我……
    我一个冷颤苏醒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我小时候在庄叔的书上看到过汤处长房间的布局。
    那不是普通的摆设,那是一个阵。
    那是一个“招魂阵”!
    那张比例失衡的细长办公桌便是魂魄从阴间进入阳世的指引,镜子是魂魄找回自己容貌的工具,四颗如滴血人头一般的仙人球会镇住房间的四角,在招魂的时候让屋外的阳气暂时不能进入。
    最后就是那个红色的纸箱,如果我没记错,那里面应该是一个骨灰瓮,装着死去人的骨灰。
    我根本不记得和庄叔有过刚才那么一段对话,可我记得书里的内容!
    15.
    下班时间到了,清幽的大院突然热闹起来。窗外,同事们说笑着三三两两地走出院门。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身边,一场诡异的招魂仪式就要上演。
    可我真希望我也是个不明就里的普通人,看破这个“阵”给我带来的只有恐惧,别无他物。
    管他汤处长是不是真的要招魂,跟我有啥关系。我只想忘掉过去,好好工作,过我的太平日子。
    我又想起甘肃的兄弟姐妹来,心里一阵苦涩,忍不住给康宝打了个电话:“二宝,你说我这回来好几个月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我假装轻松地调侃着,没提我在单位遇到的怪事。
    “我前两天还和只铭姐、李娜合计,想说去你那看看。”康宝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儿,“听说你现在当官了,我们可得去拜拜码头。”
    “当个屁!”我笑着回道,“当了官谁还认得你。行了,说正经的,你们啥时候来?我给你们安排安排。”
    “我想着是等中秋节过了再去。我爸妈都在北京,我得陪他们过节。对了,大伟,我买了辆车,正好这次去你那儿可以拉拉高速。”康宝显得很兴奋。
    “哎,我真替只铭姐和李娜担心,就你这车技……”
    “去去,别扯没用的。就这样,过完中秋第二天我们早一点就出发,估计最多下午一两点钟就到你那了。”康宝自行安排着。
    “我说哥,过了中秋是周一,你来了谁陪你转啊?”我想起前几天查过屋门背后那卷挂历,中秋是周日,我正盘算着周末回趟家。
    “我知道,你上你的班,我们转我们的。”康宝大咧咧地说,“周末景点人太多,我们就赶工作日去。”
    “行吧。”我无奈地应着,“我说你们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景的?”
    自从那天莫名其妙地被叫进办公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再没见过汤处长,也没见谁进过426房间。汤处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综合处的同事们对这样的怪事都冷静得出奇,日常工作也都是由两位副处长具体负责,汤处长的去向没人打听,也没人议论。
    越是静默就越是不寻常。再加上“招魂阵”像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我终于忍不住向方姐仔细打听起汤处长的过去来。
    “老汤在办公厅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方姐趁办公室的人都去食堂吃午饭了,和我念叨起来,“要说呢,领导应该想着他,到现在怎么也应该给解决个副主任的职位。”
    “唉……可是啊,”方姐叹了口气,“这老汤啊,不知道咋回事,从大前年开始就几乎不怎么干工作了,人也越来越没精神。”
    “哦,是么?”我故意收起好奇,稀松平常地答道。
    见我没什么反应,方姐继续压低声音,像是透露什么机密似的说道:“据说老汤有点抑郁。”
    “抑郁症?”我装着吃惊的样子,心里压根儿不信。
    “可不是嘛!”我的“吃惊”更激起了方姐透露别人隐私的欲望,“你看咱宗主任,二十年前和汤处长一起到的办公厅,俩人来了都是从会计干起。汤处长比宗主任大了好几岁,当时定级别定得也比宗主任高。后来俩人就一路较劲儿,宗主任慢慢追上了汤处长,现在还反超了。”
    “嗯,现在看来,宗主任赢了。”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又想起宗主任深夜只有5秒钟的电话来。
    “要不是从前年开始,汤处长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现在和宗主任也不至于差出这么多来。”方姐有点忿忿不平,“一个萝卜一个坑,汤处长不挪动,叫下面的人怎么进步。”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方姐似乎意识到我应该也和宗主任有些私人关系,赶忙圆场道:“不过,你说你老汤不干活儿,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可不就被人比下去了。再说宗主任的工作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方姐,咱姐俩吃饭去吧,晚了食堂就没饭了。”听得出,再往后说,方姐的话就没那么实诚了,我连忙找了个借口,截住话头。
    总听爸妈说,机关的人事斗争,向来是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说是“杀人无形”有点太“金庸”,但也算不得夸张。
    可大前年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汤处长突然偃旗息鼓,主动退出了竞争呢。不争也就罢了,怎么就和小崔一样突然就“抑郁”了呢。
    我不信汤处长有病,觉得他这反常的沉默必定和“招魂阵”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一点除了我,外人并不知晓。
    方姐和我说的这些事儿,再新鲜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机关内斗,除了知道汤处长是前年有了些变化以外,我一无所获,更不要说窥探“招魂阵”的秘密了。
    我有点犹豫,想着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这一桩又一桩的怪事,让我害怕又一次惹祸上身。
    16.
    转眼已是农历八月十三,星期五。
    我中午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午下班直接坐长途汽车回家。要是活儿不多,没准分管副处长一句话,还能早走一会儿。
    入职才一个月,就接连经历了“夜半鬼影”和“撞破招魂阵”两件诡异事,我恨不得立刻回家休息一下,喘口气,其他事留着以后慢慢再想。
    下午五点不到,分管我的荆处长匆匆忙忙推开办公室的门。
    “蒙伟啊,刚才处长会上主任通知,这个周末可能要加班,叫咱处的干部都别走太远。”话没说完,就看到我桌上一个双肩背包,有点纳闷地问,“小蒙,你这是要出门啊?”
    “荆处,我正想跟您说呢,这不周日中秋节嘛,我想回趟我爸妈那儿。”其实我心里明白,周末这家肯定是回不去了。
    “哎呀,你看我都忘了,这周末是中秋节!你看你这入职一个月,确实一趟家也没回过……”荆处面露难色。让我走,工作真忙起来,他手底下的人确实不够使唤;不让我走,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没事儿,荆处,我就下礼拜再回。”我赶紧找个台阶,“我家也没过中秋的习惯,在北京念书那会儿,除了春节,其他时间哪回得来呀。”
    “那好那好。”荆处脸上立刻转忧为喜,“其实我也挺想让你歇歇,可咱这个活儿你也知道。这样吧,下周要是没什么事,你周五就不用来了,放天假,回家看看爸妈……”
    整个周末,我哪儿也没敢去,乖乖留在宿舍里等通知,可是哪有什么班可加,一连两天,大院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八月十五晚上,我在食堂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给留在北京读研的同学发短信聊天,困了就眯一会,醒了再发。
    就这么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拿到眼前一看,又是宗主任。
    我这是醒着了,还是做梦呢?有了“中元节”那天的教训,再接到宗主任的电话,我先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大腿根儿上立刻红了一片。
    我靠!我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忍着疼,又去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四十了?我睡了这么长时间?
    手机铃声还在一刻不停地响着,透着一股焦躁。你说要是把手机铃声换成《说聊斋》,那一响该是什么效果。我苦笑一下,接通了电话。
    “喂,蒙伟啊,在宿舍了吗?”宗主任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有力,似乎有一种让人立刻冷静下来的魔力,这就是所谓领导的魅力吧。
    “主任,在呢,这周没回家。”我边走神儿地想着领导魅力这回事,边答道。
    “今天过节也没回啊。正好,你帮我去你们汤处长桌上取个文件。今年的政办发第13号,那天他从我这儿拿走了,一直没给我,我现在急用。”说是急用,可是主任的语调还是那么平和,“你拿了直接送到我办公室来就行。”
    “好的,主任,我马上去。”挂了电话,我一路小跑回到办公室。
    奇怪,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吗,月亮呢?我边跑边伸着脖子,抬头张望。脖子都快拧断了,也没见着月亮。
    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连只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只有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孤独地和凝重的夜色做着无谓的斗争。
    一路上我一直琢磨汤处长办公室的“招魂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像幽灵般丝丝缕缕吸进鼻子,眼前仿佛有一具尸首在慢慢腐烂,让人一阵阵恶心。
    我盘算着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给我疏导疏导,再这么下去,我没准也得得抑郁症。
    取了备用钥匙,我先试探着敲了敲426房间的门,确认没人答应,便插了钥匙进锁孔。钥匙和门锁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回荡在昏暗的楼道里,像是在给出最严厉的警告。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外,放着一辆装满手纸、消毒剂的手推车。这一幕忽然让我想起去甘肃支教前,我给康宝讲的那个鬼故事:起夜去卫生间的女大学生成了保洁阿姨手里倒提的拖把,一头长发在楼道里拖来拖去……
    我努力忍住不去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钥匙拧到头,轻轻一推,门开了。
    17.
    426的一切似乎都被黑暗笼罩着,窗外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也止步在窗台,无法照亮离窗子更远的地方。我摸索着找到日光灯开关,“啪嗒”一声,灯亮了。
    有点出乎意料,眼前一切如常。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面和柜子擦得一尘不染,沙发上铺着新洗过的垫子,长条桌上更是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我战战兢兢地望向墙角,原本放在那里的暗红色小箱子不见踪影。没有了血污的腥味,连书柜上四盆血红的仙人球都不再吓人。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五分。
    我快步走向办公桌,桌上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政办发13号文件”。站在汤处长的椅子前,我四下环顾,想找到放文件的地方。
    突然,我瞥见长条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很长,是一张集体合影,最上面是手写体的一排黑字:一九八五年全国基层办公室财务干部培训(第十三期)留念。
    这和我身后那面镜子是同一次培训留下的。我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像是有双眼睛从镜子里注视着我,散发出一股怨气。
    我慢慢转过身,细长的镜子因为年头太久已经有些斑驳,此外别无异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莫名地微微一笑。
    真见鬼,我笑什么!我不敢再看镜子,别过头,又被玻璃板下的照片吸引。
    我的手指轻轻划过照片,在左下角的位置停住。对了,这就是汤处长,瘦高的个子,白净的面庞,浓密的头发,一脸灿烂。现在的他和当时比起来,只能让我联想到两个字:鬼样!
    我的手轻轻抬起,照片上汤处长旁边被我手指挡住的女子露出真容。她穿着藏蓝色连衣裙,面容清秀,身材消瘦,一条简单的马尾辫绑在脑后。她的头微微靠向汤处长一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一个趔趄跌在椅子上,感到心脏在紧紧收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倾斜,我想挤到墙角,把自己藏起来,恐惧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灵魂。
    照片上的人我认得,是刘校长的女儿!
    “啪”,屋里的灯自己灭了。一直躲在乌云背后的月亮,露出真容。月光洒在长条桌的玻璃板上,泛着幽幽的青光。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已是午夜十二点。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吱扭”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楼道昏黄的灯光像黏腻的血浆一般漫进办公室,一个瘦高的身影抱着血红的纸箱站在门口。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处长,我……”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腿抖得更加厉害,“是主任,让我来……取个文件……”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汤处长直挺挺走向长条桌,没理会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他每一步挪动得都很机械,除了关节,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僵直着,真像个提线木偶。我记忆中死沉死沉的纸箱,今天在他怀里也显得格外轻巧。
    不对,不对,哪里不对劲儿,我下意识望向处长身后,“啊”的一声涌到嗓子眼儿,又硬生生咽下去。
    18.
    地面上,一只狐狸的影子清晰可见。影子里,它直立着身子,肆意摆动着长长的尾巴,前腿搭在处长肩膀上。每跳一步,处长就木偶般向前挪一步。可是,狐狸只有影子,处长身后,空空如也。
    这一切场景,都和一个月前的“梦境”一模一样。没错,那天夜里挂断宗主任电话后,我看到围墙下搬动箱子的正是汤处长。
    我定了定神儿,轻轻移动脚步,转到办公桌另一面,心里种豁出去的冲动。为什么汤处长的桌上会出现和刘校长女儿的合影?“招魂”这事儿又和我在甘肃的遭遇有什么瓜葛?恐怕只有此刻留在这间办公室,才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机会。
    我死死盯着汤处长,他却像个被挖了双眼的木偶一样,对我视而不见。月亮时而被乌云遮挡,时而偷偷张望,像个因害怕而用双手遮住脸的孩子。汤处长呆滞的面孔也随之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当他走进楼道的灯光和窗外月光所不能及的黑暗地带,狐狸影子也随之消失了。
    来到长条桌的一端,汤处长缓缓把纸箱放在桌上,像是舍不得似的,过了好久才把手从纸箱上挪开,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念念有词。
    哪里来的液体流动的声响?我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借着月光,只见摆在桌子上的纸箱,不知何时起正不断向外涌着暗红的血液。好像那里面装着一个被割断了动脉的人,越是挣扎,鲜血喷涌得就越猛烈。
    那鲜血,像是有腐蚀作用似的,把玻璃板下的照片也一起染红。照片里,汤处长和刘校长的女儿,都渐渐变得模糊。
    汤处长慢慢把头扭向座椅背后的镜子,焦急地等待着。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镜子里。此刻,我隔着办公桌站在镜子的对面,可镜中模糊的身影根本不是我。
    血越涌越多,落在地板上的血滴渐渐变成血流,又像被牵引着一般,流向挂着镜子的墙边。在这里,暗红的血液慢慢聚集,突然如疯长的爬山虎一样跃上墙壁,瞬间把镜子团团围住。
    一个穿藏蓝色连衣裙和黑色布鞋,脑后梳着马尾辫的女子背冲着我们,慢慢浮现在镜中。
    我想,我们又要见面了。
    19.
    是的,刘校长的女儿安静地在镜子中伫立着,长可及腰的乌黑马尾辫泄露了年轻的气息。
    虽然只是背对着我们,可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惹人怜爱的韵味,让我心里霎时升腾起一股悲凉: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汤处长见到镜中人,也抽泣起来,他冲着背影,梦呓似的说道:“婷,我对不起你!”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哭得我心中也一阵阵酸楚。
    “当年咱们在北京分开,你回甘肃老家前曾经对我说,想你了,就给你写信。这二十年,我不知道写了多少封,可除了第 ,其余都被邮局退了回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直到前年,我才知道,你都离开这么久了!”
    说到“离开”二字,处长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根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我心头一颤。怪不得汤处长从前年开始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看来是受了爱人已死的刺激,可是……
    汤处长哽咽着,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给你写的第 就说明白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为什么要……
    “我承认,我没勇气和我老婆离婚,要不是她,我哪有现在的工作?哪有现在的社会地位?”汤处长越说越激动,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自责。
    我恍然大悟,忍住没有发作,心底里默默骂道:差点被你这假惺惺的表白骗了,有了老婆还在外面乱搞,搞大了别人肚子还说找不到人。人都没了,还他妈表白自己有多痴情!
    房间里安静了,半明半暗的月光下,只剩下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和汤处长的啜泣声。
    刘校长的女儿仍旧静默地伫立在斑驳的镜中,没转身,也没说话,就这么背对着我们,像一个受过伤的女人,不愿面对眼前的一切。
    “婷,再让我看你一眼。好吗?”汤处长痛苦地哀求道,身体也因为激动颤抖起来,“大师说了,我今天能看到你,一定能!你不会不理我的!”
    刘校长的女儿,哦不,是婷,我现在知道她叫婷,镜子中的婷像是被汤处长感动了,身体微微一动,慢慢转过身来。
    我脑子飞快转着。汤处长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没准就是那只影子狐狸,这也许是招魂术的一个环节。但不管怎么说,他眼里现在只有镜子里的婷,根本看不见我。
    可是婷呢?如果婷转过头来,会不会发现我?甘肃的一幕,会不会重演?她到底要我帮一个什么忙?我又该不该答应?
    眼下,已经无处可藏,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短短几秒钟却无比漫长。
    镜子中女人动作袅娜,腰身摇摆得风情万种又有点做作,一个转身的动作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
    鲜血已经蔓到屋顶,又像雨滴一样打在镜子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腥味越来越浓,我已经快要呕吐出来。
    女子转过身的一刹那,我终于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镜子中,哪里是什么刘校长的女儿。藏蓝色连衣裙衣领上顶着的,是常常出现在我噩梦中的一张脸,是狐狸头阿姨那张毛茸茸的脸。
    看到我,它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接着就“咯咯咯”笑起来,像是在提醒,那年在庄叔家里,是她把我吓了个半死。
    那笑声,似人非人,诡异无比,我感觉自己像要被这笑声掏空了一样。
    它就这么笑着看看我,又看看汤处长。汤处长的脸上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张开双手蹒跚着一步步走向镜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婷!婷!”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发黑的鲜血已经流了一地,汤处长踩上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阴冷恐怖。
    “婷!婷!”汤处长还在不停地喊着,声音却越来越微弱,“我等了你二十年,今天终于见着你啦!大师说得没错,我今天终于见着你啦……”
    20.
    镜子里的狐狸头,就这么微笑地注视着汤处长,等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它时而也转向我,看我呆站在那里,便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冲汤处长微笑着。
    此时汤处长已经把身体移到长镜边,边用一只手撑住镜前的椅背,边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刚大病初愈,又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般。
    狐狸头瞟了我一眼,将一只惨白的胳膊伸向汤处长。就是这一瞟,让我如梦初醒:它是怕我坏了它的好事!
    “处长!”我大喝一声,来不及绕过办公桌,直接伸手抓住汤处长的衣角,身体也重重砸在桌子上,粘腻的鲜血立刻沾满全身。
    我感到浑身上下钻心地刺痛,凡是粘到血的地方,都像有无数个钩子钩住我的皮肉向外撕扯。我死死拉住汤处长,他却无动于衷,继续机械地摆动着胳膊,要冲进镜子。
    镜子里的狐狸头不再笑,它冷冷地看着我,忽然张开大嘴向我咆哮起来,那声音像是婴儿啼哭放大了百倍千倍,还是人形的身体其他部位也变得更加惨白。
    我左手拉住处长,右手胡乱摸索着,可桌上除了处长搬来的纸箱和两部电话,一无所有。
    我只好拽住纸箱一角,用尽全力甩向镜子。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招魂阵,那这箱子里装的该是刘校长女儿的骨灰瓮。可现在,谁也不知这鬼东西里面到底装了他妈什么!
    镜子应声裂开,鲜血从裂缝中喷溅而出,狐狸头的嘶吼伴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更加尖利,整个房间似乎变成了炼狱。
    眼见着镜子随时可能从墙上掉下来,汤处长嘴里含混地喊着什么,迫不及待地向前冲。他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假人,摆臂速度越来越快。
    我手里抓住的衣服快被撕烂,而他的一只手已经碰到镜子,留下一道血印。眼见快坚持不住,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把汤处长向后一拉,随着惯性,右手顺势抓起桌上的红机电话听筒,落下的瞬间又狠狠砸向数字“0”键。这一切,都在不到一秒钟内完成。
    “嘟——您好,汤处长,中秋节快乐!您要接哪里?”电话里传出接线员悦耳的声音。
    “快叫人来!快叫人来!”我不顾一切地咆哮道。
    红机是单位内部的保密电话,24小时有人值班接线,这是茫茫中秋夜空荡荡的办公大楼里唯一能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方法,这也可能是我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我看到狐狸头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又慢慢转过身,向镜子深处不紧不慢地走去。它脑后,还是及腰的马尾,身段也还是那么柔美。这巨大的反差,让我对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我还能相信什么?
    21.
    “嘭!”426房间的门被撞开,七八个人鱼贯而入。灯也亮起来,带头的是宗主任,还有值班站岗的武警。
    借着刺眼的白光,我终于看清,墙上的镜子碎了,掉落的玻璃和摔碎的瓦片混在一起,大半个瓮底里是满满的黑灰色粉末,其余的散落一地。这到底是不是刘校长女儿的骨灰,不得而知。可是整个房间,没有一丝血迹,刺鼻的腥臭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汤处长身体僵硬,又极度扭曲,因为被我拉扯,他的头和肩膀成了不可思议的九十度角。眼睛里的黑眼球只剩下一点点,活像个瞎子。
    战士们冲上来,架起汤处长,我才敢把手松开。宗主任赶忙上前,把我从长条桌上扶下来,关切地问道:“蒙伟,吓坏了吧?”
    我浑身上下已经不剩丝毫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望着宗主任。可我的脑子还转得动,我琢磨着主任这话是什么用意,难道他早知道今天这一幕要发生?
    “蒙伟,你们这个处长老汤啊,有癫痫。”宗主任叹了口气,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仍旧响亮,他扭头看了一眼汤处长,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正把一条毛巾塞到处长嘴里,他的身体像过电般抽搐着,嗓子眼发出绝望的低吼。
    “咱这儿只有很少的老同志知道这事儿,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宗主任摇摇头,“这种病,影响提拔啊,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点点头。既然一切都有了“癫痫”的掩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什么,又会有人相信吗?
    “主任,是这样,我进来找文件的时候,正赶上处长回来。”我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不让人看出我的恐惧,“会不会是……我把处长吓到了,让他发病了?”我顺着主任的思路,编着谎话。
    还没等我说完,宗主任就冲我用力地摆摆手,说道:“跟你没关系,小蒙,老汤这病邪行,八月十五一定犯。要不是你在这儿,没准他今天就交代在办公室了。”
    “八月十五一定犯病?”我重复一遍主任的话,还想追问些细节,就听窗外救护车的声音响起。
    “蒙伟,你先回宿舍吧,好好休息,估计他把你折腾得也够呛。”宗主任边指挥武警战士把汤处长往担架上抬,边对我说,“我看老汤今天这病犯得厉害,估计我一晚上都得在医院了。”
    我摇摇头拒绝道,“我还是跟您去趟医院吧,回宿舍我也没法休息。”
    宗主任没说话,算是默许。我像个刚下战场的伤员一样,被一个战士扶着,一瘸一拐跟在宗主任身后。
    离开时,趁宗主任不注意,我悄悄抽走了玻璃板下汤处长和刘校长女儿的合照,那照片上,分明还有未干的血迹……
    22.
    “请进。”随着张市长一声招呼,办公室深棕色的房门打开。
    “市长,您找我?”门口闪出宗主任半边身子,谦恭地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来,宗耀,进来。”张市长一伸手,示意宗主任进屋,又做了个推的手势,让他把门关好。
    “听说厅里昨晚出了点事儿?”宗主任屁股刚一挨椅子,张市长就直接了当地问道。
    “是,市长,正想跟您汇报。”宗主任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汗水,“之前也跟您汇报过,综合处的汤处长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昨晚又犯了癫痫,还好蒙伟正好没走,算是把老汤救回来了。”
    张市长默默点了一支烟,沉默着。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宗主任紧张得有点坐立不安,身子在椅子上蹭来蹭去,他知道蒙伟家和张市长关系非比寻常,几次想张嘴又把话咽下去。
    “汤处长得的是癫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张市长把身体倚向办公椅的靠背,语气中透出责备,“这个病这么危险,你们应该早做准备啊。该停止工作就停止工作,该长期休养就长期休养,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是,市长,昨天也是我不好,半夜了还让蒙伟去给我取个文件……”
    张市长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跟大伟没关系,他没跟我说这个事,我是早晨听警卫议论才知道的。”
    “哦。”宗主任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收住了话头。
    “宗耀啊,我有点着急,主要是因为今天早晨听到了一些议论。”张市长轻轻叹了口气,语调也软下来,“现在好像有人在传,说是翻修办公楼的时候坏了风水,所以这些日子大院里频繁出事。”
    张市长站起来,绕到椅子背后宽大的窗户边,望向占据了小半个政府大院的老院子。青砖灰瓦、修旧如旧的建筑孤零零、冷凄凄,院子上空似乎还笼罩着一层黏腻的黑雾。
    张市长把眼镜取下来,直接用手抹了抹,重新戴好,接着说:“上上个月,老邵在院门口让半挂车撞了,命是保住了,可落了个高位截瘫;上个月齐秘书长犯了心脏病,就死在楼道里;昨天又是汤处长……”
    “宗耀,你从院子里挖走的那几口小棺材,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张市长突然把头转向宗主任。
    “市长,那几口小棺材,的的确确是迁到静怡园埋了。”宗主任顿了顿,小声嘀咕着,“这个当时是跟您汇报过的。”
    “移棺材这个事,有多少人知道?……”张市长欲言又止。
    “当时干活的几个外地工人,连夜都遣散了。静怡园那边入土,是民政局的苏局长直接安排的,知道的范围应该很小。”
    “有些事啊,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张市长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埋之前,你打开棺材看了么?”
    宗主任一愣,迟疑地答道:“这个倒是没有,市长,要不开棺看看?”
    “不用了。”张市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像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什么事都疑神疑鬼,正经工作也别做了。”他正了正身子,双手交叉放在办公桌上,恢复了以往的威严:“老汤和大伟现在怎么样了?”
    “老汤昨晚就送到中心医院了,正在治疗,不过……”宗主任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不过老汤的爱人一直联系不上。您也知道,汤处长的老丈人去世以后,他们两口子的关系就一直不好,到现在都快三年了。”
    张市长没说话,这里面的情况,他多少了解一些。当年,老汤正是沾了他这个离休老干部的老丈人的光,才在办公厅站稳脚跟,从一个普通会计转到综合处写稿。
    宗主任接着说道:“这个老汤也是,要不是他老丈人一直在省里工作,他哪有今天。两口子都半辈子了,还有啥事过不去。”
    眼见张市长还是没搭话,宗主任知道自己多嘴了,便把话头引向蒙伟,“蒙伟这小伙子倒是真行,昨晚特别镇定,还跟着一块儿把老汤送到医院。现在我让他在宿舍休息休息。”
    “听说大伟昨天是打红机子叫的人?”张市长终于又开了口。
    “可不是么,蒙伟算是有胆有识啊,市长您没看错人。”宗主任抓住机会表扬着,不过听上去,更像是往市长脸上贴金。
    “我听有人说,蒙伟昨天打电话的时候,像是见着鬼了……”张市长刚刚舒展开一点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23.
    “是么?”宗主任表情很吃惊,“蒙伟没跟我说啊……”
    “甭管怎么着,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关于咱们这个政府大院,不靠谱的传言越少越好。”张市长像是总结似的说道,“特别是让蒙伟处在这个漩涡,不好!他老爷子那里,我也不好交代。”
    “市长,您看,让蒙伟避一避,先到基层锻炼一段时间怎么样?”宗主任接着补充道,“本来也是这样安排的,现在只是把时间提前一点。”
    “要说现在这个时候,让蒙伟离开这个大院,对平息谣言未必是好事。”张市长低头想了一下,“不过,还是不要让他在这儿趟这些个浑水了,谁知道这两天还能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来。”
    宗主任知道张市长话里有话,有些事虽然是捕风捉影,可传到蒙伟那要上调到省委组织部的爹的耳朵里,对张市长步步高升绝没有半点好处。
    看市长表了态,宗主任马上接茬道:“好的,市长,我这就去办。您看让蒙伟去我老家行不行,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着点。”
    “你说葛王庙?”还没等宗主任回答,张市长就直接说道:“行,就葛王庙吧,你们那去年被划进市里的新区,好多工作比较新,把蒙伟派去锻炼锻炼,也算师出有名。”
    “是,市长,我也是这么想来着。我这就找蒙伟谈。”宗主任领了命令,立刻起身处理去了。
    看宗耀退出办公室,张市长又点了一支烟,想起去年在北京的那场偶遇。
    一年前,张市长和爱人到北京看望读大学的女儿,好好过了个没有公务搅扰的周末。
    爬完香山,一家三口在山脚下香山宾馆大厅休息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
    她一屁股坐在张市长两口子旁边的沙发上,像是对张市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知道这座酒店是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杰作吧?”
    张市长的女儿看没人响应,场面有点尴尬,便主动搭话道:“是啊,卢浮宫的金字塔入口也是他设计的,不过非议可不少。”
    陌生的女孩冲她笑笑:“咱们中国人建房子最讲究风水,外国人只看样式。”
    说完,她突然转向张市长,先是紧缩双眉,接着摇了摇头,尖声尖气地说道:“你办公的地方西北角压着不干净的东西,得赶紧清理掉。不然两年以后肯定不能如愿以偿。”
    说完,女孩起身袅袅娜娜地离开了。等张市长再想找人,只见整个大厅空荡荡的,连服务员也不知哪儿去了。
    “爸,你不是在六楼办公吗?房间下是五楼,能压着什么东西?”张市长的女儿一时吓懵了,嗫嚅着问道。
    “老张,两年后正是省里班子调整的时候。”张市长的爱人小声提醒道。
    “嗯,我知道。”张市长陷在沙发里,面无表情,他不知道这个当口遇到这么一桩怪事,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帮他。
    按理说,两年后省里班子调整,自己是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北京能人多。他心里胡乱想着。
    “可能是说我们整个政府大院的西北角吧。”张市长站起身说道,算是对女儿的回应。可他又不想把话说的太明,“别管她了,我回去让宗耀查查看。”
    “闺女,别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走,咱回你学校。”张市长的爱人知道老公的心思,一把拉起女儿朝酒店门口走去……
    张市长狠狠抽了一口烟,从宽大的办公椅上起身,又一次踱步到窗边。政府大院挖出小棺材的西北角现在已经和老宅子完全融为一体,辨不出具体方位了。
    一年前遇上这么一件事,结局究竟是忧是喜呢?张市长又毫无头绪地怀疑起来。
    24.
    “蒙伟啊,休息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那头传来宗主任关切的声音。
    “主任,挺好的,没事。我现在马上过去。”我强作镇定,其实整整一夜我都没合眼,脑子里满是汤处长渴望的脸,狐狸头女人嘲笑的脸,宗主任镇定的脸,医院医生惊恐的脸。
    老六说他的脸晚上睡觉时会扭曲得不成人样,那又是一种什么情景呢……
    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梳理这些诡异事情的经过、联系、走向。我只能在内心深处不断鼓励自己:坚持,努力坚持!
    可是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坚持保持沉默吗,坚持不让恐惧把我吞噬吗,或者干脆就只能是坚持活下去。
    中秋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康宝就打来电话:“领导,你还睡着呢吧。我们已经上路了。估计中午一过就到你那里了。”
    “上路了?哦,到了那边,我给你烧纸啊。”我越来越佩服自己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昨晚刚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我竟然还能强颜欢笑。
    “你给我滚!乌鸦嘴!”电话里传来康宝的怒骂和只铭、李娜的哄笑声,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
    然后我继续昏沉沉躺在床上,不知是几点,接了宗主任的电话,起床,出门,精神却始终不能集中,恍恍惚惚。
    经过汤处长房间的时候,我身体微微发颤。楼道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想到昨晚我差点“牺牲”在这偌大的衙门里呢。
    “蒙伟啊,休息得怎么样了?”见到宗主任,同样的问题又被问了一遍。
    “主任,挺好的,没事。”我忍住没把昨晚的经历和盘托出,总觉得似乎哪里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儿。事到如今,我只能处处提防,对宗主任也不例外。
    “汤处长好些了吗?”我假装关切地问道。其实心里明白,汤处长这中邪的病,怕是没救了。
    “哎……”宗主任叹了口气说,“老汤倒是稳定住了,可还是神志不清。这个事啊,也是我不好,知道他有癫痫这个毛病,应该早让他休息的。刚才市长已经批评我了。”
    宗主任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沉默着。
    短暂的冷场后,宗主任提起精神说道:“蒙伟啊,你来厅里工作也有一个月时间了,机关最重要的文字工作也有初步的了解。我的想法是,应该到基层去锻炼一下。”
    “好的,主任。”我随声应道。
    之所以这么爽快,一来,是因为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看似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领导早已做了决定;更重要的,是我真想立刻离开这个把我困住的大院,这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个阴暗的角落,阳光无法穿透,而我就像被层层捆住,扔在那里。
    宗主任听完一愣,没想到我答应的这么痛快,又补充道:“这个事我已经跟张市长汇报了,他也同意。”不过既然我已然服从安排,再搬出张市长也没什么意义。
    “这样吧,蒙伟,明天你到蓟南县葛王庙乡报到。”没花力气就说服我,宗主任似乎很高兴,“明早让我的司机把你送过去。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宿舍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基层锻炼时间嘛,暂定半年吧。”宗主任沉吟了一下,说道。
    “主任,葛王庙我知道,您不用派车送了,我一个普通干部,这么大张旗鼓影响也不好,我就自己去报到吧。”
    宗主任想了几秒钟,点头答应道:“好。你刚工作,就有这个觉悟,不错。那你就自己去报到吧,反正离市区也不远。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谢谢主任。”我起身边感谢,边准备离开,“主任,如果您都打好招呼了,那我今天下午就去吧,明天直接开始工作了……”
    25.
    下午三点,骄阳似火。中秋已过,天气还是俗称的“秋傻子”,酷热无比。我坐在康宝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听着他在我耳边念叨:“我说哥,你说的这地儿到底在哪儿啊?”
    “我哪知道,你不看了地图了吗?”我胡乱答道,眼睛痴呆一样瞪着窗外,脑子不想转,也转不动。
    “蒙伟,刚才你说的这一个月的经历,还有谁知道?”坐在后排的只铭把身子探向前排,问道。
    “对谁也没说。”我回过头,看看只铭和李娜。李娜正左顾右盼地望向马路两旁低矮的建筑,喃喃自语道:“这地方好像以前来过……”
    “你连我们省都没来过,怎么可能来过这里。”我无奈地摇摇头,怀疑几个人被我这一个月的经历搞得疑神疑鬼起来。
    “不是这地方你来过,是这地方的名字你听过。”康宝随手把挂在后视镜上的太阳镜戴上,“你们不觉得‘葛王庙’这名儿耳熟吗?”
    “我隐约记得去年在甘肃,王峰说他那个‘配阴婚’经历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地名。”只铭狐疑道,“可是不可能啊,根本就不是一个省。”
    “也许是重名吧。”康宝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便不再开口,怕自己的“提醒”把大家拉回记忆深渊。
    车里空气有些压抑,我顾不上深究两个“葛王庙”的来历,脑袋里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回忆这一个月来环环相扣的每个事件。
    抛开不知真假的“梦魇”不说,汤处长结结实实是在我眼前“疯”掉了。带着血印的合影还在我身上装着。狐狸头阿姨时隔二十年又再次“出山”。不过,这狐狸精倒是没见老啊……
    “按照你的描述,看来当年让刘校长女儿怀孕的,就是汤处长。”只铭分析道,“那张合影就是他们在北京相识的证据,这和刘校长说的一样。”
    “然后那个什么汤处长和刘校长的女儿,就是“婷”,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康宝别的记不住,女孩儿的名字只要说一遍,他小子永远忘不了,“哪成想, 玩大了,怀上了……”
    “然后女的联系不上男的,就自杀了。难道就这么简单?”康宝一边分析,一边自己也觉得事情太过荒唐了点。
    “汤处长发疯前,嘴里念叨着给“婷”写过好多信,说是除了第一封,其他都被退回来了。”我回忆道,“而且,他似乎一直不知道“婷”怀孕的事儿。”
    “这个事情有点没道理。”李娜从窗外收回目光,整了整被风吹散的头发, “就算是二十年前比较保守,未婚先孕很见不得人;就算是俩人相隔千里,真要在一起还有很多困难。但是你们想想,能让未婚先孕这事儿发生,就说明“婷”也不是思想保守到失了贞操就得死的地步;再说汤处长这么爱她,又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又不是阶级鸿沟无法跨越,不就是距离远点吗。要是真爱,肯定有办法解决。至于一死了之么?”
    “姐,你能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这话说的,跟绕口令似得。”不知康宝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调侃。
    “那就是她另外又受了什么刺激呗。”我随口答道。
    “有可能。”只铭提高音调,“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谁知道她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康宝接着分析,“刘校长也死了,或者说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了。还怎么还原当时的情况。”
    “咱先放下这个事不说,你们大伙分析分析,我怎么就又碰见那个狐狸头阿姨了呢?”
    “狐狸精都爱你这种小白脸。”康宝讪笑道。
    “放屁。我招狐狸,你这样的怎么着也得招条蛇吧。”说起蛇,我突然想起动画片《葫芦娃》,边忍着笑边说,“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
    “爷爷……”康宝很配合地捏着嗓子,学着葫芦兄弟的声音喊了一声。
    “哎!”车里同时想起三个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康宝一脚急刹,把车横在一幢两层的办公楼前,没好气地说:“到了!”
    第四部分 葛王庙风波
    1.
    这幢两层的办公楼外墙,贴着现如今只会用在厕所里的白色瓷砖。用生了锈的铁栏杆围起来的院子,有一半还裸露着泥土。院门四敞大开,连个保安都没有,我们的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开进去。办公楼的正门上,挂着葛王庙乡党委、政府的牌子。
    “你们在车里等下我,我先上去报个到。”取了装着介绍信的文件袋,我按着一楼大厅的指示牌,向二楼的乡政办走去。
    整个办公楼空荡荡的,和我对基层政府的想象完全不同,到了二楼,接连两间挂着科室牌子的办公室都锁着。
    “我靠,不会这么早就下班了吧。”我抬胳膊看了一眼手表,这才下午四点。
    直走到楼道尽头,才有间没挂牌的办公室开着门,我礼貌地敲了敲,走进去。抬眼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张茶几上,正在书架的顶柜里翻出一个摄像机包。
    “您好,我是市政府办公厅的蒙伟,到咱乡上来报到。”我自我介绍道。
    “哦,你好,你好!”大姐热情地招呼着,拎着摄像机包一脚从桌子上迈下来,“我听乡长说了,我是乡政府办的,姓郭,就叫我郭姐吧。”
    “郭姐。”我一边假笑着打招呼,一边帮她拿了手里的摄像机包,看着她把高跟鞋穿好。我有点疑惑地问:“咱乡上都下班了?”
    “哪能啊!”郭姐笑起来,“这才几点,咱基层的工作可不比你们大机关清闲。”她边说边往外走,我也赶紧跟上去。
    “今天乡上突然有个强拆的任务,从领导到干部都去现场了。”郭姐解释道,似乎不想再多说。
    “强拆?”我重复了一遍。
    “就是有违章建筑要强行拆除。”郭姐笑着解释道。
    “哦,那您现在也去现场?”我看她没有停步的意思,直接朝一楼走去,赶紧问道。
    “对,我回来取个摄像机。咱这拆迁啊,都是要留录像资料的……”
    “那我也跟您去吧。”我赶忙截住郭姐的话头,“您看这乡上也没人,我也没法报到。”
    郭姐稍稍想了一下,笑呵呵说道:“也是,我这也没有宿舍钥匙,你也没处待,要不先跟我一块儿去吧,也感受感受咱基层工作是个啥概念。”
    “好的,郭姐。”我赶紧答道,心想,这第一天上班,咱还不得表现得积极点。
    说话时,我们已经来到院子里。我拉开车门,对郭姐说道:“您坐我们车过去吧,这是我的几个同学,他们没啥事,正好送我过来。”
    郭姐和康宝他们几个打过招呼,就上了副驾驶的位子,我和只铭、李娜挤到后排。
    “郭姐,咱强拆,为啥还要录像啊?”路上,我和郭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怕有人闹事,留个证据呗。”郭姐轻描淡写地答道,“咱乡上有个啥强拆啊,平坟啊这类活儿,都得录像取证。”
    “还有平坟的活儿啊?”康宝没心没肺地问道。
    “可不是嘛,说起这平坟啊……”郭姐扭过头,眼睛扫了一下我手里的摄像机,说道,“说起平坟,还有个段子。”
    “您快说说!”我假装来了兴致,向前探了探身子。心想,到哪儿都是鬼故事一箩筐。
    “今年正月十五那天一大早,市里突然来了通知,说是咱乡的平坟任务没完成,被省里查到了。”
    “正月十五?”只铭摇头说,“这日子挑的!”
    “可不是嘛,你说这大正月的!”时隔大半年,郭姐说起这事还忍不住运气,“蒙伟,我说句话可不是针对你啊,你说这上头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吗?这种工作,好歹出了正月再推进啊。”
    “那怎么办,总不至于让大家当时就去平坟吧?”李娜追问道。
    “还真让小妹妹说对了!”郭姐把嗓门提高了八度,“我们早晨一上班就接到这个通知,书记、乡长马上组织全乡干部扛上铁锨去平坟。队伍那个壮观!没办法,不平,这官儿也别当了。”
    “真平了?”我有点吃惊。
    “可不平了。我是女同志,领导照顾我,就让我拿着摄像机录像取证。”郭姐说着,又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摄像机,“你猜怎么着?”
    “录的时候好好的,录完回来一放,带子里黑乎乎一片,现场的声音也没有,只有霹雳啪啦像放炮一样的响儿。”
    我靠,我心里默默骂了一句,顿时感觉自己抱的不是摄像机,倒像是抱了个骨灰盒。
    “好么,显灵了!”康宝顺着郭姐的指引,把车拐上一条土路,“那您说今天强拆不会有人闹事吧?”
    “不会,都是自己人。”郭姐答得轻松自在又斩钉截铁。
    2.
    车里一阵安静,我细细体会着这句“自己人”隐含了什么意思。
    郭姐自己似乎也感觉说漏了嘴,尴尬地笑笑,不情愿地解释道:“蒙伟,你是宗主任派过来的,那肯定就不是外人。咱现在去的这个村,是葛王庙乡的葛王庙村,这个村是咱乡最早一个村,也是势力最大的一个村。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户主都姓葛,咱乡长也姓葛,这个你知道吧?”
    我茫然地摇摇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哪儿知道,人我都还没见着呢。
    郭姐微笑了一下,显然并不信我。不过,她没纠结我是不是知道乡长姓葛,接着解释道:“今天咱强拆的这家,也姓葛,这房子要不是被国家的卫星监测到了,肯定拆不了。”
    “卫星?现在查违章建筑都是用卫星?真高级!”康宝很诧异。
    “郭姐,您刚才说,我是宗主任派来的干部,肯定不是外人,您这是……啥意思?”
    “库尔班……”我话还没问完,手机突然响了。
    “蒙伟啊,你被派到基层了?”电话里传出爸爸的声音。
    “是,我在蓟南县葛王庙乡呢。”我尽量压低声音,“现在有活儿。”
    “你说你,要不是老张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呢。”爸爸嗔怪道。
    “对了,爸,您帮我个忙。”我怕他老人家没完没了数落我,赶紧岔开话题,“您帮我找找庄叔,我有事问他呢。”
    昨晚,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抓紧时间见见庄叔。从当年他教我“西北西北”的歌谣,到我给小苹果烧符治病,从我识破汤处长房间的招魂阵,再到头天晚上又一次遇见狐狸头阿姨,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只有庄叔能给我答疑解惑。
    “这个老庄啊,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找他呢。”爸爸在电话里叹口气,“这一晃有两年没见他了,怎么找也找不见。”
    沉默了几秒钟,爸爸接茬说道:“我知道你找庄如一干啥,不就是问问今年过了,明年你能不能回北京嘛。这样吧,今天下了班,我直接去趟南山林场。”
    我和爸爸通话时,李娜假装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郭姐,我总觉得‘葛王庙’这名字耳熟呢?”
    “小妹妹,你还真说对了。”郭姐挺兴奋,“去年单位组织去河南旅游,火车上我们路过郑州附近一个地方,也叫‘葛王庙’,三个字都一模一样。你说巧不巧?”
    “还真是。”李娜随口敷衍道,心里嘀咕:王峰是我老乡,是山东人,他说的“葛王庙”肯定在山东。算算这已经是第三个了,这是巧合,还是谁有意为之呢?
    “到了,到了。”在郭姐的吆喝声中,我挂断了电话。从车窗探出头,眼前是一大片旱稻田,田中间孤零零伫立的三间平房,十分突兀。
    3.
    房子周围已经聚集了百十号人,看样子都是乡里的工作人员,不少还穿着各种制服,一台挖掘机停在旁边。
    “嚯,这么大阵势!”除了郭姐,我们几个都感到很新鲜。
    这房子建的有点奇怪,先是在荒地里筑起了一米多高的台子,算是地基。房子建在高台上,已经封了顶,水泥还没上墙,裸露着砖块,门窗也没装,正面看,凡是能通向屋里的地方,都用砖头封住了。
    “这住人的房子干啥要建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康宝小声嘀咕着。
    我们快步走到人群中,再一扭头,发现郭姐不见了。
    “拿摄像机的那个,你愣着干啥,赶紧拍!拍完拆,拆完赶紧撤。”人群中传来一声吆喝,还没看清是谁,周围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向我投来。
    我边掏摄像机,边四下找郭姐,康宝也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我拉住他,小声说:“大哥,你可别丢人现眼了,我自己拍吧。”
    打开机器,我在众人的注视中,像模像样地围着房子拍摄起来,边拍心里边嘀咕:这回带子里要是没图像,只能说明机器坏了,拆房不比平坟,没缺那么大德……
    我一边瞎琢磨,一边就慢慢绕到了屋后,康宝、李娜和只铭也跟过来。
    房子的北面紧挨着一条臭水沟,熏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拆迁的大部队都集中在房子南面,这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穿白衬衣,干部模样的人。他爬在高台上,把一处只是用砖简单封住的假墙掏出一个能容人进出的洞。
    他看我过来,好像见到救星一样兴奋,不住地冲我招手,“来来,小伙子,这个洞我都挖好了,你赶紧爬进去录一下。”
    我和康宝两个人不费劲儿地爬上高台,捂着鼻子走近那人,不觉吓了一跳。康宝用胳膊肘捅捅我,低声说道:“这尖嘴猴腮的,是耗子成精了吧。”
    我忍住笑,悄悄附和道:“要不人家打洞这么快呢,你看拆砖头这架势,专业水准。”
    这当下,只铭已经把李娜托上高台,伸出胳膊想让李娜把自己拉上去。李娜伸出手,又缩了回来,皱了皱眉对只铭说道:“只铭姐,咱留一个人在外面吧。我总觉得……”
    话没说完,她两步跑到康宝身边,和他耳语了几句,康宝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李娜,又看了一眼还在高台下的只铭。
    只铭明白李娜的意思,这一年来经历太多,这样陌生的环境中,我们几个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接过钥匙,点点头说道:“我就在车上等你们。”
    我、康宝和李娜从洞口钻进屋里。屋外的只铭抬头再看时,挖洞的“耗子精”已经没了踪影,高台上空空如也。
    一阵风刮过,沙土卷着恶臭再次袭来。
    4.
    蒙爸结束和儿子的通话,随手给庄如一拨了过去,电话那头还是老样子,没人接听。和老庄失去联系整整两年,电话里“嘟—嘟—”的声响越来越让蒙爸焦躁不安。
    他不知道这种要把自己逼疯的压迫感来自何处,只是隐隐有一种预感:一刻也不能停歇,必须立刻找到庄如一!
    没等到下班,蒙爸就叫了司机,开车赶往南山林场。
    头些年,蒙爸、蒙妈每年都要上几次山,和庄叔、庄婶吃个饭,叙叙旧,有时还会带上我。
    蒙爸知道,我对土坯房有心理阴影,所以几乎从不往头排砖房的后面转悠,不得不经过的时候,也都低着头加快脚步。
    后来,土坯房扒掉了,庄如一和媳妇亲自动手建起了砖房。再后来,我到北京上大学,便再没上过南山。
    蒙爸一路指点着司机,往庄如一在林场的落脚处驶去。因为一直联系不上老庄,他也有两年时间没上山了。
    不同于这些年拆拆建建的城区,林场一年一年变化极小,无非是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每次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蒙爸都会想起第一次进山找庄如一给儿子治病的场景。
    当时的老婆,当时的儿子,当时的自己,还有消失不见的司机小王……有些场景在被回忆了千百次以后,已经变得模糊不已,甚至让人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车子拐过一个弯,停在一处开阔的平台上,庄如一办公和生活的前后两排砖房就在眼前。当年鲜红的“南山林场管理处二所”的牌子已经斑驳不堪,应该很久没有粉刷过了。
    管理处牌子上的字,怎么会刷成红色?蒙爸的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
    牌子这事自己来了这么多次,怎么一直也没注意到?又是一个疑问。
    蒙爸让司机留在车上,自己下车向头排的办公室走去。他连敲几次门,没人答应,就又转到屋后。
    庄如一和媳妇平时住的三间砖房竟然没有落锁,蒙爸只轻轻一推,门就“吱扭”一声开了,蜘蛛网和灰尘从门框上扑啦啦掉落下来。
    蒙爸一边挥舞着胳膊,拨开蛛网细丝和尘土,一边往里间的卧室走去。地上、灶台上,都蒙着厚厚的灰,看样子很久没人住过了,一股哀伤凄凉的氛围像洪水一般霎时间吞噬了蒙爸。
    蒙爸不敢停留太久,继续向前。
    怪了,里间卧室的床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平整、被子也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分明是刚刚有人整理过。蒙爸四下看看,这房子没有后门,如果真有人住,他是怎么进来的?
    满心疑惑退出后排的平房,蒙爸又转到前排办公室,他让司机把门锁撬开,独自一人走进去。
    办公室也和卧室的外间一样,看起来很久没人进来过,桌上除了一部落满灰尘的电话,一无所有。
    蒙爸拉开抽屉,是空的,再看墙上的书架,也是空的,他努力回忆着每一次短暂的来访,这间办公室他虽然进来的次数有限,但里面的陈设一直没什么变化,该摆些办公用品的地方也是一直空着。蒙爸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抄起电话,打给南山林场办公室。
    5.
    “您好,林场办公室,您找谁?”电话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这儿是二所,我找一下戴主任。”戴主任是林场办公室主任,也是蒙爸的党校同学。
    “您说您是几所?”电话那边迟疑起来,“您稍等一下,我去喊主任。”
    “喂,哪位?”戴主任听说有人自称是从二所打来电话,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警惕。
    “戴主任啊,我是组织部老蒙。”蒙爸笑道,“党校培训结束到现在,咱哥俩有仨月没见了。”
    “嗨,蒙部长啊,我以为谁跟我这捣乱呢。”戴主任松了一口气,“您说您给老弟打电话就打吧,非说是二所的,吓了我一跳!哈哈!”
    “我是在二所啊,就在二所办公室呢。”蒙爸被戴主任几句话唬得心里犯嘀咕,赶忙解释道,“我打电话啊,是想问个人,你们二所的庄如一,是我以前当兵时候的战友,我这一年多一直联系不上他。”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
    “喂?喂?”蒙爸以为掉了线,急迫地向电话低吼了两声。
    “老哥啊,您真没跟我开玩笑?”戴主任的腔调一下子严肃起来,“林场二所在二十年前就撤销了,到现在一直也没恢复。”
    这回换成蒙爸沉默了,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知道自己的高血压又犯了。
    戴主任继续说道:“1985年的时候,林场着了一场大火,主要是当时二所的辖区。那场火,烧死了一个在基层锻炼的林业大学毕业生,这女孩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您知道,那时候单位能来个大学生有多不容易。为这事儿,当时的林场领导,从上到下都受了处分……”
    戴主任顿了顿,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情绪,“从那时候起,林场就把二所取消了,它的辖区都分给了周边几个所。至于您说的这个人,我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蒙爸感觉双腿一软,一个趔趄,瘫坐在落满灰尘的椅子上。
    “怎么会呢,过去二十年,我几乎每年都要来几次,怎么会没有这个所?”蒙爸受惊吓般喃喃自语道。
    “喂?喂?”戴主任不知电话这头出了什么事情,着急地问,“老哥,您没事吧?”
    缓了好一阵,蒙爸才慢慢说道:“没事,我没事。老弟,你跟我说说二十年前那场火灾。”蒙爸浑身无力,像是陷入一块巨大的浸透水的海绵,连挣扎的必要都没有。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似乎很不愿提起这段往事:“老哥啊,这事也是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压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你问,没准我一辈子也不会说,就让它这么烂在肚子里……”
    戴主任点了一支烟,低垂着眼帘,“那年白蕊到林场的时候,才21岁,我们前后脚报到,我22……对了,白蕊就是林业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我呢,是顶替我爸到林场工作的。
    “那时候,二所刚刚组建——说也奇怪,从1952年建林场,一所到七所,每个都有,唯独缺了二所,当时新来的领导就从周边几个所各划了一片地方,硬生生建起了二所——我和白蕊就一起分到那里。”
    “我真的很喜欢白蕊。”戴主任突然话锋一转,情绪似乎在瞬间失控了,“她懂我的心思。可是后来,她变了,她变得神神叨叨,半夜里还学狐狸叫……”
    6.
    此刻的戴主任表情扭曲,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眼中噙满泪水:“老哥,你知道二所辖区那场火是怎么着的吗?这么些年,没人知道,除了我!白蕊死了,她被火烧死了,连尸首都没找见!她是被她自己烧死的,我知道,火是她自己放的,我知道!你听过狐狸炼丹的传说吗?……”
    “啪”,电话突然被挂断了,蒙爸的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尸体发出的干笑一样冰冷。
    此刻,蒙爸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点。相识二十多年的老战友,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造访了二十多年的林场管理所,竟然早已因火灾废弃。就因为庄如一当年的一句话,儿子放弃了留在北京读研的机会。还有司机小王,在疯人院度过半生后,眼下竟也下落不明。所有这一切,都杂乱地理不出个头绪。
    瘫坐在椅子上的蒙爸心脏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握住办公桌抽屉的把手,极力撑起身子,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抽屉也摔落在一边。
    屋外的司机听到响动,连忙跑进屋,扶起蒙爸,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蒙爸的手机响了。
    蒙爸低头一看,竟然是庄如一打来的。他顾不得身边还有别人,接起电话急促地问道:“老庄,老庄,林场的人说二所二十年前就撤销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没人应答,只有电流划过般“咝咝啦啦”的声音,蒙爸不敢挂断电话重拨,他怕此刻一断线就再也联系不上庄如一了。
    这样持续了约莫有半分钟,电话深处终于传来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蒙爸屏住呼吸,只听见对方在重复几个字:“……蒙伟……危险……”除此之外,再听不清其他言语。
    蒙爸紧张得要命,不得已挂断了电话,开始焦急地拨打我的电话。可无论打了多少次,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电话无法接通”。
    蒙爸走投无路,沉着脸细想了一会儿,拨通了张市长的电话……
    7.
    我和李娜、康宝弓着身子钻进“耗子精”挖好的洞,眼前立刻漆黑一片。几缕阳光透过没砌死的砖缝斜射进屋里,光照之处总感觉有一层浓重的黑雾,让屋里这唯一的自然光源也忽隐忽现。
    李娜和康宝忙掏出手机,想借屏幕照亮,可那一点微弱的光,霎时被周围的黑暗吞噬了。我手中摄像机的屏幕稍大,但此时无论把镜头伸向何处都是漆黑一片。
    这里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外面嘈杂的环境被结结实实挡在墙外,透不进半分,连我们三人越发急促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怎么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啊。”康宝小声嘀咕着。
    “康宝,咱俩一人拉李娜的一只手,一起行动!”我别无他法,又想起在甘肃时三人手牵手冲进玉兰“家”的情景。兜兜转转一年多,现如今又是这样。我恨自己,为何总是让自己、让朋友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我说,咱为啥非要往里走?这录像咱又不是非弄不可?”康宝无辜地抱怨道。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李娜突然问。
    静默中,我和康宝深吸两口气。“没有,啥味道?”康宝先开口说道,“就是烂泥的味道。”
    “我也是只闻到泥味。”我又大口呼吸了两下,“二宝,你说这房子都盖得了,咱脚下踩得还是烂泥,这正常吗?”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跺了跺脚,泥土混着水汽,十分粘鞋。
    “不是,我说的不是泥味儿。”李娜似乎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算了,你们跟着我走!”说话间,她一手拉我们一个,用脚摸索着朝房间深处走去。
    “好么,妈妈领着俩傻儿子!”康宝打趣道,他把脸转向李娜,笑道,“妈,我要娶媳妇。”
    “你这气味儿才是活人的……”李娜喃喃自语,我和康宝却听得真真切切,都吓得一激灵。
    “姐,你能不能不拿您的医学常识吓人!”康宝话里都带着哭腔。
    “那啥才是死人味儿啊?”我的心“咯噔”一下。
    “乖儿子,你能不能不那么使劲儿捏我!”李娜用力甩开我的手,我的胳膊一下子打到身后一个东西上,那玩意冰凉,似乎还淌着水。
    “别动!”我大叫一声,“康宝,快掏打火机!”
    他俩应声停住,不敢再挪动半步。康宝没多问,迅速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哆哆嗦嗦连打三四下,火苗总算烧起来。
    他把打火机举到我和李娜眼前,借着几乎全部被黑暗吞噬的微弱光亮,我看到康宝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嘴唇发紫,整个脸都因为惊恐变了形。
    我一动不敢动,用眼神求证是不是我和李娜身后有什么东西,康宝看懂了我的意思,狠狠点了点头。
    李娜也明白过来,用手拉住我的衣服,我们三个僵在原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眼见着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两下,熄灭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风拂过一片枯草,又像是几个人在低声耳语。
    我的手里突然被塞进一个打火机,我知道康宝的用意。黑暗中,我悄悄摸索着把打火机的出气量调到最大,慢慢抬起胳膊,让打火机靠近眼睛,然后突然转身,跟着打着火机,瞬间窜出的火苗烤得脸一阵刺痛。
    我他妈到底要看看是什么怪物躲在我身后!
    8.
    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嘴角也微微上扬,腮红的颜色像鲜血一样,眉毛只有一小点。我眼前不过十几厘米的地方,是一张诡异无比的脸!
    李娜“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别怕,是纸扎人!”我故作镇定,大喊一声,双腿却不住地发抖。还没熄灭的火苗燎到我飞窜出的几根头发,散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道。我赶忙松开按住打火机的手指,不过一秒又重重按下去。
    光明和温度,此刻就是我们的命!
    纸扎人依旧微笑着,那表情分明就是嘲弄,像在静静看我们的笑话。我颤巍巍把打火机举到它面前,纸扎人惨白的脸在微弱的火苗下显得愈发妖异。
    “这是唐朝宫女的化妆方法啊……”李娜突然冒出一句,“你再看她的头发。”
    “姐,纸扎的,哪来的头发!”康宝也凑过来,壮着胆子说道,“你们女人可真牛逼,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妆!我也服了!”
    我把胳膊伸直,手里的打火机照亮纸扎人的后脑勺,这姿势就好像是我揽着它的脖子。忽然,一口气从纸扎人的嘴里呼出来,很轻,可却真切异常。
    那气息像是活人咽气前的最后一口,又像是个老妇发出的无奈哀叹,带着一丝怨毒。这就是李娜说的死人味儿么?
    “嘿,还真有头发!”没等我反应过来,康宝已经一把抢过打火机,两步绕到纸扎人身后重新点燃,只见一个乌黑的发髻顶在“她”头上,和画里画的唐代仕女一模一样。
    “这头发……”康宝仔细瞧了两眼,那股子“楞”劲儿又窜上来,一把从纸扎人脑袋上扯下一缕递给李娜。
    李娜把头发放到眼前,无奈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她闻了闻,最后干脆放到嘴里嚼了几下。
    “我的姐啊,你恶不恶心啊!万一是从死人头上剃下来的呢!”看到这景象,我胃里一阵翻滚,似乎随时低下头、张开嘴,不费一点力气,整天吃的东西就都能吐出来。
    李娜不理睬我们,继续她的“科学试验”。末了,她断言道:“是人的头发,不过是人活着的时候剪的,还是人死了以后剪的,我可尝不出来!”
    “天,什么怪病、诅咒、“婷”、狐狸头、招魂阵,原来娜姐你才是最恐怖的,以后有你在身边,我和大伟真是不怕不怕了!”康宝声音里带着哭腔,万般无奈地调侃道。
    此时,我们三个被火苗映射出的人影微微晃动了两下,消失了。随着打火机的熄灭,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这活人住的房子里怎么会有烧给死人的东西?”康宝纳闷地说道,“我看呐,咱还是撤出去吧,反正这儿什么也录不着。”
    打火机被烧得滚烫,我忍着疼又一次把它点着,向“耗子洞”挪动脚步,李娜和康宝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
    就在这时,本来还能透出些许光亮的“耗子洞”,像被人从外面堵住了一样,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在我们眼前没了踪影。
    9.
    我心里一急,松开按住打火机的手,快步跑向“耗子洞”原来的方向,黑暗中,我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顾不上喊疼,我用双手扒住砖墙向下摸索,原先洞口的位置,现在被砖头砌得死死的,手指甚至能摸到砖缝间的水泥。
    “掏手机!掏手机!给只铭姐打电话!”我高声吆喝着,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没信号!”李娜回应道。
    “我这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绝望地哀嚎道,靠墙瘫坐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李娜和康宝摸黑来到我身边,一左一右挨着我坐下。康宝从我手里拿过打火机,掏出一根烟点着,黑暗中一个亮点忽明忽暗,混杂着香烟的味道,让我们稍稍有了一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给我根烟。”我幽幽地对康宝说,“我得静一静。”
    “哎!”康宝哀叹一声,“你上次找我要烟还是大三失恋的时候。”他边说边用手摸索着我的脸,定好位,拿了一只烟插在我的嘴里,又给我点着,我顺势一吸,感受着烟草微微的刺激。
    “那女孩儿叫什么来着?你上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就北外那个。”康宝问。
    “刘婷。”我深吸一口烟,不情愿地说出这两个字。
    “刘……婷?”康宝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我的话,“跟刘校长女儿的名字……一样?怪不得我觉得这名字耳熟!”
    “李娜,康宝,我越来越觉得这两年我遇到的这些事儿都是命中注定!”黑暗中,我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们谁也看不见。
    “不是你遇到,是咱们遇到。”我感觉李娜微微挺直了身子,像是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我也想抽烟。”她竟然说道。
    “咳咳!”烟雾毫无防备地窜进鼻子里,我不住咳嗽。李娜在我心里是个“汉子”,可不是这种要烟抽的“汉子”。
    “得了,别浪费时间了,咱干活吧!”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说道。
    “干活?”他俩异口同声地问。
    “对,干活!”我又重复了一遍,拉长了音调,“咱进来的时候,只有只铭姐和那个挖洞的人看到了。现在洞口封死了,那个挖洞的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这事儿太蹊跷,咱不能干等着只铭姐发现。”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出口。”李娜插话。
    “没错,可是这里面黑得没道理,咱们得先找光源。”
    “那简单,把那个‘唐朝美人’点了。”康宝一拍大腿,兴奋地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咱得非常小心。”我心里没底,双手已经渗出汗来,“这房子密封好,咱们得控制住烟,别出口没找到,自己先呛死在这儿了!万一控制不好……”
    “这就成了活死人墓了。”李娜接茬道。
    “对不住了,大美人。”话音未落,康宝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点着打火机,向着纸扎人奔去。三五步跑到它跟前,一把将纸扎人的头拧下来,顺势用手里的打火机点着。边点边说:“这破玩意儿就是一层纸,好烧。”
    “唐朝美女”的头就这么在康宝的手里燃起来,我耳边传来一声挣扎般尖利的惊呼,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顾不得这么多,我和李娜借着突如其来的光亮,四处打量着整个房间。我忙着在墙上找破绽,李娜却一下趴在纸扎人脚边的地上不住用手挖着泥土。
    “我说娜姐,你干啥呢,打算挖个地道逃跑?”还没等我发问,康宝先忍不住了。
    李娜不理会我们,继续发疯似的挖着,边挖嘴里边念叨:“我就说这味道不对,这土是新填上的,其他地方都湿漉漉,唯独这地方的土又干又松。你们看!”李娜突然停住,指着她挖出的一个小坑说道。
    那小坑里,分明是一只苍白的人手!
    10.
    我和康宝都呆住了,这屋子里还有尸体!现在,通往外面的出口封死了,我们和一具尸体被关在一起。那个“唐朝美女”就是我们的祭品吗?
    我的头嗡嗡作响,像要爆炸了一般。只有李娜,还不停用手在土里刨着,像是上足了发条一样。
    “愣着干啥,快来帮忙啊!”李娜说话的时候,甚至顾不上抬头看我们一眼。
    康宝把烧得正欢的“美女头”丢到李娜旁边,带着几分恐惧地说道:“姐,一会儿尸体要是活了,你就用火烧它!”
    “说什么呢!”借着火光,我看到李娜白了康宝一眼,“人都死了,哪能活过来。”
    “那‘耗子洞’说没就没了,尸体怎么就不能活过来。”康宝颤巍巍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就算没活,要是诈尸了咋办!”
    李娜没理会康宝,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嘴里还不住嘀咕着:“我想得对不对,一会儿挖出来就知道了。”
    “李娜,你没事吧!”我感觉汗毛倒竖,忽地想起王锋去小玉兰家的路上,眼神里闪烁的奇异又兴奋的光芒。
    “没事,别怕。”李娜似乎摸准了方位,一直在朝人头的位置下手,隐约间死人的鼻尖已经露出来,“我只是想起我上大一的时候,一个老师讲的一堂课。”
    “什么课?”康宝带着哭腔问,“挖死人课?”
    李娜没回答,自顾自说着:“别急,马上你们就知道了。看!”尸体的头完全暴露在我们眼前。
    一个女孩,一个光头女孩,一个画着和纸扎人一模一样妆容的光头女孩。
    “我靠,唐朝的千年古尸?”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娜姐你说,你刚才咬的那撮头发,会不会……”康宝不愿意再往下说。
    “没错,这就对了!”李娜吃力地搬起女孩的头,把脸贴在地面上仔细查看着尸体的后脑,又伸过手去抚摸什么。
    我和康宝看得惊心动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等着李娜继续发话。
    “欧洲中世纪的时候有一种观念,认为人出生后变化最小的是头骨,而恰恰是头骨限制了大脑与神的交流。”
    “那咋办?”康宝显然已经被李娜这“理论”带跑了。
    “咋办?把这层阻碍打破。”李娜慢慢放下女孩的头,右手摆出一把刀的样子,重重打在左手掌上。
    “把头骨敲碎,那人不就死了?”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奇谈怪论。
    “谁说把头骨敲碎了,人家打个洞不行吗。”李娜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眼神也不再放光,我怀疑是刚才的火焰让我产生了错觉。
    “欧洲中世纪医学都发达到这种程度了?”康宝又在裤兜里找烟了。
    “那时候的人具体是怎么在头骨上开洞,方法还不知道,但是欧洲各地都出土过这样的头骨化石。”李娜瞥了一眼只露出一个诡异妆容的女孩尸体,接着说,“其实,从唐朝起,我们的文明也开始有这种尝试,但是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试验对象大部分是皇帝身边忠诚的嫔妃宫女。”
    “那个,我插一句啊。”我忍不住打断了李娜声情并茂的讲述,“这方法真的管用吗?”
    李娜摇摇头,低声说:“不知道。欧洲仅有的记载都说有用,但这种试验的主导者都是巫师祭祀,真实性很可疑。我们的正史根本就没有一丁点记载。”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康宝哭笑不得。
    “弟弟,你姐姐我出身中医世家,另外我们的一个老师……”李娜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房子被挖土机挖掉一个角,砖头瓦片“哗啦啦”掉落下来。尘土飞扬中,一丝暗淡的阳光斜射进屋子,正打在光头女孩的脸上。
    11.
    女孩的尸体像是被阳光激活了一般,眼睛“噌”得一下突然睁开了,那速度和活人没一点差别。
    我想起小时候看表姐常抱着玩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布娃娃,把她放平,眼睛就会自动闭上,把她立起来,眼睛又会睁开。那时我小,想不通里面的机关,只是觉得很害怕,碰都不愿碰她一下。
    李娜见这情景,也吓了一跳,手一松,女孩的头重重摔在地上。可她的眼睛还是睁开着,直勾勾望着房顶,似乎有许多郁郁难解的心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反应。
    又是“轰隆”一声,小半个房顶已经塌陷下来,砂石如倾泻的小瀑布般砸在离我们稍远的康宝身上。康宝把头一低,高声喊道:“别管尸体了,再出不去,就要被砸死在这里了!”
    我们三个同时抬头望向房顶被挖掘机掏出的窟窿。不对不对!这房子怎么建得这么高,房顶距离地面足足有五米。没有工具,我们根本逃不出去。
    挖掘机疯了似地工作着,砖头瓦块不停打在我们身上。外面的人挖西瓜一样只往房顶处用劲,四面的墙却纹丝不动。李娜额角已经渗出血来。
    “车!车!”我冲康宝大喊,“备用,备用钥匙!”
    我想起下车时看到康宝揣了把备用车钥匙在裤子口袋里,除了刚才给只铭的那把,应该还有一把在他身上。
    康宝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跑向离车最近的一面墙, 把车钥匙高举过头顶,狠狠按下车钥匙上一个红色按钮。
    挖掘机还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没人听到我们三个的呼喊。康宝一次又一次按着按钮,绝望的气息像头顶上的砖瓦灰尘一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房子外面,只铭姐在康宝的车里昏睡,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她挣扎着起身,揉揉眼睛,看到一个人站在车外。
    “刘校长?”只铭吃惊地喊道,她赶忙降下车窗,又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苹果!
    “刘校长,您,您怎么来了?”只铭结结巴巴地问道。
    “只老师,我就是想跟您说啊……”刘校长语调低沉,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极不协调。他身旁的小苹果也甜甜地笑着,可一只手却死死抓住刘校长的衣角,好像生怕他跑掉似的。
    “我就是想跟您说啊,您来对地方了。”说完,刘校长望向身后的旱稻田,那里一台挖掘机正忙碌着。
    只铭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望着空空如也的车窗外,努力回忆着刚才是怎么睡着,又梦见了些什么。此刻,康宝的车正响起尖利的报警声。
    只铭尝试着按了车钥匙上几个按钮,报警声戛然而止。她焦躁地推开车门,抬眼就望见不远处的房子好似一个被敲开脑壳的人头,挖掘机正一勺一勺贪婪地把脑浆子往外舀。
    “坏了,蒙伟他们还在里面!”只铭顾不上关车门,疯了似的跑向挖掘机,高声叫喊道,“停!停!房子里面还有人!里面还有人!”
    12.
    挖掘机停了,乡里的干部围拢上来。这时,迎向人群的一面墙已经被塌陷的房顶拉扯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塌掉。
    刚才乘车同来的郭姐从人群中挤出来,搂住只铭不住发抖的肩膀,奇怪地问道:“小妹妹,怎么回事?我刚才不是看到蒙伟和你们几个朋友拿着摄像机一起上了车吗,怎么会还在里面?”
    “上车了?没有啊!只有我自己在车上……”只铭努力回忆着自己是怎么从屋后转到屋前,又怎么上了车,可是脑子里像灌了铅似的,昏昏沉沉,一片空白。
    “没有?”郭姐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和你们一块儿的还有一个挺瘦的,尖嘴猴腮的男人!怎么会没有?”
    “先别说了,救人要紧!”人群中有人喊道。
    此时在屋里,我见挖掘机停止工作,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拉摔在女孩尸体旁的李娜。女孩的尸体,此刻只有脸和一只手裸露在泥土外。
    李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血迹,低头望向女孩的脸。女孩的黑眼球似乎正在迅速放大,就像被头顶的阳光炙烤的焦糊了一般,不一会儿就弥散到整个眼眶。而她的手,正慢慢转动,一根手指指向西北方向。
    我凑过来,小声问李娜:“您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死人转手指,这正常吗?”
    李娜还没开口说话,立在一旁的纸扎人忽然幽幽地着起火来,那火光是蓝色的,湛蓝湛蓝,没一点声响,也没一点温度。紧接着,女孩的手和脸也燃烧起来。半分钟不到,就只留一堆白色的粉末在我们脚下。
    “娜姐,这火怎么烧得我怪冷的呢?”康宝搓弄着双手问道。
    “可是你想,这火得多少度啊,能把人烧成灰……”李娜轻声感叹着,又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三个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直到外面响起只铭的声音:“李娜!蒙伟!康宝!你们受伤了吗?”
    挖掘机小心翼翼地把砖墙挖开一个豁口,我们搀扶着爬出墙外,此刻太阳已近落山,周围停放的各种车辆都打开前灯,照向我们。
    身后的房子,再也支撑不住,“轰”地应声倒下,只剩下冲向西北的一角还兀自挺立着。
    带我们来的郭姐,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她拉住满脸是血的李娜,不住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会看到你们几个都上车了呢,差点害了你们!”
    只铭和李娜耳语了几句,李娜点点头,又转头去安抚郭姐:“郭姐,没事没事……”
    就在这当下,我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倒一边:“您是市里来得蒙伟老师吧,我们村长说今晚想请您到家里吃个便饭。”
    “哦。”我木讷地点点头,强打精神回答道:“这个事我得和乡里说下,我到咱葛王庙以后,还没见过乡里的领导。”
    “没事,葛乡长晚上也到,他现在正在市里开会。”陌生人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
    “好。”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您稍等我一会儿,我得到车上换件衣服。对了,村长家在哪儿?”
    陌生人一抬手:“就在那边。”我顺着他的手指,向西北方向望去,隐约间一面金色的旗子在远处兴高采烈地飘荡着,随着残阳西斜,湮没在半明半暗的雾气中。
    13.
    乡里的干部正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只铭和李娜,看到我和陌生人说话,似乎都有些顾忌,不敢上前,眼神却又不停地瞟向我们,看得我心里狐疑不定。
    我转身走到康宝身边,故作轻松地说道:“村长晚上请咱们几个吃饭,咱先去换件衣服。”
    “啥?啥村长?”康宝一句话没问完,就被我拽着,往他车的方向走去。只铭和李娜悄悄对望了一眼,也迅速跟上。
    “只铭姐,我先说。”我边走边不动声色道,“我们进到屋子里以后,原先进出的那个‘耗子洞’莫名其妙地被封住了。”
    “不是被封住了,是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康宝插话道,“用手一摸,全拿砖头水泥砌得死死的!”
    “然后我们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个纸扎人和一具尸体,是女尸。”
    “女尸?”只铭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得几乎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那……那……尸体被,被埋在里面了?”
    “没有,房顶塌了之后,纸扎人和女孩尸体像被阳光点着了一样,都自燃起来,最后烧没了。”李娜补充着。
    “烧没了?怎么可能!那得多高的温度!”只铭努力压抑自己的诧异,低声说道,生怕不远处的人群看出什么异样。
    “你那边呢,只铭姐。”我问,“你是听到车子的报警声才发现我们被困在屋子里面么?”
    “算是。”只铭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以最快的语速说道,“是这样,你们进去之后,我记不起是怎么回到了车上,又是怎么睡着的。一切都记不起来,怪得很!不过我在梦中见到了两个人。”
    “谁?”康宝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刘校长和小苹果。”只铭紧咬住嘴唇,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刘校长被钉在棺材里的一幕,但作为支教队长,刘校长的死,或者说刘校长的失踪对她的打击是我们不能体会的。
    “梦里,刘校长对我说,咱们来对地方了。”只铭接着说道,“然后我就被报警声叫醒了。”
    “对了!还有,送咱们来的郭姐,说亲眼看到咱们几个拿着摄像机一起上了车,和咱们一起的还有那个尖嘴猴腮,长得像耗子一样的人。”
    “这一里一外,是个局啊,这是要置咱们几个于死地!”康宝的火气被挑弄上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突然,他话锋一转,把头偏向我,好奇地问:“大伟,你咋知道我车钥匙有自动找车功能?”
    “听你大学的时候说过啊。”我皱起眉,努力在模糊的记忆中搜索,回想着要给车装自动找车报警这话康宝是什么时候提起的。刚才只是灵光一现,现在却又想不起来了。
    “你肯定和我说过。”我把目光落在康宝的脸上,见他眼中布满了血丝。
    “咋地啦?哥们儿!有故事啊?”我想缓和下紧张的气氛,拍拍他的后背调侃道。
    “嗯,这里头有个故事……”康宝慢吞吞说着,丝毫不像平时生龙活虎的样子,“你们想听吗?”
    14.
    “呦,刚才咱被封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害怕,想不到还有事儿能把我们二宝唬成这个熊样,那你可得说说。”说话间,我捏了捏康宝的手,想给他一点勇气。
    康宝回头看了看聚集的人群,挖掘机又工作起来。有人吆喝,有人指挥,更多人似乎是单纯来捧个“人场”。
    都说平息骚乱最好的办法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这才不过十几分钟,刚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生死劫”就被这群人在记忆中迅速抹平了。
    康宝转过头,开始缓缓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我有点诧异,即便在甘肃,也从没见过康宝如此沮丧,这故事一定是他心底最不愿揭开的一道伤疤。童年的经历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说出来”应该便是走出阴影的第一步。
    “那年我十岁,我爸辞了工厂的工作下海做生意已经有几年,算是发了财。家里买了辆韩国进口小轿车,平时就停在奶奶家的院子外。”
    康宝停住,嘴角翕动了两下,又长长出了一口气,“那时候防盗报警是个新鲜玩意,村子里也空旷,有时候不老实的小孩拽一把车门,踢一脚车身,那个报警就叫唤起来。每到这时,我爸或者我奶奶就赶紧跑出门,看车子出没出什么问题。”
    “大哥,说重点!”我假装不耐烦地催促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晚上的饭局,你还跟我提什么进口车、报警器。”
    “好!一次我爸带着我在奶奶家吃中午饭,我偷拿了他的车钥匙别在运动裤上,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家门口疯玩。我奶奶住在一个小池塘旁边。”康宝抬起手,无力地在空气中挥动了两下,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思。
    “有人说,我家能发财,全靠这个池塘带旺了风水,水是财嘛。”康宝瞥了李娜一眼,像是寻求肯定的答案。
    李娜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奶奶家旁边这个池塘怪得很,夏天下大暴雨,水也只能没腰。可就是这么一个地儿,每隔五年就要淹死一对童男女。”
    “这种以讹传讹的故事我老家也有,多半儿是家里老人编出来,骗小孩子别到河边玩的瞎话吧?”只铭插嘴道,“这么一点水,还真能出什么事?”
    康宝没争辩,只淡淡地说:“不是。我出生在奶奶家,我妈生我那天,就有一对小孩儿淹死在这一小汪水里了。更怪的是,这两个小孩儿被捞起来后,一直没人认领,据说在停尸房的冷柜里待了两年才当做失踪人口火化了。”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康宝,也搞不懂这蹊跷事儿和汽车报警有啥关系。只好搂了搂他的肩膀,却发觉他正在微微发抖,像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后来我五岁那年,眼见着又有两个小朋友在水里玩着玩着,慢慢就沉下去了。我害怕,跑回去和家里人说,奶奶领着我跑出来一看,浅浅的一汪水里什么也没有。那时候我年纪小,这事儿没过几天就忘了,直到那天。”
    “你说你十岁的时候拿着车钥匙出去玩的那天?”李娜前因后果听得认真,立马问道。
    “没错,就是那天。”康宝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我过去扶他,他竟顺势瘫坐在地上。我俩认识五年,我真想不出怎样的痛苦能让他彻底崩溃成这个样子。
    不远处,乡政府的两三个干部以为康宝刚才受了什么伤,急匆匆向我们跑来,我冲他们摆摆手,他们便停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望着我们。
    15.
    康宝慢慢站起来,身体还在不住发抖,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里泛着泪光。
    我忍不住把康宝的头揽在自己的肩膀上,心疼地问:“今儿这是咋了,二宝。这可不是你,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康宝抹抹眼角,讪讪地说:“别笑我,我真是想起来就害怕。”
    “小胆儿!”我拿手拍了拍康宝的脸,“快说说吧,让李娜给你破解破解,你娜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连唐朝宫女咋化妆她都知道。”
    只铭不明白其中的典故,纳闷地看看李娜,又看看我。
    来不及给只铭解释“唐朝宫女”,康宝继续幽幽地回忆道:“那天,我拿着我爸的车钥匙,领着两个同学钻进车里玩。他俩坐在正副驾驶位置上,假装开车,我躺在后座上假装是乘客。”
    “嚯,原来你也这么幼稚过。”我忍不住想乐,“二宝你这么‘鲁’的一个爷们儿,今天又是掉眼泪,又是过家家的,你在我心中的形象都倒塌了,你知道么?”
    “去去去,老子当时才十岁,还是小朋友。”康宝自己也觉得失态,忙不迭把话题拉回当年,“当时,我正在后座躺着呢,突然有人敲车窗。我一看,是两个比我还小的小朋友,站在外面,车窗里只能露出多半个脑袋。
    “他俩冲我招手,我就跟着了魔似的,开车门下车,跟着他俩就往小池塘里走。”
    说到这时,康宝的呼吸又猛然急促起来。李娜想舒缓一下康宝紧绷的神经,插话道:“可是你刚才说,那个小池塘根本没多少水,那两个小孩儿总不能把你的脑袋往水里按吧。”
    “还真让你猜着了!”康宝的声调骤然提高了八度,“走到水池中央,他俩还真就把我往水里按。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两个孩子,他俩力气大得吓人,边按,嘴里还边喊着‘种萝卜,水萝卜!种萝卜,水萝卜!’”
    “这也太瘆人了吧!”我瞥了一眼只铭和李娜,看她俩张大嘴、瞪大眼的样子,知道她们也惊得不轻,“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先别急,我先告诉你我被压到水底以后看见了啥。”
    “看见啥了?”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问道。
    “看见水底的泥里,倒栽葱埋着几十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只留两只脚在外面!”
    “我靠!”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我脑子里出现这场景的时候,嘴里还是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在水里挣扎的时候,我摸到了腰里的车钥匙,当时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如果我按一下按钮,车就会报警该有多好,这样爸爸和奶奶就能跑出来救我!”
    “最后呢,结果怎么样?”只铭急切想知道结果,似乎当年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孩子真的快要没命了。
    16.
    康宝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胸口,说道:“结果是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了。不但没死,今天还长了这么个大个儿。”
    “快别嘚瑟了,说说你是怎么得救的吧。”李娜向来喜好研究,她关心的事,掘地三尺也要搞清楚。
    “你说也真是奇怪。”康宝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说,“那一年,我爸三个存货的仓库,一共进了两次小偷、着了三次火。后来爷爷给出了个主意,想请人用朱砂画几幅钟馗像,供在仓库里。我爸那时候哪信这些,硬是不让画。买来的朱砂就一直存放在奶奶家大衣柜的顶上。”
    康宝回头望了望还在不远处的乡干部,转身领着我们慢悠悠继续往车的方向走。
    “那天,我刚出门没多久,装朱砂的玻璃瓶突然从衣柜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奶奶刚擦过地,水泥地还没干,这么一弄,满屋红通通的一大片,把听到响儿跑进屋里查看的奶奶吓了一跳。可是奶奶后来说,她明明记得朱砂是放在顶柜靠里的位置,除非是地震了,那瓶子是千不该万不该掉在地上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啊!”我双手合十,感叹道。
    “可不,就是命不该绝。”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车边,降下的车窗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康宝和我坐到正副驾驶的位置上,只铭和李娜也拉开车门,钻进后座。舒适的座椅给我心理上极大的安慰,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
    “见了这场景,我奶奶一阵心慌,感觉要出什么大事,赶紧跑出门找我。你猜她看见啥了?”康宝回过头,问坐在后排的只铭和李娜。
    还没等她俩回答,我先忍不住了:“行了,快说吧!看见你被俩人按在水里要淹死了?”
    “NO!”康宝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奶奶看见我自己疯了似的死命往水里钻,整个人拿大顶一样,直挺挺地倒栽在水里。”
    说到这儿,康宝顿了顿,像是需要平复一下情绪,“大伟,你记得咱们去支教之前的那个晚上,你给我讲的那个鬼故事吗?”
    “哦,你说那个拿人当拖把的事儿,那可不是鬼故事,那是真事儿!”我还想继续吓唬康宝。
    “滚犊子!你知道吗,我经过十岁这场事儿,凡是有关‘倒着’的故事,都怕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那你也不吃萝卜?”我本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
    “不吃!”康宝毫不犹豫,“每次见到萝卜,我眼前都晃悠着几十双小孩儿脚丫子……还有,还有那种窒息的感觉……”
    “这也就是你对朱砂敏感的原因。”半天没说话的李娜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在甘肃的时候说过,家里所有的仓库都有朱砂。”
    “对,对……”康宝认真地点点头,诧异于李娜分毫不差的记忆。
    “再后来,爸爸找人给我算命,还不是批八字那种,就是和算命先生面对面坐着。那个老师说我是家里的财神爷,每隔几年家里就得满足我一个愿望,满足了全家就会发大财;但是如果不满足的话……”康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17.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突然想起个典故来。”我截住康宝的话头。
    “啥典故?”康宝纳闷地看着我。
    “河伯山魈的典故。”我把头转向李娜,想听听她的高见,“李大夫知道这个典故吗?”
    李娜偏着头抿着嘴想了几秒钟,开口说道:“一般中国人把河里的水鬼称作河伯,其实准确地说,河伯指的应该是黄河的河神。”
    “行啊,娜姐,有两下子。”我假装惊讶地调侃,“那你接着说。”
    “这河伯原名叫冯夷,哪朝哪代也不知道,关于他的传说……我只记得大概,主要意思就是说他想当神仙,听说饮花露能成仙,于是他就连饮一百天,以为自己已经得道,哪知道一个不小心就跌到黄河里淹死了。玉皇大帝看他心诚,就封了他个看管黄河的神仙。”
    “哦,我记起来了,传说大禹治水的时候,黄河的河图就是这个河伯传授给大禹的。”只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连喝一百天花露能成神仙?”康宝看看我,又看看李娜,一拍大腿笑道,“那你们说喝花露水管用不?”
    “去去去,别打岔。”李娜白了康宝一眼,“蒙伟,你想说的是这个典故么?”
    “嗯,我接着你的这个典故往下讲。”我拿脏手抹了一把脸,脸又脏了几分,李娜递给我一张湿纸巾,我顾不得擦,接茬说道,“原说这河伯是掌管黄河的神,后来人们以讹传讹,把水中的神鬼都叫做河伯,如果分的细一点,黄河的神叫做河伯,其他河流里的水怪只能叫做河童……”
    “对对对!”康宝好像得了什么启示,“就是河童。我小时候淹水那次,家里从村上请了个仙姑给我看病。那仙姑一来就指着家门口的小池塘说,你家门前住着一对河童,这是要你家孙子陪葬呐。”
    “这就对上了,一般像你这种情况,那两个往水里按你的小孩儿就是河童。”我解释道。
    “怪不得叫河童呢,我还以为只是个称呼了,还真是孩子啊!”康宝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那你说这河童是哪儿来的呢,总不能每条河,每片水都有吧?”
    还没等我开口,李娜就接话道,“迷信一点说,普遍认为是有小孩子淹死在水中,怨气太大,化解不了,才会化成河童。”
    “我就不愿意听你说‘迷信’这俩字。”我反驳道,“看看咱遇见的这些事儿,中科院找个专家也难解释。”
    “行行行,当我没说,你继续。”李娜不愿意和我争执,示意我接着往下讲。
    “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溺水的小孩儿怨气太大,就化为河童。”康宝提醒到。
    “哦,对。”我停顿了一下,“都知道河童的故事,可你们知道河童和山魈是什么关系吗?”
    我又想起小时候姥姥给我讲过的“守灵遇山魈”的故事来。都说当年司机小王在山中失踪的那几个月就是遇到了山魈,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诶,大伟,你愣着干啥,说话呀。”康宝猛地推我一下。
    我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儿来,“哦,没事,刚才想起点别的事情来。咱们接着往下说。”
    “山魈就是山鬼。其实有一种说法,说河童和山魈是同一种妖怪。每年春天,山魈就会回到河里,变为河童。而每年秋天,河童又会回到山上,变成山魈。”
    “等等,我记得山魈是一种猿猴吧?”只铭满眼疑惑地问,“是那种脸上有红毛的,很特别的一种。”
    “没错,是有一种猿猴叫‘山魈’,那也是因为它长得太像妖怪了,才得了这么个名字。”我看了看只铭,又看看李娜。李娜紧锁眉头,那是她思考问题时惯有的表情。
    “咋了,李大夫,有啥疑问?”康宝也注意到李娜的神态。
    18.
    “我记得听我们老师讲过一种类似生活习性的动物。嗯……不对,是传说中的动物,也是一味药材,叫做尸蝼。”李娜边回忆边说道,“这种动物也是秋天上山,春天入河。之所以叫做尸蝼,是因为它的体型和蚂蚁一样大小,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变异的蚂蚁。
    “它们常常成千上万只集体行动。每到上山时节,尸蝼会先找到一具动物或者人的尸体,钻进腹腔把内脏吃干净,然后招呼更多的尸蝼来,一起把尸体的腹腔填满。因为它们进入尸体内部的时候只钻了很小的几个洞,所以不容易被察觉。
    “这一整个冬天,它们都会以这具尸体为食,等到来年开春,尸蝼会借助这张动物皮或人皮再回到水里。”
    “您先停一下。”康宝见李娜一个停顿,赶紧问道,“娜姐你说借助人皮再回到水里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它们穿着人皮,像人一样走回河里?”
    康宝弯下两根手指,学着人走路的样子,“坐11路回家?”
    “你说的没错,就是有点类似妖怪‘画皮’……”李娜怕我们不懂,举了个例子,“不过它们一旦潜入水底,就会把最后的人皮吃掉,然后分散开来。”
    “那我还有个疑问啊,”康宝又把身子向后扭了扭,脸正冲后排座位,“你说我五岁那年看到两个小孩掉到河里淹死了,然后打捞了三天也没捞上来,会不会就是那什么尸蝼摆布着两张人皮回河里过夏天啊?”
    “我靠!”我随口骂了一句,“二宝你说的也太恶心了,我觉得这会儿身上爬了蚂蚁一样。”
    “你还别说,我记得那还真是个春天……”康宝还在回味。
    “我提这个事情是因为突然想起来,小王叔那年在林场失踪,听人说就是遇见了山魈。可是以前老人们都讲,山魈吃人,可是小王叔不仅没被吃掉,找到他时,他还胖了不少。你说这事怪不怪?”我赶紧打断康宝,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可身上还是觉得痒。
    “我懂你意思。”只铭接话道,“你说的‘山魈’只是个鬼怪的代称,你想说的是,司机小王在林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解开谜团的一个突破口。”
    “没错,只铭姐。”我冲只铭竖了竖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
    “我刚才听二宝讲他小时候遇见河童的事,我就想起以前,大概上中学的时候吧,我曾经悄悄研究过小王叔发疯这件事。科学的解释我也探究过,什么怪力乱神的解释我也没放过,所以才听说了河童山魈是同一种妖怪等等很多传说,但是始终没个头绪……”
    “要我说啊,咱们中华民族妖怪也多,神仙也多。”康宝回过神儿来,“好像什么东西都能成精!什么蜘蛛精、玉兔精、蝎子精……”
    “你是放暑假的时候把《西游记》又看了一遍吧?”李娜掰着手指头重复了一遍康宝说的几个妖怪,笑着问道。
    “你们女的肯定是又看了一遍《还珠格格》啊!”
    我瞅瞅他俩,“我能说我看的是《新白娘子传奇》么……”
    “哈哈哈!”我们四个人笑了个前仰后合。
    “打小我就有个疑问,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康宝收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说究竟是玉皇大帝厉害呢,还是如来佛祖厉害。”
    “当然是如来佛祖!”我抢着答道,“孙悟空大闹天宫,把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给砸了,如来佛祖一出手,就把孙大圣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说谁厉害?”
    “那女娲和玉皇大帝呢,谁大?”
    “这个……”我支吾了一阵,“他俩好像没出现在一个神话故事过啊,怎么比?不过我感觉应该是女娲娘娘更厉害一点吧,毕竟人家开天辟地啊。”
    “那女娲和如来佛祖呢?”康宝穷追不舍。
    “这可不好说了,女娲只是神话中的人物,如来佛祖是佛教的中心,这怎么比?”
    康宝点点头,表示认可,“我总在想,外国什么古希腊神话啊,什么的,神之间的关系都是很清晰的。谁是谁他爹,谁是谁他娘;谁跟谁打过仗,谁赢了,谁输了。就咱们国家,不仅孤魂野鬼多,各路神仙也多。”
    “你这脑容量还能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我推了康宝一把,“有进步!”
    “你以为我平时都想啥?满肚子男盗女娼?”
    “你还别说,康宝想的这问题还真有点意思。”只铭插话道,“这是个神仙图谱的问题。”
    “对对对,只铭姐说的对,就是这个问题!”
    “你没事想这干啥?”我不解地问。
    “你别管,回头再跟你说。”康宝转向只铭,“只铭姐,你接着说,咱们的文化中有这个图谱吗?”
    “以前有。”只铭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过现在没了。”
    “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给烧了?”我凭着自己的第一反应问道。
    “就知道你们一定想到秦始皇,其实这张图谱被毁的时间更早,早在六国统一之前,神仙图谱就被毁掉了。”
    “为啥毁掉呢?”李娜也加入讨论,“是要掩盖什么秘密吗?”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北大有门选修课叫‘中国古代神话’,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
    19.
    他们的对话在我耳中渐渐变得模糊,我的目光越过康宝的肩头望向车窗外,太阳已经落山,挖掘机停止了工作,还未散去的人们也变成了一个个轮廓。村长家方向的夜色似乎更加浓重,擦不掉,也化不开。这个夜晚,究竟是什么在等着我们呢……
    “走吧,去会会村长。”我强打精神,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康宝,“我这不到二十四小时,已经死了两回了,再死一次也没啥。希望咱们也能像被按在水里的二宝一样,平安无事吧。”
    “是啊,这顿饭凶多吉少啊……”只铭用手挽着李娜的胳膊,像是在寻找一丝勇气。李娜看看只铭,点点头,想说什么,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最终还是沉默了。她用指甲反反复复磨蹭着座椅靠背,掩不住的紧张。
    如果说前些次我们是不知不觉间中了“圈套”,那眼下这会儿,我们似乎真的是要“自投罗网”了。可是不这样,我们心头的迷也许永远也解不开。
    康宝看我们垂头丧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英武”:“不就是吃个饭吗,你看你们,至于么?”
    “您这变脸变得可真快!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就英雄上身了。”我感觉又气又好笑,“摆明的鸿门宴,你看不出来?真是脑子里有嗝儿!”
    “你想想,咱们到葛王庙才几个小时,就被人引着往坑里跳,先是差点被‘唐朝美女’吓死,再是差点被挖掘机砸死,晚上没准就要被毒死了。”我回头看着李娜的眼睛,嘴里说道,“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和村长有没有关系,不过……”
    “我看啊,你们就是想太多。”还没等李娜接话,康宝就把整个身子斜侧过来,神情严肃地冲着我和后排的只铭、李娜说道,“你们仔细想过没有,从何山县到市政府,从市政府到葛王庙,除了受惊吓,这些个妖魔鬼怪伤着咱们一根手指了吗?伤着蒙伟一根汗毛了吗?”
    “那你说王峰……”只铭想起了还疯在医院的王峰。从甘肃回来,只铭常常会责怪自己,刘校长消失了,王峰疯掉了,她没有把这个支教队长当好;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也是个受害者,似乎被卷进了无穷无尽的鬼魅轶闻;有时她又很想从理性的角度去给所有的事情找一个答案,给自己一个交代。
    “王峰不算,就说咱们四个。”康宝武断地打断了只铭的话,“咱们现在平安无事,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个脏东西拿咱没办法!没辙!”
    康宝突然提高了嗓门,狠狠地说:“所以大伙儿都打起精神,甭管他是谁,不服咱就办他!”
    “噗!”我没忍住,一下子乐出声来,“我说哥,你这是北京老炮儿,还是香港古惑仔啊?”
    “甭管是啥,我就是这个意思!”康宝一脚油门,我们的车“轰”地一声窜出去,“走着!”
    第五部分 康宝的秘密
    1.
    2005年3月30日下午两点,北京,人民大学三教阶梯教室。
    寒假刚刚结束,前几天还略有些萧索的校园一下子热闹起来。人大占地面积本就不大,这些年的扩招让学校变得更加拥挤了。
    “爸,你怎么突然从云南回来了?”康宝看着身边的父亲康玉顺,满脑子问号。就在刚才,康宝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现在人已经在人大校园里了,要康宝来三教阶梯教室找他。
    接电话时,康宝刚和宿舍老三游了泳回来,准备去吃饭,想赶在食堂关门前垫补两口。老爹一来,他只好放了老三的鸽子,直接向阶梯教室跑去。
    “你们学校有这么好的讲座怎么也不告诉老爸一声。”康玉顺嗔怪道,“你知道我找这位白教授找了多久吗?”
    “你,我爹,听讲座?”康宝顺手把康玉顺的衬衣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他胳膊上夸张的纹身,“您让我同学看看您这描龙刺凤的样子,像是来听讲座的人吗!”
    康玉顺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康宝的后脑勺,“你个傻小子懂啥,这是招财的。”
    “行行行,招财的,招财的。”康宝帮着老爸把袖口系好,嘴里嘟囔着,“我看这教授都得让您吓跑。”
    “诶,对了爸,这究竟是个什么讲座啊?这个白教授是何方神圣?研究股票期货的?”一连串的问题还没等康玉顺回答。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就跑到讲台上,打开话筒,用手拍了拍,又“喂”了两声,清清嗓子说道:“同学们,今天由人大国学院主办的‘人性与神性’主题讲座就要开始了,请同学们抓紧找座位坐好……”
    “人性与神性?这不是哲学系的那套东西么,怎么是国学院办的讲座。”康宝嘟囔着,“不对呀,爸,你听这讲座干啥?”
    “干啥?你爹我还能干啥,给你挣钱呗。”康玉顺也不正眼瞧康宝,就一个劲儿盯着讲台。
    “这讲座跟挣钱有毛关系啊!”康宝哭笑不得,“您怕是去了趟云南感染了什么病毒变傻了吧?”
    此时,讲台上走来一位老者。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黑脸,中等身材,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暗色格子的西装三件套,看上去十分洋派。
    康玉顺连忙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仔细对比起来。端详了一会,他把手机递给康宝,小声问道:“儿子,你看看最左边这个人和讲台上是同一个人吗?”
    康宝接过手机,看看照片,又看看台上。
    这是一张从报纸上翻拍的黑白老照片,看照片上多数几个人的打扮——绿军裤,白衬衫,有的还带着老式的军帽,像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样子。
    这里面最扎眼的是照片的最左边,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下身穿着浅色条纹西裤,上身是白衬衣加西装坎肩,高高举起的左手让人不得不注意衬衣袖口处闪闪发亮的袖扣。
    这人带着一副美式的蛤蟆遮阳镜,脸被遮住了大半,但看的出表情轻松。
    蒙伟把照片放大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看看台上。凑到康玉顺耳边小声说:“应该是一个人,看他两只耳朵,左耳廓凸出一小块,右耳廓凹进一小块。”康宝边说边用手指着照片,又抬眼看看台上,“和这位白教授一模一样。”
    “可以啊,儿子,好眼力,我看你有当刑警的潜力。”
    台上,白教授打开电脑,投影幕布上弹出讲座课件,“人性与神性”的题目下面,是白教授的名字——白凤德。
    2.
    “大家好,我是白凤德,今天受人大国学院的邀请,来给大家做一堂讲座,题目就是‘人性与神性’……”
    “有人说,人和神统一在‘灵性’这一点上;也有人说,‘人性复杂,反复无常;神性纯粹,非黑即白’……”
    台下,康宝刚游完泳,没吃午饭饿得心里发慌,也听不懂台上讲些啥,很快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睡梦中,康宝隐约发现身边的同学都变了样子,有的胳膊上长满了豹子一样的花纹,有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孔雀尾巴,还有的干脆颈子上换了个不知什么动物的脑袋,大家都安静地听着讲座。
    就在这时,台上的白教授突然定住了,他呆呆望着康宝,好像唯独他是个异类。
    阶梯教室里,所有“人”几乎同时顺着白教授的目光整齐划一地把头扭向惊魂未定的康宝,康宝看着满屋形态各异的眼睛,吓得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讲座后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找我交流。再次感谢大家!”讲台上,白凤德教授深鞠一躬,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康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又看看身边的爸爸。康玉顺已经从课桌后探出半个身子,摆出冲上讲台的架势,像是生怕白教授消失了似的。
    看康宝睡醒了,康玉顺冲儿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白教授身边。康宝不明就里,也只好跟上。他心里嘀咕着:一个讲哲学的教授,满脑子只想挣钱的老爸竟然这么重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康宝来到讲台边,就听白教授对康玉顺说道:“……您说的‘人性’和‘兽性’的问题,我也不是很明白,这个问题也不在咱们今天的讨论范围内。这样,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发邮件给我,刚才我已经把邮箱地址留给大家了……”白教授机械地打着官腔。
    “教授,我这有张照片,您看看!”康玉顺没等白教授说完就打断了他,顺势把手机递给教授。
    白凤德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把手机举到眼前。康宝注意到,当看到照片的一瞬间,白教授的脸微微抽搐了几下,似乎被照片激活了某段记忆,让他很是意外。
    “好吧,康先生,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白教授立马转变了态度。
    康玉顺接过白教授递还的手机,揣进裤兜里,冲康宝狡黠地一笑,又向教授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康宝,正在人大读书……”
    白教授冲康宝不失礼貌地笑笑,并没有要和他多做交流的意思。
    “爸,要谈事情就去学校的‘水穿石’吧,是个餐吧。”康宝提议到。
    康玉顺没说话,只是看看白教授,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白凤德点点头,把电脑揣进公文包里,跟着康宝一前一后走出了阶梯教室。
    康宝无意间瞥了一眼白教授的公文包,压花的“Ford”四个字母跳入眼帘。
    人民大学“水串石”里,康玉顺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康宝坐在爸爸身边,白凤德坐在了两人的对面。
    “白教授,您吃点什么?”康玉顺恭敬地双手把桌子上的菜单递给白凤德。
    白凤德挥挥手,说道:“康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既然我当年答应了老吴,我就一定说到做到。”
    白教授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想先知道您是怎么得到这张旧报纸的。”
    什么“旧报纸”,什么“老吴”,康宝听得云里雾里,纳闷儿地看着爸爸,也盼着他说点什么。
    3.
    “白教授,听老吴说,您大约二十年前回到美国以后,他就和您断了联系。所以,您可能不知道老吴的近况。我先和您说说这个事儿。”康玉顺说完,一转身冲身边的服务生吩咐道,“三杯咖啡。”
    还没等服务生追问,康宝就补充道:“三杯拿铁,谢谢!”
    康玉顺看着服务生走远了,才向前探了探身,“白教授,老吴这些年一直在缅甸,靠帮人赌石生活。”
    “赌石?”白凤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他可是要发大财了!”
    康玉顺也跟着笑起来,“当然我也是老吴赌石的受益者之一。”
    这一幕,看得康宝一头雾水,不知道爸爸和眼前的白教授平白无故地笑个什么劲儿,像是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
    “老吴一直很低调,”康玉顺接茬道,“有时候他还故意‘看走眼’,不敢太张扬。”
    “嗯,这是老吴的个性,低调、谨慎。”白教授喝了一口咖啡,聊起老朋友,似乎比刚才放松了很多,“这一晃的确有很多年没见他了,他现在还在缅甸?”
    “哎……”康玉顺叹了口气,“老吴过完春节人就没了,是被缅甸一伙儿反政府武装给害了,最后我通过关系把他的老婆孩子救出来,不过老吴没能活着出来……”
    康宝听到这儿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爸爸这两年在云南边境过得是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怕也是他这一身‘赌石’的本事惹的祸吧……”白教授自言自语道,眼神中却有无限的惋惜,“早些年就有人给他看过相,说他必将死于非命。”
    “是。”康玉顺默默地点点头,“年前,他帮另一伙武装的头目开出了一块罕见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只不过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不然是绝不会帮这个忙的。都知道这是惹祸上身的买卖啊!”
    “蒙先生,您说是您帮助老吴把夫人和孩子救出来的?”白教授打断了康玉顺的回忆。
    “对。老吴快五十岁才找了一个缅甸女人当媳妇,五十五岁才有了孩子,这张旧报纸也是老吴的媳妇转交给我的。我怕弄丢报纸,所以只拍了照片来。”
    白凤德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却飘出了窗外。回忆,勾起了他更多的回忆。
    校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的绿色,白凤德一直觉得,这些年看惯了纽约的春天,有些事情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
    可是直到飞机在北京国际机场降落的一瞬间,他才发觉一切并没有走远。此时此刻,他脑海中盘旋的是曾经在人大读书的女儿——白蕊的一颦一笑。
    不知不觉,她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4.
    “白教授?”
    康玉顺一声招呼,把白凤德拉回现实。他摘下眼镜,擦擦湿润的眼角,又问道:“那老吴的夫人除了交给您这张旧报纸以外,还和您交代了什么没有?”
    “听老吴的女人转述老吴的话,说是再想找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只能通过您——白教授。”
    白凤德暂时没理会康玉顺的话,自顾自缓缓回忆道:“文革前,我辗转香港到了美国,先是念书,后来做研究,这一待就是十多年,等我再回国的时候,已经是1980年了。”
    “我在网上查过您的资料,履历上写的您是研究心理学出身。”康玉顺边插话边从手包里掏出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文字。
    “不好意思啊,白教授,老吴的媳妇当时只告诉了我您的名字,我只好到图书馆和网上去查。”康玉顺突然觉得有些失礼,又尴尬地把纸塞回到包里,“我也是上网搜索之后,才知道您要在这里办讲座的。”
    白凤德挥手笑笑说:“不碍事,不碍事!你能这么快找到我,也是缘分,说来我也刚刚回国一个星期。”
    “不过,您在美国做的是心理学的研究,是怎么发现老吴擅长‘赌石’的?”康玉顺话说一半,他知道自己的问题白凤德心知肚明。
    “这个说来话长了。”白凤德顿了顿,“不过事情过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白教授向前探了探身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心理学是个冷门的科学,即便到现在也是。当年,我在纽约大学做研究,经费一直是个问题,所以我经常向一些NGO组织提交一些项目申请。”
    看康玉顺眉头紧锁,白凤德便问道:“NGO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康玉顺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又向儿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反政府……哦不,非政府组织?”康宝也拿不准,只好硬着头皮瞎猜。
    白教授笑着点点头,肯定了康宝的翻译,“非政府组织,非盈利组织,反正国内怎么叫的都有,这类组织在美国是非常庞大的一个群体。”
    看康玉顺和康宝认真地点点头,白凤德继续回忆道:“有一年,美国最大的非盈利组织——Ford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联系我,说想资助我一项研究,约我见面。
    “能得到Ford基金会的项目资助对我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我马上问了见面的时间和Ford基金会在纽约的办公地点。”
    “可是Ford基金会的人说因为这个研究项目高度敏感,所以见面地点最好是我在学校的办公室。”白教授双手一摊,“我当时脑子里有两个疑问:一是,我研究的是心理学,能有什么高度敏感的研究项目让我参与;二是,作为出资方,主动登门拜访商谈项目资助,的确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那他们究竟是什么项目找您呢?”康玉顺顺着白教授的思绪纳闷地问。
    “康先生,您先别急,我先问您,您知道我和老吴真正的关系应该怎么定义吗?”白凤德微笑着看看康玉顺又看看康宝。
    两人齐刷刷地摇摇头。康宝心想:这关子卖的,我哪儿知道……
    “某种意义上说,老吴是我的一个研究对象。”
    “研究对象?”康宝和康玉顺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研究对象。”
    5.
    “说来,康先生您知道老吴擅长赌石,可您知道这里面的底细吗?”这下换做白凤德向康玉顺发问了。
    “白教授,您别客气,喊我玉顺就行。”康玉顺听得太入迷,才刚想起谦虚几句,“您说的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以前和老吴喝酒,听他说过什么‘人性’和‘兽性’的,我猜应该和这个有关系,所以刚才在阶梯教室里也是这么问您的。”
    “我名义上是研究心理学的,但这么多年我真正的研究方向和心理学关系其实不大,或者说我曾尝试用心理学的框架去研究,但到最后发现意义不大。您刚才提到的‘人性’和‘兽性’的问题,就是对我所做研究的一种委婉的表述方式……”
    “教授,您能不能说得通俗一点?”康玉顺尴尬地打断了白凤德的话,脸也憋得通红。
    “哈哈,好的。”白凤德向身后的椅背靠了靠,“没关系,我说得简单一点……”
    “嗯……简单一点怎么说呢……”白凤德考虑了半分钟,接茬道,“也就是说,世界上原本是没有人的,只有细胞,然后经过亿万年,细胞才逐步进化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包括人。”
    白凤德看康玉顺和康宝点了点头,才接着讲道:“那在这个过程中,你说人的遗传基因是不是有可能和非人类的某种其他动物有相似的地方?反正他们都是由最初相同的单细胞进化而成的。”
    康宝看看康玉顺,答道:“对。”
    康玉顺也跟着附和道:“对对,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好,顺着这个思路,我现在告诉你们我研究多年的另一个结论:不同的人他身上体现的动物性是不同的,也许你体现的是老虎,我体现的是狼,小伙子体现的是狮子。”白教授指指康宝。
    “明白……那您说老吴是您的研究对象,是不是说他身上的动物性体现的比较明显?而且这种动物对翡翠比较敏感?”康玉顺若有所悟。
    “比你想的还要玄妙。”白凤德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老吴他能观察到每一个人身上所体现的是哪种动物属性。”
    “啊?”康玉顺和康宝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白教授。
    “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就是人身上所体现出的兽性,有时是我们人类根本没见过的动物,毕竟我们对自然的了解太少了。
    “这些未知的动物,有些仍旧存活在世界上,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他们可能分布在深海中,可能生存在热带雨林中,也可能只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才能发现……
    “还有些未知的生物,根本就是已经灭绝的物种。而老吴就有能力分辨出所有这些动物。”
    白教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意味深长地说:“我猜老吴自己是不会分辨翡翠原石的,他一定是找到了一个带有原始兽性的人,而就像您刚才说的,这种兽性的特点就是对翡翠分布的极度敏感性。”
    “老吴的媳妇!”康玉顺惊呼道,吓了康宝一跳。
    6.
    “爸,你是说老吴的媳妇就是那个对翡翠敏感的人?”康宝连忙问道。
    康玉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想起来,老吴帮人赌石的时候,媳妇是一定要在身边的,有时他还和媳妇开玩笑似的争论两句,现在想起来,那可能就是两个人的暗号吧。”
    康宝看康玉顺失落的样子,便追问道:“那您把老吴媳妇请回来不就行了?”
    “人早走了。”康玉顺摇摇头,“把报纸转交给我后,她人就消失了,有人说她已经离开了缅甸,还有人说她就躲在中缅边境,反正就带着孩子这么人间蒸发了……”
    “是她的天赋害了老吴。”白教授叹了口气,“也许她再也不想帮人赌石了。”
    康玉顺沉默地点点头,眼神中又恢复了期许,“白教授,这不还有您嘛,找到了您,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您刚才提到Ford基金会,我猜他们让您做的项目就是寻找老吴这样的人吧。”康宝没忘刚才的话茬,“您不是说老吴是您的研究对象吗?”
    “小伙子脑子很清楚,后生可畏啊。” 白凤德笑笑,抿了一口咖啡,又一次岔开了话题,“要说老吴这样的人,我平生只见过两个。现在老吴死了,而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另一个人的。”
    “您是说Ford这个项目历经几十年,到现在还没结束?”康玉顺一心想找到第二个老吴,而康宝总觉得这个美国的Ford基金会才是问题的焦点。
    老吴的意外死亡,老吴媳妇的失踪,白教授的回归,老爸手里的旧报纸,Ford基金会的研究课题,这纵横交错的线索现如今都汇聚在这张咖啡桌上,这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吗……康宝仔细思索着,却毫无头绪。
    “另一个人?”康玉顺还没等白凤德回答康宝的提问,就连忙插话道,“另一个人在哪儿,白教授您说怎么才能找到他?”
    “Ford基金会今年暑假的时候,要资助一支到甘肃省定西地区何山县支教的学生队伍,之所以选在这个县,是因为当年我就是在那里碰到了和老吴具有一样天赋的人,但他究竟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都要借着这次支教慢慢从头查起了……”
    “我能参加这次支教吗?”康宝突然问道,他的好奇心被刚才这一连串诡异的事实极大地激发出来。
    白凤德看看康玉顺,又看看康宝,眼见康玉顺没有反对,便说道:“当然可以!这算帮我一个忙,也算是帮你们自己一个忙!”
    “白教授,那您能告诉我,这两个人您是怎么发现的吗?”康宝心里想,既然要亲自帮爸爸找到这“第二个老吴”,就需要尽可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此时,康玉顺心下还在犹豫,他并没有打定主意让儿子去帮他寻人,但他也想得到更多的线索,于是便忍住没发表意见,只是安静地听着。
    7.
    “这个说来话可就长了……”白凤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叹了一口气,不断拿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似乎不大愿意回忆过去。不过顿了一顿,他还是缓缓述说道:
    “当年,Ford基金会找到我,首先让我签署了一份保密协议,当时我就觉得这可能的确是一个高度敏感的课题,也许是涉及某类特殊人群的心理评估。是越南战争的战犯?是白宫里的人?是FBI手里的间谍?这都是有可能的。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我决定还是签署下来。
    “你们知道,有色人种在美国想要做成什么事情,是一定要付出比白人更多的努力的。能和Ford基金会这种级别的机构合作,是很多人的梦想。现在他们就这么找上门,我怎么可能拒绝掉!”
    康玉顺仔细观察着白凤德,从他微微充血的眼睛和略带沙哑的嗓音判断,马上要开启的这段回忆,似乎触碰到了白凤德某些不愿回想的往事。一项研究课题历经几十年仍旧在进行,这里面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康玉顺自顾自想着,直到白凤德的讲述又把他拉回到现实。
    “当签署了保密协议后,我得到了一份资料,资料里简单回顾了全世界各地对‘人性’中究竟包含多少‘兽性’这一课题的研究进度描述,让我很吃惊的有两点:一是全世界类似课题的研究有八成以上都是由Ford基金会资助的;二是Ford基金会已经研究这个课题超过百年时间。”
    “整整一百年?”康宝惊呼道,“美国Ford家族我们上历史课的时候接触过,他的兴盛也不过只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吧?”
    “没错。”白凤德点点头,“所以说,这项研究几乎是和Ford家族的兴盛捆绑在一起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康玉顺若有所思道,“有没有可能……”
    “什么?”康宝转向爸爸,问道。
    “没事,听白教授继续讲吧。白教授……”康玉顺双手一摊,做了个请白凤德继续讲下去的手势。
    “后来,Ford基金会的人告诉了我他们找到我的原因。”白凤德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剪报,其中一段用红笔做了标注:
    ……我在中国上海读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叫吴贵友,他有一项特殊的“技能”,便是用一种我们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动物来形容身边的同学。那时候,他叫我“老鹰”,他说鹰击长空,我总有一天会走出去……
    “爸,吴贵友就是你说的‘老吴’吧?”康宝恍然大悟。他心里想着,这个Ford基金会凭这么一小段文字,就能找到白凤德参与研究,可见能量之大!
    康玉顺点点头。白凤德也对康宝的问题表示肯定,“没错,吴贵友就是你父亲所说的老吴,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老吴上过大学?”康玉顺突然反应过来,一脸不可置信,“认识他这么长时间,除了一手赌石的绝技,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
    8.
    “我和你说了,老吴为人谨慎、低调。”白凤德笑笑,“您对他有这样的印象,我一点也不意外。”
    康玉顺沉默了,他自认为十分了解的“老吴”当下在他脑袋中的印象从清晰变得模糊,“看来我对他还真是不了解。”康玉顺很不自然地耸耸肩。
    “刚才您看到的这段文字,是我当年在纽约大学华人社团的刊物上发表的。”白凤德继续解释道,“这只是一篇描述我在国内生活的随笔,只有中文版,没做英文翻译。可就在这本内部刊物印刷成册之后的第二周,Ford基金会的人就找上了我,可见……”
    “可见Ford基金会触角之广。”康玉顺插话道。
    “还有他们对这个课题的兴趣之大!”白凤德进而补充道。
    “那接下来呢?”康宝迫不及待地问,“然后您是如何做研究的?”
    白教授双手交叉抱拳支住下巴,“一开始,我只感觉这个课题很,很,怎么说呢……”
    “不靠谱?”
    “对,北京话就叫做不靠谱。不过我刚才说了,能和Ford基金会这样级别的机构合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我还是答应下来。并且提出了我的研究计划——用“心理成像异化”的理论去解释这一类问题。不过Ford那边似乎对我怎么研究并不感兴趣,他们迫切想要见到我文章里提到的吴贵友这个人。”
    康玉顺听不懂这些学术名词,他感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位白教授是怎么研究老吴的,又研究出一些什么门道。
    “白教授,那您上一次长时间驻扎在国内,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吧?”康宝顺着白凤德叙述的思路在捋时间线索。
    “没错,上次我回来具体时间是1980年。”白凤德继续回忆道,“其实那次回来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带老吴去美国参加研究。”
    听到这,康玉顺微微皱了皱眉,白凤德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当然,这些我都是提前和老吴说清楚的。那时候,他在国内发生了一些事情,也想换个环境,就一口答应下来。”
    白凤德顿了顿,“虽说任何研究都有风险,但既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也可以说是个共赢的局面吧。”
    “不过……”康玉顺迟疑了一下,“根据我从网上查到的资料,您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还停留在国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按说您应该早就把老吴带出国了。而且据我所知,老吴这辈子也从来没去过美国。”
    “您说的很对。”白凤德没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我一回国,事情就出了岔子。”
    “岔子?什么岔子?”康宝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就真的是另外一段往事了。”白凤德沉默了几秒钟,取下眼镜用桌上的纸巾擦拭了一下,又重新戴好,“不过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可保密的,而且真正保密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就把我知道的说给二位也无妨。”
    康玉顺和康宝眼巴巴看着白凤德,不知道整件事情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我说一个人,你们看听说过没有。”白教授问道,“彭加木。”
    9.
    “知道知道,这个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听说过。就是失踪在……在……沙漠里的科学家。”
    “爸,是罗布泊无人区。”康宝给康玉顺纠正道,“新疆罗布泊科考队队长彭加木,在独自外出找水的过程中失踪。国家先后多次派军队进行地毯式搜索,到目前仍旧一无所获。”康宝心里偷笑,学校图书馆他看得最多的就是那本《中国十大未解之谜》,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小伙子知识挺渊博!”白教授称赞康宝,“刚才你们给我看得那张照片,就是我1980年参加罗布泊科考队出发前的留影……”
    “您是说当年您也参加了罗布泊科考队?”白凤德的话让康宝如获至宝,“您就是那十名队员中的一个?”
    “准确的说应该是十一个人,我就是那第十一人。” 白教授示意康玉顺把手机给他,他调出照片又看了一会儿,回忆道,“这张照片当年是《北京晚报》首先刊载出来的,等到《人民日报》再发布消息的时候,就把我从照片上抹去了,毕竟我拿的是美国护照,你们知道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又或者……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康玉顺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这么珍贵的照片,所以您就用它来当做和老吴约定的信物。”
    白凤德点点头,没说话。
    康宝兴奋地瞅瞅爸爸,忍不住打探起来,“白教授,我看过好多关于这次科考的资料。我想问您……”康宝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向当事人求证那些网上道听途说的消息,似乎有点滑稽。
    “你想问我‘双鱼玉佩’什么的,是不是真的?”白教授一眼看透了康宝的小心思。
    “嗯嗯。”康宝使劲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儿子,什么鱼啊,玉佩的,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康玉顺不明就里,生怕儿子模糊了这次谈话的主题。
    康宝看看白凤德,从眼神中征询着意见。白凤德笑笑,示意康宝讲一讲他所知道的罗布泊科考。
    “爸,从哪儿和您说起呢。”康宝于是来了精神,“白教授刚才说他1980年回国,也就是说,他一回国就参加了彭加木带队的第三次罗布泊科考。”
    “嗯。”康玉顺应了一声,“这个教授刚才说过了。”
    “您知道这次科考对外公布的任务是什么吗?”康宝继续问道。
    “我记得当时报纸上写的是寻找一种跟原子弹有关的水,叫什么来着?”康玉顺努力回忆着。
    “重水。”白凤德替他答道。
    康玉顺一拍脑门,“对对对,重水,重水。”
    “那您知道领队彭加木是研究什么的吗?”康宝紧追不舍。
    康玉顺摇摇头,“哎呀,我说儿子,你快点讲,不要浪费白教授的时间。”
    白凤德笑着摆摆手,继续饶有兴致地听着康宝从第三人的角度描述着这次科考。
    “彭加木是生物学专家!爸,您想,找重水是地质学家的事儿,为什么派一个生物学家做领队,更别提其他队员的研究领域多半也和地质学不沾边。”康宝搭了一眼白凤德,“就比如白教授,他是研究心理学的,怎么也被派去找重水。”
    康玉顺一时语塞,想不出个究竟。
    “原因就是,这次任务根本不是找‘重水’,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10.
    “目的就是……”康宝说到兴奋处,手不自觉地往裤兜里摸烟,突然想起爸爸还在身边,赶紧把烟又塞了回去,“其实网上推测的科考目的有很多种,其中最流行的说法与‘双鱼玉佩’和‘镜像人’有关。”
    康玉顺“噗”一声乐出声来,“这又是啥,什么‘镜像人’。儿子,你是不是整天上网上太多了?”
    “您别打岔,听我说完。”康宝打断了爸爸,“这‘双鱼玉佩’和‘镜像人’长话短说就是,就是……”
    康宝努力组织着语言,“有人说吧,罗布泊无人区这地方,是平行宇宙的交汇点。也有人说,这地方出现了一台能够复制生物的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机器,这机器能把人一个变俩,就是出现了所谓的‘镜像人’。”
    “啊?”康玉顺不甚丰富的知识体系一下午时间被冲击了好多次,“那这个机器就是一块‘双鱼玉佩’?这东西我在藏家家里见过啊,老物件儿,墓里倒腾出来的。”
    “不是不是,网上好像没有对这个机器样子的确切描述。之所以叫它‘双鱼玉佩’,是因为科研人员曾经用它现场克隆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鱼,把其中一条鱼搞死以后,另一条七个小时后也死了,就说明这个镜像鱼和原来的鱼原本存在于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维度里,而且有七个小时时差。”
    “你的意思是,这次科考的目的是寻找‘双鱼玉佩’或是‘镜像人’?”康玉顺似懂非懂地问道。
    康宝并没直接回答康玉顺的问题,“据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新疆出现了大量的镜像人,连谁是本体,谁是复制品也搞不清楚,所以只好借原子弹爆破试验的方式,把大批镜像人消灭了。”
    “哦,是这么个意思……”康玉顺认真体味着儿子讲的这个故事,“不对呀,儿子。这都是网上瞎说的吧!当年参加过科考的白教授就坐在这儿呢,你还在这儿叭叭说了这么些。”
    “我这不就是让您了解了解网上是怎么说的嘛,还有人把这个写成书了呢。”康宝话锋一转,“可是万万没想到,今天能有机会和当年亲身参与科考的白教授见面!”
    “哈哈哈。”白凤德大笑着说,“事实可比故事还要精彩,不过我也只知道一小部分。咱们就从我上次回国讲起……”
    “好。”康玉顺和康宝异口同声。
    “1980年春节刚过,我就急着从美国回来了。记得当时还没有从美国直飞国内的航班,所以我和女儿是辗转日本、香港才回到上海。”白凤德陷入了回忆。
    “刚到上海的第一天,我还没来得及联系老吴,就有自称是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人登门拜访。”白凤德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轻点着自己的胸膛说,“我是研究心理学的,即使后来的研究方向偏离了,但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心理学博士。所以,我对于生化所来人拜访十分纳闷,就提出在酒店的大堂见面。而对方带队的,不是别人,就是彭加木教授本人,他曾经在上海生化所工作过。”
    听到这,康宝微微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白教授竟然和书里的彭加木有这么深的渊源,不由得又向前探了探身子。
    “彭教授见到我后,当即就向我发出了邀请,要我参加当年5月份开始的罗布泊科考。说实在话,我当时是懵的。出国前我一直生活在上海,又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对于新疆,对于罗布泊,我的印象只有楼兰美女的故事,再无其他。”
    “那您没问他一下,为什么邀请您去参与科考?”康玉顺好奇地问。
    “当然问了,当时彭加木教授的回答让我很震惊。他说这次科考和我即将开始的研究是相互促进的关系。”
    11.
    “即将开始的研究指的是?”康宝也很纳闷,“指的是Ford基金会委托您开展的项目?”
    “对,没错!”白凤德声音洪亮,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我当时的反应和你现在是一样的。但是彭加木教授没有回答我他是怎么得知Ford基金会项目的,只说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其它不能透露太多。”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向Ford基金会通报这次科考。”白凤德扶了扶眼镜,“最后,我还是决定等等再说。我向Ford方面申请了延长带老吴回美国的时间,只是说老吴在国内有一些私人的事情没有处理完,Ford到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并且一直资助我在国内的开销。”
    “那‘双鱼玉佩’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呢?”康宝想略过这些细枝末节,便直接问道。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猜测说,‘双鱼玉佩’只是这次科考行动的代号,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曾经无意间看到一份标明了密级的文件,题目中的确有‘双鱼玉佩’四个字,不过其它关于这件事的传闻,我只能说不可信。”
    “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康玉顺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和上海生化所的人见过面后,我就约了老吴。”白凤德没理会康玉顺的提问,继续回忆道,“老吴和我同岁,他没有我这么好运气,文革中吃了很多苦。1980年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工厂上班,而且还是孤身一人。”
    康玉顺点点头。
    “我和老吴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所以什么事也都不瞒他。我跟他说了Ford基金会对他天赋的兴趣,还提到了彭加木教授邀我参加罗布泊科考的事情。什么时候启程赴美,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要紧,所以我就在上海安顿下来,零零散散地为科考做些准备。”
    “这期间,您和彭加木教授还有联系吗?”康宝兴趣全在罗布泊科考和至今失踪的彭加木身上。
    “有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第二次见到彭加木教授的时候。”白凤德端起咖啡杯,杯子已经见底了,康玉顺马上叫服务生重新添了一杯。
    “彭加木教授第二次来酒店找我的时候,给我送了一些罗布泊的资料。那次,刚好老吴也在我的房间,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就把彭教授引到酒店大堂。等我再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发现老吴特别紧张。”
    “特别紧张?”康玉顺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特别紧张。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到先反问起我来。”
    “问您什么?”康宝紧追不舍。
    “他问我相不相信他看到的东西。我只好老实回答他,没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事物,我还抱有不少疑问。”
    “是不是他在您的房间看到了什么?”
    “不是我的房间,是彭加木教授,他说,他看到彭加木教授的骨子里是一种怪兽……”
    “啊!”还没等白教授说完,康玉顺和康宝父子俩就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怪,怪兽?”听到这两个字,康宝说话都结巴了,“那,那到底是什么怪兽啊?”
    “是这样,老吴因为偶尔会从人的身上观察到他不熟悉的动物,而一个人的性格特质又和他的动物性紧密相连,所以,他会找许多野生动物的专业书籍来学习,这其中也包括一些古书。老吴从彭加木教授身上观察到的这种奇怪动物,就是《山海经》里提到的一种怪兽。而这种怪兽在书里被描述为‘泑水’的镇水神兽。你们知道这古代的‘泑水’又是哪里吗?”
    康玉顺和康宝对望了一眼,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12.
    “‘泑水’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罗布泊!”白凤德长出一口气,似乎这个秘密在他心底隐藏了太久的时间,“历史上,罗布泊这地方是个水草丰茂的地区,还是古代丝绸之路中段的一部分,而‘泑水’就是流经此地最长最宽,水量也最大的一条河。”
    怪不得彭加木教授拼死也要多次进入罗布泊,只是不知道他与罗布泊的这种神秘渊源,他本人知道吗?康宝胡思乱想着。
    “接下来参加科考的事,我当时记录了详细的笔记”,白凤德边说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这是我私人的东西,也谈不上保密,如果你们有兴趣,就看看吧。”
    康宝接过略显破旧的笔记本,随意翻看了几页……
    1980年4月12日,多云转晴。
    今天中科院上海生化所的小刘同志到酒店告诉我,现在基本确定5月1日出发到新疆乌鲁木齐,为罗布泊科考做最后的准备。
    我读了小刘送来的最新资料,是一些国外专家研究罗布泊文章的译稿,不过他们可能忘记了,我这十几年一直工作生活在美国,完全可以直接阅读英文原版。
    在看资料的时候,我的脑子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吴贵友给我的忠告,总觉得他对‘泑水’守护神兽的描述太过恐怖和离奇。
    按照他的“观察”,这怪兽是一种长着六眼四翅蚕身的动物,六只眼睛全部长在腹部,无口,却能说人言。
    对于我这位老同学能以动物描述身边人的“技能”,我一直心存疑惑,有时甚至怀疑他故意装神弄鬼。下一步,我打算用“心理成像异化”的理论框架对吴贵友的这种“特殊技能”进行研究。
    但是让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Ford基金会对这个课题如此感兴趣,甚至不惜花费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来研究它。
    上一次见到贵友的时候,我曾经问他如何观察到人身上的动物性。他的回答也令人匪夷所思。据他说,有的人动物性强,这种就比较好观察,而有的则恰恰相反。
    就比如彭加木教授,他身上这种镇水神兽的基因就过于强大——我们姑且使用“基因”这个词吧。以至于贵友看到教授本人的时候,同样也看到了这只蚕形怪兽,在他眼中,似乎这两种影像是交替存在的,让他不敢直视。
    再比如我身上鹰的影子,应该没有彭教授这样明显。老吴记得是上大学期间,一次我在课堂上瞌睡的时候他观察到的。那次他坐在我的后座,当他眯起眼睛的时候,就见到一只巨大的鹰趴在他前面的课桌上。这难道是因为人在熟睡的时候意识最薄弱?
    想想这也是蛮滑稽的一幕!
    至于为何老吴对于彭教授是镇水神兽的“化身”有所顾虑,起因还是《山海经》中对于这只怪兽习性的描述。
    据说,怪兽性情乖张,常常做出为保护“泑水”,与人同归于尽的事情,不过书中也说了,每隔三年,就会有新的神兽降生。
    实在是记不得这神兽叫什么名字了。老吴上次曾经告知,不过因为太过生僻,忘记了。明天见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这一个多月来,Ford基金会方面并没有催促。不过我还是打算从明天起,和老吴认真聊一聊他的“特殊技能”,为科考后正式开始的研究做些准备。
    为什么罗布泊科考队要邀请我加入呢?这和我即将开始的对老吴的研究又有什么关系呢?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人给我一个稍微清晰一点的解释。
    科考队正式出发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慢慢来吧。女儿的学校还没有着落,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科考前的第一大任务,这件事得抓紧。
    13.
    1980年4月16日,晴。
    女儿上学的事情今天终于有了进展,看来求助上海生化所是个正确的选择。蕊蕊被安排进人大附中学习,估计她下个学期就能作为大一新生进入人民大学了。虽然也是黑头发黄皮肤的孩子,但最终是以外国专家在华子女的名义由人民大学特别招录。这算是对我被要求参加野外科考的补偿吧。
    前日老吴来,我才搞清楚彭加木教授身负的怪兽叫作“滬鱬”。听老吴介绍,这种异兽,除了《山海经》有所记载外,《水经注》也有描述。在《水经注》里,“滬鱬”被称作恶鬼,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甘愿为“泑泽”(也就是“泑水”)而与人同归于尽的缘故。
    今天还有一件事情值得记录一下,刚才翻看前几天小刘送来的资料,其中一页纸上印有某个文件的首页字迹,估计是把用过后应该销毁的纸张当做新纸重复使用了。文件的题目中出现了“双鱼玉佩”几个字,虽然模糊,但大致上可以分辨。
    这份文件应该是罗布泊科考的一份初步时间安排。如果真像彭加木教授所说,这次科考的首要目的是穿越罗布泊,掌握第一手资料,那为何会出现“双鱼玉佩”这样明显有某种暗示性的诡异称呼?不得而知。
    另,对于老吴的结构化访谈从前天已经开始了。详细的访谈录音还未整理,这里只记录我比较感兴趣的几个细节:
    据老吴说,他从小就能够分辨周围人身上的动物性,而并不是在某次严重的精神刺激后,才“拥有”了这种能力。比如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老师在他看来是一只擅长织网的蜘蛛;很有组织能力的班长在他眼中是一只百兽之王——老虎。
    这更加重了我的怀疑——我猜他是把这些身边人的性格特征与某种动物的特质相联结,进而在脑中成像出一幅根本不存在的图像。这本质上是一种幻视,或者干脆说是精神疾病的一种体现。
    但如果是这样,又有两件事情解释不通。第一,为什么有些人老吴在见第一次的时候就能感知到其对应的动物性;第二,为什么有的动物老吴“看”到了,却不知道是什么,只能通过后期翻找资料来确定他看到的动物种类——对于这两点,老吴第一次见彭加木教授就是很好的例子。
    关于家族遗传精神性疾病的猜测也没有得到有力的支撑,据老吴讲,家中已知的亲属中,没人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但是起码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倾向于继续用“心理成像异化”的理论来解释这一现象。下一步,从罗布泊回来后,我计划设计一系列的实验来验证设想。
    但是为什么Ford基金会会花费如此大的精力来做这项研究呢,这始终是一个让人困惑的大问题。特别是,至今为止我也没看到任何有关的研究成果发表。要知道,这样一项研究一旦实现突破,必将改写很多科研领域的历史。
    14.
    1980年5月30日,阴。
    今天科考队开始第二次穿越罗布泊的尝试。
    上一次穿越尝试在电台丢失,和外界完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彭教授最终决定中途改道,放弃穿越。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回到“720”后,听战士们讲:去年,一名姓李的炊事班长出去打柴,至今下落不明。部队为此开展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索,但仍旧一无所获。
    这件事乍听之下感觉十分普通,但是细细想来让人毛骨悚然。一则,罗布泊之所以被称为“无人区”,表明了普通物种在这里极难生存,所以应该排除遭到已知的大型动物攻击的可能性,而且驻扎在这里的同志也的确没有见过任何具有攻击性的物种。二则,既然只是寻找生火做饭的木柴,必然不会走得很远,不然根本无法一个人完成运输,所以也排除了迷路的可能性。三则,这名炊事班长逃跑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听战士们讲,这名老兵临近复原,而且凭借单人的力量是永远无法走出这片荒漠的。
    那么,人究竟去哪里了呢?被这片沙漠吞噬了吗?
    这一次尝试穿越罗布泊,我内心一度十分挣扎。要不是上次我和彭教授一组探索盐壳边缘时候聊起的那些话题,我估计这一次我会直接拒绝再进入罗布泊。
    为什么在和彭教授谈到“双鱼玉佩”四个字的时候,他这么避讳?为什么彭教授对于Ford基金会资助的项目这么熟悉?他所说的这次无人区科考与Ford基金会资助项目的紧密关系到底是什么?这是我脑子中始终绕不开的几个问题。
    另外,我隐隐地感觉到彭教授,或者说彭教授背后的人,并不十分清楚我本人实际上也是刚刚接触Ford的项目。他们可能错误地认为我掌握了他们所需的大量第一手资料。而在对罗布泊无人区的探索过程中,彭教授似乎在等待一场大发现,也许他们认为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派上用场。
    这一次出发,人员少了几个,只有我、彭教授、汪、陈、王、包、萧七个人一起,其他人要从罗布泊的边上绕过去,最后在约定的位置会和。这样安排也是有原因的,在这茫茫的沙漠中,有一个十分诡异的传说:
    当年,作为古代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这里是东西方商人往来的重要通道。能通商,并不是说这里如同平原一样一马平川。即便是行走在当时的罗布泊(那时候叫作“泑水”或“泑泽”),危险也是无处不在的。而数字“7”被认为是罗布泊这片土地最吉祥的数字。比如,那时候一个商人会领着六头骆驼进入“泑泽”——在荒漠中,骆驼和人享有同等的地位,计数时必须将骆驼计算在内。
    希望七个人的队伍真的给我们带来好运气。关于邀请我来参加科考究竟是是出于什么考虑,在这次行程中我一定找机会问个明白。
    时间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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