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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中国妖怪档案》——1000余种古妖资料详考[第1页]

作者:虫离先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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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系列分为:山精、水怪、巨兽、动物、植物、人形、器物、邪灵、精灵、死灵、怪物、神兽部分,考察从先秦到清末神话、传说、志怪、笔记以及民间歌谣等,搜集整理一千余种中国妖怪的发源、流变、民间俗信以及社会影响,间或推测其妖影下的现实真相。
    妖怪,是这个世界曾经做过怪异之梦的痕迹。
    中华先民的瑰奇之梦,流响千古,“茫茫遐迩,眇眇流文,百家迂阔,各尚斯异”,至今已零落漫漶,遽难辨读。
    希望可以该系列略尽微薄,燃犀照水,尽力恢复古老梦境的旧观,以飨读者。
    卷一.山精

    世人于“山”的最初印象,总是富饶而神秘的,山中物产殷阜,尽可取用,但也正因地势复杂,物种多样,山行者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旧时樵子药农、游人隐士一入深山幽谷,往往就此消失,再也不能出来。古谚有云:“太白山下,白骨狼藉”,实际上许多入山失踪者最终尸骨无存,慢说“狼藉”,连一片骨殖也找不到。

    山林有如无尽的深渊,悄然地吞噬着涉足之人,于是世人揣测,山中隐藏着名为“妖魅”的邪恶力量。加上山客的描述,术士的奇谈,山中一切异声异影——无风摧折的大木,无端崩落的巨石,无故惊怖发狂、投崖而死的游伴,仿佛都蒙上了妖魅的影子,似乎高岩绝峰之间,确然有着野狐拜月,山魈吟风,青崖之上,毛色雪白的九尾狐回眸瞥视,碧瞳凝光;谷壑丛莽,斑斓绝艳的人首蛇仰身而起,喷吐妖毒。山风落木,魑魅横行,种种木石之怪、川泽之精,幻化谲诡者不知凡几。这些邪异之物,大多隐于幽僻,不可窥测,惟有少数出没频繁、或与人类有所交涉者,才得以见之说部,形诸图籍。
    一.山魈

    从幽昧未明的遥远世代起,一种介乎兽类与妖怪的诡奇影子始终在江淮以南的大谷深山游荡。文明肇始阶段,筚路蓝缕的先民启山伐林之际,每每目睹这种与人类长相酷似的畸形之物而惊骇无已,因将其奉作山川之神虔诚塞祷。夏商周三代,祭祀这种怪物上升为朝廷盛事,巫觋吟诵的晦涩咒语,在王都宫廷熊熊燃烧的祭坛火焰照耀下响彻千年。

    先民所祭祠之物的实质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仍无法认清。可以确定,这是一种极其古老,与人类世界的牵扯错综复杂,异称极多的怪物。综览各时代、各地区的见闻记录,关于此物已知的名称就有:“山魈”,“山臊”、“山鬼”、“山都”、“山魅”、“枭阳”、“赣巨人”、“夔”、“山骆”、“晖”等等,不论作何称呼,几乎所有记载都提到了它那不协调的扭曲形体:

    “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山精之形,如小儿而独足,足向后,喜犯人。”

    “山魈者,岭南所在有之。独足反踵,手足皆三指。”

    自然界生物的肢体,大都是偶数,譬如四肢的人兽,六足的虫,十足的蟹。山魈却是“三肢”,只有一条腿和两条上肢,它的独腿居中生长,粗壮有力,配合长长的手臂,可在复杂的地形上迅速纵跃奔驰。它的脚生长方向与人类相反,脚跟在前,脚掌脚趾朝后,即是古籍所谓“反踵”,怪诞无伦。此外,山魈身型矮小,接近猴子,五官像人,智力较高,能说出模糊不清的语言与人类交流。

    幽山绝岭深处,听到风中传来似人非人的交谈声和叹息声,无疑令人毛骨悚然,当先民确认了声音来源不是人类,而是形象怪异的山魈时,自然而然认定所见之物即是山神。远古时代,“神”和“鬼”的概念混沌不分,山魈因此被当作图腾般的山林符号崇拜了上千年之久。但随着人类的自然观逐渐成熟,意识到这些怪异之物并非神灵,同时天神、宗祖神等更虚无抽象的神祇崛起,包括山魈在内的一大批精灵和怪物最终化神为妖,被排除出神灵之列,先民不再对退下神坛的山魈敬而远之。与此同时,山林开发规模不断扩大,人类日益频繁地侵入山魈的领地,接触记录急剧增加,山魈对人类生活的影响,甚至达到了与狐妖相提并论的程度,民间因而出现了“江北多狐媚,江南多山魈”的说法。

    但山魈秉性不恶,绝非动辄祟人害人的狐妖可比,山魈的袭扰,多是无关紧要的小偷小摸,以及被人类触怒后的报复。

    山魈食性颇杂,尤喜捕食山涧的虾蟹,通过观察人类用火,它们学会了简单的烹饪。从前进山采伐的樵子木工夜宿山中,中宵醒来,常见大群裸身披发的人形之物,拖儿带女,围拢篝火,拿着人类的盐巴,窃窃低语着炙烤虾蟹。虽然山魈专志美食,通常没兴趣理会、更毫无理由袭击睡在一旁的人类,人类却不能不视此异类为危险,悄悄喊醒同伴,群起突击,山魈受惊而散,留下满地的小山魈尖叫嚎啕,未几卷土重来,藏身夜幕之中飞石打人,趁人类走避退却,抢回幼崽,大举而去。这样短兵相接驱逐山魈,风险不小,终非善策。后来行旅发现,入睡之前,把竹子投入火中烧得爆裂炸响,可令山魈惊惮不敢近前,山行之人从此多带竹筒以驱鬼怪,这就是“爆竹”的滥觞。

    使用爆竹,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山魈精通伪装之术,幻化无方,隐于幽昧之间,人类睁眼难见,捉无可捉,打无可打,只有用爆竹驱赶。刘宋元嘉初年,浙江富阳就出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山民每天在溪涧安插蟹断捕蟹,清晨时分收取一次,往往所获良多。一日拂晓,他像往常一样去收蟹,却见蟹断毁裂,里面一只蟹都没能拦到,只有一根烂木头靠在竹栅边上,被水流冲地笃笃作响。瞧那蟹断,似乎是被暴力拆毁的,山民恼丧气恨,不知是哪个混蛋闲极无聊,如此恶作剧?他忿忿地将木头远远扔到岸上,花了半天时间修好蟹断,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安置。然而第二天去看时,蟹断又被破坏了,更古怪的是,那根烂木头竟莫名其妙地又出现在其中。山民大怒:“好啊,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来了。”心中把平日跟自己有隙的相识反复思量了一回,似乎觉得谁也不像,没奈何,只得补好缺口,重新安放。

    第三天,如出一辙的,蟹断再度被毁,里面还是那根烂木头。山民拾起木头左看右看,隐隐觉得这木头有蹊跷,于是丢进蟹笼,拴紧笼口,系在担子上挑着回家。才走出三里地,忽听得笼子里簌簌有声,回头一看,只见那木头伸头撑脚,慢慢变成了一个人面猴身、青毛长尾的独脚怪物。富阳自古多山魈,汉末东吴学者韦昭曾说:“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富阳有之。”山民是土生土长的富阳人,从小就识得山魈,知道此物精擅变化,因此毫不惊慌。那山魈给困在笼子里逃不出去,却不由慌了,口吐含混不清的人言道:“我是山神,你打开笼子放我走,我助你捕到大蟹!”山民道:“你既能助我捕到大蟹,又何必还来偷食我的小蟹?可见你没这个本事。你三次毁我蟹断,偷我蟹吃,今日需饶你不得。”山魈大惧,宛转乞怜,山民充耳不闻,一概不应。山魈道:“既然不肯放我,至少让我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你姓谁名谁?”山民不答,山魈厉啸道:“你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山民冷不丁吓了一跳,嘴唇一动,刚待告诉它,心中浮起老人们挂在嘴边的那些故事,说山精木魅,大多深谙一种古老神秘的妖术,只要知悉名字,即可以咒术杀人,因此山中行走,最忌互道姓名。他暗道一声好险,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山魈探问不得,那咆哮便渐渐馁荏了。少顷回到居所,山民怕山魈更有别样神通,不敢放它出来,直接将蟹笼付诸一炬,尔后捕蟹,再无怪异。

    山魈一度贵为山神,自有不容小觑的神异,除了通晓人语,掌握隐身、诅咒之术,某些山魈还拥有驯服百兽的强大灵力。即使在后世神格下降,退入妖界,一些信仰原始,文化朴素的地区,譬如唐朝的岭南,仍然对这种古老山神保持着敬畏之心。

    岭南的山魈,出入起居颇似人类,其巢穴构筑在大树之上,曾有人冒险上树探看,见那巢穴门户俨然,内中居然还设有仿照当时人类家具的木制屏风、帐幔之类,足见此物智力之高。当地称雄性山魈作“山公”,雌性为“山姑”,这其实正是“山神”之义的因循演化。山民每次进山,只消多带钱币脂粉,钱币供奉山公,脂粉供奉山姑,入山之行,即可保安全无虞。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个来自北方的旅人,因故需要穿越岭南的长山大谷。在北人眼里,当时的岭南天远地荒,魑魅横行,是如无必要,绝不肯涉足的蛮荒绝域。这位旅人打听了许多关于南地山野种种妖物的传说和禁忌,遇见什么妖怪该怎样对付,遇见什么猛兽该如何趋避,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战战兢兢启程上山。

    山路难行,旅人走了一天未见人迹,夜里只好睡在树上以避虎豹。攀枝上树,忽见清冷的月华之下,一个人形之物静静坐在树杈上,双瞳亮若青燐,冷冷地向他射来。旅人大骇,起先以为碰到了恶鬼僵尸,继而猛地想起临上山之前当地土著的叮嘱,强作镇定,试探着问了声:“山姑?”那怪物果然正是一只雌性山魈,缓缓颔首道:“有何货物?”

    幸好旅人是有备而来的,忙道:“有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此!”

    山魈听了这话,声音大有喜色,道:“你只管睡在树下好了,有我在此,不必害怕。”

    旅人不敢违拗,留下脂粉,径自下树而卧,但想起头顶坐着一只会说人话的怪物,不知是正是邪,如何能睡得着?眼见夜幕上那轮明月渐渐移至中天,一阵山风涌如狂澜,草木分处,跳出两头大虎。旅人大叫一声,吓得全身瘫成了烂泥,站也站不起来了,躺在那里等死。二虎一步一步逼将上来,忽见黑影一闪,山魈飞身跃下,拦在旅人身前,轻抚虎头道:“斑子,我有客人在此,到别处玩去。”

    那两头牛犊大的老虎见了山魈,变得像小猫一样驯顺,乖乖调头去了,直把旅人看得目瞪口呆。

    旅人后来回到北方,同友人谈起,说当地人与山魈亲如睦邻,山魈甚至学会了稼穑,每年下山向人借来种子和田地耕种,谷熟则与人平分收成。山魈朴实耿直,分配公允,一粟也不会多取,当地人因信奉山魈为神灵,同样惟谨惟诚,不敢多取。

    某些地区人与山魈井然有序,代代相承的和平共生关系,至少一直维持到了明代,一位明代博物学者的手札记载说:

    “东广山僻处有山魈,半是鬼,半是人,盖能隐能显也……租民间耕种,临收货则田主自临,而分半与之。若多占升斗,则能为其家作祟。又善伏虎,虎见之帖然。”

    可惜人怪和平共处只是个例,在那些远离山魈栖息群山的城邑居民,以及大多北人印象里,山魈终究是妖魅一流,避之唯恐不及,遑论合作。唐朝诗人张祜写给一位左迁岭南友人的诗中叮嘱说:“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正是这一普遍印象的写照。

    偏见使然,外来者遇到山魈时就不免抱以畏憎,正如唐人笔记《广异记》载录的一个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宝末年,北方官员刘荐被委任为岭南判官。南下赴任之路遥远崎岖,越往南走,道路越荒芜,空气溽热令人难以忍受,进入到山区,杂树缭乱,参天蔽日,连可供从容骑行的路都断了,刘荐恼怒至极,怨声载道。忽见林梢有山魈荡藤而过,冲着一行人呲牙咧嘴桀桀怪笑,刘荐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山魈是妖鬼。山魈蓦地停在树枝上,尖声道:“刘判官,我自游戏,于你何干,为什么骂我!”刘荐听这怪物居然认得自己,不胜诧异,却见那山魈昂首向天,引吭长啸,一头巨虎飞奔而来。刘荐大惊,上马便逃,那虎也不顾旁人,单追着刘荐不放。刘荐坐骑不惯山行,没逃出一箭之地,把他摔落马下,那虎的一只爪子按在他胸口,血口大张,腥风灌面。山魈高居树巅,大笑道:“刘判官,你还骂我不骂了?”刘荐满眼都是虎口獠牙,早吓得神魂出窍,抖如筛糠,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他的一众随从慌忙向山魈叩拜求饶,山魈默然良久,道:“斑子,走吧。”那虎徐徐退开几步,脊背耸伏如连山,慢慢随着山魈去了。随从们忙去扶他们的长官时,只见刘荐屎尿俱下,怖惧几死。

    传说山魈非常忌讳人类的詈骂,在刘荐途经的岭南山区,辱骂山魈会招致报复;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也许是灵力退化、种群失势,又或是“知耻”的缘故,山魈竟害怕起人的辱骂了。譬如浙南闽北一带,时有山魈潜入民居盗窃,当地人撞见,动辄恶语相向,山魈不堪折辱,就会将所盗之物掷还:

    “浙有独脚鬼名山魈,福建浦城常有人见手曳帕子,乘片云飞过屋头甚低,亦不大畏,又能盗物,最畏骂人,知辄大骂,多掷还之。”

    时至今天,浙南山区还残存有“骂山魈”的习俗。山民进山烧炭、种菇,安营扎寨之后,照例都要先骂一通山魈,污言鄙语,无所不用其极,据说骂得越狠,山居安全越有保障。

    古江西是传说中山魈聚集之渊薮,东晋训诂大家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时写道:

    “《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被发,好笑;雌者能作汁,洒中人即病,土俗呼为山都。南康今有赣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江西南部,约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群山万壑,山高水险,人迹罕至,史籍称为瘴疠之乡,汉代和汉代以前,除了零星散布在森林角落、古老而神秘的百越族,几乎无人居住。但百越人却非常清楚,他们绝不是这里唯一的高等智力生物,就在这片密林深山之中,生存着体型庞大的山魈,古称“赣巨人”,此物身高可以超过一丈,行动敏捷,搏杀虎豹轻而易举,如人之搏兔,雌性赣巨人并能喷吐毒液,沾身即病,极难对付。强大的赣巨人为外来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条流经传说中赣巨人领地南康郡(今江西赣州)的河流,因此被命名为“赣江”。

    赣江命名的初衷,实际是意在起到类似“狼出没,请小心”的警示牌作用:当行旅听到“赣江”的时候,自然会联想起沿江森林里可怖的赣巨人,从而重新规划路线,或者多加防范,先民用这种方式,标识简陋地图上的危险。此后赣巨人的影响藉由赣江水系浸寻扩大,丛林深处的神秘怪物,慢慢演变成了文化标志,深深烙进历史。今天的赣县、赣州,乃至江西省的简称“赣”,皆是间接得名于赣巨人,足可目为奇事。

    福建龙岩长汀,古称汀州,毗连南康郡东境,彼此峰岭襟带,山深林茂,旧时也是山魈木客丛萃之地。唐开元二十四年,朝廷在此始建州治,大兴土木,伐林造府,因所需木材极多,官府组织民夫深入群山采伐。长汀山中,古松多生,不少粗可数十人合抱,高达二三十丈的参天大木,不知已有几千几百年树龄了,也都一径斩伐,拖出山去斫为梁椽。那些大树,有的便是山魈居所,人类大规模毁林,自然激起山魈群起反击。因为山魈能隐身,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民夫士兵抵挡不住,败下山来。官府不得已,重金聘请了一批术士随同民夫进山,伐木之前,术士先在树上绑一条红绳,禹步厉咒,再行砍伐时,便了无异状了。待到把树砍倒,剖开树皮,赫然可见一只只山魈僵卧树洞之内,被法术禁制,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此役屠杀山魈极多,汀州山魈,几乎荡尽,幸存者无处容身,被迫远迁到更荒僻的深山,或流落人间觅地蛰居,这些密迩市井的山魈,有时食不果腹,潜入民居盗窃,于是出现了上文所述“骂山魈”的习俗。分明是逼良为盗,还要骂得人家狗血淋头,山魈的可怜遭遇,不禁令人想起那些英雄末路,无奈落草为寇的绿林豪杰,但官方的态度,大率不会因为遭际悲惨就稍假姑息怜悯,倘有机会,还是一定要剿尽杀绝的。

    汀州建置之初,有位名叫元自虚的刺史,正是这一态度的拥护者。唐玄宗开元末年,元自虚奉旨抵州就任,僚佐下属们出城迎接,浩浩荡荡,把新任长官迎入专为刺史而设的官邸。元自虚就在厅上接待众位同僚,但见僚属之中,杂着一个苍髯荼首的耄耋老翁,脸容枯槁,身形佝偻,不禁暗暗诧异:“汀州衙门怎的竟有如此年迈的老吏?”这时,一众僚属按照晋谒长官的惯例,纷纷上前陈报履历,那老翁自道姓萧,却并非衙门的官吏,只是一家数口长年住在官邸而已,听闻新东翁到了,特地前来参见。元自虚只道是此宅的管家仆役之类,便再没放在心上。

    履新伊始,公务繁剧,元自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快就把那姓萧的老翁给忘了。一次他正要出门,瞥眼见老翁站在照壁之前,才想起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问他有什么事情,老翁道:“使君今日不宜出门,否则恐有妨害。”元自虚莫名其妙,不顾而去,当天果然坐骑蹶了蹄子,元自虚摔下马背,跌伤了手臂。接连数月,老翁偶尔出现,都是说些卜吉卜凶的话,言出必中,端的应验如神,但元自虚狷介刚愎,纵使被老翁言中,也绝不肯听信。老翁道:“王者决定诸疑,尚且参以卜筮,断以蓍龟,此不易之道也,使君为何不能俯纳箴劝?”元自虚不悦道:“无稽之谈,多说无益。”叱退老翁。

    这天之后,老翁许久不再露面,官邸中却出现了许多诡异之象。先是一天深夜,元家使婢检点门户已毕,将要回房就寝时,发觉月色有异,抬头正见到一个巨大的人形坐在屋檐上,两脚垂地,她大声尖叫,其他仆人闻声赶来,夜风吹过,那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直如飞灰般消散在了风中。第二天夜里,元家家眷掌灯而行,遥见男女数人浮在空中,一个女人怀抱婴儿,向那家眷投以阴森森地一瞥,疾行而去。就连元自虚本人,也曾目睹几个妖冶女子,浓妆华服,在月下言笑,趋前而视,又倏然不见。

    一天,老翁突然来谒见元自虚说:“老朽明日将远访亲旧,拜托使君代为照看后院的家口。”元自虚随口应了。翌日有暇,信步闲逛,遥遥望见宅后露出白墙一角,想起自入住以来,还从未去过后院,不知那神出鬼没的老翁家里有多少人在彼寓居?倒不能不查访一番。当下绕到门前,侧耳倾听,内里毫无动静,举手叩门,良久无应,他推门一看,枯叶没阶,门窗圮坏,偌大的庭院满目荒芜,何尝有人居之迹?他大吃一惊,跨马赶到官署,找了个从州治初建之日,就已在职的老吏一问,老吏道:“使君官邸一带,旧时原是一片密林,山魈丛生,多年前伐林造府杀伤不少,但听说还有些残存之辈,就躲在宅后枯树中。”元自虚大怒,切齿道:“老魅安敢诪张为幻,戏侮元某!”点起一班皂役,直奔官邸之后,果然见墙外挺立着几株大树,盘根虬枝,老干嶙峋,长势十分古怪,于是命皂役多取柴薪,堆在树下,纵火焚烧。那些树多半已经枯死,树心中空,极其易燃,火舌如龙,席卷而上,但听得飞腾的烈焰之中,隐隐传出喊冤之声,凄厉悲惨,皂役们无不悚然,元自虚不动声色,静静看着几株树烧成焦炭,带队去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天元自虚正在书斋翻检案牍,白光闪动,那老翁一身缟素,闯门而入,指着元自虚大哭道:“枉我一片诚心待你,把妻儿托付给你,你……你这衣冠禽兽,为何竟要烧死他们!可怜今后天地茫茫,我这衰朽残年,孑然一身地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元自虚冷冷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伸手取下壁上长剑,“锵”的一声拔剑出鞘,道:“既然活着没有滋味,黄泉非远,我就送你去跟令眷相会便了。”

    老翁看也不看那剑锋一眼,死死盯着元自虚,狠声道:“此中滋味,使君大可慢慢领会。”手起处,屈指一弹,一枚围棋子大的小盒子滴溜溜飞上书案,盒盖弹开,就中跳出一只小虎,身大如蝇,老翁喝道:“速去,速去!”小虎跳下地来,摇头甩肩,身形暴长,眨眼长成一头白额锦毛的巨虎,吼啸出门而去。这书斋深处内宅,出了门便是眷口居处,元自虚大骇,顾不得理会老翁,提剑追出,只见自己的贴身随从头颅破碎,倒毙门外,地下一串殷红的虎爪印,径直延入中门。元自虚蓦地感到全身发冷,耳听虎啸连连,四下里一片“老虎!”“救命!”惊叫盈天,他踉跄着冲入内院,举目所见,尸横遍地,惨叫呼救之声,又在另一处响起。元自虚惊恐到了极点,他涕泪交流,随着那凌乱的血迹和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左闯右奔,然而那虎仿佛是有意避开他似的,到处杀人,唯独不跟他照面,不到一个时辰,元宅大小百余人尽遭虎吻,元自虚奔走脱力,汗透重衣,却一个人也没能救下。他瘫坐地上,小腿为自己的长剑划伤,鲜血汩汩,亦犹自未觉。四外一片死寂,老翁和那头锦毛巨虎也都不知去向,夜幕慢慢降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空旷的宅邸,和孑然一身的元自虚。

    在与异类相处这件事上,纪晓岚就要豁达许多,他任福建学政时,曾比邻山魈而居,他说:“山魈迂于署东南隅‘会经堂’。堂故久废,既于人无害,亦听其匿迹,不为已甚矣。”山魈既无恶行,纪晓岚也就不去管它,任由这些古怪的邻居借住,彼此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正是物与民胞的自然共生之道。

    何况山魈是否异类,实际尚未定论。

    自古以来,关于山魈的原型究系何物,一直聚讼纷纭,种种观点,大抵以狒狒说、古猿说和古人说比较主流。当然,这三种假说都无法匹配山魈“独足,反踵”的怪异特征,这是因为作为中国传说最古老的妖怪之一,经过数千年口耳相传的演进改造,山魈的形象早已被严重怪物化了。但与小说家向壁虚造的概念不同,民间传说的大多妖怪,各有现实原型,因此无论怪物化何等严重,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供探索那为历史风干的妖怪外壳之下的原始形态真相。

    近代有学者论证认为,太古时代,蒙古利亚人种尚未由华北南下之时,华南地区已有其他人种存在。其中一种,是属于海洋尼革罗系(同非洲尼革罗系一样的黑色人种)的尼格利陀族,该人种身材矮小(在五英尺以下),故又称“黑矮人”,史书记载的三国时期“黝、歙短人” 和唐代“道州矮民”均可能属于该人种。这种矮黑人的纯粹后裔在今天东南亚一些僻远山区仍有残存,其基本特征表现为身材矮小(多在145公分以下),肤色暗棕至黑,卷发,颜面如孩童,厚唇,鼻低而阔,文化、文明程度极低,性情温和。

    上古时代,生活在中华南地区的一支尼格利陀人族群,或许正是《山海经?海内南经》提到的枭阳国:

    “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

    我国进入阶级社会后,强大的蒙古利亚人种南下,包括枭阳国在内的尼格利陀人诸部无力抗衡,被逐出海外,那些来不及或无法退回海洋的部族,则被追逐和分割包围在华南的一些大山深谷之中,与外世隔绝。

    值得注意的是,在遥远的南美洲,巴西印第安人的神话有一种名为古鲁比(Curupira)的丛林矮人,一条腿,脚跟向前,脚趾朝后,头戴软红帽,嘴叼烟斗,是守护森林的精灵。古鲁比的外貌特征与中国山魈惊人的相似,这或许可以成为两块大陆上,蛰居森林的矮人种族的互证。

    僻处深山的尼格利陀人文明落后,无力走出山林,随着生存条件越来越严酷,他们或被自然淘汰,或被外族追杀,或被强迫同化,人口日渐减少,活动地域日益萎缩。正如汀州伐林故事描述的那样,大约从唐代中期开始,大量中原人进入赣南山区,赣江流域的山魈逐渐消失,到明朝末年,山林开垦规模进一步扩大,其他地区的山魈也终于消亡了。

    参考/引证资料
    《山海经·海内经》
    东晋.葛洪《抱朴子·登涉》
    唐.戴孚《广异记》
    三国吴.韦昭《国语注》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人面猴身能言。”
    明.谢肇淛《五杂俎》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
    《神异经·西荒经》
    东晋.陶渊明《搜神后记》
    明.王兆云《白醉琐言》
    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
    顾希佳. 山魈故事的追踪研究:以浙江为例[J]. 民族文学研究(1):41-47.
    唐.牛肃《纪闻》
    唐《会昌解颐录》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林惠祥.南洋马来族与华南古民族的关系[J]. 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58(01):191-215+217-223+225-236.
    索托·马约尔《巴西的土著居民》
    二.木客

    木客是隐身黑暗的山林疾风,赣南、闽西、浙、桂山林幽邃之处,掩藏着这些神秘的影子。

    木客身形似人而特别矮小,大抵与山魈相仿,爪指锋锐如铁钩,攀崖援木,如履平地。稗乘家言,木客一抓之力,足以破颅贯脑,致人死命。

    比起独足反踵、不脱怪形的山魈,木客更像人类,智力亦较山魈高超,古书记载说:

    “平乐萦山多曲竹,有木客形似小儿,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而能隐形。山居崖宿,至精巧,时出市易作器,人亦无别。就人换借,此皆有信义,言语亦可解,精器木理也。”

    从这段魏晋之际广西昭州的记录可见,木客不仅如山魈般掌握了人类语言,而且“歌哭、行坐、衣服不异于人”,能歌哭谈笑,像人类一样行坐穿衣,此皆山魈所不及。尤其特别的是,木客还能制作精巧的木器,用来与人交易,堂堂正正换取所需,无疑比偷盐挨打、偷蟹被杀的山魈高明多了。

    木客与人类的交易方式十分原始,它们不会怀抱木器走到人类的集市摆摊叫卖。事实上木客排斥与人类接触,想要同木客交易,只能是人类进入木客栖息地,留下刀斧布匹之类受木客欢迎的货物,然后远远离开,少刻木客自会寻至,取走人类之物,留下木器木材。整个交易过程双方都不曾照面,但山民深悉木客的诚信无欺,不会待在附近监视。相反,木客若嗅到人气,则隐匿不出,那么生意便做不成了。

    这种古老的“默商”交易,在近代东南亚一些少数民族,如马来半岛的枯布人、塞芒人、林区维陀人等族群间仍然可见。马来居民在与里姆巴的枯布人市易时,就会在原始森林外的某处放下刀、斧、棉布等枯布人最乐意换取之物,接着撞响大锣,自行离开。附近的枯布人闻声而来,放下愿意交易之物,也自行离去。少停,马来人复还,估量枯布人的东西,若同意这笔买卖,就把枯布人的东西拿走;假如嫌枯布人给的太少,就把他们自己起初放置之物拿走一些。

    除了周边山民,有时官府也会与木客交易。木客能深入人迹难至之处,采伐可供制造战争器械、殿宇船只的巨木良材,因此官府每有征伐、土木之事,良材难求,辄遣人进山,寻找木客购置。东晋义熙五年,刘裕率大军北击南燕,国内兵力空虚,始兴太守徐道覆趁机起事,就曾使人进入南康山林,向木客购买木料造船。那些随同进山的士兵和木工,得以了解到许多关于木客的事迹。一位南康学者旁搜博采,访问了众多参与其事的当事人后,在他收录本郡地理风物的笔记中写道:

    “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能砍榜牵著树上聚之。昔有人欲就其买榜,先置物树下,随量多少取之,若合其意,便将去,亦不横犯也,但终不与人面对交语作市井。死皆知殡殓之,不令人见其形也。葬棺法,每在高岸树杪或藏石窠中,南康三营伐船兵往说,亲睹葬所。舞唱之节虽异于世,听如风林泛响,声类歌吹之和。”

    士兵和木工们实际未曾目睹活着的木客,只是远远听闻木客吟啸长歌,声如风林泛响,异于世间歌谣。仅就能作音乐这一点而言,木客显然已非寻常妖怪可比,更有甚者,此物死而知殡殓,木客死后,其他木客会将死者尸首殓入棺木,悬上树巅、峭壁或藏埋石窟,这俨然与南地某些少数民族的悬棺葬如出一辙。

    此外赣州——也就是两晋南朝时期的南康郡当地传说提到,木客嗜酒,偶见酩酊的木客闯进民居醉吟诗赋,可惜山民大多目不识丁,不解其意,也就无从记录。只有为数极少的“木客吟”流传了下来,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
    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

    既知殡葬,又会吟诗,木客的行迹,何以肖人如斯?稽诸古卷,最早记录木客存在的《越绝书》披述了一种解释,书中言道,木客本是越国的一批伐木工。当年越王勾践伐吴成功,取得霸主之位,欲迁都琅琊以号令中原,为此发动大批人手进入浙中群山,砍伐松柏制造海船。其中一支两千八百人的伐木队伍,不知什么原因,陷在了山中,再也没能出来。

    还一种说法则指出,木客的先祖,是被秦始皇奴役的伐木奴隶。秦始皇并吞八荒后,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将原山东六国的十万降卒派往南方伐木。秦政苛酷不仁,这些充任苦役的谪卒稍有懈怠过失,辄遭监工虐杀。故国已然沦丧,自己又被流放到瘴疠之地,终身无法解脱,他们不堪其辱,更熬受不了这了无希望劳役生涯,与其做苦力累死、被监工打死,何不放手一搏,逃出生天?其时天下已尽归暴秦,人间再无立锥之地,行险者们只有逋逃深山这一条生路。他们深知一旦被追捕者发现,必死无疑,于是疯狂向最幽深荒芜的山薮逃去,极力隐形匿迹,并告诫后人,绝对不要与外界来往,以免暴露身份,遭罹秦兵抓捕屠戮。

    不论是越国遗民还是秦朝逃犯,这批先民就此滞留深山,与豺狼为伍,隔绝于世,忘却了岁月,忘却了世事,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为适应山林生活,渐渐兽化、怪物化,长出了锋利的爪子,学会了在绝壁密林间腾跃隐身,有些更与山魈、赣巨人之类怪物结合,诞下了更怪异的后代。历经千百年演进,这一族群演变成了一种非人非兽的东西,被尘世的文化印象视作异类,归入山鬼、木怪之列。但他们身上人类的痕迹终究不曾彻底泯灭,仍然顽强地保留着生而为人时的歌哭、穿衣、棺葬、市易,乃至衔觞赋诗的习惯和记忆。

    悠悠秦越,千载以后,有一个名叫苏轼的文人游涉南康,遥见青山纵横,云烟出没,想起诙诡谲怪的山妖传说,慨然叹道:“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也许就在东坡居士遥对山岚之时,那幽邈的参差群峦之中,明月下,绝峰上,亦正有木客俯眺着人间灯火,怀望千古,呼啸吟风。


    文献资料:
    南朝宋.郭仲产《湘州记》
    南朝宋.邓德明《南康记》
    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
    东汉.袁康《越绝书》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三.人首蛇

    旧时粤西一带,万山丛中,潜伏着一种靠呼唤行旅姓名吃人的妖物。古人很看重名字的隐私,称名为“讳”,是如无必要,讳于向陌生人透露的,即使友朋相交,能称呼别号和表字,一般也不肯直呼其名,至于天子及家君的名字,等闲更不可宣之于口。这固然是儒家伦常礼法使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先民认为名字寄载着一个人的灵魂密码,具有连通生命本源的神秘力量。

    名字禁忌,肇始于周代[1],起初只用于死者,周人认为,名字带有生命的烙印,即使人死之后,名字与其本人的关联亦未消失。直呼死者之名,呼声会传入阴界,深藏于幽冥的鬼神就可以视名字为坐标,循由阳世的呼唤来到人间,危害与这名字有关的一切人事。因此对于死者,不可称其姓名,假如一定要有所称呼,应称其谥号,这就是“讳”的由来[2],也是中国历史上垂两千年之久的避讳传统滥觞。

    到后来,讳的应用范围扩大,不独死者,在生之人的名字也需要避讳了。生者姓名之讳,倒不是怕与幽冥有所牵扯,但故老传说,一些黑巫术是以名字为媒介发动的,术士窃取无辜者的名字,吸收他们的生命力量化为己用,那些不幸泄露了名字而被邪术诅咒之人,从此厄运缠身,千灾百病,至乎精魂耗散而亡。于是古人立起许多规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名字,不肯轻易示人。此外,就算被叫到名字,最好也先看清发声呼唤之人,再做回应,因为相传还有些邪法和妖物,可以藉由唤名和应声这一呼一应的过程,与应声者建立起一种气机感应。最著名的例子,非《西游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看家法宝“叫你名字你敢答应吗”莫属,金角银角的宝物,应用的正是气机呼应的原理,一旦答应,双方气机霍然连通,应声者不免被吸入宝器,化为脓血。

    那粤西山中妖物,就专以此术呼喊过路行旅之名。那些过客跋涉莽荒山路,正走得焦躁,陡然听一个声音喊他的名字,又或喊:“何处来,哪里去!”[3]行旅不明就里,往往糊里糊涂应了。这一答应,气机交感,行旅就此被妖物牢牢锁定,再也摆脱不掉。接下来不论他走出多远,怎样藏匿,当天夜里,妖物总能藉由气机的导引衔尾而至,行旅必死无疑。

    好在当地山麓的旅社老板多知妖怪底细,每有山行客人至店投宿,老板都要先问一句:“客官日间过山岭时,可曾被呼唤姓名,却不见发声之人?”客人答说:“有这回事。”老板再问:“当时可曾答应?”客人若说:“未曾答应。”自然万幸大吉,相安无事;若是答应了,老板便道:“山中相唤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种人头蛇身、名为‘人首蛇’的妖怪。此妖凶诡无比,专能靠唤人姓名施毒布气,客官既然答应了它,便已身中妖毒,今夜子亥之交,那妖怪就要来吃人了。”客人魂不附体,苦求救命,老板取出一枚小盒子交给客人,嘱咐说:“今晚把盒子放在枕边,听见异响就打开盒盖,保你无事。”

    是夜子时,腥风涌树,排闼而入,人首蛇果然来了。客人吓得要死,但听得枕畔盒子里沙沙地一片密响,好似细雨打窗,忙掀开盖子,“嗡”的一声,一道赤光破空飞去,眨眼复又飞回,投进盒中,定睛看时,原来是条小蜈蚣,通体红光流动,宛如冶铁炉里正被高温煅烧的铁条一般,这时户外妖氛都绝,惨雾销尽,复归平寂。次日拂晓出门一看,一条丈许大蛇死在店外,蛇身漆黑如墨,却生着一颗类人的头颅,灰白的人脸又长又尖,长发披散,额头正中洞穿一孔,周遭灼狠宛然。问起旅社老板才知道,人首蛇来去如电,无迹无影,万难防御,身中妖毒之人,就算逃出万里之外,终亦无可幸免。世上唯有这能吸蛇类脑髓的“飞蜈蚣”,与另一种“葛仙蜂”是人首蛇唯二克星,此间逆旅无不豢养,以护卫宿客安全。[4]

    人首蛇最早现身,是在东海蛇岛,东晋郭璞的《玄中记》云:

    “东海有蛇丘之地险,多渐洳,众蛇居之,无人民。蛇或人头而蛇身。”

    东海蛇岛重洋遐阻,人迹难至,蛇妖无法渡海登岸,也就不能为害,是以上千年来,古籍罕见有载。到清代,岭南山区突然出现了大量人首蛇,原因不明,由于此妖禀赋太过诡异,一时不知有多少山民过客回应了它的呼唤,被吞食于幽暗的夜晚。没有人见过人首蛇是怎样进食的,往往只听得一声短促惨叫,被害者已经尸骨无存。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试探后,人类才终于找到了飞蜈蚣和葛仙蜂两种蛇妖克星展开反击,人首蛇种群数量就此锐减,它们所造成的伤亡,得以有效遏制。

    到了后来,人首蛇几乎被消灭殆尽,但这种倏忽来去的蛇妖,已在民间集体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烙印。旧时中国南地,人首蛇的传说家喻户晓,许多老人长辈常举人首蛇的例子训教孩童,警告小孩子不要轻易同陌生人搭话。鲁迅先生孩提时代就曾聆受这样的告诫,吓得他夏夜在院子里纳凉时,甚至不敢看向自家院墙,生怕那里探出一张人蛇的脸。为此鲁迅表示,极想得到一盒飞蜈蚣[5],有这样一条奇绚强大,仿佛剑仙法宝的灵虫傍身,才可以大胆玩耍,高卧无忧。

    天下万物相生,万物相克,再厉害的妖物,也自有其克星。中国民间盛传,蜈蚣正是蛇类天敌,蜈蚣噬蛇,如蛇食蛙鼠,尤其是深山之中,那些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已近通灵的奇形异种,更视毒蛇大蟒为以毒养毒的滋补珍馐,时时离穴捕蛇,偶尔为人类所目睹。

    清朝江南名士袁枚自道,他的舅舅有一年过温州雁荡山,便见到了一场奇观。当时日方过午,山气虽然清佳,亦甚燠热难耐,舅舅独自一人借着林荫掩映,沿山涧徐徐而行,极盼着能有阵清风一解暑闷。他走了一阵,东北角上果然吹来一股强风,风中杂着难闻的腥气,舅舅才呼吸两口,便觉头晕脑胀,烦恶欲呕,他以为这是瘴气,忙撒了一泡尿在汗巾上,掩着口鼻,望地势较高的上风处爬去。才一举步,那腥风涌起的方向轰然冲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蟒,蟒身几有水缸粗细,遍体鳞甲耀日生光,贴地奔游如飞,直钻入溪水中去,隐没不见。把个舅舅吓得僵在那里,呼吸都要闭住了。他一缕惊魂尚未及归窍,草木分处,从蟒蛇来路又爬出一条六尺多长的大蜈蚣,甲壳油光紫亮,百足触须粲然金黄,阳光之下,紫金辉映,真是威武到了极处。蜈蚣喀拉拉爬到溪水之边,驻足不前,在蟒蛇入水之处逡巡来去。

    舅舅猛然想起蜈蚣食蛇之说,方才那条大蟒狂突急窜,说不定正是在躲这只蜈蚣。然而那溪涧颇深,蜈蚣不能下水,空自群脚舞踔,飒飒作声,眼看是拿躲进水里的蟒蛇没有办法了。舅舅正在担忧,这蜈蚣捕蛇不得,会不会转而对付自己?却见蜈蚣腭牙一张,吐出一颗奇异的珠子,约有鸡蛋大小,殷红如血,光芒四射,照得满谷上下草木皆赤。那珠子滚入水中,只听“嗤”的一声响,溪水立即便像沸了一般,水泡腾涌,整个山涧霎时热气弥漫。大蟒被煮得藏身不住,浮上水面,扭曲挣动,颠扑不已,拼了命地想逃上岸来,奈何水温实在太高,才逃出半条身子,已经皮肉烂熟,鳞甲脱卸,死在了石滩上。蜈蚣施施然爬上蛇头,吃尽蛇脑,反身向水中一吸,一道红光“嗖”地飞回口中,全身肢节爆出鸣鞭般哔哔剥剥的脆响,理也未理呆立一旁的舅舅,径自爬入茂林丛箐而去。[6]

    蜈蚣撵蛇,蛇给追得无处可逃时,似乎总喜欢躲进水里,明代人黄衷也曾亲眼见过类似的情形,他说:

    “予村居时,见小蜈蚣逐尺余小蛇于池塘,蛇惧没水,蜈蚣于水面布毒沫,蛇不禁自浮出,蜈蚣乃啮杀之,并去其两目。乡人云,蜈蚣寄种于蛇目,是以毒也。”[7]

    清末作家吴虞公所述的一件奇闻,更可见“蜈蚣克蛇”之说的深入人心。清朝末年,有个宁波学生在广东读书,偶然郊游,道左遇一画师,那画师拦住他说:“小兄弟面有青气,近日恐有灾祸临头,我这里有一幅画,可为你消灾禳祸。”学生自命是受先进思想教育的新青年,对这些江湖术士的危言耸听不屑一顾,当下婉言谢绝。画师道:“我非是招摇撞骗之徒,这画白送与你,分文不要。”学生不耐烦与他纠缠,只好敷衍着道谢接过,看也未看,随手塞进书包。

    一天游逛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学生渐渐便将此事忘了。当晚宿在旅舍,中夜时分,忽闻户外窸窣有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动,接着腥气大盛,咔啦一声,门板碎裂,撞进一条朱头墨身的巨蛇。学生一惊而起,魂飞天外,眼看那逼近榻前,张开獠牙就要咬在身上,墙上的书包“瑟”地跳出一条大蜈蚣,飞上蛇头,与巨蛇翻翻滚滚,斗出室外。斗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巨蛇终于不敌,为蜈蚣所杀,蜈蚣也倏尔不见了。学生蜷缩在屋角,一夜没敢合眼,第二日,他想起画师之言,忙取出那画轴展开一看,通幅白纸中央,墨色淡淡,赫然画着一条手指长的小蜈蚣。

    文献资料:
    [1].《左传·桓公六年》:“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孔颖达疏:“自殷以往,未有讳法,讳始于周。”
    [2].任骋.中国民间禁忌[M]. 1991
    [3].清.陈鼎《蛇谱》
    [4].清.青城子《志异续编》
    [5].鲁迅《朝花夕拾》
    [6].清.袁枚《子不语》
    [7].明.黄衷《海语》
    四.怒睛鸡

    蜈蚣能制蛇妖,固然佳妙,但蜈蚣本身亦在五毒之列,非是善类。相传旧时岭南山区有一种蜈蚣,天生天养,能长到数丈之巨,大如龙象,甲壳坚逾钢铁,连牛都能吞食。有时出山骚扰乡里,人类刀斧兵刃皆不能伤,唯有指望靠火焰和噪声勉强将其惊退,除此之外,简直无法抵敌。清人笔记《三冈识略》也记载说,广东南塘一片墓地附近,常年栖居着两条丈许长的大蜈蚣:

    “南塘张氏墓,林木蓊郁,有蜈蚣二,长丈余,足皆数寸,夏月悬树间,若曳匹练。”

    像这等庞然巨怪,又或飞蜈蚣那类神异无比的毒虫,倘若不能为人类所用,反与人类为敌,对付起来将十分棘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生克制化,消长盈虚,莫非有数,蜈蚣既能克制蛇妖,天地自然也会孕育一类灵物,专克蜈蚣,以为平衡之道。

    话说那是在几百年前,河南少室山突现异象。那年春日惊蛰之后,每值夜幕降临,嵩山南麓的山村居民抬眼便可望见少室之巅,飞起红光两道盘旋天际,蜿蜒夭矫,宛若火龙游弋,纵横翕忽,瑰幻无方,直到鸡鸣破晓方而隐去。居民莫测其实,惊奇恐惧,不免胡乱揣测,也有说那是龙的,也有说那是剑仙斗法的;有个过路的算命先生仰天看了一夜,第二天跟人家说,那是山上将有异宝出世,封宝的山石阻不住宝气,宝光破土而出,吞霄食汉之象。总之各种意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而时间一长,居民见那两道红光只是当空飞舞,并无其他异样,也就渐渐地惧意消尽,以至于见惯不怪,不加理会了。

    就在红光出现的第三年春末,山脚下那闭塞的小村子,又添了一件新闻,原来是有个外地客商,据说是从南方过来做生意的,住进了村子里。小山村平时难得有外地人到访,南方客商住下来后,马上吸引了全村的注意,但村民们见这人终日只顾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观光,意态闲暇地很,实在看不出做得是哪门子生意。

    一天清早,客商带了个小厮,又在村中闲逛,忽听得一堵土垣之后,昂昂迸出一声嘹亮的鸡啼。客商浑身一震,两眼发光,挽起袖子攀上矮墙,只见那户农家的院子里鸡飞狗跳,一个庄户汉子正满院子地撵着一头大公鸡。那公鸡个头极大,足抵得上寻常两三只鸡,虽在尘埃之中,翎羽焕奕,气象赳赳,两翼铺展开来,仿佛一头大雕也似,奔走如飞,汉子骂骂咧咧跟在后面狂追,连一根鸡毛也碰不到。

    客商看得大喜,忙走到农家门前隆隆地擂门。近几天客商村里村外漫山遍野地游荡,汉子曾远远见过,因此知道他的身份,开门一看,不由诧异,不知这个南方来的生意人到自己家干什么。

    诧异归诧异,山民纯朴好客,汉子还是很客气地把客商让进门。客商谢了两句,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跨步走进院子,一眼看见那头大公鸡已飞上了柴垛,居高睥睨,神俊不凡,脱口赞叹道:“好威武的雄鸡!”

    汉子扭头看了一眼,悻悻道:“这鸡老得很了,没啥用处了,留在世上,不过浪费粮食而已。”

    客商奇道:“怎会没有用处呢?”

    汉子扬扬下巴道:“这鸡在我家养了十几年,一直是舍不得杀的,只为当初作种鸡时极其得力,拿它配种生出来的蛋,没有不能孵化的。可自打去年春天起,这鸡的种就不灵了,一年多来,它配的种蛋,统共只孵出了一只公鸡,剩下的全是孵不出鸡仔的寡蛋。你说,这样没用的鸡还留着干啥。”

    客商奇峰突出道:“既然大哥留着没用,可否把它卖给我?”

    汉子瞪起眼睛,狐疑地瞅着客商,寻思:“这人贸贸然闯进人家,开口就要买鸡,好不古怪!”支吾道:“只要价钱合适,怎地不能卖?你要这鸡又有什么用?杀来吃么?”

    客商不即作答,反而紧钉着问道:“这头大公鸡,和它最后所生的那只小公鸡,总共需价几何?”

    汉子看他这热切的态度,心中疑云更浓,加上这陌生客商的不答反问,使他心里无端激起一种抵牾,有心说一句“不卖了。”无奈方才有可卖之言在先,不好遽然改口,于是换了种说法道:“五百便卖给你。”满拟五百钱值得半两银子,尽可买下一口成年的肥猪,只要不癫不傻,谁会拿一口猪换一只老而无用的公鸡?这外地人一定不肯的。

    不料客商喜动颜色,吩咐小厮速取五百钱来。汉子慌了手脚,忙强自辩称道:“我可没说五百钱,我说的是五百两银子。”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了。按彼时的物价,五百两银子足以在人稠地狭的江南购置十亩良田,又或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城买下一座宽敞宅邸而绰绰有余,对于僻处山村的小农小户,实在是一笔碌碌终生亦难以企及的巨款。如此荒唐的索价,不但显得毫无交易之诚,简直是有戏侮的意思了,倘被乡邻知道,恐怕要落个财迷的骂名!他惴惴地想要措辞翻悔,却见客商双眉微蹙,脸上并无被激怒之色,好像是在认真思索。

    客商沉思片刻,双手一拍道:“也好,五百两就五百两。只是我客边未携有这许多现银,需往城中兑取,明日再来交付,届时你不会再改口了吧?”

    汉子也不知他说这话是真是假,胸膛一挺道:“你不打听打听,全村上下,谁不知我这人从来说一不二,当然不会改口!”客商十分高兴,拱一拱手,说了声:“明朝会。”带着小厮疾步而去,留下汉子呆呆站在日影里出神,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一夜他患得患失,一会儿担心那客商是在戏弄他,一会儿不自禁的憧憬果真赚到五百两银子后该做点啥,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直熬到天蒙蒙亮,刚有些倦意,猛听得剥啄声响,忙起身去开门,见客商笑吟吟站在门外,拱手问好,身后的小厮背着个重甸甸的包裹。那小厮也不等主人吩咐,径直走进屋子,把那包裹“当”地卸在桌子上,五十两一只的“马蹄银”哗啦啦露了出来,银光闪亮,耀眼生花。汉子目瞪口呆:这人准是疯了,竟当真捧了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来买两只鸡!十足纹银当前,他倒不敢去接了,推着客商的手臂嗫嚅道:“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昨天不过是一句戏言,这银子,我、我……”欲待说一句辞让的话,终究又舍不得。

    客商笑道:“大哥毋庸推辞,咱们公平买卖,这银子是你应得的,至于那两只鸡,我就带走了。”

    汉子愕然良久,茫茫然去抱来鸡笼,将一大一小两只公鸡交给客商,看看桌上的银子,又看看摆弄着鸡笼的客商,兀自不敢相信,踧踖不安道:“客人买这两只鸡,实在有什么用处?”

    客商道:“这件事情,便对你说了也不妨。大哥可曾留意到每天夜里,少室山顶的两道红光么?”汉子道:“看见的,但不知那是什么。”客商道:“那两道红光,实为潜伏在此山绝顶的两只蜈蚣精。两只蜈蚣一父一子,大的修炼已不下千年,小的少说也有五百年功行了,只因那小妖尚差些道行,大的势单力孤,未敢轻易出世造孽。近日我看那红光的态势,只怕再过百年之后,小妖也必将功行圆满,届时两妖齐出,连雷火天劫亦奈何它们不得,此地方圆百里之内,一切人畜生灵,不免被它蚕食无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祸胎。为今之计,必须趁那小妖气候未成,二妖不能合力之际,先下手除去,而世上能制此妖的,唯有大哥家里豢养的这种凤凰之裔——‘怒睛鸡’。”

    一席话把汉子听得惊上加惊,既震惊于山上红光竟是妖怪,更难以相信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大公鸡,居然是妖怪克星,还跟凤凰沾亲带故。客商扳一扳鸡笼,接着说道:“那蜈蚣精是一父一子,这怒睛鸡也是一父一子,正堪匹敌。你昨日对我说,大公鸡一年以来配种无数,唯有一颗蛋得以孵化,想必是它感于天敌妖气,故以精气独钟,生此灵雏,此正见得万物气机相应,神禽通灵。不过眼下这只雏鸡还太小了些,我今番带回家去多饲珍物,丰其毛羽,壮其筋力,到明年此时,雏鸡长成,便是那妖物伏诛之日了。”

    汉子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合拢了嘴巴,咋舌道:“妈呀,亏得前几天我还因大公鸡无用,险些将它宰了炖肉吃,原来它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客商笑道:“幸而大哥未曾造次,需知世上异形之鸡所在多有,其中两种千万杀不得,一是爪上长有四个鸡距,翼下生有一对隐翅的,那是龙之所化,杀之必遭雷殛;再者就是这凤凰之裔怒睛鸡了。天下鸡禽何止亿万,唯独伏龙、凤种,天生神物,亿万无一。”

    汉子听他说得玄奇,喃喃咀嚼道:“怒睛鸡,怒睛鸡?我只知道蛋鸡,肉鸡,种鸡,元宝鸡,固始鸡,芦花鸡,我瞧这怒睛鸡不过身量大些,跟其他鸡也没啥不同,怎地就是凤凰的种了?”

    客商招手道:“近前来看。你瞧,这鸡的眼睛有什么特异?”

    汉子透过笼网去看那鸡的眼睛,什么特异也没看出来。客商道:“仔细看它的眼皮。”汉子凝神一看,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禽鸟之类虽然与人一样,也有上下眼睑,但包括鸡在内,世上禽鸟的眨眼方式却是与人类相反的,人类眨眼,是上眼睑向下包覆眼球,鸟类眨眼则是下眼睑向上,这是物种天生构造使然,本来概莫能外。然而那怒睛鸡的眼睛,却偏偏一反造物规律,竟与人眼一样,是从上向下眨眼。汉子转头看着客商,一脸的惊疑。

    客商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怒睛鸡与众不同的鸡形凤相。”

    汉子啧啧称奇,心想自己曾养了十几年凤凰,末了还把凤凰卖了五百两银子,这两件异事,足够夸口半辈子了,当下热情地留客商在家用了酒饭。几杯热酒下肚,两人情绪越发高涨,客商说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世间万物天性生克,大抵如此,所以他判断克制蜈蚣精的怒睛鸡,多半就出在这少室山左近,为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辗转求觅,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找到了,由此亦可见妖怪气数将尽,明年除妖,必收全功。汉子见他神采昂扬,也很高兴,两人殷殷劝酒,吃得酩酊大醉。隔天客商辞归南下,汉子直送出十里之外,约定来年再会。

    忽忽一年光阴,转瞬而逝,次年初春,客商果然不负前约,带着两只鸡回到了汉子家。汉子见那雏鸡已然长成,除身型略小几分之外,风姿气度,俨然可与老鸡相埒,也不胜欢喜,忙进去跟浑家说了,收拾房间,邀客商在自家下榻。

    北方春来较迟,客商到日,河冰初开,柳树新芽未吐。山顶那蜈蚣虽已成精,蛰藏出没,犹未脱离天理,秋冬敛迹,春夏复出。客商错估了北地气候,来得早了些,见妖物尚未出蛰,便暂住在汉子家里,终日与他谈些江湖奇闻。

    这般谈谈说说,不觉旬日又过,东风渐暖,草木萌动,汉子忙于准备春耕,也没那许多空闲陪客了。忽一日傍晚,只听客商站在院子里大叫道:“妖物现身了!”忙走出去看时,果见少室山顶云笼雾罩,两道红光吞吐不定。客商脸上满是激动神色,攥紧了拳头道:“这一日总算到了!大哥,你不晓得,为诛除此妖,费了我多少心力!”汉子也代他欢喜,又怕妖怪厉害,不禁有些担忧,问道:“预备何时下手?”客商道:“明日午后,我就上山。”

    翌日用过午饭,客商留下小厮,独自背了鸡笼,去向汉子道别。汉子大声道:“说的什么话,兄弟千里迢迢,豁出性命来为本乡除妖,我身为主人,难道反而缩在家里,让你独自去犯险么!”抢到墙角,抄起一把昨天连夜磨得雪亮的柴刀,比了一比道:“我这膀子也还有两把力气,去替你砍那妖怪几刀也是好的。”

    客商笑道:“我知道大哥豪勇,也并非不愿请大哥助拳,只是那妖物剧毒无比,若非习得辟毒之术,离它十步之内,人便要化为血水,我虽习练此术多年,届时也不拟同它近身搏斗。何况有怒睛鸡之助,我纵然不敌,自保谅亦无虞,大哥毋庸担心。”汉子听他这样说,料想自己去了,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再三叮咛“多加小心”,目送客商负笼而去。

    薄暮时分,日影西沉,巍峨的少室山在暗蓝天幕投下巨大的轮廓,像黑沉沉凝固的海浪,两道红光飞腾青冥,明灭闪烁,谲诡流幻。汉子站在屋顶,遥遥相望,心中牵记客商的安危,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何时动手,胜败又将如何?他不住地搓手顿足,坐立难安,眼看着眉月升起,星斗满天,始终毫无动静,心里越来越焦躁,真恨不得提起柴刀,举火上山看看。这么腹热心煎地等了大半夜,到二更时分,那一直徐徐游走的两条红光猛然顿了一顿,接着首尾暴长,华光大盛,化作两股掣电一般,纵贯半天,狂飙怒射,或东或西,或分或合,或盘曲如环,或直伸如索,或回旋如鹰翔,或奋激如鱼跃,或少卷而骤舒,或将前而顿却,其迅疾猛烈,何止十倍逾常。汉子霍地站起,满目朱雷赤电,闪得他眼花缭乱,一颗心也随之彷徨不定,好似陷入了一个奇光交织的漩涡。也不知那边厢斗了多久,忽听得“啪”的一声微响,一股红光当空迸散,如彗星斜掠,疾坠而落。汉子“嗬”地喊了出来,知道二妖已去其一。另一道红光发了狠地东奔西突,忽高忽低、忽即忽离地挣扎少刻,毕竟孤木难支,浸浸然势弱气靡,光芒愈转愈暗,终于撑持不住,宛如败叶漾空,飘飘荡荡,坠入渺茫丛山不见。一时异光消绝,无边夜幕,唯有星月皎洁,银河在天,归复恬谧安然。

    汉子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爬下屋顶,大开门户以待客商,但他心中实在忐忑地很,不知此役除恶尽否,亦不知客商有无伤损。俄而东方微白,鸡啼声此起彼伏,却迟迟不见要等之人的身影,他忍不住走到村口,远远正见客商左手提鸡笼,右手拖着一串沉重的物事健步而至,大喜上前接应,边叫道:“兄弟,你没事吧!”客商脸上却不甚欢愉,道:“我固然无事,可惜一对怒睛鸡皆受重伤,恐怕难以保全了。”汉子接过鸡笼一看,那小鸡遍体毛羽脱落殆尽,歪倒笼子一角,奄奄一息;老鸡一身彩羽稀稀落落,趾爪断折,气沮神丧,往日的剽悍雄俊荡然无存,也不禁伤感。再看客商右手的物事,却是栓束在树枝上的两条大蜈蚣,他想起此妖剧毒,不能近它十步之内,忙缩身后退,客商道:“妖死毒散,已经不妨事了。”汉子这才慢慢走近,仔细端详这千年毒虫,但见那条大蜈蚣长逾六尺,甲壳之下,红光隐隐,硕大的毒钩崩缺了一枚,想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缘故,那密密麻麻、竹笋般一节一节的步足犹自蠕蠕而动;另一条稍小的也有五尺多长,体侧群足已多被削断,此时形同枯木,早已死透了。

    两人并肩回到汉子家中,浑家捧来茶饭吃了,客商便命小厮前往市镇,置办两口木匣盛装蜈蚣,好方便携带。汉子奇道:“这臭烘烘的虫子尸体,兄弟还带回去做什么?”

    客商笑道:“小弟在商言商,带回去自然是做生意了。此妖千百年修为,可谓一身是宝,尤其体内蜈蚣珠乃无价之宝,单视它们每夜红光外烛,上射云霄,即可知体内不知炼有多少颗神珠。便是它们这副躯壳,”他拿起树枝砰砰砰敲了敲蜈蚣的厚甲,道:“水火不侵,胜过百炼精钢,回头剥下来,制成剑函刀鞘,作价也当在千金之数。”说着面有欣慰之色,随即目光一转,瞥见鸡笼,复又叹道:“奈何怒睛鸡伤重过甚,小鸡恐怕撑不过十天了,半年之内,老鸡亦当殒命。唉,想不到如此神物,竟在我手里断了根。”他叹息一阵,对汉子道:“怒睛鸡生于此地,就让它们也终于此地吧。这两只神禽有大功于人间,异日死后,还需劳烦大哥善为安葬。”

    汉子一一答允了,客商又道:“此鸡已身受重毒,万万不可食用,切记,切记。”

    第二天两口木匣送到,客商盛装了蜈蚣的尸体,又谢了汉子二百两银子,雇来脚夫,负之而去。汉子苦留不住,一直送到县境,洒泪而别。

    尔后两只怒睛鸡果然如期俱毙,汉子将两鸡的事迹遍告乡里,乡民感其救护之德,郑而重之为其下葬立冢,入土那日,群鸟翔集悲鸣,声动山野长空。

    文献资料:
    唐.刘恂《岭表录异》
    清.钱泳《履园丛话》
    邓亦兵. 清代前期北京城房价变化趋势[C]. 北京历史文化研究
    清.徐寿基《续广博物志》
    清.许奉恩《里乘·怒睛鸡》
    五.鸩鸟

    汉高祖刘邦早年落拓市井,游手好闲,在同吕后成婚前,先与别的女人育有一子,就是后来封齐王的刘肥。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吕后之子、皇太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两年后,齐王刘肥还朝陛见,惠帝在宫中设宴,为长兄接风。兄弟二人同在乱世长大,昔日相濡以沫,手足患难之情,非比寻常,此番久别重逢,刘肥见这竟是一席家宴,座无外客,足显得皇上青眼,不由得乐而忘形起来,跟皇上只叙兄弟,不论君臣,席间熙熙融融,仿佛又回到了兄友弟恭的少年时代。

    惠帝持家人之礼敬待刘肥,原是他宽仁孝恭的品性使然,不料一旁的吕后却勃然大怒,认为皇帝此举,大失天子身份;而刘肥竟罔顾臣道,居之不疑,简直就是僭越,更加可恨,假如天下诸侯都像刘肥这样子目无君长,儿子的江山还怎么能坐得稳?何况刘肥虽为庶出,毕竟是高祖长子,封地辽阔,实力强大,有足够的篡位资本,假使此次朝觐,因见皇帝谦退而滋生异志,大为可虑。因此吕后也不管刘肥到底有没有异心,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在这酒宴之上剪除了这个祸胎。

    吕后手腕,一贯雷厉风行,想定了就办,她从从容容吩咐备下两杯鸩酒,放在自己面前,让刘肥过来祝酒。刘肥不识此中阴谋,端起鸩酒,刚待行礼,却见惠帝也走了过来,端起另一杯鸩酒,意思是要跟大哥一起,同敬太后。眼见两兄弟颂祷已毕,将要举觞而饮,吕后面色大变,抬手打飞儿子的酒杯,锵啷一声,刘肥吃了一惊,猛然想起吕后的心狠手辣,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酒馔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动了,惴惴然坐了片刻,便佯装酒醉,告退离去。后来他动用布置在宫中的眼线一打探,方知当晚那两杯果然是鸩酒,剧毒无匹,饮之必死无疑。[1]

    鸩酒之名,得自一种名为“鸩”的毒鸟,取此鸟羽毛在酒水中轻轻一划,美酒立成剧毒,入腹无救[2],据说饮后至有“脑裂而卒”者[3],死状惨不可言。羽毛一划之毒,即恐怖如此,那么鸩鸟本体的毒性可想而知。

    鸩鸟大都分布在江南、岭南深山之中,体大如雕,紫羽赤喙,颈长七八寸[4]。雄鸟又叫“运日”,雌鸟别名“阴谐”[5],运日鸣则晴,阴谐鸣则雨,故《淮南子》有言:“运日知晏,阴谐知雨。”鸩鸟平日专以蝮蛇、钩吻之类剧毒之物为粮,尤喜捕食毒蛇,且蛇越毒好,再厉害的毒蛇,被它捉住,入口即烂,毫无反抗之力。因此蛇虺之类见了鸩鸟无不狂逃远遁,但鸩鸟居高临下,飞行迅速,蛇行再快,焉能逃过铁爪扑击?有些聪明的蛇便钻进巨木岩隙之间藏身,以为可以幸免,换成一般的猛禽,猎物逃入石缝,的确只有望而兴叹,无可奈何了,鸩鸟却有一样惊人的异术,竟能摧毁巨树大石,古书载道:

    “知巨石大木间有蛇虺,即为禹步以禁之,或独或群,进退俯仰,有度逡巡,石树为之崩倒,蛇虺无脱者。”[4]

    鸩鸟站在木石之上,脚踩奇步,逡巡进退,不出片刻,木断石碎,毒蛇仓皇逃出,一现身便被鸩鸟啄食。有心者观察到,鸩鸟的这套步法很像道家的“禹步”,禹步是道士们配合施法时脚下所踏固定方位的一种步法,道家相信,这一神奇步法可以召役神灵,驱邪迎真,是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因据称为大禹所创而得名。南北朝时期的一部道藏考索禹步权舆,说大禹当年正是在治水时目睹了鸩鸟以奇特步法崩裂巨石,心有所悟,才创出了禹步[6],这样说来,鸩鸟竟是人类一些法术的祖师爷了。鸩鸟所踏原始形态的步法威力奇大,传说有人入山采药,无意间目睹了鸩鸟踏步碎石,这人记性很好,牢牢记在心里,回家后便向正在织布的妻子演示,他一路步法堪堪走完,只听喀啦一声,那织布机爆裂崩解,碎成了一地木片。[4]

    不过也有人认为,鸩鸟令巨石破碎,靠的不是什么神奇步法,而是它爪上的剧毒。由于鸩鸟一生专吃毒物,滋养的遍体皆毒,毛羽之毒,拂酒杀人;屎尿之毒,可销金铁;饮水之处,鱼鳖灭绝;爪趾之毒更加剧烈,鸩鸟立于石上,催动毒气下沉,纵然以岩石之坚,亦往往不能耐受而碎裂。它的毒性猛恶到这般境地,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身上毒气外射,是以所在之山,草木皆枯,天下唯有犀角能勉强抑制鸩鸟的毒性。此外秋冬时节,鸩鸟卧巢换毛,毒性也会有所敛收,这时候药师们便佩戴着犀角,用特殊手法,就近点火生烟,将鸩鸟熏离巢穴,然后用银制的镊子夹取羽毛,纳入银瓶,用来配制鸩酒。不论那羽毛放置多久,都万万不可触碰,否则肉腐骨烂,无药可救。[7]

    文献资料:
    [1].东汉.班固《汉书·高五王传》
    [2].唐.颜师古《汉书注》
    [3].南宋.陆游《南唐书·杂艺方士节义列传》
    [4].南宋.罗愿《尔雅翼》
    [5].三国魏.张揖《广雅》
    [6].南北朝《洞神八帝元变经》
    [7].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
    六.大青小青

    大青、小青是被推测为山中精怪的不明之物。关于“它们”的记录,主要集中在庐江郡一带。

    跋涉在庐江山林旷野的行人,有时会听到人群悲泣之声,声音构成复杂,男女老少悉备,然而循声搜查,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影,哪怕哭声近在咫尺,仿佛发声之人触手可及,举目四顾,依然一无所见。

    哭声出现的地点不固定,大多是在山区,诡异的是,每次哭声出现后,短时间内附近必有死亡事件发生,不论是因事故而死、病死还是坐法被杀,总之哭声起处,一定有人丧命。更古怪的是,每次发声的“人群”规模不尽相同,哭泣的声音也随之大小不一,哭声的大小,与死者的家境状况呈现出某种神秘的相关性:哭声大时,附近出现丧亡的往往是大户人家;哭声越是低微零落,死者的家境越贫寒。

    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查明发出哭声的到底是什么,茫茫传说,只留下了大青、小青两个漫漶莫测的名字。

    东晋.干宝《搜神记》
    七.红柳娃

    旧时乌鲁木齐的牧人放马深山,时常能遇到一种尺许高的小人,男女老幼皆有,赤身裸体,头戴红柳枝条编成的柳叶圈,欢喜雀跃,载歌载舞。乾隆三十三年,纪晓岚获罪夺职,发往乌鲁木齐戍边,在军营之中,见到了一些因为潜入营帐盗窃军粮,失手被捉的小人。小人不懂人类语言,一旦被人类堵在帐子里,只吓得咿咿呀呀,跪在地上呜呜哭泣。军士们瞧得有趣,拿绳子系了当成宠物养,有些小人惊怖过甚,就此绝食而死,其余的也都不吃不喝。军士们于心不忍,便放剩下的小人离开,那些小人却以为人要杀它们,畏畏缩缩,三步一回头,踯躅不敢行。军士不耐,大声恐吓,小人吓了一跳,又哗地跪倒一片,哇哇大哭。这么一来二去,又撵又哄,好容易送得远些了,小人回头一看,估量着人类再也追不上来,这才撒丫子狂奔而逸。

    纪晓岚说此物并非山兽木魅,应该是《史记》、《国语》所说的“僬侥”,又或《山海经》提及的“菌人”之类,也就是传说中的小矮人一族。因形似孩童,喜戴红柳,当地人称之为红柳娃。

    清《钦定皇舆西域图志》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八.修狃

    康熙十二年,云南吴三桂起兵造反,西南各省边境设卡屯兵,道路因此断绝。

    有兄弟三人,故居浙江湖州,在云南普洱一带行商。因为经营之所深处山中,消息不畅,等到有所风闻,战事已经开展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外间传说,出境的道路已设卡封锁,三人大惊,匆忙了结生意,连夜启程逃命。

    大路的情形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兵荒马乱,外地商人走大路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三兄弟一合计,决定辛苦一点,取道无量山,向东北进入四川,只要能搭上船,延江而下,则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不日便可回到江南。

    清朝初期,出入云南的道路极其有限,即令是像“川滇大道”、“滇黔大道”这些所谓的官方驿路,也无不是蜿蜒起伏的羊肠鸟道,逼仄难行,自古以来就有“五尺道”之称,言其狭窄,只有五尺之宽。三兄弟随马帮入滇,走得正是这样的道路,当真令人磨断脚、愁断肠。可是等到他们进了无量山才发现,从前走过的山间险径,竟不啻于康庄大道。

    三兄弟原本以为,只要认准方向,只管逢山而过,遇水而渡,自可出得山去。不料那无量山绵延数百里,森林苍莽,危峰嵯峨,横亘谷地的毒瘴、磨牙吮血的蛇虫、无形无影的沼泽深渊,处处与江南浙北的锦山秀水绝不相同。三人深陷其间,漫漫不辨东西,连走十几昼夜,干粮耗尽,只好吃树叶、吃草根,挣命前行。

    这天清晨,兄弟三人相互扶持着继续上路,按照他们拟定的方向,穿行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坳。

    其时阳光极好,万里无云,三人遍体鳞伤、而为露水潮气所侵蚀的皮肤,在阳光微风照拂下,难得可以享受片刻的干爽。这让他们精神略振,不由加快了脚步。正行之间,迎面的风势猛然转剧,三兄弟脚步虚浮,给吹得踉跄摔倒,但听得风中呼啸阵阵,隐隐传来海潮江涛之声。

    远离江海的深山,怎么会出现像钱塘大潮般的声音?三兄弟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恐惧,云南多雨,难道是山洪?三人忙向高处趋避,刚刚爬上个小丘,那声音已经如雷而至。只见尘土滚滚,木石横飞,一头比大象还要大上一倍的黑毛巨牛,鼻中喷着惊天动地的低吼,狂奔而过。遇上那碗口粗的大树,毫不闪避,直撞上去,大树便似纸糊的一般,一触即折,甩飞数十丈之远。眨眼工夫,疏林之间草木披靡,沿着那巨牛的足迹,生生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往天边。

    三兄弟何曾见过这等巨大猛恶的怪兽,吓得死死伏身地上,恨不得就此化身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但求千万别被那怪兽发觉。那怪兽横冲直撞,略不稍停,径奔而去,显然并未发现三人所在。但三人已被吓破了胆,直到那隆隆吼声越来越小,彻底消失不闻,才战栗着探出身子,然而腿软脚颤,一时行动不得。三弟倚靠在山石上,牙齿咯咯相击,眼张失落道:“大哥,那、那是什么怪物?”

    兄弟三人之中,大哥在云南时日最久,他怔怔望着巨兽践踏的遗迹,心头浮起一首早年寓居苗寨时听来的古老歌谣:“修狃力气大,头上长对角,一撬山崩垮,再撬地陷落。”这首苗族古歌描述的“修狃”,正是一种外形酷似牛的神兽,在苗人神话里,修狃化身成一颗巨蛋,孕育了开天辟地的大神盘古,所以修狃既是盘古的原型,亦是宇宙的元祖[1]。黔滇地区原始部落随处可见的牛图腾,其所奉祀者实际也并非耕牛,而是修狃。大哥当时听了这些神话怪谈,一笑了之,浑没放在心上,此刻见了那力能开山裂谷的巨兽,才猛然回忆起来,难道苗人传说的神兽竟当真存在?

    兄弟三人商议一阵,不得要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出山,谁也不知这群山深处还藏有什么可怖的怪物。

    三人受此惊吓,精神更加萎靡,好在常言道“剥极必复”,那天的黄昏时分,自十几天前进山以来,他们首次瞭望到了人类的屋宇。三人喜极欢呼,今夜终于有瓦遮头,不必露宿,而且终于可以向土著买粮、问路了。

    几间草舍远远望去,似乎只是普通山居,走到近处,才发现异乎寻常的高大。三人摸不清是什么路数,挨到近处,犹疑着不敢上前叫门。正踌躇之际,房门洞开,一个身长一丈有余,长着三颗脑袋的怪异巨人走了出来,看见三人,微微一愣。那三兄弟却自始至终不曾放松警惕,见了三头巨人,齐声大叫,转身便逃。

    “等一等!三位慢走!”

    字正腔圆的中州口音传入耳朵,三兄弟愕然转身,只见那怪人三张脸上三只嘴巴一齐微笑,一齐开口说道:“三位可是迷路了?吃过饭没有?”

    这简单的一句寒暄,登时让三兄弟感觉亲切无比,饥火升腾。只是对方形象太怪,实在善恶难辨,不敢冒然近前。

    三人之中,还是大哥较沉着有智,拉一拉两个弟弟,扑倒便拜,说自己兄弟三个远来经商,不想遇上兵燹,欲待冒险穿山出境,却迷路被困,已经多日未食,乞求那怪人予以指点,并赐一顿饭吃。

    怪人呵呵笑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这里轻易没有外人来,三位乃是贵宾,何以行此大礼!”见三人相顾惊疑,又补充道:“在下只因形貌怪异,为世俗不容,不得不避居在此,却绝不是什么怪物、匪类,三位千万放心。”

    这话说得恳切之极,三兄弟大喜,再无它虑,又千恩万谢,那怪人上前扶起三人,让进木屋,进屋便喊:“阿妹!来见见几位贵客!”

    草帘一掀,内间又走出个巨人,同样生了三个脑袋,却挽着发髻,看模样似是个女子。三兄弟忙避席见礼,男怪人道:“阿妹辛苦,今日需好生整治几个菜肴,款待贵宾。”三兄弟连称不敢,那女怪人也很高兴,自应声而去。

    席间,三人重述失陷深山的经过,并请教出山之途,男巨人道:“无妨,由此向东,五日之内,必可出山。”三人又道山中有时难以辨识方向,巨人取出一根树枝,道:“不论太阳在哪个方向,但将树枝插在地上,视投影为准。”停了一停,又道:“只有一件事须格外注意,山中倘或遇到庙宇,可以歇宿,却绝不可撞其钟鼓,否则必有不测之祸,三位切切紧记。”三人心想无缘无故去撞人家的钟鼓干什么,当然喏喏应声,再三申谢。

    这天终于饱餐一顿,且睡了个好觉,三兄弟精神气力,无不大为好转。次日一早,即向巨人兄妹辞行。那巨人颇有些恋恋不舍,送了大包的干粮腊肉,双方殷殷而别。

    笔直望东走了三天,这天日暮时分,翻过一座山脊,远望葱翠环抱之间,飞出青檐一角。三人大喜,上前一看,原来是座古庙,墙垣业已坍塌大半,庙门也倒在深深的野草之中,看来已经久无人居。

    虽然无人,且喜是个不错的避风之所,正可供今夜休憩。举步进门,满眼长草离离,院落里竖起一座不大高的钟楼,一口青森森的大铜钟悬挂正中,看上去竟然簇新发亮,仿佛新铸的一般。

    三人看得奇怪,又往那佛殿里一张。佛殿之内,倒是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门窗俱坏,佛像也剥蚀损毁的厉害,翻倒的香案、断折的枋椽,瓦砾碎石,乱七八糟,角落里还停着两具棺木。

    三人走了一日,早已疲累不堪,先将行李卸下,坐在殿前歇脚。忽闻头顶响动,一大群乌鸦从那钟楼之下振翅飞出,嘎嘎厉啸着掠过晚空。这些乌鸦大约从未见过人类,竟毫不害怕,且有几只直扑过来,啄击三人的头颈。

    三兄弟大怒,挥手乱打,乌鸦便不敢再扑,只在三人头顶聒噪。三人捡起石子投掷驱赶,“铿”的一声,不知谁用力过大,石块掷到了铜钟上,嗡然大振,回响不绝,惊得远近林鸟群飞。鸦群好似也受了惊吓,潮水般远遁,眨眼飞得一只不剩。

    三人相视苦笑,正打算生火烧水,身后佛殿“喀喀喀”爆起一串脆响,好像木头断裂的声音,三弟说了句:“这房子恐怕不结实。”探头往里一张,突然抽身回来,脸孔被极度的恐惧扭曲变形,声色俱厉地大喊一声:“快跑!”两个哥哥还在愕然,黑影一闪,血光迸现,三弟已经拦腰裂成两截。一个遍体白毛,皮包骨头的干尸出现在门边,血线淋漓滴落,触目惊心,笔直延伸至庙门,血线的尽头,三弟平时从不离身的帽子无力地落在草丛里,他的上半截身子正给另一个干尸按在地上啃食,长草掩映间,依稀可以看见微微抽搐的手指。

    “咕咚”,老二翻着白眼,吓昏了过去。大哥也手脚俱软,然而此时不逃,焉还有命在?他死命拖着老二的手往塌毁的院墙行去,一面大声喊着让老二醒来。才喊得一声,却不想惊动了怪物,大哥只觉腥风扑面,尚未转过心思,便被狠狠撞飞。两个怪物凑在一起,争相撕咬着老二,老二一时未死,惨嚎不绝。

    大哥跌在墙边乱石堆上,脊背欲断,哪里站的起身。老二的惨叫逐渐转为呜呜闷哼,似乎是被血液呛住了喉咙,接着便湮灭无息,只剩两个僵尸撕咬咀嚼之声。大哥来不及哀恸,拼命支撑起上半身,匍匐着想要从那断墙处逃走,可是腰背麻木之下,那咫尺距离,竟远似天涯万里,近在眼前,终不可及。

    泪水簌簌而落,泪眼看去,两只僵尸已经吃光了弟弟,向自己扑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隔了半晌,毫无动静,睁眼一看,两只僵尸凝立身前,面孔朝向庙门方向,一动不动。

    僵尸不动,他也一动不敢稍动,忽然,远山之间,响起隆隆如雷的风涛之声,其声虽低,其势却似狂澜暗起,万马奔腾。僵尸脊梁一挺,昂起披满白发的头颅,冲天尖叫,其声烈烈如鸮,好像在向远处那声音挑战一样。远方闷雷似的声音陡然转盛,大地簌簌震动,咔喇一声巨响,尘沙飞腾,日前所见那头状如神兽修狃的牛形巨兽撞垮庙墙,直冲而入。

    僵尸扬起血淋淋的利爪,高高跃起,径取牛首。黑牛将牴角一摆,一只僵尸便如小孩子丢的沙包一样,笔直摔将出去,嘭的洞穿房顶,跌进佛殿。另一只僵尸却趁机扑落到牛头上,张口便啃。

    那黑牛发起蛮性,一头拱向佛殿,要把僵尸撞死。但这两只僵尸,不知经了几百年的修为,养的遍体白毛逾尺,已炼成夜叉一类,刀枪不入,骨坚如铁。黑牛这一撞,将那佛殿也撞塌了半爿,刚撤回几步,抖抖头上的泥沙,两只僵尸又从瓦砾废墟之中暴起相攻。

    黑牛平日开山断树,浑若游戏,何等的皮厚力大,怪物爪牙虽利,焉能轻易予之重创?虽吃了僵尸几下,小有损伤,反而凶性大起,灯笼似的巨眼仿佛要喷出火来,斗志越发昂扬。僵尸固然灵活,智力却低下的很,对上如此强大的对手,完全不懂什么战术配合,只会硬冲硬扑,一次次被黑牛重重打飞。翻翻滚滚不知斗了多久,僵尸终于支持不住,渐露乏力之相,吱的一声,飞奔逃走。那黑牛兀自不舍,狂追而去。

    遮天蔽日的尘埃徐徐落下,天幕渐渐转暗,大哥在自己粗浊的呼吸中,终于挪动着身子,爬出庙墙。他抬起头来,前方无尽的山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尚不知还伏有多少夺命险阻;身后的废墟里,手足至亲模糊的血肉已经变得冰冷,他知道他别无选择,泪水滴落泥土,他咬一咬牙齿,一头扎进那黑惨惨的夜色中。


    吴晓东.盘古原型与苗族犀牛图腾[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1, 21(4):39-43.
    清.袁枚《子不语》
    @人离难 2020-06-26 19:40:13
    楼主,有个不情之请,麻烦你每次小标题给注下音,有些名称比较生疏,不知道读什么,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就当没看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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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受教
    九.山岳孙青精

    “山岳孙青精”是看上去有着人类外貌的妖怪,穿黄衣,状如老阴之人。它的左臂时时伫立着一只怪鸟,那鸟锦毛五彩,炳绚辉熠,华美无方。遇到行人时,抖手将鸟放出,行人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大鸟,忍不住驻足观看,只看得片刻,忽然遍体生寒,暴病不起,不消数日,必死无疑。

    此妖常现身于山谷幽野,相传本体乃是老鸦之精。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十.魔魂吞尸精

    “魔魂吞尸精”是道书所载天不收、地不管、五岳不御、山海不拘的七十二种精怪之一,貌若妙龄少女,目澄秋水,皓玉凝肌,娇魂瘦影,婉媚无双。常于夜华之下,褰衣步月,哀恻叹息,惹人轻怜,见者莫不色授魂与。此妖精擅幻术,能以妖气幻化宫庭楼宇,引人深入,宫殿之中丝竹管弦,珍馐方丈,恍惚好似天上人间。误入者目眩神迷,逍遥忘返,终于精气丧尽而死。妖物出没之处,骷髅填地,干尸满谷,鸟兽不近,生机悉绝,但幻术遮掩下,一切腐臭死气,皆成温柔绮靡。

    此妖本是万年狐狸,历世之久,故能幻形。但有一点妖质,是无论如何变幻,终究不能隐去的——凡入山之人,见绝色女子,左眉间有紫毫一根,长一寸许,即是此妖无疑。可速呼“魔魂吞尸精”五字,叫破其名,妖物必立即遁去。大凡妖孽,都畏忌被喊破名字,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知根不圣”。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十一.狈

    孔子说“小人比而不周”,恶人小人臭味相投,往往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中国文化一贯视“虎狼”为凶残恶毒之辈的象征,虎狼二兽虽然不会相互勾结,但中国人认为,狼和虎分别有一种帮凶结伙作恶,这就是“狼狈为奸”之“狈”,和“为虎作伥”之“伥”。

    传说“狈”是先天残疾的动物,前腿过短,无法站立、行走,只能伏在狼背上活动,由狼群喂养,一旦离开狼就动弹不得,一筹莫展,是故世人谓尴尬窘迫之状为“狼狈”。那么天性凶残的狼,何以独对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动物施以照拂?旧时杭州地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老钱家住杭州郊村,有一天进城采买,在城里耽搁了不少功夫,出城回家时,天色已经不早。

    归程需要翻过一片小山,山中据说有狼出没,老钱也听说过不少山行人遭狼咬伤的事情。那时暮霭沉沉,山径之旁堆积着一堆堆柴薪草垛,偶有野兔、狐狸之类小兽突然窜进窜出,吓人一跳。老钱在山麓间踽踽独行,心里不由发毛,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千万可别遇上狼群,”老钱心想:“在这荒山野岭遇上狼群,那可大遭特遭。”

    这番念头一闪而过,猛听得呜哇乱嚎,几十头碧眼森森的灰狼从山上疾冲而下。老钱大吃一惊,“噌”地跳上路边的一垛柴堆,三脚并作两脚爬到顶。那柴堆堆叠得特大,足有丈许多高,老钱蹲在上面,几十头山狼环伺于下,呲牙露齿,冲着他狂叫。他撅断枯枝向下掷去,但木枝太轻,于群狼全无伤害。

    他拣了根结实些的木棍绰在手上,防备有狼爬将上来。不过山狼似乎不擅攀爬,一味兜来转去,别无他法。

    少顷,几只狼掉头而去,老钱心中一喜:这些畜生必是等的不耐烦,要滚蛋了!是啊,快滚,快滚!守在这里有什么用,你们不会爬高,吃不到老子,岂不是徒然挨饿?

    然而剩下的狼却不再离开,尽管四面围住柴堆,眈眈逐逐,有几头则伏在了地上,抻腿张背,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老钱暗暗叫苦,心下飞快盘算,该想个什么法子脱身?忽见先前离去的几头狼折返回来,其中一匹大狼背上骑有一兽,群狼拱卫在侧,俨如随从之翼护长官。那兽驾着“坐骑”直抵柴堆之下,群狼围拢过去,好似在低声商议。老钱又惊又奇,难道禽兽竟也懂得商量什么对策不成?群狼聚首半晌,随着那兽“嗷”的一声,一齐扑向柴堆,咬着下层的枝条疯狂抽拽,片刻功夫,柴堆已经摇摇欲塌。

    老钱哪里能料到,自己还没想出脱身的法子,群狼竟率先领悟了这抽薪之计,眼看柴堆倾覆在即,忍不住骇极大呼。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山后转出一列火光,接着人声群叱,一伙樵夫提着斧子、柴刀、火把呼喝而来。那些山狼大约曾经吃过人类的苦头,见到大片火光,略一对峙便飞快逃走。老钱手脚发软,由众樵夫帮着,慢慢爬下柴堆,向众人千恩万谢。

    “只恨狼崽子腿溜,没能打上两条回去下酒。”一人恨恨道。

    一人笑道:“张大哥别着急,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伸手从柴堆下拖出一物,正是适才骑在大狼背上那只小兽,想来它那“坐骑”逃得太急,把它摔了下来。众人举火一照,只见这东西长相奇特,似狼非狼,嘴巴特长,獠牙森森,然而前腿短小,后腿又长又软,无法站立,更无法行走,给那樵夫捉着后颈高高提起,毫无办法,唯有色厉内荏的咆哮哀啼。众樵夫都不识此物,老钱怒道:“这东西是狼群的军师!”接着说起狼群如何把它背来,如何听它策划而悟通抽薪之法云云,众人皆啧啧称奇。一个年长的樵夫捋须点头道:“俗话说‘狼狈为奸’,难道这个软脚畜生就是‘狈’?”

    大家参详了半天,参详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丢开不管。老钱提议,由他做东,大家同到前村酒铺喝几钟。众樵夫轰然叫好,当即提着那软脚兽,到那小酒店宰了,炒了两大盘下酒菜,一夜轰饮,都进了众人腹中。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清.袁枚《续子不语》
    十二.虎伥

    “狈”可以归为生物,“伥”则是更诡奇的东西。民间比较统一的观点认为,伥是被虎吞食之人所化生的介乎于生死之间的东西,也叫“伥鬼”。伥的本体究竟是什么样子,历来大都不甚了了,有人说是人形,有人说是兽形,也有说它无形无态,目不可见。

    众所周知,虎本是食鬼猛兽。据《山海经》记载,在世界边缘的沧海之中,度朔山上,有一棵树冠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树下东北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鬼门,天下万鬼,皆由此出入。鬼门之旁永远有两位神将把守,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凡有恶鬼轻出,妄入人间为祸,必万里捉拿而回,投饲猛虎[1]。鬼入虎口,神魂俱灭,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老虎不特为噬人猛兽,更是恶鬼克星,因此当时的民间风俗,是在家中张挂老虎图像辟邪驱魔。但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大约不晚于魏晋,老虎居然由吃鬼发展出了养鬼的能力。

    老虎吃鬼,那是神将派下来的任务,不得不吃,但鬼无形无质,吃鬼恐怕很难填饱肚子,在人和鬼之间,老虎显然还是更喜欢拿人作粮食。只不过老虎爪牙虽利,智商总不及人类,有些事情虎没法做,也做不到,譬如分辨人类设置的机关陷阱、突破人类的墙垣门户、以及剥除人类衣物。于是老虎从吃鬼的经验中摸索出一种驯鬼为伥的法门,传说人遭虎吻后,老虎可以迫使死者的鬼魂为奴为仆,这些奴仆,就是虎伥。伥可以替虎试探猎户陷阱、引诱猎物,以及抓住猎物,供老虎从容享用[2]。宋代《夷坚支戊》说老虎锁定了捕食目标,伥就悄悄掩近,“强把人脚不令逃,待虎食之”。本来猝然遇虎就够令人绝望了,更绝望的是,打算逃走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欲逃不得,唯有束手待毙。当年武松醉行景阳冈,遇到的“吊睛白额大虫”大概是没学会这门控伥之术,否则武都头被一群小鬼扯手扯脚,使不出全副本事,亦不免英雄末路,变成虎口之中一块酒糟排骨矣。

    晋唐许多民间传说,都提到伥能替老虎开路,绕开或者破坏人类所置机阱。唐玄宗开元末年,渝州(今重庆)多虎,猎户广布捕虎陷阱,历久而无所获。有个胆大的猎户乘着月中望日这天,月满夜明,进山探索。他观察虎迹,设下机关,躲在附近一株大树上默伺。中夜时分,山风涌动,远远走来一个小孩儿,全身泛着碧油油的荧光,悄无声息来到树下,将那掩埋在枯叶中的机关触发,便自行去了。

    猎户猜测,这翡翠似的小孩子就是传说中的伥,但一时无暇理会,因为虎与伥如影随形,伥既现身,虎必接踵立至。他赶紧溜下树重置机关,刚刚返回树上藏好,一头大虎沿着伥走过的路线迤逦而来,踏入机关,中箭而死。未几,那绿莹莹的小孩一路哭哭啼啼地冉冉飘回,化作一道绿光“嗖”地投入虎口。天亮之后,猎户下树一看,从虎口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碧玉。[3]

    伥的本质是幽灵,所以擅长变化和附身,并能发出动物或人类的声音为虎诱食,以假乱真,令人防不胜防。

    清代名士袁枚曾听一个姓郑的猎户讲述亲身经历,说他有一回摇船出去打猎,夜里睡在船上,二更天时,听见岸上民居所在方向传来急促而沉重的打门声。隐隐听那户人家询问道:“是谁?”门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问道:“什么事情?”门外仍然应道:“隔壁的。”那户人家听应声有异,便不去开门,户外叩打声益急。

    郑猎户给吵得睡不着,从船舱中向外瞧去,月光之下,那户人家门前蹲着一个牛犊似的影子,仔细一看,是一只老虎,正拿头一下一下地撞门。郑猎户想起老一辈的传说,刚才那冒充隔壁邻居的应答者,想必就是“伥”了。他抄起土枪,轻手轻脚绕到老虎身后,一枪正中。老虎惊痛暴跳,撞坏屋檐而逃,翌日在两里地外的溪水间发现了那头死虎,拖回家一过称,足有六百多斤重。[4]

    在河南新安,有个姓程的书生目睹了伥所施展的一种诡秘莫测的勾魂邪术。程生的一位亲戚在山里建有庄园,园景幽奇,风物清致,是个消暑的好去处,这年夏天,程生收到亲戚邀请,欣然前往投住。

    山庄处处都好,唯独山里有虎,入夜必锁大门,出入颇不方便。一天晚上,胧月生晕,狂风骤起。古谚云“虎交而月晕”,又说“虎啸生风”、“云龙风虎”,认为山中之风,与虎有关,庄子上下不敢怠慢,早早的关门落锁。

    有个小僮恰好这天晚上有事想要出庄,去寻管家要求开门,管家自然不肯,小僮闹将起来,同伴们劝不住,惊动了庄主亲自来劝,小僮终于不敢再闹,心里却不服气,打算偷偷翻墙出去。

    山庄为防贼御兽,壁垒修的颇高,小僮人小力弱,爬不上去。正自焦急,猛听得墙外一声虎啸,小僮呆了一下,突然发了疯的援墙而上,双手抠进砖缝里,刨得鲜血淋漓。庄主闻声出来一看,大喊道:“不好!”忙命人拉了下来死死按住,小僮心智已失,状若癫狂,腥红着眼睛乱挣乱动,任谁喊他劝他只是不理不听。程生也被那喧哗吵醒,见状大奇,随同庄主登上墙边望楼向外看去,只见墙外灯影之下,一个脖子奇短的人影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高墙投掷石头,每掷一次,墙内的小僮便发疯一次。庄主指着那条人影道:“此必是虎伥,作弄邪法,替虎勾人来了。”转身高声吩咐众人,牢牢抓住小僮,千万不可松手。

    小僮嚎叫良久,歇斯底里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猪叫,蓦地屎尿具下,拉了一裤子猪屎,直挣扎到五更时分,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不复有异。

    不移时,东天放亮,程生瞥见墙外西侧草丛“簌”地跳出一头斑斓大虎,回首向程生等人一望,奔跃而去,那个短脖子的人影亦随之不见了。[4]

    老虎从吃鬼到学会养鬼,如同人类自狩猎学会畜牧一样,实在是很大的进步。伥弥补了老虎身为野兽的天然不足,使得本已是顶级猎食者的老虎“如虎添翼”,更难对付。要对付虎、伥组合,分化击破,是一种基本思路。

    唐朝江西信州,一个住在山间的隐士收到了一笔横财——有人带了两百多头鹅进山,请隐士代为放生,隐士答应着,待那施主走后,却把鹅养了起来。

    不到半个月时间,鹅丢了三十多头,隐士勘察现场,认为是被虎所食,慌忙走下山请来猎人设置陷阱,自尔虎不复来。

    一天,有个陌生老叟造访,这人长了一颗极大的脑袋,长须垂胸,形貌古怪。隐士肃入接待,那老叟问起山左何以有如许陷阱?隐士备道缘故,老叟道:“陷阱只得治标,不能治本。那虎裹足不至,必是得伥之教,知道了路上有陷阱的缘故。有朝一日,陷阱失效,虎还要复还为害,若不杀伥,虎患终究难除。”

    隐士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老叟道:“伥这种东西,最贪酸味,可多备乌梅、杨梅,洒于道路,伥食则短暂失明,不能为虎探路,虎必堕陷坑。”隐士大喜,要宰鹅煮酒款待老叟,老叟婉拒而去。

    翌日隐士下山备办了一大笥的鲜梅、梅干,遍洒在山道上。夜里四鼓之后,忽听轰隆大响,虎啸嘶吼如雷,天亮出门一看,一头大虎死在陷阱之中,从此虎患消绝。[3]

    唐末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解释伥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老虎做帮凶的因由时说:“凡死于虎为伥,须得一人代之”——伥只有找人给老虎吃了,自己才能摆脱虎的奴役,获得自由,这跟传说中溺死、缢死的替死鬼情形相仿。照此说法,伥是受制于老虎的邪术,身不由己,被迫作恶的。然而大多数虎伥传说并未提到伥的解脱及其争取自由的意愿,相反,伥对它们的虎主子每每表现出特别依恋的亲切情感,更见得此辈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心甘情愿“为虎作伥”。

    唐人裴铏在他光怪陆离的传奇集《传奇》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唐穆宗长庆年间,名士马拯携仆冶游潇湘,登衡山祝融峰,于山峦之间,见一兰若,四面松竹环合,烟翠葱茏,不觉尘心尽洗。近前一看,山门半掩,寺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住持。

    马拯推门而入,朗声求见,一个洪壮的声音应道:“嘉客光降,有失远迎,请禅房奉茶。”循声望去,东首苍松之下,一楹精舍门户敞开,佛榻上坐定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长眉修髯,皓然胜雪,笑盈盈向他看来,一对眸子精光四射,显示出极其深湛的修为。马拯慌忙上前拜见道:“山行游客冒昧参谒,打搅大师清修了。”

    老僧道:“居士少礼。”便请马拯入室喝茶。马拯见这小小禅房布置的素净整洁,而盛放茶果的盏碟,竟都是金银器皿,殊不相配,不由有些讶异:看不出这深山小庙,香火冷清,居然如此阔气。

    二人闲谈半日,颇为投机,老僧要留马拯在寺里盘桓几天,马拯流连山景,正求之不得。老僧自去厨下张罗了些食蔬出来,道:“山居简陋,无以待客,近日盐酪用罄,恐怕越发要怠慢居士了。”适才一席攀谈,马拯已知这寺里只有老僧一人,连个服侍的弟子都没有。耄耋老朽,独居深山,辛苦可想而知,以致于盐巴吃完了,却惮于山路崎岖,不能下山采买。马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提议不妨让自己的仆人跑一趟,代劳购置些日常用品。老僧大喜,再三道谢,很客气的请了仆人出去,马拯只道是要交托财物、嘱咐买办适宜,未以为意。

    独坐良久,不见老僧回转,走出禅房一看,老僧和仆人都不知去向了。马拯在山门前呆立半晌,寻思:“老和尚自道腿脚不便,难道仍是陪着仆人下山去了?那又何必?”瞥眼看见山径之上,一人衣袖飘飘,步履轻捷,踽踽而来,却不是老僧,亦不是仆人。少时近至跟前,与马拯见礼,通问姓名,才知道此人也姓马,是个隐遁山林,逍遥江湖的隐士,此番也是游山玩水来了。二人不意在此云林深处,竟遇到了本家,各自欣喜,马拯便代主人邀入精舍歇足。

    落座之后,马拯便道此间主持僧人带着自己的仆役下山去了。隐士听得这话,面露惊骇之色,问道:“不知主持和尚和尊仆是取的哪条道路下山?”马拯答不上来,隐士又道:“实不相瞒,小弟适才上山之际,远远望见山道之下有虎食人,那虎食尽人肉,竟脱下虎皮,变成了一个老僧。”

    马拯大惊,心下隐感不祥,忙问:“死者身形相貌如何,穿着什么服饰,吾兄可曾留意?”

    人已经被啃得不成样子,身形相貌,早就无从分辨,隐士只有靠着回忆大略说了些服饰特征,但见马拯面色惨变,颤声道:“果然是我家云生,那、那老贼秃,难道竟是个妖怪么?”

    话音才落,山门响动,老僧业已回转。隐士探头一瞧,脸色大变,低声道:“化虎食人者正是此僧!吾兄稍安勿躁,切莫激怒了他……”话未说完,老僧踏入云房,先向马拯致歉,说他送仆人出门,复为之指路,又料理了些别的事情,以致耽搁时光,冷落了贵客,又向隐士合十问好。马拯见老僧胡须上犹沾有血迹,居然还在惺惺作态,再也按捺不住,霍地起身道:“这位马兄前来的路上,遇见有虎食人,幸喜大师无恙!”老僧脸现不悦之色,道:“本山灵境,一向虎狼绝迹,蛇虫不生,这位居士恐怕看错了罢。”马拯还要再说,隐士生怕老僧当场翻脸吃人,忙暗暗拉他衣角。

    当晚二人歇宿偏堂,因恐老僧不轨,牢扃门键。果然子夜时分,庭中虎啸大作,有重物扑击挠抓门户不绝,二人瑟瑟发抖,幸喜门墙坚固,那虎始终冲不进来。

    枕戈竟夜,好容易挨到天亮,挠门声终于停止,少顷,老僧在外叩门,温言请二人起来早餐。二人忧惧,计议道:“瞧这贼秃有恃无恐的样子,定然当我们是盘中之餐了,要想保命,只有先下手为强。”于是吃过早餐,围炉烹茶,隐士假说去取水,蓦地大声惨叫,马拯忙奔到井边,大喊:“马兄,马兄!”

    老僧闻声而至,问道:“怎样?”

    “马兄跌进井里了!”

    老僧也吃了一惊,伏在井边观看,猛不防被马拯一把按住,隐士从旁跃出,俯身捞起老僧的双脚,两人合力,抱着老僧往井里猛掼。老僧魁梧力大,虽给倒掀了过来,兀自抓着井栏不肯下堕,隐士焦躁起来,猛出一脚踹在老僧小腹,喝道:“下去罢!”老僧大吼一声,摇身化成一头白额大虎,同时直跌下井去。二人唯恐跌它不死,各抱几块大石投下,再搬大石盖在井口,它就是力气再大,也绝难逃出生天了。

    两人累得半死,瘫坐井边,相视苦笑。马拯黯然道:“可惜了云生一条性命。”隐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妖僧恶贯满盈,上天假你我之手诛除此獠,也算为尊仆报仇雪恨了。”

    马拯长长叹息,歇了少刻,忽而想起一事,道:“妖僧杀人无数,搜刮的金银器物倒真不少,你我不妨分上一分。”隐士听了,眼睛发光,大喜称善,两人顾不得筋疲力尽,翻箱倒箧,将老僧所藏的金银器尽数搜了出来,一一压扁了分作两包。这时日已过午,但两人说什么也不敢留下过夜了,匆匆吃些食物,下山而去。

    山路陡峭,下山比上山更费时,行到黄昏才近山脚,残阳照在山岩之上,殷红一片,略为平坦的山径空荡荡的不见人迹。二人背着包袱,都全神戒备,生怕再碰上老虎。突然林间瑟的一响,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二人大吃一惊,翻身就跑,逃开几十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蹲在浓密的长草间,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真是草木皆兵!二人松了口气,凑近过去,那人倏地抬头喝道:“莫要乱闯,当心机关!”二人吃他一喝,猛地止步,定睛细看,身前尺许土色有异,赫然是个陷阱。二人循着那人指点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绕到跟前,见他正自伏弩窝弓,布设机括,原来是个猎人。

    猎人道:“本山多虎,现在天色已晚,正是老虎出没的时候,两位再走下去,恐怕要有危险。”

    马拯和那隐士现在当真是闻虎色变,听了猎人的话,无不忧形于色。猎人道:“两位若不嫌委屈,可以在我这鸟窝里挤上一宵,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往头顶一指,二人抬头看去,见树上搭了个棚子。他们也知道猎人进山作业,有时无可歇宿,往往就在山崖、树顶等高处过夜,以避虫蛇走兽。这树棚既是经验老到的猎人所建,料来藏身上去,决可无虞,大喜称谢。

    猎人装好机弩,取些肉脯干粮三人吃了,带头爬进那棚子里。俄而月上梢头,山间只闻鸮鸣咕咕,虫声唧唧,偶尔有什么小兽从树下呲溜窜过,马拯和隐士两日未曾合眼,此时有猎人从旁保驾,不必再提心吊胆,两人沉浸在这奇异的天籁之静里,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猎人推醒,待要开口相问,猎人低声道:“你们听!”二人凝神屏息,隐隐听见有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正向自己所在靠近。

    深更半夜,什么人在这荒山野岭喧闹?三人借着月光望去,一群雾气似的氤氲人形,或男、或女、或僧、或道,还有唱戏的伶人,跳舞的俳优,又唱又叫,乱七八糟地涌到树下陷阱之旁,继而戛然无声,定定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尊透明的石雕。突然间一个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吼道:“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

    众怪人齐口大叫,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连音调都一模一样,叫了半晌,又戛然而止,接着“笃笃笃”几声,弩机发动,一排箭矢射在了树干上。

    众怪人触发了弩机,悄没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猎人“嘿”的一声,冷哼道:“这些孤魂野鬼,又来坏老子好事。”

    “那……那些是什么人?”

    “那不是人,”猎人一双瞳子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盯着怪人消失的方向道:“那是葬身虎口之人所化的虎伥,是替老虎清道开路的奴才。幸好今夜我守在这里,否则又要白忙一场。”说着纵身一跃,“嗖”地溜下树去,从树干上起下箭矢,动作迅捷精确,仿佛完全不受黑夜影响。眨眼间便重新设好了机关,攀援回到树棚。他前脚刚刚上来,后脚一头大虎低哮而至,两者之间不过呼吸距离,倘若猎人晚上一步,必会被虎发觉。马拯和隐士在树上看着,心脏都要跳出腔子了,猎人却冷静沉着如故,他静静伏在粗大的树枝上,紧紧盯着老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老虎喉咙咕噜噜闷响,脊背一起一伏,慢慢走向树下,马拯紧张至极,忍不住浑身颤抖,只见老虎前爪探上机关,“唆!”,黑光一闪,弩箭应弦激发,直贯虎心。那虎山崩地裂地狂啸一声,就此摔倒不动了。

    马拯和隐士大呼叫好,猎人狠狠回头瞪向二人,低声道:“莫作声!还没完那!”果然,隔不片刻,那群虎伥呜呜咽咽奔走而回,看见虎尸,大哭扑上,如丧考妣。一伥哀嚎道:“谁人又杀我将军!”众伥齐嚎。

    马拯在树上听得寒毛森竖,那尖锐的哭声仿佛钻进了皮肤之下,满身游走,令人难受至极,他忍无可忍,蓦地破口暴喝道:“都别哭了!你们这些无知野鬼,明明是被虎所杀,我等今日为你们报了杀身之仇,你们不道谢,反去哭杀你们的元凶,简直愚蠢之至,不可救药!”

    此言一出,一片安静。猎人和隐士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他,那些伥也停了哭嚎,一个个仰脸望着他。

    猎人用力攥紧腰侧的短刀,手心冒汗,恨不得一拳把马拯打下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这些怪物不会爬树。好在那些伥没有要爬树的意思,沉默一阵,絮絮低语起来,一伥道:“原来将军是虎。”众伥都低声附和,絮语良久,一伥抬头道:“多谢郎君指点迷津,解脱我等。”说着向马拯叉手为礼,其他众伥也纷纷施礼,如烟消散。

    曙风拂面,东方泛起鱼肚白,三人次第下树,看着虎尸,适才的情形,恍然如梦。

    “啪”,猎人一巴掌重重拍在马拯背上道:“虎伥我见得多了,能把伥骂死的,郎君还是第一人。”

    三人齐声大笑,马拯和隐士各取出一份金银分给猎人,谢了他的收留之恩,欢然而别。

    虎主子死了,为虎所杀之伥非但不觉快意,反而竟为杀己之仇哀哀恸哭,奴才嘴脸尽显无遗。当年苏东坡读到这个故事,想起那些被贪官役使、鱼肉百姓的污吏酷吏,忍不住慨叹道:

    “悲哉,人之愚惑已至于此乎!近死而心不知其非,宜乎沉没于下鬼也。举世有不为伥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欤?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俛首卑辞,态有余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势;一旦失职,既败乃事,则怆惶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欤!”[5]


    文献资料:
    [1].东汉.王充《论衡》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 ,一曰郁垒 ,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今本《山海经》无此文。
    [2].明.张自烈《正字通》
    [3].唐.戴孚《广异记》
    [4].清.袁枚《续子不语》
    [5].宋.苏轼《渔樵闲话录》
    十三.水木精灵

    清朝以关外乃是“龙兴之地”,需妥善保护,朝廷筑起绵延数千里的“柳条边”,封锁山海关,不轻许关内汉民出关,所以老百姓去往关外称作“闯关东”。关外人烟稀少,山薮间多异物潜伏蠢动,怪异之事就格外多。

    话说关东有兄弟二人,都是猎户出身。有一次驰马入山打猎,正走在路上,长草丛中钻出一个身材极短小的小老头儿,高不满三尺,苍髯皓眉,一身儒生打扮,形貌奇特,拦在两人马前,向两人连连拱手。

    兄弟俩看得有趣,兄长问道:“老爷子要干啥?”老头儿也不答话,摇摇脑袋,吐气如箭,直向兄长的坐骑喷去,马匹“咴喇喇”惊嘶挪步,调头欲逃,兄长忙勒住辔头,大怒道:“老东西,作死么!”弯弓搭箭,照那老头儿一箭射去。老头儿身矮腿短,又是一把年纪,身手居然矫捷灵动地很,轻轻让过咫尺射来的劲箭,返身便逃,跑起来足不沾地,眨眼没了踪影。兄长哪里肯罢休,“吓”地大喝一声,打马追去。弟弟心想,以兄长的能耐,对付这么个小老头儿还是不手到擒来?因此并未跟去。

    他左等右等,等了好半天,迟迟不见兄长回转,心里奇怪,一紧马镫,循着兄长的马迹找到一棵树下。只见兄长仆倒在地,脖子抻长了好几尺,像个发酵而后拉长了的面团一样软塌塌地拧着,脸孔朝向背后,情状极其诡异。弟弟大惊下马,去摇兄长的身子,兄长毫无反应,伸手在鼻下一探,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窸窸窣窣,那小老头儿又从灌木中钻出来,张嘴向弟弟吐气。弟弟只觉寒气灌面,心中一阵迷糊,知道中了妖法,暗叫一声不好,飞身上鞍打马狂逃。未跑出一里地方,脖子上下忽然奇痒无比,他忍不住拿手爬搔,一搔之下,脖子竟然开始伸长。他惊惶骇异,意识越来越模糊,唯有紧紧搂着马颈,任由自己的脑袋耷拉下来,幸而老马识途,负着主人逃回家中。弟弟的脖子虽变得又长又软,居然得以不死,只不过从此再也无法挺起头颅,只能用木板做成夹板,套在脖子上加以固定。

    有人猜测,那矮小的老头儿可能是东晋道士葛洪《抱朴子》提到的游光、毕方之类,属于水木化生的精灵。

    清.袁枚《子不语》
    为啥老是有帖子莫名其妙的消失?我今天发了两次,都消失了
    十四.石掬

    “出淤泥而不染”的北宋理学大家周敦颐,故居位于湖南道州(今永州市道县),一条名叫“濂溪”的河流之畔。作为中国“理学”开山祖师之一、“程朱理学”之“二程”的老师,周敦颐生前“大音希声”,其名并未特别显扬,直到去世之后,由于南宋朱熹等人的鼎力推崇,他的学术地位方始真正确立,天下闻名。

    南宋绍兴九年(1139年),子弟后辈为周敦颐兴建书院,传承他教化育人的遗志,这座书院,就是至今尚存的“濂溪书院”。

    两百年前,清代乾隆时期,江南名士袁枚的一位同乡因为仰慕潇湘山水、先贤风范,不远千里从来到湖南道州,探访濂溪书院,却在此地无意间目击到了一种神秘怪物。

    濂溪书院旧址地处深山叠嶂之中,周围千峰环列,十分荒僻,居民并不多,只在山脚下有几十家漆户,靠进山采漆为生。漆树的羽状复叶同香椿很像,当地发生过误食漆树树叶导致死亡的案例,所以官府特意在进山的路旁竖立石碑,提醒居民过客注意甄别。这块石碑一竖,寻常游客望而却步,进山的人就更加稀少了。

    人迹稀少,野兽就多了起来。袁枚的同乡带着一个随从,问明了书院所在方向,沿漆树林徒步进山,樵径又窄又陡,主仆二人走出五六里地,耳听山风送来一阵异声,抬头看时,见那濂溪书院所在的山崖之上,密密麻麻趴着一大片东西,远看好像松林,绵延数里,蠕蠕而动。等走到近处时才看清,那一片东西竟然全是猴子!无数猴子如同虫蚁,布满了整片山崖峭壁,万头攒动,老少雌雄环集,吱吱乱鸣,发出凄厉的喧噪。

    两人何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猴群,冷汗直冒,骇异之极,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轻手轻脚地慢慢从那崖下走过,循山路转到山顶。山顶恰可以俯瞰濂溪书院,此时再向下看去,更觉得崖壁上的猴群震撼离奇。忽见两个猴子攀藤跃涧,如飞奔上崖壁,在猴群间到处乱窜,两只前爪连摇,似乎是在传递什么讯息。已而群猴悉数起身,有些大猴背着小猴,有的三三两两搀在一起,缘着崖壁攀援而上,都涌到书院前面的石台之畔,乌压压挤在一处,俯首无声。

    数以十万计的猴子把那偌大的崖顶挤得几乎再无余隙,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这情形当真诡异,主仆二人瞧得奇怪,不知道群猴聚集于此,意欲何为?风吹万木,簌簌有声,只见那石台之后跃出一只小兽,模样似猴,体型尚不及猴子大。群猴见到这小兽现身,愈发战战兢兢,都趴在地上发抖。那小兽蹲坐在石台上,双爪向上一举,身体忽地抻长一丈有余,化作了一头庞然巨怪。这时便有一只猴子慢慢爬上台来,跪到巨兽身前,扯着自己的头皮向后一撕,自行将头皮剥了开来,鲜血迸洒石台之上,触目惊心。

    巨兽抓起猴子,嘴巴凑到猴头上一咬一吸,已将猴脑吸尽,随手把猴尸远远丢掉,第二只猴子又爬上石台,如前者般自戕,供巨兽食用。不多时,那巨兽连珠吃了十几头猴子,这时一只小猴呜呜咽咽爬上台沿,好像十分害怕,踯躅不敢上前。巨兽等得焦躁,怒吼一声,几头老猴便跳上台去,把那小猴向前推搡。

    这一面却看得那随从义愤填膺,既恨那巨兽残忍,又恨猴群无情,怒从心头起,从行囊中摸出一支大爆竹,点燃了扔下山崖,轰然大响,群猴猛不防吓了一跳,惊乱起来,纷纷逃往山下,你推我挤,坠崖而死者不计其数。那巨兽也大受惊吓,反身一跃,撞塌了书院一角房檐,奔入群山之中,不知所踪。

    同乡回家后,将这番见闻告诉了专好采听奇闻的袁枚。袁枚也不知道那只食猴怪兽是什么,为何能使如许庞大的猴群俯首帖耳,任其宰割。后来他在一部题名为《异物志》的古书中找到了线索,书中记道:“石掬如猴而食猴”,说明古人也曾见过一种貌似猴子,且以猴子为食的动物,称之为“石掬”,但语焉不详,并无进一步描述,所以袁枚的同乡在道州山间所见者是否即是石掬,那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中国传说中还记有一种“如猴而食猴”的动物,叫作“狨”。

    明末有位秀才,名叫徐树丕,因故国蒙尘,不愿屈身事胡,自号“活埋庵道人”——住在被活埋的庵庐中的道人,如此别号,真可谓稀奇古怪;名号古怪,著录也一般的古怪,他有一部《识小录》,内容搜奇抉轶,其中就提到了这种名为狨的食猴之兽:

    “陈贞父为宝鸡令,尝见鬻皮于市,似猿猱而长尾,尾色红。问之曰:‘狨也,去来林间如飞。猿猱之族,千百为群,出采山核,绒至莫不俯首帖服,不敢张目视。狨历视其肥腯者,取小石或落叶识其首,啖且饱。狨卧或它去,猿猱散走,其首识者惴惴,待牙吻不敢动。其黠者乘间窃取首所识,移之邻,己得脱去而邻代之矣。’”

    这段文字是说,明代陕西宝鸡县有个姓陈的县令,曾在集市上看见皮货贩子兜售一件奇特的皮毛,看上去像猴皮,而尾巴特长。据商贩介绍说,这是“狨”皮,此兽以猿猴为食,在林间行动如飞,猿猴族群遇上,立时悚然不动,有若刀兵加颈,僵立如死,静候狨来挑拣。狨便像逛市场似的挑来挑去,最后挑中最肥的一个猴子,取一颗小石头或者树叶放在那猴子脑门上,作为标记,自行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猴群随之散去,只有那被选中的猴子呆在原地,战战栗栗,等待稍后狨回来把它吃掉。不过也有特别聪明的猴儿,使个“李代桃僵”之计,趁狨不注意时,将脑门上的小石头悄悄移到别的猴子头上,那替代者倘若反应不过来,登时便呆若泥塑,替那原本中选的猴子作了狨的果腹之物。

    现代汉语也有“狨”的概念,通常指卷尾猴科——狨亚科的动物。这些小巧的灵长类动物主要分布在南美洲的雨林里,以昆虫、水果和树叶为食,人畜无害,显然不是中国古籍记载的食猴异兽。

    北宋名物训诂专著《埤雅》在考释狨这种动物时说:

    “狨,盖猿猴之属。轻捷善缘木,大小类猿,长尾,尾作金色。今俗谓之金线,狨生川峡深山中,人以药矢射之,取其尾,为卧鞍被坐毯。狨甚爱其尾,中矢毒,即自啮断其尾以掷之,恶其为深患也。狨,一名猱。”

    认为狨就是金丝猴,后人亦多有持此说者。但这段文字最后一句又写道:“狨,一名猱”,这是又把“狨”和“猱”混为一谈。对于“猱”,中国人不会眼生,李白《蜀道难》“猿猱欲度愁攀援”,所指即是此物。

    狨和猱是同一种生物的说法,也并非全无根据,明代人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写道:

    “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谓其忠,益爱近之。久之,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

    据《古今谭概》提供的信息,猱和狨一样,是“小而善缘”,善于攀援的动物;这种动物智商颇高,它会用具有麻痹效果的手法替老虎挠痒,趁此机会以利爪掀开老虎头骨,取虎脑而食,老虎起初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脑裂而死。喜食兽脑这一点,正与袁枚同乡目击的猴状小兽一致。

    在名物学和词汇学领域,存在一种常见现象叫做“流俗词源”,即语言者对难以索解的概念,参照自己熟悉的事物和概念做出通俗但错误的主观解释。最典型的例子是“指鹿为马”,认识马而不认识鹿,便强行把鹿解释成马。古代的名物考据,尤其对稀有生物考据时,常犯这类张冠李戴的错误,倘若不加订正,反而以讹传讹,久而久之,考据对象的本来面目就只有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幸的是,食猴兽的调查似乎正遇到了这种情况,众说纷纭之下,“狨”、“猱”以及金丝猴的身影纠缠在了一起,难以厘清。那么袁枚的同乡在道州深山中所目睹的究竟是什么?是一种至今未被确认的生物,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生物,又或者是某种山中修炼年久的畸形精灵?真相到底如何,尚待进一步探索。
    十五.蚺蛇

    南地万重林谷深处,生有一种远古魔兽,名唤“赤蚁”,大逾巨象,力负万钧,杂食虎豹,尤其可怖的是,此兽全身上下为炽烈的大火所团裹,所经之地,石木焦枯,噍类无存,其强大霸道,几乎无可匹敌。但天地万物循环,终始相克,纵赤蚁之强横,亦不免沦为一种更恐怖怪物的食粮,古书记载:

    “蚺蛇,九十丈者吞赤蚁;六十丈者吞象;三十丈至九丈者吞豺、狼、虎、豹与鹿、豕、人。”[1]

    蛇类的可怕,大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蛇毒;二是似乎没有生长上限,从尺寸之长到百十丈之巨者皆有;三是强大的吞噬能力,凡可入口的活物,无所不吞。赤蚁虽有烈火护体,但在体长达到了九十丈以上的超巨型蚺蛇看来,小小火焰,根本不值一提。蚺蛇尾上有钩,巨尾一甩,把赤蚁卷将起来,吐气一喷,它那周身火焰立刻被腥涎扑熄,蚺蛇张口囫囵吞下,盘起身子,卷在山石之上,用力一绞,腹中食物便给绞地稀烂。待到消化的差不多时,鳞甲张开,那些无法消化的食物骨骼,竟纷纷从鳞片之间破体而出,此时的蚺蛇,遍体白骨撑天,远望如神龙蜕骸,宏壮怪异[2]。蚺蛇的肌肉皮肤具有这样随心所欲的自行开合能力,几可无视一切外在伤害,无怪乎不惧赤蚁身上的高温炽焰。

    当然能吞食赤蚁、大象的巨蚺毕竟凤毛麟角,大多蚺蛇长不过十丈,此辈多伏身树上,俟鹿羊野猪之类经过,吸而吞之。蚺蛇消化食物的过程漫长,通常需要数天时间,此时的蚺蛇最为迟钝力弱,山区夷人专待此际,以竹枪刺入蛇颈七寸,将其制住,然后斩断蛇头杀之。蚺蛇周身是宝,蛇牙辟邪却鬼,佩而远行,能佑平安,祛毒病[3]。蛇胆就更不消说,唐宋时期,岭南地区的蚺蛇胆曾作为入贡方物,每年五月初五,养蛇户和猎人统一向当地官府呈缴蚺蛇胆,再由官府送往皇城[4]。相传蚺蛇有三颗胆,一颗附肝而生,服食可以止痛;一颗“水胆”,入药对于泄泻有奇效;还有一颗“护身胆”最神奇,此胆在蚺蛇体内游移不定,蚺蛇若受外力伤害,胆便迅速游至受力之处,抵御打击,遂名“护身”。古代医师相信蚺蛇胆对于治疗血痢、蛊毒也有奇效,售价不菲,为此,市面上出现了用猪胆或虎胆冒充的假材料,药学家有一种辨认方法:剔取小米粒大的一点置于净水中,凡浮游水上,自行回旋行走的,即是真正的蚺蛇胆;沉入水里的则毫无疑问是假货[5]。除此之外,蚺蛇之肉能辟风寒,疗疯病[6],三十丈以上的蚺蛇皮有“龙皮”之誉,半匹之数,价值千金,西域豪客多有赴岭南求购者,用以制成大鼓,声振百里,雄视万国。

    [1].明.邝露《赤雅》
    [2].唐《艺文类聚》
    [3].唐.段公路《北户录》
    [4].北宋.钱易《南部新书》
    [5].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6].唐.张鷟《朝野佥载》
    十六.蛇王

    清朝乾隆年间,江苏常州有一对姓叶的兄弟赴往巴陵一带游玩。这兄弟二人皆有林泉之癖,因见楚地风光迥异江南,而景色之妙,别有胜场,直似到了天堂一般,每日便尽情流连在那荆山楚水间,寻幽探胜,陶然忘返。
    ?
    一日,兄弟二人沿湖观览,遥见远方有山,其势甚高,正宜俯瞰洞庭。二人大喜,当即换上一身便于爬山的轻装,带了干粮、水囊,以及防身的弓箭,望那远山行去。
    ?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看似山近,路程往往实远,奔行半日,发现尚须穿过一片森林。二人都是心志坚毅之辈,丝毫不以为苦,打定主意,若日内不能赶到,不妨露宿一宵,明日再走,总之不登山顶绝不罢休。
    ?
    一路上人迹罕见,林子中常有不知名的怪鸟、虫兽扑簌而过,继而万籁俱寂,忽闻一片密集的“嘶嘶”声响自前方传来,好像米筛快速摇动着筛米所发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般的心思:“林中突现怪声,多半不会是好事。”弟弟身手轻捷,觑准棵大树,两三步爬上丈高,往那声音来路一看,脸色遽变,忙低声招呼哥哥:“快上树!是万蛇过境!”
    ?
    哥哥一听,“噌”地跳上另一棵树,手脚并用,爬得比弟弟更高。这时鼻端嗅到一股浓浓的腥气,透过枝叶向下一看,只见青黑白赤,五色斑斓,数不清的长短蛇虫你挨我挤,一层叠一层,仿佛江中大潮般汹涌而来。两人看得头晕目眩,又为那毒气腥风所激,胸腹间烦恶欲呕,几乎跌下树去。
    ?
    蛇这种动物,通常没有迁徙习惯,如此大规模行动,必然有因。兄弟俩多知方物,不由猜测,难道是地震发生的前兆?
    ?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蛇群游走如飞,顷刻间尽数过完,留下遍地毒涎,在日光下晶莹闪亮。

    二人心脏兀自扑扑直跳,不敢立刻下树。又等了一阵,再无异状,弟弟从对面树上打了个招呼,就要往下溜去。哥哥眼尖,遥见远处黑影耸动,忙出声阻止,伸手向前方一指,弟弟循指望去,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怪东西,从那群蛇来路蠕蠕而出。
    ?
    兄弟俩起初还当来的是野猪之类,待那东西靠近,看得真切,大吃一惊:原来此物竟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鼻子,更没有尾巴,似乎也没有腿脚,甚至看不出头和身子的区别,整个身体囫囵一团,活像一坨四方形、而会移动的肉。其所经之地,翠绿的灌木丛骤然调萎,枝叶尽皆枯落。

    二人从未见过模样这等怪异的生物,哥哥博闻强记,想起古人笔记的“太岁”、《山海经》的“帝江”之类传说之物,未敢轻举妄动。弟弟却好事的多,悄悄摘下背上弓箭,一箭射在怪物身上,那怪物却似一无所觉,带着箭矢蠕动而去了。
    ?
    哥哥压着嗓子呼道:“你干什么!休要莽撞!”弟弟眼睛直直盯着怪物,脸上全是兴奋的神采,根本没听见哥哥的呼声,“刷”地滑下树来,拔箭在手,追到怪物身后,举弓便射。
    ?
    箭支尚未离弦,弟弟一声不吭,仆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了。哥哥大惊,再也顾不得危险,忙下树去看时,那怪物已不知去向,而弟弟的身体,从衣服皮肉到骨骸,如沸水沃雪,迅速溶化,顷刻之间,整个人竟完完全全消解成了一滩黑水,渗入泥土,什么都没剩下。
    ?
    外地人被化成黑水的消息,随着哥哥疯狂地奔走,在洞庭湖畔流传开来。官府当然也接到了申诉,其实很多年前,当地就已发生过多起类似案件,只为那杀人的怪物着实难以对付,官府几次捕杀不得,反而折损了许多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出榜诫民,禁止行人涉足那片丛林,林子附近的人家也都迁到了别处。而多年过去,官府在路口立下的警戒石碑,已经损坏,叶氏兄弟贪于赶路,未加留意,又不曾细细查问,终于酿成惨祸。
    ?
    现任知县大老爷是个嫉恶如仇的火爆脾气,翻过案卷,见了葬送在那怪物毒吻之下的累累人命,勃然大怒,虎狼当道,岂可一味纵容?他决意铲除此祸,立即派下人手,走访知情的耆宿,请教方略。
    ?
    一连问了多天,毫无结果,没人知道那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因它最喜以蛇为食,民间便唤它作“蛇王”。这东西没有眼睛鼻子,但生有嘴巴,遇到巨蟒毒蛇,只要张口一吸,蛇身立即化成一道水箭,被那怪物吸入腹中,再厉害的蛇虫也不能抵敌。加上它周身奇毒无比,所过之处,草木尽枯,若与之对敌,远攻固然不可,近身更是死路一条。
    ?
    县老爷大为烦恼,怪物再毒,总是畜类,难道咱们连一只畜生也对付不了?这要是传出去,咱们颜面何存?
    ?
    这天,差役来报,说衙门外来了个老渔翁,自称有捉拿蛇王之策,要面呈大老爷。知县大喜,忙肃入请教。那老渔翁道:“草民也久有除杀此怪之念,只是草民家贫,无力置办所需之物。”

    知县道:“老丈需要置办什么,但说无妨,看看本县有没有能力办到?”
    ?
    老渔翁道:“大老爷自然办得到,草民只要长竿两根,面馒头五百个,必可除掉蛇王。”
    ?
    知县原以为此老需索的定会是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没想到只是竹竿子和面馒头,这当然好办,隔天便准备停当,由老渔翁带着差役和一队乡勇猎户,摸进那片被视作禁地的密林。
    ?
    “蛇王”并不容易找,好在队伍里经验丰富的猎手很多,经过几天的摸索,终于发现了踪迹。
    ?
    一行人循迹悄悄靠近,远远见一只像柜子般四方形的东西静静趴在土穴之外,老渔翁打了个手势,告诉众人,这就是要找的怪物。
    ?
    那“蛇王”大约是因为没有天敌的缘故,警惕性不高,丝毫没有察觉人类接近,但众人深知此物剧毒无比,谁都不敢大意。一个猎人按照早先部署的计划,手执带有铁叉的长竿,扦起一个馒头,慢慢伸向蛇王。蛇王终于发觉了,只见它方形身体上裂开一口,馒头立即变黑,化成泥状,淋漓落地。这时另一根长竿又伸了过去,趁蛇王注意力转移之际,将先前的竿子迅速收回,众人众人一看,竿头铁叉竟然微有融化迹象,不禁骇然。
    ?
    两根长竿你来我往,交替送上馒头,起初蛇王一吸,馒头立刻软化成黑泥;渐渐的,蛇王越吸越慢,馒头颜色由黑而黄,不再融化。待到收回来的馒头色白无异时,老渔翁叫道:“怪物力气已竭,大伙儿上啊!”当先跃起,手牵绳网,兜头向蛇王一罩,蛇王慢慢动了几动,便再也无力挣扎。
    ?
    众乡民恨极了此怪,群情亢奋,手持棍棒,围上去就是一顿乱打,蛇王口吐黑血,身体被打得越缩越小。忽听得一人大喊:“让我来!”众人停棍看去,正是那姓叶的兄长,手绰大刀,抢步上前,刀光起处,“嚓”的一声,蛇王的身子断作两截。

    清.袁枚《子不语》
    十七.行骸

    山中人形怪物,以山魈木客、毛人野婆名声较著,但真正的恐怖,永远游荡在月光之外,没有来历,没有名称。
    ?
    浙江丽水,旧称“处州”,其地多山,东北仙都峰,号称“仙人荟萃之所”,山下土人耕种,多有开垦到半山腰者。当地盛传,山中仙人倒是没有,却藏匿着若干种不明物怪,凡山腰、山麓耕居乡民,每天必于日落之前荷锄回家,一入夜,再大的事也绝不出门,这是山民人人恪守的铁则,外人则多半不知。
    ?
    有一年深秋稻熟,一个姓李的田主来到仙都峰下收稻子。他在山脚下买有田地雇人耕种,却并非本地人,山中禁忌,一无所闻。当地的佃户担心吓坏了他,影响到自己的生计,也没有据实相告,只是含含糊糊叮嘱说,夜间不要出门。
    ?
    李田主就在山腰一处闲置的寓所住了下来,住了几天,相安无事。一天晚上,仰见玉盘凌空,月华流银,李田主贪玩月色,躅躅然走出小院,沿山间小径信步游览。走着走着,听到一种清脆的声音,嗒嗒、嗒嗒,好像石片摩擦,又像石块轻撞,由远而近,慢慢而来。李田主愕然,这大半夜的,难道山中还有人在采石头?
    ?
    仔细一想,又不可能,若是采石的声音的,怎么能够移动?他心里发毛,站定了脚,支起耳朵仔细分辨,忽见树影朦胧的黑暗中走出一个白生生的东西,像人一样直挺挺地蹒跚而来,每走一步,便发出一串噌噌琅琅的响声。李田主大声喊道:“是谁!”
    ?
    那苍白的东西一声不吭,维持着不变的速度,一步一步逼近。
    ?
    月色虽明,离得远了,李田主看不清那东西的面目,瞧来似乎不像是人类,他向后退了两步,扭头就跑。
    ?
    落脚的小院没有围墙,四周是竹木扎起的篱笆,四五尺来高,扎得倒十分牢固,用以抵挡寻常野兽绰绰有余。李田主奔回院子,慌慌张张掩好柴扉,那脆楞楞的声音倏忽间已经来到篱笆外,一股难闻的腐臭直灌进来,冲人欲呕。李田主蹲低身子,不敢稍动,循栅栏缝隙向外看去,月色之下,正见到一具灰白的骷髅,头发披散,骨头缝里还缠着些未烂尽的破布、枝叶,逼到院外,趴在竹栅上乱啃,全身骨节碰撞,琅琅有声。李田主大惊,一跤坐倒,手脚并用地爬开去,却见那骷髅好似不能逾越篱笆,一味又咬又撞,只是进不得院子。
    ?
    李田主看得真切,满心想找个什么东西隔着栅栏打它一下,终究不敢,闪身溜进屋子,赶紧关门落闩,躲到小窗之后监视着。幽暗中,隐约可见那团灰白的影子蠕蠕而动,摇得篱笆吱吱作响,这响声让李田主惊惧,也让他觉得放心——篱笆在响,说明骷髅仍然被拦在院外。
    ?
    他在那扇小窗上伏了整整一宿,无数次企盼着有人来救他,然而山民夜里从不出门,怎会有人来救?好在漏刻有时而尽,天边的黑幕渐渐稀薄,黎明到来了。远远处一声嘹亮的鸡啼划破山岚,霎时间远近鸡鸣此起彼伏。那骷髅被鸡鸣一激,哗啦一声,颓然坍塌,化作白骨一堆。李田主瞧得清楚,但余悸未平,仍然不敢出去。
    ?
    直到晌午时分,有佃农来寻,李田主望见人影,忙大声呼救,彻夜惊惧不眠,嗓子已然哑了。乡民们将他救出,同到篱笆外一看,白骨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篱笆上一排排牙印森然,昭示着昨夜的惊魂。乡民都道侥幸,说幸好遇到的是白骨,这山里还有一种白发老妇,似人非人,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出现,坐在一个灯火如豆的茅舍野店门前,请人吃烟,有些翻山过路的外地人不明就里接了来吃,必死无疑。

    清.袁枚《子不语》
    十八.野婆

    宋代邕州、宜州(今广西南宁、河池)以西,多为蛮獠部族居处,其地穷崖绝谷,密林榛薮,怪影出没不定。相传有一种名为“野婆”的怪物,形似人类老妪,西晋张华《博物志》载:“日南有野女,裸袒无?。”据见者描述说,此物满头枯发乱似稻草,扎成一个头髻,跣足裸体,腰腹皮肤松弛,下垂过膝,远远看去,像是一根融化了一半的蜡烛,状极丑陋。

    野婆最好偷盗婴儿,它力气奇大,能手格猛虎,寻常五六个精壮汉子完全制它不住。兼且捷若猿猱,飞走于嵚崖峭壁,如履平地,闯入山寨民居盗婴,当真是防不胜防,无可抵御。但这怪物有一种奇特的自尊,不怕人打,唯怕人骂,若给人撞见,大骂一通,往往就不堪诟责,愤愤地掷还婴孩,羞愧而去。有时就算成功把孩子偷走了,逃到半途,却忽然疑心人类是不是在背后骂它,竟致折返回去,凭窗窥伺。原本丢了孩子的父母正自伤心绝望,蓦地望见野婆抱着婴儿,趴在窗子上探头探脑,忙破口大骂,野婆一看“你们果然在骂我”,于是照例愤愤地交还孩子,羞愧而去。

    野婆的种群皆为雌性,生殖繁衍需要借助其他物种,比如人类,因此野婆不仅偷孩子,而且偷男人。虽也有大举下山,劫掠一村男子而去的壮举,更多的时候还是挑落单的男子下手。当地男子,若非十分要紧的急事,轻易不敢独行,以免被怪物强掳上山,惨遭玷污。后来有一次某村寨男子忍无可忍,设下陷阱,将一只野婆打入深谷,摔断了双腿,众人寻路而下,乱枪刺死。那野婆死时,双手兀自紧紧捂着腰间,似乎有所防护。众人揭开它腰腹那层恶心的肉褶,割开肌肤,在它的肝胆之处,竟剖出一枚寸许大小的方形印石,青光流转,莹若苍玉。最奇的是,那印上居然有着篆籀般的字形纹理,非镌非镂,纯系天然化生。可惜世人对于妖怪世界的了解毕竟有限,终究无以得知此宝到底有何功用。南宋理宗景定年间,周子功奉旨出使大理,途经该地,亲眼得见这方印石,乃浩叹造物之奇,幻杳如斯。

    周子功的见闻并非孤例,考索唐人笔记,亦可见“‘鸟都’左腋下有镜印,阔二寸一分”之语。说的是山林中一种相貌似人的怪物,唐人称之“鸟都”,其腋下生有一枚两寸一分见方、光滑如镜的方石,似乎正与野婆腰间的青玉印一致。那么鸟都和野婆,是否异名而同物?晋人、唐人、宋人的记载,不约而同,惊人相似,不能不引人猜测,那岩崖之间的魅影,究竟只是耸人听闻的迂阔怪谈,还是当真有人见到并剖杀过的身怀奇石的未明生物?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十九.花魄

    江西婺源张公山上,有个姓谢的书生结庐读书。一天早起,闻茅舍外林鸟啁啾,似有鹦鹉栖迟,欣然出门观赏,在林间信步而行,忽见树梢之上,卧着一个小如花草的袖珍女郎。那女郎身躯只有手掌长短,眉目如画,身无寸缕,肌肤光洁如玉,眉目之间却似乎满蕴着极大的愁苦。

    书生惊为天物,见她花容惨淡,不禁怜惜,轻轻把她捧在手里,带回居所,安置在一个竹编的小笼中。女郎亦无惧色,亦不加抗拒,有时开口说话,声音轻软,殊不可识。书生每天对着这小小的女郎,神魂颠倒,奈何言语不通,不能交流。

    一日,书生把竹笼摆在窗边,自去料理琐务,那天阳光极好,到得傍晚回转之时,发现女郎竟被晒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书生大恸。

    翌日有好友来访,这位好友所学极博,见了女郎尸身惊道:“此物何处得来?”书生据实相告,言下哀哀无已。好友笑道:“不必悲伤,我有法子令她起死回生。”书生大喜,忙问其详,好友道:“你可知这是何物?”书生茫不能答,好友道:“这女郎名为‘花魄’,倘若一棵树上吊死过三人以上,冤苦之气凝结,就会化生此物。既为草木之属,自然以水土为本,把她泡在水里,便可复生。”

    书生忙取水浇灌,女郎肌肤舒展,果然缓缓苏醒。从此以后,书生益发珍之如掌珠,细心照料,不容再有差池。

    但他那好友天生是个多舌之人,离开之后,逢人便说书生得了一个玲珑女郎,一时间传为异事,乡人闻之,坌集来看。书生不胜烦扰,又深恐这些粗鲁俚民图谋不轨,伤害甚或偷走花魄,思前想后,终于决定把她放生。

    这天清早,书生捧着女郎,一步慢似一步地来到当日那棵树下,仍旧小心地把她放回树梢,退开几步,怔怔凝望,不忍遽去。蓦地里黑影一闪,一头怪鸟疾冲而下,叼起女郎振翅飞去,没入云霄不见。

    清.袁枚《子不语》
    @ty_使持节 2020-07-05 01: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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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兄台
    二十.苍莽异兽

    在大唐的天宇下,迎着湿热的夏季信风向南驰骤,越过五岭,就是帝国最南方的广袤土地,高山大泽,深林激流,龙蛇盘踞,百越杂处,这里是丰饶而神秘的岭南道。

    岭南道东起福建,向西历广东、广西、云南,直到越南中部。其中越南一带,毕竟远离中土,王化难濡,史上多有动荡,朝廷以外族归附,统治不稳,特置安南都护府镇抚。其地风物大异中华,草木兽羽,瑰形诡状,即使华夏渊博学者亦多无所闻知。

    那是玄宗开元年间,安南地区一个猎人的奇遇。

    西南边陲,群山耸峙,密布的丛林间,毒虫蛰虺,瘴气弥漫,人迹绝少,只有行踪诡秘的土著部落和身手高超的猎人敢于涉足。

    猎人捕猎,讲究因材制宜,西南气候溽热,最能滋养毒草毒物,当地的猎人大多擅长用毒。有个猎人更是合毒高手,他的浸药毒箭,无论任何猛兽,中者必死,加上力大身轻,熟知兽性,他的行猎范围,一向比其他猎人大许多,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只有他能来去自如,履险如夷。

    这天,天才蒙蒙亮,猎人已经进山了。自来山中猎物猥集之地,往往也最凶险,那些动物死后,无人掩埋,南方溽热,吃腐肉的野兽又少,尸体腐烂迅速,尸气便在山间凝结不散,日积月累,久受潮热之气发酵,形成疠瘴。这类瘴气早晚最浓,奇毒无比,外人不明就里误闯其中,往往非病即死。好在猎人擅辨风向、深通毒理,自配有辟瘴灵药,含在嘴中,尽绕开那大团的瘴峦而行,可保毒不浸体。如此行了半日,毕竟还是会受些影响,到午牌时分,已略感疲乏,觅了个阴凉处进食小憩。

    刚刚入睡不久,忽然有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推了一把。猎人大惊,他选的栖身之所是一处岩壑,离地甚高,岩壁光滑,寻常野兽根本爬不上来。但此时哪容细作计较,警兆临身,他像被人攥在手里猝然滑脱的游鱼一般肌肉骤缩,向里一滚,左手取弓,右手拈箭,毒箭扣弦,指向身前。从警觉到睁开眼睛这一瞬之间,他已作出了一个躲避动作,最大程度拉开了同危险的距离,同时完成防御和反击准备,端的机变神速,捷若蛇击。

    可是这支毒箭毕竟没有射出去,猎人看清楚来物,呆了一呆,脸上由惊转喜。在他面前,一头极大的白色大象正慢慢缩回长长的鼻子,大耳朵唿扇唿扇,眼巴巴瞧着猎人跪倒叩拜。

    安南,包括云贵一带丛林生有许多野生大象,有些部落把大象驯化成坐骑,族人从小就要接受指导学会如何调教幼象,作为将来军用、交通工具或者礼仪所用。象牙制品在京洛、在江南、在士人和仕女中间有着巨大的市场,是这些部族用以与汉人贸易的重要经济资源。

    但眼前的白象乃是异种,及其罕见,体型较普通大象可以大出数倍之多,像极了佛经描述的那位背负须弥山、拥有无边法力的白象王。当地人认为大白象乃是山林之神,以神兽之尊供奉,敬称为“白将军”,平时渴望瞻仰一次而不可得,更绝不敢有所杀伤。

    猎人行走山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近距离遇到大白象,如此遇合,必是天赐好运,他振奋欢喜,伏倒在地,心虔志诚,叩拜不止。

    那白象定定地看了一阵,见他磕起头来没完没了,好似颇不耐烦,“哞”地叫了一声,伸鼻子把他卷到了背上。

    猎人又惊又喜,不知道神兽为何会屈尊降宠,主动背负自己。只见白象长鼻一探,把猎人的包裹、弓箭一一捡起交还给他,迈步疾行。

    大白象步幅极阔,走得又快又稳,胜于骏马,猎人只觉劲风扑面,几乎令人闭气,两侧山石树木飞速后略,而居高临下,俯瞰群兽奔腾辟易,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神奇体验,兴奋之情塞满胸臆,只想大声呼喊宣泄。

    未过多久,一腔兴奋冷却下来,忧惧暗生,照白象的速度,不到半日光景,已奔出不下百余里之遥,举目所见,皆是陌生景状。此地远远超出猎人最远涉足范围。虽说白象贵为神兽,可毕竟仍是畜类,不能询问,不能交流,不能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打算。猎人有些惴惴不安,想要冒险跳下象背,但一来慑于白象之威,二来对于白象的异举,心底不能不存着诸般疑窦,有心想一探究竟,这样踌躇未决之间,白象忽然放缓了脚步。

    一人一象踏入一条深邃的山谷,山谷地貌奇异,地面平整异常,仿佛是一整方长长的平滑巨石铺就,两侧山崖巨木森耸,连缀如拱,遮天蔽日,整个山谷像一条鬼斧神工的宏伟甬道。

    猎人仰首四望,不由感叹造物之奇,叹赏良久,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异样。

    半日之间,他已经习惯了白象的奔驰,景色的迅变,而此时,周遭的树石几乎像静止了一般,他才注意到白象挪步之慢,用“蹑手蹑脚”形容,亦毫不为过。猎人大奇,难道半日疾行,白象已经体力透支?

    白象没有放他下来的表示,亦毫无驻足的意思,它继续慢慢的、轻声的向山谷深处走去,像一头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猫。

    但它此举,却又绝非捕猎,猎人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巨大的白象竟然在发抖。

    猎人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安,这庞然无匹的丛林之王,为何会突然变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暮色四合,流火赤霞映照得地面泛出瑰丽的红光,白象静默着,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这压抑诡怪的空气中。十几里长的山谷终于走到了尽头,那里,一株高大到不可思议的苍然古树崔嵬峻立,似乎刺入了血色重霄,巅杪依依,不能尽望。

    就在猎人举首仰视,瞠目桥舌的时候,白象已经来到树下,长鼻戳戳猎人,又指向树梢。

    这个指示再显然不过,猎人负起弓箭,攀着密集的虬枝,几荡几纵,眨眼爬上离地二十丈高。向下一看,白象正辛苦的抬着大头瞧着,见他停了下来,鼻子又指个不停,示意他接着往上爬。

    猎人只好继续攀援,一直来到六十余丈高处,白象才放下鼻子,慢腾腾离开了。

    山风呼啸,万木如涛。猎人盘坐在粗大的枝桠间,俯瞰整个崎岖的山谷,远眺群山苍莽,心中生出一种无比渺小的卑微,以及俯仰空阔的豪情,几乎便欲乘风飞去。其时星斗垂天,寒芒焕烂,猎人上临星辰,下揽山川,呼吸这天地清气,一切忧惧杂念,似乎尽皆随风消散。

    一夜无事发生,曙色微明,猎人在警觉中惊醒。长年山行,他早已养就近乎通灵的第六感,一旦有猛兽逼近,自会惊动心中警兆。但他猛然想起自己身在半空之中,兽类根本无法欺近,怎会令他惊心至此?

    鹰隼般的眼睛巡视大地,蓦地,他全身定住了。

    在山谷另一端,蒙蒙晨雾里,两只灯笼般的碧绿光芒,正迅速接近自己身处的大树。

    猎人当然清楚,荒山野岭,根本不可能有人类掌灯经过,那是野兽的眼睛。

    可他离地六十余丈,在如此高度,即便俯视昨日的庞然巨象,也不过棋子大小,这是什么兽类,在十里之外,竟然还能清晰可见灼灼瞳光?

    大地在微微震动,宿鸟成片的惊飞,聒噪入云,整个山林仿佛都被惊醒了。一头通体纯黑,身量不下二十丈高的巨大生物,冲破拂晓的昏暗,现身在猎人眼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世上居然有这等巨兽!

    那巨兽来到巨树之下,忽然暴吼一声,仿佛平地打了一个霹雳,惊石走雷,震得猎人几乎跌下树梢。天光渐渐明亮,猎人尽力凝定心神,只见山谷彼端,循山行来一列兽类,当先者正是昨日的大白象,身后跟着数百头寻常野象,密密麻麻,在高处看来,好像一群老鼠般,迤逦来到巨兽面前,瑟缩伏地,动都不敢稍动。

    巨兽抓起两头大象塞进巨口,鲜血淋漓,咔嚓有声,连骨带皮嚼得粉碎,两头成年大象,须臾被吃得干干净净,那大白象才引着象群缓缓退去。

    巨魔嗜血,何等猛恶,猎人虽见惯猛兽攫猎,也不禁瞧得心惊肉跳,忽然之间,大白象带他来此的缘由了然于心,他手心出汗,胸中好似一团烈火在烧,深吸一口气,毅然执起弓箭。

    他想起昨夜所见,山河在望,星辰在天,豪情陡然涌起,气凝锋镝,箭如流星,闪电般楔进巨兽脊背。那毒箭见血封喉,平常野兽,无不应弦便倒,从来不需第二支箭。这巨兽却发出震天厉啸,满山树叶为之簌簌飞落,转身来找偷袭之人。

    猎人更不迟疑,居高临下,连珠箭发,一箭射中颈侧,一箭正没入巨兽引吭奋吼时暴露的口腔。

    那巨兽浑身剧颤,自抛而起数丈之高,重重跌落,抽搐扭动再三,打得山石飞裂,挣扎良久,终于再无声息。

    猎人双腿一软,委顿瘫坐,适才三箭,仿佛耗尽了平生气力。

    这时,远远处正如潮水般退走的象群,复又回转,在大白象部领下,一步一望,极慢极轻地接近倒地的巨兽。

    那巨兽已经死透了,象群却始终不敢过分靠前,可知对其淫威之惧怖,实已到心胆俱丧的地步。

    最终还是大白象有灵,越众而出,用象牙抵那兽尸,见它毫无反应,方乃仰天悲啸。一时间,群象五六百辈举鼻齐吼,声若海鲸长鸣,响彻数十里。

    大白象望树跪倒,以鼻相招,猎人总算稍复体力,溜下树来,早有大象把他卷到白象背上。

    群象浩浩荡荡,载着猎人走出山谷,披林而行,此时猎人击毙凶渠,与昨日乘象而来之惴惴者,心境自是大异。奔腾半晌,远远看见前方丛林树巅之上,露出一个蓊郁葱茏的山丘,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座断树、灌木堆成的“树山”。

    这又是什么花样,难道还有其他怪物要我击杀?猎人轻松之心尽去,蓦地紧张起来。

    大白象步履不停,径直来到木薮之前,鼻子卷起粗大的树干,开始拆这座树山。

    其他大象也纷纷加入,猎人观察到,大象们选位颇为讲究。看似纵横交叠的巨木粗枝,似乎是籍由某种规律巧妙的搭建起来的,是以整座树山,可以保持拆而不倒。

    群象灵巧而力大,顷刻之间,树山硬生生拆出一扇大门,阳光斜照而入,猎人目瞪口呆。

    树山山腹之中,锋芒参差刺天,赫然高高堆积着数之不尽的象牙!

    猎人眼睛湿润了,这里的象牙储备,恐怕足够供他一家万世吃穿不尽。大象们注视着那哀哀骨殖、森森白牙,一齐发出低低的闷嗥,如同梵唱呗音。天地肃穆,百兽齐喑,猎人忽然大彻大悟,浊泪滚滚,就在白象背上,瞑目叩拜。

    象群护送着猎人回到昨日他小憩的岩壑处,沿路每隔十几步,便折下树枝抛在地上,作为指向树山象冢的标识。

    猎人手持象牙来到安南都护衙门,具禀两日内一切见闻。都护派出马队,随他入林,先去探那平石山谷,只见巨兽尸体,想来已遭愤怒的群兽反噬,只剩一副巨大的骨架,其骨之巨,骨上一孔,便能通人来去。继而循着大象遗迹,找到象冢,取得象牙数万,流入市场,天下牙价为之平抑,商人们无利可图,于是安南再无猎象之举。

    猎人回乡,焚弓折箭,终生不复再猎。但每年此日,必访山林,登高长啸,群象呼喝响应,回荡山峦,浩然不灭。

    唐.戴孚《广异记》
    二十一.禹王碑

    清朝江左名士袁枚有一位姓屠的朋友,早年在陕西两当县(今属甘肃陇南)作县尉时,用了一个厨子,姓张,生的高大魁伟,手脚俱长,有兼人之力,左耳好像被人用利刃割去了,留下一个疮疤,使得形象上略显怪异。有一次,张厨子帮人修缮房顶,从那两丈高的檐上纵身跃下,浑若无事,屠县尉看在眼里,却吓出一身冷汗——他身负本县捕盗责任,倘若自家厨子竟然是个江洋大盗,那可真是“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这失察之罪,足够毁了自己的前程!

    于是屠县尉私底下找到厨子谈话,心想若此人果真是名飞贼剧盗,那么也不必拿他解官问罪,最好不声不响的打发他走路,以为彼此保全之计。

    屠县尉把话敞开来说,厨子一听就明白了,扑通跪倒,磕了个头道:“小的有下情上禀!容小人说完,老爷必可明鉴,小的实在是另有隐衷,绝非歹人!”

    屠县尉道:“你起来,你起来,有何隐衷,但说不妨。”

    那厨子依言站起,理理思路,当时便说出一番话来。

    厨子祖籍四川,明末清初的时候,“八大王”张献忠在川地起事,天府之国沦为战场,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幸存者为了活命,纷纷躲进深山。厨子的祖辈也随着难民避祸到了藏边邛崃山中,有一次上山采药时遭逢奇遇,无意间得到一部古本异书的残卷,习得了“嗅风”之术。此术专能从风中辨认上风处的野兽,包括数量、种类和距离,精准有如目击,端的神验无比。张家先人藉此出猎,每每收获极丰,父传子继,子传孙承,此后世世代代,皆仰赖这门奇术在山中打猎为生。

    厨子少年时代学成此术,跟着父辈兄弟往返于山林之间,练得轻若猿猱,力大无比。成年之后,他开始独自出猎,有一次嗅到大群岩羊正在移动迁徙的气息,忙飞步追踪。

    岩羊这种动物禀赋奇特,最擅长在崎岖险峻的山地奔驰,数丈高的峭壁断崖,说跳就跳,丝毫不会有所损伤,翻山逾涧,如履平地,是以追踪起来格外费力。

    追了半日,来到一处所在,地势十分怪异:半面是大片的平谷森林,半面是嶙峋连绵的山峦,险峰直耸入天,两种地势泾渭分明,分界线笔直延伸出去,仿佛是由造物者一刀切出来的。寻了土人一问,原来此地名唤“阴阳界”,那片平坦开阔的谷地为“阳界”,另一面怪石峥嵘的山地为“阴界”,阳界尚有山民居住,阴界则绝无人烟。

    听山民的警告,好像那阴界群山之中,隐伏着人力无法抗衡的莫测凶险,最好不要进去。张厨子当时血气方刚,又是行走山林惯了的,艺高人胆大,哪里会把这些山民的俗信禁忌放在眼里,采齐了干粮,只身径往山中行去。

    进山一看,群山叠嶂,重岭千霄,地势果然十分凶险。与此同时,山中到处都是野兽的气息,张厨子大为兴奋,这简直是狩猎者的洞天福地!

    猎物太多,反而不知道先追踪哪一拨的好,他东走西奔,不觉行出五十里许,天色渐暗,遥见前方十余里外高山上红光一闪,跟着一条火龙似的光芒迅疾蔓延而来,霎时照得满山皆赤,半天如焚,夕阳在那火光之下都显得黯然失色。张厨子惊疑不定,不知那是甚么,若说是山林起火,却又不像;若说是人,人类行动焉得如此迅疾?正在这时,一阵怪风吹来,张厨子抓风一嗅,只觉风中的气息强大至极,又古怪无比,不但生平从未遇见,连那部代代相传、遍载天下鸟兽的嗅风古书上亦未曾收录。对于习惯了靠鼻子识别百兽的张厨子,如此变故,真无俟于突然耳聋目盲一般,一时呆在原地,张皇无措。

    火光渐近渐盛,张厨子终于醒觉,看那火光行进速度,转身要逃,已绝对来不及,他慌忙攀上一株大树,一鼓作气直攀到树顶,在枝叶之间藏好身子,眼睛紧紧盯住那滚滚而至的火光。

    隆隆大震,如巨石滚落,那火光逼到树前,热浪汹涌扑面,令人窒息。张厨子定睛一看,火光之中,裹着一座丈许高的大石碑,碑首凿成猛虎之形,熊熊光焰,正是从那虎口、虎目放射而出,如同上万支火炬齐燃,烛照数里,声势惊人,但不知石碑怎么会着火,又为何竟会自行移动?

    张厨子神魂悚惕,身子不由稍稍外探,想要看个清楚,那石碑陡然发觉树上有人,一跃三四丈高,虎口大张,去咬张厨子。幸好张厨子藏身之地极高,石碑跳跃两次,无法奏功,便舍了张厨子,继续向西南方行去。

    张厨子被那灼热之气烤得毛发卷曲,汗透衣衫,紧紧贴在树上,再也不敢乱动。眼看石碑去得稍远些,方欲下树逃跑,破空之声大作,一片乌云遮掩上来。他举头一看,那哪里是什么乌云,竟是千万条巨蛇,大者身如车轮,小者亦粗如斗,好像鱼篓中倾倒而出的鳝鱼一般,密集的挤在一起,汇成一股长长的暗流,蜿蜒冲云,遮天蔽日,行空飞过。

    蛇群居然凌空飞行,若非亲眼所见,打了十几年猎的张厨子绝对不肯相信。这异象实在太惊人,张厨子看得忘乎所以,不觉把头伸出了枝叶。正看得出神,腥风大起,嗖的一声,一条小蛇擦着脸侧飞过,耳朵剧痛无比,伸手一摸,鲜血涔涔,左耳已经被那小蛇蹭掉了。

    这时,火光起处,那石碑复又折回,停驻在一座高冈上。空中蛇群组成的暗流好似受到了绝大的吸力,向下一沉,纷纷坠落。一时间半空中万条乌芒白练,如同飞蛾扑火,齐刷刷向那石碑投去,但听咀嚼之声不绝于耳,石碑虎口乱嚼,竟然在吞噬群蛇!也不知过了多久,石碑才挟着滚滚火焰,再度远行,空中的蛇群也终于过尽。

    张厨子已被吓破了胆,胡乱包好耳朵,就在树上坐了整夜,直到翌日莺啼报晓,曙色东扬,才打醒着十二分警惕,悄悄溜下树来。但见遍地蛇蜕,白花花铺满半山,昨日那石碑所过之地,木石烧焦痕迹宛然。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再也不敢多耽,原路逃出山来。

    正行到阴界谷口,遥见一个老叟远远而来,张厨子经过了诡幻的一夜,再见到人类,当真是亲切无比,忙奔上前去招呼。老叟乍见有人带着一身的血迹从谷中走出,脸现惊诧之色,向张厨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打猎的?”

    “是,是,我是打猎的,老丈……”

    “你好大的命啊!”老叟不等张厨子说话,惊道:“四十年来,从阴界活着出来的,你是头一个!”

    这话把张厨子吓了一跳,忙拿昨夜见闻请教,那老叟益发惊道:“怎么,你遇到了‘禹王碑’,居然还能生离?”

    张厨子道:“原来那会吐火的石碑,叫作‘禹王碑’?”接着说起如何发现火光,如何藏身树上,如何见到群蛇飞行。老叟听得连连点头,直道:“命大,命大!你道那禹王碑是什么来头?那可是上古时代,大禹治水留下的镇山之宝!”

    原来当年禹王路经邛崃山时,遇有蛇妖阻道。禹王大怒,遣出神将“庚辰”将蛇妖斩杀,立下两座石碑镇压妖物元神,并在石碑上留下一道咒语:“汝他日成神,世世杀蛇,为民除害”。

    那石碑得了禹王神咒,加上日夕吸取天地精华,历时四千多年,修为通灵,能喷吐烈火,漫山奔走。这石碑以蛇为粮,而以大禹咒法之故,天然能够召唤蛇群,是故一路奔走,一路有蛇随行,如同人类远行之囊粮。

    张厨子听罢,余悸复生,想不到竟然碰到了大禹遗存的神物,看来果然是捡了一条性命。回想前事,又忍不住问道:“可是昨夜所见,只有一座石碑,另一座却在何处?”

    老叟瞪眼道:“那石碑有大小之别,幸而你遇到的是小碑;倘若大碑出世,火燃五里,林木皆灰,你早就给烧成焦炭了,哪里还能有命出来!”

    张厨子惶惶不安,慌忙谢了老叟指点之德,便要离开,给老叟一把拉住,道:“不要命了!你耳际已中蛇毒,出此界立死!”从衣襟下取出一种药末,敷在张厨子创口上,又再三嘱咐,此间见闻,不可泄露,免得有好事之人来寻禹王神器,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经过此事,张厨子心胆俱寒,放弃了打猎,走出大山,另谋别业,几经辗转,才投进屠县尉府上作了厨子。屠县尉听了他的这番遭际,称奇不已,疑虑尽去。直到多年后遇到袁枚,谈起此事时,那厨子仍旧在他府里当差。

    清.袁枚《子不语》
    二十二.九尾蛇

    江西上饶,旧称广信府,竹多水清,历史上造纸业盛极一时,境内广丰、弋阳、玉山、铅山等地,在明代曾为皇室、官府承办其所用官柬纸、棂纱纸。到了清代,有富商大贾深入山薮,拣那竹多林密之处,广纳“槽户”,开办纸厂,纸的产量质量,无不更进一步,引得南北货商挟资来购,市镇之上,充耳皆是各地土音,相当繁华热闹。

    茅八是个地道的纸贩子,一辈子一心一意,专做纸生意。年轻的时候,因为资本不厚,为了多进货、少花钱,同行们都在市镇上采购的时候,他却仗着力大胆壮、能吃得苦,亲自一趟一趟跑进深山里,寻人家纸厂直接求购。

    纸厂所在,莫非远离市镇,交通十分不便,进山之后,即令马上交易装货,当天也不可能再出山了,只得住在厂里。

    山中生活,清苦寡欢,那些槽户工匠又都木讷无趣,不堪与言,当真枯燥之极。只住一夜还没什么,倘若事情有所延宕,多留个几天,对于年轻好动,跑惯了江湖的茅八而言,无异于一种煎熬。更何况厂里的规矩,日落之前必然关门落锁,连进林子逛逛也不成。

    “这又何必?”茅八问那正在锁门的老翁:“我还想着出去散散心。”

    “嗐,八爷,您千万别作此想,早些歇着罢。”

    “究竟是什么缘故?”

    老翁拿手指指外面,压低了嗓子说道:“山中多异物,人遇上了,指不定就是什么下场,性命要紧啊,八爷!”

    这话在老翁是好心劝诫,可听在血气方刚的茅八耳朵里,总觉得有种瞧不起人的味道。山中猛兽,无非虎狼之类,自己走南闯北多年,又不是没撞见过,自有抵御脱身之术,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何至于怕成这个样子?

    那天夜里,天上满月如同一轮银盘,照得当窗墙壁一片清辉。茅八给月光映的睡不着,辗转反侧,百无聊赖,想起日间老翁的警告,越想越不是滋味:“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恁地胆小,我茅八纵横江湖,可不是鼠胆之辈,岂能跟你们一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畏缩不出?我偏要出去转转,瞧瞧能碰上什么“异物”,明天也好奚落奚落那锁门的老翁。”

    主意打定,他带一只短弩,逾墙而出,辨明了方向,打算找个视野开阔的高地赏月观山。举步在林间走了没多远,忽听一阵“唧唧”尖叫,前方树梢枝叶刷刷急摇。茅八认得这是猴群行动之象,听猴子叫声凄厉有异,心中暗道:“不好!”忙往就近一株大树上一窜,三攀两援,爬到两三丈高。此时猴群也已奔至附近一棵树上,蓦地敛声止行,霎时万籁俱寂。

    茅八站在树枝上,放轻了呼吸,拿眼睛盯着猴群来路,要看看是什么野兽撵得猴群没命奔逃?若容易对付时,不妨抽冷子给它一箭,猎回纸厂,翌日正好向那老翁夸示。
    正想象着纸厂的工匠们届时佩服自己的情状时,只听咔喇喇、咔喇喇,好似大串铁片交击的声音,由微而巨,迅速接近。茅八突然觉得遍体奇寒,但见月影苍白如骨,一条粗如梁柱的大蛇风一般游行而出,两颗澄澄黄睛,有如孤山远灯,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地上败叶扫得乱飞。

    茅八一见这蛇,登时将什么“狩猎”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原以为来的必是不会爬树的走兽,那么自己高据树上,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从容射猎。哪里料到竟是条巨蟒!若给这东西逼上树来,自己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心中飞快思索脱身之策,那蟒蛇眨眼已经爬到茅八树下,这时茅八才看清、也终于明白了那铁片敲击似的声响是怎么来的——原来蛇身生满了铁甲般的硬鳞,片片戟张,活像鱼鳍,往树边一蹭,立时便能刮下一大片树皮。而更奇的在于,这数丈长的怪蛇,自腰以下,竟分出了九条尾巴,有些拖在地上,有些高高翘起,彼此摩擦碰撞,便如刀剑相击,发出密集的金铁之声。

    如此怪蛇,不但未见,简直连听都从未听说过,茅八又惊又骇,适才那满腔豪情,已然尽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在那蛇并未察觉茅八的存在,从树下掠过,铁尾一甩,打得树干木屑纷飞,径直向猴群藏匿之处爬去。到了树下,也不爬树,扬起尾巴,尾梢清光一闪,腥风起处,一股毒液激射而出,几个猴子哀嚎坠落,跌到地上时,胸腹之间,已被那毒液腐蚀出了大洞。
    群猴大乱,立即又逃。那怪蛇也不忙追赶,一口一个,将几只死猴慢慢吞了,这才曳尾而去。

    茅八抱着树干,止不住地全身发抖,心想若自己被那毒液沾上一点,焉还能有命在?九尾怪蛇虽已离去,他却不敢冒险下树,在树上待了一夜,受那残存的毒气所熏,头昏脑涨,烦恶欲死。好容易挨到天亮滑下树来,大呕特呕,搜肠刮肚,几乎将五脏都要呕了出来。挣扎着回到纸厂,喝了土著熬的解毒草药,将养旬日,这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以后再进山时,说什么也不敢夜里出门了。

    清.袁枚《续子不语》
    二十三.傒囊

    这种精灵生长在山间,模样很可爱,像个不着寸缕的小孩子,似乎无法自行移动。看见人类时,会伸出小手求“牵牵”,要人类带它走。

    嘉禾三年,东吴丹阳太守诸葛恪有一回到山间打猎,就遇到了这么个别致的小东西。那东西下半身连在泥土里,上身赤条条的,不会说话,见了诸葛恪,一味张着小嘴嘤嘤而鸣,着急地伸着小手,要求诸葛恪拉它。诸葛恪伸出手一拉,那小东西很欢快地跳出土来,随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倒地而死。

    随从们瞧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诸葛恪说:“这是妖怪图典《白泽图》提到的精灵,叫作‘傒囊’。此物秉性奇特,见到人类,会伸手拉人,跟着人类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然后死去。”

    没有人知道傒囊为什么会这样做,至少在向生畏死的人类,这是很难理解的。也许这种东西很蠢,也许死亡对于傒囊只是一个过程,又或者,它只求刹那自由,只求挣脱宿命的樊笼,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代价是生命。

    东晋.干宝《搜神记》
    二十四.毛人

    说到未确认的深山生物,就不得不提散诸全世界民间传说的“野人”。从北美洲的“大脚怪”,到喜马拉雅山区的“雪人”,野人大多身型高大,体表覆盖着浓密的长毛,力敌虎豹,而轻灵不逊猿猱。中国古籍,多称其为“毛人”,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周边,自古以来就流传着大量毛人的传说。
    ?
    长白山脚下有户人家,姓许,世代采参为业。采参本是辛苦营生,许家的祖辈又传下一个古怪规矩——只能在晚上挖参,这活儿就更熬人了。人参难找,白日寻参已消耗了大量精力,晚上又不能休息,要沿着白天的标记,一路找回去,一株一株起出来,相当于多费一遍力气。
    ?
    夜深了,寒风呼号,火苗猎猎,映出老许疲倦的脸。火把是蘸松脂的,明亮而不怕风,老许的精力,却渐渐濒临枯竭垂熄的境地。

    老祖宗总有老祖宗的考虑,规矩乱不得。老许咬牙猫腰,一只脚谨守祖辈的规矩,一只脚撑着阖家的未来,头顶闭人呼吸的冷风,一步一步犁着这片野岭寒山。
    ?
    夜色越来越重,不断压向老许脊背,他实在支持不住了。“要睡一会儿”,老许对自己说,倒在了沙地上。
    ?
    老许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牙牙婴儿,躺在母亲怀中,怀抱既温且柔,轻轻摇晃,融化了所有疲惫和辛楚。老许很想就这样一辈子躺着,被母亲注视着,再也不用栉风沐雨地钻进深山密林挖参。
    ?
    挖参!
    ?
    想起挖参,老许登时惊醒,阳光刺眼,白云和树梢迅速向后移动。老许愣愣神儿,一张长满细密红毛的巨大人脸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冲他咧嘴憨笑。
    ?
    什么东西!老许大吃一惊,挣扎欲逃,却发现自己正给那巨大的毛人挟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许嗷嗷喊叫,毛人理也不理,只管奔行如飞,翻山越涧,毫不停滞。老许只觉山风汹汹,鼓荡耳膜,身若腾云驾雾,心惊胆丧,恐惧之极。他是打小听着长白山野人传说长大的,传说山中野人力逾九象、捷胜猿猱,能赤手屠熊撕虎,不论多精悍的猎户,多凶猛的野兽,一旦碰上绝无生理。老许吓得肠胃痉挛,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山风渐息,毛人脚步放缓,眼前一暗,原来进了一座轩敞的山洞。山洞边角的野兽骨头、皮毛堆如山积,满地浸入岩层泛黑的血污,老许心底涌起绝望。
    ?
    “不要吃我!”老许大声哭喊,苦苦哀求。毛人打横抱起老许,毛茸茸的大手轻轻抚上老许脊背,仿佛安抚宠物一般。旋又把他倒拎起来,拿老许反复揩着自己的皮毛,每揩几下,便狂笑一番,状极舒惬。
    ?
    毛人揉搓一阵,把他往张石榻上一扔,扯过半头死鹿,口中唧唧作声,比划着让老许吃。
    ?
    老许被摆布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寻思:这怪物不吃我,反倒给我食物,不知有甚么目的?无论如何,能保一刻性命,总多一分希望,他不敢违逆,抓起骨肉参差的鹿腿,张嘴就啃,无奈腥臊冲鼻,实在咬不下去。毛人见状,若有所思,转身拾拢柴草,击打石块,居然生起火来,少间将鹿腿烤熟,老许拼命吃了半条,毛人坐在对面,脸带笑意,好像颇为喜慰。
    ?
    当晚毛人推巨石堵住洞口,就睡在老许身旁,巨鼾如雷。老许几次想起身,毛人极其警觉,听见些许动静,鼾声便止,这么僵持了一夜,总是没有机会脱身。
    ?
    不觉已是黎明时分,毛人一手挟起老许,一手抓起几支长长的尖木,飞也似的出洞疾奔,尽往那险峰叠嶂处攀跃。俄而来到一座崖壁之下,那峭壁峻竦千仞,上接层云,离地两丈多高横生着一株老松。毛人将老许拦腰捆了,高高吊起在松枝上,老许大骇,不知毛人又要使什么花样折磨他,极口求饶不已。谁知毛人将他悬空吊起后,便径自离去了,留下老许一个人打横挂在半空,一阵风过,吹得他飘飘荡荡。
    ?
    老许虽然常年进山采参,但此地深处群峦腹地,人迹等闲难至,他也从未来过,极目而望,满眼雪峰密林,全无人烟。他高声大喊救命,暗暗求神祷佛,希望能有个什么猎人、采药人经过附近,听到他的呼喊。
    ?
    拼命喊了半晌,蓦地狂风涌起,前方林杪偃动,老许大喜,天可怜见!难道当真有行人听见了自己的呼救?却见草木中分,慢慢走出一头吊睛猛虎,碧绿的眼睛瞪着老许,喉咙里呼噜噜的低啸不已。
    ?
    老许吓得几乎晕厥,前有野人,后遇老虎,我怎地如此命苦!那虎馋涎长流,缓步走到老许身下,奋力上扑,一跃数尺之高,却尚差着一截才能咬到老许的脚。老许拼命蜷腿,滴溜溜打着转,下方猛虎怒吼连连,一次次跳起来,极力伸颈,总是够他不着。老许眼睁睁看着老虎的大头一次一次越跳越近,难过到要哭出来。而猎物当前,欲食不得,那猛虎更是怒不可遏,在地下兜了几个圈子,发了狠地死命一跃,忽然厉声惨叫,庞大的身子“呼”地平飞出去,给一根尖木贯穿身体,钉在了山壁之上。
    ?
    老许大吃一惊,只见毛人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大呼小叫,放了老许下来,依旧挟在腋下,拔下尖木虎尸,扛在肩上,一阵风回到洞窟,剥皮烤肉,同老许分食。
    ?
    从此毛人隔三差五地带老许出洞,用他作饵,诱杀虎狼,如是月余,老许见毛人并没有害他之意,稍稍放下心来,每天非吃即睡,反倒长胖了许多。
    ?
    山中岁月长,屈指一算,入山已有经月。这天东风忽起,刮得满山松涛簌簌,老许想起家里的情形,必是父母倚闾,妻儿鹤望,全家人都在等他采参归来,忍不住痛哭流涕。
    ?
    毛人正拿石器劈削巨木,见老许哭泣,好生不解。老许一经想起家人,思亲之情,再也无法遏止,也不管毛人懂还是不懂,扑通跪倒,手指东方,哀求毛人放他回家。他哭了一阵,那毛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跟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摸老许,一把挟在怀里,如飞而去。
    ?
    不出片刻,到得一处,毛人放下老许,往地上指指点点,老许定睛看时,心头禁不住地涌起一阵暖热,又惊又喜,只见细叶扶疏,满地的野参,这竟是座无人采挖的参山!毛人咧嘴一笑,呼呼噜噜大声叫着,连连指向远方,极目所望,青林敛尽,山岚渺渺,有飞鸟归去。老许心潮澎湃,他认出来了,那是通往回家的路,路的尽头,正是家乡。

    清.袁枚《子不语·关东毛人》
    天涯经常莫名其妙的删帖是什么鬼
    二十五.山和尚

    “吃人”大概是妖怪予以世界最普遍的印象之一,在黑暗腥秽的深夜,邪祟之物慢慢咀嚼着人类的血肉。山和尚,正是凶残的食人妖怪代表,根据描述,山和尚是一种黑、短、胖的人形东西,光头是可想而知的,另外它的身体表面附有一层特殊构造,酷似僧人的袈裟,匆匆一瞥,确然像是个行脚的头陀。山和尚多在夜间出现,悄然接近孤身栖居的山中行旅,啃食他们的头颅,此妖极其机警,遇有大股人群相集,会立即退去。

    杭州府於潜县境内多山,清朝时,有个叫谭升的村民翻山进城探亲。行至半途,暝烟四合,林鸟归巢,天色已然黑了,而四外荒山野岭,如何能够止宿?谭升不由着急,举首四顾,遥见前山林麓袅袅升起一缕炊烟,忙拔腿疾行,总算借着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馀晖赶到了地头。

    山坳里搭着一座茅草小屋,屋外宽敞敞围了一圈栅栏,板门半掩,灯火荧荧,几个汉子正自盘腿坐地吃喝谈笑。见到谭升在外探头探脑,有人便停杯罢饮,出来相问,谭升告以迷路至此,求借宿一宵,那几个人十分豪爽,当下把他让进屋子同饮共食。末了几人都站起身来,要出去做工,原来他们是在这山上烧炭窑的工人。

    谭升生平第一遭独宿深山,听着山风簌簌,夜枭啼鸣,难以成寐。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沙沙,沙沙”,静夜之中,格外清晰,直向茅屋而来。那夜月色清朗,照得山腰林木,历历可见,谭升还以为是炭窑工人回来了,起身一看,只见一个皮肤黑青的矮小人形站在栅栏外,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冷冷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什么人!”那东西一声不吭,俯下身子,张口便咬,栅栏所用的竹子甚粗,但那怪物咬起来,简直像啃黄瓜一样,应声断碎,毫不费力。谭升大骇,慌忙起身关门,可怜那茅屋实在简陋的很,连门闩都没有,谭升脊背顶在门上,耳听栅栏喀嚓喀嚓碎裂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张皇无措。怪物牙齿极利,片刻把栅栏咬穿一个大洞,走到门前,猛地一撞,谭升只觉大力涌来,身子连带那扇门嘭地飞了出去。就在这要命的时候,人声喧哗,一批工人轮班回来了,谭升扯破了嗓子大呼救命,那怪物稍一犹豫,终于顾不上吃人,反身一扭,从栅栏的破洞钻了出去。工人们撂下担子,齐声喝骂疾追,无奈山中夜行,人始终不及怪物迅速,众人越追越远,转过一座山阪,那怪物已踪影全无。

    工人们回到茅屋,谈起来道:“此怪名叫山和尚,盘踞此山,已有一百多年,最喜吃活人脑子,前个月我们的厨子落了单,被它啃成了一具骷髅。”谭升听见这话,吓得全身发麻,这后半夜连解手也不敢解,心惊胆战地坐到天亮。工人一早起来,要挑炭进城去卖,问谭升行止如何?谭升哪里还敢一个人上路,忙帮着挑起一担子炭,随同众人下山去了。


    清.袁枚《子不语》
    清.慵讷居士《咫闻录》
    二十六.多角兽

    杭州境内,号称苍穹之眼的天目山巍峨耸峙,山中榛莽森列,古木丛生,其中有一种沙木,出产尤多。此树也叫“正木”或者“杉木”,株型高大笔直,质地轻软,耐腐防蛀,最适合构建椽枋柱梁,又或造船造桥,是当地一种主要的建筑木料。
    ?
    天目山林密山深,乃是兽类之薮。别的野兽倒还罢了,唯独豪猪这种动物,特别喜欢在树缝间构巢作窝,深为进山采木的木工之患。人要取材,猪要护窝,上百年来,人猪之间也不知来来回回斗了多少次,杀伤豪猪虽多,人吃得苦头也不少,而且豪猪没有天敌,繁衍极快,人类下了很大的本钱,终究无法彻底铲除。
    ?
    有一年,山民忽然发现,山中豪猪竟尔绝迹了,不知是集体迁徙去了哪里,还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大家也无心分辨,木工们奔走相告,蜂拥进山抢伐木材。
    ?
    有几个工人组成一队,带足了干粮清水和工具,准备趁着没有豪猪阻挠的良机,深入山脉腹地,去寻一批最上乘的木材。一行人晓行夜宿,在山里走了几天,由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山客导引着,进入了一条植被葳蕤的山谷。
    ?
    深山之中,草木芃芃,根本没有人径,全靠摸索着前行。众人在那谷地间扪萝蹑石,深一脚浅一脚,走两步抬头眺望眺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良材。忽听一声惊呼,有个工人停步不走,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伸手斜指上方。
    ?
    众人随他所指一看,只见遮天蔽日的老树枝桠间,藤蔓牵缠,兜挂着一个形貌奇异的庞然巨兽。那兽的体型几同大象相仿,全身密密麻麻生满了成百上千只灰黑色的短角,头上另生一角,殷红似血,足有三尺多长。
    ?
    众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异兽,一时不敢靠近。远远瞧了一会儿,见它缠裹在无数藤蔓中间,一动不动,依稀是死了。慢慢上前仔细一看,果然已死去多时。想来是从山崖上跌下,落在树冠上,但为藤蔓所困,它体型虽巨,无奈在空中无所施力,以至于吊在半空,生生饿死。
    ?
    再看向地上,巨兽口中流下的大滩粘涎仍在,口涎之中,洒落着几头被咬得肢体破碎的豪猪尸骸。众人这才猜到,山中豪猪绝迹,或许正是被这不明巨兽捕食殆尽之故。

    清.袁枚《子不语》
    二十七.山膏

    上古时代,行旅翻越山岭途中,有时会莫名其妙遭到恶语辱骂。

    “你这贱役!”一个豪壮的声音突然响起,回荡山林。

    行旅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人!”

    “你这死狗,叫唤什么!”

    “是谁在那里骂人!”

    “你个撮鸟!”

    “你是谁!有种你出来!”

    草木簌簌而动,只见一头通体毛发鲜红的猪状怪物,像团火焰般骂骂咧咧疾冲而出,往山径中央一站,抖擞精神,对着一脸懵腾的行旅污言秽语,极口大骂。

    这怪物就是“山膏”,《山海经·中山经》载道:“苦山有兽焉,名曰山膏,其状如逐(豚),赤若丹火,善詈。”山膏天性喜欢骂人,且长于骂人,除此之外,倒也别无妨害。行旅若遇上此怪,不必同它纠缠,只需不加理会,径自赶路,出了山膏的领地,便听不到它的骂声了。
    二十八.王蛇

    滇南地区靠近缅甸的无量山中,有一条蜿蜒数里之遥的黄金巨蛇。此蛇在世已不知几千年,由于本体过于庞大,常年隐伏不动,却将身体分裂出上千小金蛇游走山林。所到之处,万蛇来朝,小金蛇便取有罪之蛇及伤人者为食,独留蛇尾不食,以为号令,饱食后复归本体。土人因知其统率满山群蛇,能惩恶罚罪,遂呼为“王蛇”。

    清.陈鼎《蛇谱》
    以下是一些资料简略单一的山中精怪,我就只贴原文了:


    二十九.飞飞、金累
    《抱朴子·登涉》:又或如人,长九尺,衣裘戴笠,名曰金累。或如龙而五色赤角,名曰飞飞,见之皆以名呼之,即不敢为害也。



    三十.王虺(九头蛇)
    《赤雅》:江北曰虺,江南曰蝮,首大如臂,背青腹赤,有齿极毒,啮人立死。大招南有炎火蝮蛇,蜒鰅鱅短狐。王虺骞九头者曰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不须啮人,见之立死。犹叔敖之两头蛇也。予谓,见者踏杀之亦成佳事。《吴都赋》云:「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以跐之。」可谓先得我心矣。书备一笑。



    三十一.俞儿
    《管子·小问》: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闟然止,瞠然视,援弓将射,引而未敢发也,谓左右曰:“见是前人乎?”左右对曰,“不见也。”公曰:“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今者寡人见人长尺而人物具焉:冠,右祛衣,走马前疾。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岂有人若此者乎?”管仲对曰:“臣闻登山之神有俞儿者,长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兴,而登山神见。且走马前疾,道也。祛衣,示前有水也。右祛衣,示从右方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曰:“从左方涉,其深及冠;从右方涉,其深至膝。若右涉,其大济。”桓公立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之圣至若此,寡人之抵罪也久矣。”管仲对曰:“夷吾闻之,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而后知之,臣非圣也,善承教也。”
    《述异记》:齐桓公北征孤竹,见人长尺,具衣冠左祛,而走于马前,管仲曰,此山之神也,名曰俞儿,霸王〈去声〉之君兴则见也,和州歴阳沦为湖。
    《事林广记》:单耳之水有俞儿者,登山之神也。长尺余而人形,四体具焉。冠黄衣朱服,好走马。斉桓公时曾见管仲曰:有霸王之君兴,则见矣。
    《金楼子》:齐桓公北征孤竹,未至卑耳之溪,见人长一尺,形具焉,右祛衣而走马前,左右皆不见。桓公曰:「吾事之不济也,岂有人若此乎?」管仲曰:「臣闻山神有俞儿,状长一尺而人形,见此霸王之君兴,则山神见也。走马,前导之也;祛衣,前有水也;右祛衣,从右方可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公乃从右方而涉,既济水,公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圣人也。」管仲曰:「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臣非圣人也,善承教尔。」



    三十二.率然
    《孙子兵法·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神异经》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张茂先注曰:会稽常山最多此蛇。故孙子兵法「三军势如率然者」是也)。



    三十三.郭华小神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郭华小神精,鬼形人面,布衣深目,常携一小刃突出,多游山野,人或见之,以尖刃利面吞啖血肉。此乃不正之地小祇之精也。



    三十四.猪毛夸父
    《山海经》:又南三百里,曰犲山,其上无草木,其下多水,其中多堪x之鱼。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



    三十五.鼓、钦鴀
    《山海经》:锺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是与钦鴀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锺山之东曰瑶崖,钦鴀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



    三十六.雍和
    《山海经》:丰山,有兽焉,其状如猨,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上多金,其下多榖柞杻橿。



    三十七.罴
    伦山,伦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麋,其州(一本作川)在尾上,其名曰罴。



    三十八.狙如
    《山海经》:倚帝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兽焉,状如鼣鼠,白耳白喙,名曰狙如,见则其国有大兵。
    《事物绀珠》:狙如鼠耳白喙。



    三十九.闻<豕粦>
    《山海经》: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豕粦>,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山<犬军>
    《山海经》: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犬军>,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一.蝮虫
    《山海经·南山经》: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郭璞注:蝮虫,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大者百馀斤,一名反鼻虫;古虺字。



    四十二.犰狳
    见到人就会陷入睡眠的奇兽。
    《山海经》: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



    四十三.当康
    这是一种瑞兽。
    《山海经》: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



    四十四.肥遗
    荒凉的太华山上,唯一生存的怪兽。
    《山海经》: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四十五.鹿蜀
    《山海经》: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四十六.朱厌
    《山海经》: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四十七.酸与
    《山海经》:景山,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詨,见则其邑有恐。



    四十八.山浑
    《山海经》:狱法之山,有兽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名曰山浑。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九.升卿
    山中巨蛇,头戴冠帻,呼其名则吉。《白泽图》: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吉。
    《抱朴子·登涉》:山中见大蛇著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
    《粤雅堂丛书》:蛇之善者惟升卿。



    五十.猛豹
    这是一种食铁兽,据郭璞注推测,或系大熊猫。
    《山海经》:南山,兽多猛豹。
    郭璞注:猛豹似熊而小,毛浅,有光泽,能食蛇,食铜铁,出蜀中。



    五十一.双石尸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双石尸精,其形朱发披散,绯衣碧目,身长丈许,多在山中,与人相应,或叫人姓名,多于石堆崄峻处崩崖滚石,以打损人者多矣。本出山中石打死无主孤魂之精也。此乃天地不收,江河不拘,多害生灵,损人性命。



    五十二.四徼
    一种出没于山中的人形吉怪,常以胥吏面貌示人。
    《白泽图》:山水之间见吏,此名曰“四激”,呼之吉。
    《抱朴子》:山水之间见吏人者,名曰四徼,呼之名即吉。



    五十三.猳国
    也叫“马化”,一种大型灵长类,常劫掠行路的女子带回山中交合,令女子受孕。女子生产后,即送女子和幼崽回人间,女子若不肯养,辄遭袭杀。幼崽长大后,与常人无异。
    《搜神记》: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猳国”,一名“马化”,或曰“玃猿。”伺道行妇女有美者,辄盗取,将去,人不得知。若有行人经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犹故不免。此物能别男女气臭,故取女,男不取也。若取得人女,则为家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若有子者,辄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形。有不养者,其母辄死;故惧怕之,无敢不养。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诸杨,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



    五十四.佞女子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佞女子精,人形五髻,四眉四目四手,衣黄、禽足,多游人世,能吸人血,令人睡觉,见身青黑点,二三日不消者是也。遇此令人有小灾小祸。此精乃深山年深毒蛇之精。
    卷二.水怪


    一.宗三秀才

    宗三秀才是一种亦妖亦神的精怪,关于它的故事,要从六百年前的天下争霸说起。

    元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战云密布鄱阳湖,中世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战一触即发。朱元璋和他的对手陈友谅都清楚,这场战役,将关乎万里江山的最终归属。

    这年二月,红巾军领袖“小明王”韩林儿所在的安丰遭到张士诚强攻,韩林儿支持不住,向名义上的“下属”朱元璋求援。

    朱元璋接信后,召开内部高级会议,谋士刘基表明了他的立场,坚决反对朱元璋带兵赴援,他最大的担忧,是虎视眈眈的强邻陈友谅会趁虚来攻。

    固执的朱元璋没有采纳刘基的建议,三月,朱元璋离开大本营应天(南京),驰援安丰。四月,陈友谅果然尽起举国六十万大军而来,但志在摧毁对手的陈友谅却犯了一个巨大的战术错误,他没有把主攻目标设定为朱元璋的根基应天府,而是把大部分兵力投向了西南方向的南昌。

    多年后,朱元璋回想此事,还是心有余悸,假如当时陈友谅直取应天,大明霸业必殇。

    陈友谅围攻南昌近三个月而不克,七月,朱元璋引军二十万回援,七月十六,进抵江西湖口。接下来,朱元璋分别于泾江口、南湖嘴、武阳渡三处置重兵扼守,封死陈友谅所有可能的出路,逼他决战鄱阳湖。

    陈友谅全军尽出,远征在外,而且久攻南昌不下,部队已经耗尽了锐气。对于朱元璋,这是一举击碎陈友谅雄霸长江水师的极佳机会——趁陈友谅倾巢而出,锐气消磨,正好一网打尽,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未来要想消灭陈友谅,必须攻进他的地盘,不仅主客形势易手,而且战争将会变成一城一地反复攻守、天长日久的消耗战,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变数实在太多。所以朱元璋下定决心,要趁此良机,在鄱阳湖上干掉陈友谅,决不能纵虎归山。

    七月二十一,鄱阳湖之战正式打响。陈友谅的“汉军”水师连巨舟为阵,艨艟巨舰高达十余丈,绵亘数十里,旌旗戈盾,望之如山,相形之下,朱元璋的战船微若草芥,仰攻不利,面对怪兽般的巨型敌船,部卒士气沮丧。闷局之中,大将徐达当先发起突击,以小船之灵活,贴近敌舰,攀援而上,夺占巨舶,斩敌一千五百人。而陈友谅阵营亦不乏推锋突刺的猛将,狂战士张定边遥见朱元璋帅旗招展,自领一彪冲锋快艇,手持长枪大刀,劈风斩浪,直取朱元璋帅船。

    朱元璋大惊,左右扈从支援不及,欲待转舵躲避时,座船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搁浅,走不动了。

    眼见张定边连斩吴军数员大将,气势如虹,鲜血染得湖水尽赤,寒凛的刀风似乎已经砍到朱元璋的脖颈,突然一支劲箭,带着呜咽鸣响,划过杀声震天的战场,准确命中张定边,狂战士猝然蹶倒,卓立于另一条船头的常遇春从容地收起了弓箭。

    这天黄昏,湖面上东北风大起,已经争取到地利、人和最大优势的朱元璋,终于盼来了“天时”之助。他重赏募集起一支敢死队,驾七艘小船,满载火药、芦苇,乘风飞驶,冒着汉军射手疯狂的攒射阻击,破入敌军舰阵。于是,一千年前火烧赤壁的一幕重演了,鄱阳湖上风烈火炽,烟焰涨天,陈友谅的无敌水师,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朱元璋挥军掩杀,连杀数日,陈友谅大势尽去,降兵如决堤之水,不断投向朱元璋阵营。

    陈友谅退兵固守,一个月相持下来,粮草告竭,势穷力蹙,不得不冒死突围。然而三条归路早已被朱元璋掐断,陈友谅东逃西窜,朱元璋亲自领兵追击,在开船的时候,他的座船却再一次搁浅了。

    据永乐朝户部尚书夏原吉的《一统肇基录》记载,朱元璋认为此时座船搁浅,是大大的不祥之兆,似乎是老天爷在帮陈友谅的忙。眼见宿敌覆灭在即,岂能容许功败垂成?朱元璋不甘心,拔剑斩断船缆,仰天祝道:“若天下归我所有,则令此船得脱!”卜问才毕,三条断缆化成龙形,挽舟而出。朱元璋大为振奋,督师穷追,乱战之中,陈友谅为流矢击毙。

    鄱阳湖之战可能是整个中世纪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水战。对于朱元璋,凭借此战,彻底击溃了他在中国南方的最强对手,为一统天下,建立王朝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由于鄱阳湖之战巨大的影响力及其划时代的意义,民间演生出许多关于这次战争的传说。譬如朱元璋座船两次搁浅事故:第一次,朱元璋座船触沙搁浅,险些被张定边突袭斩杀,是明确见载于正史的;第二次追击穷寇之际的搁浅,则为一些明人笔记所记录,除了《一统肇基录》外,像明宪宗朝广东香山人黄瑜的《双槐岁钞》、明世宗朝江苏人陆粲的《庚巳录》等皆有类似记载。

    《一统肇基录》还补充道,朱元璋殄平陈友谅的“伪汉”政权后,感念船缆化龙挽舟之功,敕令在鄱阳湖畔为那三条“有灵”的缆绳修建祠庙。因为缆绳多为鬃毛——也就是马、猪等畜类颈上的长毛拧制,庙中供奉的缆绳之神,就被称作“鬃三神”,民间呼为“鬃三爷爷”、 “鬃三秀才”或“鬃三舍人”。后来也许是百姓觉得“鬃”字不易书写,也许认为“鬃”字命名神灵有失敬意,于是改”鬃“为”宗”, “鬃三秀才”就变成了“宗三秀才”。

    宗三既有护驾翼戴之功,得到朝廷敕封,那么无疑属于正派的神灵。起初也的确如此,船只凡过鄱阳湖者,只要祭拜宗三秀才,一路风浪无阻。船户、行旅感恩戴德,众口传颂,宗三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奉祀它的祠庙,从鄱阳湖畔,溯江而上,一直修到湖北、安徽、江苏,香火极盛。随后,朝廷也再度下旨加封,将宗三的神位提升为“靖江王”。

    但是好景不长,到明代中叶,宗三突然堕入魔道,从水路行人的守护神变成了专溺舟楫的恶灵邪魔:

    “相传湖有神物宗三舍人者,太祖时战舰征友谅时鬃缆也,能起风涛覆人舟,舟人望见辄祀之。”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清代:

    “鄱阳湖登舟遇风,常有黑缆如龙扑舟而来,舟必损伤。”

    黑色的巨缆怒龙般扑舟而来,打碎、拖沉船只,过往行旅,闻之色变。宗三的信徒们更难以接受,从小崇拜信奉的伟大神祇竟会变成吞噬亲朋的凶手,他们伤心、绝望,他们的信念被摧毁了,那个祖辈讲述的,关于宗三襄助太祖定鼎天下的传说,也渐渐动摇起来。魔化的宗三终于被世人唾弃、痛恨,没有人肯相信,如今这个兴风作浪的妖怪,会是昔日匡扶太祖皇帝的英雄。

    明朝嘉靖年间,苏州人陆粲赴任江西吉安永昌知县,在这里,他听到的宗三秀才起源传说,已经面目全非了:

    传说鄱阳湖之战,湖中沉尸数十万,怨气冲天,无数孤魂幽鬼无所凭依,只得漂流水上。朱元璋见了,大为不忍,更忌惮幽魂积聚,怨力太强,于是抛下三条鬃缆,那万千幽魂如蚁附膻,尽皆汇集在了这三条缆绳上。缆绳吸收了强大的幽冥之力,化成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此后但有舟船驶过,便激起缆绳上所附着的残存记忆,怨力爆发,天愁地惨,风雨顿起,一定要把来船打翻,把人扯入湖底,才能平息。

    自从宗三神堕落后,这种说法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宗三的妖怪形象越来越深入人心。尽管各地宗三庙的供奉香火仍然不断,但祝祷目的已然由从前的祈福感激,演变成了契约式的条件交换——我供奉血食,你不再作乱,保我平安。

    到了清康熙朝,有位姓徐的客商南下岭南,行经鄱阳湖,见船家祭祀甚勤,便问他所祀何神?那船家连连摇手,指指嘴巴,意思是让他不要多嘴乱问。客商好生奇怪,何方神圣这般忌讳,连名字都问不得?等下了船跟人谈起,人家才告诉他,那必是宗三秀才。

    客商在岭南逗留数月,沿旧途返程时,恰好又坐了来时那位船家的船,这次却不见船家祭祀邪神了。

    “为何不祭宗三秀才了?”客商问。

    船家听他语出“忌讳”,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老天爷开眼,往后都不用祭这妖怪了!”

    原来当年鄱阳湖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旱情,湖水水位大降,那缆绳妖怪误入浅汊,被困在其中。起初犹自游动,后来这一湾浅水也被晒干,缆怪陷入淤泥,给烈日烤得几乎冒烟。

    湖畔的居民听说“宗三秀才”现身被困,竞相围观,只见这传说中的水妖荇藻满身,有若鳞鬣,首尾微微颤动,十分怪异。百姓不敢擅自处置,报往官府,县令大老爷亲自带人来到现场。他自知这是斩妖除魔,树立政绩的大好时机,当即号召围观的群众,大家一齐举火,烧死这怪物,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当然一呼百应,兴奋的人群纷纷向三条缆绳抛掷火把、柴草,天干物燥,燃烧极烈。缆绳被烈火包围,涌出滚滚黑血,据说那正是当年鄱阳湖之战死难将士及马匹流入湖水的血液,历数百年之久,早已变质,腥臭弥漫数里。

    黑血减缓了一些火势,但围观者太多,众人不断投火,缆怪终于无法抵挡。这一把火,整整烧足六天六夜,才把三条缆绳的邪力炼化,烧成灰烬。

    从此,宗三秀才不再为祟,不过各地的宗三庙一直保留了下来,在许多地区仍可见宗三故祠遗迹。


    
    上图:江西赣州上犹县宗三庙


    清.张廷玉等《明史》
    明.夏原吉《一统肇基录》
    清《望江县志》
    明.查继佐《罪惟录》
    清.袁枚《子不语·缆将军》
    明.陆粲《庚巳录》
    清.东轩主人《述异记》
    二.无支祁

    《山海经》记载,上古水神共工撞断不周之山,使天地倾斜后,很快又挑起了同大禹派系的战争。共工手下收罗了不少神兽,比如水怪”浮游”、巨大的九头蛇”相柳”,这头巨蛇口中流出的毒涎,汇成毒沼,鸟兽近则死,周遭生物绝迹。大禹在同这些异界巨怪长期战争中,逐渐培植起了一支神将部队,用来对抗和捕杀包括共工阵营在内一切有碍他治理洪水、统一全国的恶魔巨兽。

    数千年后,唐朝。

    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年轻的文人李公佐游历潇湘,苍梧山下,邂逅故友。两人泊舟古渡口,向晚,便在一所佛寺落脚,班荆道故。

    那晚月满湘江,波光潋滟,就着这浑融月色,二人畅叙契阔。酒至半酣,朋友耳听滔滔水声,出神半晌,以低沉的声音,说出了一件离奇的往事:

    此去三十年前,淮水之阴的楚州有个渔人,在龟山脚下垂钓,鱼钩不知钩到了什么东西,拉拽不出。这渔人练有“潜目”,水下辨物无碍,翻波戏浪,如履平地,当即一个猛子扎进江中。

    寻得鱼钩,正待返上水面,忽见水下极深处,隐隐有一团影子紧贴山壁,望之不似自然之迹。渔人艺高胆大,仗着水性精熟,决意一探究竟。他继续潜下五十多丈,水压已经极大,但也终于看清了那团影子,一股凉意直逼心脏,令他惊骇莫名——那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盘紧紧缠绕在山根上的巨大锁链!

    锁链每股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别说前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渔人极目远视,水深处茫茫一片,望不到锁链的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

    如此巨大的锁链,是谁锻造的,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会缠在龟山山足上?

    未知的恐惧吞没了渔人,他逃命似的浮上水面,对着同伴大声嚷嚷起来。

    第二天一早,事情报上了官府衙门。

    官府的人赶到现场时,水畔已经人山人海。自负水性的汉子一个接一个跳下江水,又俱都带着惊恐而兴奋的神色冒出水面,大声述说着相似的内容。

    看来报告并非乡愚的妄言,水下果然藏有巨型锁链。

    于是由官府出面,组织起几十个潜水高手,各带绳索潜入江中,缚在那锁链之上,岸上则发动群众合力拖拽,条条粗索绷得笔直,却哪里能拽得动分毫?官府就近再调耕牛五十头前来助力,岸上众人也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妇孺上阵,人人参与,口号震天,泥滩上蹬得坑坑洼洼。突然手上一颤,似乎绳索尽头的江底锁链终于动了一下,众人精神大振,齐声欢呼。正待再接再厉,远处江心“咚”地冒起一个巨大的水泡,接着水泡狂涌,几十条绳索剧振不止,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惊愕地望向江心,任谁都猜得到,水底必有变故发生。

    江心乱流汹怒,有如沸腾,突然之间,整条淮水仿佛被一种无可想象的力量抬起,猛地泼向江岸。银河倒卷,倾山倒海,无数人被瞬间吞没,有人死死抓住手边的绳索挣扎浮沉,离岸较远的,无不手脚并用逃往高处。正在这时,大地轰然大震,惊潮退去,水中的人停止了挣扎,岸上的人呆若泥塑,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两腿酸软保持着半蹲半站的姿势,所有人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瞿目缩舌,望向同一个方向。

    阳光之下,泥泞的滩涂,一尊巨大如山的苍猿,青躯白首,雪牙金爪,桀然耸立,昂首天外,紧闭着双目,侧耳作倾听状,颈上系着一条粗大的锁链,水滴淋漓,直通江心。

    刹那之间,安静出奇,淮水上拂动的,唯剩零星的呻吟和呜咽的江风。

    第一声惊呼划破死寂,歇斯底里的喊叫顿时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拼了命地爬行、蠕动、翻滚、踉跄着逃跑,一片哀嚎。巨猿听得喧哗,引天长啸,双目陡睁,金光迸射,见到蝼蚁般哭喊瘫软的人群和牵引锁链的绳索,蓦地狂怒暴吼,一掌击在山岩之上,喀喇打塌了半爿山峰。五十头耕牛吃那咆哮一震,屎尿俱下,晕厥在地。

    吼过之后,巨猿好似有些意兴阑珊,再没有兴趣多看人群一眼,倒拖着仍拴在锁链上的耕牛,一步一步,慢慢没入江中。

    劫后余生的人艰难站起身,引颈眺望,浩瀚的淮水波光粼粼,平静如昔,除了一片狼藉的江岸,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件事被当地官府封锁消息,严禁走漏,连本地地志、公文卷宗也不予记载,是以多年之后,除了散落在民间的传说,连继任的楚州地方长官也毫不知情。

    朋友叙述已毕,望着月下湘江,喟然长叹。但李公佐只付之一笑,以为不经之谈,转眼就抛诸脑后了。

    十七年后,唐宪宗元和九年春,李公佐因缘际会,到了楚州,有一次陪同楚州刺史泛舟洞庭,同行者还有一个素来在山中修行的道士。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山上。次日一早,趁着天光正好,由那道士向导,三人扪萝越涧,遍山游览风景,意外的在一个隐秘的岩洞中,发现了八卷古简。

    尽管岩窟干燥,保藏得也颇见用心,毕竟年代太久,竹简多见腐朽、虫蠹之迹,许多文字漫漶难辨。

    三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色,忙带着古卷回到住处,在阳光之下互相参详解读,依稀认出卷首题着的三个字,乃是《岳渎经》。卷上文字编次奇古,李公佐一读之下,大吃一惊,十七年前潇湘月夜,朋友讲述的那个游心骇耳的故事,霍然浮上心头,原来这古简之上载录的内容,其中一段正是关涉水底巨猿的来历!刺史和道士见他神色有异,询问端的,听了李公佐的转述,也都咋舌称奇不已,当下由李公佐抽毫点墨,将那段古卷所载,一字一字誊抄下来,其文作: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

    这段短短的文字,记载了上古时代一场惊天动地的剧战:

    大禹治水,奔走于九州之间,三至桐柏山下,至则惊风走雷,石哭树吼,天凄地惨,部队勒兵不敢向前。

    大禹知道此山必有妖异作梗,怒召桐柏山神责问,山神奏道:“此地盘踞一头巨魔,名叫‘无支祁’,形若猿猴,力逾九象,疏忽往来,迅若电闪,它把持着淮水、涡水两条大河,神通广大,小神等万万不是对手。”大禹闻奏大怒,连遣三大神将讨伐此魔,先遣大将“童律”,童律不敌;次遣“乌木由”,同样败北;再遣“庚辰”,那庚辰乃是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身边天神侍卫,专能降服恶魔凶兽。无支祁识得对手厉害,召唤群妖助战:树妖、水妖、山妖、石怪、一首而三身的“鸱鸟”,群起围攻庚辰。庚辰一骑当千,尽诛群妖,最终一场决战,无支祁不敌被俘,但它肉体坚逾精钢,试了各种办法也杀它不死,大禹只好用巨索锁其颈项,金铃穿鼻,将它镇压在淮水之阴、龟山山足之下。

    李公佐读罢古卷记载,默然良久,心中的震骇无可言状,原来,那淮水之下,当真存在着超乎世人想象的巨大神怪。遥想数千年前的神魔激斗,道听途说的水底迷影,原本以为都是荒忽不经的怪谈,如今,好友讲述的奇闻,和眼前斑驳的古简却两相印证,不谋而合,方知世事之奇,六道茫茫,非人所能测。[1]


    水魔无支祁的传说由来极古,《唐国史补》引古本《山海经》云:

    “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龟山)之下,其名曰无支奇(无支祁)。”

    自大禹以降,浩浩数千载,淮河岸边,不知有多少孩童,曾经凝望茫茫江水,想象着水底囚禁的上古巨魔。

    吴承恩也是这无数孩童中的一个,淮左少年,听着无支祁传说的长大,听大人讲述那雪牙金睛的魔猿,如何对抗 ,如何力战三大神将,如何虽败不挠,被永远禁锢于龟山脚下,一个悲壮的孤胆英雄印象,深深楔入了少年内心。于是若干年后,他笔下塑造的猴神孙悟空,会去龙宫夺宝,抢走“宿敌”大禹留下的定海神针,会打上 的顶峰,以一己之力,挑战满天神佛。即使最终像无支祁那样,战败被俘,镇压于山岳之下,而温柔的吴承恩,却用他的方式,用他的故事释放了英雄,也释放了儿时未竟的梦。

    孙悟空的原型究竟起源于何处,学术界仍未有定论,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无支祁)神变迅奋之状于孙悟空”[2],吴承恩在无支祁传说发源地淮安出生长大,自幼耳濡目染,塑造孙悟空的形象时取鉴无支祁,入情入理,殆非不能。

    此外在广西全州,也遗落有一支无支祁的传说残片。

    湘江自全州经过,奔流而北,沿江行船,仰望夹岸河谷,行旅往往会留意到绝壁之上高高悬有一口长长的匣子,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当地传说,那是诸葛武侯收藏兵法秘笈之处,号称“兵书匣”。明朝的时候,耽迷修仙炼道的嘉靖皇帝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大概以为武侯学究天人,所藏秘笈,或许会包藏一些益于修道的宝典,因而敕令南昌一位姓姜的御史前往探取。

    姜御史不敢怠慢,特意在南昌城驻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工匠,以及一位采药出身、尤其擅长飞身攀援的健卒,到那绝壁之下架设好云梯,健卒缘梯而上,眨眼爬到了兵书匣旁。

    匣子在下面看起来并不甚大,健卒爬到近处,才发现这东西实在大的出奇,只板壁就有一尺多厚,简直像一座小屋子。健卒费了好大的劲儿启开匣盖,探头一看,瞠目结舌,里面哪里有什么兵书?唯见白骨森森,竟然装殓着一具巨怪的骸骨!

    姜御史还不死心,命工匠设法吊下骨殖,再搜匣子内部,一无所获,这才据实上奏天子。检视那副骨骸,颅骨大如车轮,利齿长逾一尺,锋锐如刀,不知是什么怪物,更不知为何会悬葬在峭壁上?

    这天夜里,姜御史刚刚睡下,突然被一只巨手抓住,提出窗外,只见一个身长丈余的巨猿怒叱道:“我是水神无支祁之子奔云,葬在此地历数千年,即将劫满转生,去寻庚辰报仇雪恨,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剖我棺木,毁我尸骨,坏我大事!”

    姜御史吓得口不能言,巨猿一声暴喝,狠狠把他摔在地上,姜御史失声惨叫,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转头看时,却见窗棂破碎,夜风汹汹,不知梦里的那头巨猿,适才是否真的来过?

    第二天,姜御史忙寻那健卒,要把巨怪的骸骨放回悬棺,却听说健卒筋骨尽断,昨天夜里死在了住处。



    [1].唐.李公佐《古岳渎经》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清.袁枚《续子不语·全州兵书匣乃水怪奔云之骨》,明.朱国祯《涌幢小品》
    三.人鱼

    人鱼,顾名思义,是半人半鱼的水生怪物。中国的人鱼传说,渊源古老而蔚为大观,仅《山海经》一书记载的人鱼至少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固然包括因为叫声像人而被称为人鱼的大鲵:

    “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鲵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更多的则是长着人面鱼身的真正人鱼。这些人鱼又各有区别,比如九尾狐出没的“青丘之山”有种人鱼,名为“赤孺”:

    “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还有海生的人鱼,名为“陵鱼”,陵鱼生有人类脸孔,四肢俱全,手脚与人无异,身体呈鱼状: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人鱼甚至建有部族或国家,训诂学者郭璞考证说,该族人胸部以上为人,胸部以下尽是鱼身,本该长脚的部位长出了鱼尾,可见其形象又与陵鱼不同: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山海经》作为上古异典,修撰者博学识几,六合之内,各种怪物秘辛无不知晓,因而可以作如此细致的区分。百世以降,妖界渐次邈远,识妖的术士隐没凋零,妖怪的名字亦漫漶不闻,后人再见到人鱼时,通常只是统称为人鱼而已,至于到底是“赤孺”还是“陵鱼”,那都无从分辨了。

    《山海经》之后古籍所载的人鱼,大部分提到了明显的女性特征,一位唐朝诗人用细腻的笔法描绘沿海居民捕获的美人鱼说: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这位诗人游历东海之滨,见到许多独身生活的人家豢有人鱼。人鱼体长与人相若,全身肤如白玉,鱼体部分未生鱼鳞,容貌婉娩,长发过腰,只看上身,宛然是个柔美迷人的姑娘,即使雄性人鱼,面貌亦如女子般姣好,临海鳏寡多养来排解寂寞。据称人鱼十分温柔驯顺,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会伤人。

    宋代以后,人鱼的见闻有加无已。北宋初年,有位姓查的待制官出使高丽,向晚时分在一座岛前泊船,遥望滩涂之上,去海数百尺外卧着个女子,肩背袒露,鬓发纷乱,仿佛奄奄一息。官员带同水手随从上前一看,面露诧色,命水手用船篙担起女子,小心地扶回海里。水手这才发现,这女子背上生有一道红色的短鬛,自颈项而起,沿脊直下,有如龙鬃,下身却拖着长长的鱼尾。入得海水,女子回醒过来,向那官员连连行揖,没入波涛而去。官员警告那些被迷得神不守舍的水手们说,此物就是人鱼,天性妖媚,最能惑人,今后行船若遇上了,务须留神提防。

    两宋时期,随着指南针应用于航海,海船越来越频繁地深入更远的海域。远洋航行,风险倍增,海客的生死安危,很大程度系于天命,因此航海的避忌日渐繁杂,船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务求谨小慎微,以避免触犯各路鬼神妖怪。恐惧支配下,海妖的威胁,也变得比前代更真切、更严峻,唐朝人对待人鱼的包容浪漫,到宋季以后,大打折扣,大约也正是从这时起,人鱼背上了“不吉”之名。

    宋代一些术士把人鱼说成是“年深人魂之精”,是游魂所变化的妖精,能向人吐射毒水,中者立死。同时由于其惊人的美貌,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人鱼拥有魅惑和诅咒的妖力,会妨害航船安全。此说在南洋贾客中流传甚广,旧日广东地区传言说,海生的人鱼,雄性的是海和尚,雌性的叫“海女”,二者都是不吉之物,深为航海者畏忌。每次启航之前,船上负责掌握航海罗盘、引领航向的“火长”都会在“祭海”仪式上向海神祝祷:“勿逢海女,勿见人鱼”,祈求海神保佑,千万不要碰到人鱼。倘若不幸碰到了,必须立即设法驱逐,坚决不能让这些怪物靠近船只。

    不过也有例外,广东新安大鱼山、南亭老万山一带的海域,徜徉着一种名为“卢亭”的人鱼,是安全无害的。卢亭模样怪陋,身上遍生绒毛,瞳目金黄,尾巴很短,十分胆小,见人即逃,所以也根本毋庸驱逐。旅途寂寞的水手反倒会捉一些雌性卢亭与之嬉戏,据说卢亭善解人意,虽不能言语,而时时微笑,不失温柔,相处日久,亦能学着人类的样子穿衣吃饭。水手们也不会加害卢亭,待到航程临终,纵之归海,卢亭自会溯波而去。

    淡水江湖中也有人鱼,长江的人鱼名为“江黄”,容色冶丽,不输海女,而且掌握着强大的咒术,能咒人患病。淡水水族的活动区域,较之茫茫海洋有限的多,人类设置的鱼梁、渔沪之类捕鱼设施也更密集,江黄有时不免误触陷阱,被人类捉到。传说曾有江黄误入渔罾,被困不能动弹,当地一群无赖流氓见她生的好看,大加凌辱。当天夜里,渔罾的主人梦见江黄愤怒咒骂,要让那些恶人不得好死,第二天,流氓们果然纷纷染上恶疾暴毙。

    人鱼天生丽质,柔弱单纯,世俗之辈欺它是异类,常有此等轻薄之举。唐末五代的时候,有个文士泛舟高邮湖,听闻邻近渔船捕到一条人鱼,大感兴趣,忙教并船过去观看。到那渔船上时,人鱼正拖着一条大尾巴坐在甲板上,上半身的样子,直如一个天真的少女,被人类围在中间,眼神畏畏闪闪,又有些好奇。文士斟了一碗酒给它喝,人鱼懵懵懂懂地喝了,俏脸飞红,一对剪水双瞳仿佛蒙上一层水雾,益发娇媚动人。文士大为兴奋,又倒了一碗热汤,那人鱼一生都在冷水之中,热汤下肚,烫的啼哭不已。文士还想继续调戏,旁边一个老渔夫看不下去了,劝道:“再折腾恐怕会把它折腾死,人鱼灵物,杀之不祥,还是放了罢。”文士才停止了恶作剧,放人鱼回湖。

    人类对待人鱼的态度,以为不吉而趋避者有之;为其颜色倾倒,挑引戏弄者有之,大致并不十分恶劣,至于捕杀人鱼的情况则极其罕见。大规模人鱼捕杀事件,在秦朝发生过一起,秦人认为,人鱼油脂是极耐燃烧的燃料,《史记》记载,秦始皇营造陵墓地宫,即取人鱼油脂为烛,万古不灭。始皇陵面积极广,当时不知捕杀了多少人鱼熬炼脂膏制作万年灯,才得以照彻墓室。秦始皇以人鱼油制灯这件事见载于《史记》,照理算不上什么“秘方”,但后世渔船邂逅人鱼,要么避之唯恐不及,要么捉来玩弄取乐,没有出现像近代西方捕鲸那样,大规模猎取人鱼杀而炼油的情况,多半是后人经过实验,没有发现人鱼油长燃不熄的神奇效力。十七世纪著名的比利时旅华学者、康熙朝工部侍郎南怀仁在研究人鱼时,同样只字未提人鱼油脂:

    “大东洋海产鱼名西楞,上半身如男女形,下半身则鱼尾,其骨入药用,女鱼更效止血,治一切内伤瘀损等症。”

    南怀仁所关注的是人鱼骨的疗伤功效,他在著述中写道,东海有一种名为“西楞”的人鱼,骨能入药,特别是雌性西楞骨,对于外伤流血、内伤瘀损等皆具疗效。

    人鱼入药一说,在日本亦广为流传。传说日本人鱼生具异象,奇丑无比,“头部像猿猴,有着食人鱼般锋利的牙齿和尖爪,下半身布满鳞片,水中游动时没有任何声响”,“胸前的肉褶鲜红如同鸡冠,有渔民目睹此物,感到恶心,抄起船桨把它打死了”,“红色的鱼鳍之间生有爪子般的手,指间有蹼,下半身为黑鲤鱼形态,有时会主动袭击人类”。无论长相抑或习性,无不与中国人鱼大相径庭。尤其是这种丑陋的怪物性情凶残,会破坏渔业乃至伤人,这给了日本渔民不留怜悯捕杀它们的理由。除此之外,捕杀人鱼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原因:传说日本人鱼,竟然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许久以前,日本若狭一个小小的村子里,搬来了一位模样酷似渔夫的男子。有一天,男子置办盛馔,宴请乡邻。宴会开始之前,乡民们在男子的居处四处参观,有个乡民无意间走进厨房,惊骇地发现锅子里正在煮着一条长有人头的怪鱼。这位乡民恐惧至极,慌忙走开,悄悄告诉了其他人。这个消息震骇了所有宾客,但大家都彼此约定着不动声色,以免触怒宴会的主人,激起不测之祸。过不多时,鱼肉上桌,众乡民大声赞叹美味,其实暗地里将入口之物全部吐了出来。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依稀听说过,人鱼的骨和肉是珍稀的药材,他偷偷藏了一些鱼肉在袖子里,带回家给生病的妻子服食。吃下人鱼肉的妻子,从此跳出了时间之外,一直活到她的七世孙老死,她还依然像数百年前服下人鱼肉的那天一样年轻。她亲眼目睹了朋友、丈夫、子孙、一位位相识之人渐次凋零,对于常人,不可避免的死亡似乎是一种绝望;于她而言,活着变成了永无终结的枯燥折磨,却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绝望。她晚年周游列国,未能寻得生命真谛,就此深居尼庵,再也不同外界来往,在将近八百岁的时候,独自进入山洞,绝食而死。这就是日本著名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

    幽闭的秦皇陵中,人鱼点燃了永不熄灭的长生灯火,同样幽暗的比丘尼洞,人鱼又缔造了长生神话的幻灭。欲望和生命,在永恒的诅咒中归于腐朽,夕阳残照,斜晖潋滟,人鱼回眸幽怨,如泣如诉。


    文献资料:
    《山海经·北山经》
    《山海经·南山经》
    《山海经·海内北经》
    《山海经·海内南经》
    唐.郑常《洽闻记》
    北宋.聂田《徂异志》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明.屈大均《广东新语》
    东晋.祖台之《祖氏志怪》
    南宋.曾慥《类说》增补《稽神录》
    《史记·秦始皇本纪》
    清.南怀仁《坤舆图说》
    日本.鸟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遗》
    日本.菊冈沾凉《诸国里人谈》
    日本.橘成季《古今着闻集》
    九頭見和夫.江戸時代以前の「人魚」像[J].人間発達文化学類論集 第4号.2006,4(6):2
    四.鱼国

    山东莱郡,是东海海神正祠所在,自古海洋信仰极盛。传说在很久以前,莱郡近海的海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座高山。沿海居民从未见过这般异象,众口惊喧,老人们说,兴许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将要登岸,被剑仙神佛移山搬岳压在了海底;也有人猜测,那是秦始皇、汉武帝找了半辈子而不得,永远漂流无定的海上仙岛,漂到了咱们眼前。

    不论如何,这情景太过惊世骇俗,连续多天,没有一条船敢解缆出海,害的一位搭船过境的秀才也只好滞留渔港,终日抱膝船头,看渔人舟师晒网补帆,百无聊赖。

    渔港日间极闹,入夜之后,船户各回各家,留在船上的,也早早歇息了。只有秀才沽得一壶老酒,带回他独宿的客舱剔灯浅酌。夜阑人静,潮声送盏,十分惬意,只可惜缺一个可共把酒闲话的醉侣,未免美中不足。秀才摇晃着酒盅,自己想些有趣的事情,忽的毡帘掀处,进来一个少年,生的长身玉立,轻裘缓带,神气清朗。一进舱,先斜睨一眼酒壶,笑吟吟地对着秀才兜头一揖道:“清樽落月,寒夜独酌,兄台不嫌寂寞么?”

    秀才也是个伉爽好友之人,原就嫌自斟自饮了无趣味,见了这不速之客,不但毫无被人打扰的愠色,反而大喜道:“小弟正愁闷饮无聊,兄台请上座奉酒。”

    那少年便不客气,笑嘻嘻地坐下,接过秀才递上的酒杯,送到鼻端一嗅,心迷神醉道:“小弟适才经过邻舟便闻到酒香浓冽,果然是陈年佳酿。”一饮而尽,闭目咂舌,回味不已。秀才瞧得有趣,这酒虽有两年功夫,到底也只是寻常村酿,何至于就馋成这副模样了,此人年纪轻轻,看不出酒瘾倒真不小。于是提起温在炉中的酒瓶,再满上一盅,那少年笑得眼睛发光。飞觞浮白,推杯换盏之次,二人互通姓名,少年自称姓于,字“子游”,秀才喜他吐属风雅,脱略率真,放出一片赤心款谈结交,二人酒逢知己,一壶酒喝到中宵告罄,已经是倾盖如故了。

    喝尽最后一盏酒,两人皆已有六七分醉意,少年畅快地仰天长呼一口气,低头望向灯火,眼色忽转迷离,将手中所执的一支竹箸,在几边轻敲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得与吾兄把盏,一夕欢言,如梦如幻,足以快慰平生。”这句话说完,蓦地推案而起,拱拱手道:“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秀才道:“子游兄住在何处?夜色已深,水上不好走路,不如且在我这蜗居将就半宿。”

    少年笑道:“小弟何尝不想在吾兄处长醉不醒。”他略略一停,轻轻说道:“小弟实非本地人士,只为清明将近,扈从我家大王前往拜墓,途经此地,稍作盘桓,明日辰牌时分,便要启程了。职务在身,无法耽搁,实在是情非得已。”

    秀才也不知道他说的“大王”是谁,心想这少年难道竟是哪位王侯跟前的人?只是少年既然没说,他也就不加详询。当下取了灯笼,送少年来到船头,欲待喊人搭跳板时,少年陡的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海水,秀才惊呼一声:“子游兄!”却见暗淡的灯光下,一条大白鱼上下翻游再三,带起一道水线劈浪而去,眨眼隐没在黑沉沉的潮声里。

    次日辰时,海上那座山峰倏而移动,顷刻间下沉不见。沿海居民听了秀才所述,憬然而悟,原来那座“仙山”,竟是条巨大无比的鱼,想必正是于子游所说的“大王”了。

    这一幕惊人的景象,令许多年老的海客再度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大海的水体,实则是一个俗世之人无法理解的灵性世界。海洋深处,人迹难至的地方,有一处神秘的鱼王之冢,每年清明节前,海中大鱼都要携儿女子嗣前往拜墓,无数巨型水族成群移徙,壮丽不似人世。若有渔船躬逢其盛,船上的渔民都会暂时中断捕捞,以示对海洋的敬畏与尊重。虔诚的海客们相信,那个世界的灵物,能够理解人类的致意。作为回报,鱼王也会严惩那些兴风作浪、翻船伤人的大鱼,维护大海的规则,荫护航船平安。

    康熙初年,莱郡大潮,将一头瞎了眼睛的亩许大鱼送上海滩,其吼声如牛,鸣号数日而死。大鱼死后,居民才敢靠近分割鱼肉,一时间挑着担子前往割肉的人群踵迹相接,不绝于路。这条大鱼在搁浅之前,两只眼睛就已被挖掉,眼眶深邃如井,其中贮满了海水,有些人争抢鱼肉,不慎跌入鱼脑,竟至于被淹死[1]。在江苏海州,也流传着同样的传说:每逢闰年闰月,必有一头被剜去眼睛的巨鱼或巨型龟鳖之类随潮而上,死在浅滩。当地人摸清规律,遇有闰月,便守着海汊,等大鱼自来。时人盛传,这些有目无珠的大鱼正是因为损毁船只,受了剜目之刑被流放,因为不辨方向,终于误入浅水,触岸而死。[2]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于子游》
    [2].清.钱泳《履园丛话》
    又被抽楼了,防不胜防啊
    五.鲛人

    鲛人也叫“蛟人”、“泉客”,是住在南海深处,禀赋奇异的种族。有学者把鲛人归属为人鱼,其实不然,鲛人为了适应水居生活,体表生出鳞片,这让他们看起来面貌古怪,除此之外,鲛人的身首肢体,仍大略保留着人类的样子,所以鲛人完全能够离开水体,到陆地上行走,甚至长期与人类杂处生活,与长出了鱼尾、只能栖居于水的人鱼判然不同。

    鲛人进入人世的原因不甚明朗,据那些古老的文字记载推测,或许与贸易有关:大海物产丰饶,但人间巧器,毕竟为海洋所无,所以鲛人不时上岸寻求互市。人类得网罟之利,所获渔产车载斗量,鲛人携来的零星鱼蟹,毫不起眼,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鲛人发现,丝绸作价高昂,于是再度上岸的时候,携来了奇异的织物,此物轻暖坚韧,入水不濡,非人间任何绸缎可比,甫一出世,立时轰动天下,世人称之为“鲛绡”,因为来自海底,又名“龙纱”,认为是龙族制衣所用材料。南朝一代文宗任昉所著《述异记》记道: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鲛绡价值连城,鲛人大获其利,登岸贸易者也就越来越多。有个鲛人寓居在商贾之家,由这家主人帮他料理生意。主人全家待他极好,坦诚无欺,关怀备至,全不似其他人那样拿他们当做异物,鲛人深受感动。临别之际,向主人要了一只盘子捧在脸前,嚎啕大哭,眼泪落在盘子里,叮叮当当,悉数凝成珍珠,他把这满盘鲛珠送给主人作为回报,主人一家因此暴富。也是从这时起,世人知晓了“鲛人泣珠”的秘密: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后世文人大加渲染,鲛珠似乎变得比鲛绡更有名了。鲛珠的珍异,与人间珠玉不同,杜工部诗云:“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泪水凝化的鲛珠之中,竟隐隐贮有字迹,造物奇妙,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文字并非人世所创,是以连博学殚见的杜甫也无从辨识,“欲辨不成书”。

    鲛珠极其难得,因为鲛人本已十分罕见,那为数极少的登岸鲛人,好端端也不会无故哭泣,就算哭泣,也未必肯在人前哭。除了传说中的剑仙异人,以无上神通潜入深海,或许可以在鲛人居所寻到几枚,尘世凡夫能取得鲛珠者,莫非极大福缘。

    话说在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姓景,原籍苏州太仓茜泾,成年不久家乡变故,只身流寓闽地,三年后变故平息,始而泛海北还。

    海上航程非止一日,一天帆过荒岛,遥见沙岸僵卧一人,疑是海难幸存者,忙招呼船家放下舢板,景生同几个热心肠的旅客水手划着,前往救援。靠近看时,见那人身形瘦瘠,半个身子埋在湿润的海沙里,衣物单薄而质地奇特,皮肤黝黑光亮,须发蜷曲,不似华夏之人。景生上前一拍,那人立即醒转,睡眼惺忪地望着一众来者,满脸茫然,众人这才发现此人不是被海水呛晕,而是正在睡觉。

    那小岛实际只是海上一片沙洲,四面涯际一眼可望,断然不会有岛民居停。蕞尔孤岛,居然有人浸在海水里睡觉,真是古怪之极。景生见那人一双碧绿的瞳子里流露畏惧之色,蹲下身来,指着停在海上的大船温言道:“我们是过路的行旅,你是何人,为什么睡在此地?”

    那人道:“我被流放,无家可归。”口齿生硬,似乎不惯说话。

    众人越发奇怪,从来没听说过本朝还有流犯人入海的规例,景生便问:“敢问足下犯的是什么罪名,竟致放逐到这荒岛上?”

    那人苦着脸道:“我是水晶宫中专司织绡的鲛人,前日为琼华三公主织造紫绡嫁衣时,不合失手打碎了九龙双脊梭,公主一怒之下,把我逐出水府,不许我再入大海。这岛,这岛……”他双手摸着沙滩,沮丧道:“倒也不是流配之地,只因我别无去处,只好睡在这里。”

    景生满以为此人是个被官府流放的罪犯,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愣在那里。他身后有个商人,年轻时在绸缎行作学徒,却是见过鲛人的,一拍脑门,大声嚷道:“不错,不错,我当年见到的鲛人,也是这般模样。”转脸对旁边的人道:“怎么样老陈,先前我跟你说我见过鲛人,你总是不信我的,现在现成的鲛人就在那里,不信你去问他呀?”旁边那人嘻嘻而笑。其他人无不称奇,都靠拢过来,前前后后地围着鲛人端详,有人还想伸手去摸。

    鲛人看见众人目光灼灼,龇牙咧嘴的模样,有些害怕,众人之中,以景生面目最和善,鲛人便拉着景生的衣袖,像个受了惊吓小孩子。景生解下衣袍,披在鲛人身上,刚好隔开了几只伸来的手,道:“足下今后有何打算,此岛荒芜,恐怕不宜久留。”鲛人怔怔看看身上的袍子,突然抬起头道:“我愿跟在相公身边,为奴为仆,求相公收留!”说着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方才那商人笑道:“景相公,他是在向你行大礼那!”

    景生在福建的时候用过一个长随,因为不愿跟他回苏州,临行前业已遣去了。一路之上,身前没个帮手替他奔走,处处不便,他又见鲛人着实可怜,想起自己当年形单影只流落异乡的惨淡光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同行众人见同伴有机会收一个鲛人为仆,也都十分兴奋,从旁撺掇着景生,当下就在那荒岛上定了主仆的名分。

    景生回到故里,重整家业,少不了许多忙碌,鲛人隔膜于人情世故,显得有些木讷,许多事情办得并不妥帖。好在为人老实诚朴,没有人类奴仆那些懒散奸猾、贪得无厌的种种恶习,每天饭后,独自溜达到池塘泡一会儿,就寻个安静的角落待着,不言不笑。景生可怜他的遭遇,亦不忍求全责备,时加驱遣。

    转眼一岁过去,春信早报,这天是浴佛节,苏州城各个寺庙,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景生清晨起身,也来到昙花讲寺随喜。进过香,举步欲走,瞥眼看见人丛之中,一个身材长挑的妙龄女郎,俏脸微扬,白莲合掌,对着佛陀闭目敬祷。阳光从大殿东首长窗照射进来,勾勒出女郎的侧影,映着轻轻拂动的发丝、长长的睫毛、有如透明的修长手掌,女郎身上,仿佛披下一层淡淡的光芒。景生看得痴了,一时耳畔万般嘈杂,尽皆缥缈散入云端,他眼前的世界,静静的唯剩那女郎一人,分外清晰,无比明亮。景生失魂落魄,不由自主举步向前,忽然人头攒动,遮住了视线,原来是那女郎礼佛已毕,俯下身子,搀起一个老妇,二人扶持着,慢慢去了。

    景生忙分开人群,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见她们出得山门,迤逦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再也没了影踪,看来伊人芳居,就在此中。景生呆呆立在巷口,满心都是那女郎的皎影流光,未几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巷子里的邻居出入,见他泥胎似的杵在那里,问他干什么,景生才终于神魂归窍,忙拉住邻居,探问女郎的邦族。邻居嘿嘿一笑,好像见惯不怪似地道:“你问得是陶家的姑娘罢?那姑娘身世可怜,出生未久就没了爹爹,孤儿寡母,被族人欺负的受不了,三年前搬到了这里。”说着从头到脚把景生打量一遍,又道:“不过你若是来讨亲的,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副心思,她家老太太出身不凡,心高气傲的很,你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景生却不大相信,老妇弱女,住在这陋巷之中,还能怎样心高气傲?他自忖门第清华,家境小康,就算那老太太需索苛刻,亦未尝不能满足。于是拣了个吉日,登门求亲,声明愿奉千金聘礼,没想到老太太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景生急了:“听闻近年阿母却婚无数,未知怎样的条件才能入阿母法眼,总不能当真要让令爱丫角终老?”

    老太太笑道:“相公既自夸高才善贾,千金之数,又何足道哉?昔日石季伦买妾,尚且量珠三斛,小女名叫‘万珠’,相公何不等集取万颗明珠之时,再来迎小女出阁?”

    景生听了这话,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手脚冰凉,万念俱灰,他就是倾家荡产,也绝对买不起万颗明珠,老太太这话,无疑是叫他死心的表示。他强作欢颜地辞别了老太太,一步懒似一步回到家里,坐在书案之前,茫茫然提起笔来,良久低头一看,满纸波磔,尽是那女郎的名字。他心中愁苦,无以宣泄,而刻骨的相思,亦不能排遣,于是精神恍惚,眠食俱废,倏忽经旬,便一病不起了。请郎中来看,都道:“别的病医得,相思病无药可医。”景生听了,恍如未闻,唯有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喃喃自语而已。

    鲛人每天进来伺候,眼见往日丰神俊雅的翩翩公子,日复一日的憔悴下去,而今瘦骨支离,虚弱地裹在被子里,也不禁恻然。景生斜眼看见鲛人,勉强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示意鲛人坐到跟前。主仆相对沉默半晌,景生忽然吃力地叹口气道:“‘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我为倾心之人而死,死亦无悔,只是你,”他握着鲛人的手道:“可怜你海乡千里,孤苦无依,人间如此险恶,我死之后,谁来看护你?”

    鲛人见景生垂死之际,仍在为自己担心,感动之余,想起过去景生对待自己的种种包容,种种照拂,忍不住悲从中来,抚床大哭,眼睛哗哗涌出无数晶莹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乱跳乱滚。景生听见声音有异,侧头一看,黯淡的眼睛倏地光彩大放,高呼道:“我有救了!”一把抓着鲛人的胳膊哈哈大笑:“我真是蠢,竟然忘了‘鲛人泣珠’!”鲛人见他大悲大喜,状若癫狂,有些害怕,收泪问道:“相公为何发笑?”原来景生遭老太太苛索一事,从未对人提起,鲛人对景生的病因一无所知。景生笑道:“你这副眼泪,真是我的对症良药。”当下将如何初见女郎,为之倾倒;如何上门提亲被那老太太刁难峻拒,前后始末,一一具告。

    鲛人没想到自己的眼泪能为主人纾解心结,欢天喜地,将满地的鲛珠拾取到盘子里,伸出圆圆的手指数来数去,却离万珠之数尚差不少,转而抱怨道:“相公也真是,见了珠子就大喊大叫,何不忍耐片刻,容我尽情一哭,说不定就够数了。”

    景生尴尬道:“那……能否为我再哭一场?”

    鲛人道:“鲛人的眼泪,都是由衷而发,我们学不来人间虚伪之辈的假哭假笑。方才的悲伤情绪被相公破坏了,现在哭不出来。”

    景生颓然苦笑,忧郁之色,复现于眉角。鲛人不忍看他这个样子,沉思片刻,道:“小人内心另有一件伤怀之事,且待我明日登楼望海,为相公筹满余珠。”

    翌日一早,景生不顾家人阻拦,挣扎着起身,带同鲛人登上望海楼头。海风猎猎,排窗而入,鲛人凭栏眺望,见故国咫尺,却不能归去,那积压已久的思乡苦涩,催肝断肠,猛然爆发出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景生忙捧了一口大碗在下面接着,只见鲛人的泪水离目成珠,倒豆子似的琅琅而下,晶光跳掷,须臾积了半碗,大喜道:“差不多了,够了,够了!”鲛人哭道:“我太伤心了,停不下来!”泪雨涟涟,越发凶猛。这一哭直哭到他皮肤发红,浑身抽搐,泪水彻底哭干了才渐渐止住。

    景生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疲惫不堪,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搀起他的臂膀将要下楼,鲛人恋恋不舍地回首一瞥,那东方海天相接之处飞起万道霞光,欢呼道:“赤城霞,赤城霞!相公你看,看见那十二座蜃楼了吗,原来今天是三公主出嫁之日!”

    景生诧异看去,只见半轮红日,万点金鳞,火也似的一片朝霞,此外毫无异状。鲛人满面喜色道:“公主出嫁,我的驱逐令解除了!”他突然退开几步,脸容肃穆,对景生摆了一个古怪姿势,景生记得,这是鲛人一族的大礼。鲛人道:“相公恩德,永世难忘,前途万望珍重,鲛人要回家了。”说罢耸身跃出窗阁,像一只投林飞鸟,跳入咆哮拍岸的海潮。

    景生怔怔地捧着那口玉碗,心里不辨是何滋味,粒粒鲛珠,精光耀目,仿佛犹自带着大海深处的温度。

    景生二度登门,老太太并不如何诧异,别有意味笑一笑,便肃客奉茶。景生却没有这样沉得住气,开门见山地捧了明珠出来,重提纳聘之事。老太太淡淡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珠玑,笑道:“小相公真是痴情种子,昔日万珠之言,不过试君之诚,难道老身当真无耻到卖女儿么?”

    景生还道她又改口,急道:“小生依诺办齐了万颗明珠,阿母可要言而有信!”

    老太太笑道:“有情有义,万珠难敌。相公一往情深至此,小女嫁给相公为妻,老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一粒不取,悉数退还给景生,却选定花烛之期,由景生纳采委禽,娶了那名为万珠的女郎为妻。

    婚后夫妻私语,景生提起当日被岳母刁难的狼狈,万珠吃吃笑道:“都怪世上狡诈虚伪之辈太多,人心鬼蜮,阿妈才出此下策,故意强人所难,试探夫君的诚意。其实阿妈这些年来安贫若素,万珠于彼何加焉?”景生喟然而叹,对妻子讲述了鲛人的故事。一年之后,妻子诞下一子,取名梦鲛,以纪念这奇妙的天作之缘。

    鲛人并非人鱼,此辈形态、习性,更像一种生活在海洋里的“人”,这是因为鲛人的原型,或者说鲛人的真相,实则正是一个古老的人类族群。

    鲛人真相的秘密,隐藏在《山海经》中。《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了一个名为“雕题”的神秘国度:

    “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胸国,皆郁水南。”

    今天流通的《山海经》版本,只是提到了雕题国的名字,并未展开铺叙。而最著名的《山海经》研究者、东晋训诂和术数大师郭璞,在为《山海经》作注时,却发现了这个国度与鲛人间的惊人联系:

    “雕题: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

    这句话首先解释了“雕题”二字的含义:“雕”指文身,“题”指额头,所谓“雕题”,是指中国南方一些原始部族,在面部和身上文下鳞片状文身的习俗。接下来,郭璞补充说,这些崇尚遍体文身的人所组成的族群,就是雕题国,同样也是鲛人一族的原型。

    文身之于一些沿海而居的古老部族,比如古越人而言,是像中原人穿衣着履一样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古人认为,鳞片状的文身是一种伪装,可以让他们看起来像蛟龙,当他们下水捕鱼的时候,这层伪装能够骗过蛟龙,避免被其攻击。

    上古时代,工具简陋,沿水的居民终生从事捕鱼,难保不出危险。伪装式的文身就是他们的精神保障,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与自然相连的力量。信仰传播开来,逐渐形成为文化,而各个部族对于文化的不同理解,造就了千差万别的文身形式,其中雕题国的文身方式别具一格,他们的文身遍布全身,连额头和面部也刺有花纹。实际上直到近代,海南黎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间,依然保留着与之类似的“绣面”习俗。凑巧的是,海南和广东号称“珠翠之地”,自古盛产珍珠,海口市一带甚至曾直接被命名为“珠崖”,也许在数千年前,这里正是雕题一族的故乡。流光溢彩的珍珠,吸引着中原商队,不远千里前来寻宝。但在文身之俗尚未见于中原的上古时代,中原来客进入这片陌生的异境,看见遍体文满鳞片的雕题人,用难以置信的高超技术潜入大海采贝拾珠时,恍惚间难免生出来到了神话国土,接触了神话生物的怪诞感觉。他们满载着珍珠回到中原,即使是用最朴实的语言,不加修饰地叙述见闻,听众也很容易把“鳞片状文身”误认作鱼鳞,如此以讹传讹,天南沿海的文身采珠者,终于被神化成了住在海洋深处、生有鱼鳞的泣珠鲛人。

    郭璞的揭秘,并不妨碍鲛人神话继续传承。浑浊的世俗,需要梦的澄清,无数人仰望星河的时候依然相信,就在此时此刻,某个遥远朦胧的未知世界,大海深处,夜色清冷,正有鲛人像他们一样,昂首苍穹,对月流珠。


    文献资料:
    西晋.张华《博物志》
    东汉.郭宪《汉武洞冥记》:“吠勒国……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
    清.沈起凤《谐铎·鲛奴》
    《汉书·地理志》:“文身断发,以避蛟龙。”
    刘咸《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国立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刊》,第16期,19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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