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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采樵秘术,说说旧时候的奇闻异事[第1页]

作者:霖老海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这个故事,得从晚晴的民间药业说起。
    “富人靠药房,穷人靠当铺”,也就是扬州人说的:“穷人养病捧大碗,富人养病把药罐。”当时的上等之人,无病服药;中等之人,有病服药;下等之人,病死不药。以至于,清代药铺的生意历来不错,一年四季总有生意,无所谓淡季旺季,造就了“药无十分利,不如当柴烧”、“除去拦道,就是卖药”的暴利局面。
    话说在南泙北边,有个古镇,叫做“厂浦里”。
    古镇不大,一条青石长街通到底,全是老式院落。别看厂浦里规模小,却是四镇八乡赶庙会的地儿,它的名气,八百里内没有哪个裹脚老奶不认得。厂浦里的庙会不比关外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庙”,更不比正月的“火星会”,九月的“朝斗会”。
    厂浦里庙会一不作“文”,二不作“武”,单每逢初一、十八、二十五,晋冀各地的药商云集,作的乃是“药”!
    庙会之日,远近的邻里乡亲,纷至沓来,熙熙攘攘。挑方卖药的走卒贩夫更是竞相拿出祖传的灵丹妙药,临街叫卖,种类之多,涵盖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上长的、土里埋的。诸如紫河车(女人的胎盘)、血余炭(盘发煅烧成炭)、腽肭脐(点斑海豹的生殖器)之类稀奇古怪的药材也不在少数,凡世间有“材”用之物,大抵能够在这儿找到其踪迹。


    (本作品曾在鬼话连载过一段时间,有幸得到诸多读者的喜爱,但作品在逻辑关系、剧情布局、人物塑造上存在不足,造成了一些困惑,现在老海提笔重写,恳请各位新老朋友多多支持!拱手!)
    旧时,江湖上将药行当的总称为“皮”,又管卖药的这一行叫“挑汉儿的”。卖眼药的叫“挑招汉”;卖咳嗽药的叫“挑顿子汉”;卖膏药的叫“挑驴啃”;卖药糖的叫“挑罕子”;卖牙痛药的叫“挑柴吊汉”;卖大力丸的叫“挑将汉”;卖仁丹的叫“挑粒粒”;卖避瘟散的叫“挑熏子汉”……
    这些汉子,在厂浦里都找得着。到光绪年间,更多的药人慕名而来,厂浦里逐渐成为专营药材的地盘,不管到不到庙会天,成百上千的药铺统统沿街排开,悬壶一个挨着一个,药幡子一茬接着一茬,盛极一时。
    人多了,自然不乏坑蒙拐骗的牛鬼蛇神。比如假和尚舍药的骗局:在药摊子上铺块摊子,上放观世音像一尊,摊内盘腿坐个和尚,嘴里嘟嘟囔囔说的是:“我是万云山慈云寺的,奉师命下山,普济慈航,救治有灾之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病,可以向我讨药,吾佛的万灵丹,包治百样病。我和尚分文不取,丝毫不要。哪位有病,只管讨药。该着有缘,菩萨赏药,如若不该除灾,菩萨不赏药。”
    和尚这样说着,一位老妇人讨药,和尚问她:“你是自己讨药,还是给别人讨药?”老妇人说:“儿子近来爆发火眼,双目红丝血线,见风流泪,不能视物。”
    和尚说:“你给菩萨搁香钱吧,看看你们有缘无缘?”
    这妇人恭恭敬敬地取出碎银,放在毯子上,还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个时候,观世音像的手内的窟窿里掉出一包药来。
    那和尚打开一看,是些白色灰灰,向那老妇人道:“你把这药拿回去,每天晚上用它兑水洗脸,洗脸之前必须烧一柱香,那香炉中所用的香灰,必须是七七四十九家的香灰凑成一炉。往各家要香灰,必须在星斗全出来的时候,人家问你要香灰干什么?你就告诉他:我这里舍药,能治百病。”
    老妇人不住点头,和尚又道:“你要是说了别的,这药就不灵啦,你儿子的眼睛会化为大凶鬼眼,再也看不见世间之物!”随后,老妇人应诺而去……
    这类牛鬼蛇神的事情,在厂浦里数不胜数,不胜枚举。时间一长,本地人也有了免疫力,能够洞察这些“挑汉儿”的名堂。不过,在形形色色的药人中,也隐藏着几位能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樵人”。
    “樵”,是对从事山林工作的一类人的总称。有人采樵当火烧,有人采樵做成药:砍柴劈柴者,使蛮刀,负薮篓,不懂草木树林之贵,为“下樵”;走方郎中,以月牙镰采山中草本,知草本贵贱,视为“中樵”;再有盘山道士,林中鬼手一类,善于辨天识气,通晓草木枯荣,能捕山精地怪,乃为“上樵”。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山中的事,唯有进山的樵人,方晓得其艰难。云雾白崖,断山激流,树木遮天蔽日,遇到瘴气寒露、毒蛇青刺、食人凶兽在所难免,更加气候多变,暴雨山洪,可谓凶险。
    厂浦里以药为业,以药为市,汇聚了不少樵人,可谓:樵户人家随处见,仙源云路有时通。其中名声最大贯以厂浦里之名,称之为:“厂浦三樵”。
    三樵之首,是天铃堂药铺的掌柜——常瘸子。
    常瘸子,蒲州人氏。他身材瘦小,皮包骨头,国字脸上疙疙瘩瘩,如同蛤皮,没一块平整地方。打扮也怪,身穿对襟纱袍,脚踩黑布宽口鞋,蓬头垢面,眼屎拉弓,白花连鬓胡子老长,一副邋遢相。
    就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品行却非常好,在家孝顺父亲,在外光明磊落,三侠五义一身坦荡,忠孝两全无不夸奖!总之是非常难得的人才,正应了那句古话:人不可貌相。
    本来这样挺好的,在他十七岁这年,偏偏遇上个自称采霞真君的盘山道士,这个采霞真君大大赞赏常瘸子有慧根,死乞白赖地要收他为徒。
    常瘸子从小就丑,打娘胎里带来的丑,本来这样挺好的,然而,在他十七岁那年,偏偏遇上个自称:“采霞真君”的道士。彩霞真君比常瘸子大不了几岁。
    采霞真君是位“怪人”,两只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一只像鸡蛋、一只像珍珠,长的是一副采山蓝眼,自称:走遍天下四洲八洋,卧底七十二仙山,同时会采樵门和丹道门的秘法。
    彩霞真君大大赞赏常瘸子有“慧根”,死乞白赖地要收他为徒。
    常瘸子经不住采霞真君再三忽悠,就拜了他为师,入了山林,学了套滚绝壁、树上趴、巢里飞的本事,能翻能打,入得了龙潭,进得了虎穴,接触到了“采樵”这个行当。
    彩霞真君说:别小看滚绝壁、树上趴、巢里飞,万丈高楼平地起,这些都是学采樵术的根基。
    常瘸子的跟头在空中翻转三圈落地,在戏曲舞台上称之谓:云里翻,在采霞真君的口中叫做“抖云纳雾”,练到后面可以闻风识人、踩云追月、鞭山移石、划江成陆,把常瘸子忽悠得晕头转向,半夜三更地进山刨野地精,以供采霞真君秘制秘丹。
    所谓的“丹”,都是由炉火锻炼出来的无机化合物,丹药命名有相当的意义,多以开炉时所见“丹”的颜色形状来命名,如“霞光万道”、“光明丽日”、“流霞鲜翠”、“堕月惊心”等等。
    常瘸子的师傅自称“采霞真君”,便是出自这种寄托。其外,有少数丹药以想象的功效来命名,比如:“通神”、“役使”、“还魂”、“锢魂”、“返阳”,还有一些以丹药的炼法命名,比如:“九变”、“九转”、“三打”、“七返”等等。
    采霞真君疯疯癫癫,整天一门心思地配制灵丹,每天必炼。他专门忽悠常瘸子,到深山老林挖白蚁、捡牛蛙、掏蛇胆、寻虬褫……炼出的丹药,却说:“徒弟啊,这玩意师傅先尝尝,你身子骨嫩,吃了会伤及元气,不会生小娃。”
    由于长期吃丹,采霞真君全身上下皮肤结痂,就像涂了一层黑碳,如同刚果、赞比亚的黑人。
    数九雪天,只需一条白布缠于腰间,不觉得寒冷。白布在身上似白龙围体,走在街上,路人无不侧目,以为仙人下山。
    当时,民间流行配制钻经透骨、活络搜风的“毒龙丹”,这种药,并非炉火炼制,制作过程乃玄门的秘术,最初的药方来自一位隐居深山的老道。后来被江湖医生窃去,更名“黄金顶”,成为江湖医生的囊中秘药,食用后通体舒畅,精神振奋,浑身蛮力,指尖能在磐石上打眼,徒手可打井,扛铲可搬山。
    内服米粒大小的黄金顶,足够顶得上十天半个月,身体不觉乏,力气倍儿大。这对于走江湖的人,是很受欢迎的。可惜制法反锁,配料中的“箐一味”,在药肆中早已绝迹,若要得到顶级真品,非亲自进“九妖魔国”采集不可。
    “九妖魔国”指的是西华山一界,说是魔国,只因为西华山中,人迹罕至,多见黛山野茫,漫天云海,云海如莲蓬,莲蓬中古树林立,山峰里重峦叠嶂,山峦间异兽出没,水潜底鲛人常现,故称魔国。
    由于“仙气”熏染,魔国的箐一味乃顶级之品。
    据传,葛仙翁的弟子胡傶,曾于九妖魔国西华山中,偶然采得箐一味,炼制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得到一枚顶级黄金顶,食之通体发僵,目射金光,趴在地上不得动弹,满嘴换了四十四颗新牙,花白胡须重染黝黑,需从新学走路、学发音,如若得了新生。
    胡傶成为后来“采樵”的祖师爷。
    采樵这行当极端罕见,就算业内人士,多是相互不知道身份,几乎绝迹,授徒传承都是上线找下线,就像采霞真君收常瘸子这样,死乞白赖要收你做徒弟,不肯都不行。要是反过来,下线找上线,要拜师学艺,莽莽大山,你压根找不到上线在哪。所以,外人很难窥探业内行情。
    九妖魔国的中心,是南碧峰,那里奇花异树,天清云黛,仙鹤翅兽翱翔,人迹罕至至极。其中,有晋代“莲心菩提苗”的传说。
    南碧峰南对莲花峰,北倚黑头山,东邻鸣沙崖,西接唠光岭,全是悬崖绝壁,药材就长在这些绝壁上,千百年来,不断被缭绕的云雾清烟消解凡俗之气,在采霞真君的眼中,它们有别于其他植物,乃人间仙草,适宜用来煅制丹药。
    箐一味:根圆柱状,黑褐色,粗壮,叶边缘有羽状深裂,叶柄带红紫色,花葶上部紫红色,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
    为了这株药材,彩霞真君、常瘸子师徒二人,进入魔国,历经苦难,上了西华山,到了南碧峰,往四周看,视野之内尽是白雾,云层在峰峦中交织、变幻,如同置身茫茫海洋,仿佛羽化登仙。
    受于山体构造、岩性、走势等影响,西华山形成了以山峰为主,盆地峡谷,溪涧泉流交织的地貌。山中湿气集中,湿度较大,在山中修行的居士,尽管不停地翻晒衣物,但仍有霉变,院落内的木柱和放在地上的桌椅经常发霉,甚至长出蘑菇。
    进山,对于采药人是极大的考验。
    常瘸子幸好穿有采霞真君用丹油浸泡过的百兜衣,入湿雾,水不沾身,进火炉,烟不近人。
    常瘸子贴在九妖魔国的绝壁上,百兜衣从内到外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牙巴骨上下打架,采樵真他娘的艰辛。他异常小心地分开杂草,搜寻箐一味,奈何山石在湿雾中陡滑无比,一脚踩空,人倒跌下崖,折了左脚,差点一命呜呼,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将“云里翻”翻起来。
    常瘸子受伤之后,卧床不起,对师傅没有一点儿怨言。
    采霞真君见到徒弟,满脸喜色,龇牙咧嘴地安慰说:魔国高在云上,猴子都爬不上去,从那地方摔下来,要是一般的樵人,尸骨都找不到,你能这般活着,是人间出了奇迹!
    常瘸子拉着采霞真君的手,嗷嗷嚎道:“师傅啊,恐怕我再不能进山了!”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采霞真君仰头哈哈大笑,一面用手帮常瘸子拭泪,一面骂徒弟傻,“鬼谷子”王名诩,入云梦山采药修道,一去不返,还有汉代的东园公唐秉、角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哪个不是长期隐居深山老林?进山樵人,想采得龙宝凤羽、树心叶液、风生肉、莲木夔,哪有不受伤的?
    常瘸子暗暗点头,只期盼着自己的腿早日好起来。不然,纵有降龙伏虎、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落得个英雄无用武之地。
    一日,彩霞真君送来几本破烂书,说是采樵门的秘法,让常瘸子好好学习学习。
    常瘸子一看,书中秘法要求严苛,功效虚无缥缈,还需一定武术根基,自己坏了腿脚,看了也是白看。
    此后,采霞真君完全见不到人影,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傻傻的常瘸子心急如焚,让亲戚朋友帮忙打听采霞真君的下落,哪里有什么结果。
    同治十一年。常瘸子大病初愈,勉强能够下地,走起路来一拐一瘸,“常瘸子”这个叫法是这样来的。采霞真君早已失去了音讯,找得到的,唯剩下师徒二人进山的衣服和背篓,还有那几本虫吃狗咬的破烂书。
    常瘸子难过了很长时间,采霞真君这是去哪儿了?思来想去,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最后,常瘸子狠了狠心带着父母离开了蒲州,来到了厂浦里。厂浦里药市繁华,樵夫药人,挑方郎中,贩夫走卒,各式人才荟萃,各样丹药齐全,采霞真君要是活着,指定会出现在这里。
    常瘸子腿脚不方便,进不了深山,只能帮人看病,日子小狗吃米汤,勉强算过得去。
    过了几年,采霞真君依旧没有出现,常瘸子已是而立之年,自己又丑又瘸,皮肤就像蛤蟆皮,古人多有外貌协会,哪个姑娘能看上他?
    难为情的娶了个厂浦里本地的姑娘为妻,这个姑娘叫做“霸娘”,鼻阔眼大,腰肢粗壮,如雷公转世,脾气暴躁,八字中带四个阴阳差错,嘴唇上面隐隐约约长着胡须,一言不合就锤常瘸子出气。
    娶妻之后,两人偶采天合,育得独女,常瘸子请人刻了块门匾,“天铃堂”药铺由此得名,生活平淡而踏实,偶尔还有点小幸福。
    彩霞真君留下那套采樵的秘术和器材,自然被打入了“冷宫”。
    那时候,缺医少药,穷人家是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庄稼人害病,大都不吃药,硬抗过去,或用些土方子对付。常瘸子善于做“五虎丹”、“白灵药”、“万应丸”,能赊药给穷苦人,待来年卖了粮食,再来付药账。若是头晕腹痛之类的小病,便赠与药丸,分文不取;遇到孤寡老人去世或穷人遇丧无钱殓,常瘸子也乐意施与棺木,操办后事。
    如此以往,常瘸子虽其貌不详,但人们见了他,都主动叫他声“常掌柜”。
    只可惜看病赚来的钱财,全被霸娘攥在手中,每日只给常瘸子两三文钱,买油条脆饼。
    时间如白骥过隙,三十年弹指一挥,脾气暴躁的霸娘,早早的驾鹤先去,常瘸子带着女儿,孤零零地守着药铺,不由得回想起曾经的往事,关于“采霞真君”的采樵经历,一次次地涌上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九妖魔国绝壁之箐一味、蒙古逆风塘池底之雪莲果、祁连山湊鸣洞中之玉牙子、鄱阳湖莲花池下之陈年莲藕……一个个回忆片段,逐渐拼凑成采霞真君从未模糊的脸庞。常瘸子不禁叹气:谁人要是娶了闺女,便将破烂书上的采樵秘法传授与他。
    孤独,是魔鬼,随时勾起本已忘却的东西。
    常瘸子天天触及本草中药,仰仗丹药过日子,采霞真君教会自己的寻山采樵神通、奇门、异法,似乎早已消失在脑际。
    霸娘走了,常瘸子对山林的渴望日渐浓密,多年以前,他可是为了箐一味,敢从九妖魔国攀下去的好汉,不想到岁月凋零了满脸麻子,坑坑洼洼的一张老脸,诉不尽的酸甜苦辣,终于在霸娘西归之后,集中地爆发出来。
    是山林的呼唤,还是对亡妻的思念,或者是对采霞真君的偶然记忆?尘封了半辈子的往事,像木雕古窗外冰冷的月色,一点点打在心上,想着想着,常瘸子不禁老泪纵横。
    山林犹在,樵人已老!
    厂浦里背靠八百里山峦,雄奇巍峨,千峰竞秀,在厂浦里留下了无数传说。
    话说当年,一位长者带领一队人马去山中求取珍宝,由于道途艰险,疲惫不堪,山势如同屏障,遮蔽了天日,众人怖畏,要打退堂鼓,带队的长者感到非常惋惜,便施神通之力,在众人眼前化现一座城池,让众人休息,歇息够了又继续上路。
    这群人求到山中珍宝没有,那不得而知,不过寻宝的人走后,那座化城却遗留下来。
    东晋太元年间,有个以打渔为生的樵人,偶然间进入了化城之中,山中之事,如若换了新天地,这樵人欣喜异常,将山中的奇闻带了出去。至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山中的城池。
    后来,厂浦里的先人给群山赋名:“围山”,这围山石壁插天,好生险恶。一条从石壁中淌出的溪流,叫做:“春江”。
    春江水流湍急,水中利石矗立,船只竹筏难以进入,愈往深处去,愈加水速迅猛,水底有鲛人居住,两岸凄冷寒掺,甭说是人,就算孤魂野鬼也呆不住。
    因此,南宋蒙古入侵之后,采药樵人多集中到厂浦里来。
    不过,从没听哪位樵人寻到山中化城,因为好奇进山的,不是摔得残肢断臂、苟延残喘,就是挨吓得精神失常、大便失jin。时间一长,樵人都不敢进山,私底下传言:围山中哪有什么化城,分明是座蜈蚣城!住着一位头戴金甲面具的“蜈蚣大圣”才是真的。
    无心插柳,厂浦里由此成了繁华的药镇。
    常瘸子听及此言,嘴上不说,心底却翻江倒海。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
    春江满载着山中融化的积雪寒水,流经两岸千亩桃林,蜿蜒向南而去。
    春江沿岸成为青年女子洗涤的宝地,腰肢初成,含苞待放的女子,三五成群的要约着,让春江溪流冲洗长长的黑发。
    茶籽渣、皂角、银花藤,将头发洗得乌黑发亮,围坐在清冽的溪流旁,慢慢的梳着长发,任凭银铃般的笑声在桃林里回荡。
    年过半百的常瘸子,拄着拐杖,顺春江而上,到围山脚下去感叹人生。
    当然,老头子并无色心,懂得避开那些前来洗涤的女子,他看的是桃花,观的是春江,叹的是围山。围山高千尺,是美丽诱人的“化城”,还是骇人的“蜈蚣城”,没有人验证得了,每每念及此处,常瘸子多少有些英雄迟暮。
    春江的溪流拐头,水流放缓,从山中冲刷出来的石头,送到这里,河流便搬不动了,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沉在溪流底上,在阳光下闪烁发亮。
    厂浦里的青年女子,搅动着春江河水。一名年轻后生,则躲在桃林中,偷看春江中的女子洗涤。
    “哟呵,还挺大!……哈哈,水嫩……小凤的小……”后生看住水中的女子,不禁自言自语。
    常瘸子自打从娘胎出生,就是一股肠子通屁yan,正直得没话说,“仁义礼智信”样样占全,品行甚至到达了“倔强”的地步,活脱脱的厂浦里十大好人,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子。
    他发现有人偷窥,心头“呼”地一下窜出一股无名鬼火,瘸着脚,上前一把揪住年轻后生的耳朵。
    “哎呀!”——
    后生担心惊扰到春江中的女子,蒙着嘴巴,龇牙咧嘴地求常瘸子松手饶命。
    常瘸子低声道:“我警告你,再有下次,我扯走你的猪耳朵!”
    后生急得点头,常瘸子这才松手,没想到后生即刻嬉皮怪脸的说:“不就是偷看一眼嘛,又不是看你家姑娘!你担心抽了羊癫疯,吃大金水都不管用!”
    常瘸子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后生暗骂:你他娘的明天别让我逮到!
    第二天早晨,炊烟初升,晨曦包裹着厂浦里古镇。
    常瘸子屁股火热难耐,采霞真君密授的“云里翻”、“碧波潜”,在老骨头上瘙动着,好比烟鬼犯了福寿膏瘾,浑身不自在。他一瘸一拐地沿着春江,到桃林中寻觅山色。
    在桃林中没走几步,常瘸子有了新发现。
    后生躲在桃树背后,撅着屁股,偷看春江中洗涤的女子,看得那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春江畔的女子相互打闹,水花溅来溅去,衣服难免打湿了一片又一片,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透亮之中,玲珑身段,若隐若现。
    后生不禁捂着嘴巴偷笑,一副恶狗啃骨头的得意样儿。
    常瘸子定睛一看,气得脑盖骨冒青烟:“狗改不了吃屎!”
    到后生身后一看,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后生“快嘴吴”,常瘸子顿时怒火四射,耳朵也不拧了,抓过快嘴吴人来,朝脸就是两嘴巴。
    啪!啪!
    嘴巴子甩得响亮,吓得两人急忙藏在树干后面,只听见有洗澡的女子惊慌地喊道:“常小月,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家爹爹了!”
    快嘴吴听到女子说话,朝着常瘸子满脸坏笑,把常瘸子气得红一阵,白一阵,骂道:“我要上衙门告你!”
    偷窥女人洗澡,属于风化之罪,是犯法的。常瘸子说去告快嘴吴,也只是吓唬吓唬他,毕竟偷看的对象是自家独生闺女。
    快嘴吴耳上插着桃花枝,笑嘻嘻地竖起春芽,朝常瘸子侃道:“春芽新枝颤声娇,逍遥粉儿醉今宵,如果若是您家要,只收一半药材料。”
    原来快嘴吴在林中,一边偷看美女,一边采折些做“春方打胎”的春芽。
    这下三滥的药丸,在常瘸子的眼中如同污垢杂碎,被快嘴吴塞了这么一句,常瘸子楞是没说上一句话,垮着麻子脸,闷闷不乐地回了天铃堂药铺。
    这位后生快嘴吴。不是别人,正是“厂浦三樵”的老二,算得上“厂浦三樵”,自然不是一般人等。
    他年纪和常瘸子的闺女常小月不相上下,每次享受常瘸子的拧耳之刑,无奈于《大清律例》上对风化罪之偷窥女色一项鉴定模糊,常瘸子拿他实在没办法,更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好se之徒,怎么会被厂浦里的愚民算作采山樵人?
    快嘴吴,北京昌平人。当年,流落到厂浦里时,只有十二岁,和别看他年纪轻轻,能号称三樵,在厂浦里也算得上奇人。
    奇在哪里?快嘴吴无半点医术,识的药材也不多,人单力薄,连“下樵”都算不上,何以算在三樵之中?怪在哪里?就怪在他的那张嘴。快嘴吴自幼在京模仿“天桥八怪”的穷不怕,穷不怕那可不是一般人,若说是快嘴吴的师傅,那也不落于常瘸子的那位“采霞真君”。
    “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书史落地贫”。穷不怕原名朱绍文,他以单口相声为主,还会唱,相传是北方相声的鼻祖。朱绍文学识渊博,因看清吏治腐败,决心不再投考科举,靠教戏、编戏、唱戏生活。他擅长编写武戏,创作有《能仁寺》、《八大拿》等剧目。
    同治初年,由于连年“国丧”,朝廷下令戏园里不准彩扮登台,不准鸣响乐器,致使许多戏曲艺人被迫改行。朱绍文也失业沦为街头艺人,改行到北京的各大庙会和天桥等处,给观众讲解字意儿说笑话。
    后来,穷不怕收了徒弟“贫有本”、“穷有根”、“徐有禄”、“范有缘”等,常常带着一二个徒弟共同表演一个笑话,这样又逐渐地创造了对口相声和三人相声。在1872年刊行的《都门汇纂》一书中有一首咏穷不怕的竹枝词:“白沙撒字作生涯,欲索钱财谑语发;弟子更呼贫有本,师徒名色也堪夸。”
    习之为术,悟之为道。且言快嘴吴在天桥学了三年的穷不怕,凭着自己的悟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真乃阎王爷出告示——鬼话连篇。
    这种人流落厂浦里,入了药行当,一不会医,二不懂樵,能有什么见地?
    人活着,首先要吃饱饭,快嘴吴流落之初,最先靠的是卖药。他的惯用伎俩,通常是来一段《三国》或《聊斋》,于人多之处,开口洪亮道:“三姓家奴!休得逞狂!你家三将军!在此……”
    一旦观众集聚驻足,便从药匣中取出脸谱,一面说书,一面应情节需要,相应地变化成孔明、刘关张或者是白脸曹贼,引得人们驻足围观。时不时的,快嘴吴还站在高处撒些药糖,惹得那些贪便宜的老婆子哄抢药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种模式在江湖上叫做“圈连子”,说白了就是一种聚众模式。
    快嘴吴的《三国》,讲得那是一环扣一环,见缝插针十分紧扣,半个字也插不下来,待说到热闹关键处,突然停讲,开始卖药:“各位南来的、北往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小姐们丫鬟儿们、各位看官从这看、从这瞧。小弟我今借贵宝地献丑卖药,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今天来到贵宝地,就不打算走了,带了祖传强身大力丸、金疮药、止痛膏二十副,只为混个活口凑个响钱……”
    除了这些,快嘴吴还卖所谓的“春方打胎”、“长阳种子”、“就地止咳”。
    大家急着听《三国》,纷纷买药,药卖完了再听他胡说八道。除此之外,快嘴吴还以快板、“暗春”表演等招徕顾客,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快嘴吴很快在厂浦里存活下来。
    三樵之首常瘸子的独生闺女常小月,是快嘴吴的忠实粉丝,天铃堂没事的时候,就背着她家爹,偷偷跑到街头看快嘴吴讲书、卖药。
    快嘴吴满嘴跑火车,胡说得常小月满脸的崇拜。她老爹常瘸子发现她行踪诡秘后,气得够呛,关于快嘴吴偷窥的事又不好得直说,只好暂且由着她去。
    常瘸子不只是一点看不上快嘴吴,是点点都看不上他。风、马、燕、雀、瓷、金、评、皮、彩、挂,乃江湖十大骗术。
    其中,“评”就是街头巷尾说评书,说书人为了博得更多的人来听,一个很短的故事,他们添油加醋,正史野史,胡编乱造,有的没有的,信口雌黄,目的就是骗得老百姓听得有滋有味,这样财源才不会断。
    再有“皮”就是卖野药的,葫芦里装着“通经透骨丸”、“祛风逐湿散”、“跌打损伤膏”等各种仙丹妙药,号称能包治百病,对于穷苦看不起病的老百姓,这可是救命的稻草,对于骗子来说,这就是行骗的法宝。
    快嘴吴之所以老少通吃,其本质就是将“评”与“皮”结合起来,乱弄一气,把药丸吹成仙丹,狗屎说成酱粑粑,马粪说成如意丹。这种人品行不正,思想龌龊,在常瘸子眼里就像一团臭牛屎,臭得厉害,但你又不能通过去踩它来发泄自己,免得弄脏了脚底。
    靠着“评”与“皮”,快嘴吴勉勉强强能混口饭吃,要说发家致富、傲立药市,那还早得很。再说了,他本人对金玉富贵不太着迷,时常吹嘘:富贵乃过眼云烟,潇洒自在才是生活本真。看见天色放晴,他不上街卖药,立直尾巴的跑向围山脚下的春江。
    春江出自围山,绕过厂浦里,流经蜈蚣山背面。这座蜈蚣山,山上有座城隍庙,便是快嘴吴的逍遥独醉之地,说白了:快嘴吴流落到厂浦里,无亲无故,只能住在城隍庙里,和乞丐没有什么两样。
    荒凉的城隍庙在快嘴吴眼中,可是光明宝殿!
    庙宇坐北朝南,大门三间。正中一间高于东西两间,站在正中,可远远眺望春江的拐口。庙宇东西两间,各塑有一匹高头神马,旁边站着一个吹喇叭的人,以及塑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像。三间大门之内,乃三间楼房,楼上可做戏台,楼下中间是进入后院的通道,东西两间塑有缉拿鬼魂的牛头、马面、鸡脚神、打路鬼、白衣神。
    传说这城隍庙里的白神二老爷非常灵,夜晚常常会从庙里走出来,到厂浦里偷山参、海胆吃。厂浦里卖药人,丢了上等药材,多误认为是白神二老爷偷吃了,敢怒不敢言的,长此以往,蜈蚣山城隍庙的香火日渐衰落,僧尼远走,庙宇破败,蛛网四挂,这对于身无长物的快嘴吴而言,恰似命运的巧妙安排。
    再说城隍庙的后院,有座高大正殿,正殿神龛内塑城隍神。
    神龛前面左右两边站立着两个高大神像,就是民间说的判官,左手拿着生死簿,右手拿着勾魂笔。生死薄上记载着每个人的生死时间,死期已到,判官将生死薄上的名字一勾,下令黑白无常鬼前去捉拿。
    殿堂内右侧,有一棵铁树,铁铸造的树枝上,满是铁做的灯盏,灯盏内倒满香油,中间放根灯芯,待全部点燃之时,火树银花,灿烂辉煌。这也就是人们说的:人死了,只有等到铁树开花,才能赶二世。
    随着城隍庙的落幕,铁树油灯再也没有被全部点燃过。厂浦里的人们,早就忘记了它的存在。墙壁土石脱落,神龛上布满灰白的蜘蛛网,铁树油灯却始终,一尘不染。
    快嘴吴若是有点闲钱,每逢初一十五,会买些灯油,象征性的点燃,铁树枝干上的一两盏油灯,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把铁树的三十六根枝干、七十二个灯盏,擦拭得干干净净。
    从城隍庙大门口,穿过厂浦里青石长街,有座桥,叫做“望乡桥”。前往城隍庙烧纸还愿的人,要从望乡桥走起,第一年走三步磕一头,第二年每两步磕一头,第三年一步一头,一直磕到城隍座前敫纸,这就叫做“拜香愿”。
    一般许愿三年,三年满了,愿也还了。搁在其他地方的城隍庙,人们碰到医治不好的疾病或者病情危重时,会到城隍庙烧香许愿,请求神灵保佑,消灾免难,甚至有人生毒疮,久治不愈,便会买些金银纸钱去贴在那疮都司的身上,说来奇怪那毒疮很快就好了。
    可惜,厂浦里蜈蚣山上的城隍庙,几年迎不来一个拜香愿的人,至少快嘴吴是没见过。
    快嘴吴挨了常瘸子几脚,从春江回来,厂浦里的炊烟环绕消散,月亮逐渐明晰起来,刚到城隍庙,外面突然就起风了,树叶子在高高低低的石头路上嚓嚓作响,山坡上大片的“天气草”摇头摆脑,仿佛一阵春雨就要来了。
    快嘴吴很不高兴,常小月怎么能有这么一个瘸子爹?他怀抱着新采的春芽,匆匆回了正殿,招待自己吃了碗冷饭。
    天色黑暗,快嘴吴在铁树油灯上,燃起一盏寡黄的灯,盘腿坐在蒲团上,借着微弱的烛火,将春芽的筋从枝干上剔下来,配制所谓的“春方打胎”。
    “春方打胎”是快嘴吴的拿手秘方,特别是其中的打胎药。旧时候,堕胎的方法无非就有药物堕胎和外力堕胎。外力就是借用施压、震动、击打等,促使胎儿流产,清代有一种以推拿、按摩的民间堕胎方法,江南地区使用较多。
    药物堕胎,则种类纷繁,不过人们认为,卖堕胎药丸,有害天理,会遭到报应。除了快嘴吴这类流落于小市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江湖人士,正规正牌的药堂,多不愿意炮制打胎药丸。
    快嘴吴这记“春方打胎”确实厉害非常,并且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花一命汤”。厂浦里没人不认得“红花一命汤”,就凭这名字,就足够闻风丧胆了。
    专心致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正值午夜。
    云层上酝酿已久的雨滴,终究簌簌地落了下来,青石地板一下子就湿漉漉的。
    铁树油灯的火光,在蜈蚣山上发出孤零零的昏黄明亮,如同大海上的一盏鱼灯,显得苍白、渺茫。
    夜雨城隍寺,山中夜百鬼,灵异怪诞之事大多发生在这时。
    快嘴吴沾了口唾沫,将成型的“红花一命汤”塞在布袋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心中盘算着:春芽力猛,就算怀了九头九臂的巨婴怪胎,一粒丸子,包准见效!想罢,不由心花怒放,感觉口中干涩,起身找点水吃。
    这一起身,快嘴吴浑身的不自在,头昏目眩。刚站稳当,铁树上的油灯“呼”地灭了,冒起一缕弯曲的青烟,飘散而上。
    正殿里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连神龛在哪儿,也看不清楚了。
    “糟糕!刮妖风了!”快嘴吴心头一惊,摸黑找来火柴,将油灯从新燃上,借着豆大的火光,四下一看,殿门紧闭,窗户严严实实。
    扯开半扇殿门,瞅了瞅外面——
    春雨窸窸窣窣下个没完没了,城隍庙的楼阁黑黝黝的,泥巴塑的神像岿然不动。
    抬头一看,天上月色银白,视野的所及之处,全笼罩在月色雨帘中,蜈蚣山下的厂浦里,城郭环绕,显得格外清幽。
    快嘴吴将殿门关上,转身到铁树灯前,刚走了几步,“滋”一下,眼睁睁看到铁树上的油灯又灭了。
    黑暗侵蚀,快嘴吴破口大骂卖油的何老汉,总是售劣质水油,摸黑前去点灯,刚到铁树旁边,那树灯莫名其妙又燃了起来,火苗发疯似的抖动,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
    这灯疯了!
    快嘴吴着实一惊。无论什么灯,里面可都是有灯神的,东汉时有一个叫寒冬忱的人尿在灯烛之上,得罪了灯神,第二日无故瞎了双眼,终生在黑暗之中。
    灯火这番一明一暗,分明是灯神受到了惊吓。
    快嘴吴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心中难免起了嘀咕:铁树油灯的岁数比城隍庙还老,把它当菩萨一样供着,这般的灭了燃,难道应了孔四乙的话?
    孔四乙是个文人,曾告诉快嘴吴:城隍庙的铁树是一竿子神灯,应北斗丛星之数,丛中有三十六个天罡星、七十二个地煞星。铁树上有三十六根枝干、七十二个灯盏,乃是天罡之树,若是七十二个枝干、三十六根灯盏则为地煞之树。
    城隍庙这棵铁树就是天罡之树。天罡主宰生死,掌握阴阳,造化生命,知其者生,昧其者亡,有外天罡及内天罡之分,在外指北斗第七星破军星,又称天罡大圣。道法中天罡之修持,寻出天罡所在之方,以人体内天罡对宇宙外天罡,手掐密诀,口诵密咒,意念存想,使内外天罡合一、通灵修真。
    不过,这种修真的天罡真机在神霄派的修持法当中,民间不得见。
    孔四乙这么一说,快嘴吴深信不疑,厂浦里连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全凭这棵天罡铁树罩着。
    现在,铁树灯上的火苗,如同抽风一般,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火苗儿一阵高似一阵,城隍正殿四壁溢彩,神龛里的城隍老爷,一动不动的坐在神龛里,脸上的琉璃色彩闪闪发亮,有种莫名的诡异。
    快嘴吴联想到孔四乙的话,害怕极了:难道,来了什么不祥之物?
    就在此刻,殿门的木板上,忽然浮现一张巨大的猫脸,黑乎乎中带有几丝银光,映在殿门上,幽暗凛凛,猫脸一闪而过,马上就消失不见。
    快嘴吴吓得要死,瘫在蒲团上,后门一松,顿时蹿出黄屎来。
    只听见外面春雨簌簌,阴森异常,快嘴吴顾不得换裤子,急忙起身,将藏在城隍神龛内的一枚符张藏在身上,双手作揖:“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殿门响了起来,听这节奏,来者似乎很急。
    “谁!?”快嘴吴声音打颤,冷汗直冒。
    “快开门,是我!”
    快嘴吴喊道:“你谁啊!?”
    “——牙无影!”
    牙无影?!快嘴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拉开一道门缝。雨幕月色,黑白一片,眯眼一看,来者全身上下,裹满黑布,脑袋藏在黑布之中,唯露出一红一白两只眼睛来。
    这人正是牙无影!“厂浦三樵”中的最后一樵。
    快嘴吴有点害怕他,因为牙无影这人没有影子。
    牙无影,三十出头,光棍一条。他每晚对着一盏青灯枯坐,非常郁闷,又一次,他不禁看着影叹息:“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不能给我带来点儿快乐啊!”
    话音未落,他的影子忽然从墙上滑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说道:“愿意效劳。”
    牙无影大吃一惊,一时语塞。
    影子笑说:“不必害怕,我是你的影子啊。你又让我带来快乐,又害怕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牙无影定下神来,问道:“你怎么带给我快乐啊?”
    影子笑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快乐?”
    牙无影道:“我家人早死,自己在厂浦里独居,连个伙伴也没有,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少年良友,长夜相对?”
    影子答:“这有何难。”转眼即变成一个翩翩少年,长得英俊倜傥,谈吐风流,确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牙无影又求影子再变达官贵人,于是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衣冠俨然的大官,坐在床上,声音外貌均一模一样。
    牙无影赶忙跪地向他跪拜,开玩笑说:“能否变成美女呀?”
    大官点点头下了床,眨眼间化为前凸后翘,秀色可餐的少女,牙无影与美女同寝,就像娶了妻妾一般。
    此后,每到天黑掌灯时,牙无影的影子都变幻百出,从没让他失望。时间一长,这个神妙的影子渐渐地白天也显形,经常离开牙无影独自活动。
    牙无影整天如醉如狂,一点以前的样子都没有了,厂浦里的人觉得古怪,询问牙无影后,才知道原委。
    旁人细看他的影子,果然与身形举止不吻合:人站着的时候,影子却坐着;人是男人,影子却经常女装,乡亲们都认为他是妖怪,不敢靠近。从此,牙无影只有了影子这个朋友,整天靠卖力谋生。
    然而,去年冬天,大雪纷飞。
    影子忽然向牙无影辞行。牙无影问影子要去哪里,影子说,要到万里之遥的灵鹫山去,那里在摆一场山中暗市,卖着漏斗糕,想去买一块尝尝,解解馋。
    牙无影哭着送影子出门告别,一阵风来,只见影子凌风而起,顷刻之间,已然不见。
    牙无影从此连影子也没有了,被人们叫做“牙无影”。他终日期盼着影子吃了漏斗膏,赶紧回来。可日复一日,却再没见影子回来。
    影子走了之后,牙无影异常悲痛,他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
    为了生存,总得有来钱的路子,好在牙无影一来是体格健壮,胳膊赛牛腿,腰杆如铁塔,就算牵来一头斗牛,他也能轻松绊倒,特别是影子走后,更是力大无穷。二来他认得一些草药方子,会采些草药。
    人就怕懒,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舍得卖力,出路总是有的。
    牙无影仗着自己力气大,干起了街头卖艺、卖药的活。大雪节令依然赤膊上阵,练把式、吞铁球、舞刀弄枪。卖金疮药时,用刀刺伤自己的小腿,待流血见红,然后敷上自制的药,用扇子一扇,大嘴一吹,血流立止,以证实药效不错,值得购买。但是,尽管他的卖价比快嘴吴低三成,买的人却很少。
    牙无影人傻力大,没人买药,他就卖艺。
    他的真功夫是砸石头,石头是大鹅卵石,表演前,他先把两块石头对碰几下,让人听见“砰砰”声,再递给观众摸摸,观众怕鬼,都不敢摸这块石头。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全是围观坐吃瓜,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找牙无影的影子,那影子早跑灵鹫山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有个道士说,牙无影之所以力大无穷,正是丢了影子的缘故,叫做:阳亢。要是长时间找不回影子,人会短命。
    牙无影不以为然,运足了气,把石头搁在凳子边上,再找准地方,只听得:“啊!”——“啊!”两声,手掌劈下来,石头应声砸碎。
    牙无影还能用手指将石头戳碎,他拿来大石头,让观众那手指,指哪儿用手指戳碎哪儿。再有就是“以胸碎石”。脱去上衣,赤膊袒腹,手捧石头,猛砸胸部,石碎而胸无恙。牙无影力大,兴奋起来能将那三百多斤的大磨盘,拴上绳子套在脖子上,直着身子,绕场走动。当他表演之后,即向观众兜售他的“增力丸”。可惜市场却很不乐观,人们只看热闹,找影子,并不理会其他,何况是要掏钱的事?
    话不扯远,再说回来。
    牙无影大半夜的跑城隍庙来,难不成要与快嘴吴辩证“大力丸”的神效?
    他踉跄进殿,神神秘秘地将中指竖在嘴巴上,示意快嘴吴小声点。
    快嘴吴光着屁股,换了条裤子,骂道:“牙无影,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还以为是大姨妈来了呢!”
    快嘴吴偷偷往地上瞄,铁树油灯的火光跳得厉害,自己的身影随着火苗的节奏在晃动,牙无影身下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人果然影子跑了,让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怎么啦?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吓得屎尿!”牙无影蒙住口鼻说道。
    快嘴吴赔笑,招呼他坐下。
    牙无影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松了松头上的黑布,露出粗黑的胡渣子。
    快嘴吴放松了不少,这才注意到:牙无影腹部隆起,好似九月怀胎的少妇,双膝处均留有两片鸡蛋大的血迹。
    快嘴吴道:“你这是?这是怎么啦?”
    牙无影一阵发懵:“俺从望乡桥磕头过来啊!”
    快嘴吴啧了一声:“三更半夜,城隍姥爷梦着周公呢,你裹成怀孕女郎来城隍庙干嘛,望乡桥许愿那些,全是旧人瞎编的,你能信?”
    牙无影央求道:“快嘴吴,这次你可得救救我啊。”
    “怎么啦?!”快嘴吴脸色一沉,又道:“你眼睛怎么一只红、一只白?”
    “还能怎么!让霸娘女儿锤的,上门看病,反被暴打,有没有天理?我又不是鬼怪凭什么打我!这次你得救救我!”牙无影声音直转急下,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
    快嘴吴心情好转,略有得意道:“嘿嘿,肚子这么大,不会是怀了魔鬼怪胎吧?”
    牙无影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露出两颗大门牙,结结巴巴道:“你——猜——猜对了,不过它不是魔鬼怪胎!是难——难产——”
    快嘴吴双耳冒青烟,哭笑不得,楞是说不上一句话。
    牙无影肚子老高,不有九月,也有八月!见过大蛇拉屎,不曾见过男人怀孕的奇葩事。
    快嘴吴嬉笑说:“你算是来对地方了,这里的神仙能治病,这里的快嘴吴赛神仙,白天刚折好春芽,正好被你赶上了,红花一命汤的滋味,花甲老奶都称赞,催你下蛋,不成问题!”
    快嘴吴伸手,要号牙无影的脉搏,牙无影哗啦一下,摊开黑袍,快嘴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贼大,皇天后土不曾见,豁生生的一个怪物啊!
    只见牙无影黝黑的肚皮蹲着一只巨大的黑猫。
    “喵喵——”
    黑猫懒洋洋地叫唤了两声,爬在牙无影腹肌上,一动不动。
    这猫毛色光滑,无一丝杂毛,四肢粗壮,像凳腿一样,整个腹部太大了!简直像是一只幼年的黑豹子。
    它的直勾勾地盯着快嘴吴,tian着猩红的舌头,像是认定快嘴吴要救自己一样。
    快嘴吴吓得瞠目结舌,指着黑猫问牙无影:“怀孕是它?”
    牙无影点了点头。
    快嘴吴急躁起来,冲牙无影叫道:“牙无影,你别整什么幺蛾子!城隍庙虽然破落,但还有我快嘴吴在,赶紧带这怪兽走人,这里没法治它!”
    黑猫似乎听得懂人语,当即“喵——喵——喵”叫了几下,猩红的舌头来回卷了几下,腹部颤颤发抖。
    牙无影长叹一声,道:“它只是一只玄猫,天铃堂见死不救,我想得通,但你快嘴吴不能啊,我两同是厂浦里的单身独人,同在厂浦三樵之列,我牙无影没有什么朋友,就有这只黑猫,不能眼睁睁看它难产疼死啊!”
    快嘴吴闭上眼睛,脑海乱极了,细细一想:牙无影说得有道理,他从望乡桥磕头来到这里,膝盖都磨破了,浑身裹着黑布,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自己有什么资格逐他下山?可不能因为他没有影子,就歧视他。
    “不该啊,不该啊!”
    快嘴吴看牙无影被揍成大熊猫,又气又笑,骂道:“常小月啊,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唉!”
    牙无影说别绕弯了,把红花一命汤拿出来,给黑猫治治难产。
    古书记载:玄猫,辟邪之物。易置于南,子孙皆宜。
    玄猫指的就是黑猫,通体之毛,犹若柒墨,乃镇宅、辟邪、招财之物。黑猫能辟邪,会主动的压制不干净之物,使妖魔鬼怪不敢靠近。所以,邪气比较重的地方总有黑猫出现,正因为这样,世人才会误以为碰到黑猫是大凶,特别是死人的灵棚,非常忌讳黑猫,如有黑猫进灵棚,叫“点黑灯”,古法认为,就在那时,死人会点黑灯,借尸还魂,游走阴阳。
    话说回来,家养黑猫,可起到辟邪作用。有人怕黑猫,只是从表面看,觉得黑猫出现,就有厄运发生,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罪责都推在黑猫的头上。
    古书中说的‘易置于南’意思是养黑猫在门口最好,古人把大门都朝南开。‘子孙皆宜’说黑猫会保护这家房子的主人甚至后代。古时的富贵人家,都有养黑猫或者摆放黑猫饰品的习惯。有些人家会在门口挂一个坠有黑猫的风铃,风吹铃铛响,鬼祟不敢进。甚至有富家子弟,用黄金打造成猫作为装饰,并漆涂成黑色。
    牙无影带来的巨腹黑猫,体格精壮,肌肉清奇,属玄猫中的上上之品。
    不要说在中原地区罕见,就算是在京城苑阆,也不可多得。
    现在,单看它的肚皮,就晓得难产万状。快嘴吴试探着摸摸猫头,黑猫并不抗拒。
    黑猫见手指触及自己,便侧卧躺倒,露出毛茸茸的腹部。顺着快嘴吴的抚摸,发出“喵——喵——”的叫声。
    这毛富于光泽,如缎子一般光滑,摸上去很舒服,简直停不下来。
    快嘴吴笑了笑:“猫以每胎少生为贵,一贵,二笨,三贱,若是生有四只,叫做抬轿子,一文不值,很难养活,这只黑猫肚子这么大,唉!恐怕怀有六只以上,就算产下来也是夭折早死的命。”
    “不生下来,这猫恐怕要难产而死了,我打小无亲无靠,全靠帮人进山采药、在街头顶石头卖艺,家猫随我一月有余,早已当作家人,你就想想办法,施它一副药吧,算我求你啦,呜呜呜……”说着,牙无影从黑袍中掏出钱袋子,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一个浓眉大眼,满是胡渣的大汉,居然掩面痛哭,成何体统。快嘴吴摆了摆手,让牙无影不必难过,就算自己铁石心肠,见死不救,看在城隍老爷的面上也当尽力而为,这不关钱的事。
    快嘴吴调配了一碗红花一命汤,龇牙咧嘴道:“这样的神仙药汤,别说是怀了猫仔,就算是怀了猪仔都不成问题,我倒要看看胎中是什么妖怪!”
    弄好红花一命汤,转眼找黑猫,发现它竟爬在铁树神灯上。神灯在快嘴吴心中至高无上,岂容孕猫放肆,立刻抓下黑猫,把药汤塞到它前面,心中暗骂:赶紧吃了滚蛋!要不是牙无影,其他人我才懒得理。
    “喵——喵——”
    黑猫叫了几声,伸出舌头添了添碗边,舌尖刚触及红花一命汤,就迅速把爪子缩了回来,舌头像是被锋芒扎到一样。
    它眼睛盯着快嘴吴,露出锋利的牙,“喵!喵!喵!”急促地叫了起来。
    快嘴吴捏了把汗,浑身觉得不自在,心说奇怪,红花一命汤性平,味甜,无副作用,以前还有堕胎的女人吃上瘾了,整天放在枕边,当瓜子吃。在这黑猫眼前,怎么遭这般慢待?
    此猫,看样子不像是玄猫,倒像是一只异兽,于是问牙无影:猫是哪道沟里捡的,非常稀奇,难道是仙家道人手上的宠物。
    牙无影一说不要紧,这一说把快嘴吴惊出一身冷汗。
    这黑猫来路稀奇啊!
    怎么回事,还得说回厂浦里——
    厂浦里最初是赶庙会的地方,生意兴隆,十里繁华,汇集了一帮传统的街头艺人,他们不用纳税,不用开店。卖的是艺术,收的是赏钱。
    卖艺卖的无非是吹拉弹唱、魔术杂技,一个月前,是二月十八,正逢庙会,厂浦里人头攒动,其中就来了一对瞎子老夫妇。
    以前的瞎子,一般有两种职业:曲艺或算命。
    曲艺包括时调小曲、著名唱段、长篇评弹等,曲艺者携带三弦或二胡,于人多的集市收些赏钱;算命者,算命包括批八字、看相算卦、合婚嫁娶、细批流年等。对于算命来说,瞎子是主力军,他们走街串巷,敲小锣,锣名“报君知”。人们相信瞎子,因为大家认为,瞎子看不见,只凭一个生辰八字,就可以判断吉凶、断定生死,实在是神奇。
    这些瞎子各有说辞,全是按照江湖秘本《英耀篇》、《军马篇》、《扎飞篇》、《阿宝篇》中的套路练习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能炸能骗,口才不比快嘴吴差。
    批八字的会唱:“人凭大运树凭根,花等来年草等春,先讲年来后讲月,日辰时上好细分,年看祖上贫与贱,月上兄弟定疏亲,日辰专讲夫妻局,时上高低定子孙……”这种方式在江湖上称为“柳条巾”。
    看相的则是这样说:“看相是君子,流年顺其行,男左女右各分成,男的论八卦,女的看五行,男女看相不相同,五官端正出富贵,五官偏了出贫寒……”
    要是换做算卦的,那又不同了:“小小卦盒三寸三,摇三摇来掂三掂,你摇卦象我来翻,翻出坏来你别恼,翻出好来别喜欢……”
    然而,来到厂浦里的这对瞎子老夫妇却不是干这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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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2-23 17:25:26  更:2021-12-23 17: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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