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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第60页]

作者:旅行的瓶子3
首页 上一页[59] 本页[60] 下一页[61] 尾页[6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3)
    雨势小了些,却仍是绵绵密密,淅淅沥沥。雨点打在远近的树叶上,房子的铁皮顶上,地面上,那大小不一的撞击声汇成一片轰响,就如大自然在合奏着仲夏夜交响曲。

    柯叔有点出神地看着穿过广场灯光的晶亮雨线,用力地深抽了几口水烟,团团烟雾飘散开来,由浓变淡,将他整个人笼罩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氤氲里。从他变得凝重的神情,还有忽然缓下来的语速,我能感觉到他要讲的应该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那时的社会啊,发展变化太快了。城里到处都是盖高楼大厦的工地,马路上跑的小汽车、摩托车越来越多,商业街一条比一条繁华热闹,人们身上的穿着打扮就如由冬入春的树木花草,鲜明艳丽,充满洋气。”??

    柯叔说,即使他每天都呆在广场哪里也不去,也能分明地感觉到这城市和人们生活的巨大变化。市政府不再穷酸小气,舍得花钱对广场进行了阔气的改造。来广场上休闲玩乐的人多了,而且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以前显得木然沉重,大都是为了打发压抑无聊的时间或有谈事的目的来。而如今慢慢地健身养生,悠然消遣的人开始增多,整个广场的气氛变得轻松和谐,悠然安宁。

    这么多的变化中,最令柯叔印象深刻的,就是到广场休闲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另一种生灵也慢慢多了起来——那就是宠物犬。以往人们生活条件不好,城里没什么人养犬,有也只是普普通通,土里土气的本地犬。到广场上遛的各种各样的犬,一下子让柯叔开了眼界。他没想到狗还有那么多的品种,有体型庞大,象警犬一样的。有个子小巧玲珑,比猫大不了多少的。有四足短短,嘴巴尖尖,长得象狐狸的……那时广场还没有对遛宠物犬的管理规定,所以柯叔也就不用怎么管,反而喜欢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犬欢脱地跑来跑去,好奇地和犬主人聊天,了解了不少关于宠物犬的知识。

    柯叔说,他从小住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狗看门护院,狗几乎就是家里的一分子。一个农户没养狗,就象家里的门没有锁一样。柯叔家也养了,是一只白色的土狗。

    回忆到这狗时,柯叔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温情与不舍,他说那狗实在是太懂事了。那时他读小学,要走好几里的路去学校,还要穿过两个林木茂密的山坳。一大早,妈妈收拾准备好东西,就对着大门口说:“阿狗,好好送阿辉去学校就回来。”白狗便低眼顺首,摇晃着尾巴,表示听明白了,跑出门走在前面,护送着柯叔去上学。一路上人很少,林草很密,白狗就在前驱赶蛇虫,一直把小主人送到大队的小学,才转头回家。到晚上放学的时候,柯叔一出学校门口,就会看到不远处的土包上,白狗正趴卧着,目光炯炯地等他放学。这狗不会说话,却很懂人性。那几年天灾人祸粮食紧缺,柯叔一家人都吃不饱,清汤寡水饿得两眼发绿,更不用说顾得上狗了。妈妈实在没办法,又舍不得杀狗,就把它赶出门去,哀哀地说:“阿狗,家里没吃的了,养不了你,你自己去找吃的吧。”白狗呜呜地象是听明白了,就每天山上田里到处地跑,也不知是抓老鼠还是抓鸟,吃的什么填肚子,到了晚上才跑回到大门口静静地卧着。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狗真的做得比有些人还好啊!”柯叔感叹着,语气中透出看穿世事的悲凉。

    “那狗后来怎样了?”虽然知道这问题有些啰嗦,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它老了,毛色变得灰白,两眼浑浊,消瘦虚弱,再也接送不了我了。可是每见到我回家,都会艰难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蹒跚走出门接我。有人劝我爸妈趁狗还没老死赶紧卖了,能赚几个钱。可我们全家都不同意,因为对它的感情就象亲人一样了,怎么可能忍心卖了让人剥皮吃肉呢?后来有一天回来,我发现狗不见了,便赶紧想出去找。我妈叫住了我,说阿狗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出去过了,这天一大早颤巍巍地跑出去,肯定是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找个地方静静地走,有灵性的狗都是这样的。那时全家人都很伤心,我还偷偷去找过,都没找到。直到一年多后,家人上山打油茶子,才在一棵老黄榄树底下的草窝中发现了它,已经只剩下一些皮毛和骨头。”

    正是因为从小对狗有这么一种深厚的感情,所以当小白出现的时候,柯叔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它。

    ?(4)
    柯叔说其实到广场上遛狗的人也不固定,来来去去的。有的人一段时间来得多些,看着有点脸熟。有的人偶尔来一下,或许不是住在附近。还不时出现一些新面孔,带着形态各异的宠物犬,因为共同所好聚到一块,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小圈子。

    每天晚上十点过后,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当健身休闲的人们渐渐离开,喧嚣浮躁的气息随夜风飘散,广场的东北角便会闪现出许多欢脱的小身影。那些大的,小的;长毛的,短毛的;健壮的,瘦弱的;好看的,古怪的……各种犬,从白日牢笼里放出来,在夜晚短暂的自由中奔跑追逐、打滚撒欢、恣意玩闹。使这广场免于人类独占的霸道沉闷,显示出一点点对弱小生灵的接纳与宽容。

    只要主人们管束好自己的犬,仅在东北角那一个“特区”活动,加上夜深广场上人少了,柯叔都不会干涉。闲来无事,还会在一旁看着,不时和犬主人们闲聊几句。也是这样,他认识了很多宠物犬的品种。有看起来块头很大,浑身灰白厚毛,却性格温顺得象个姑娘的阿拉斯加犬;有样子吓人,却憨厚有趣的哈士奇;但更多的是博美、比熊、泰迪、贵宾……这种乖巧可爱的小型犬。这些大大小小的犬聚在一起,仿佛也成了一个小的社会。它们互相交头接耳,用鼻子嗅着、用软舌头舔着、用小爪子挠着,就象一群蒙昧未开的天真孩童,用成年人不明白的语言在交流。当然也有调皮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几只犬就追逐打闹起来,大的阿拉斯加犬象个憨大哥,被两三只小比熊、博美和泰迪围着追着,扑咬着滚成一团。但这种玩闹完全是善意的, 轻轻甩头,用爪子拔开顽皮的小犬,实在过分了就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唬一下,象是大哥在训诫小弟妹。不一会,犬主人发一声喊,它们马上就四散开来,欢快地嗅着地上的草,撒开四条腿奔跑,在主人身旁跳跃邀宠,没有遗留下一丝纠结不快。

    柯叔看着这一幕,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软而暖的感觉。在这世界上,人类是至高无上的,对别的所有物种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小时候,柯叔家里的周围的山上、田里、小溪,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生灵——野猪、麂、獾、草龟、斑鸠、长尾鸡、章公鱼,还有随处可见的青蛙、泥鳅、螃蟹……可就在这几十年里,它们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柯叔曾亲眼目睹了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围捕一只黄猄,它还是那么的小,同类早已被猎杀殆尽,独自惊慌失措地在越来越稀薄的山林里游荡苟存。当村里的猎手把它的尸体抬下山,还恨恨地叹气说太小值不了啥钱的时候,他从黄猄的眼里看到了一点点生命的光,在慢慢熄灭。从那以后,柯叔村子那一带再也没见过这种生灵的身影,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房屋和翻倍增长的人口。再后来,连青蛙、小鱼虾、飞鸟都难觅踪迹,山林田野一片死寂,曾经喧嚷热闹、生机盎然的天地间,显示出了唯余强大的胜利者夹杂着残忍的孤寂。

    但在广场这一角,柯叔却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奇异感。这里的人与犬之间,不再是生物界猎捕嗜杀的血腥关系;不再是为了美味而圈养,生命吞噬生命的弱肉强食;不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看着困锁笼中囚徒的得意与嬉笑。尽管还是一种不完全自由平等的依附,但在这个对它们而言冷酷无情的世界里,能够乞怜生存已殊不容易。

    所以,对这些主人称为“毛孩子”的生灵,柯叔的确是带着怜爱的心情,象看着一群活泼蹦跳的孩子。

    那些主人们给自己的犬起了五花八门的名字,有叫妙妙的,一听就知道是只雌犬;有叫鲁班的,让人觉得有些奇妙莫名;有叫豆芽的,其实犬却并不瘦弱;还有叫哈皮的,名字有些洋气。柯叔看得多了,也大致象人脸熟一样能认出个七八分来。

    广场上不时有人带着新的犬加入遛狗圈子。这天晚上,柯叔看到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牵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出现在广场上。

    “你这是什么狗呢,真可爱。”新来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比熊。”女孩回答,“石油学院一对大学生情侣养的,毕业了带不走,我花两百块买下了。”语气中透着捡了便宜的自得。

    大学里养宠物又遗弃的确不少见。许多大学生们把小猫小狗当成恋爱拍拖的道具,在学校时情浓似蜜,它们自然也倍受宠爱。然而主人一毕业,便难免被无情抛弃的命运。

    一个阿姨把小狗抱起来,喜爱地捋了捋毛,又拿起小爪子看了看,忽然有些犹疑地说:“你这小狗粗一看象比熊,但细看又不对。比熊的毛短而有点卷,腿也没那么长。”

    说着,她叫旁边的人拉了一只小狗过来:“你看,这只是纯种的比熊。”

    一对比,细微的差别立即出来了。那只比熊虽然也是白色,但有些偏暗,毛短。而女孩的小狗则是披着雪一样纯白色的长毛,四肢比例修长。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这不象是比熊,象是博美。”马上有人反驳:“它才两个月,就有这么大了,博美要小巧得多,肯定不是。”旁边又有个人插嘴,“会不会是柯基?”立即引起一阵笑话,因为柯基犬没有纯白色的,而且身长腿短,根本不搭边。

    终于,一个中年人似乎很有把握地下了最后的鉴定决论:“这是一只比熊串串。”

    “串串”,在宠物犬圈子里是指杂配的狗,价格要比纯种血统的低很多。

    “应该是,那些大学生没什么钱,怎么会买得起真的比熊。”旁边又有人补充。

    几乎没人注意到,女孩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布满了愠怒不快。她明显是那种喜欢却又不怎么懂狗的人,原以为精明地捡了个大便宜,可以炫耀满足一下虚荣心,没想到却被这么多人当面揭了底。

    这时那小白狗早已按捺不住,扯直了绳子想奔去和别的同类玩耍。

    “回来,不许去!”女孩使劲一扯绳,把小白狗拉得翻了个跟头。

    旁人这才发现女孩情绪不对,马上纷纷转为劝解,说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什么狗都没关系。还有人大方地说自己的也是“串串”。

    女孩的神情缓和了些,却丢下自己的狗,万分羡慕地专心抱弄那只纯种比熊去了。

    懵懂的小白狗不明白人类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原来疼爱它的主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冷淡,它自顾自地扎到狗堆里撒欢戏耍,又低着黑色的小鼻子一耸一耸贪婪地嗅着泥土和草香。

    在它走近的时候,柯叔忍不住蹲下来想轻轻摸一下,小白狗却警觉地抬起头,一扭身走开了。


    (5)
    从此以后, 广场上开始多了一个纯白的小身影。

    柯叔从别的犬主人那里听到,那女孩刚工作不久,是一家商行的业务员,租近在附近。她来广场的时间并没有什么规律,有时隔几天来一下,有时又好长时间都不见人影。

    但每次她带着小白到广场,程序却都是一样的:扔开自己的狗,热烈地去抱弄别人的狗。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神色:“唉呀!你的金毛好可爱,又听话又聪明,要是我有一只就好了。”“哎哟,妙妙毛又长了,多漂亮,象个小姑娘。”

    这时,受赞的狗主人就会谦虚而带着提醒说:“哪有,你的小白也很漂亮呀,全身纯白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小眼睛乌黑闪亮,就象那个白雪公主一样,嘻嘻。”

    一听提到自己的狗,女孩立即收起了绽开的神情:“它呀,又不是纯种的,笨死了。人家的狗都会给主人叼鞋子、叼毛巾或转着圈玩啥的,它就只会我回家时摇摇尾巴,整天安安静静地卧着,眼神还很忧郁的样子。”

    “唉!这不挺好吗?比我家的哈士奇整天又吵又闹,乱咬东西翻垃圾桶好多了。”

    “一点也不好,我倒希望它疯些。还有那一身白毛,很容易沾灰尘弄脏,太难打理了。”

    听了这充满嫌弃的话,周围的人更加明白了,这女孩大约是喜欢宠物狗,可事实上却是喜欢不用照顾付出,就可以随意玩乐的那种。就如有的小年轻父母看着别人的孩子聪明漂亮,自己养起来却焦头烂额,牢骚满腹一样。

    跟着这样的主人,这狗恐怕不会好过。柯叔看着难得放风,欢脱飞跑着和同类戏耍的小白狗,不由得揪心地想。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小白跑累了,卧在离柯叔不远处,吐着鲜红的软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阿白!”

    柯叔试着小声叫了一下,心里实在是喜欢这白色的小生灵。乡下农村有这样的说法,凡是纯白的动物都会特别有灵性,白马、白牛、白乌鸦、白公鸡、白龟,还有自己家曾养过的白狗。

    ?小白听到叫声,把吐出散发热量的舌头收起来,扭头看着柯叔,似乎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叫它。

    ?“阿白,快来,喝点水。”

    其实柯叔早看出来那女孩粗心马虎,也可能是根本不上心,遛狗时从来不带水。 小白狗都是在别人遛狗时,好心地让它蹭点喝。有时别人带的水不够,或者遛狗的人很少,小白狗渴得受不了,就跑到雨后的脏水洼,或管子漏水处舔水,而女孩也不管不顾。看着它可怜,柯叔便用小纸杯装些水,招呼它来喝。

    ?小白那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珠子定定地看了眼前这老人一会,觉得没什么恶意,加上应该真的渴得不行了,就站起身,摇晃着绒尾巴向柯叔走过来,低下头吧嗒吧嗒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柯叔又给它倒了些,小白喝足了,抬起头看着他,尾巴晃得更快了些,两只耳朵也向后顺着。

    ?“阿白,以后渴了就来我这喝水。”

    柯叔像是在叮嘱一个孩子。他心疼地看到,这狗虽然是比初见时长大了些,可却很瘦。而且毛色发黄,脖颈、背脊上的几个地方,还一绺绺地打着结,明显就是很久没有清洗整理过。心里不禁又叹着气嘀咕,这样养怎么行呢?

    ?小白狗似乎听明白了,温顺地任由柯叔抚摸着头,又用鼻子在他手上嗅嗅,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了一下。

    “小白,你跑哪去了,你这笨狗!”

    女孩要回去了,终于梦醒般叫喊着找自己的狗。它便转过身,箭一般向声音的方向飞跑过去。

    (7)
    那天晚上,柯叔有事回乡下老家一趟,快十一点了才回到广场。远远的,看见东北角围了一小圈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宠物犬在一旁散乱追逐跑闹。他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这些狗主人们大都是盯着自己的小家伙,三三两两地在谈笑聊天,今晚为什么聚拢在一块,在做什么?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在围着看一条狗,再细看那毛色,似乎是阿白!

    柯叔走进人圈前,眼光已扫了一遍,并没有见到那女孩。阿白为什么会自己在这里,它不是病得很重吗?带着疑惑走到近前,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瞬间揪紧了。

    只见阿白蜷缩在花坛一角下面,毛色晦暗凌乱,两只眼睛呆滞而畏怯地看着周围的人。虽然近半年过去,它的骨骼身型已比初到广场时长大了一圈,却看起来单薄瘦削,孱弱不堪。

    “唉,真可怜啊!竟然这么扔下就走了。”

    “是啊,太狠心了,把狗养成这样就一走了事。”又一个愤愤的声音。

    “刚才它又吐了,这病可真不轻。”

    ……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里, 柯叔大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女孩没有钱给小白治,又要离开这里去广州工作,就到处找人收养它,可是没有人答应。她便一狠心在走的那天把小白丢弃到城郊的一片荒地上,自己骑上车飞快地走了。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染了重疾的小白竟然跑了几里地,两天后又寻路回到了女孩租住的地方,就趴在门口等主人回来。那女孩已经退租走了,当然不会再出现。没多久房东看到了病恹恹的小白,知道女孩不要了,就拿棍子又骂又打地把它赶走,还把楼门锁上。小白无家可归,就只有到女孩经常带它来遛的广场,继续等主人来找它。

    女孩这么恶劣地对待,阿白还这么忠心,既使是人也没几个能做得到啊。柯叔心颤了,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了下它的背。阿白微微抬头,似乎认出了眼前这位老人,吃力地抬起尾巴摇晃了几下。

    “它一点东西都不吃,怎么办呢!”一位阿姨焦灼地说,手上拿着一根从附近商场买来的火腿肠。

    “都吐了,病得这么重,肠胃肯定不行,要不喂点水。”马上有人拿来水杯子放到阿白跟前,可它只伸舌头舔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看样子恐怕不行了,熬不过多久了。”

    “这种病可难治了,以前我朋友一只萨摩也是这样,花了好大一笔钱,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这可怎么办,小白太可怜了。”

    ……

    虽然众人对奄奄一息的阿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却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有的说要不先找个人家收养,可具体到谁时,却没人吱声了。又有的说送去宠物医院,可治疗的费用怎么解决?有人建议找动物救助组织,可这城市里根本没有……一筹莫展之中,有不好的声音开始冒了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皱着眉头说,小白的病会不会传染,躺在这里影响到其它的犬怎么办。大家一听,有些道理。“死在这里也不吉利呀,以后我都不敢来遛狗了。”有个小伙子面带忧虑地补充。

    最终,他们私下商讨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一个胖阿姨期期艾艾地说:“柯叔,我们凑点钱,你把小白送走吧。”

    柯叔一时没听明白:“什么,送去哪里?”

    胖阿姨犹豫了一下:“送去石岗岭吧。”

    听到这个地名,柯叔完全明白了。石岗岭在城郊几公里远的一座山脚,以前是个乱葬岗,现在也是荒芜一片,人迹罕至。送去那,意思就是小白活不成了,让它去那自生自灭。

    “不行,它又没死,怎么能送去那!”柯叔心底忽然不由得冒起一股怒气。

    “可是它眼看没救了啊……如果死在这里,我们怕会影响广场……”那个姑娘嘟囔着插话。柯叔是这广场的管理员,他们遛狗都要顾忌着他,所以也不敢怎么大声说话。

    “农村俗话说,狗命贱也最硬,它能扛过去的。”柯叔并不是随口说说。小时候他家里那只大白狗,邻居小孩打死了条金环毒蛇,顽皮恶作剧烧烤了逗引它吃。白狗吃了之后大口地咳血,在地上抽搐躺了几天,家人都以为它肯定要死了,可最终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柯叔,那是农村的土狗啊,抵抗力强没事,小白是宠物狗,熬不过去的。”胖阿姨尽量用委婉的口气小心说。

    “什么狗不都一样,都是一条命。你们都养狗,怎么能这么狠心!”柯叔话里的火气很大。

    狗主人们沉默了。他们第一次见这位慈祥的老人发这么大的火,心里的确也受到了鞭挞与触动。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和尴尬。

    柯叔的火头过去,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这些狗主人们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都是普通人,干着收入低微的工作,家境不富裕。要花许多钱和精力来安顿救治这只染了重病的狗,对谁来说都是一件难事。

    “我想想办法吧,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条命!”柯叔看着卧在地上气息奄奄的阿白,沉沉地说。



    (8)
    柯叔说“想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他的收入更加微薄,生活也很困窘,还比不上那些狗主人们。但出于心底的善念,也是对阿白的喜爱和可怜,他坚执地觉得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样孤苦悲凉地死掉,只要坚持一下,或许会有奇迹,能救过来也不定。

    可是等他准备去想办法的时候,才发现情况比估计要严重得多。

    阿白病重没有得到救治,本来就已很虚弱,再加上这几天为了寻找主人而疲惫奔跑,更是雪上加霜。当柯叔在广场上见到它时,已经孱弱发抖如一片残叶,随时有可能在秋风中飘落。

    柯叔把它移到铁皮房子旁边,那里靠着广场围墙有一排长势茂盛的大红花灌树丛。在浓密黛绿的叶子下,他放了一个剪了门洞的纸壳箱子,里面铺了些旧的报纸,暂时做阿白的栖身之地。这时正是干燥的深冬,雨水少,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天气。

    在做这些的时候, 柯叔感觉阿白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如天上的云,似乎一阵轻风就能让它荡散无迹。但最令他心颤的还是阿白的眼睛——那是一种与人十分相似,却又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看起来蕴含更加丰富复杂的眼神。相比高贵的人类,狗虽然是低微的动物,但也有智商,会有心绪与想法吧。阿白此刻在想什么,柯叔无从知道。然而从它那对乌黑的眼珠里,他看到了期待、哀伤、痛楚、绝望——各种糅杂,还有平静——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命运最终的结局,就那么悲凉安然地蜷缩着,等待那一刻的降临。

    柯叔给阿白灌了几片土霉素,这是乡下常用的家禽药,可以治痢疾。他不知道对狗有没有用,但觉得无论怎样都要试一试。

    喂药的时候阿白毫无反抗——它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只是轻抬了下尾巴,用一种风中残烛般的眼光,忧郁地看着这位善良的老人。柯叔受不了,安慰孩子一样低声说:“阿白,吃了药就好了,就可以又跑又跳,和你那些狗朋友玩了……唉!别再想你那主人了,她走了,不要你了,没有主人你也要好好地活……我们乡下有说法,阎王爷不屑理你们这些低贱的猫狗,牛头马面又是大马虎,所以你熬一下就过去了……”

    柯叔满怀希望那几粒廉价的药片能起作用,又真的认为那说法是可靠的,索命的小鬼都只专注去抓人,会粗心地放过这无辜可怜的生灵。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善良想法而已。吃药才过了一会,阿白忽然就弓起背,咕噜噜地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伴着还有许多黄白的黏液。似乎这一吐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它的鼻翼翕动着,看起来喘不上气。柯叔赶紧用手抚了抚,又拍了拍背,才慢慢顺过来。

    白天晚上,都不时有狗主人走过来看看。有的是路过,特意拐个弯过来。有的是晚上遛狗心里记挂着,带些食物过来。还有的没见过阿白,只是听说,也好奇地过来看看。

    可是所有人看了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可怜叹息,心里暗暗嘀咕:这狗就象人已经病入膏肓,怎么还可能救得活?老头虽然心善,可脾气也太倔了。那个胖阿姨看了之后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柯叔那不容分说的表情,只好摇摇头离开了。

    其实不说柯叔也知道,来看的狗主人们都认定阿白已经不可能救活了,还是有劝他快点处理掉的想法。但越是这样,他心里反而越激起了不忍——阿白太可怜了,连被两个不负责任的主人抛弃,现在又身染重病人人嫌弃,还要象破烂无用的垃圾一样处理掉。想想自己,其实命运不也和阿白差不多吗?人到中年从干了二十多年的氮肥厂下岗,身体残疾找工作到处遇冷碰壁,只靠着一点补助金艰难维持一家老小生活,最苦的是妻子又生了病,女儿不得不初中就辍学出去打工。那时候,他就有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没有人管,谁都瞧不起,生活辛酸得几乎无以为计。虽然后来慢慢好了,苦日子已经过去,但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段绝望无助的生活。由己及眼前的阿白,就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有共同遭际的深深怜悯。

    柯叔去找了医生。

    当然,他没那个经济能力去找宠物医院的医生,更不可能去找治人的医生。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城郊的村子,里面有个小有名气的兽医老胡,会治猪牛鸡鸭,附近养有禽畜的人有事都去找他。柯叔想着,狗是六畜之一,老胡是兽医,应该也会治狗,就赶忙抽空骑上自行车去找他。到老胡家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帮村里的人看猪喘病回来,连忙把来意说了。胡兽医一愣,狗?他还真没看过,虽然在农专里学过一些,可农村哪有人治狗啊。一来狗的身子皮实,不容易生病。还有就是狗命贱,不值钱,没了等村里或亲友谁家的母狗产了崽,再去要一只回来养就是了,所以他对这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叫他去治狗觉得很奇怪。

    柯叔救阿白心切,连忙说病的不是农村的狗,是城里的宠物狗。老胡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那种狗金贵又娇气,我可不敢治,坏了赔不起。”柯叔急了,又辩解说那不是纯种的宠物狗,不值什么钱。“不值钱花这钱治什么?我村里有人家刚下了窝狗崽,你去要一只就行了。”老胡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无奈之下,柯叔只好把阿白的来历原原本本地说了,老胡听了有些动容,却还是不大理解:“这是一只别人养坏扔掉的狗,又无财无利,你惹这累赘麻烦事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命,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死啊!”笨嘴拙舌的柯叔只会说这个理由——心底认定的唯一理由,救活一条命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它很低微。

    老胡踌躇了一下,显然被柯叔的善心和执着打动了:“好吧,我去看看,但我没治过狗,不一定能治好。”



    老胡背着个兽医箱子和柯叔来到了广场。当他看到阿白那一刻,眉头马上拧成了一团,摇头带着责怪:“唉呀!老哥,这狗都病得不成样了,怎么还能救?别白费钱了。”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只毛色暗白发黄还草窝般脏乱打结,肚子瘦得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狗。更严重的是,有人走到近前,它仍是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那半睁无神的眼和弓起一点又无力垂下去的尾巴,显示还保留着一点生气。

    “胡兽医,就是因为它病得重,我才找你呀!你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兽医,人家都说无论生了什么病的禽畜,到你手都能治好,所以我才去请你,也只有你才能救得了它了。”柯叔虽然憨厚拙舌,但也知道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所以捧着高帽子哀求他。

    或许是镶着赞誉金边的帽子起了作用,胡兽医有些自得。他俯下身去翻开阿白的身子,打开箱子拿出兽用听诊器在肚子上下按着听了一会,又掰开嘴巴看了看口舌,仔细问柯叔它的病状。末了收拾好东西,语气不容置疑:“没救了,快处理掉吧,挖坑要深点。”

    柯叔有点急:“你要不开点药,或者给它打一针什么的,可能还有救。”

    老胡有些生气了:“我一开药打针,就说明我治过它,没能治好。我不干这自己打脸丢面的事……老哥,一条狗而已,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病了都没钱治无人管呀,你别再操这心了。”大声说完,扭头就要走。

    柯叔说不出话了,老胡不象那些狗主人,话里藏着掖着,小心顾忌,而是毫不客气就骂了出来。他说的也是代表这世界绝大部分人的看法,虽然它也是一条生命,也活在这世上,也可以呼吸,可以哺乳,可以蹦可以跳,可它只是一条狗而已,死了就和树上掉片叶子没什么两样。

    将离开的时候,老胡斜觑到柯叔呆呆地站在狗的旁边,眼睛里装满了掺杂着悲哀的失望,知道这老人也是一片善心,不由得有些不忍。

    “你到东江桥下的花鸟市场去看看吧,听说那里卖狗的人也很会治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阿白,“不过它这样子,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就骑上车走了。
    (9)
    连兽医都没办法治,去找那些卖狗的人有用吗?这应该是老胡为了安慰,又或是怕他再继续纠缠而随口说的托辞吧。

    在胡兽医离开的那一刻,柯叔觉得心灰意冷。本来他可以不管这闲事,自己的职责只是管理广场,无论人、宠物,还有花草,都只是这一方晴空和土地间的如水过客而已。正如老胡责骂时所说的,每天这世上生老病死的人那么多尚且无法全都顾及,更何况一只卑微至极的狗呢?他的善心是不是过于泛滥了,是不是没考虑自己的条件而不自量力,是不是脾气太执拗倔强……这些自疑与否定一下子涌出来,如凛冽逼人的寒流,让他觉得浑身透凉。

    可是,扪心认真想想事情的根源,他又觉得没有错。阿白是无辜的,天造万物生灵,都有父母兄弟姊妹,都是一条生命,都沐浴阳光呼吸空气,都会生老病死……虽然悲哀地做了人类的俘虏,可也应该有活着的权利。更何况柯叔是看着它出现在广场,看着它生病,又看着它被抛弃,在自己管理的“领地”上发生这样的事。他说不出大的道理,只是心里隐隐地觉得,广场应该就象城市的良心,不分贫富贵贱,温情慈祥地对待每一个到来者,无论是流浪汉、失意者,还是别的生灵。

    纠结无奈之下,柯叔最终还是作了决定。

    他已经没有办法给阿白治病,接受了它无药可救的现实。但要他在阿白还没死的时候,就去处理、掩埋掉,却怎么也不可能做到——那太过于无情和残忍。可能今晚,最多明天,它应该就会去了。柯叔这样哀哀地想着,转过身去不忍心再去看命若游丝的阿白那可怜绝望的眼神,想着等它完全断气了再作处置。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柯叔拿着个编织袋来到阿白卧的地方,想趁着广场上还没有什么人,赶紧拉到郊外埋掉。

    他看到它安安静静地蜷卧在那,眼睛紧闭一动不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凌乱的白毛在晨曦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不由得一阵心酸:“阿白,到了阴间你怎么也想法子讨好一下阎王小鬼,下辈子可别再投胎做狗了……如果做不了人,做株花草也好,就来广场这,我一定把你照顾好,不受人糟践……”他心里念叨着,伸出手去想把它的尸体抱起来,装进袋子里。

    柯叔的心里觉得阿白肯定已经死了,触到的时候手里没有觉得一点的热度,一点的生气,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只剩下病痛摧残折磨的躯壳,魂魄已经飘散飞走了。

    可是当他的双手伸到阿白的脖子和肚子下,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心却咯噔地一颤——阿白竟然又微微睁开了眼睛,痛苦无神地看着眼前这位好心的,准备将它埋葬的老人。

    阿白还没死!还有一点点游丝般的气息。

    面对着这可怜的狗,柯叔又纠结不忍心了。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与阿白几乎是四目相对。它那双有着白色长睫毛和乌黑瞳仁的楚楚眼睛,就和一个真的人——一个垂死的女子一样。柯叔的左手臂挨着阿白的头,忽然感觉到一阵润湿——是阿白伸出软软的舌头,无力地在舔他,这不仅仅是一种示好,柯叔分明感觉到了感激。就如一个命运凄惨的女孩在哀哀地说:“爷爷,谢谢你把我送走,离开这个苦痛的世界,谢谢你!”

    善良与不忍,让柯叔无法再继续他的计划。轻轻放下阿白,他转身骑上自行车,去了东江桥下的花鸟市场。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天已经几乎完全亮了,里面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其实这不是一个正规的市场,只不过是东江桥下有一段江边路走的人不多,小摊贩们开始的时候在路边摆卖些鱼虫花草之类,慢慢地聚了些名气,就变得兴旺起来。这里卖的宠物不仅有常见的猫、狗、鱼、鸟,还有稀罕的龟、蛇、蜥蜴。不仅有普通的景观苗木,也有高雅的水仙兰草。甚至有些倒腾古物文玩的,也凑了人气在这出摊。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满着悠闲气息与“玩”味的地方。

    柯叔没事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逛逛,不一定买什么,他喜欢那份可以东瞧西看的新奇,还有无拘无束凑热闹的闲适。但这时候他没心思看别的,把自行车找个地方放好锁上,就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急步向市场的深处走去——他知道那有几个出售狗崽的摊子。

    很快到了第一个摊,那摆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铁笼子,里面装着十几只小狗。有的看起来大些,有一两个月了。有的应该是刚出生没几天,在笨拙地哼着爬着,那憨态看起来又可爱又怜。每次柯叔逛市场见到这些小狗娃,心底总不由升起一股怜悯:这些小狗的娘在哪,自己的娃被夺走拿去卖,它会不会心痛?肯定会的,母爱是动物的天性,无论人或狗都是一样。那多残忍哪,这一卖就根本没相认的可能了。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旧社会闹饥荒的时候,穷人家也卖孩子。好一点的贱卖给人做童养媳,还能知道在哪。坏的卖给路过的军官做童仆,就不知被带去哪永难相见。都是生灵,怎么要遭受那么多苦难呢。

    柯叔在摊子边蹲了下来,那正有个中年人在挑,抓住一只小奶狗的脖子,提起来上下左右认真地看。摊主是个年轻人,显然很想做成这宗生意,在一旁热情地说个不停:“老板,你真有眼光,这只金毛崽子毛色好,牙口好,四腿又长又有劲,买去送人肯定满意,不会掉脸。”

    那中年人看起来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你可别瞎吹糊弄,我这是买来搞关系的,那管事的官儿喜欢狗,而且他女儿特别喜欢金毛。要是弄只差的把我事搞砸了,我饶不了你。”

    摊主堆着笑脸又自夸又起誓地说了许多好话,可那中年人看着挺喜欢那只小金毛,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末了扔下一句“再看看”,就走了。

    瞅着这空档,柯叔赶紧想把心里的事说了,可毕竟他不是正经的主顾,又瞧着那摊主因失了笔交易而脸上愠怒,就吭憋着说不出来。倒是那年轻人看到他先开口了,大声说:“老头,你要买狗吗?”同是对待主顾,脸上却充满了轻慢不屑,因为柯叔相貌衣着都十分寒酸,一看就不是个有钱的主。

    “不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来问问,你会治狗不?”柯叔觉得气短了一截,吞吞吐吐地问。

    “什么?你来捣什么乱,去去去,别碍着我做生意……” 摊主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就把这不识趣的老头轰走了。

    柯叔沮丧而羞愧,人家是做生意的,自己这样问的确有些古怪而添乱。但他没有完全放弃,来回逡巡了好一会,发现那些卖纯种犬,甚至串串犬的摊主都不搭理他,正眼都不瞧一下。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个穷酸打扮的老头只是闲逛看热闹的而已,根本买不起那些狗。然而柯叔还是找到了一个可以鼓起勇气的目标——那是个与他一样寒酸之极的简陋摊子,并不与那些卖贵重犬的挨在一块,自己趷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档主是个土气的老农,年纪和柯叔相仿,满脸的愁苦皱纹间透着庄稼人的忠厚。与别人丰盈大气的档口相比,他的面前只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笼,里面装着五只小土狗,三黑两白,在低声呜呜地挤着叫着。

    柯叔装作要买狗的样子,蹲在笼子前看。那老农见他感兴趣,就笨嘴拙舌地说:“刚生没多久的,个个都很壮实,只要二十块钱……买回去看家划算……好养。”

    “这么小,生病了咋办?”柯叔吸取了教训,故意绕着说。

    那老农连忙说:“不会,不会,它们身板都壮实着呢,不会生病的。”仿佛为了证明,他打开笼子拎出一只不停扭动挣扎的小黑狗,递到柯叔面前,“你认真看看,这狗多好。”

    “人身体好的都会生病啊,何况狗,要是它病了咋办,你能不能包治?”

    摊主脸上现出了难色,他没想到难得等来个主顾,却又有这么苛刻的要求。可是认真想一下,到商店买东西都有“三包”,买狗要这样似乎也合情理。

    “我只会养狗卖狗,哪会治呀,要不病了你拿回来我换一只给你。”

    这并不是柯叔想要的回答。他很失望,心想胡兽医的确是随口乱说的,这些狗贩子只为赚钱,怎么可能会医治呢?

    他站了起来,准备回广场去,阿白命定如此,他再也做不了什么。

    正当柯叔失落地转身要走时,那老农眼见交易要黄,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声说:“老哥等一下,别走……狗病了也没事,可以治,可以治。”

    刚才说不会,现在又说可以,柯叔想这肯定是老农为了做成生意耍的小花招,他回头随口回了句:“别诓人了,刚你还说不会。”

    “我是不会,可我认识个人会呀。她可厉害了,病多重的狗都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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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柯叔有些意外,这摊主说的什么人那么厉害,是有本事的兽医,又或者是乡村里经验丰富的土郎中?

    可是老农却连连摇头,说兽医和土郎中都比不上她。

    柯叔似乎看到了希望,连忙抓住问那人是谁。

    老农似乎为自己能认识不一般的人物而有些自得。

    “那人是个老太太,在我村子那住。”

    一个农村的老太太!柯叔心里一下凉了半截,这有什么特别的,估计就是那种乡村里常见的神婆巫妇,阿白病那么重她怎么可能治得了,只会瞎折腾罢了。

    老农看出了柯叔脸上神色的变化,怕他又走,也不敢卖关子了,连忙说:“这可不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是个大学教授,有文化着哪。”

    “大学教授” 这几个字,彻底把柯叔震住了,“她为什么会住你村里面,又怎么会治狗?”

    “哎,这说来就话长了。”老农见也没多少生意,就把柯叔让到旁边坐下,两人点上水烟,你一口我一口,在缭绕氤氲的烟雾中闲聊起来。

    “这老太太姓吴,原来是省城一所大学里的教授,教那个什么生物什么学,总之就是研究药啊,治病什么的。她丈夫本来也是教授,不知教什么的,但也是很有学问的人。”

    省城教授和这个偏远的三、四线城市,似乎一下子很难扯到一块,柯叔听着有些糊涂。

    “本来啊,吴老太夫妇都是有地位有知识文化的人,可是后来却遭了大难。”

    什么大难?!柯叔等不及,连忙追问。

    “咳,人心啊,老哥你说这世界上什么最可怕,不是豺狼猛兽,不是天塌地陷,那些都是明的,最可怕的是暗地里的害人心!”老农这话带着愤恨,有些夸张,可细细咀嚼,却似乎又不无道理。

    “吴老太的丈夫原本教书好好的,受人尊敬。可是不知为什么上头选中他,到地方去任副市长。如果说学校是个清水池,那当官可就是陷进了大泥潭里。”

    嘿嘿,柯叔心里暗自有些称奇,别看这老农一身土气,竟也能说出些道道来。

    “谁都知道官场有多污浊,可吴老太的丈夫有读书人的清高气,觉得自己可以象莲与藕一样,在烂泥里洁身自爱,干一番事儿。可是上了任,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不懂官场的事,可柯叔平日里道听耳闻不少,知道吴老太的丈夫接下来必定不会遇到好事,心里不由得一沉。

    “老哥,一只鸡如果生活在一群鸡里,那没什么事。如果把它扔在一堆鸭子里面,你觉得会怎样?”

    这个土得冒烟的比方挺有意思,没想到初看起来笨嘴拙舌的老农,说起吴老太的事,竟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还能怎样,咬它,排斥它啊,毕竟不是同类。”这是很常识的事。

    “对啊,除非这只鸡也能变成一只鸭子,否则就只有被咬,被孤立,被赶走的份……唉,吴老太的丈夫就是一只倔强的鸡,他不肯变成鸭子,后来就出了事。”

    “啥事?”柯叔一惊,却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具体我不清楚,但听说就是牵扯到一个什么大工程,他不同意签字,不肯给人发财的方便,没多久之后,就被人栽个罪名抓了。”

    “这怎么行!他没去申冤告状吗?”

    “告啊,吴老太四处奔走,到处去上访告状,吃了不知多少苦头,还受过骗,才把丈夫弄出来。可是工作没了,名声没了,身体也垮了,几年后就死了。”

    听到这,柯叔心里觉得沉甸而悲哀,为吴老太和他丈夫遭受到的不公命运。

    可是,这和她来到这,和她会治狗有什么关系?

    “她的姑姑嫁在我们村。吴老太小时候家里困难,上学的地方远,就来姑姑家里寄住,读了小学、中学,一直到考上大学。姑姑一家待她就如亲生女儿一样……丈夫死后,她还跑了好多年,想给他恢复清白,可是都没有结果。慢慢年纪大了,告不动了,就回我村子边租了个小院子住了下来。”

    “为啥要回你们村子里住,她没有儿女吗?”

    “有一个女儿,在国外,一年都难回来一次。她不想拖累女儿,退休后就回来从小长大的,熟悉的地方养老。还在不远的山上买了块地,把丈夫的骨灰移过来安葬了。”

    柯叔发现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吴老太会治狗的事上,就着急地直接问。

    “你咋这么清楚她的事,还有她怎么会治狗的?”

    老农变得有些腼腆:“我和她是一辈人,小学还同班过,她读书可好了,那时在学校是个小名人,后来工作了也是。我们村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她……至于治狗,有一年冬天她家烤火取暖,结果全家都被熏倒了。幸好家养的一只黄狗扒门大声吠叫,邻居才发现救了他们,所以她把狗视作救命恩人。”

    咕噜噜地吸了几口水烟,老农顿了顿又说:“特别是她经过丈夫那劫难后,觉得人心险恶,性情变得孤僻,很少与外人往来。只呆在她那院子里种菜栽花什么的,还有就是收留和治狗……我家那只母狗曾经难产,憋了一天都生不下来,奄奄一息快要死了,只有求她帮忙。哎呀,你没见到,那可真神奇。她拿把锋利的刀子划开狗肚子,将狗崽子一只只掏出来,然后又给缝上,后来全都活了……因为我养狗卖狗,又做过小学的同学,她经常劝我不要将狗卖给贪吃心恶的人,不要虐待它们。嘿嘿……我口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她虽然有知识文化,却有些迂,农村人哪讲究这些呢。她看出我的心思,又说几千年来狗是最亲近人的动物,已经沾染了人的灵性,很多无法正常进入轮回道的人,就会投到狗身上中转,还给我讲了个古代寒山和尚的故事。嗐,她讲大道理我不懂,可这么一说我觉得挺是那么回事,你说那狗多通人性啊,那眼睛、眼神、心思,有时活脱脱就象个人一样……哎,老哥,你说是不是?”

    老农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注意到柯叔已没耐心听了,他急急地说:“你是哪条村子的,吴老太住哪?我有事找她。”


    (11)
    听到柯叔这么着急地问,老农回过神来了,疑惑地问:“老哥,这狗你还没买,为啥就急着去找吴老太?”

    这回到柯叔不好意思了,这事的确是他不厚道,耍了小心机,欺骗了憨厚的老农。他赶紧掏出大半包不舍得抽的香烟塞过去,带着歉意说:“实在对不住,其实我是有只狗病得很重,实在没办法了,才来这里找能人治的。”

    老农是个敦厚人,看他这么诚恳也就没再责怪, 详细地说了村名,具体怎么走,末了还叮嘱一句:“吴老太对陌生人戒心很重,你可得小心说话,做好遇冷脸的准备。”

    柯叔谢了他,连忙骑上车往吴老太住的村子赶去。

    那村子其实不远,离市区大概五、六里地。但路并不好走,有许多地方是泥路,坑坑洼洼的。柯叔顾不了那么多,拼命地踩去,心里暗暗祷告阿白千万要撑住,千万要等到他请吴老太回去。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终于到了村子。柯叔一打听,吴老太在村外一座小山脚下,自己单门独院居住。

    村里的人听说他是找吴老太的,都很热情。一个老头闲着没事,还主动给他带路。

    “你是来找老太太看病的吧,她可真是个善心人哪,我们村老老少少有啥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找她看。药到病除,而且不收费,她说自己有退休金,不缺这个钱……但她脾气古怪,特爱养狗,只和村里的人来往,不喜欢外人……你是啥病?恐怕老太太不好说话,一般陌生人去她不理睬的。但她是个心善的人,就看你造化了……”

    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 柯叔却没心应答他,嗯嗯啊啊的敷衍着。远远的看到吴老太的房子了,那老头指给他看,就回去了。

    渐渐走近,柯叔看清这是一幢很简朴的两层小楼房。外墙连灰都没刮,裸露着红砖。从那老式的瓦房顶、砖柱,还有斑驳黯淡的陈色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了。楼房后面紧挨着山坡,靠山修了一圈半人多高的砖墙,围成一个小院子。

    乍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但当柯叔走到院门口往里打望,马上感觉到了不同。因为房子和院墙虽然都很陈旧,但里里外外都十分干净整洁。院外顺着围墙种了一排的“黄鸡子”矮灌木,上面结满了明黄色的长果子,柯叔知道这是一种中药。一丛挂满鲜红小浆果的枝叶从围墙上探出头来,似乎是枸杞。再从院门的铁栏里看进去,里面两边有几畦错落有致的地,种了些时令蔬果,有叶子肥大的油麦菜,纤巧碧绿的通心菜,绿中染红的西红柿……再加上屋檐下,架子上,围墙角的盆花,使整个院子充满了生机和雅致。

    柯叔站在院门前,正踌躇该怎么叫比较礼貌而不显得冒失唐突时,没发觉一只小身影从两盆花中间钻出来, 喉咙里发出了滚动的低吼声,对这个不速之客表示出不欢迎的戒意。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身长腿短耳尖的小狗,在广场上见过,好象叫柯基犬。听狗主人说这种狗是英国皇家的宠物,性格非常温顺。再细看,似乎可以大概明白它脾气暴躁的原因。这小狗的左耳缺了一大块,像片残破的树叶。右边脸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应该是被重物砸过,连眼睛都受到损害不成模样。

    面对着这残疾的小生灵,柯叔没有害怕,而是怜悯地弯下腰挥手想嘘它走开。没想到从旁边不知哪又钻出两三条犬,毛色大小品种各异,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有残疾。有只是瘸了后腿,走路时不得不蹦跳着。有只仅有半截尾巴,身上还有一大块好象是被烧伤留下的瘢痕。还有只更加令人心惊,似乎短了舌头,只能发出含含混混的呜呜声。

    柯叔有些慌乱, 正想开口叫时,里面的一间房门忽然开了,一个满头银色短发,身材中等,打扮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阿丁、阿木、阿才……回来。”

    听到主人发声,几只狗很听话地敛声散开了。老太太却并没有走到门前,而是站在房檐下,隔着院里的空地问:“你找谁,有什么事!”语气中透着淡然和冷漠。

    柯叔之前想了几种称呼:吴教授、吴姨、吴大姐,可是急乱之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吴医生,我,我,我是来找你治病的。”

    “我不是医生,也不会治病,你去医院吧。” 说着也不给柯叔答话的机会,转身就走回房里。

    眼看着吴老太的背影就要消失了,柯叔想到了危重的阿白还在等他回去,情急之下嘴也不拙了,连声说:“吴医生,吴医生,不是我治病,是有只狗要治,它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它!”

    吴老太本来已冷冰冰地走进屋里了,但应该是“狗” 这个字,钻进心里,刺着神经,她马上又转身出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柯叔:“什么!哪里的狗,是怎么回事?”

    (12)
    “在中心广场,是被人丢弃的,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只剩半口气了……”

    柯叔连忙把阿白身世和病情简略说了。

    吴老太却并不完全相信,又问了两个问题:

    “别人丢弃的,而且有病,你为什么还要?”

    “它可怜啊,我不忍心。” 柯叔嗫嚅着小心回答。

    “你说病得这么重了,只是一只狗,你为什么还要救它?”

    “怎么也是一条命,能来这世上走一遭都不易,怎么着也应该救一下。” 这是柯叔心里一直的想法,他也只会这么朴拙地回答。

    听完眼前这个陌生老头的答语,吴老太脸上的表情就如冰山遇到暖流,渐渐开始融化。她又问了一个问题,神色语气却明显缓和多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谁叫你找到这?”

    柯叔把在花鸟市场见到卖狗老农的事说了。

    “唉,这人,又给我找事。” 这么说着,就急急转身进房里去了。

    柯叔一时怔住,这老太太怎么回事,是生气拒绝了?可从刚才的话语琢磨又不象。她这一进屋还出来不,自己该怎么办?

    正在纠结不安中,老太太的身影又出现了,她手上拿着个小塑料瓶子,走到铁门前对柯叔说:“你快回去,把这瓶子里的水滴到那狗的嘴里。记住!只能五滴,千万不能多……”接着又谆谆叮嘱了些要注意的事,“你先走,我稍后就去。”

    柯叔接了塑料瓶,感激得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先不要想别的,这狗能不能救过来还说不定,得抓紧,你快些回去照我说的做!”

    回去的路程一样,柯叔却觉得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希望。他仍是在心里默祷着阿白挺住,没多久就回到了广场。

    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了,炙热的太阳下广场里没什么人。他放好自行车,浑身大汗也顾不得擦一下,急步跑到铁皮房旁的灌木丛里,蹲下身子轻轻托起阿白的头,心颤地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当阿白眼睛无力地缓缓睁开一条缝时,柯叔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狗虽然也会得病,但乡村传说它们的命分外硬,不那么容易死是真的。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拿出小塑料瓶,左手撬开阿白的嘴巴,右手小心地挤了几下,五滴暗黄色的液体落到了舌面上。

    轻轻放好阿白,柯叔拿张矮凳坐到铁皮房子前,等吴老太太。这时他觉得安心了很多,虽然不知道那瓶子里是什么东西,但大约可以想到,应该是给阿白急救续命的药。只有悬着它的一口气,吴老太来了才能继续救治。至于她来了之后究竟能不能完全救活,心里却没有底。毕竟阿白病得太重了,就如一根细细的丝在牵着命魂,随时都会繃断飘走。即使吴老太是教授,即使她很爱狗,但这样的危重的情况,她真的能救过来吗?

    正在忐忑间,柯叔忽然看到一辆摩托车从广场一头的路边开了过来,是个年轻人,后面还搭着个人。等近了,才发现是吴老太太。

    柯叔连忙迎上去,老太太也不多说话,跟着他赶紧到阿白卧的地方。

    自见到这位有知识文化的老太太,柯叔就觉得她身上有种凛然自威,不能随便冒犯亵渎的气质。从一方面来看,是高贵高雅的。可从另一方面,又是冷如冰霜而难以接近。但在她看到阿白的那一刻,表现出来却是一种令人惊异的,与对人完全不同的神情与态度。

    “哎呀,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呢!”那眼神中充满了慈祥与怜爱,“别怕,有婆婆在,很快会好起来的。”

    她一边轻轻抚摸着阿白的身子,一边更详细地询问柯叔阿白生病前后的情况,慢慢地眉头拧了起来,神色变得凝重。她打开随身挎包,从里面拿出来了好几件对柯叔来说是新奇的东西:有连着两条胶管子的听诊器,有亮闪闪的压舌匙和镊子,有针筒和试纸,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药水和药粉。

    吴老太把听筒按在阿白的肚子上下听了好一会,打开嘴巴仔细观察,又看了它留下没清理的呕吐和排泄的东西。然后手脚利索地拿出一瓶药水调好,连好管子,从阿白前腿肋下把针打进去,挂起了吊瓶。做完这些,又叫同来的年轻人,给钱吩咐他去买些药。

    柯叔看着吴老太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的妻子曾得过重病住院,医院里的大夫就是这么专注和专业。而且狗还可以打吊瓶,和人一样,这真让他觉得不敢相信。

    “吴医生,这个……要我做什么吗?要不我去给你买瓶水。”看着她忙完些了,柯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吴老太太没看他,仍然观察着狗:“不用,它有名字吗?”

    “它原来的主人叫它小白,我叫它阿白。”

    “阿白……阿白……多好的名字。古代神话故事里说,白色的生物是从天神身边落难到凡间的精灵,它应该是命中遭此一劫,希望能跨过去吧。”

    “吴医生,以前有人说阿白的病是血里有虫子,真是这样吗?”

    “哎,如果血里真有虫子,那怎么还可能活,那是病毒。阿白应该就是吃脏东西感染了病毒,又没及时治,才拖成这样。”

    “那要怎样治,能治好吗?”即使吴老太太用了药,柯叔还是不完全有信心。

    “之前我给你的瓶子,里面的药水是滋补身体的,因为我想阿白身体肯定十分虚弱了,但又不能用多,它会受不了……刚才我挂的针水,是消炎药,先减轻些病毒引起的炎症,往下还要用杀病毒的药……能不能救活,还不好说,要看今天晚上,如果有好转,就很有希望。如果还是没什么起色,就不好说了,因为阿白实在是太虚弱了,要它自己能熬过去才行。”

    柯叔一时没有话了,他看出吴老太太是真正有医术有善心,而且非常爱狗的人,如果她尽力都治不了,那就是阿白的命数使然。它命定如此,自己也没有什么愧疚和遗憾了。
    (13)
    透明的塑料吊瓶挂在大红花灌木的一根小枝上,里面的药水顺着管子缓慢地滴下,流进阿白的身子里。

    这等待的时间有些沉闷。吴老太太脸色虽然和善了许多,但显然是个不喜欢主动说话和唠叨的人。柯叔为了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小心地说出了心底的一个疑问。

    “吴医生,为什么我在你院子里看到的那些狗都是有毛病的?” 他说的“毛病”,是指残疾。

    “别叫我医生,我只不过教过生物医学,懂些医理,才能给村里的人看些小病小痛而已。我年纪应该比你大,就叫我吴大姐吧。”柯叔的问题让吴老太平淡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看到的那几只狗,阿丁、阿木、阿才它们,都是我从外面收养回来的。哎!都有很悲惨的遭际,很可怜。”

    “是谁把它们弄成那样的?” 柯叔心里隐隐觉得背后可能会是些残忍的故事,可还是忍不住问。

    “阿丁,就是耳朵缺损、右眼坏的那只,是我去年救的。那一天早上我到大桥市场买些生活日用品,听到那杂货店的老板娘和一个人闲聊发牢骚,说昨晚住的地方有个人打狗,那狗惨叫了一晚上,吵死了。旁边的人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打狗。那老板娘就愤愤地说,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市场边小区租了间房子同居,两个人养了只狗。刚开始的时候,这情侣如胶似漆,甜蜜恩爱得不得了,还经常一起遛狗。可是过了没多久,听说那男的不上班,脾气差,还老出去胡混喝酒。一醉就发酒疯打那女的,她受不了就偷偷跑了。那男的找不到女的,就更不象样,每天晚上喝得烂醉,一回到家就把气撒在那狗身上。哎呀!打得可惨,又踢又打又摔。虽然是只狗,可那惨叫声可瘆人了。周围的人受不了,也是可怜那狗,就上门去劝,没想到他红着眼睛,拿把刀出来,说自己的狗谁也管不着,杀了也没事。看他这凶恶样,谁还敢管闲事呢。可是昨晚不知他又受啥刺激了,打狗特别厉害。一开始还是又打又踹的,后来哐当一声闷响,那狗不停地惨叫,我们都想糟了,这狗肯定完了。后来也不知是那人扔的,还是狗自己躲到了阳台,哼哼叫着呻吟了一个晚上。到早上声音越来越小,估计现在已经没了。”

    听到这里,柯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愤:“这还是人吗?自己不顺,关狗什么事!哎……这狗真可怜,跟错了主人……后来呢,后来那阿丁,怎么救回来的?”

    “后来,我听了也是象你一样又气又急,心想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如果那狗还活着,一定要救下来。”

    “可是,那人那么凶,吴大姐你去怎么行!”柯叔想象到那人的凶相,不由得很担心。

    “我一个老太婆,什么都见过了,没什么好怕的。”吴老太淡淡地说。

    “不过也幸好有村里的人帮我。大桥市场里卖菜的,开店的,拉车的,都有我住那村的。因为我从小在姑姑家读书寄住长大,他们都认识我。后来又给村里老老少少看病,都很尊重我。听说我要去一个很凶的人家里救狗,怕我吃亏,传来传去来了五、六个乡亲,有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的是很会吵架的阿婶……。”

    说到这里,吴老太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当我们去到那小区的时候,听说是救狗的,好多人都气愤得不得了,跟着一起去找那男的。敲开门的时候,那男的醉酒刚醒,还是很凶。可是我村里那小伙子啊,脾气更暴,加上那会吵架的大婶指着鼻子骂,左邻右舍没一个帮他的,后来他便服软了。当我把阿丁抱出来的时候,那情形可惨了,头血肉模糊的,眼珠都砸破了,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我给了点钱那男人,就赶紧把阿丁带回去救,治了一个多月才治好。”

    听到这里,柯叔心里觉得宽慰了些,阿丁幸好遇到了吴老太这个好心人。他又想,人被打被虐待还可以报警,还有可以说理的地方,这狗什么也没做错,却只能成为恶人撒气的对象,即使丢了命也和踩死只蚂蚁一样。虽然这世界人的权位最大,可这样欺压别的生灵,总感觉不厚道。

    “那被烧伤的那只狗呢,又是怎么回事?”听完了阿丁的故事,柯叔接着问。

    “那是阿木,也是非常可怜。那天我正在家里,忽然村里有个小孩急急地跑过来,说看到那边山上有几个人在烤活狗。”

    “什么!烤活狗!”柯叔听了吓一跳,光听这几个字就能感觉到背后的残忍。

    “是,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爱狗、救狗,所以那小孩看到了就跑过来告诉我。放下手头的事,我赶紧跟着小孩往山上跑去。这村子离市区不远,城里人有时候到山上河边烧烤野炊什么的也不少见,但烤活狗从没听说过。走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一个劲问那小孩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看错了,可小孩很认真地说保证没看错。等到了山上,我看到几个看起来十几岁,头发又黄又绿的男孩女孩正在嘻哈打闹,再看地上有个火坑,上面有个架子,正绑着一只小狗在烤。那狗明显是活的,只是四肢和嘴巴都捆扎得牢实,无法挣脱,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一看到这一幕,简直要气疯了,人要多狠毒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呀,何况他们还只有十几岁。我连忙大声喝止,把狗从火堆上抢下来,责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唉!这些小年青竟然骂我多管闲事,说有道菜的叫割活驴,还有什么生吃猴脑,他们是在学着试验做菜。做了错事还振振有辞狡辩,我气得浑身发抖。后来幸好当时森林公安有警察在山上办案,听到争吵声过来看,又见林子里有人生火,就严厉训斥了一顿把他们赶跑,我才把阿木救了下来。”

    没想到这只狗经历的事更惨,更让人气愤,柯叔一时心塞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同类,怎么能做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还有阿才,我是听人说有个地方的垃圾堆里扔了条狗,也不知哪受伤,快要死了。我赶紧找去,在一个路口找到了它。哎……那时阿木已经不能动了,躺在地上只能喘气。我连忙给它检查,却发现它没什么外伤,也不是有病,是营养不良,活活饿成这样子的。我很奇怪它都这么饿了,为什么不吃东西。拿些食物递到嘴边,它的求生欲很强,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使劲张开了一点嘴巴,我才发现它的舌头不知被什么人割掉了一截……”

    柯叔再也听不下去了,心里一抓一抓的难受得不得了。他本以为阿白已经够惨的了,没想到比起吴老太收养的那些狗,还算是好的。人有人的命运,动物同样有动物的命运,细想一下,它们不知要比人类悲惨多少。

    “可是,吴大姐,有人说人对人有爱就行了,对这些猫狗没必要那么在意,这对吗?”柯叔是想起了胡兽医骂他的话。

    “老柯,作家史铁生写过一个故事,是说文革中学校停课了,有几个孩子天天跑到楼上玩,把抓到的小猫小狗从高处扔下去,看着它们痛苦地死去,以此为乐。后来他们长大参加了造反派,有一天就把自己的老师押到楼顶推了下去。不敬畏生命的人,慢慢会变成魔鬼,因为生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得爱惜,不论异类还是同类。”

    这时,阿白吊的第一瓶药水滴完了,吴老太太又挂上了第二瓶。
    (14)
    打完两个吊瓶,吴老太又坐着和柯叔闲聊,同时观察着阿白,慢慢就到了下午四点多日影西斜的时分。搭吴老太同来的那个年轻人按她吩咐买回来了药,吴老太拣出来一些,教柯叔晚上要用几片,要怎么碾碎,怎么喂服,还叮嘱他找些破衣服或旧报纸,把阿白卧的纸箱铺好,别让它再受寒。临走前,还拿起扫帚畚箕把阿白周围仔仔细细地打扫清理了一遍,原来有些污秽杂乱的所在,一下子变得整洁清爽起来。

    柯叔心里充满了感激。在找到吴老太之前,他就象只栖惶无依的麻雀,慌乱地东碰西撞。空有一片善心,却身微力弱,遭人嘲笑、唾骂、冷眼,毫无用处,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阿白可怜死去。但没想到柳暗花明,老天终究没有寒了善良人的心,让他找到了吴老太。自从她出现以后,原本笼罩着哀怜、绝望、愁苦等种种阴晦气息,上空盘旋着死神黑色羽翅的广场,一下子回复了生机和希望,变得阳光灿然起来。

    “她有菩萨心肠,真是个好人呀。”柯叔心里不由得溢满了这种感动的想法。

    天色将晚,吴老太必须要回去了,她又谆谆叮咛了一些要注意的事,就转身走向在等着她的小伙子。柯叔忽然很不安,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他连忙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向着吴老太追了上去。

    “吴大姐,你真的太好心了,谢谢你救了阿白!今天你坐车、用药花了不少钱,这点钱你收下吧。”他手里攥着二十块钱,要硬塞给吴老太。

    没想到她一下子变了脸色,生了气。

    “老柯,不是你要谢我,是我要谢你,让我能够有治阿白的机会。凡事都讲缘分,我和阿白有缘,都是注定的……说到好心,其实是你救了它呀。阿白是被人遗弃的,又病得这么重,你不懂治,经济又困难,你还能这样到处奔走为它求治,真的让我又佩服又感动……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你的,经过丈夫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这世间的人呀,太过险恶和叵测。有的披着文明外衣的人,比最凶恶的虫豸猛兽还要可怕。除了村子里认识的人,我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因为人和人之间会防着、算着、度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虚浮,带着功利,那多累呀。但你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质朴纯善的人,能够对阿白——一只狗这么用心,这太难得了!现今这个社会没几个人能做到。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退休金,女儿也会给我寄钱,能把阿白救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柯叔说不出话了,所有的感激感动都一齐涌到心上,堵在喉咙里无法表达出来。

    “老柯,我认真看了,阿白是只漂亮的,很有灵性的狗,治好了要好好待它,以后会报答你的。”

    阿白,报答?柯叔没想到吴老太会忽然说到这个,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一只狗,能报答他什么呢,他也从来不图这个。

    “人世都是有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你救了今生的阿白,来世它会报答你的。狗身上往往也寄着人的魂呀。”

    听到这里,柯叔吓了一跳。他想到在花鸟市场和那卖狗老农的闲聊,吴老太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吴大姐,这是真的吗,这世间真有轮回来世?”其实柯叔话底的心思是,吴老太一个大学教授,教科学文化知识的,怎么也相信这个呢。

    “唉!信就有,不信就无吧。但心善积德肯定是没错的。”看看天色已晚,吴老太也不多说了,告诉柯叔她第二天一早再来,就回去了。



    看着吴老太坐着摩托车的背影消失在广场的拐角处,柯叔走回到阿白的旁边。可能是药水里有镇定安眠成分的缘故,它正闭着眼睛在昏睡。但用手试探一下鼻翼,似乎呼吸的气息粗些了,胸腹的起伏也能明显看见了。吴老太不愧是教授,用的药分明就见到了效果。柯叔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连忙回家吃了饭,再找了些旧衣服,照吴老太叮嘱地将阿白围好保暖。然后就坐在铁皮房子前,一边履行着管理广场的职责,一边小心地不让那些好事来探询阿白生死的人,还有顽皮的小孩靠近。到了午夜时分,就把吴老太留下来的药拿出来,细心地用玻璃瓶子碾成粉末,用温水调匀,拿个吸管一点点地滴进阿白的嘴巴里。

    做完这些,他觉得很安心。在铁皮房子的小铁床上,这么多天的疲惫、困乏、劳累似乎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很快沉沉睡去。在那无际的黑暗中,似乎还悠悠飘起了一个梦,看到阿白在一群大狗小狗中开心地奔跑、嬉闹,那一身的纯白分外引人注目。

    (15)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树梢,城市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仍然弥漫着朦胧睡意的时候,吴老太就来了。

    一到广场,她顾不上和柯叔打招呼, 就直接走到阿白卧的地方,伸手向它的鼻子探去。与柯叔测阿白的鼻息不同,她只是用指尖揩了下鼻翼,脸上马上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嘴里轻轻喃喃地说:“好转了,好转了,小姑娘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呀!”

    一旁的柯叔有些奇怪:“吴大姐,怎么看出阿白好转了?”

    “狗和人一样,从胸腔呼出带着体温的气息。昨天我刚看到阿白的时候,它已经气若游丝,鼻子干燥发白。现在鼻翼润湿些,也变回原来的颜色,说明生命力在恢复……唉!可怜的阿白,就吊着一口气,看来还是想等它原来的主人回来,狗的心思就是这么单纯。”

    听她这么说,柯叔心里不禁又浮起另一个疑问。

    “吴大姐,我看狗也是挺聪明的,听话乖巧,为什么有的人打狗虐狗,还狠心抛弃它们,都这么残忍无情了,怎么还那么忠心?”

    这个问题看起来普普通通,认真想一下却不好回答,狗为何那么忠诚于主人,为何与人类的亲近度那么高,为什么别的动物不这样,这是它们内里的事,似乎从来没人认真去探究过。但吴老太是教生物医学的教授,这个问题难不倒她,只是踌躇该怎么把深奥的科学道理向柯叔说明白。

    “老柯,这和物种的进化有关……”刚一出口,她发现这么说太学术了,又转了种说法,“天地间刚有人的时候,与飞禽走兽,鱼虫虾蟹都是一样的,只为了吃食活着,繁衍后代,并不比那些狮子老虎高明多少,反而非常弱小。可是经过漫长的几十万年的时间,人渐渐学会了使用工具,一个重要的器官开始比别的动物发达起来。”

    “是手吗?”会使用工具,柯叔觉得肯定是手。

    “不是,是脑子。”吴老太说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头。

    脑子!柯叔恍然大悟,觉得也有道理,人的脑子的确比别的动物聪明得多。

    “刚开始的时候,人和动物的脑子都是一样的,只有本能脑。”她怕柯叔不明白,“本能脑就是控制人饿了找吃,冻了烤暖,有危险赶紧跑。还有那些小老虎会猎食、小鸭子会游泳、小鸟会飞……这些都是天生遗传,不用教就已储藏在脑里的本领。”

    对于这个本能脑,柯叔听着有些愣,但后面的明白了,吴老太说的那是动物的天性,与生俱来的。

    “后来,经过漫长的进化,有的高级动物就出现了情感脑,也就是能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这个主要是哺乳类动物有,冷血动物没有。”虽然吴老太竭力想说得平直些,但还是避免不了冒出些科学术语。

    那就是说,动物也会高兴伤心沮丧发怒,这其实不难理解。

    “在所有的生物里面,人的情感脑是最发达的,后来还进化出了其它生物缺少的智慧脑,就在这里。”吴老太指了指前额。“才会这么聪明,会思想和逻辑思维,才能主宰这个世界。”

    “在所有生物中,狗因为经过人类的长时间驯化,受到影响和熏染,所以情感脑比别的动物要发达。它们的情感与智商,就如四、五岁的小孩一样。你说,这么小的孩子,那么稚气单纯,只会爱和依赖,怎么会恨呢?它们缺乏智慧脑,分辨不出复杂的人类情感关系,所以只是认准养育它们的主人,就象个忠诚的奴仆。”

    听完吴老太深入浅出的说道,柯叔大概明白了——它们就象个质朴而可爱可怜的孩子,忠实地依附着人类,低眉顺首无怨无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与摆弄。

    “吴大姐,那照这样情况,阿白是不是只要再打几天针就可以好了?” 柯叔更添敬佩,满心欢喜地问。

    可没想到她摇了摇头。

    “这才恢复了点精气,离完全好还远着。如果把阿白比作人,它现在应该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一大堆医生护士在围着抢救。可现在我们没那条件,只能慢慢来。”

    这一天,吴老太还是给阿白吊瓶,用药。 空闲的时候就和柯叔悠悠地聊过去的事、社会的事,聊人的事、狗的事。后来几天,她把阿丁也带来了,它好奇地凑近阿白闻嗅着,还伸出长舌头亲昵地舔舔。这时阿白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眼睛可以完全睁开了,但还站不起来,只能蜷卧着,回以亲近的眼神和虚弱地晃动几下尾巴。

    “这两个小家伙,还是同病相怜呢。”柯叔看着它们不禁感叹。

    “阿白已经恢复许多了,但要根除它身上的病毒,还要用些复杂的法子,我想把它带回去治好,再送回来行吗?”吴老太带着征询的眼光问。

    柯叔却有些慌乱, 因为她这样问,明显是把他当成了阿白的主人,可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它而已,心里从没有那种占为己有的想法。

    “可以,可以……能治好它就行。”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吴老太能收留阿白更好,可是又觉得不是说的时候。

    (16)
    吴老太把阿白带走后,过去五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柯叔几乎都想不起来了,阿白也渐渐从他心里淡忘,能够受到吴老太——一个真正有善心,真正爱犬的人救治,最好还能收留它,与阿丁它们生活在一起,这应该就是阿白最好的归宿。

    但有时他也会不期然地想起它,那是看到广场一角遛狗的人们牵着 小犬,欢腾地追逐跑闹的时候。尤其是看到萨摩、比熊这些和阿白挺象的狗,他就会欣慰地想,那个曾经被人抛弃,重病缠身的小家伙,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好了吧,应该也会和阿丁、阿才它们顽皮地嬉闹,享受生命重回的难得喜悦。

    仍有人知道阿白的事,还惦记着它,不敢问柯叔,只是走到它原来卧的地方看看,发现已经不在了,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头一声叹气走开了。

    阿白就象一朵云,曾短暂地飘过广场上空,停驻片刻,又随风飘去。

    广场上的人、物、事,如河水一样日夜不息地从柯叔眼前流过,他无瑕顾及太多,因为自己也只是这水中的一分子,在岁月中随波逐流。



    这天早上,柯叔拿着个大剪子,在修剪围墙边大红花的枝叶。这种灌木易种好活,长得也快,开的花又大又红艳,煞是好看,缺点就是要经常剪掉旁逸斜出的枝叶,不然会影响整体的美感。

    他一枝又一枝细心地铰着,不时眯起眼打量一下够不够平整。他很享受这工作,觉得花草也是有生命的,会成长会绽放会笑,当然也会老去会伤心会枯萎。古人不是喜欢把树啊,竹啊,花啊,比作人吗?老树奇花不是还会成精变仙吗?它们只是无言而已,比起忙忙碌碌、你争我斗的浮躁众生来说,无言与不争才是大智慧,才是与天地自然精气相通,与日月星辰同辉的智者。

    柯叔工作是如此的专心,没注意到广场一角的马路边有辆摩托车停下,一个白色的小身影从后座人怀中放下,飞快地跑到广场上。它高兴地绕着花圃转圈,在景观树底用鼻子贪婪地闻嗅,在遛狗人常聚的那块地方跑跑停停望望,似乎在找着什么。后来,应该是累了,它跑到离柯叔不远处的一棵大皇椰树旁趴下,吐着舌头呼哧喘气,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这个正在忙碌的老人。

    或许是早上的广场太安静了,尽管已是残冬,还有和煦的阳光,市民却很少。柯叔很容易就发觉到了背后的响动,转头一看,不禁有些惊讶。

    “这么早就会有只狗在这儿?遛狗的人一般都是晚上才出来,白天是见不到的。”柯叔心里嘀咕着,感觉有点奇怪,就转头去寻找这狗的主人。

    当他往右边看去时,马上愣住了,柯叔看到了吴老太正在向他走来,脸上笑吟吟的。

    “老柯,它是阿白呀,你不认得了吗?”

    阿白!

    柯叔转过脸,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只狗,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吴大姐,它真的是阿白?”

    “是啊,就是它,没错。”

    “它的病完全好了?”

    “好了,全好了,你放心吧。它现在和别的狗一样,是一个健康的阿白了。”

    “这,这,它变化这么大,我都不敢认了”,柯叔嗫嚅着,他说的“变化”,是指阿白变得壮实漂亮了。以前的阿白,即使原来主人没抛弃的时候,也是营养不良、瘦弱不堪、病病恹恹的。重病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只剩下一副几乎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在苦苦对抗着病魔与死神。而现在眼前的阿白,身体如注入了神奇的能量剂,变得充盈而有活力。那四肢、身躯、眼睛,都流溢着春天万物舒展般的张力与生机。还有那一身纯白的毛,很显然吴老太精心帮它洗涮梳剪过,显得干净、素洁、得体,正如吴老太刚见到时所叫的,阿白就象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

    “好了,好了,那就好……”激动欣喜之下,柯叔又有些笨嘴拙舌,“阿白,它还会记得我吗?”

    “会的,狗是会记恩的,你叫它试试看?”

    在吴老太的鼓励下,柯叔蹲下来,朝着几米外趴着的阿白:“还认得我吗?阿白,你要好好感谢吴医生,是她救了你,她是你的贵人呀。”

    柯声叫声刚落,阿白好象听明白似的站了起来,低首贴耳,毛绒的尾巴使劲摆动着,走近柯叔,用头使劲挨他蹭他,又伸出红润的舌头,亲昵地舔他的手。

    柯叔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不停抚着阿白的头:“好,好,好阿白,还记得我。你这条命能捡回来不容易,以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吴老太在一旁看着,也有些感动:“老柯,再纠正你一次,不是我救了阿白,是你救了它。就好比我是医院,如果不是你好心送它来,再好的医生也没用,你才是阿白真正的恩人呀。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把阿白好好地交还给你了。”

    听到吴老太后面这句话,柯叔心里有些着急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说:“不,吴大姐,还是你收留阿白吧,看你照顾得多好,让阿白和阿丁它们作伴。”

    吴老太的神色一下变得有些黯然:“老柯,我年纪大了,实在没精力照顾这么多,只能救治一些很可怜的,生存能力弱的狗。”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而且,我女儿女婿为了照顾我,很快要回国内做生意,叫我去上海。他们还在那买了公墓,要把我丈夫的灵迁过去。起初我是不肯的,因为在这住习惯了一切都挺好。可是我女儿说,要是你年老有个病痛怎么办,假如你归老了和父亲合葬在这,每年要我跑几千公里到这陌生荒僻的乡下祭扫吗?这孩子呀学的法律,几句话就戳中了我的心窝子,所以就答应了她,等她在上海的生意安定了我就过去。”

    “那阿丁它们怎么办?” 柯叔忘了自己的事,却担心起那些残疾可怜的生灵来。

    “我女儿那不方便养狗,阿丁它们只能拜托村里的人收养了。我会给些钱他们,看在曾经为村民看过病的份上,应该会善待它们的。”

    柯叔不再说话,知道吴老太是不可能收留阿白了,可心下又实在是为难,因为他是个广场管理员,怎么好收养一只狗呢,家里也没地方养。

    吴老太看出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老柯,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阿白很有灵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段时间我还训练了一下它,你看?”

    说着, 她招了招手:“阿白,过来。”

    在一旁嗅着草地的阿白听到了,马上跑到她身旁,端端正正地蹲下。

    “好姑娘,握握手。”

    柯叔惊讶地看到,阿白真的抬起了右爪子,吴老太和它握了握,挺象那么回事。

    “去吧,到那边呆着,不许乱跑”,阿白就跑到一个花圃边卧下,乖乖地摇着尾巴。

    柯叔看了,有些感动。如果他不收留阿白,难道要再一次抛弃它吗?这可怜的小家伙,已经转过两个主人了。

    他心想了想,决定先收留阿白,以后的事看情况再想办法。
    (17)
    柯叔找来些废旧木板、塑料布,在阿白原来卧的地方重新钉了个不大好看,却简单结实能遮风挡雨的小屋。它掩映在大红花灌木里面,被浓密的枝叶挡盖着,不留心不容易看见。加上他经常就在铁皮房子门口坐着,不让顽皮的小孩靠近,所以一时不用太担心会被人发现。

    每天中午,柯叔在家吃完了饭,就带多一份到广场。老伴也是个心软的人,知道他收养了一只狗,刚开始有些埋怨——不是责怪他的善心,而是担心阿白是宠物犬,会很娇贵难以喂养,要是再生病就更麻烦了。但还是周到地准备了饭食,叮嘱柯叔先养着,留心哪里有好人家再送走。

    柯叔虽然喜欢狗,却从没养过宠物犬,所以心里很忐忑纠结。他即担心自己布衣蔬食,阿白跟着会受苦过不习惯。又担心阿白毕竟是一条犬,会不会有时烦躁不安,狂吠大叫什么的,吓到小孩子,或吵到广场上的人还有周边的住户,那是自己的管理失职,要是引起别人的投诉,更会内心惭惶羞愧。

    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种种担心和忧虑完全是多余的。

    ——阿白是一只出奇懂事的狗。

    它丝毫不挑剔吃的东西。每次柯叔只能带来些清淡的粥饭,最多加点有些小油花的汤,它总是用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他,轻轻摇晃着尾巴,慢慢走上前吃掉。柯叔还惊讶地发现,阿白吃东西十分地“优雅”,这个词本来是应该用在人身上的,可用在阿白身上似乎也很恰当。它吃东西的时候,一点也不急,用舌尖轻而缓地扫卷饭食,不会弄出米粒残渣,也不会把嘴巴弄脏。有时,柯叔家里难得加菜有肉吃,他把吃剩的骨头用食指和拇指尖捏着,阿白便会走上来,用一点点嘴角和牙齿尖小心翼翼地咬去,完全不会担心碰着手。

    阿白还格外地安静。没有柯叔的召唤,它可以一整天都呆在狗房子里,即不乱跑,也不乱叫。就那么安卧着,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广场上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柯叔不由会有心疼的感觉,他认为这是阿白在委屈顺首、谨慎畏缩地以求存活。就象一个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不得不象只惶恐不安的小兔子般,处处小心翼翼,局束惴惴,生怕会做出一点错事而受到呵骂与责罚。

    每到深夜,当广场上的灯都关了,人群都散去,只剩下满地淡白的月光与黑墙般的树影,冷静寂静重回这方小小的天地空间时,柯叔便会把阿白放出去,让它透透气撒撒欢。这时,他才会发现阿白的“安静”并不是天性,更确定那是因为它的灵性与懂事。

    困囿了一天的阿白,在广场上撒开四腿飞奔。眼力不好柯叔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白色的影子,在沉沉黑夜中飞快地划过。那精灵般的身影时而在草坪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跑,使柯科根本无法将它与白天的安静联系起来。时而又跃上一米高的花坛,端端正正地蹲踞,定定地看着远处马路上不时驶过的汽车和夜空下星点黯淡的楼房灯火。它似乎在想着什么,应该在想着什么,柯叔无从猜测,但能感觉到一种孤单落寞的孤单与怆然,在天地间、星空下、夜色里,缓缓四溢飘散。

    阿白有时也会突然很“疯”,那时因为看到了同是晚上出来觅食活动的动物。有一次,柯叔突然看到它在草坪上狺狺低吼,围着一个不明东西转圈。他赶紧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小草鼠,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在草叶中蹒跚地爬着。阿白虽然很兴奋,却没有什么恶意。用鼻子嗅嗅,又爪子拔弄一下,然后就看着它笨拙地爬进一丛三角花里。阿白还遇过一只流浪的小野猫,两只大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幽幽的绿光,蹑手蹑脚地在灌木丛边潜行觅食。一发现阿白过来,马上嗖地爬上了树,抱着树枝,目光炯炯地看着下面。猫狗之间默默对视了一会,阿白就转头走开了。

    柯叔看着这些,心里很欣慰。 他觉得这广场里,所有生物都应该是平等共存的,无论是花草,还是动物。他不想看到有恃强凌弱那样的情景出现,更不希望有弱肉强食的事情发生,而阿白的厚朴善良,正是符合了这广场宽大包容的气质。(瓶子灵异故事公众号:bottle0038)

    (18)
    柯叔想把阿白暂时藏着,担心让人知道了会惹来飞短流长。可它就如草地里的一株小白花,那么努力顽强地迎风生长,很快还是让人发现了。

    那天晚上,一个遛狗的胖阿姨走到柯叔的铁皮房前,想借钥匙开旁边锁着的水龙头洗一下手,可是他刚好不在,到广场上巡视去了,便只好站着等。她牵的巴哥犬和主人一样有着圆滚滚的身子,皱着苦相耷拉的脸,耸着鼻子不停地到处嗅,不一会儿就把牵绳绷紧,整个扎入到大红花丛里。胖阿姨看到自己的狗使劲地扯,只剩个屁股露在树丛外面,以为它看到了老鼠、蛤蟆什么的不卫生东西,就大声地训斥:“小虎,不要去里面,出来。”边说就用力地扯了下狗绳,没想到巴哥犬一点也不听,反而又拼力扎进去了点。

    胖阿姨觉得奇怪,就拔开大红花的叶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却惊讶地看到小虎正亲昵地凑近一只白色的狗,兴奋地又嗅又舔。

    这里怎么会有只狗,是谁养的?当她看到那个用心搭成的狗房子,马上就明白了,只有这广场的管理人,也就是柯叔,才能这么做。

    不一会儿,柯叔回来了。他看到胖阿姨蹲在地上抚摸着阿白,巴哥犬在一旁绕圈。

    “柯叔,你这怎么藏着只狗狗呀,应该放它出来跑跑……多安静可怜的小家伙……”胖阿姨快人快语地说。

    柯叔被发现了秘密,一时间有些窘,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看这狗狗有些眼熟,难道它是小白……你救活了它?!”当初阿白刚病的时候,胖阿姨曾买过火腿肠来喂它,但也是她被众人推举,向柯叔提出处理掉它的建议。

    “嗯,是阿白,它现在已经好了。”无奈之下,柯叔只好承认了。

    “哎呀!阿白,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那时病得那么重。”胖阿姨激动中夹着羞愧,一只手抱着阿白,另一只手使劲抚捋它的头、耳朵、脊背、爪子。“阿白,你可得好好报答柯叔,当初我们都叫扔了你,是他坚持救了你呀。”



    经由胖阿姨的广播,经常来广场遛狗的圈子里很快就知道了阿白被救活的事。它被热心人带到了东北角的草地,众人围着发出各种感叹。

    “得那么重的病还能够死里逃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怜的阿白,真幸亏遇到了好心的柯叔……”

    “以前那小姑娘根本不用心,养得又脏又弱,不象样子,现在长大壮实了,可真漂亮……”

    “柯叔怎么一直把它藏着呢,窝在那个阴暗简陋的小木房里怎么行,吃得也不好,最好能找个人收养……”

    各种话语七嘴八舌,象树上的叶子般纷纷落下,飘到阿白的身上。它安静地蹲着,晃动尾巴不解地看着周围这些怀着善意的人,他们有的上来摸摸它,拿出小梳子捋顺一下打结的毛。有的掏出零食,热情地塞到嘴边让它吃。有的把自己的宠物犬拉过来,想和它交朋友。这似乎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弥补,为他们曾经自私的无情,也为人类对另一种生命的轻慢与伤害。

    大家都以为这时的阿白是幸福的,如果是一个人,肯定会受宠若惊,激动不已。可是正当众人一片热忱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阿白缓缓站了起来,从人圈子的缝隙钻出去,从容施然地走向不远处柯叔的铁皮房,一侧身在门口卧下,昂起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广场。那时柯叔刚好去劝阻几个骑自行车进广场的学生,没在房子里。可从阿白身上,人们却分明感觉到它也有了主人的气质与禀性,还有一种历经劫难之后的沧桑与淡然。

    “这阿白,感觉象个人儿似的,心里装着不少事呢。”胖阿姨轻声地嘟囔。

    (19)
    既然已经藏不住了,柯叔也就不再遮掩,用根细绳把阿白拴在铁皮房旁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刚开始,他还是有些担心广场上的人来来往往,阿白会妨碍别人,吓到老人孩子,因此让人对他有看法。所以把阿白看得紧紧的,尽量不让它接触到人群。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阿白老老实实的很听话,仅是安静地呆在柯叔的脚边,却无端招来了许多注意。

    紧挨着广场有个教育学院,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有很多学生到广场上休憩玩乐,或仅仅是路过。一些女学生看到阿白,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表情,惊呼着说好漂亮的小白狗,便不顾柯叔在旁边,围着又逗又抱。其实阿白已比那姑娘养的时候长大了许多,可是身型还是比那些大型犬小了一圈。它的个头大小适中,让人看起来觉得温厚可爱而又不会有危险。加上一身雪白漂亮的毛,无论谁接近都憨态可掬咧嘴顺耳,晃着尾巴的友好神态,很容易就招人喜欢。

    慢慢地,阿白受到了学生们的宠爱。有时他们围着一圈坐在草地上,买来吃的喝的,喧闹地庆祝某个同学的生日。问过柯叔允许后,阿白便会参加进去,被这个抱抱,那个摸摸,还围在中间让它玩认人的游戏,阿白歪着脑袋看看,晃着尾巴走向其中一个女孩嗅嗅舔舔,竟就是过生日的寿星,不禁引起惊讶的赞叹和快乐的哄笑。有时学生们办文艺沙龙,阿白又成了模特,静静地蹲着被人素描,画里面的阿白,少了些生气,却多了灵气。知道阿白的身世后,有个中文专业的学生还写了篇文章,题目是“那一道生命的亮白”,发表在城市的晚报上。在广场边的阅报栏前,柯叔一字一句费劲读完,并不大明白学生表达的生命意义、人与自然之类的深奥内涵,内心却不由得涌起欣喜——阿白正在被广场所接纳,它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避难者,这些单纯善良的学生们给它打开了一道充满善意的门。

    不仅学生,阿白还意外地受到了孩子们的青睐。经常会有蹒跚学步的幼孩,好奇地走近阿白,想伸手去触摸这白色的奇怪生物,家长也总会紧张地阻止。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只狗根本就没有丁点危险,一有小孩靠近,它就俯首贴耳,用晃动的尾巴示好。喂它东西,就用嘴角,一点点牙齿尖小心翼翼地叼去,生怕会吓着孩子似的。也因为这样,有的胆子大的顽童就会揪耳朵,扯尾巴,或者骑上去,把它折腾得够呛。可即使这样,阿白也不会生气,顶多吃疼了跑开而已。

    阿白就如广场上花草间长出的一株白天星,当人们发现它无害,不破坏整体的和谐,还有一点身世飘零的可怜之后,也就逐渐接受和习惯了它的存在。

    于是,熟悉广场的人就会经常发现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当孩子们玩球的时候它会跟着追逐奔跑,总是能飞快地跑在前面及时把球扑住,不让滚到广场边的马路上。当广场舞大妈阿姨们跟着激荡人心的节奏翩翩起舞,它会蹲在一旁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尾巴不停地摇晃,细看竟然似乎也能合上拍子。还有一些初次约会的情侣,那么拘谨、忐忑、无措,空气仿佛都凝固一般。可是当阿白施然走过来,微笑似地眯眼看着两人时,这一切马上冰雪迎春般消解。它就象一个不会说话的红娘,给两颗热烈却生份的心牵起一条破除障碍隔阂的线。

    但阿白去得最多的还是广场的东南角,那有一排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参天大树。从那两人合抱不过来的树身,如耄耋老人般发暗皴裂的树皮,还有巨伞般伸展铺张的树冠,很容易会猜想出它们的年龄比这广场还要大许多。就在当中一株最大、最老的树下面,有人摆了香案香炉,供上佛像,小收录机里传出悠扬的梵呗,十多名虔诚的信徒盘坐跟着吟诵《心经》、《华严经》、《大悲经》……这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就是倡议在广场重建几百年前那座香火鼎盛佛寺的热心者之一。他们渐渐发现那个心愿实现的可能已经十分渺茫,便转为在大树下——据说就是昔日佛堂所在的地方,礼佛诵经以表达虔诚。城管部门的态度是,只要他们的声音不是太大,人数不是太多,不影响广场秩序,就不会有人去干涉。

    柯叔发现,只要在别的地方找不到阿白,它肯定就是去了那棵大树底下,趴在诵经的人们身旁,眼睛炯炯发亮地盯着佛像,好长时间都不动一下。有时他找过去了,会和信徒们闲聊几句。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人们都叫她张姨,是这群人的组织者。一边抚摸着阿白,一边欣喜地说:“柯叔,你的阿白看来和佛很有缘,很有佛性呢。”

    狗也有佛性?柯叔不以为然,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佛家信徒们想重建寺庙的心情可以理解,可也不能信口胡说啊。

    张姨见他不信,就很认真地说:“柯叔,万物生死都有轮回。佛家经义上说,积德行善的人会投胎为人,或是狗。”

    “为什么是狗,不是牛马猪羊?”

    “牛马猪羊都受苦啊,都是前世做了错事今生来赎罪的。狗就不同,最亲近人,受信任宠爱。遇到好的主人,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

    柯叔琢磨着似乎有点道理,可是后面一句话又让他心里不是滋味,阿白就是没遇到好的主人,照张姨说的既然它前世行了善,那么这辈子为什么还要受那么多的苦?

    对于生死轮回如此深奥难明的事,柯叔将信将疑,并没有想太多。站了一会,就走了。



    (20)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而机械地重复,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可事实上,时间如细沙般缓缓流动,虽然很微小,却片刻不息,淘蚀改变着世间的一切。

    柯叔就象一尊雕像,在广场上站着、坐着、蹲着,以各种单调古板的姿态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在他的身边周围,则都是变动着的,四季交替,花开叶落,云卷云舒。来来去去的人们,就如潮水般不断地起落冲涮,使这个有着古旧底蕴的广场,镀上一层越来越厚的时光黯色。

    本来他已阅透世事,历经沧桑,觉得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出生、长大、结婚、抚幼、赡老,除了小时候凭着脑瓜的单纯能有一些无忧的快乐,之后几乎就没有。即使有一点,也象苦碱地里长出的瓜秧子,蔫蔫地长不了多久多大。眼前烦心的是老伴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经常会气喘发冷汗,吃了许多药不见好。两个孩子没读什么书,老实本分。女儿嫁了个普通人家,摆水果摊,日子紧紧巴巴。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快三十了对象还没着落。贫贱的家庭同样事事哀,各种烦恼就如头上的白发一样不断冒出来,沉沉压在心头身上。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拧紧眉头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水烟。那吞吐迷漫的白烟在身边氤氲笼罩,似乎是心里的愁苦在排解飘散,却又象在膨胀扩大,溢满天地四处。柯叔心里眼里的生活已如黑白胶片一样,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又如一块焚炼焦黑的铁陨石,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收留阿白后,似乎让这一切有了变化。

    每当日暮晚饭时分,太阳西斜,广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的时候。柯叔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粗茶淡饭,阿白也在一旁舔着碗里的饭食——只是些普通的粥饭剩菜,油荤星都没几点。吃完之后,就安静地趴在他身旁,看着夕阳散尽,远近灯光逐渐亮起。虽然它是犬,可柯叔慢慢地却越来越觉得,阿白就象个人儿一样,默默地陪着他,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它不会说话,可是除了这个之外,似乎什么都懂,无言甚至比毫无作用的喋喋不休更要好。

    有时候,柯叔心里会浓浓地涌起一种歉疚的感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贫寒了,阿白跟着只能受苦,就象乡下轻贱的田园犬。而它其实本该和广场上别的宠物狗一样。

    “给你找个好主人吧,阿白!刘老师很喜欢你,我看出他有收养你的意思。”他说的是经常和老伴到广场散步的一个退休老教师,儿女都在外面工作。两夫妇已经养了一只小比熊,但看到阿白还是很喜欢,说它就象个文静、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细细地问柯叔它几岁了、吃什么、习性怎样,一到广场都来看看它。

    阿白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柯叔,轻轻晃了下绒尾巴。

    看着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柯叔又不忍继续说下去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这样,狗其实也是如此。初见阿白时,它的眼睛是清澈、纯净、无染的,就象个欢快的孩子一样。后来病重,那种眼神是悲凄和绝望,等待着无情命运的降临。而现在,那双眼眸里,是经历过生死的沧桑和淡淡的哀伤。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柯叔却仿佛读懂了意思:我一直很听话,没做过错事,也不挑剔食物,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为什么?

    其实柯叔一直有把阿白送人的念头,也有许多人表达过想收养的意思。但吴老太那番谆谆叮嘱的话让他犹豫,下不了决心。特别是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更加动摇不定。

    一件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天气由春入夏,渐渐转暖,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非常多。柯叔坐在铁皮屋子前,不时得跑去劝阻一下摆摊的、骑车的、踢球的、爬树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怕碰到吓到小孩子,他把阿白拴着,顾不上管它。正当他又阻止了一伙准备在广场上搭台子卖药酒的人,唇干舌燥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忽然发现阿白有点不对劲。以往,它都是安安静静地或趴或蹲,即使有人来抚逗也都是一幅沉稳娴静的模样,可是现在却四肢挺直站了起来,耷拉的耳朵也竖起,定定地看起广场的东南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柯叔奇怪地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除了密密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歌舞乐声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然而阿白却焦躁起来,前脚不断抬起,把绳子绷得笔直,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阿白,听话,不许乱动!”

    柯叔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烦躁不安,心想是不是天气热和人多的缘故,等晚点人少了就放它去遛遛。

    可是阿白却丝毫不听,扭头看看柯叔,又看看那个方向,呜呜地明显是万分焦急想求柯叔放开让它跑出去。

    他不禁有些生气。因为实在是无暇管阿白,担心它会影响到别人,就上去解开绳子,想把它拴到房子后面浓密的大红花丛中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他刚松开绳子攥在手上,阿白拼命一挣,那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柯叔一下子没抓牢,它立即箭一般拖着绳子冲出去,瞬间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喧闹挨挤的人群之中。

    这下可把柯叔吓得够呛。在他眼里,这时的阿白已不是安静温驯,而是暴躁危险,广场上人这么多,要是它伤人怎么办,绳子绊倒小孩怎么办,一去不回找不到怎么办……这种种可怕的后果让柯叔心寒脚软,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他顾不得礼貌和脸面,直接穿过两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又绕过一群嘻哈玩笑的孩子,拼尽全力跑了四、五十米,终于隐约看到一百多米开外阿白那迅速奔跑的身影——它已经跑到广场边上,越过那圈人行绿道,再出去就是川流不息的马路了。

    情急之下,柯叔大喊了几声阿白,却因为离得远,广场上声音大,没半点作用。反而恐惧地看到,阿白一跃飞扑到一个正在散步的行人身上。这下柯叔的魂几乎都要吓掉了,心里连喊糟了糟了,这下惹大祸了,腿脚发软地赶紧跑过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行人是个年轻女孩。阿白扑在她身上又抓又拱,她被吓得连连躲避尖叫。周围的人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大人小孩都四散躲开不及。

    柯叔面如土色,额头上还不停地冒着冷汗,喘着气连声呵斥:“阿白,停下,回来……”可是没有用,阿白就象疯了一样,全然不听,绕着追着女孩扑上去。

    “快管好你的狗……救救我”女孩带着哭腔喊。

    这时,旁边看的人里面有个声音说:“柯叔别慌,阿白好象不是咬人,它象是喜欢这姑娘的哩。”那是个经常来广场遛狗的人,认识柯叔,也认识阿白。

    柯叔停下来气喘匀了些,也镇定些了,听到这话,认真一看,还真象是这么回事。

    阿白虽然扑到那女孩身上,尾巴却是十分殷勤摇动着的。嘴巴虽然凑上去,却是伸出长舌头在热情地舔舐……这都是狗狗善意示好的表现啊。

    他正想说些话,安慰女孩不要害怕惊慌,可看清她脸的时候,却一下子怔住了。

    “姑娘,你不认得它了?它是阿白呀。不,是小白,你养过它的。”
    (21)
    或许是听到了柯叔的话,又或许是发现这只突然出现扑过来的狗虽然看起来吓人,可是它既没撕又没咬,只是很亲热的往身上凑,那女孩也镇定下来,没那么惊慌了。
    “姑娘,它是你的狗啊,小白。”柯叔又大声点说了一遍,怕她没听清楚。
    “小白……”女孩怔住,变了脸色,慢慢蹲下来抚住跟前无比欢欣热情的狗。
    “小白,你真是小白……你没死?!”她嗫嚅着,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端详着它。
    阿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也安静下来,用舌头不断舔女孩的手。
    “是它,就是阿白。”柯叔担心女孩认不出,因为毕竟有一年多了,昔日那只病恹恹的小毛狗,现在已经长大了两倍,匀称健壮,浑身披着雪白的长毛,还有条弯翘的漂亮大绒尾巴。
    女孩脸上的神色又变了,开始是惊讶,现在是高兴夹杂着许多的羞惭。
    “小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那时不是快要死了吗?”说这话时,女孩的眼睛一直都是看着狗,躲闪着不敢面对旁边的柯叔。
    柯叔没有计较,在旁边热心地把阿白被吴老太救治好的过程说了,末了语重心长地叹气说:“姑娘,阿白很可怜,病得都快不行了,还跑来广场这里眼巴巴地等你。狗的心思就那么简单,你是它的主人,养过它,就永远不会忘!”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阿白,不断地抚摸它的头、背。阿白眼睛炯炯发亮,咧嘴看着这失散重逢的主人,尾巴使劲晃。
    “姑娘,你回来就好。我把阿白交给你了,它很懂事,以后好好对它。”柯叔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把阿白交还给它原来的主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也不会违背对吴老太的承诺。
    可没想到的是,女孩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缓缓地站起来,柯叔发觉她的身体有些异样。
    “柯叔,谢谢你!那时小白生病,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家人给我在广州找了工作,催我去。小白又病得那么厉害,要花那么多钱,送又没人要,实在没办法才把它扔了。”女孩扶了下腰,阿白蹲下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说话,尾巴仍在晃。“这一年来,我一想起小白,就很内疚,觉得自己害了它。特别是怀孕之后,更觉得虽然是狗,可它也是一条命,来到这世上多么不易啊,先是被油校的大学生玩乐抛弃,又落在我这样没心肺的主人手里,最后还那么惨。”
    柯叔已经看出来了,女孩微微挺着肚子,是一位准妈妈了。
    “幸好你救活了它,要不我真觉得自己害了一条命,像根刺永远扎在心上。现在我心安了,不用再纠结这事了。”说着她掏出一百块钱,要塞给柯叔。
    柯叔听来听去,却发现女孩并没有带阿白走的意思,连忙推辞了:“姑娘,不是我救了阿白,是一位好心的老太太,你该谢谢她。以后你好好对阿白就行了。”
    女孩脸上惭愧与为难交集:“柯叔,我结婚嫁在广州了,这次是回来办点事,明天就要走,实在养不了它。”


    女孩走了。看着她渐远的背影,阿白着急地想跟上去,却让柯叔的大手牢牢抓住了脖子。
    它呜呜地叫着,使劲挣扎,看看前方,又看看柯叔,乌黑闪亮的眼睛里满是哀伤和疑惑,似乎在问数不清的为什么。
    一直等女孩走出广场,看不见身影了,柯叔还不放心,把阿白拉回铁皮屋旁,用绳子拴起来,然后坐在一旁,吸着水烟,闷声呆看着喧闹的广场。
    阿白眼神里装满了落寞,不甘心地走动着往远处张望,希望昔日的主人还会出现。可是直到夜深广场上的人几乎走光了,它才慢慢绝望,呆滞地趴着,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柯叔转头看看,摸了摸它的脑袋。他越来越觉得,阿白虽然不像人那样高等,却同样有灵性。它除了长的模样,不会说话之外,别的和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单纯的小孩没什么两样。不是吗?孩子亲昵地粘父母,它忠诚地恋主人。孩子的心里爱就是爱,纯得没一点杂质。伤心就是伤心,没一点伪饰,阿白同样是这样。孩子听命于父母,它依附于主人,命运都无法由自己决定。
    “阿白,你的主人又走啦。她真的不方便带走你,也不能勉强,以后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阿白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它虽然听不懂,却看明白他脸上叹息无奈的表情,呜呜地站起来,舔了下柯叔握着水烟筒的手,卧在了他的脚边。


    (22)
    自那次重遇前主人的事以后,柯叔的心更加不忍了,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阿白,这么聪明、漂亮、懂事的宠物狗不应该跟着他受罪,总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人收养。但到那时阿白认准他是主人了,不是又要受一次抛弃的苦吗?所以他抓紧找人打听,想尽快把它送出去。

    本来对阿白很喜欢的刘老师夫妇却受到子女的强烈反对,担心他们受累,只能养一只狗,所以收养阿白的事只能作罢。
    有个常到广场遛狗的人对阿白很感兴趣,可是柯叔却不满意。因为这人脖子上挂根大金链,说话粗俗,常见叼着根烟,大言不惭地和别人吹嘘他的生意有多大,其实干的是偷采白泥矿的营生。他养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雄性大黑犬,与主人一样相貌猥琐,经常从嘴里垂下满是唾液的大长舌头。柯叔问为什么要收养阿白,他竟然说是给他的黑狗找个媳妇。
    还有个女人也想收养阿白,可是当柯叔想到她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脾气暴烈地拿鞭子把自己的娃子抽得哇哇哭叫的时候,马上回绝了她。
    柯叔没发觉,他已隐隐把阿白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总是挑剔地担心别人会对它不好,总想给它找个最好的归宿。可是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完全改变了想法。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上,天还没亮,广场还笼罩在惺忪的黑暗里。不过城市的睡意正渐渐退去,马路上已有了学生、清洁工、肉菜贩子,还有晨起锻炼的人忙碌穿梭的身影。这个时候柯叔还没醒,他通常要天已经完全放亮了才起来,然后去逛逛菜市场或花鸟市场。
    可是这天,还在睡梦中的柯叔被门外一阵刺耳的划拉声惊醒了。他坐起来,判断出那是阿白在扒铁门,还在呜呜地低叫。
    每天晚上广场上的人散尽,柯叔会把阿白拴起来,它也安安静静的,从来不会闹什么别扭,可今天是怎么了?他正穿衣服,手脚慢了些,门外阿白忽然汪汪大叫起来。这下睡意全没有了,柯叔急忙打开门,刚照面,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往铁皮房的右边冲去,可是很快被绳子牢牢地限住了。
    “阿白,你做什么!”在这漆黑寂静的清晨,广场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旁边路灯投过来昏黄庸倦的光。他实在弄不懂阿白为什么这样,心里有些恼火,就大声呵斥。
    然而没想到的是,阿白竟然也以大叫回应,低沉急促的吠声蓦然划破了广场的宁静。柯叔发现了不对劲,它的吠叫并不是因为暴躁生气,而是焦急,还不停地看着铁皮房子右侧的广场小路,似乎要那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柯叔凝目看了看,可是那边昏暗一片,实在见不到什么。他看到阿白这么焦躁不安,心想它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于是拿起手电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他到处都仔细看了一遍,连树底下花圃间的阴暗角落,草丛里都搜索了,却什么也没发现。回到铁皮房前,阿白依然是一脸焦急,呜呜望着那个方向,把绳子绷得紧紧的,急不可耐地要冲出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柯叔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一解开阿白的绳子,它马上使劲向前冲,倒象牵着他跑似的。
    柯叔加快脚步,紧跟阿白小跑了四、五十米,到了一个垃圾箱旁边。这是广场新添置的,外观漂亮大方。为了不散发臭味,做成了封闭式,推开盖把垃圾扔进去,又会自己合上。刚才他也走过这里,并没发现什么。可是阿白却在这停下来,使劲地边嗅边扒拉,还回头瞧柯叔,眼神里的意思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柯叔狐疑地蹲下来,想打开盖看看。可是刚靠近垃圾箱,不禁心里一颤,他听到一股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哭声——一非常微弱,小得必须足够近才能听得到。
    难道是只小猫?广场上偶尔可以见到流浪猫,每到夜深人静发情叫春的时候,那声音就象个小孩啼哭哀号似的,十分瘆人。
    一想到是猫,柯叔顿时释然了,拉着阿白就打算走。人都说猫有九条命,它自己会从垃圾箱里出来的。
    可是没想到阿白却梗住脖子,抵挡住不让柯叔拉走。他不禁又气又可笑,心里嘟囔着狗和猫不是冤家吗?阿白太多管闲事了吧。但他又不忍心硬拽它走,心想打开盖子让猫跑出来就好了。
    垃圾箱盖一打开,柯叔不禁捂住鼻子,皱起眉头。在各种难闻的浓浓酸臭味里,还夹着一股令人惊异的血腥味。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蹦出一只猫,那哭声却听得更明显了,是从一团皱巴巴的广告纸里面传出来的。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拔开纸,里面赫然是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满身血污,瘦小伶仃,还拖着长长的脐带。眼睛紧闭着,发出十分微弱的,有气无力的哭声。
    柯叔的心瞬间颤抖了。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把刚出生的小孩扔在这密闭的,充满腐臭味的垃圾箱里!如果不是灵敏的阿白及时发现,这条小生命很可能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混在垃圾里被拉走扔掉。
    柯叔报了警,医院的人也来了。其实婴儿的身世不难查清,因为包着他的那张纸,就是附近那所石油学院的一张海报。警察一看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一对偷尝禁果,却又惊慌失措不负责任的大学生干的好事。摇头感慨一番就走了,婴儿被送去了医院。


    柯叔和阿白又回到了铁皮房前。阿白悠然趴着,乌黑闪亮的眼睛看向广场的远处,不时扭头用嘴巴拱拱痒或晃晃尾巴扑打小虫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柯叔此时的心境却正好相反,尤如大海波涛翻滚。他疑惑,阿白是怎么知道那垃圾箱里有个弃婴的?其实细想不难明白,应该是守在门外的它看到有人把东西扔了进去。可是,它为什么那么焦急和坚持,要救助那危在旦夕的小生命?如果是人这样做完全没问题,一点不奇怪,可它只是一条狗啊。他不由得想起了大树下那虔诚信佛老太太的话,阿白很有灵性,它与广场有冥冥中的宿缘,这里就是它最好的归宿。
    (23)
    广场发现弃婴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当人们知道是阿白的功劳时,更是惊诧不已。它一下子成了明星,特别是那些想重建佛寺的老头老太,硬是说佛祖显灵,指派白狗去救人危难,添油加醋把事情传得越来越玄乎。还有人打趣说那小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肯定会回来感谢柯叔和阿白。

    柯叔听到这些,都只是付诸一笑而已。但他心里眼里,对阿白的看法却起了很大变化。以前无论多么乖巧懂事,都觉得它只是一条犬,与别的愚钝低等的动物是一类的,仅具有一些生物的本能而已,和灵长的人类是无法相比的。可是经过那两件事,他心里固有的想法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阿白除了那个皮囊不同,除了不会说话,别的活脱脱就是个人似的。它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远处上来往的车流人群,眼睛里充满哀伤,仿佛很多心事。它会在和小孩玩耍时眯眼顺耳,低首晃尾,那种善良慈和连人都会受到感染。它会在柯叔生活不顺,心情郁闷时默默地趴在一边,虽然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奇怪地能让他感到一点踏实的安慰。还有每当柯叔有事出去回到广场,远远地看到阿白在树底下焦急雀跃地等他回来时,总感到心底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人与狗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甚至把阿白看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当有情欲勃发的雄性犬想接近它时,总会毫不客气地赶跑,怕它受到“坏小子”的伤害。

    儿女都长大成人离家了,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却始终有人类特有的嫉妒、小心眼、猜疑、不满等各种心理情绪铸成的墙在堵着,不时发生些烦心伤神的龃龉。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已经老了,人生已是日暮时分。而阿白有十几年的寿命,有它陪着终老也挺好的。至少它不会在要不到钱的时候埋怨投错了胎,不顾感受地说他这个父亲没用。至少它不会喋喋不休,像根绳索把他紧紧勒得胸闷气憋。忠诚的陪伴有时比现实疏离的亲情更宝贵,更何况这种陪伴是一种完全无条件,无杂质的生死相依。



    柯叔以为,日子会象列旧而慢的绿皮火车一样,沿着命运的铁轨,一直安安稳稳驶向终点。可他没想到的是,生活根本就不会象轨道那样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总是会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这个城市开创了“创文明”行动——因为有太多的不文明,所以政府要用行政强力推动去创造出文明。这种由权力发起的汹涌浪潮,迅速席卷了城市的里里外外,大街小巷。

    首先是街上警察查车多了,经常能看到一车又一车的摩托、三轮、电车被拖走,受罚的人满脸沮丧,垂头丧气。接着是城管的身影四处晃动,小摊小贩没了踪影。大搞清洁卫生行动开始了,干部们走出舒服的办公室,成群结队在街头巷尾扫垃圾、铲小广告……

    柯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从心里是赞成政府的“创文明”行动的,因为广场上就经常看到不文明的举动,乱扔垃圾、乱摆卖、随地大小便、攀树折花、踢球、喷小广告……这对他的工作是好事。可是有天晚上见到的一幕,让他的心沉了下来。

    那天晚上,广场已关灯了。他巡视了一遍正准备回铁皮屋睡觉,忽然看到广场东头有辆车悄悄停了下来,下来几个人。他觉得奇怪,凝神看这些人要做什么。接下来所看到的,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那几个人走到一棵大树底下,那有张长石凳,从那上边拖起个人,粗暴地推搡到车上。然后又走到一个花圃边,揪起一个躺着的人,关到了车里。这人可能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路上抵抗号叫,挨了几脚板。柯叔知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精神有问题的中年人,经常在广场上翻垃圾找东西吃。一个则是智力低的十几岁小孩,也不知从哪流浪来的,每天晚上蜷缩在花圃边。他知道他们大都是被家人嫌累赘抛弃的,觉得很可怜,同样是人却无家可归,活得猫狗不如。别的地方都会打骂驱赶,而他却容忍他们在广场有个栖身之地。

    柯叔赶忙走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可是刚一搭话就愣住了,那几个人他认识,都是广场的上头部门城管局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好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那两个人,关去哪。一个人故作神秘,笑嘻嘻地说:“不关,我们可没钱养这些废物,送他们到别的地方过好日子去。”

    听到这样的话,柯叔刷地明白了:因为城市要文明,当然容不下这些有碍“文明”的人,又不可能在这些麻烦上花钱,所以就想出省事的办法,拉到别的城市去丢弃。有的本来仅仅是走失的,就这样被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回不了家。

    在城市的黑夜里,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却干着违背人类文明良心的事,柯叔心寒而愤懑,却又毫无办法。看着这一幕,他心底乌云般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对待同类尚且如此,对阿白这些低等的生灵,会不会有更残暴的手段?


    (24)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柯叔的预感。不久,上头就发通知下来,要广场管理人员劝阻遛狗的人。柯叔不得不收起宽容和蔼的脸孔,板起脸公事公办地把那些狗主人拦在了广场外。而阿白又回复了刚到广场时的状态——被深藏在大红花灌木丛里,夜深人静时才能出来放放风。
    很快,又传出要办养犬证的消息,条件严苛,手续繁琐,费用高得吓人。那些无辜的毛孩子们不仅在人类狭缝中生存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有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渐渐收紧。
    柯叔紧锁着眉头,看着很晚才敢放出来透口气跑跑的阿白,忧心忡忡。但他又抱着一点侥幸,觉得政府的运动都是一阵风轰轰烈烈,过后就风平浪静。创文明城市不会搞很久,把阿白藏好挨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然而阿皮的出现,让他发现这回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阿皮是一只泰迪犬。柯叔在广场上看多了,也认得八九不离十,而且它不是串串,从毛色看应该血统纯正。所以当那天他在广场的垃圾箱旁发现它时,不禁吃了一惊。那时阿皮抱着一根小孩子吃不完扔的烤玉米棒子,正贪婪地啃着,看样子肯定是饿坏了。当柯叔走近的时候,它竟然吓得浑身颤了一下,扔下玉米棒哧溜钻进了浓密的大红花丛里。左后腿一瘸一拐的,显然是受了伤。
    怎么泰迪都不要了?柯叔心里发凉,直嘀咕。这段时间街上被遗弃的狗明显多了,但大多是“串串”,象阿皮这种价格昂贵的纯种犬还是第一次见。他又想会不会是走失的?可泰迪犬通常是很粘人,自来熟胆子大,这只如此害怕人,还受了伤,很可能是被人打骂嫌弃后扔的。柯叔可怜这小家伙,便留心观察。发现它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的,从枝叶间往外瞅,发现没有人了,飞快地跑出来叼起那根玉米棒又钻了回去。因为毛剃得很光,两只耷拉的耳朵显得特别大,一晃一晃的,让人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皮。
    阿皮开始时总是在广场周边晃荡,但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人走。有时会在大树底下盘桓,左嗅嗅右嗅嗅。有时又趴在花圃边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小孩玩。而大多数时候,它都看起来饥肠辘辘,在地上搜寻到小骨头、碎面包、果核什么的,便马上贪婪地咯吧咯吧嚼一下吞进肚子里。
    柯叔关注阿皮,却无法靠近它。因为它总是那么警觉,无论站着、卧着、趴着,甚至正在吃着东西,那双滴溜的小眼珠总是斜觑着四周,一发现不对就马上撒腿晃着大耳朵跑。可是不久他欣喜地发现,阿皮不知什么时候和阿白成了好朋友。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听到铁皮屋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随意探头看一下,却惊讶地看到一个深棕色的小身影正埋头在阿白的食碗里吧嗒吧嗒地吃东西。
    这不是阿皮吗?他屏住呼吸,怕它发现。也幸好有浓密的枝叶遮挡,也可能是有同类的陪伴放松了警惕,阿皮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看它。
    阿皮把碗里的残汁剩饭吃了个一干二净,还用舌头细细舔了一遍。阿白在一旁安然看着,象个大人在看贪吃的小孩。阿皮吃完后,注意力转移到了阿白身上,走上去舔它的嘴巴,又顽皮地抱着它的脖子想往身上爬。阿白甩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那只是在佯装生气,阿皮毫不收敛,又凑了上去,阿白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它……两只狗就这样玩闹起来。
    柯叔悄悄地走开了,心里有种莫名的情感在涌动。阿白的食量他是知道的,一向节俭的他拿捏得很准,不会多给一点食物浪费。可它把吃的让给阿皮,就意味着自己要饿肚子。阿白竟然能这么善良悲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等他忙完事再回来,发现两个小家伙都睡着了。阿皮的睡相很难看,脚蹬狗屋的板壁,头枕在阿白的脖子上。而阿白蜷成一团,也紧紧靠着阿皮。那景象,就象一对命运如风中飘萍的姐妹,在大难来临之际生死相依。
    (25)
    城市里创文明运动的风越刮越烈。据说省里要来暗访,交警的违停罚单开始贴到了内街小巷里,有小汽车的人如同被围猎的兔子般惶悚不安。垃圾管理也更严格了,每个垃圾点都有街道和居委干部在守着,满了不许再扔,还禁止跨区乱扔。如果谁把家里的垃圾带出来,不按规定顺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就有被罚款的危险。许多市民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提垃圾出门。

    阿白和它的同类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可以撒欢活动的地方,广场、公园、河堤边……一个接一个被禁止,直至这城市里再没有它们的立锥之地。特别是那些被抛弃的流浪犬,因为没了主人这唯一的蔽护,更是背上了会肮脏、攻击人、有病毒等诸多罪名,柯叔已听到了一些上头要治理无主犬的风声。

    那日,他大半天都没见到阿皮,觉得有点奇怪。这小家伙能吃上饱饭后安分了很多,经常粘着阿白嬉闹,累了就挨着它呼呼大睡。有时也会跑出去不见踪影,但没过多久又出现在广场上,象这样长时间没回来还是第一次。想到那个针对流浪犬的传闻,柯叔心里不禁惴惴不安。

    下午,他要到城管局里领些用具,顺便到综合管理大队的办公室转转。还没到门口,隐约看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放着一堆东西,黑的白的黄的都有。柯叔眼力不大好,待走近看清楚,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是好几只被打死的流浪狗,横七竖八地乱堆叠在一起。在这堆杂陈的毛色里,它看到了一只深棕色的小腿,连忙扒拉开,正是阿皮。它小蒲扇样的耳朵上满是已经凝固的血块,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翻白的眼仁,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是柯叔啊,这是我们今天打的流浪狗,等会就叫阿兵拉去大排档,今晚好好吃一顿大锅狗,喝几盅,到时你也来哦。”

    一个满脸堆笑的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吟吟的。柯叔当然明白不是因为见到他而笑,而是因为晚上可以有一顿攫取来的美食。

    “刘队长,这……今天就开始打狗了?”柯叔心里气闷,却要强挤出笑脸。

    “是啊,省里马上要来检查验收了,又明查又暗访的,可严了。局里还下了任务,一天要打十几只。不过也好,这下全单位都有狗肉吃了,也算是个福利,哈哈。”

    “嗯嗯……这差事不容易干……辛苦刘队了”

    柯叔对这样的“福利”并不感兴趣,但不得不勉强应付几句。

    “是不容易干呀,这些扁毛玩意不去撩它们还没什么,可一旦有危险了,就又凶又狡猾。据说它们的祖先是狼……柯叔,你知道狼有多机警吧。”

    无论谁,即使是人被逼到绝路了也会本能地反抗呀。你说它们是狼,可你们不是更凶暴的恶虎吗?柯叔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

    “这家伙你别看它小,可机灵得跟兔子一样。”刘队瞥到了柯叔脚旁边阿皮的尸体。“我们费了好大劲,几次围住,都让它哧溜一下跑了,有次还是从阿兵的两腿间钻了过去。后来还是他想了个办法,用火腿肠把它引到一间空房子里,才堵住打死。到底还是人更聪明啊,哈哈!”

    是的,人很聪明,不仅赶尽杀绝动物,还发明了许多残暴的武器来自相残杀。柯叔不想再听他得意洋洋的吹嘘,想找个借口快点离开。

    “哎,柯叔,听说你在广场养了一条狗?那可不好啊,要赶快处理掉……有多大多重了?要不我们去帮忙,肉全留给你,我们完成个任务就行。”



    柯叔回到广场上,心里被一股浓重的恐慌不安给紧紧抓住了,即使在阿白病重快不行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可怜阿白的身世遭遇,只是觉得染上了那么重的病都是它的命,在暴虐无比的病魔面前,就算治不好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躲过那一劫之后,以为只要跟对主人,它从此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再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从阿皮身上,他悲哀地看清楚了一个无情的现实——对于这些小生灵来说,饥饿、恶疾,还有被主人抛弃都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它们卑微如泥,生命似墙头衰草般丁零飘摇,不由自己掌控。只要一点风来雨来,就能轻描淡写地被夺去微不足道的性命,象折断一株小草那么容易。
    (26)
    柯叔想赶紧把阿白送出去安顿好,远离严冬般逐渐迫近的危险。他本以为这不是太难的事情——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只小而无辜的狗吗?可当他真的去实施时才发现,这种满怀希望的“以为”,绝大多数都会被现实浇上一盆无情的冷水。

    他去找了原先想收养阿白的人,可他们都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严苛的养犬规定如一道冰冷的铁闸门,将这条路牢牢地堵死了。城里不行,那只有送去农村,那里虽然条件没城里好,但对各种不同的生命显然要宽容很多,至少能活下来。然而他问了乡下的亲戚,得到的消息却是心寒——农村也开始了打狗运动,而且更加简单粗暴。乡镇里以防控狂犬病为名,组织队伍到处逡巡,一见到室外的狗就直接打死带走,也不管有主无主。有贪婪的干部胆大妄为,看到农户没人在家,竟直接闯进院子里把狗夺走。柯叔大姨家养了一只看门大黄狗,听话又忠心,可她出门下地干活回来就不见了。后来听邻居说才知道去向,去找村干部讨说法,反而被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乡下人怕麻烦都不敢再养,农村里鸡鸣依然,狗叫声却死一般沉寂下来。

    柯叔不由想起了当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因为缺粮食,城乡也掀起了打狗运动。许多可怜的田园犬虽然什么过错也没有,有的甚至能自己找食养活自己,却无端地被残忍打死。都说狗是人类几千年的忠诚伙伴,可是却常常向这些“伙伴”举起无情的屠刀。两相比较,那可真是巨大的反差与讽刺。

    阿白还能去哪呢?天地虽大,属于它和同类们的祖先领地却早已荡然无存,只能温驯地做征服者的俘虏,在夹缝中求得苟延残喘。可现在,即使是这立锥之地也在悲哀地收窄、变小,直至没有。

    柯叔想尽办法,还是给阿白找到一个安顿的地方。他有个发小老陈,在离城十几公里一座偏僻的大山上种果养鸡。进那的山路窄小崎岖,很不好走,离附近的乡镇村庄都远,送去那应该会安全。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柯叔把阿白抱进了老陈带来一个卖鸡用的铁笼子里,看着他用胶带牢牢地捆扎在摩托车后座上。奇怪的是,自始自终阿白都非常的安静,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叫。阿皮突然不见后,它好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动物感知危险的天性,又可能是它看出了老主人满脸的忧虑焦灼,所以顺从地听任命运的安排。

    在老陈发动摩托车的那一刻,柯叔想说些话,却象有块石头堵在了心里。从铁笼和胶带交叉分隔成的缝隙间,他看到阿白正用一种哀伤绝望的眼神漠然地看着外面。直到摩托车驶远快要转过路口不见了,才听到传来几下沉闷的吠叫声,柯叔心里瞬间充满了落寞。



    广场上终于纯净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人——匆忙的、悠闲的……高兴的、忧愁的……年老的、青春的……天真单纯的、心思复杂的……柯叔每天静静地看着他们,就仿佛一条河水永不停息地在眼前流过。只是,这条河里仅剩下一种鱼,一种生命,别的全被霸道地驱逐了。那些失去祖先领地,失去自由,试图以温驯、讨巧、忠心换取苟活的小生灵,又一次遭到了嫌弃与杀戮。文化不高的柯叔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都是生命为什么就不能相容,为什么要用那么残暴的手段,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吗?可是这些都没有答案,或许上头的一纸又一纸严苛的命令就已经明确给出了答案。

    虽然阿白有了安顿的地方,但柯叔知道那的条件并不好。老陈的果园在深山密林里,本来就有两只看门的土狗。更糟糕的是,他还有三个顽劣的孩子,经常追鸡赶狗被气得冒烟。在送阿白走的时候,柯叔把它的身世经历和救过一个小娃娃的事都和老陈说了,谆谆叮嘱要好好待它。老陈也看出柯叔很疼爱这只白狗,唯唯的满口答应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柯叔挂念着阿白过得怎样,终于忍不住抽个空,骑上车去了老陈的果园。

    踩了半个多小时的村道,又走了一段满是碎石子,坑坑洼洼,两边长满浓密杂草的山路,满头大汗的柯叔终于来到了老陈果园里的几间平房前。先是两只大黑犬猛地扑了出来,对着这个不速之客呲牙咧嘴地大叫。接着两三个衣裳破旧,蓬头垢面,还赤着脚的小娃娃争先恐后跑出门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抓着只拼命挣扎的小鸡。

    “你们爸呢,我来找他有事。”柯叔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到处扫视,想看看阿白在哪。可是却失望地一无所获,连点声音都没有。

    “我妈去买药了。”一个娃娃鼓囔着说,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我找你们爸。”柯叔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老陈挺会种果养鸡,几个孩子却怎么教成这样!

    “陈光明在那边剪枝子。”说完这句话,几个娃娃对这个光着手的来客再没有一点兴趣,转身哧溜跑没了影,只剩下那两只黑狗还在敌视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柯叔农村里见得多了,对这两只色厉内荏的土狗毫不在意。他顺着娃娃们指的方向往果林深处走去,没多远就看到戴着草帽在树上忙活的老陈。他有点奇怪,这么点距离应该会听到狗叫声和人的说话声,老陈怎么就不出来接一下?

    一见到柯叔,老陈脸上就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两人寒喧了几句,柯叔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阿白呢,怎么没见它?”

    “阿白……它……老柯你先吸口烟……”

    一见到老陈支支吾吾的,柯叔心里感觉顿时不好了:“先不抽烟,我今天来是想看看阿白!”

    看到他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老陈知道瞒不住了:“唉!老柯,我对不住你。阿白它跑了,不见了。”

    (27)
    听到老陈的话,柯叔心颤了一下。

    “怎么会跑的!我不是叫你好好待它吗?”语气中有愠怒。

    “老柯,你知道我这条件不好,但我们从小玩到大,既然你嘱托了,我就放在心上,尽量照顾好它。”老陈怀着歉疚,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老陈把阿白接回后,真的是用了心。他专门辟了间小房子给它,喂食也和那两只土狗不同,更精细些,还多点荤腥。然而正因为这样,却给阿白惹来了祸端。

    老陈的婆娘是个邋里邋遢而又极小气的女人。开始见丈夫拉只狗回来还挺高兴的,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而见他区别对待它和另外两只狗后,竟陡然生起了炽烈的嫉妒心。她先是猜疑阿白的来历,对老陈的解释根本不信,硬说是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这是替她照料的狗,然后哭天抢地的又吵又闹。

    可怜老陈一个年过半百的穷酸糟老头,被蛮不讲理的婆娘折腾得毫无办法,不得不同样喂阿白那些发馊变质的饭食。可没想到的是,他婆娘魔怔似的从心里恨上了阿白。看它有一身雪白漂亮的绒毛,便故意往那房子里倒了很多炉灰,很快阿白就变得灰头土脸,毛色脏乱。还拿根又长又尖的竹竿,骂骂咧咧的又捅又打,仿佛它就是臆想中老陈外面女人的化身。在母亲的怂恿下,三个小娃娃也不遑多让,故意抓蛇、老鼠、蛤蟆扔进去,看阿白的笑话。更顽劣的是还扔鞭炮,猛地一炸响,把阿白吓得瑟瑟发抖。

    在轮番的恶意折腾下,阿白很快憔悴消瘦,与刚送来时判若两样。憨厚懦弱的老陈也劝阻过,可越这样他剽悍的婆娘越来劲,更加咬定这只狗有问题,折磨也变本加厉。

    一个小娃娃想出主意,把黑色的雄土狗放进阿白的屋子里,看它怀孕后会生下白小狗还是黑小狗。为了这,三个娃娃还你黑我白地吵了起来。而老陈的婆娘也很感兴趣,觉得这是个出气的好办法。

    那天,她趁老陈去给果树打药,把两只黑狗都放进了关阿白的房子里。不一会,就传来了剧烈的撕打和吠叫声。这女人心里一阵快意,伸头进去瞧瞧情况,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阿白身上沾了血迹,站在房子一角仰头大叫,那出离愤怒的样子就象个被逼到绝路以死相拼的弱女子。而两只黑狗则凶相毕露地在互相撕咬,难解难分。她一看气坏了,放两只黑狗是为了欺负阿白的,没想到为了争抢竟自己打起来了。她操起扫把打开门,咒骂着使劲抽打两只黑狗,却没留意到阿白悄悄从门缝里跑了出去,很快钻进浓密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老陈回来,从娃娃口中知道婆娘的所为和阿白跑的事,心里竟舒了一口气。心想它即使跑到荒山树林里做一只野狗,也比受这恶毒女人的摧残好。何况好的狗恋主人,阿白可能会跑回广场去。可是当柯叔找上门来,才明白它并没有回去,于是羞惭得都不敢出来,不知如何面对老朋友的询问。

    听老陈说完事情的经过,柯叔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悲哀。阿白太可怜了,原以为躲过了一次死神的风暴,没想到又遭遇一个生死的劫难。人总是哀叹自己活得艰难,可对于它们这些孤弱的生灵,却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阿白会去哪呢?这周围都是莽莽大山和密林,也许逃离人类的囚笼,回归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它早已习惯依附主人的生活,丧失了祖先猎食的本能,在荒郊野外怎么活下去?也可能它真的会回到广场去,被上一个主人丢弃时,不就自己跑回去了吗?可是老陈这离广场实在太远了,这一路还要经过许多乡镇、市集、村庄,有许多贪婪的眼睛手握棍棒在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虚弱的阿白能闯过去吗?

    柯叔想不下去了,就象一位老人在忧心自己走失的孩子,各种不好的猜测泉涌般出现。但他毫无办法,无处寻找,对老陈也不能过多责怪。他绝望地感觉,阿白已消失在苍茫天地间,也从此消失在他日渐衰老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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