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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长篇小说)远方(二)

作者:易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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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我其实是有名字的,”待老爹睡着之后,无名氏又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我姓阳,叫阳一。我来自遥远的太阳国。那其实是一个村庄,叫太阳村,太阳国只是外界的称呼而已。我们民族信奉太阳神。为便于祭祀太阳神,族人把位于村子东边的一座山命名为太阳山,在山上盖了一座庙,取名为太阳神庙,庙里供奉着太阳神。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人们都会到庙里上香、祈福。而每年的夏至日,就是为纪念太阳神而设立的太阳神节。每逢那一天,人们就会聚集在太阳神庙外,在族长的带领下,举行盛大的祭祷祈福仪式。祈完福后,人们紧接着就会载歌载舞,把热情奔放的性格展露无遗。”
    “太阳就是我们民族的图腾,因此我们都姓阳。我知道,古希腊也有一个太阳神,名叫阿波罗,但是我们所信奉的太阳神不叫阿波罗,他没有具体的名字。他赋予了我们民族热情奔放、豪爽大方的个性。”
    “但我却是一个例外。我父亲是族长,他为人厚道,处事公正,深得族人的爱戴。他还是一位高明的医生,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有一次,有个患了肺炎的人找他医治,他虽然开对了药,可是却不小心抓错了药,结果害得患者病情加重,最后送了性命。患者家属找了一队人来向他讨要说法,他当即跪下,向对方谢罪,但是对方却不依不挠,非要他偿命不可。他无可奈何,唯有仰天长叹,然后服药自尽,以死谢罪。”
    “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我本来也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但父亲之死对我的影响极大,它深深地震撼了我,彻底改变了我的性格。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渐渐地,我变得冷漠寡情,不苟言笑。”
    “就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夜里,夜深人静之时,我步出庭院,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半空,不禁心有所动,感觉它虽然不及太阳热烈,但亦自有它的温情。我不禁想起了在我小的时候父亲跟我讲过的关于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故事:传说太阳神和月亮神是一对恋人,但由于太阳神过于热情,而月亮神过于温柔,他们俩的性格合不来,两人经常闹别扭,最终,月亮神忍受不了太阳神的暴脾气,于是就离开了太阳神,躲了起来。太阳神不甘心月亮神就这样离开自己,于是到处去寻找月亮神,想把她找回来。他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月亮神,可是月亮神已经跟一群星星在一起了。太阳神暴跳如雷,一手抓住月亮神,极力往外拽,想把她从星星群中拽出来。可是有星星们的帮忙,太阳神又怎么能够把月亮神拽出来呢?没办法之下,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之后,太阳神就发誓要与月亮神永不相见:当月亮神出来的时候,他就躲起来;当月亮神躲起来的时候,他就出来。”
    “想起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故事,我心中突然怦然一动:既然有一个太阳国,那会不会也有一个月亮国呢?如果有,那它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如今,因为爸爸医死人这件事情,我已经无法再在族人中抬起头来了。太阳国既已无我立身之处,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做一个漂泊者,远走他乡,用脚步丈量一下,看看远方究竟有多远,顺便也碰碰运气,看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名叫月亮国的地方呢!”
    “有了此念头之后,我立刻返回屋内,收拾好行囊,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着,等待天亮。我本来也想上床休息,但我的精神突然间变得非常亢奋,我根本就没有睡意,是以我就彻夜不眠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背上行囊,走出家门,到父亲的坟前叩拜过父亲,然后就踏上出村的道路,离开了太阳国。”
    “我在路上走了十二年,才终于找到了这里。当我知道这里就是月亮国的时候,我的心甭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我的想象中,我把它设想成了一个很纯净的、没有争斗、没有邪恶、甚至连争吵也没有的地方,可是自打到了这里之后,我的所见所遇却让我感到了失望。”
    “刚到这里的那天傍晚,我被毒蛇咬了,晕倒在地上,跟着你们一家就把我救了,然后就由于我的缘故而发生了月梅出走之事。受月梅出走之事影响,我觉得不爽,当时就萌生了想立刻走掉、想迅速离开这里的想法。但是,月梅是由于我的缘故而离家出走的,我在离开这里之前首先得把她找回来,否则我无法安心离开。于是,我就趁你们不注意,悄悄地离开你们家,出去找寻月梅了。”
    “月梅是给我找回来了,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走成,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走了,这同样是由于月梅的缘故。”
    月兰没想到无名氏会向她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心里感到既诧异又高兴——诧异是因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她讲述他自己的故事;高兴则是因为他把他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她,向她敞开了心扉。她静静地听着,心情随着故事的进展而起伏。一直以来,她都不相信他没有名字。在她的观念中,她觉得人人都有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是不存在的。至于“无名氏”这个称呼,她不觉得那就是他的真名,她觉得他只不过是用它来掩藏他的真实姓名罢了。现在,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阳一”,她对她的坦诚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他的名字有点怪怪的——所谓“名如其人”,一个人行为怪诞,就连他的名字也是怪诞的。
    当他说到他来自太阳国的时候,她不禁怦然心动:他来自太阳国,而我来自月亮国,太阳神与月亮神,太阳与月亮,这不正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吗?
    当他说到他父亲的不幸时,她的心里不禁起了一种悲悯之情,与此同时,她又真正明白了他之所以表现冷漠的真正原因。由此,她的悲悯之情中又掺杂了一种对于他的怜惜之情,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碰到了,她真想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地抚慰他一番,用她的柔情来融化他身上的冰霜。
    当他说到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故事时,她不禁想起了她们民族关于月亮女神的传说故事:月亮女神在山顶上等情人,足足等了七天七夜,可是却始终都等不来情人,于是伤心落泪,泪滴成湖,而她也终因泪尽而亡,羽化成仙,飞进月宫,成为永恒的月亮女神。
    她又从有关月亮女神的传说故事想到了月亮村与星星谷那有如咫尺天涯般的相互隔绝状态,想到了被困守在星星谷之中的妹妹月梅,她的心头不禁掠过一片阴影:虽然他游走于星星谷与月亮村之间,但是妹子需要她,我又怎么能够横刀夺爱呢?我和他之间注定是要像他们民族所传说的太阳神和月亮神那样有缘无分吧?可是我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呀!难道我真的要像我们民族所传说的月亮女神那样以泪洗面,泪尽而亡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当他说到他离开太阳国的原因以及他最终的发现——即发现了月亮国——时,太阳国与月亮国这两个村落之间因他而产生的奇妙关系又燃起了她对于缘分的幻想,令她又一次对她跟他之间的情分产生了憧憬。
    当他说到他是因为她妹妹月梅的缘故才留下来的时候,她的幻想瞬间又跌落尘寰,被现实所取代,她也因此而产生了浓重的失落之情。
    当他停下来之后,她强压住失落的情绪,梳理了一下他所讲述的内容,迟疑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开始跟他说话:“你叫阳一,那我以后叫你阳一大哥吧。”
    “我已不属于太阳国,这个名字只会令我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你还是叫我无名氏吧。”
    “哦。”月兰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问道,“你的母亲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自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她,爸爸说我是抱养的。我当时信以为真,后来听外人议论,才知道妈妈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看上了一个杂耍艺人,跟他跑了。”
    “那你恨你妈妈吗?”月兰继续问道。
    “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说不上恨。”无名氏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淡淡地回答。
    “你知道月亮湖的来历吗?”月兰觉得有关无名氏妈妈这个话题不适宜再谈论下去了,于是想了一下,然后转变话题。
    “知道。传说月亮女神等心上人不至,泪滴成湖。”无名氏一边回答,一边抬头看了看夜空。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妹子?”月兰迟疑了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的身是她留下来的,但我的心却是你留下来的。”无名氏同样是沉默了好久,才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听到无名氏这样的回答,月兰的失落情绪瞬间就灰飞烟灭了,她又不淡定了,她的心又一次小鹿乱撞起来。如果说,她刚才还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他自己的故事告诉她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此时此刻,若然她还不明白,那她就真的是蠢到家了。其实一直以来,她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有可能会对她有意思,只是他一直装出清高的样子来,又时常跟她妹妹在一起,故而她无法证实,也不敢去证实,于是就只好不停地把自己的感觉否定掉,好让自己断了爱恋他之念想了。可是现在,在这个夜晚,在此时此刻,她所有的否定都变成了肯定,她的情愫有如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她的心里涌了出来,瞬间把她淹没。她觉得她快要窒息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全身痉挛,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
    “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发冷,不舒服?”无名氏注意到了月兰身体的震颤,于是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我——我歇会就行了。”月兰感觉自己的脸红了,她本来是在席子上坐着的,现在担心无名氏会看穿她的心事,于是连忙躺下,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你真的没事吗?”无名氏还是很关切地问道——他似乎不相信她所说的“没事”。
    “没——没事,我只是累了,想睡觉,你——你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我睡不着。”月兰知道无名氏是个聪明人,若不赶紧支走他,他迟早都会看穿她的心事,于是编了上面她所说的这样一个谎言,只是她编谎言的本事确实不怎么样,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
    无名氏虽然不太相信她所说的话,但是,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不再逼问她。再加上,她傍晚时分还晕倒过,身体还很虚弱,确实不适合熬夜,而现在,时候也已经不早了,他也确实不应该再打扰她了,于是,他嘱咐了她几句话,跟着走出帐篷,把帐篷门掩上,然后踏着夜色回星星谷去了。
    (74)
    第二天早上,月兰刚想起床,外面就传来了有人拍打帐篷门的声音,拍门者还一边拍门一边叫喊:“出来!出来!”
    月兰吓了一跳,连忙起床。经过休息,她的精力恢复了不少,她又可以比较平稳地走路了。
    “阿兰,是谁在拍门?”月桑老爹也已经醒了,他的病似乎好了许多,他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不知道。”月兰摇了摇头,一边回答一边走去开门。
    帐篷门其实是没有锁上的,不过外面的人还算是有节制,没有擅自把它推开。
    门打开了,站在月兰面前的竟然又是月贵,紧跟着站在他身后的是月水和其他几位村民。看样子,经过昨天的这场闹剧,月贵的凝聚力似乎一落千丈,他似乎再也没有那副架势了。
    他会不会是因为昨天我令他父子俩蒙羞而来问罪于我呢?月兰心里想。
    月贵似乎不急于说话,他把头探进帐篷门内,向里面张望。月水等人也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
    “阿兰,是谁呀?”老爹在里面又问了起来。
    “是——是——”月兰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老爹已经接过了话茬:“原来是月贵兄啊!不知你这次又来兴什么师问什么罪呢?”
    很显然,老爹已经看见月贵了,他心里不禁掠过一片阴影,不过,他终究还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把自己内心的不安表露出来,而是故作镇定,以开玩笑的口吻问月贵。
    月兰见月贵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心里也感到了不安,她约摸能猜到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们应该是在搜人!搜谁呢?十有八九是无名氏!他们怎么知道他来过我们这里呢?难道他被人盯梢了不成?
    想到这里,她不禁替无名氏担忧起来。
    “月桑老弟,你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我哪是来兴什么师问什么罪呢?我只是来瞅瞅!瞅瞅!没有其他意思的。”月贵这次学聪明了,没有即时撕破脸皮,而是赔着笑脸回答。
    “我这里有什么好瞧的呀?”月桑老爹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至少也能料想到月贵不会光是来瞅瞅这么简单的:像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哪会闲着没事,来我这里瞅瞅呢?更何况,我们家跟他们家现在已经有了过节,所谓瞅瞅的说法就更是站不住脚了。
    “有人看见那个无名氏背着你家姑娘回来,所以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月贵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他来这里的目的。
    “那你现在看到了吗?”月兰的神经立刻绷得紧紧的,等月贵一说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吼叫起来。
    月贵他们立刻就被她的吼叫声唬住了。
    “这个——这个——你来说!”月贵支吾了一下,支吾不下去了,于是把月水推上前来,叫月水作答。
    “我——我昨天给邻村一户人家送去一副棺材——那户人家有一位长辈去世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隐约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走路,那男的好像是那个无名氏,而那个女的好像就是月兰你。”月水直了直腰板,提了提胆气,然后把他昨晚的所见讲了出来。
    “那你看清楚了吗?”听到月水这样说,月兰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一等他说完,她就歇斯底里地问道。
    “没——没有。”在月兰的气势面前,月水刚提起的胆气立刻就泄了,他用怯怯的声音嘟哝着说。
    “那你干嘛不走近去看清楚?”月贵有点恼火了,忍不住大声质问月水。
    “我——我怕撞——撞鬼。”很显然,上次月安无故失踪以及月猛遇鬼之事还是对月水起了震慑作用,令他产生了畏惧心理。
    “既然你怕,干嘛不即时来找我?”月贵还是很生气地问道。
    “我——我刚刚在邻村看了那个丧葬场面,然后回来又看到那两个黑影,我——我怕——于是就拔腿跑回了家,把大门闩上。”月水颤巍巍地说道。
    “真不明白你这个棺材佬到底是怎么样卖棺材的!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怕!”月贵似乎忘记了月猛说遇鬼那阵子他自己是怎样担惊受怕的了,竟然大言不惭地数落起月水来。
    “我——我——”月水无言以对。
    “既然你昨天晚上不即时来找我报告,那你今天早上就不应该来找我报告。现在可好,人又找不到,证据又没有,累我又出了一回洋相,被人说成是来兴师问罪的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我丢脸?”月贵心里感到很憋屈,于是对月水发起牢骚来。
    “月贵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月水连忙向月贵赔笑脸。
    “算了,走吧!”月贵向月水摆摆手,跟着就一脸扫兴地走了。
    月水紧跟在月贵的身后,也走了。而早在他们两个离开之前,跟来想看热闹的其他几个人早就悄悄地离开了。

    (75)
    月贵他们走了之后,月兰立刻把帐篷门关上,然后掉转头,看着父亲。父女俩面面相觑。老实说,刚才的情形不止是令月兰害怕,老爹也很担心。他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月贵他们会找出确凿证据来。幸好,月水没办法提供充足的证据,无名氏和他父女俩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可毕竟端倪已经被月贵他们发现,无名氏和他父女俩以后还是得小心行事才是。
    “爹,咱们应该怎么办?”月兰终于开口问父亲。
    “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老爹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来,于是悻悻地回答。
    “不行!我得去通知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出来才是。”月兰见父亲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于是自个儿想了想,然后说道。
    “可是,以他的性格,恐怕他不会听你的吧。况且,你就这样去找他,你怎么叫得他出来?难道你走进去不成?”老爹想了想,然后说道——看样子,他好像顾虑重重。
    “我在外边等他出来。”月兰又想了想,然后说道。
    “等他出来?那得要到晚上去等才行。你不知道他是晚上才出来的吗?”老爹还是放不下心头的重重顾虑。
    “晚上就晚上呗!”月兰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你一个女孩子家晚上到那里去,爹不放心啊!更何况,若是有人盯梢你,那岂不是就成了他们的口实了?”老爹还是放心不下。
    “我不管!只要他没事就好!”月兰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爹被大女儿的回答震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大女儿一向都以柔弱的形象示人,很少会这么硬气的。这一次,她竟然会为了无名氏而奋不顾身!难道她——
    老爹早已知道,小女儿月梅已经爱上了无名氏;现在,他又知道大女儿月兰也已经喜欢上了无名氏。我的两个女儿居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可怎么是好?他心里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将来的不幸,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怔怔地看着大女儿月兰,想劝她放弃无名氏,可是他又想到,在发生了小女儿月梅“失贞”之事后,又经过被月礼非礼之事,大女儿月兰已经很难找到婆家了,若要她放弃无名氏,那无疑等于要她放弃她的幸福和她的未来。有了这样的顾虑,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劝大女儿放弃无名氏。
    “唉!”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月兰也被自己最后的回答吓住了,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岂不是就等于向爹爹表明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无名氏了吗?她心里这样想。
    我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真是羞死人了!我——我——
    月兰越想越懊悔,越想越害羞。她低下头,不敢再看父亲。她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直辣到了脖子根。
    (76)
    月兰谨记无名氏的嘱咐,把昨天煲过的药渣重新煲了一次,然后把药倒出来给父亲喝。老爹喝过药后,休息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看来,他的病情已经好了很多,再过一两天估计就可以痊愈了。
    看到父亲的病情大有好转,月兰心里自然很高兴。不过,她心里依然惦记着无名氏的事,她记得他昨天晚上说过他今天晚上会再送药过来,她担心他会被人发现,决定趁天还没黑就出发,到星星谷的谷口处等他,等到他后就把今早的事情告诉他,叫他好好地待在里面,不要出来,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有了此念头之后,她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心里急切地盼着傍晚快点到来。老爹当然看出来女儿的焦灼心情,他更加坚信女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无名氏,甚至爱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他心里甚是替女儿担心,但担心归担心,他却始终都一言不发,不敢劝说女儿。他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祷月亮女神保佑他女儿平安无事了。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月兰跟父亲打了声招呼,然后就离开帐篷,向星星谷的方向走去。她不敢走大路,一味地抄小路走,并且一路走一路向后张望,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小路本来就不好走,再加上她又一路走一路回头张望,注意力不集中,结果摔了好几跤,弄得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并且还磨损了好几处。
    大约三刻钟后,她终于到达了星星谷的谷口处。她的身体本来就还没有完全恢复原状,现在又提心吊胆地走了这么长的路,她只感到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她不得不在地上坐下来,歇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站起来,向着谷口里面张望,可是草木这么高,把整个谷口都遮住了,她根本就望不到里面去。
    按照常理,无名氏时常进出谷口,草木应该会被他拨到两边去,因而无法再遮住谷口才是,可是他为了小心起见,每次进出后都会把草木拨回来,并且他还从里面割了好多草木出来,把它们捆绑起来,堆放在谷口,每次进出都先把捆绑好的草木移开,然后再移回来,堵住谷口。正因为此,虽然他经常进出谷口,但谷口的草木还是这么高,外人若不先把长着的草木拨开,再把捆绑着的草木移开,根本就看不进里面去。
    她也不敢向里面叫喊,怕外面有人,被听见,她唯有静静地等着,等无名氏出来。
    天逐渐黑下来了,夜鸟开始啼叫了,叫声甚是凄厉,令月兰感到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然而,纵然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她一定要见到无名氏,把潜在的危险告诉他!她全凭这个信念支撑着,才能如中流砥柱一样屹立在原地,不腿软,不退缩,不被吓破胆。
    无名氏终于出来了。他是带着火折子出来的,是以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而她也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如果说,她昨天晚上是因为迷糊而害怕里面的动静的话,那么,今天晚上,她则是因为清醒而期盼里面的动静的。正因为此,当她听到有人拨开草木的声音时,她的恐惧感立刻就销声匿迹了。直觉告诉她,她要等的人出来了!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无名氏一看到她,愣了一下,跟着就用颇感意外的语气问她。
    “我——我有急事找你。”从月兰说话的语气可以看得出来,她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什么急事?难道是老爹他——”月兰的话语令无名氏想到了老爹的病情,他以为老爹的病情恶化了,于是急切地问道。
    “不是!我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月兰一边拧头一边回答。
    “那是什么急事?”无名氏感到有点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月兰缓了一口气,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告诉了无名氏。
    “原来是这样的事情!”无名氏听月兰说完后,不禁喃喃自语。
    “你今晚还是不要过去了吧?我怕——”月兰用试探性的语气问无名氏。
    可是还没等月兰说完,无名氏就已经像一支箭一样冲了出去。看到无名氏做出这异常的举动,月兰登时愣住了,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无名氏回来了,随他回来的还有一个人——月水。他是被无名氏掐住脖子押回来的。
    一看到月水,月兰立刻就瞪大了眼睛,像个石雕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路上就很担心有人跟踪,没成想还真的就有人跟踪了,而且跟踪她的这个人还偏偏就是月水!早上的时候,她当着他的面否认她跟无名氏在一起,现在可好了,她终于被他抓住把柄了!无名氏跟她都要完蛋了,这可怎么是好?
    “跪下!”无名氏朝着月水的胫骨踹了一脚,月水立刻就乖乖地跪了下来。
    “你——你竟然跟踪我?你——你——”月兰又恨又气又怕,她指着月水,嚷了起来。
    “我——我本——本来是不——不想来的。你——你知道,我虽——虽然是卖——卖棺材的,但那只——只不过是为了混——混口饭吃——吃而已。我——我本身胆子一——一直就很——很小,怕——怕黑,可是月——月贵他非——非要我看——看着你,要——要我把你——你的罪——罪证找——找到。我——我是没——没办法才——才这样做——做的呀!”月水全身震颤,哆哆嗦嗦地说道。
    无名氏把火折子递给月兰,跟着撂下月水,走到草丛中,找来一条草绳,把月水绑住,然后从附近的另一片草丛中找来一条毒蛇,把蛇头对着月水。一看到蛇,月水就更加害怕,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月兰是一个女孩子,胆子本就不大,又天生怕蛇,因此,当她看到无名氏从草丛中抓出一条蛇来的时候,她全身也起了鸡皮疙瘩。
    “你——你不怕它咬——咬你吗?”月兰用颤抖的声音关切地问无名氏。
    “没事!我自小就玩蛇,懂得怎么驾驭它。”无名氏从容地回答。
    “虽然如此,你——你还是小心一点儿好。”月兰还是不太放心,于是提醒无名氏。
    “现在,要保住咱俩,唯有靠它了!”无名氏拍拍蛇头,笑着说。
    月兰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期待着他的解释。她知道,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后续肯定是会有解释的。
    “你妹子已经没事了,我已经把你爹的病情告诉了她,她很担心,特意叫我今晚再去看看她爹。”无名氏好像不忙着作解释,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刚才为了把月水揪出来而扔在地上的草药。
    “她昨天发脾气是因为你不陪她吗?”不知为何,月兰心里产生了一股醋意,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认为她妹妹发脾气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一个了。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嫌我不买她想要的礼物给她。”无名氏笑了笑,说道。
    “礼物?什么礼物?你干嘛不买给她?”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月兰也开始八卦起来了。
    “都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买来干什么?”无名氏耸耸肩膀,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月兰不再问下去了——也许是无名氏的回答令她感到满意了,又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八卦了。
    “听着!”无名氏对着月水吼了起来,“你若胆敢胡说八道,我就放蛇咬你!这蛇可不是一般的蛇,它的毒性强得很哪!一旦被它咬了,七步必毙命!”
    “你——你放——放心好——好了,我——我什——什么也——也没看——看见。”月水早就被吓破了胆,连忙唯唯诺诺地说道。
    “你放心,只要你不乱说话,我包保你没事!要是月贵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帮你摆平他!”无名氏见月水吓成这个样子,于是转而采取了一种怀柔策略。
    “谢——谢谢!我一定会——会按你的意思去做的!”月水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说话的语气也通顺了许多。
    “这样吧!今晚天这样黑,我送月兰还有你回村里去吧。只要你信守你的承诺,我是不会为难你的。”无名氏想了想,然后对月水说。
    “可是,他——真的可靠吗?”月兰还是很担心月水会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于是用犹疑的语气问无名氏。
    “这个——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我替你扛!”无名氏其实心里也没底,但为了不至于令月兰太担心,他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姐,真的是你吗?”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谷口处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火把。
    “妹子!”月兰认出是自己的妹妹月梅,于是随手把火折子一扔,就直冲过来,与自己的妹妹紧紧相拥。月梅为了拥抱姐姐,也随手把火把扔在了地上。
    两姐妹都哭了起来。
    “妹子,你在里面过得怎么样?让姐姐好好看看你。”月兰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抽出来一点儿,双手捧起妹妹的脸,想看看妹妹现在的样子。可是夜色朦胧,她看不清妹妹的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高兴过度,已经把手中的火折子丢掉了。
    月兰丢在地上的火折子已经熄灭,月梅扔在地上的火把也已经熄灭。不过很快,火光又亮了起来。原来是无名氏把火折子和火把捡了起来,用火折子重新点亮了火把。
    借着火光,月兰终于看清楚了妹妹的脸,只见妹妹的面容消瘦了许多,眼睛有些红肿,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病恹恹的,缺少了原先的那份青春活力。
    “妹子,你瘦了!”月兰疼惜地对妹妹说。
    “姐,你也瘦了。”月梅也疼惜地对姐姐说。
    月兰本来是疼惜妹妹,可是妹妹的回应却一下子戳中了她的要害,让她回想起了自己这些天来的遭遇,然后她不禁又疼惜起自己来了。
    “姐,我听说爹爹病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妹妹关切的问话打断了月兰的思绪,令她中止了对自己的疼惜。她回过神来,柔声说道:“妹子,你不用担心!爹爹服过药后,已经好很多了。”
    “那——我现在去看看他!”
    “你不想活了?”无名氏突然插嘴说道。
    “你才不想活呢!”
    “如果想活,那就不要去!”
    “那你干嘛又要去?”
    “我——是去帮你爹医病!”
    “我爹本身就是医生,哪里用得着你来医?你该不会是——看上我姐了吧?”
    “你——你——”无名氏被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手,就想打下去。
    “你打呀!你打呀!”月梅也火了,一边故意把脸迎上去,一边挑衅无名氏。
    月兰听着妹妹和无名氏的对话,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妹子深爱着无名氏,想必她是因为他才变得这么憔悴的吧?她的眼睛这么红肿,一定是无名氏惹她哭了好多回吧?无名氏不爱妹子,这我是知道的,不过却是我最近才确切地知道的。正因为他不爱妹子,妹子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无名氏啊无名氏,你既然不爱妹子,那你为何要陪她进去,给她莫大的希望?你既然给了她希望,为何又不让希望延续下去,而要亲手把它掐灭?可如果他不陪她进去,她就会好过吗?说不定早就走极端了!残忍一点地想,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潇洒地死去!可是死了真的就能够解脱吗?那只不过是逃避罢了。只要活着,说不定就还有希望!若是死了,那就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他爱的是谁呢?这还用问吗?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存在,他才无法爱上妹子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真的是我的罪过了。如果我消失了,他会不会就爱上妹子了呢?可假若他真的是这么容易移情别恋的人,他还值得我爱吗?他又还值得我妹子爱吗?唉!真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77)
    无名氏最终没有打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手放下,快步走向草丛,从里面掏出他搁置在那里的用于给老爹治病的另外一些中草药,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谷口,向村里走去。
    月水一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此刻看见无名氏独自离开,连忙站起来跟上去。他一向怕黑,今晚跟踪月兰只不过是为情势所迫罢了——月贵要他向他作出交代,他若不作出交代,月贵肯定不会放过他。此刻,无名氏已经离开了,他若不赶快跟着离开,黑夜不把他吞噬才怪!
    月兰本来还想跟妹妹说说话,可无名氏的突然离开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也怕黑,于是匆匆地跟妹妹道声“珍重”,然后就跟在月水后面离开了。
    月梅冷笑了两声,撂下一句“我恨你”,然后折回星星谷里面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78)
    一路上,无名氏不吭声,月水不吭声,月兰也不吭声。
    “我恨你!”她恨的是谁呢?不用说,她恨的正是无名氏!那她恨不恨我呢?不用说,她应该也是恨我的吧?若不是因为我的存在,无名氏应该不会这样子对她吧?可如果不是她要跟着去看爹爹,他又怎么会这样子对她呢?他不让她去不正是为了她好吗?可他为什么也要去?那可也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啊!一旦月水指证他,他不就完蛋了吗?难道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吗?还是说,他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呢?妹子说得对,爹爹懂得医理,又何须他来医治?更何况,爹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再诊治,只要他把草药交给我带回去就行了,他又何须多此一举,亲自走一遭?由此看来,他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难怪妹子会发这么大脾气!妹子关心爹爹,来看看爹爹本是应该的!可他却不让她来!撇开替妹子的安全着想这个原因,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儿私心吗?现在,妹子已经察觉到了他对我的情意,她跟我之间的姐妹情分恐怕也要出现裂缝了吧?为了妹子,为了我跟她之间的姐妹情分,我——我还是退出吧。可是,我——我能下得了决心吗?
    就这样,月兰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越想越心烦,越心烦越不知所措。
    “对面就是村子了,麻烦你送一送月兰,谢谢!”无名氏突然停下来,对月水说——月水见无名氏停下,也跟着停下。
    月水看看无名氏,又看看身后的月兰,犹豫了一下子,然后点了点头。
    “我不进村了,你跟这位朋友回村里去吧。再见!”无名氏走向月兰,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草药递给她——她也在无名氏停下来的当儿停了下来。
    月兰没想到无名氏会在此处跟她告别——她还以为他会一直送她到家呢——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不过,他既已作出了决定,她也无可奈何,唯有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草药,然后就目送他离开了。
    “替我问候老爹!”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待无名氏走后,月兰方才想起自己刚才竟然忘了情,连一句回应的话都没说,她不禁为自己的失态而自责起来。
    “走吧!”月水见月兰站着不动,于是走到她身旁,劝她起行。
    月水的劝言把月兰从自责中拉出来,她定了定神,然后跟在月水的后面向村子走去。
    月水履行了他对无名氏的承诺。他把月兰送到帐篷门口,然后才回他的家里去。
    他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家门口呢?他应该是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吧?由此看来,他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嘛!不对!他上次被吊在木桩上,面临被火焚烧的危险都不吭一声,他又怎么会是个胆小鬼呢?他应该是在为我的安全着想才对!他应该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受牵连才不进村的!由此看来,他真是一个心思缜密、懂得替人着想的人哪!
    这是月兰晚上躺在席子上的时候对无名氏不把她送到家门口这件事情所想到的解释。她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正因为此,无名氏在她心里就更有人格魅力了,她也因之而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她和他化身为两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在阳光下双宿双栖……

    (79)
    月桑老爹的病全好了。他又恢复了体力和精力,不过他却不怎么出门了——也许是不敢出门的缘故——除了采摘野菜和野果、打水以及捡拾柴枝等必要的事务他必须得外出之外,其余时间他都是待在帐篷里。就算是待在帐篷里,他也总是担惊受怕,心里总是觉得月贵他们会再来闹事似的。
    本来无名氏给老爹和月兰父女俩带回过粮食,但所谓“坐吃山空”,那些粮食已经被他们吃光了,而无名氏又没有再给他们送粮食过来,他们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而他们能够想得到的办法无非就是出去采摘野菜和野果罢了。考虑到父亲年纪大,月兰本来打算自己出去做采摘野菜和野果、打水以及捡拾柴枝等工作,但是老爹不放心女儿出去,于是极力劝阻女儿留在家中,由他自己亲自去操办这些事务。月兰拗父亲不过,同时又确实担心她与无名氏会面这件事情会穿帮,于是就只好听从父亲的劝阻,由父亲外出操办那些事务,而自己则一天到晚都留守家中了。
    自从落下不好的名声之后,月礼跟父亲月贵大吵了一场,然后就离开月亮村,回省城去了,而月贵也自觉颜面尽失。他本来想借助月水的证词来将月兰一军,没成想竟“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月兰奚落了一番。因此之故,他恼羞成怒,把怨气发泄到月水身上,要月水盯梢月兰,务必抓到她的把柄。月水算是惹事上身了。他盯梢了月兰一把,虽然是抓到了她的把柄,但是无名氏的恐吓却又令他心惊胆战。他不敢把盯梢的结果向月贵反馈,于是在那天晚上把月兰送回帐篷之后,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中,简单收拾了一下细软,带上妻儿连夜离开了月亮村,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他的棺材铺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永远地关上了门。
    村民大会召开了,比原计划推迟了足足两个星期。大会的主要事项就是选出村长兼族长。本来村长是村长,由村民选举产生;族长是族长,由德高望重的年长者担任。但是,自从月桑老爹兼任村长和族长之后,村长和族长的概念就重叠在一起了。人们都默认了村长就是族长、族长就是村长这样的观念。
    月贵本来贿赂了许多户家庭的代表,但是自从发生了他儿子调戏月兰之事后,许多代表起了反悔之心,纷纷把他们所收受的贿赂退还给月贵。月贵见此情形,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只好接受现实。不过,尽管如此,他依然心有不甘,于是另生一计,极力怂恿大家选举月福为村长兼族长。
    月福虽然也算是有阅历之人,但他一无能力,二无魄力,三无争竞之心,本来是不适宜当此大任的,可是在月贵的鼓动之下,大家还是纷纷把选票投给了他。结果,他得票最多,成为新一任村长兼族长。他之所以当选,除了月贵的鼓动之外,估计他平时与人为善、不轻易得罪人这一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么,月贵为什么要把月福推向村长兼族长之位呢?他这样做到底有何居心呢?
    众所周知,月福与月桑老爹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如今,月梅“犯了事”,老爹脱不了干系,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月福似乎不太介怀,还愿意搭理老爹。这一点月贵当然是知晓的,为此,他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本来想等自己上位后亲自“收拾”月福,没成想他的儿子拖累了他,令他无法得偿所愿,于是,他就只好把月福推上村长兼族长之位,以此来疏远月福与老爹之间的关系了:一旦月福当上了村长兼族长,他势必要顾及自己的声誉,不敢再跟老爹来往——毕竟,老爹的声誉已经因小女儿月梅之事而受损了。若然月福胆敢跟老爹继续来往,他必将受到众人的非议,进而极有可能被迫退位——这样一来,月贵可能就又有机会了。再加上,月福为人懦弱,处事缺乏魄力,要抓他的把柄甚至控制他易如反掌——至少月贵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月贵的如意算盘,也是他极力推举月福当村长兼族长的主要原因。
    月福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为新一任村长兼族长,登时就傻了眼。但事实已成定局,没办法改变,他唯有硬着头皮,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发表他的就职演讲了。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出于其他原因,他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他羞得满脸通红,于是匆匆结束演讲,匆匆退回来。
    众人笑够了,于是陆续散去。月贵故意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他故意走到月福跟前,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月福的肩膀,然后抛下一句“好好干!”,就笑着离开了。
    月福一直都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着众人离去。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又感觉自己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等到众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那几个无所事事的看客的时候,他才省悟到:月桑老爹不在现场!他明白,目前的老爹是不适宜来到现场的。他想去看看老爹,顺便问问老爹如何当好村长兼族长。但他随即又意识到,他目前的身份是全村的代表,他是要跟老爹划清界线的,他又怎么能够去找老爹呢?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去。

    (80)
    自从被“鬼”吓着之后,月庆便没有再到星星谷那边去了,不过他依然痴痴呆呆,时常念叨月梅的名字。他很少待在家里,时常到湖边的山上去,到他曾经和月梅一起待过的地方去。偶尔遇到大人,大人叫他,他也不应,大人便不再搭理他了;倒是有几个小孩子,他们比较顽皮,故意跟在他的后面,学他的样子,并且取笑他,喊他“傻子”。对于这一点,他也不在乎——在他的世界里,好像除了月梅,就没有其他人了,甚至连他的亲生父母,他似乎也不放在心上。
    看到儿子变成这个样子,月福夫妇俩都很伤心。他们曾经试图唤醒他,把他变回正常人,为此,他们跟他讲过许多人生道理,也动用过亲情来劝说他,甚至还采用过体罚的方法来警醒他,但是,他们的努力却全都白费:月庆依然不为所动,依然痴痴呆呆。月福夫妇俩感到了绝望,认定儿子已经无药可救了,于是放弃所有努力,而唯有长嗟短叹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月福嫂不禁怨恨起月梅来。月福倒是没有责怪月梅,不过他却责怪起自己来。他觉得,儿子之所以会变成这个样子,乃是由于自己疏于管教所造成的。
    如今,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选为了村长兼族长,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儿子的事情已经令他灰心丧气,他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呢?
    (81)
    虽然月福当上了村长兼族长,但是他却没有尽到村长兼族长的职责。村民们有事找他,他大多都处理不好,无法令村民们满意,于是他们只好摇头离去,另找他人帮忙处理事情了。
    这正中月贵的下怀,他趁机当起了热心人,主动找到有事的村民,用比较妥当的办法把他们的事情处理好。渐渐地,村民们有事都不再找月福,而是找月贵,而月贵也总能用恰当的方法帮他们把事情解决掉——撇开他的人品不说,平心而论,他还算是一个比较有头脑的人,能力不在月桑老爹之下。
    就这样,月福成了有名无实的村长兼族长,而月贵倒成了无名有实的“村长兼族长”。
    另一方面,月福考虑到自己村长兼族长的身份,不敢再去看望月桑老爹。不止于此,就算是在路上偶遇老爹,他也不敢再跟老爹打招呼,完全视老爹为陌生人——尽管在他的心里面,他不想这样,但事实却就是这样了。
    月福完全掉进了月贵所设置的圈套之中,月贵这种一石二鸟的计谋算是成功了。不过,尽管如此,月贵还是心有不足:他在盘算着如何给月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还有无名氏——以毁灭性的打击。
    (82)
    这天深夜,月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正在熟睡,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他先是小声地叫了几声“老爹”,见老爹没有回应,于是又小声地叫了几声“月兰”——月兰也没有回应。他停顿了一阵子,跟着加大音量,重新叫起“老爹”来。这一次,老爹被叫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心里不禁吓了一跳,这一吓不要紧,睡意全没了。他一骨碌从席子上爬起来,摸黑来到帐篷门口,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想通过声音来辨认出对方是谁。
    “月兰!月兰……”对方不再叫“老爹”,转而叫“月兰”了。
    老爹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对方是想叫醒他们父女俩当中的任意一个,而不是笃定要叫醒他,也不是笃定要叫醒他的女儿。
    “喂?你是谁?”老爹小声地开了口——他在问对方。
    “你是老爹吗?我是月安啊!”对方回了话。
    “你这么晚找我们有什么事?”一听到是月安,老爹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他多多少少能估测到月安深夜来访的原因。不过,为谨慎起见,他还是想确认一下月安到底为何事而来。
    “是他叫我送东西过来的!快开门!”月安的回答有点急迫,看样子,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不用猜,月安所说的“他”就是无名氏!老爹的估测丝毫不差——月安就是给他们送东西来的——他不再问什么,摸黑把帐篷门打开,跟着走出门外。
    在黯淡的星光底下,他看到一个黑影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定睛一看,果然是月安!
    “快来搬东西!”老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月安就撂下一句话,跟着迈开脚步,绕过帐篷的一角,向马车那儿走去——马车就停在离帐篷不远处的那棵大树底下。
    老爹跟在月安的后面,与月安一起来到马车旁边,跟着与月安一起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月兰也出来了。她在老爹跟月安对话的时候就醒了,她从席子上起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放在墙角的火盆点亮。一回头,老爹已经开门出去了,于是她也迅速地跟了出来。
    三个人一起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不多一会儿,除了部分粮食以外,马车上的东西就搬完了。
    “你们自己把东西搬进帐篷里去吧。我要走了!”月安一边说一边拉起马头——看样子,他想尽快离开。
    “等一下!”月兰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月安身边,“他现在怎么样?”
    “你是指你妹妹还是指——”很显然,月安不能确定月兰所说的“他”到底是“他”还是“她”。
    “他——我妹子现在怎么样?”月兰本来想问无名氏的情况,但现在经月安这么一问,她只好先关心起自己的妹妹来。
    “她呀!还是那个样子!时不时发点脾气!”月安不假思索地回答。
    “发什么脾气?”月兰这回倒真的是关心起自己的妹妹来了。
    “能发什么脾气?发大小姐脾气呗!”
    “她为什么要发大小姐脾气?”
    “嫌不能出来,没有自由,又嫌他不够关心她呗!”
    “他待她不好吗?”
    “不是不好!依我看,他待你妹妹算是不错的了:凡事迁就她,尽量满足她的愿望。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时常发脾气,有事没事都要找他的碴!”
    月安不明白,月兰心里却非常明白:妹子之所以会这样,十有八九是由于他上次不让她跟来看望父亲的缘故;而更深一层的原因应该就是,她察觉到了他心之所爱——他爱的是我,而不是她!
    “其实,他待人是很好的。虽然他外表冷漠,但是他的内心却是有一副古道热肠的。就拿我来说吧,我本来是他的‘敌人’,但在我被毒蛇咬伤之后,他却能够不计前嫌,把我救了过来。只是他把我弄到谷里面去,害得我无法在村里正常行走,显得有点不厚道罢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我在里面生活安定,不愁吃穿,这样子不也很好吗?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是被人发现,那就不好了。”在月兰出神的当儿,月安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他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是他亲自送来?”听到月安说要走,月兰有点紧张了,于是连忙问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来。
    “他现在很好。他在训练那些毒蛇,说是要用它们来对付那些找他麻烦的人。”月安一边说一边牵着马——马拉着马车——向星星谷的方向走去。
    月兰本来还想问下去,但是,月安已经起行了,她心里明白,他不想再答话,于是只好把问题放在心里,自个儿猜度答语了。
    老爹一直在听着女儿与月安的对话,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待月安离开之后,他方才把女儿叫回来,然后父女俩一起把放在地上的东西——这些东西主要是粮食和一些生活用品——搬进帐篷里面去。
    搬完东西之后,父女俩在桌子旁边相对而坐。
    “阿兰啊!爹错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老爹率先开了口。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月兰见父亲的脸色不太好,猜想他可能有什么心事,可尽管如此,当父亲说“爹错了”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一头雾水,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哪方面错了。
    “爹原本以为那个人可以托付终身,故而希望你看上他,他也看上你。其实,从一开始,爹就错了,爹忽略了你妹子。如今,你姐妹俩都看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可怎么是好?”老爹颇为伤感地说道。
    月兰怔怔地望着父亲,竟然不知道如何应答。
    “如果他看上了你,你妹子可能会疯掉;如果他看上了你妹子,你也不会好过。撇开这点不谈,既然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失贞谷,他又如何能够堂而皇之地走出来?难道要你进去不成?如今可好,他已经被人怀疑了,要训练什么毒蛇来对付月贵他们了。他们人那么多,他这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吗?除非他从今往后不再出来!否则,他必然凶多吉少!”
    月兰还是怔怔地看着父亲,不知道如何应答。这些天不见无名氏有什么动静,她其实很担心他。她知道,以他的性格,他是不可能轻易退缩的。现在,她终于知道他蛰伏在谷里的原因了:原来他是在训练毒蛇,以防万一!对于他这样的做法,她觉得既大胆又可笑——说大胆,是他居然敢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一旦被蛇咬了怎么办?说可笑,是她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把毒蛇训练好,用它们来对付敌人,而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肯定会徒劳无功的!
    不过很快,她又想到他那天晚上拿毒蛇吓唬月水的事情——他能把毒蛇玩弄于股掌之间,说不定他真的能够成功呢!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他的做法不是那么可笑了,相反,以她对他的了解,她认为,他做事一向都很执着、认真,因此,对他而言,他训练毒蛇这件事情应该也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由此,她对他充满了信心,同时又多了几分钦佩与仰慕。
    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了月水——她还不知道月水已经离开了月亮村——而一想到月水,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要是月水真的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捅了出去,告诉了月贵,月贵找人来对付他,那他怎么办?就算他真的训练好了那些毒蛇,可蛇毕竟是蛇,又怎么斗得过人呢?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只有一个人,而月贵可以找来许多人,他怎么斗得过人家?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替无名氏担心起来。
    “他自个儿倒霉不打紧,却偏要连累咱们家!唉!他为何要出现在咱们村,出现在咱们家并跟咱们家扯上关系呢?真是一颗扫帚星!”老爹见女儿不说话,于是埋怨起无名氏来,言语之间充满了忿恨与无奈。
    月兰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子说话,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
    老爹从女儿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于是侧过头去,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他再坐了一下子,然后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席子那儿,躺下来,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睡了过去。
    月兰依然在桌子旁边坐着,一言不发。她不再盯着父亲看,而是转过头来,看着帐篷门——帐篷门关着,把里面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鸡早已叫过,天开始亮了。
    (83)
    一年一度的转湖节到来了。顾名思义,所谓转湖,就是绕着月亮湖转一圈,转湖节就是用来举行转湖活动的节日。据说,这个节日的目的是为了敬奉月亮女神,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在一年四季当中,秋天的月亮是最清最明的。也许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转湖节定在秋天,定在仲秋八月,它就定在八月中秋节的前两天。
    转湖节是月亮村的盛大节日,村中的男女老少都会参加。节日的流程是这样的:
    一大早,村民们齐集在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在村长/族长的带领下祭祀月亮女神,然后大家离开空地,来到湖边,在村长/族长的带领下开始转湖。转湖的时候,长辈在前,晚辈在后,至于小孩子,他们虽然也是晚辈,但却可以跟在长辈身边,和长辈一起走,也可以在长辈和晚辈(即青壮年)之间钻来钻去。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挑着担子,担子里盛着刚刚用来祭祀月亮女神的祭品——祭品有从山上采摘来的野果、从湖里捕捞上来并提前煎煮好的银鱼(月亮湖里盛产银鱼)、时蔬、烙饼和鸡蛋等。年轻的姑娘们也挑着担子,担子里盛着鱼草和鱼食——她们一路走,一路把鱼草和鱼食撒向湖中,但是,她们不能够一下子就把鱼草和鱼食撒完,她们要走完全程才能够把鱼草和鱼食撒完。
    在行进的过程中,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会相互对歌,尤其是未婚的姑娘和小伙,他们会对得特别起劲。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他们可以根据对歌情况来选择他们的意中人:一旦男方选了女方,而女方又选了男方,他们就可以自由结合,成为夫妻,所有人——包括村长/族长和男女双方的父母以及其他长辈——都无权干涉,否则,他们就只能够通过他们的家长找媒人向他们的意中人家庭提亲,而提亲的结果往往都是五十对五十的,即有一半成功,有一半失败。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月亮村,只有在父母同意、媒人提亲的前提下结成的婚姻才是合礼的,才能为村人/族人所承认,否则就是不合礼的,要被活生生拆散。自由择偶的做法只有在男女双方于转湖节这一天通过对歌的方式互选对方为意中人的情况下才被村人/族人所允许。据说,以这种方式缔结的姻缘是月亮女神撮合成的姻缘,凡人无权干涉。
    转完湖后,大家再次齐聚在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领取由长老们在村长/族长的指导下分发的祭品,然后才陆续散去。
    (84)
    今年的转湖节由月福来组织。一大早,村民们就齐聚在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在月福的带领下祭祀月亮女神。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把祭品挑到前面来,跟着月福宣读了简短的祭词,然后大家对着女神庙三鞠躬——一些虔诚的村民则跪在地上,向着女神庙行跪拜礼。
    祭祀完后,月福以及其他长辈在前面先走,接着是中年男女跟在后面,然后是年轻小伙,他们挑起盛着祭品的担子跟在中年男女的后面走,最后是年轻姑娘,她们也挑着担子——那是盛鱼草和鱼食的担子——跟在年轻小伙的后面走。至于小孩子,他们则穿插在人群中,时而乖顺地拉着大人的手,跟大人一起走,时而蹦蹦跳跳地相互追逐、嬉闹。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湖边,沿着湖边走,开始转起湖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突然有人叫了起来:“有人掉湖里了!”
    大家立刻停下来,纷纷追问:“是谁掉湖里了?是怎样掉下去的?”
    “不知道。我只听到‘咚’的一声,跟着就看到很大一片水花溅起来。”有人这样回答。
    “可能是月庆。他本来走在我们的前面,但是不知怎的,他渐渐地就落在我们的后面了,现在我们已经看不见他了。他好像不太正常,嘴里不停地念叨些什么。”走在最后的几个姑娘这样回答。
    月福以及其他长辈已经走过来了,听说可能是自己的儿子月庆掉水里了,月福急得不得了,立刻叫大家下水里去帮忙救人。
    有四个识水性的小伙子立刻站了出来,但是由于所在地方地势较高,他们无法下去。正在大家束手无策之时,月贵拿了一条很粗的长绳子过来,大家赶忙抓住绳子的一端,借助绳子的帮助,把那四个小伙子一个一个地送下去。
    月贵怎么会备有很粗的长绳子的呢?这些年来,转湖节一直都由月桑老爹组织,老爹每次都会准备一条很粗的长绳子,随身带着,别人都看不出门道来,还笑他没事找事,多此一举呢!唯独月贵看出来了:月亮湖的四周有高有低,低的地方固然容易下水,可是高的地方却是不容易下水的。若然有人在高处掉到湖里去,那么,借助长绳子的力量就可以把识水性的人吊下去施以救援了。
    如今,长绳子真的派上用场了。只可惜准备它的不是老爹,而是月贵!经过月梅事件之后,老爹一家已经被村民们孤立起来了,他们又怎么能够再参加转湖节呢?退一步讲,就算村民们允许他们参加,以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恐怕也不大可能会参加了。正因为老爹的缺席,今年的转湖节跟往年的相比,才似乎缺少点什么——参加转湖节的大多数村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想来想去,却始终都想不明白究竟缺少点什么。
    月贵料想月福不会考虑到准备绳子这个问题,于是就自备了一条绳子。大家以前见惯了老爹自备绳子,于是对于月贵自备绳子这回事就见怪不怪,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没成想到了此时此刻,绳子竟真的派上了用场!大家立刻对月贵刮目相看,而月贵则又大大地露了一把脸。
    相比之下,月福越发显得无能了,不少人对他投去鄙夷的目光。月福一心系在儿子的安危上面,完全不理会大家对他的看法,他撂下大家,径直往回跑,跑到最近的低处,焦急地等待救援结果。
    过了好一阵子,那四个小伙子托着月庆——不错,掉湖里的正是月庆——的躯体游了过来。月福一见,立刻问他们,他儿子怎么样了,是不是没什么大碍。他们无暇搭理他,使劲游到岸边,把月庆往岸上推。月福连忙抓住儿子的双臂,借助他们的推力,把儿子拉上来。
    人是推拉上来了,可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月福慌了,立刻扑在儿子身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
    那四个小伙子上来了。他们把月福拉开,跟着用手按压月庆的腹部,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压出来,然后对他进行人工呼吸。
    月福本来在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此刻见到这种情状,立刻闭了口,收了声,静静地等待着,心里像是悬挂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过了好一阵子,月庆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嘴巴一张一翕地动了起来。
    “儿子!儿子!”月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一边叫喊一边俯下身来,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儿子。
    “爹,我——我——”月庆的身体还很虚弱,虚弱得令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儿子,你先别说话,好好歇一歇!”月福见儿子这么虚弱,于是叫儿子不要说话。紧跟着,他恳求那四个小伙子帮忙把他儿子抬回他家去。
    然而,那四个小伙子却说,回去的路太远,他们还要继续转湖呢!说完,他们就撂下月福和月庆父子俩,追赶大部队去了。
    月福本以为他们会“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没成想他们却不愿意,一时之间竟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平心而论,若然他们帮忙把月庆抬回去的话,他们势必无法再转湖,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将距离大部队很远很远;若然他们要继续转湖的话,他们就只能是撂下月福父子俩了。对他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他们放弃一年才一度的转湖活动,他们实在是做不到,他们唯有弃月福的恳求于不顾了。也许,他们认为,他们能够主动帮忙把月庆救上岸来,他们对月福父子俩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他们也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吧。不管怎样,月庆已经得救,月福还是真的应该谢谢他们才是!
    就在月福发愁之际,有个人突然从旁边的草丛中闪了出来,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你——你——你想干什么?”月福抬起头来,认出来人正是无名氏,心里不禁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后退缩了一下,慌慌张张地问道。
    无名氏不吱声,俯下身子,把月庆扶起来,跟着蹲下去,把月庆背起来。
    “你——你——你想把我儿子怎么样?”月福见无名氏动他儿子,心里急了,赶忙冲过来,拦在无名氏的前面。
    “背他回家!”无名氏淡淡地说道。
    “我的儿子不要你背!你——你快放他下来!”月福不知因何有了胆量,竟然冲着无名氏叫嚷起来——也许是爱子心切的缘故。
    “难道你想让他在这里虚脱而死吗?”无名氏冷冷地问道。
    无名氏一语切中要害,月福被问得哑口无言。是啊!生死事大!儿子的性命要紧!只要有人肯帮他就行!管这个人是谁呢!
    他立刻闪到一边,让无名氏背着他的儿子月庆先走,他自己则跟在后面走。
    老实说,月庆虽然虚弱,但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虚脱而死,无名氏显然是夸大其词了。不过,这倒也好,起码月福不敢再阻拦他了。
    月庆虽然迷糊,但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趴在无名氏的背上,心里不禁又气又恨。他想挣扎下来,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他使唤,竟然一动也不动。他想骂无名氏,可是他的嘴巴却也不听他使唤,竟然连半个字也骂不出来。他唯有在心里暗自怨恨——既怨恨无名氏,也怨恨他自己。
    一路无话。过了很久——应该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吧——无名氏终于把月庆背回了家,随月庆一起到家的还有他的父亲月福。门是虚掩着的,月福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然后指引无名氏把他的儿子月庆背到位于大厅的一角的炕床上。
    无名氏刚把月庆放到炕床上,月福嫂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因为得了很严重的流感,四肢乏力,是以没有参加今天的转湖节活动。她想去找月桑老爹看病,但是却又囿于村人/族人对老爹一家的偏见而不敢去,结果就唯有自个儿躺在房间里的床上不停地呻吟了。恰在此时,她听到大厅里有动静,于是艰难地下了床,颤巍巍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一眼看到儿子躺在厅角的炕床上,于是迅速走过去,一把扑在儿子的身上,不停地叫唤起儿子的名字来。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自己有事。”无名氏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你——原来是你!你来我家干什么?你到底把我儿子怎么样了?”月福嫂侧起头,认出了无名氏,心里不禁来了气,于是恼怒地问道——在她的心里,她认为儿子之所以会变得痴痴呆呆,多多少少跟无名氏有关系,是以一看到无名氏,她就会来气。
    “月庆他娘,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呢?要不是他帮忙,我们的儿子说不定已经——”月福见妻子这样子对待无名氏,心里过意不去,于是连忙喝住她。
    紧接着,月福就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听完丈夫的叙说,月福嫂不禁脸红了,她连忙向无名氏道歉。
    “对不起!你方才说我儿子没事,反而是我妻子有事,能具体说说吗?”月福突然回想起无名氏刚才对他妻子所说的那几句话,觉得话出有因,于是想问个究竟。
    “你儿子只是虚脱而已,没事,休息一两天就好了。倒是你妻子比较麻烦,得了很严重的流感,若不及时医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无名氏淡淡地说道。
    月福夫妇俩即时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无名氏。
    “你懂医?麻——麻烦你帮我妻子诊断一下,行——行吗?”月福的心情十分激动,结果他连说话都不连贯了。
    “把手伸出来吧!”无名氏还是淡淡地说道。
    月福嫂很顺从地把双手伸出来,无名氏帮她把了脉,跟着再仔细察看了她的脸庞和眼皮,然后对月福说:“我要走了,若是给那些人看见就不好了,你今晚找个适当的时间来星星谷口取药吧,我在那里等你。”
    “什——什么谷?”月福不明白无名氏所说的星星谷在哪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特意问了一遍。
    “星星谷。”无名氏淡淡地回答。
    “星星谷在哪里?”月福又问道。
    “星星谷就是——失贞谷。”无名氏迟疑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把“失贞谷”这三个字说了出来——可以想见,他对“失贞谷”这个称呼是何等讨厌!何等憎恨!
    星星谷?失贞谷变成了星星谷?这名字是何时改的?是谁改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听无名氏这么一说,月福满腹狐疑,心里堆积了一堆问题,刚想问无名氏,可无名氏已经撂下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他的家门,离开了他家。
    这名字是无名氏改的,只有谷里的人和谷外的月桑老爹与月兰父女俩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月福又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无名氏已经走了,月福也唯有把他的疑问藏在心里——至少是暂时藏在心里——了。他叫妻子回房里休息,自己则留下来照顾儿子。月福嫂本来不肯,可是疾病缠身,令她十分难受,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好听从丈夫的吩咐,回房里休息去了。

    (85)
    夕阳西下的时候,转湖的人群陆续回来了。他们在月贵的带领下,再一次集结在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月贵先是面向大家,发表了一通“谢幕”演讲,跟着带领长老们把祭品按人头分发给大家。大家领到了祭品,紧接着拜谢了月亮女神,然后就陆续散去了。
    这一次分发祭品,月桑老爹家没有份,月福家也没有份。要是说,老爹家没有份还能算是正常之事的话,那么,月福身为村长兼族长,仅仅因为不在场就没有份,那就未免显得不太正常了。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像一个圆盘,照得地面一片光亮。可尽管如此,月亮之光跟太阳之光相比,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月亮之光不管有多亮,当它照在物体上的时候,也总是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而太阳之光不用有多亮,当它照在物体上的时候,它总是照得清清楚楚的,让人有一种一目了然、无遮无掩的感觉。
    月福想起无名氏的约定,于是暗自离开家,趁着夜色,悄悄地来到星星谷的谷口外面。
    夜凉如水,在月光的映衬下,周围显得黑魆魆的。万籁俱寂,唯有夜鸟在凄厉地叫着,夜虫在幽怨地唱着。月福不禁害怕了,他感到心跳加速,身体颤抖。
    他本来是很讨厌无名氏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巴不得无名氏快点出来,把药交给他,好让他快点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如果是在前段时间,他根本就不敢到这个地方来,因为那段时间传闻闹鬼。现在,鬼似乎没了动静,故而他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当然,如果不是为了给妻子治病,他还是不敢到这个地方来。
    过了好一阵子,无名氏出来了。他把三包草药交给月福,交代月福怎么样给妻子熬药。交代完后,他就跟月福打声招呼,然后就退回到星星谷里去了。月福也向无名氏表达了感谢,道了别,然后就捧着药,匆匆往回赶。
    若不是无名氏今天帮忙把月庆背回来,月福断然不会相信无名氏。经过下午的接触,他相信无名氏是一个正直的人,不会算计他——尽管无名氏的存在令他感到不舒服,尽管他讨厌无名氏,他还是这样认为。他突然想到,无名氏是进了失贞谷的人,照理是不能够出谷的,可是今天却出了谷——他只知道无名氏今天出了谷,无名氏其他时候的出谷他只是听说,没有实证——这就证实了村里人的传言——传言说,他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出过谷,并且是出过好几回谷。
    他要不要去检举无名氏呢?若是要去检举无名氏,身为村长兼族长的他,还能够去向谁检举呢?难道是去向月贵检举不成?村里人本来就已经认为他无能了,若然他再这样做,那岂不是更加显得他无能了吗?他不被月贵以及村里的其他人看扁才怪呢?更何况,无名氏是他家的恩人,他又怎么能够恩将仇报呢?再退一步讲,若然他检举了无名氏,不就等于向人们宣告他家跟无名氏有过接触了吗?若是人们追究起来,他家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就这样,月福一路走,一路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替无名氏,也替他自己家保守秘密。
    (86)
    回到家后,月福立刻开始着手煲药。煲了半个多时辰,药才煲好,紧接着,他把药倒出来,让药冷却一下,然后把药端给妻子,叫妻子喝下去。
    月福嫂喝了药,又躺了下去,到半夜出了一身汗,身体和顺多了。第二天和第三天接连煲了剩下的两包药喝,身体就完全康复了。为此,月福夫妇俩对无名氏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虽然还有讨厌的情绪,但却让感激的心情占了上风。
    至于月庆,他经过休养,身体也慢慢地康复了,只是他的神情还是显出一副痴呆的样子。他不再念叨月梅的名字,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眼睛时常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样东西看,显示出一副百看不厌的样子。
    看到儿子这个样子,月福夫妇俩非但没法舒怀,反而是越发担心了。

    87)
    以往每年的转湖节,月桑老爹都有份参加,可是到了今年的转湖节,他却没份参加了。为此,他的心里未免有些失落,有些感慨。
    至于月兰,她自然也没份参加。她虽然也觉得有点遗憾,但她是一个对许多事情都持无可无不可态度的人,故而她还算看得开,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
    转湖节后的第三天晚上,大约三更天,本来还是月园之夜,可是因为阴天的缘故,四周却一片漆黑,没有星光,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一切都好像熟睡了。
    突然,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不是急速的,而是舒缓的,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特别响,特别大。除了马蹄声,还有一点亮光在移动,这亮光本身并不算亮,但在这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却显得特别亮,特别耀眼。
    马车进村了,但却不继续往村里走,而是拐到了住在村口附近的月贵家门口,停了下来。
    要是在往常,马车一定是往村里走的,要么一直走到位于月桑老爹的帐篷之家附近的那棵大树下,要么一直走到星星谷的谷口处。而一旦马车那样走,那就说明,马车必定就是无名氏的,驾车人不是无名氏就是月安!
    可是现在,马车却不那样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不成这驾马车不是无名氏的?可是除了无名氏,月亮村里还有谁拥有一驾马车呢?若然这驾马车真的是无名氏的,那它为什么不往里走,走到月桑老爹那儿或者是星星谷的谷口那里呢?难不成驾车人既不是无名氏,也不是月安?如果这驾马车真的是无名氏的,但驾车人却既不是无名氏,也不是月安,而是另有其人,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怎么可能呢?
    事实上,这真的就有可能,真的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这驾马车的确是无名氏的,但是驾车人却既非无名氏,亦非月安,而是月猛!
    自从那次因看守失贞谷而遇“鬼”之后,月猛就一直缩在家里,整天担惊受怕,不敢出门,全然没了以往飞扬跋扈的样子。
    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就想到了逃离。他决定逃离月亮村,到县城去避“鬼”。
    作出决定之后,他收拾了一点细软,跟着就离开了家,离开了月亮村,到县城去讨生活。然而,由于他自小养成了懒散的习惯,不爱干活,怕辛苦,因而他虽然找过几份工作,但却没有一份工作是干得长久的。到了后来,他索性不干活,像在月亮村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靠坑蒙讹骗过日子。
    这一天,也就是转湖节后的第三天,月猛正在街上闲逛,寻找下手的目标,突然看到月安从一个商铺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堆东西。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又撞鬼了,赶忙往后退。可刚退了几步,他就想到:现在是大白天,哪里会有什么鬼?一定是我看走眼了!
    想到这里,他就不那么害怕了,于是停下来,跟着往回走,一直走到马车那儿。
    月安已经上了马车,正打算赶着马儿离开,冷不防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心里不禁一惊,连忙回过头去,一眼看见月猛,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抽了马儿一鞭,马儿长嘶了一声,扬起蹄就跑,跑了约一箭之地,冷不防被一辆木板车给绊倒了,马车跟着侧翻,把月安抛了出来,车上的东西也倾倒出来,散落在地上。
    月安从地上爬起来,心头大怒,迳直走到木板车主那儿,想要跟木板车主理论——他已经暂时忘记月猛的存在了,可见他是个没有见识、不分轻重的人。
    就在月安跟木板车主理论的当儿,月猛已经大踏步走上来了。月猛本来还有点犯怵,可是月安狠抽马儿的那一鞭以及马儿的狂奔却激起了他的好胜斗勇之心,于是他抛开所有顾虑,迳直冲上来,誓要弄清楚月安究竟是人还是鬼。
    月安一直在跟木板车主理论,要求木板车主赔偿他的损失,直到看见月猛走到跟前,他才意识到木板车主跟月猛相比究竟孰轻孰重,心里不禁懊悔万分,连忙拔腿就跑。
    他跑得快,月猛跑得比他更快。他还没跑几步,就被月猛追上来了。他知道他已经跑无可跑,躲无可躲了,于是索性停下来,佯装出因为他乡遇故知而感到十分高兴的样子,陪着笑脸对月猛说:“猛哥,多日不见,您老人家可好?小弟这厢有礼了。”
    “我不好!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月猛咆哮着说——他又有点犯怵了,他想借咆哮的声音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猛哥,您看您这话说的——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呀?我是人,不是鬼。”月猛的咆哮令月安的心更怯了,他连忙陪着笑脸回答。
    月猛心里本来还潜藏着几分顾虑,此刻听到月安的回答,他的顾虑立刻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你跟我来!”月猛不容分说,伸出一只手去,一把捏住月安的左手手腕,扯着月安向马车那儿走去。
    月安预感到大事不妙,但他同时又知道,月猛很厉害,单凭他一己之力是完全没有办法对付月猛的——在进入星星谷之前,他虽然跟月猛一样都是游手好闲之人,但他仅仅是一个小混混而已,而月猛却是一个大痞子——无可奈何之下,他唯有乖乖地听从月猛的吩咐,跟着月猛走。
    月猛把月安拽到侧翻的马车那儿。马儿已经站起来了,正在等待主人的驱策。马车还处在侧翻状态,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却全都不见了——它们应该是被围观的人们“顺手牵羊”地捡走了吧。
    月猛放开月安的左手,命令月安把马车扶正过来,跟着他先跳上马车,接着命令月安也上来,然后一只手掐着月安的颈部,另一只手拉着马缰绳,一边吆喝马儿,一边把马缰绳抽了两三下。马儿扬蹄了,马车跟着动了。围观的人群见热闹已经结束,于是陆续散去。
    月猛把马车驾离县城,来到一个僻静的处所,吆喝马儿停下来,然后把月安押下马车,要求月安把闹鬼的事情说清楚——月猛虽然是个粗汉,但既然月安能够“死而复生”,他相信月安一定知道个中内情。
    月安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敢说,但是,他经不住月猛的威逼,最终还是把他看守失贞谷被蛇咬,无名氏出手相救,他因此而成为失贞谷的一员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在月猛面前,他不敢把“失贞谷”称为“星星谷”,只好把“星星谷”称为“失贞谷”了。
    月猛听完月安的叙说,心里基本清楚所谓的鬼应该就是无名氏装扮的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希望从月安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于是就粗声粗气地问月安,所谓的鬼是不是无名氏假扮的。月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说“是”——其实,月猛和月安都错了:鬼不是无名氏假扮的,而是月花假扮的。不过,尽管如此,无名氏却是整个扮鬼事件的策划者,因此,把责任推到他身上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月安肯定的回答,月猛的怒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他青筋凸起,暴跳如雷,恶狠狠地发誓说要向无名氏报仇雪恨。
    月猛的怒火虽然不是烧向月安,但月安已经被吓得胆战心惊了。他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月猛向着空气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下,神智也逐渐清醒过来。他突然想起马车的事情,于是便向月安喝问马车的来历。
    月安本来不想说,但是看到月猛露出恶狠狠的神情,心里害怕,只好把马车的来历告诉了月猛。
    得知这驾马车是无名氏花钱买的,更得知失贞谷中有许多值钱的奇花异草,月猛不禁得意地笑了。伴随着他得意的笑声,他露出了贪婪的目光,他贪婪的目光展现了他内心贪婪的欲望。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成为富翁的捷径:只要进入失贞谷,把那些花草偷出来,拿到县城去卖,他肯定就能够发大财,成为富翁!
    月安看到月猛脸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不那么害怕了,于是乞求月猛放他一马。
    月安的乞求把月猛拉回到现实当中来。他立刻意识到:失贞谷中的人将成为他发家致富的绊脚石,他必须要先除掉他们,然后他才可以有机会偷偷进入失贞谷,把里面的花草偷运出来。
    那么,怎样才能除掉失贞谷里的人呢?要除掉失贞谷里的人,首先得除掉无名氏!只要除掉了无名氏,那两个娘们就不足为患了,要除掉她们简直是易如反掌!可是,怎样才能除掉无名氏呢?月猛正愁没有办法,月安的再次乞求恰好给了他启发,令他想到了办法:要除掉无名氏,只要从月安下手就可以了。
    “不行!”月猛想到了办法,自然是不会放过月安了,“你必须跟我回村里去,向大家揭发无名氏的丑行!”
    “这——这个——”听到月猛的要求,月安的腿脚又发软了,“猛——猛哥,您——您这岂——岂不是等——等于要——要我的命——命吗?”
    月猛忽然想到:若然月安把失贞谷的秘密泄露出去,那我岂不是就发不了财了?看来,月安还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得拉拢拉拢他才行。
    想到这里,月猛于是改变了口吻,安抚起月安来:“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揭发无名氏,你就是戴罪立功,我会求村长/族长饶恕你的。如果村长/族长不愿意放过你,我就保护你离开,若然有谁胆敢阻拦,我就跟他拼命!”
    “猛——猛哥,您——您这是说——说真的吗?”月安见月猛的态度转变得这么明显,一时之间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在做梦似的。
    “当然是真的!”月猛见月安露出怀疑的神情,于是拍了拍月安的肩膀,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那——谢谢猛哥!”月安的心稍为踏实了一点儿。
    “不过你要保证:不能把失贞谷的‘秘密’说出去!否则我就不帮你!”“狗改不了吃屎”,月猛很快就又恢复了他那强横的本性。
    “失贞谷的‘秘密’?什么秘密?”月安一头雾水,不明白月猛所说的“秘密”到底是指什么事情。
    “就是——关于奇花异草的事情。”月猛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
    月安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是一桩交易!难怪他会这么好心说要帮我!他想独吞失贞谷里的奇花异草!若然我把奇花异草的秘密泄露出去了,那他就独吞不了啦!他甚至还很有可能“颗粒无收”呢!你聪明,我也不笨。只要你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我就跟你做这项交易。只可惜,无名氏是要被“牺牲”掉了。老实说,无名氏对我挺好,我是不应该出卖他的。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若不出卖他,我就得死!我还能有其他办法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夫妻都是这样,更何况是我跟他呢!我跟他只不过是一般的朋友罢了。不!连朋友都不是!我跟他只是同病相怜的倒霉蛋罢了。虽说他救过我,我不应该出卖他,但是,若然我不出卖他,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无名氏兄,我唯有对不起你了!请你不要怪我,我是迫不得已的!
    “你在发什么愣?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月猛见月安傻愣愣地站着不说话,心里不禁有点急了,于是对着他吼叫起来。
    “猛哥,你用不着动气,只要你能保证我安全离开月亮村,我就一定替你保守失贞谷的秘密!”月安这回倒是不怕了,他看到了存在于月猛身上的人性的弱点,而这给了他活命的希望——正因为不怕,他对月猛的称呼也就由“您”改为“你”了。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月猛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大声说道。
    月安还想说点什么,但月猛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重新用手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押上马车。
    马车又一次启动了,向着月亮村的方向驶去。
    临近月亮村的时候,月猛紧勒马缰绳,把马车停下,然后把月安押下马车来,找了一条结实的草绳子,把月安捆绑起来。月安十分生气,质问月猛为什么要绑住他。月猛说,若不把他绑住,没法向村里人交代。对于月猛的解释,月安自然是不信服。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既然斗不过月猛,那么,不管月猛怎样对他,他也唯有忍气吞声了。他唯一寄予希望的就是:在他“出卖”了无名氏之后,月猛能够信守承诺,把他带离月亮村,让他得以“苟延残喘”下去。
    月猛把月安再一次押回马车上,紧跟着,马车再一次动了,向着月亮村的方向驶去。
    (88)
    马车停在了月贵家门口。月猛押着月安下了马车,把月安撂在地上,跟着自个儿走去拍门。
    月已深,万籁俱寂。月猛是个粗人,又一心想着邀功,拍门的力道甚大,弄得门扇当当响——就算是在白天,他这样的拍门声也不会显得小;如今,在这寂静的午夜时分,它就显得更大了。
    月猛拍了一阵子门,等了一下子,里面却没有动静。他显得不耐烦了,于是加大力道,又一次拍起门来。
    “干什么?”没拍几下,里面就传来了一个人大声叫嚷的声音。
    月猛立刻停止拍门,把手放下来,把嘴贴近门缝,小声应答:“是我,月贵叔!”
    从他应答的声音来看,他似乎认准了里面叫嚷的人就是月贵。
    “你是谁啊?”里面的人又一次叫嚷起来。
    “月——月猛!”月猛见里面的人没认出自己来,心里不免有点失落,同时又因为失落而变得紧张起来。
    门开了,开门的果然是月贵!月贵看到月猛,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说道:“是你?你不是在月亮村消失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这么晚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月贵叔,您看您说的!这不都是因为闹——闹鬼的缘故嘛!现在,我把鬼揪出来了。”月猛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回答。
    “你把鬼揪出来了?鬼在哪里?”月贵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似乎觉得月猛是在开玩笑——用嘲笑的口吻问道。
    月猛没有直接回答月贵的问题,而是用手指指了指被他撂在地上的月安——月安被他绑得紧紧的,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月贵顺着月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月安被捆绑着躺倒在地上,也许是时值午夜的缘故,又也许是他老眼昏花的缘故,他看不清楚,于是径直走到月安跟前,对着月安打量了好久,然后才最终认出了月安:“是你?你不是被鬼吃掉了吗?难不成所谓的鬼就是你?”
    “他没有死,他也不是鬼,但他知道谁是鬼。他被毒蛇咬伤,是鬼救了他。”月安还没有开口,月猛就已经替他作了回答。
    “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月贵一把把月安从地上揪起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逼问他,“说!快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扮鬼?”
    月安一下子被吓住了,他虽然张开了口,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月贵见月安不说话,想发火,好在月猛及时出口,把他的怒火压了下去:“月贵叔,他被您吓着了,您——您还是先把他放下吧。”
    听月猛这么一说,月贵忍了忍气,把月安放了下来。
    “月安老弟,你可想好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月猛为了邀功,使劲做起月安的思想工作来,“若然你能够把实情供出来,我可以替你向月贵叔以及村民们求情,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的下场——”
    “我说!我说!”月安已经缓过气来了,还没等月猛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月猛。
    “这就对了!”月猛先是拍了拍月安的胳膊,跟着就示意月安把实情说出来。
    月安打开话匣子,把他在县城向月猛坦白的事情——除了失贞谷里有值钱的奇花异草这一点以外——一五一十地又重新向月贵坦白了一遍。
    “原来真的就是他搞的鬼!”听完月安的坦白,月贵又一次生起气来,忿恨地说,“我早就知道他是有问题的了,只是一直都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罢了。他怎么可能那么安分地待在失贞谷里而不出来呢?有好几次(其实就勉强只有那么一次,在这里,月贵明显是说多了),我差点就抓到他的把柄,进而能够把他置于死地的了,可是偏偏就都让他避开了。这还不止,他还害得我父子俩颜面尽失呢!这一次,人证物证俱全,无名氏,我看你还能如何狡辩?看我怎么收拾你,置你于死地吧!就算你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回天乏术喽!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月贵心情大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月贵叔,您的仇就快得报了,小的折腾了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等月贵笑完了,月猛陪着笑脸说道。
    “你放心,你立了大功,我不会亏待你的!”月贵没想到月猛会主动邀功,心里觉得不爽,于是悻悻地说。
    说完,他掉转身子,径直走回屋里。仅仅过了一阵子,他又转身走出来,把两个金元宝递给月猛。
    “谢谢月贵叔!”月猛一边接过金元宝,一边笑盈盈地向月贵道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放出光来。
    “那我——我呢?”月安见月贵打赏月猛,也起了邀功之心,忍不住问道。
    “你?放心吧,我明天也会打赏你的。”月贵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看月安,然后说道,“不过,你得首先指证无名氏!”
    “您——您放心好了,我——我会指证他的。”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月贵,月安的心里总是有些紧张,不过此刻,听到月贵说会打赏他,他心里还是感到乐滋滋的,甚为得意。
    “好好看着他!明早把他带到女神庙前面的空地上,我会召集全村人来听他招供,然后捉拿无名氏!”月贵撂下月安不管,转身对着月猛,向月猛交代任务,“记住:要小心!如果有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月贵叔,您放心好了,今晚我就算不睡觉,也一定会看管好他的!”月猛陪着笑脸说道,他并且还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记得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把他盯紧了!”月贵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回屋里,关上大门,继续睡他的觉去了。
    月猛不敢再坐回马车上,也不敢再动——他怕撞上无名氏:如果真那样的话,他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虽然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比较畏惧无名氏的,也许是无名氏——应该是无名氏叫月花——扮鬼吓唬他,从而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的缘故。
    除了不敢再坐回马车上,也不敢再动之外,他也不敢睡觉,甚至连瞌睡也不敢打。他一手摁着月安,一手攥着马缰绳,在月贵的屋檐下坐到天亮。
    (89)
    第二天一大早,月贵就起了床,他一推开门,就看到月猛一手摁着月安,一手攥着马缰绳,坐在他家屋檐下,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于是问月猛在干什么。月猛一宿没睡,现在已经开始犯困了,于是打着哈欠说在看守月安和马车。
    听到月猛的回答,又看到月猛犯困的样子,月贵不禁笑出了声。他连声说“好”,跟着叫月猛把月安和马车带到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女神庙位于贞洁山上,那片空地也位于贞洁山上,上山的路只有小路,没有大路,是以人可以上山,马车不可以上山(除非是有人把它抬上去),月贵在吩咐月猛的时候,应该是忘记这一点了——准备举行审讯大会。
    听到月贵的吩咐,月猛立刻打起精神,摇醒月安——月安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居然被绑得紧紧的还照样能够睡得着,他此刻正在熟睡着——然后一边押着月安,一边拉着马车,向位于贞洁山上的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进发。
    这头月猛刚走,那头月贵就立刻关上房门,径直去往月福家,叫月福敲响铜锣,召集村民们到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去开会。月福觉得奇怪,于是问所为何事,月贵没有直说,只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月福虽然身为村长兼族长,但是知道月贵在村里的地位比他自己的要高,心里不免有几分忌惮月贵,因此他不敢再问什么,只好照月贵的吩咐去做了。
    吩咐完月福之后,月贵紧跟着去找月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他心里明白,自从月梅被送进失贞谷之后,月桑老爹父女俩就被村里人隔绝开来了,因而大凡村里有什么大小事务,他们父女俩都不再参与了——一方面,他们不能够参与;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参与——就连四天前的转湖节这么重大的节日,他们也没份参加——在大多数村民的眼中,他们已经不再是月亮村的一份子了。
    但是,这一次的审讯大会,他们必须要参加,他也必须要想办法逼迫他们去参加,他要借月安之口令他们当众蒙羞,他要让他们下不了台,他要借助村民们的力量来惩罚他们!如果有可能,他甚至还要把他们浸猪笼,置他们于死地,以报他们三番五次地对他父子俩进行羞辱之仇。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挽回颜面,他才能够报仇雪恨,他才能够重新树立他在村民们当中的威信及地位!
    他来到帐篷处,里面还没有动静,他不急于叫门,他像老鹰捉小鸡游戏当中的老鹰一样守在帐篷门口,静静地等待着里面的“小鸡”出来——在他的脑海中,月桑老爹父女俩已经成为可怜兮兮的小鸡,很快将会成为他这只老鹰的猎物。
    过了一阵子,里面有动静了,紧接着,月兰就打开了帐篷门。她正想走出来,冷不防看到月贵站在帐篷门外,心里不觉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又找茬来了?他真是衰神附体,来了准没好事!
    “别——别来无恙!你父——父亲在里面吗?”月贵见月兰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心里反而觉得不自然起来,于是勉强露出笑容,颤颤巍巍地对月兰说。
    “你找他老人家什么事?”虽然月贵是长辈,但月兰对他还是不客气,她皱了皱眉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质问起他来。
    “我不只找他,我也找你。”月贵见月兰不把自己放在眼内,心里不禁恼怒起来,不过,他知道好戏在后头,于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道。
    “找我们什么事?”月兰这回确定月贵是来找茬的了,心里既恨又怕,不过,她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问道。
    “阿兰,你在跟谁说话呀?”月贵还没回答,月桑老爹就在里面插话了——很显然,他听到女儿在跟人说话,只是没听出月贵的声音罢了。
    “月桑老弟,是我!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听到月桑老爹的声音,月贵的兴奋劲头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提高嗓音,冲着帐篷里面的老爹说道——不知为何,他有点忌惮月兰,但对月桑老爹,他却有一种雄踞其上的感觉。
    月桑老爹从帐篷里面出来了,看到月贵,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跟女儿月兰一样,他也感觉得到,月贵无事不登三宝殿,十有八九是来找茬的。
    看到父亲出来了,月兰于是不再吱声,默默地退到一边去,由父亲来应付月贵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是你?月贵老哥,是什么风把你这个贵人吹来了?”虽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月桑老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他面露笑容,用反讽的语气问月贵。
    月贵当然明白月桑老爹的意思,但是他自认为自己这一次胜券在握,没必要在此跟老爹计较,于是表露出很大度的样子,以灿烂的笑容来应对老爹的问题。
    老爹没想到月贵居然会来这一招,反倒变得尴尬起来,并因尴尬而不知所措,一时半刻竟不知如何是好。
    “月桑老弟,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月贵见月桑老爹被自己的笑容搞迷糊了,心里颇为得意,得意了一阵子之后,他方才想到办正事要紧,于是收敛笑容,单刀直入话题,“我这次来找你们父女俩,确实是有点事情!”
    “什么事情?”听月贵这么一说,父女俩的心同时“咯噔”地响了一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待会将会举行一个审讯大会,希望你们父女俩准时参加!”月贵一本正经地说道,“地点就在女神庙前面的空地上。”
    听到月贵的邀约,月桑老爹的心算是放了下来。他自认,他行得正,坐得直,没有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因此,他觉得,就算是开什么审讯大会,估计也与他无关。自从小女儿月梅事件之后,他就已经不再参加村里的各种集会和活动了,他不明白月贵为什么还要来邀请他参加今天的什么审讯大会。他向月贵拱拱手,略微笑了笑,说道:“老哥,你知道,我早已不再理会村里的大小事务了,有什么事你们自个儿作主便是,没必要知会我的。我现在已经是局外人了,没理由也没必要再去掺和村里的事务了。”
    “老弟,话可不能这样讲,你德高望重,有许多事情还是得仰仗你的。”月贵不动声色,故意拍一下老爹的马屁。
    月兰天资聪颖,一听到月贵的邀约,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而这蹊跷肯定跟她父亲和她有关:审讯大会?审讯谁?难道是审讯妹子月梅?要不就是审讯无名氏?难道他们又闯出什么祸来了吗?还能有什么祸呢?十有八九都是出谷而被逮住了吧?要真是这样,那爹爹和我就都会受到牵连了。按理说,妹子是不会轻易出来的,出来的应该是无名氏。无名氏啊无名氏,在这风头火势的节骨眼上,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呢?现在可好,你不仅害了你自己,还连累了我们!你真是个瘟——唉!算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想到可能到来的灾劫,月兰的心不仅沉了下去,她勉强保持镇定,冷冷地对月贵说:“你别在这假惺惺地拍我爹马屁了!听着就恶心!有什么屁就快点放!”
    “你——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月贵被月兰气得浑身发抖,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今天的大会就是要审判你们这些败类!你们立刻到女神庙前面的空地上去!”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昂首阔步地离开老爹的帐篷之家这儿,向着女神庙所在的方向走去。
    听到月贵最后的狠言,老爹如梦方醒,立刻就想到了无名氏:他相信,无名氏十有八九是出事了。无名氏这一出事不要紧,他家月兰——甚至还有月梅——可就要跟着遭殃了。
    “他——他真是一颗扫帚星,靠近谁就会给谁带来晦气!他自己倒霉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连累咱们家呢?”老爹想到可能到来的灾祸,心里不禁怨恨起无名氏来,嘴里也不禁埋怨起无名氏来。
    “爹!”月兰想替无名氏辩解几句,可是看着略显憔悴的父亲,她又打消了替无名氏辩解的念头,她甚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静静地等父亲埋怨完了,然后才开口说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别人都找上门来了,”老爹颇为无奈地说,“咱们还能够待在家里吗?”
    “爹,您说——”月兰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您说他们会如何处置他?”
    “阿兰,咱们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咱们还管他那么多干嘛?咱们还是先想想,他们会怎么样处置咱们,咱们应该怎么办吧。”老爹见女儿到这个时候还在替无名氏担忧,心里不禁来了气,于是悻悻地说道。
    月兰见父亲情绪不好,于是不再吭声——她一开口总免不了要提到无名氏,而她父亲却又明显是对无名氏有情绪,若然她再吭声,只会令父亲更加来气罢了——折回帐篷里面,换了一双鞋,然后拉上帐篷门,跟在父亲的身边,与父亲一起向着女神庙的方向走去,一起去面对可能要刮的风和可能要下的雨。
    (90)
    月桑老爹父女俩来到了女神庙前面低一级的空地上。
    空地上早已挤满了人,而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由月贵叫月福召集来的。而早在大家到来之前,月猛就已经把月安押解上来了。至于马车,月猛无法单凭一己之力把它扛上山来,只好把它遗留在山脚了——为了防止马儿逃走,他把它绑在了一根树桩上。
    月安是被月猛押解上来的。月猛本来只绑住他的双手以及上身,可是在把他押解上来之后,月猛却连他的双脚也一并绑了。月安既怕又恨,问月猛为什么要这样做。月猛把责任推给月贵,说这是月贵的意思。月安见月猛这样说,于是不再吱声。他也没有对月猛起疑心。其实,在月猛的心里面,他早已经萌生了铲除月安的想法,因为他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保守秘密。由此不难明白,把月安连双脚也一并绑住这个想法其实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月贵的意思。
    大家虽然是陆续到来的,但当他们一见到月安时,就无一例外地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惊讶之中还夹杂着或多或少的恐惧感。
    月安“失踪”了这么久,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被鬼抓走的,早就要么荣登极乐世界,要么下了阴曹地府。如今,他居然“死而复生”了!大家又怎么会不同时感到既惊讶又害怕呢?
    大家议论纷纷,可是议论来议论去,却始终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胆子大的就迳直走到月安身边,一边盯着他看,一边问他问题。月安低下头,一言不发:没有月贵的命令,他哪里敢开口呀?
    月福也到了,他看到月安,同样也感到既惊讶又害怕。但他是村长兼族长,他不能够跟别人一般见识,他必须要勇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必须要勇敢面对——于是,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迳直走到月安身边,与月猛一起维持秩序,不让大家骚扰月安。
    他已经明白,今天的审讯大会就是审讯月安的,月安是重要的证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看管好月安,以免发生意外情况,致令今天的审讯工作无法顺利进行。要真的是那样,他可无法向月贵交代——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始终还是比较忌惮月贵。
    人这么多,单凭他和月猛两个人,要想维持好秩序确实不容易。月猛那边还好,大家知道他的脾性,不怎么敢惹他,是以没几个人敢往他那边挤;可月福这边就不同了,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脾性,因而基本上都往他这边挤。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月福就要顶不住了,恰好在这个时候,月贵到了。大家看到月贵,都不敢再放肆了,纷纷退回去。月贵看了看月福,脸上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月福自知自己无能,不敢正视月贵,连忙退到一边去。月贵又瞧了瞧月安,然后面向众人,对大家说,审讯大会很快就要开始,叫大家稍安勿躁。
    全场顿时安静了许多,虽然还有人在谈话,可那已经不再是刚才的喧哗嘈杂,而是窃窃私语了。尽管大家都有好奇心,可是已经没有人敢再向月安发问了。至于向月贵发问,那更是众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情。
    大家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期待审讯尽快开始,可期待归期待,审讯还是迟迟没有开始。大家等得不耐烦了,不明白月贵到底还在等什么,于是心生不满,开始发起牢骚来。可纵然如此,他们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声地向周围的人抱怨。
    对于众人的抱怨,月贵虽然看在眼里,但是却不放在心上。他若无其事地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时而看看众人,时而看看上山的路……
    (91)
    月桑老爹父女俩来得挺晚的,可以说,他们是最后到达的人。
    一路上,月桑老爹心里都很忧虑,他很害怕看到无名氏受审的场面,他更害怕看到自己的女儿月兰因受无名氏连累而被村民们——尤其是月贵及其追随者们——奚落甚至折磨的场面。他真想立刻掉头就走,带女儿离开月亮村,远离这里的是非纷争,到远方去,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父女俩的地方好好生活。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很清醒地知道,他已经老了,行动已经缓慢了,没有办法带女儿离开了。
    若是上次阿梅和阿兰真的远走高飞,不再回来,那该有多好啊!如今,阿梅已经被困在了失贞谷之中,而阿兰很快又将遭受不知什么样的厄运了。唉!都怪那个该死的无名氏!要不是因为他,我的两个女儿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劫数了!无名氏啊无名氏,我跟你无冤无仇,而且我还救过你,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这样来害我,害我的女儿,害我的家庭呢?
    就这样,月桑老爹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怨,一边怨一边恨。正因为这样,他走得很慢很慢。
    一路上,月兰也很担忧——替自己担忧,更替无名氏担忧。她不敢想象无名氏受审的画面。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他一定会宁死不屈的!虽然她喜欢他,但是,她却一直都不太确定她到底有多喜欢他。直到今天,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一定会伤心欲绝!她一定没有办法再苟且偷生下去!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苦都可以挨!若然没有了他,她不知道她的生命还会有什么意义!
    就这样,她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担忧,一边担忧一边伤心。正因为这样,她也走得很慢很慢。
    (92)
    月桑老爹父女俩的到来令众人甚为惊讶,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老爹和月兰,好像是想要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他们到来的原因。在大家的记忆中,自从月梅事件之后,老爹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参加村里的各种集会和活动了——就连四天前的最重要的转湖节,他们也是缺席的。由于月梅的关系,大家都对老爹和月兰避而远之,不敢跟他们接近。这也难怪,大家都不想让别人说是道非,更不想给自己招来麻烦,而老爹和月兰已经是有“污点”——他们的“污点”来自他们的亲人月梅——的人,大家又怎么敢再跟他们接触呢?既然他们已经被村里人疏离,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参加村里的各种集会和活动了。可是今天,此时此刻,他们却来参加审讯大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开始,大家都想不明白,但是很快,头脑聪明的那些人就猜到个中缘由了:审讯大会很有可能跟他们相关!至于怎么个相关法,就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得明白了。如果审讯的是无名氏,估计有许多人都能够想得明白。但现在审讯的却是月安,而在大家的印象中,月安好像跟无名氏并不是一路人,因此,除非是实知内情者,否则任你怎么想,恐怕也想不明白月安跟月桑老爹父女俩到底有何关系。
    面对众人的目光,老爹父女俩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原本想挤到前面去看看受审者是否真的就是无名氏——人这么多,前面的人把后面的人的视线给遮住了,因此后面的人是无法看到最前面的人的——但是,众人向他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令他们不敢挤到前面去确认受审者的身份。他们只好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跟人群隔开一段距离,焦灼地等待受审者发言,以便通过他的声音来确认他是否就是无名氏。不过,他们离最前面这么远,除非受审者的声音很大,否则他们是很难听得到的,因此他们试图通过受审者的声音来确认受审者是否就是无名氏这个愿望还是不容易达成的。
    月贵虽然看不见月桑老爹父女俩所站的位置,不过,在他们上山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他们了。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只要他们来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只要他们到了这里,甭管他们缩在哪个角落,待会就都会有人把他们揪出来的。到时候,他们照样要出洋相,受凌辱。那样他的计划不就成功了吗?他的心愿不也就达成了吗?
    月贵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叫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宣布审讯大会正式开始。
    审讯大会开始了。月贵先介绍了受审者的名字——月安,接着通报审讯月安的原因,然后叫月猛把抓获月安的过程讲述了一遍,再然后由他自己对月安进行审讯。月安想着月猛对他的承诺,为了活命,于是把他如何“失踪”以及他“失踪”后所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复述了一遍。
    月安“失踪”的谜团解开了,“闹鬼”的真相大白了,老爹父女俩的“丑行”败露了,无名氏的“恶行”更是一清二楚了。唯一还隐藏着的是失贞谷里有许多值钱的奇花异草这个秘密。月安还在憧憬着月猛对他的救拔,是以信守了他对月猛的承诺,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正因为此,月贵不知道无名氏的钱财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令无名氏可以帮失贞谷里的人和老爹一家购买物品,他还以为无名氏肯定是出身富贵人家,拥有许多财产呢!有了这样的看法之后,他的贪念随即就上来了,他决定借众人之力除掉无名氏,然后把无名氏的财产据为己有。
    众人的情绪被激荡起来了,他们群情激昂,纷纷高喊着要“惩治品行不端者!”、“狠惩月安!”、“处死无名氏!”等口号。
    月贵看着群情汹涌的场面,听着众人的呼声,心里觉得众人的反应正中自己的下怀,不禁乐开了花。于是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月安听到众人高声说要狠惩自己,心里不禁慌了,赶忙用期盼的眼神盯着月猛,但是,月猛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把视线转向众人。面对这样的状况,月安不禁替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他开始对他的供述感到后悔了。
    至于月桑老爹父女俩,他们从得知受审者是月安的那一刻起,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尽管受审者不是无名氏,可是,审讯无名氏和审讯月安,这两者又有什么分别呢?无论受审的是无名氏还是月安,结果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他们父女俩都要受到牵连。由于隔得比较远,老爹听不清楚月安的供词,月兰同样也听得不太清楚。但清不清楚已经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他们心里很清楚:以月安的为人,他是一定会把无名氏供出来的!他也一定会把无名氏与他们一家秘密往来的情况讲出来的!这样导致的后果将是,他们父女俩将极有可能受到惩处,而无名氏也将极有可能成为众人一致要对付的敌人。
    其实,对于无名氏收留月安一事,月兰心里原本是不太赞同的。以她对月安的认识及了解,她认为月安并不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人:一旦无名氏保护不了他,他极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无名氏。
    不过,虽然月兰心里不赞同,并且她也曾经从替妹妹的安全着想的角度出发就月安的人品问题向无名氏提出过质疑,但是无名氏的回答却让她安了心。不知为何,她对他有一种崇拜之情,总认为他做每一件事情都总有他的道理。
    如今,事实证明,她原先对月安人品的看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她实在是太信赖无名氏了,以致于她对月安人品的质疑轻而易举地就被无名氏的回答打消了,结果由此所造成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他和她,还有她父亲,就要大难临头了!不过,纵然如此,她还是不恨无名氏,她只恨月安!
    当她听到众人叫嚷着要惩治品行不端者的时候,她心里明白,大家所说的“品行不端者”指的其实就是她,只是大家没有明说罢了——也许是碍于她父亲的情面的缘故。
    尽管老爹因为月梅之事而蒙了羞,但他毕竟当了那么多年村长兼族长,又是村里唯一的医生,救治过许多人,大家对他始终都是比较敬重的,只是碍于月梅的“污点”以及月贵的情面才不敢跟他接近罢了。
    面对众人的叫嚷,月兰心里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以前不被揭发,心里还能存有侥幸之念,故而会担心害怕;现在既然已经被揭发了,侥幸之念没有了,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既然害怕也改变不了事实,那她为什么还要害怕呢?倒不如坦然面对的好!只是,眼看着无名氏和她父亲也要遭殃,她不免心有戚戚焉。
    至于老爹,他虽然是一把年纪了,但却没有女儿月兰这般潇洒豁达。他一如既往地担忧——当然,他不是替自己担忧,而是替女儿担忧。他都这把年纪了,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算现在要他的命,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只是,他的女儿还这么年轻,不应该遭受这样的灾劫,那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巴翕动着,想说什么,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月兰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她不敢看父亲了,连忙掉转头,看着从山下蜿蜒而上的山路。
    待众人叫嚷了好一阵子之后,月贵终于开口了:“乡亲们,请静一静!刚才,月安作为无名氏的同党,揭发了无名氏的恶行。无名氏不守族规,视族规为儿戏,频繁进出失贞谷,把谷内的失贞气息带到谷外,玷污了谷外的纯洁空气。这是对族规最大的侮辱,也是对贞洁最大的挑衅!他的罪孽如此深重,我们应该如何惩罚他?”
    “把他浸猪笼!”、“把他吊死!”、“把他烧死!”、“把他五马分尸!”……月贵的话音刚落,众人就乱哄哄地振臂高呼起来。
    众人的激愤之情令月贵甚为满意,他特意等众人叫嚷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开口叫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接着说:“无名氏我们是一定要惩治的!他不仅自己违背族规,有失检点,还带坏别人,令别人也违背族规,跟他沆瀣一气。更有甚者,他还连累了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勾引她跟他干出不明不白的勾当来,真是有伤风化啊!”
    “对!对!是这样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一定要惩罚他!”众人齐声附和。
    “大家稍安勿躁!大家稍安勿躁!”月贵又接着说道,“由于他不在现场,我们先把这里的事情了了,再去找他,就让他多活一会儿吧!”
    “这里还有什么事没办吗?”听完月贵的话,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
    “月安作为他的帮手,跟他沆瀣一气,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处置月安?”月贵不理会问话的人,先瞅了瞅月安,然后说道。
    “把他浸猪笼!”、“把他吊死!”、“把他烧死!”、“把他五马分尸!”……众人又把刚才的提议振臂高呼了好几遍——提议虽然没变,不过对象却变了:前面的“他”指的是无名氏,而这里的“他”指的却是月安。
    “月安虽然有罪,但毕竟立了功,我们就网开一面,不对他那么残忍吧。”月贵想了想,接着说道,“这样吧,我们把他吊在树上,一连吊三天:如果他能挺得过来,我们就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他挺不过来,那就说明上天没有饶恕他。大家觉得——”
    “好!好主意!就这样办!”月贵还没有说完,众人就已经拍手叫好了。
    听到月贵对自己的处罚决定,月安心里十分惶恐,同时又十分沮丧。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月猛身上,一个劲地向月猛使眼色,可是月猛却一直都没有回头看他,这令他感到十分绝望,同时又感到十分恼火。他暗暗下定决心:在他临死前,一定要把失贞谷的秘密公之于众,让月猛的如意算盘落空!这还不算,他还要把“罪恶之火”烧到月猛身上,让月猛成为众矢之的,令月猛跟他一样没有好下场!
    而在月猛这边呢?他也预料到了月安极有可能会采取的这一着,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把月安除掉!这样月安就永远都开不了口了,他也就永远都不会把失贞谷的秘密泄露出去了。

    (93)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定了。”月贵等众人叫完好之后,才又开口说话,“还有,老爹父女俩呢?”
    “在这里!”后面的人叫了起来。
    “那请大家让出一条道来,把他们父女俩请到前面来吧。”月贵故意用十分客气的语气说道。
    听月贵这么一说,众人于是很自觉地往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来。老爹和月兰早就料想到月贵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父女俩的了,是以他们虽然心里面有些惶恐——老爹是因为替女儿担忧而惶恐;月兰本来已经是很坦然的了,但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她却无法再淡定了——但还是以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面对众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他们见众人让出了路,于是肩并着肩,昂首挺胸,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向月贵那儿走去。
    月贵本来以为他们会像过街老鼠一样,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没成想他们居然会表露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心里不禁有点怯了,又有点失落,同时又更加恼恨他们了。
    老爹父女俩上来了。月贵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不知是不敢瞧,还是不屑瞧——他面向众人,大声说道:“月兰明知道无名氏已经身入失贞谷,背负了失贞之名,就不应该跟他私相往来,可她却偏偏不念族规,不顾礼节,跟他厮混在一起,这样有伤风化的行为,如果我们不加以惩戒,任其发展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说,我们应该怎样惩戒她?”
    “把她浸猪笼!”、“把她吊死!”、“把她烧死!”、“把她五马分尸!”……众人又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提议——这一次,提议的对象由“他”换成了“她”,而这个“她”当然是指月兰了。
    “大家静静!大家静静!”这一次,月贵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众人的呼叫——他想尽快对月兰进行宣判,“按照族规,失贞者是要被送进失贞谷的,但是,我们却没法单凭月安的供述就认定她失贞。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唯有以‘有伤风化’这个罪名来定她的罪了。这个罪名不足以让我们把一个姑娘往失贞谷里面送。既然无法把她送进失贞谷,那就唯有把她浸猪笼了。就让纯洁的湖水洗干净她身上的污点吧!”说到后来,月贵像一个布道者一样摊开双手,并把双手斜斜地举了起来。
    “好!浸猪笼!浸猪笼!浸猪笼……”月贵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又不约而同地高声叫了起来,以此来表达他们对月贵的主张的认同。
    “月猛!到上面的女神庙去把存放在里面的猪笼拿一只下来!”在众人的呼叫声中,月贵吩咐月猛去拿猪笼。
    自从月安被审判之后,月猛就巴不得立刻躲开月安,藉此来躲避月安对他的乞求。此刻听到月贵叫他去拿猪笼,他二话不说,即时就迈开大步,向上面的女神庙那儿走去。
    (94)
    月兰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她很了解月贵的为人:月贵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她曾经怼过他两次,令他颜面尽失,如今,她被他抓到了把柄,他不把她往死里整才怪呢!
    事实正如她所料,他要把她浸猪笼,所谓的猪笼就是死神,他要把她往死神的嘴里送!为了压制他的气焰,面对宣判,她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她根本就不把浸猪笼当一回事似的。
    平静的水面下必有暗流涌动。尽管月兰面无表情,但是她的内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有沮丧,有悲伤;有怨恨,有愤怒;有不甘,也有不舍——唯独没有希望。
    如果说还有谁能够救她的话,那个“谁”就一定是无名氏——只有无名氏才能够救她!可是在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名氏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她呢?为此,她感到了绝望。
    至于老爹,他心里一直都在替女儿担忧。他很清楚月贵的为人,知道月贵不会放过他的女儿,甚至也不会放过他自己。对于自己的安危,他倒是觉得无所谓,可是对于女儿的安危,他就觉得很有所谓了——谁叫女儿是爹的心头肉呢!在未宣判之前,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寄望月贵可以网开一面,放他女儿一马。但在宣判之后,希望彻底变成了绝望,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女儿,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连他衰老的躯体也因为痛苦而开始抽搐起来了。
    猪笼拿来了。月猛把它扔在地上,刚好扔到了月兰的旁边。月贵向月猛使了使眼色,月猛犹豫了好一阵子,始终都不敢移动脚步,靠到月兰的身边去。月贵有点不高兴了,于是从人群中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来。这几个小伙子还没有靠近月兰,月猛就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了月兰的身旁。
    月猛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月兰,他却感到了害怕——也许,他不是怕月兰,而是怕无名氏——不过,害怕归害怕,当他看到其他人要抢夺他的功劳时,他还是奋不顾身地跨了上来,站在了月兰的身旁。
    “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进去!”月兰眼见月猛伸出手来要抓自己,心生忿恨,忍不住大喝了一声。
    月猛被她的呵斥声吓住了,伸出来的手凝固在了半空。
    月兰环视了一遍四周,跟着把目光停留在了父亲身上。
    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好像被月兰的这声叫喝给镇住了。
    老爹看着女儿,嘴唇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可是却又说不出来,心里甚为苦楚。
    月兰把目光转移到了月贵身上。月贵立刻觉得好像有一股寒气向他射来,感到脊背凉飕飕的。他连忙侧转头,不敢直视月兰的目光。
    “爹,您多保重!”月兰把目光转移到父亲身上,对父亲道了珍重,然后转过头去,面对着猪笼口,猫下身子,就要往猪笼里钻。
    “等一下!”老爹突然大叫了一声,跟着“嗖”的一声冲到女儿的面前,挡住猪笼,不让女儿往里面钻。
    “爹,您这是在干什么?”月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但随即她就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不过,她却不赞成父亲这样做——在她看来,父亲这样做非但救不了她,反而还会连累他自己。
    老爹不搭理女儿的问话,迳直走到月贵的面前,双腿“扑通”一声跪下,向月贵求饶:“月贵老哥,我求你饶了我女儿吧。她是无辜的,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我不能再没有第二个。只要你饶了她,你要怎么样惩罚我都行!就算是要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他还一边跪,一边说,一边向月贵磕头。
    “爹!”月兰没想到父亲居然会为了救她而向月贵跪地求饶,一时之间竟愣住了,等父亲把那番话讲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于是赶忙冲到父亲身边,伸出手来,想把父亲拉起来,无奈父亲就好像是有千斤之重的铁人一样,跪在地上,任由她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众人也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向月贵下跪,一时之间也愣住了,不过很快,他们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好的,有说他伟大的,也有说他卑贱的……种种议论,不一而足。不过,总体上来看,绝大多数人都对他这样的举动持讥讽、羞辱的态度,只有极少数人是对他表示同情的,而对他持赞赏态度、说他这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所为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月贵更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向自己下跪,一时之间,他意气风发,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满足。他斜斜地举起双手,仰天大笑。笑够了之后,他才低下头,用胜利者的口吻对老爹说:“饶了你女儿?不可能!她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身为父亲,却教女无方,任由她做出有伤风化之事来,连你也要一并受罚!来人!先把月兰装进猪笼!”
    月贵的话音刚落,那几个小伙子就冲了上来。把月兰从老爹的身边拉开。月猛也不甘落后,一个箭步冲上来,与那几个小伙子一起把月兰从老爹的身边拉开,并与他们一起把月兰装进猪笼里。
    以月兰的性格,她本来是宁愿自己钻进猪笼里去,也不愿意被这些“臭男人”碰的,可是现在,父亲的自辱行为让她又气又恨又伤心,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父亲身上,无暇顾及其他了。正因为此,月猛他们才得以轻而易举地把她装进猪笼里。
    老爹还在跪着,不过他已经转过身子,面对着女儿。他无助地看着月猛他们把女儿装进猪笼里,看着月猛把猪笼口绑紧。当猪笼口被绑紧的瞬间,他心如刀割,万念俱灰。他知道,那绳索是死神的绳索,绑死了女儿的生路,女儿很快就要赴黄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月亮村,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没有了女儿,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她不禁老泪纵横。
    “来人!把月桑老爹摁在地上,重打二十大板,以示对他教女无方的惩戒!”暂时处理完月兰之事后,月贵又大声叫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月贵竟然会真的要惩戒老爹,他们刚才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的呢!就算老爹现在已经没有地位了,但他做过二十年村长兼族长,口碑一直都很好,他又曾经帮助过许多人,就凭这一些,众人怎么也不敢相信,月贵竟然敢拿他来开刀!但事实摆在眼前,月贵真的要拿他来开刀!面对这样的事实,众人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月猛退缩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几个小伙子也不敢上前。月贵见没人听从自己的指挥,不禁气急败坏起来。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拿众人没办法。他怎么也想不到:老爹在众人的心目中居然还会有如此重的分量,以至于没人敢在他的头上动土!
    月贵不禁有点后悔了,但话既已说出口,他就收不回去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咬咬牙,亲自拿起一根木棍,把老爹摁在地上,在老爹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十大棍。
    月兰虽然被困在猪笼里,但是看到父亲挨打,她的心里还是十分难受,她感觉那一棍棍就好像是打在她的心头上一样,令她疼痛难忍。她想张口破骂,可是她被悲痛噬啮着,根本就开不了口,唯有全身痉挛而已。
    至于老爹,他的整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他并且因女儿所遭遇到的厄运而感到了绝望,是以根本就不在乎月贵对他的责罚。那棍子虽然打得他的屁股“啪啪”响,但是他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打完了老爹之后,月贵把棍子扔在地上,跟着直起身子,再次面对众人。
    “他来了!”月贵正要开口说话,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不少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月贵的心里瞬间掠过一丝阴影。随着阴影的掠过,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赶忙下到人群当中来,挤到人群的最后面,与众人一起向山下望去。只见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有一男一女正在往上走,男的在前,女的在后。男的肩膀上趴着两条蛇,一条在左边,一条在右边。不用说,男的就是无名氏!至于女的,由于她蒙着脸,没人知道她是谁。
    “我们的敌人来了,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家准备好!一定要活捉他!不能让他跑了!”月贵回头看了看众人,大声喊道。月贵知道,无名氏敢于只带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呢——来,肯定不是善茬,但纵然如此,他还是笃信:他这边有这么多人,没理由对付不了一个无名氏和一个女人!
    然而,令他感到讶异的是,居然没有几个人附和他!相反,许多人开始往后——也就是往女神庙的方向——退缩。本来,女神庙是在前面的,但是现在,既然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正在上山的无名氏以及他的同伴身上,那么原先的前面就变成了后面,而后面就变成了前面。由此可见,世事无绝对,前可为后,后可为前,正可为反,反可为正。
    “我们这边有这么多人,他那边就只有两个人,难不成我们都要怕他吗”月贵不禁有点急了,“谁退缩谁就是懦夫,以后不配再住在月亮村!”
    月贵的话起了作用,大家都停了下来,不再往后退了。尽管月贵没有用“赶出”这样的字眼,但是他的“不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以他在月亮村的地位,他是有资格把他认为不配的人赶出月亮村的。
    既然大家都不敢退缩,那就唯有严阵以待了。
    无名氏离众人越来越近了,他左右肩膀上的两条蛇高昂着头,张开嘴巴,吐着舌头。有经验的人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两条毒蛇。他们也瞬间明白了:他之所以敢来赴今天的公审大会,原因就在于他有这两条毒蛇护身。
    但是,他们却始终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带上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为何又要蒙着面。难不成这个女人身怀绝技,能够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他们唯有这样子猜测。
    也许有人会问:这两条毒蛇为何不咬他?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毒蛇其实也是可以被驯服的。这两条毒蛇应该是被他驯服了,所以才不咬他。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把它们放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呢?
    无名氏开始靠近人群了。“那是毒蛇!”有人大叫了一声。众人吓得毛骨悚然,立刻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月贵也吓了一跳,但他不能闪,否则他就要被众人耻笑了——就算心里再害怕,他也得硬着头皮顶住。
    “你——你来干什么?”月贵走到无名氏的面前,拦住无名氏,问道——他不敢再用刚才那样强硬的语气说话了。面对着无名氏,他总是没法让自己的气焰高张起来。
    “闪开!”无名氏瞅了一眼月贵,冷冷地说,“你若是给它们咬了,我可不负责任。”
    月贵看了看那两条蛇,只感到头皮发麻,心跳加速,立刻闪到一边去。
    无名氏若无其事地沿着众人让出来的通道继续向前——这一回,前面又变回后面,后面又变回前面了——走,一直走到老爹和月兰父女俩所在的地方。
    他的同伴也跟在他的后面,与他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老爹和月兰父女俩所在的地方。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95)
    老爹还在地上趴着。他已经知道无名氏到来了,而无名氏的到来又一次改变了他对无名氏的看法。他没想到无名氏真的会来救他的女儿月兰!看到几乎是单枪匹马到来的无名氏,他不禁为无名氏的胆识与勇气所折服了,而他原先对无名氏的责怪与怨恨也随即烟消云散了。
    虽然无名氏带了一个同伴来做帮手,但这个同伴看起来像是一个弱质女子,老爹不相信她能帮到什么忙,相反,他认为她是一个累赘。无名氏既要救月兰,又要保护她,除了“自视甚高”、“逞强”等这些字眼,他还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解释无名氏为何要带一个弱质女子来救人的原因。
    有了这样的认定之后,老爹不禁又暗暗责怪和埋怨起无名氏来,而掺杂在责怪和埋怨之中的还有担心——既有对无名氏的担心,也有对月兰的担心。本来他已经对女儿月兰的安危感到绝望了,可是无名氏的到来又让他燃起了希望;正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才又有了担心。
    月兰也还被困在猪笼里,他也已经知道无名氏到来了。在无名氏未来之前,她心里其实早就预感到他很有可能会来救她,只是她不相信他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她。她认为,既然他救不走她,他来就只是徒劳无功罢了,搞不好他甚至还有可能有来无回,成为月贵他们的“阶下囚”呢!而一旦成为“阶下囚”,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出于对他的安全的考虑,她希望他不要来,她不想他作无谓的牺牲。
    可是希望归希望,他最终还是如她所料想的那样来了!以他的性格,他是不可能不来的!以她对他的认识,她也知道他是不可能不来的,只是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预想而宁愿用希望他不来这个希望来“麻醉”自己罢了。
    她侧着头,看着无名氏,看着他左右肩膀上的两条蛇,看着他身后的蒙面女子。她对他的信心又回来了:虽然敌众我寡,但是她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救她,而办法一定就在那两条蛇和那个蒙面女子身上!蛇有攻击性,能助他救她,这好理解;可一个弱质女子能怎么样助他救她,她就想不明白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不相信,这个弱质女子会像她父亲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累赘。凭她的直觉以及她对他的了解,她笃信,他带这个女子来一定是有他的目的的,而这个女子是一定能够帮得了他的!
    随着她对他的信心的复苏,她对于死的绝望之念瞬间就消失殆尽了,代之而起的是对于生的希冀与渴望。
    自从被审判过之后,月安就一直都被撂在一边。他本来期盼月猛救他,但没成想月猛却故意躲开他。他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他开始后悔把无名氏的“罪状”供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于是一直在想办法把“罪恶之火”烧到月猛身上。他知道,单凭月猛要他隐瞒失贞谷的秘密这一点是无法置月猛于死地的,他要找一个恶毒的罪名,把它加到月猛头上,他要令月猛“一招毙命”,与他一起去见阎罗王。
    办法还没想出来,无名氏却来了。月安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瞅了瞅无名氏,心里感到了羞耻,连忙轻轻挪动身子,偷偷退缩到附近的一丛灌木的后面。
    老实说,无名氏是他的救命恩人,所谓“知恩图报”,尽管他报不了无名氏什么,但他对无名氏始终还是有感激之情的。但另一方面,无名氏却又偏偏要把中了蛇毒的他弄进失贞谷去施救,令他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在村中行走,只能够偷偷摸摸地出来,这又是他怨恨无名氏的地方。不过,怨恨归怨恨,如果不是被月猛逮着,他还是不会出卖无名氏的。如今,无名氏既已来了,那就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了。他很清楚无名氏的为人,以无名氏爱憎分明的性格,他既已做了对不起无名氏的事情,无名氏绝对是要找他算账的!
    想到这里,月安不禁全身哆嗦起来,这是恐惧的表征。在恐惧之中,他萌生了一个希望——他希望月贵可以借助众人之力置无名氏于死地!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为了让他的希望成为现实,他于是开始默默祈祷起上苍来。
    96)
    无名氏来到老爹的身旁,蹲下身子,想把老爹扶起来。老爹刚刚才被月贵打过,哪里还有力气站起来呢?他原先之所以不觉得痛,那是由于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缘故。此刻,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了,于是疼痛感就开始上来了。他只感到屁股被打的地方很痛很痛,痛得连眼泪都涌上了眼眶。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忍住疼痛,不让眼泪掉下来。
    无名氏看到老爹这么难受,只好把他放下来,任由他像原先那样趴在地上。月猛本来退缩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此刻却不见了踪影。那几个小伙子还待在原地,就在猪笼的旁边——他们刚才与月猛一起把月兰装进猪笼里之后,就一直待在猪笼旁边而没有离开过。看样子,他们似乎在等月贵发布命令,然后把猪笼抬到月亮湖边,再然后把月兰浸猪笼。如果无名氏不来,他们的计划十有八九能够实现。可是如今,无名氏来了,他们的计划恐怕就要泡汤了。
    无名氏站起来,迳直来到他们的身边。
    “闪开!”无名氏冲他们吼了一声。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子对老子吼叫?老子就是不闪,看你能拿老子怎么样!”他们虽然听说过无名氏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但是他们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他的厉害,是以不信,再加上他们又血气方刚,好斗之心占了上风,故而他们非但不退让,反而齐声顶撞起无名氏来。
    无名氏吹了一声口哨,趴在他左右肩膀上的两条毒蛇立即倏的一声飞出去,一下子就咬伤了两个小伙子,其余的小伙子见此情状,大惊失色,即刻拔腿逃开。
    无名氏又吹了一声口哨,那两条毒蛇立刻爬回来,分别守护在他的左右两边。
    被咬的那两个小伙子发出“哎哟”一声大叫,跟着倒在地上,用手捂住伤口,不停地一边呻吟,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被咬的地方一个在左臂,一个在右臂,肿起来很大的一块。
    众人看到两个小伙子被两条毒蛇攻击,而无名氏又可以自由指挥这两条毒蛇,心立刻就怯了——有些人的心本来就已经有些怯,此刻就更怯了。大家纷纷往后退,有一部分人甚至还趁机离开了。
    月贵本来还指望凭着众人的力量来跟无名氏对抗,可是此刻,他感到他的指望恐怕要落空了。为此,他很想立即离开,但这次大会是他出面召集的,如果他就这样一走了之,恐怕他将会彻底沦为众人的笑柄,他以后在村民面前恐怕也将会抬不起头来。正因为有这样的顾虑,尽管他很想即时离开,但他还是不能离开,也不敢离开。
    月安也预感到自己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他也很想立刻离开,但他被捆绑着,根本就走不了路,只能在地上挪动,而靠挪动是无法离开这里的。为此,他感到了绝望,他原本瑟瑟发抖的身体反倒因为他的绝望而停止了抖动。
    无名氏从怀里掏出一小撮草药,用嘴嚼碎,然后弯下身子,把嚼碎的草药抹在还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那两个小伙子的伤口上。紧接着,他再从怀里掏出另外一小撮不同的草药,把它分成两份,分别递给两个小伙子,要他们把各自的份额先嚼碎,然后再吞下去。两个小伙子本来不信他,但在他给他们的伤口敷了药之后,他们的疼痛立减,于是他们就信了,赶快接过草药,狠命地嚼起来。
    众人看到无名氏纵蛇咬人然后又救人,脸上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许多人的心里都十分矛盾,不明白无名氏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说他是好人,他干嘛纵蛇咬人?如果说他是坏人,他干嘛又要救人?
    “猫哭老鼠!”月贵悻悻地说了一句。
    假慈悲也好,真慈悲也罢,那两个小伙子的命算是被无名氏救回来了。他们安静地躺在地上,不再呻吟,也不再滚来滚去了。
    无名氏来到猪笼口处,蹲下身子,把捆绑住猪笼口的绳索解开,然后把月兰从猪笼里轻轻地拉出来。
    众人看到无名氏把月兰从猪笼里解救出来,不禁面面相觑,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月贵虽然满怀忿恨,但也不敢上前阻拦。
    月兰从猪笼里出来之后,立刻冲到父亲身边,扑在父亲的背上,“嗷嗷”地痛哭起来,他并且一边痛哭一边说:“爹,女儿不孝!女儿令您受苦了!”
    看到此情此景,许多人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不少人还眼泛泪光,有好一些人甚至还潸然泪下——甭管今天的事情孰对孰错,爱是绝对不会错的,爱是永恒的情感,能感天地,泣鬼神;只要是心里有爱的人,就都应该为高尚的爱而动容。
    (97)
    “各位父老乡亲,”无名氏面向众人,开始发言了,“我是一个有伤风化的人,我为我的所作所为给大家造成的不良影响深感遗憾。再次,我向各位谢罪!”说完,他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无名氏的举动令众人大感意外。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他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但是,月桑老爹和月兰却是无辜的,他们是最守礼的两个人!”无名氏继续说道。
    “可是,他们却跟你来往!”有人不服气,于是大声嚷道。
    “如果大家不嫌弃他们,用心帮助他们,我又何须跟他们接触来往,为他们解决生活困难呢?”无名氏大声反驳。
    “可是,他们以前不也是自己解决生活困难的吗?”又有人大声反驳。
    “以前,月梅还没被送进星星谷,他们一家人还团聚在一起;以前,老爹还是村长兼族长,受到大家的尊重;以前,他们一家的房子还没有被大火烧掉,他们还能有个安乐窝。以前,你还在娘胎里呢!”无名氏又大声反驳。
    听到无名氏最后那句话,众人哄然大笑。
    “星星谷?失贞谷什么时候改成星星谷了?是谁改的?”笑完之后,众人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反驳的声音倒是暂时听不见了。
    “各位,我今天到这里来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无名氏不理会众人的议论,继续说道。
    听到“最重要”这三个字,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要揭穿月贵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的真面目!”无名氏大声说道。
    月贵早已回到前面来,忿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刻听到无名氏诬蔑自己为伪君子,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了。但在未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前,他觉得还是先把气忍住为好——如果自己贸贸然就还击,假若真被无名氏抓到什么把柄,那他就真下不了台了——于是,他故作镇定,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不让自己的气发泄出来。
    “别看他道貌岸然,一身正气,其实他内里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无名氏用高亢的声音说道。
    听到无名氏这样评价月贵,大家都感到十分惊讶,纷纷把目光投向月贵。
    听到无名氏这样评价自己,兼且看到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自己,月贵的怒气更盛了,几乎要达到怒火中烧的地步,但他还是不敢发作。相反,一种莫名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悄悄升起,掺杂在他的怒气之中。
    “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叫阿花,是隔壁村的一位村民。下面就由她向大家揭露月贵这个伪君子的真实面目。”无名氏一边说一边把蒙面女子让到自己的前面来。
    “我叫阿花,”蒙面女子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开口说道,“是隔壁翠竹村人氏。三年前的一天,我到县城去办事,不小心被小偷偷了钱袋,没钱坐马车回家。我正在发愁,月贵这个伪君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主动向我示好,询问我的遭遇。我见他这么好心,于是把我的遭遇告诉了他。他听了后,主动提出要帮助我,于是带我到饭店吃饭,没成想他在茶水中下了药,把我药晕了。”
    “当我醒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他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大吓一惊,连忙大叫。他立刻用手掩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声,他并且威胁我说,如果我再叫,他就把我的家人给杀了。我家里有一位老母亲,与我相依为命。为了老母亲的安全,我只好认命,从了他。”
    “自那以后,他时不时到我家来找我,要带我到县城去跟他——为了老母亲的安全,我不得不从。”
    “我也曾经想过一死了之,但是我的老母亲需要照顾,我不能死。他还没得到恶报,我更不能死!”
    “我一直在等机会!如今,机会终于来了,真是苍天有眼!谢谢老天爷!”
    说到这里,蒙面女子举头望着蓝天,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至于她念什么词,没有人知道,就连站在她身边的无名氏,恐怕也不知道。
    念完词后,她把头低下来,同时也把双手放下来,又向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退回到无名氏的身后去。
    听完蒙面女子的控诉,众人又一次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月贵——他们的目光中明显是含有或嘲讽或鄙夷的情感。从大多数人的表情来看,他们好像是要向月贵讨个说法。
    月贵活了大半辈子,只钟情于一个女人——她的妻子。甭说他的妻子在世时他没有出轨,就是他的妻子于十年前不幸病死以后,他也没有出去粘花惹草。他从来就对女色没有什么兴趣,又怎么可能做出像蒙面女子所说的这种事情来呢?毫无疑问,蒙面女子是在诋毁他,要他身败名裂。蒙面女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样毫无疑问,这是无名氏在搞鬼。
    月贵瞬间明白了:原来无名氏带蒙面女子来的目的就是要借蒙面女子之口来诬蔑他!由此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无名氏的能力,他更加低估了女人的心机——“女人心,蛇蝎心”,他这回算是体会到了。
    在蒙面女子讲述的过程中,他数次想插话为自己辩解,可是蒙面女子不停地说,没有停歇,他根本就插不进话去,他唯有越听越气,越听越恨。当蒙面女子终于讲完之后,面对众人质疑中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目光,他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他只感到急火攻心,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勉强撑持住,一边用手指指着蒙面女子,一边忿恨地说:“你——你毒如蛇蝎,捏造事实,含——含血——喷——喷——”
    “人”字还没说出来,他就大咳一声,吐出一滩血来,跟着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不好啦!出人命啦!”众人先是愣了一下,跟着就有人叫了起来,那人并且一边叫一边从人群中跑出来,一路跑下山去。
    “不好啦!死人啦!月贵没啦!”大家跟着叫了起来,并且一边叫一边跑下山去。
    就连那几个无所事事的看客,也怕见“死人”的场面,跟随者众人一起离开了现场。从他们这一次的表现来看,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热闹都要看到底,并且是在看到底之后还迟迟不愿意离去的。他们之前之所以什么热闹都要看到底,并且是在看到底之后还迟迟不愿意离去,那是因为之前的热闹都很正常,没有一次闹出“人命”来,他们没必要惊慌恐惧。
    偌大的一片空地,本来是空荡荡的,只因众人的到来,才变得拥挤热闹。如今,众人一走,它就又回复到原先空荡荡的状态了。
    无名氏走上前去,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月贵,然后折回去,来到月桑老爹父女俩身边,猫下腰,检查了一下月桑老爹的伤势。检查完之后,他轻轻地对月兰说:“你看着你爹,我去找药!”说完,他不等月兰回答,就直起身子,带着那两条蛇,急匆匆地离开了现场。
    在他经过蒙面女子身边的时候,蒙面女子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我想我得回去了。”
    “你——不多待一会儿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本来是不应该来的。”蒙面女子幽幽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快。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反正我也要去找药!”他想了想,然后说道。
    蒙面女子点了点头。
    于是,无名氏在前面,蒙面女子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由于带着蒙面女子,无名氏再也无法急匆匆地走,只好放慢脚步,就着蒙面女子的速度,与蒙面女子一起走。
    与他们一起走的还有那两条蛇,它们一左一右地趴在无名氏的肩膀上,和无名氏一起与蒙面女子一起往回走。
    (98)
    月兰一直担忧着父亲的安危,故而虽然注意到蒙面女子的存在,也预感到蒙面女子的到来必定能助无名氏一臂之力——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但却没有花心思去考究蒙面女子的身份及来历。此时,她已经笃定父亲的伤势不会危及生命,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于是就开始关注起蒙面女子来。
    尽管蒙面女子已经走了,不过蒙面女子的穿着打扮以及身型她还是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上衣和一条深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粗布鞋,头发盘起来,用一根小木棍别着,不知道有多长;她的身型偏瘦,皮肤有些粗糙。尽管她蒙着脸,但从她的体型及声音来判断,她应该是一个中年妇女,应该在四十岁上下——若没有四十岁,最起码也有三十多岁。
    “我叫阿花。”月兰忽然想起蒙面女子的开场白:阿花!阿花?难道她是——月花?
    她忽然想起无名氏曾经跟她讲述过星星谷里面的情形,她记得他曾经提到过谷里有一个名叫月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就是十二年前因犯了失贞之事而被她父亲亲自送进星星谷(那时候叫失贞谷)去的那个女人!
    “对!她一定就是月花!”月兰又想起蒙面女子与无名氏一前一后地行走的情形,再联系到蒙面女子今天的表现以及她与无名氏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大声叫了起来。
    “阿兰,你在说什么?”月桑老爹因为疼痛难忍,晕了过去,此刻刚好醒来,听到女儿月兰的叫声,忍不住问道——从他的问话来看,他应该没有听清楚女儿刚刚大声叫喊的话。
    “爹,您醒啦!我没——没在说什么。”月兰不想让父亲记起月花这个人,于是没有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告诉父亲——与此相反,她恰恰担心父亲听到她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呢!
    毕竟,月花是父亲亲自送进去的,如果让父亲记起这个人,他心里肯定会感到不快!月兰心里这样想。
    老爹见女儿不说实话,也没往心里去。他现在正被疼痛折磨,而女儿又已经没事了,他很自然就会把注意力移回到自己身上了。疼痛已经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呢?
    老爹在强忍疼痛,月兰在想有关蒙面女子的事情,父女俩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从女神庙的后面现身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来,一直走到老爹的身边——她也是一个蒙面女子。
    “你——你怎么又回——你——你是谁?”她正要俯下身子,月兰突然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问道——乍一看,月兰还以为那个蒙面女子又回来了,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这个蒙面女子的身型及穿着跟那个蒙面女子的不同,于是连忙改了口。
    要是在平时,月兰断然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不机警。可是今天,她的经历实在是太凄惨了,以致于她的感觉都变迟钝了,再加上,她又刚好在想着有关刚才那个蒙面女子的事情,结果她就没有留意到现在这个蒙面女子的到来了。
    “姐,是我!”蒙面女子把脸上的纱巾揭开,挂到右边的耳朵上面。
    “妹子!”月兰十分激动,一跃而起,把妹妹紧紧抱住。
    月梅也把姐姐紧紧抱住。
    姐妹俩相拥而泣。
    自从月梅被送进星星谷之后,姐妹俩之间的见面就变成了一种奢望。算上这一次,她们俩总共才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是在晚上,就在星星谷口:当时,月梅闹着脾气,怀疑姐姐跟无名氏有感情瓜葛,结果姐妹俩虽然是见了面,但却闹得很不愉快。而这一次,尽管月梅的怀疑还没有消除,但是姐姐遭受劫难,刚刚才得解脱,再加上父亲又遭受皮肉之苦,是以亲情战胜了爱情,令月梅可以放下心中的芥蒂,与姐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妹子,你是怎么上来的?”一阵哭泣之后,月兰率先开了口。
    “我是从女神庙后面的小路爬上来的。”月梅轻轻回答。
    “妹子,你消瘦了许多。是不是在里面待得不好?”月兰定神打量了妹妹一番,然后问道。
    “我——我很好。”月梅不想姐姐担心自己,于是摇了摇头,说道,“姐,你——你受委屈了。“
    “姐姐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月兰同样不想妹妹替自己担心,于是笑了笑,说道。
    “阿梅,是——是你吗?”老爹因为疼痛的折磨而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大女儿月兰在跟小女儿月梅谈话,于是问道——他的声音虽然小,不过月兰和月梅姐妹俩还是听到了。
    “爹,是阿梅!”“爹,是我!”两姐妹几乎是同时回答。
    月梅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父亲的伤口,然后目光上移,停留在父亲侧转着的脸上。
    刚好老爹也在定神地看着小女儿月梅,父女俩四目相对——父亲的眼里充满了疼爱,而女儿的眼里则装满了怜惜。
    “爹,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疼?”月梅关切地问道——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爹——爹没事!阿梅,爹对不起你,要你在里面受苦!”老爹用关爱的语气说道——他的眼角也泛起了泪花。
    “爹,我——我没事!”月梅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她连忙别转脸,用衣袖把眼睛里的泪水抹掉。
    老爹看到小女儿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他心里清楚,小女儿既是替他伤心,也是替她自己难过。她在里面一定受了很多苦!他心里想。
    “阿梅,你——你快回去吧!要是让他——他们看到就不好了!”老爹突然想到,女儿是私自跑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为她的安全着想,他于是劝她回去。
    “看到就看到!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浸猪笼!”月梅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阿梅,你——你这是存心要气你爹吗?”老爹见女儿不听自己劝告,心里不免又来气了。
    “爹,是您要赶我走的!您——您心里压根就没有我这个女儿!”月梅闪到一边去,悻悻地说道。
    “阿梅,你——你——”老爹见女儿还是这个态度,心里十分憋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妹子,你还是听爹的话,快点回去吧!”月兰见妹妹又顶撞起父亲来,心里也不舒服,忍不住也帮着父亲劝说起妹妹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子说话!我偏不回去!我偏不回去!”月梅见姐姐也帮着父亲劝说自己回去,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就当我不是你的妹妹好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的生死也不用你们管!”
    说完,她撒腿就跑了开去,可一不小心却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你找死啊!”她刚骂了一句,立刻就住了口——她撞的不是别人,正是无名氏!
    “你来这里干什么?”无名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道。
    “我——我的事不用你管!”月梅的心里虽然有点惧怕无名氏,但她的嘴巴还是软不下来。
    无名氏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是在发脾气,于是放开她,径直来到月兰身边,“你爹怎么样了?”
    “他——好像很痛苦。”月兰先是瞅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接着又瞅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才回答。
    老爹就躺在大女儿月兰的身边,无名氏蹲下身子,仔细察看了老爹屁股上的伤口,然后把他带来的草药从怀里取出来,用双手搓碎,敷在老爹的伤口上。敷完后,他去找来一片香蕉叶,把它盖在老爹的伤口上,然后用一根草绳把它绑在老爹的屁股上。
    包扎好老爹的伤口后,无名氏先站起来,接着又弯下身子,叫月兰帮忙把老爹扶上他的背部,由他背老爹回去。
    “我们走吧!”他把老爹背好之后,轻轻地对月兰说道。
    “去哪里?”月兰知道,在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废墟上的帐篷那儿是无法回去的了,但似乎除了帐篷那儿,她父亲和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星星谷。”无名氏还是轻轻地说道。
    “星星谷?”月兰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重复了一遍无名氏的话——当然,她是用问话的语气重复的。
    “是的。”无名氏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那个地方我们是不能够进去的!”月兰有些慌了,忍不住大声说道——她所说的“我们”当然是指她父亲和她两个人。
    “那个地方是不洁——”无名氏还没应答,月兰就又接着说下去,不过她只说了一半,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些不妥,于是急忙住了口。
    “你若想活命,那就到那里去。只有那里才是你的容身之所。”无名氏淡淡地说。
    “阿兰,你就听他的吧!活命要紧!”老爹见大女儿不愿意进星星谷,于是帮忙劝说她——其实,他也觉得星星谷不是他父女俩应该进去的地方,不过现在,他却好像想通了: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的呢?若是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这么认为的,可是今天,在经历了大女儿被困在猪笼里以及他自己挨打这两件事情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也许,他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个他,他之所以认同无名氏的说法,只是因为他不想大女儿无辜丧命罢了。
    月兰见一向持重的父亲如今居然会认同无名氏的说法,不禁大为惊讶,她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洁不洁不在境,在心。人心若洁,何处不洁?人心若污,何处不污?”无名氏接过老爹的话茬,说道——他的声音还是不大,不过也不小;他好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又好像是在说给老爹听,更好像是在说给月兰以及站在不远处的月梅听。
    说完,他就背着老爹起行了。月兰愣了一阵子,然后也跟着起行了——她要帮忙扶着父亲,没有理由不跟着起行。她一边走一边琢磨无名氏最后说的那番话。话不难理解,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睁大眼睛,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无名氏,想弄明白他的脑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他的言行往往出人意表而又合乎情理。
    “走啦!”在经过月梅身边的时候,无名氏没有停下来,只是轻轻地叫上她。
    自从无名氏返回来之后,月梅虽然还发着脾气,但却没有再跑,她就停留在她跟他相撞的地方,呆呆地看着他替她父亲敷药,包扎伤口,把她父亲背在背上,听着他跟她姐姐之间那简短的对话,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她开始懊悔了:如果她不顶撞父亲和姐姐,她就可以过去帮忙了,那样不就可以提升她在无名氏心目中的形象了吗?可是现在,她却只有看的份,替父亲敷药、包扎伤口什么的倒还不打紧,可是姐姐就在他的身边,正可以跟她互动,这才是要命的点!然而,这能怪谁呢?当然是怪她自己了!谁叫她把他往姐姐身边推呢?
    当她听到无名氏说要把她父亲和姐姐带进星星谷去安置时,她的心里立刻就起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从理性上说,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在月亮村,也唯有星星谷才能够安置她父亲和姐姐了,但是,她的感性却告诉她,她不能够让姐姐和无名氏待在一起,否则,她就将永远都拴不住无名氏的心。理性与感性的对撞令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游离于父亲、姐姐和无名氏所结成的圈子之外。
    如今,无名氏背着她父亲经过她的身边,只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走啦”,却连哪怕是一秒钟都不停留,这令她感到很失望。她的姐姐紧接着也经过她的身边,也是没有停下来——非但如此,姐姐甚至连叫她走的表示都没有——这同样令她感到很失望。她的心本来已经因为无名氏的缘故而变得很敏感,此刻又因为姐姐的缘故而变得更敏感了。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她,令她备感失落与孤独。眼看无名氏和父亲、姐姐他们已经开始下山了,她看了看四周,看到躺在地上的月贵,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于是咬了一下牙,跺了一下脚,然后追了上去,跟在他们的后面,与他们一起下山。

    (99)
    月安一直躲在一丛灌木的后面,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心一直悬着,连大气也不敢透一下,直到无名氏他们走了,他的心才放了下来。虽然他又累又饿,但是他顾不了这么多,他一心只想活命,于是开始在地上磨身上的绳索。幸亏捆的是草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身上的绳索就磨断了。他的双手又可以自由活动了。他活动了一下双手的筋骨,跟着第一时间把绑住双脚的草绳扯断,站了起来。可是由于被捆绑的时间过长,造成被捆绑处部位气血的运行不畅,结果他站了不到眨十下眼的时间,他的脚就发软了,没办法,他只好坐下来,不停地用双手揉搓双脚。
    过了好一阵子,他感到双脚处的气血运行顺畅了许多,于是重新站起来,他并且一边站起来一边自言自语:“真是草包!用草绳怎么能把一个人捆牢呢?真是老天爷有眼!我福大命——”
    自言到这里,他就自语不下去了,最后那个“大”字卡在了喉咙里,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
    不用说,他是遇到“鬼”了。这个“鬼”就是月猛。月猛就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说!说是草包?”月猛恶狠狠地问道——很显然,月安刚才的话被他听见了。
    “我——我是草包!对不起,猛——猛哥!”月安开始打颤了,“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怎么又回来了?”月猛的声音虽然缓和了一点儿,但却还是令月安感到毛骨悚然,“不解决你这个草包,我怎么能安心?”
    “你——你不是说要帮——帮我,放——放我一——一马的吗?”月安感到更加害怕了。
    “我没说过!”月猛矢口否认。
    “你——你——”月安说不下去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是恐惧之中夹杂着怨恨。
    尽管月安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头脑却突然间变得异常灵活。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趁月猛不留意,“嗖”的一声跳了开去,跟着撒腿就跑。只可惜他被捆绑了那么久,加上又长时间没东西吃,体力很快不支,只得瘫坐在地上。月猛冲上来,照着他的心口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立即喷薄而出。
    “哎呦!“月安大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为——什——么?“他挣扎着坐起来,一边用手捂住伤口,一边问月猛。
    “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保守秘密!“月猛冷冷地说道。说完,他又向月安捅了几刀,跟着把刀扔在地上,飞速跑下山去。

    (100)
    月安的惨叫声令处于昏迷状态的月贵惊醒过来。月贵倏地坐起来,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月猛正在他前面不远处对着倒在地上的某个人——他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月安——捅刀子。他害怕得心头怦怦直跳,赶忙躺回地上,闭上眼睛装死。幸好月猛是背对着他的,没有发现他坐起来,否则,月猛很有可能会来个杀人灭口,把他也杀了——要真的是那样,他可就完蛋了。
    虽然他躺着装死,但是他的心还是狂跳不止,直待月猛离开了好久,他的心跳才慢慢回复正常。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偌大的场地上,只剩下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活人是月贵,死人是月安。月贵原先不知道被月猛砍死的人是月安,他是在月猛走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他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走到死者身边,这才发现死者的身份是月安。
    尽管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但是,在此之前,他却从来没有目睹过凶杀场面。虽然他曾经说过要把月安挂在树上,吊上三天三夜,但是他也没有想象过,假如月安真的被吊死了,那场面会怎么样。不过,有一点他却是可以肯定的:无论那个场面怎么样,它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个场面这样凄惨恐怖。
    看着躺在地上的月安的血淋淋的尸体,月贵感到心惊肉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尽管月安是月猛杀死的,但若是我不审讯他,可能他就不会惨死了。这样看来,我是月猛的帮凶啊!那我岂不是也成了有罪之人了?假如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魂,那月安的鬼魂岂不是要来向我索命?月安啊月安,此事跟我无关,你要找就去找月猛吧。是他把你抓回来的!如果他不把你抓回来,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月贵一边看着月安的尸体一边想,一边想一边发抖。突然,他的目光接触到了月安的眼睛,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一眨不眨——死人的眼睛又怎么会眨呢?当然是一眨不眨的了——地盯着他,好像是要向他索命。
    他感到背脊骨凉飕飕的,他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了,连忙掉转身子,迎着夕阳,迎着凉风,颤颤巍巍地走下山去。
    (101)
    无名氏一行下了山,向着星星谷的方向走去。月梅还是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路上,月兰的心情十分忐忑,她一直在进谷与不进谷的念头之间犹豫不决——尤其是当星星谷就近在眼前的时候,她显得更加犹豫了。不过,犹豫归犹豫,她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无名氏进了谷。
    无名氏把老爹背进星星洞,月兰和月梅也跟着先后进了洞。自打进入星星谷之后,月梅就放慢了脚步,故意让无名氏他们先走,她不想跟他们一起进洞,她想晚一些再进去,但是,天很快就黑了,恐惧感悄悄爬上她的心头,令她不敢远离无名氏他们,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重新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与他们一起进洞。
    洞里亮着光——那是一小堆柴草在燃烧所发出的光。很显然,柴草是被人点燃的。点燃柴草的那个人就是月花,她还戴着面纱,正抱着膝盖坐在柴草旁边。看到无名氏带着老爹和月兰进来,她露出了惊诧的眼神,连忙往洞里面挪,好像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似的。
    月兰看到蒙着面的月花,立即就明白她的推断是对的,于是连忙走上前去,想向月花表达谢意,但是,月花却先是露出惊恐的眼神,跟着把头深埋在自己的胸前,不再看她。
    “你——你要干——干什么?”月花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爹!”月兰没想到月花竟会如此怕她,不禁感到不好意思了,于是匆匆向月花道了谢,跟着迅速退回原处。
    无名氏虽然也留意到了月花那颇为异常的举动,但却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他小心翼翼地把老爹放下来,让老爹趴在他自己睡觉用的那张草席上面——他的这张所谓的草席,其实是用干草铺成的一张席子,并不是真的用草编织成的一张席子。他原先睡的那张真正的草席已经烂掉了,不知怎的,他的那张席子烂得特别快,结果,他把它扔了,另外用干草为自己铺了一张“草席”。
    安顿好老爹之后,无名氏就开始煮饭。因为煮饭要烧柴草,会产生浓烟,因此无名氏他们一般都在山洞外煮饭,煮好后才把饭端回山洞——只有在下雨天,他们没办法在洞外煮了,他们才会在山洞里面煮饭。
    煮饭的只有无名氏一个人。月兰由于人生地不熟,不来帮忙;月梅本来就心有怨气,是以也不来帮忙;月花刻意要跟他们保持距离,故而也不来帮忙;至于老爹,他正趴在草席上养伤,就更不可能来帮忙了。
    用不了多久,饭就煮好了。无名氏把饭端回来,先盛饭给老爹,然后招呼大家过来吃饭,但响应他的却只有月兰,月梅和月花都没有过来吃。见此情景,无名氏只好先盛了饭给月花,然后和月兰一起吃饭。月梅见没人理会自己,气又上来了,于是跺了一下脚,跟着跑了出去——她本来很怕黑,可是如今,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深深地刺痛了她,令她无法再在山洞里待下去了,于是她只有无视对黑暗的惧怕,跑了出去。
    月兰本来想盛饭给妹妹,但是她很了解妹妹,知道妹妹现在还在赌着气,若是她贸然给妹妹端饭,恐怕又要引爆妹妹的犟脾气,是以她不敢盛饭给妹妹。她唯有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无名氏,希望无名氏给她妹妹盛饭,可是无名氏却只管吃他自己的饭,不理会她的眼神,也不在意她妹妹不来吃饭这回事。见此情景,月兰不禁有点生气了,但她还是把她的气藏在心里,没有让它表露出来。直到她看到妹妹冲了出去之后,她才终于忍不住了,冲着无名氏大吼了一声:“你就只知道吃!”
    无名氏怎么也没想到月兰居然会突然向他发脾气,不禁愣了一下子,跟着放下还没吃完的饭,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出山洞。
    月兰也被自己的吼叫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过分了,于是羞赧地先后看了看她父亲和月花,跟着低下头,默默地吃自己的饭。
    月花没有把饭吃完,她随便扒了几口饭,然后就把碗筷放下了。她本来低着头,但月兰的吼叫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她迅速抬起头来,瞪了月兰一眼,然后才又重新把头低了下去。
    老爹本来趴在草席上吃着饭,但大女儿月兰的吼叫也把他吓了一跳,他也抬起头来,用不解的眼神看了大女儿一眼,然后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吃他的饭。他本来想责怪大女儿几句,但有月花——他还不知道她就是月花——在场,他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于是只好作罢。
    月梅每次发脾气,不是待在山洞里生闷气,就是走出山洞,在山谷里那条被她、无名氏、月安以及月花四个人走熟了的通向谷口的山路上走来走去。这一次也不例外。
    无名氏走到月梅的身边,与她一起在山路上走来走去。
    “你出来干什么?”月梅生气地问道。
    无名氏没有回答。
    “你不是不理我了么?”月梅见无名氏不回答,于是又问道。
    “我不是不理你,是你没有听我的话。”这一次,无名氏开口了。
    “我哪里不听话了?”月梅还是很生气。
    “叫你在星星谷里待着,你干嘛要出去?”
    “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姐,他们有难,我怎么能安心待在谷里?”月梅赌着气说,“更何况,月花姐也能出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出去?你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他们不认识月花姐,但认识你!”
    “他们为什么就不认识月花姐了?难道月花姐不是月亮村的人么?”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月花姐了,到今年为止,月花姐已经被困了十二年,整个人都变了,试问,还有谁能认得出她来呢?”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偏心!”
    “我带她去不是为了看热闹,是为了救你爹和你姐,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什么?我去得又迟,又不敢走正路上山,只得抄后山的小路。那小路十分陡峭,草又多,十分难爬,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终爬了上去。可是那个时候,除了我爹和我姐,还有那个死了的月贵,其他人都已经走光了,连你和月花姐也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还能看到什么?”
    从月梅的叙说中可以推断出来,她似乎没有发现月安,也没有察觉到月贵其实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而已。
    “既然你没有看到,那就快点回去吃饭,吃完饭后我告诉你。”无名氏笑了笑,说道。说完,他不等月梅回应就开始往回走了。
    月梅本来还想再犟一下,但是,一来,无名氏的解释让她的心舒坦了许多,二来,无名氏的话语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就没有理由再犟了,只好乖乖地跟着无名氏回到山洞里来。
    月兰看到用了不多一会儿功夫,无名氏就把她妹妹带回来了,心里很是佩服无名氏的能力,但与此同时,她又感到有一点儿不是滋味:若不是妹子对无名氏用情至深,无名氏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把妹子带回来呢?想不到自己竟然要跟妹子共争同一个男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月梅回来后,虽然没有跟父亲和姐姐打招呼,但却已经不像原先那样紧绷着脸了。她走到饭锅那儿,先替无名氏盛了一碗饭,再替自己盛了一碗饭,然后端着饭碗,坐在地上吃起饭来。
    无名氏先后看了一下月兰、老爹和月花三人,发现月花的碗筷放在地上,饭碗里还剩下许多饭,心里明白:月花一定是没有胃口了!他不说什么,端起月梅替他盛的那碗饭,低下头去,扒起饭来。
    月花为什么会没有胃口呢?恐怕是跟老爹有关。十二年前,正是老爹亲自把她送进星星谷(当时叫失贞谷)的!虽说她是“罪有应得”,但老爹始终都是那个把她“推进火坑”的人,她的心里又怎么会对老爹没有怨气呢?如今,重新面对老爹,她又怎么会有胃口呢?她又怎么能有胃口呢?
    这一层无名氏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把老爹背进星星谷,让老爹和月花待在同一个地方,令他们不得不碰面。他很想化解月花对老爹的怨气,但目前还不是时候。他想过一段时间,等他把老爹的伤势医治好之后,再开诚布公地找老爹和月花一起谈一谈,尽力消除老爹在月花心中所留下的芥蒂。
    (102)
    吃完饭后,无名氏把饭锅和碗筷收拾好,然后重新坐下来,向大家讲述今天前去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的缘起。
    自从上次被月水发现之后,无名氏审慎了许多,好些天没有去找老爹和月兰。他一天到晚都待在山谷里,月安、月梅和月花也一天到晚都待在山谷里。无名氏心里清楚,他势单力薄,而月贵他们人多势众,若然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他,他将很难应付。为了应对极有可能出现的这种局面,他想到了一种办法——驯养毒蛇。这个办法是这样子想出来的:有一次,他无意中遇到一条眼镜蛇,眼镜蛇向他袭击,他轻而易举就把它制服了。当时,他捏着蛇颈,看着蛇张开嘴巴不停地吐舌,突然就想到了驯养毒蛇来御敌这个办法。
    跟星星谷一样,他的家乡太阳国也有许多蛇。他小时候曾经被毒蛇咬过,肿起了很大的一块,幸亏得到一个捉蛇高手的救助,他才清了毒,脱了难。经此一劫,他发誓要征服毒蛇,于是拜那个高手为师,跟高手学习怎样制服毒蛇。用不了多久,他就掌握了跟常见毒蛇斗争的诀窍。自那以后,他遇到的各种毒蛇都成了的手下败将。没成想,他小时候掌握的这项技能现在终于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想到做到,他立刻就到毒蛇出没比较频繁的草丛中抓来一些毒蛇,把它们装在一个罐子里,以一些小虫子作为诱饵,对它们进行训练。所谓万物皆有灵性,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那些毒蛇果然通了人性,乖乖地臣服于他,听从他的指挥。
    月安、月梅和月花都知道他在训练毒蛇,一开始都笑他,但当他真的训练成功之后,他们却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们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于他而言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他们又怎么会不感到讶异呢?除了讶异,还有佩服——他们都很佩服他的智慧与能力。
    训练成功之后,他又新抓了一些毒蛇,对它们进行训练。训练归训练,不过他还是忍受不住转湖节的诱惑,在转湖节的那天偷偷溜了出去,藏身在湖边山上的大树/草丛后面,暗暗地跟在转湖人群的后面,想一睹月亮村人转湖的风采,没成想发生了月庆坠湖这样的事情,而救月庆上岸的那四个小伙子在把月庆救上岸之后,却又不肯帮忙把月庆抬回去,于是他出于义愤,就放弃了看转湖而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帮月福把儿子月庆背了回去。
    转湖节后的第二天,他方才突然想起,他有好些天没有去看望老爹和月兰了,他们的粮食可能不够了,是时候要给他们购买粮食了。与此同时,月花也告诉他星星谷的粮食储备也不多了,是时候要添加了。于是,在六天前,他采摘了一些奇花异卉,放在马车上,叫月安于晚上午夜时分乘坐马车出发,前往县城去采购粮食和生活用品;他并且叫月安回来后先到老爹那里卸下生活用品以及一部分粮食给老爹父女俩,然后才带着剩余的粮食回星星谷。
    他之所以不亲自出去,那是因为他心中还有顾忌,不敢贸贸然出去,怕连累老爹和月兰父女俩。他觉得,月安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鬼”,就算他们看到月安,也不敢拿月安怎么样,反而会惊慌失措,避之唯恐不及。因此之故,他于是就叫月安出去,而不是自己亲自跑一趟了。
    月安在星星谷里憋了这么多天,正憋得慌,听到无名氏的吩咐,于是就欣然前往了。
    那一次,月安不负所托,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于是,在前天晚上,无名氏又采摘了一些奇花异卉,放在马车上,叫月安于午夜时分再一次乘坐马车出发,前往县城采购物品。这一次,月安同样也欣然答应并且欣然前往了。
    月安那头出去,无名氏这头在谷/洞里等。按照正常情况,月安应该是在今天凌晨天亮之前回到星星谷的,可是直到太阳升起,无名氏还是看不到月安和马车。他心里不禁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月安肯定是出事了!
    为了搞清楚月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于是用一块纱布蒙住脸,带上两条毒蛇出去。他才刚走出谷口,远远就看见月猛押着月安往贞洁山上走,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大约半里路,然后隐藏在一丛灌木的后面,观察外面的动静。他心里清楚,既然月猛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押着月安上贞洁山,月猛应该是得到月贵他们的授权的,后面应该还会有人来。果不其然,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真的陆陆续续有人来了,他们都往贞洁山上走。人越来越多,看样子,好像全村的人都要往这边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人来了,他正要撤退,回星星谷去想办法救月安,恰好在这个时候,老爹和月兰父女俩也来了,他们也往贞洁山上走。
    他心里“咯噔”地响了一下,不过他随即就明白了:他们绝对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应该是要有难了!
    明白到这一点,他救人的心就更加迫切了,于是他飞跑回星星谷,向月花和月梅讲述他的所见,并且与她们商量救人的办法。
    月花和月梅一直守在谷口。她们也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只是她们不明白那么多人上山的目的是什么,这可能是因为她们从星星洞里出来得有点晚,没有看到月猛押解月安上山的缘故。
    听到无名氏说她的父亲和姐姐极有可能会有难,月梅不禁心慌了。她不停地叫无名氏想办法,她叫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的父亲和姐姐救回来。
    对于救老爹和月兰之事,月花似乎表现得很冷淡,显露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看到月花这样的神情,无名氏立刻就明白了:月花一定是在怨恨老爹当年把她送进来,令她与世隔绝,过着苦不堪言的野人生活!现在,老爹极有可能就要有难了,她又怎么会愿意帮忙想办法呢?说不定她心里正乐呵着呢!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无名氏便不再勉强月花帮忙想办法,于是叫月梅和月花先回星星洞,容他一个人静一静。月花巴不得无名氏说这句话,于是一溜烟似地跑回星星洞去了。月梅却不愿意回去,她说要跟他一起去救她的父亲和姐姐。无名氏生气了,他说,办法都还没想出来,怎么救?月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闪到一边去想办法。
    无名氏在谷口内走来走去,心情颇为烦躁。事态危急,他没办法静下来想办法,结果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的脑子里除了“贞洁山”和“救人”这两个词语之外,什么词语都没有。
    “贞洁山”、“救人”、“贞洁山”、“救人”……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烁着这两个词语。
    “失贞谷”、“救人”、“失贞谷”、“救人”……闪烁来闪烁去,“救人”没变,“贞洁山”却变成了“失贞谷”。
    “失贞——有了!”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边大腿。
    他终于想出了办法——他的办法就是:编造一个丧名辱节的故事来诋毁月贵,令月贵失去人心;只要人心不聚,他就有很大机会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了。
    月梅听到无名氏说“有了”,连忙跑过来问他是不是想出办法来了。
    无名氏点点头,跟着把左手的食指放到嘴边,向月梅“嘘”了一下,示意她安静。
    月梅见他做出这样的动作,知道他还在想着办法,于是安静地走开,不再打扰他。
    无名氏很快就编造好了故事。他突然发现他需要月花的帮忙,而月花明显是不愿意帮忙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问题就比较棘手了。
    刻不容缓,他没时间再想怎样劝服月花的办法了,唯有先去到她的面前再说。
    作好打算之后,他叫月梅在谷口守着,留意外面的动静,一有什么情况就立刻跑回去向他报告。其实在谷口处是很难看清楚贞洁山上面的情况的,他这样说无非是想支开月梅,不让她跟在他身边,以免妨碍他跟月花之间的沟通而已。
    月梅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免觉得责任重大,于是欣然应允,守在谷口处,用心留意外面的动静。
    无名氏回到星星洞,见月花正坐在她自己的草席——她的草席是真的用草编织成的草席,是无名氏替她买的——上,眼睛盯着洞顶的石壁发呆。他犹豫了一下子,然后轻轻走到月花身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
    “你——你这是干什么?”月花吓了一跳,连忙闪开身子,问道。
    “求——求你帮我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无名氏犹豫了一阵子,然后说道。
    “对不起!恕我帮不了你!”月花冷冷地说道。
    “族规不是他定的,那不是他的错,换了任何一个人做村长/族长,都会那样做的!”无名氏甚为失望,不过,他还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不过,既然你不肯帮忙,我也不会勉强你。”说完,他慢慢地站起来,转身向洞外走去。
    “怎么帮?”他刚走到洞口,月花突然从洞里冲了出来,问道。
    无名氏没想到月花最终会愿意抛弃——至少是暂时抛弃——心中的芥蒂而答应他的请求,不禁喜出望外,于是立即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月花。
    听完无名氏给她编造的故事,月花又不情愿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无名氏居然会让她扮演这样的一个角色,要她以“丧失名节”为代价来诬蔑月贵,但是,她既已答应了无名氏,又不好意思反悔,唯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无名氏显然是看出了月花的不情愿,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对不起!我这样编排你是有点过分了,不过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希望你谅解!”
    听无名氏这样一说,月花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觉羞红了脸。
    无名氏带上两条毒蛇,然后就与月花一起出发了。月花为防被人认出,戴了一块面纱;无名氏则有毒蛇可依仗,同时也为了彰显他的无畏精神,以便从气势上压倒对手,于是就露着脸,而不是像他早上出去观察动静的时候那样蒙着脸了。
    他们俩很快来到谷口,月梅看见他们俩,于是很焦急地问无名氏,他是不是要去救她的父亲和姐姐了,无名氏说是,月梅很高兴,于是准备跟着一起去。然而,无名氏却不让她去,他要她在谷口处等消息。月梅一听就不高兴了,连忙问他,为什么月花姐姐就能去而她却不能去。无名氏说,月花姐姐是去帮忙的。月梅不相信月花能帮得上什么忙,于是就生气了,噘着嘴说无名氏偏心,带月花姐姐去看热闹而不带她去。无名氏也生气了,大声说,如果她再胡闹,他就不去救她父亲和姐姐,任由他们听天由命算了。听到无名氏说出这样的狠话来,月梅不敢再吱声了,她也不敢再执意要跟着去了,只好气鼓鼓地闪到一旁,气鼓鼓地看着无名氏和月花离开星星谷,前往对面的贞洁山上去救她的父亲和姐姐。
    虽然她不敢跟着去,但是她却始终心有不甘,于是等无名氏和月花他们俩离开了之后,她也学月花那样,用一块面纱蒙住脸,跟着偷偷离开星星谷,前往对面的贞洁山上去看个究竟。
    她不敢从正路上山,于是绕到后山脚下,从小路爬上去。小路很陡,草木又多,很难爬,她费了很多功夫,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爬了上去。
    那个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她错过了前面所有的细节,是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躲在女神庙的后面,偷偷看出去,看到姐姐正坐在父亲的身边,她也看到父亲的屁股被打得肿了起来,她还看到月贵躺在地上。她没看到无名氏和月花——他们已经下山了,月花是要回谷,而无名氏则是要去替她父亲采药,顺便送月花回谷。
    她等了一阵子,见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悄悄地从女神庙后闪出来,悄悄地走下来,与姐姐和父亲相认。
    (103)
    “今天中午上山的时候,我还看到马车停在山脚下,那匹马被绑在一根树桩上,可是当我下山的时候,马车却不见了,那匹马也不见了。”在无名氏讲完了救人的缘起之后,月梅补充了她偷偷溜出去的这个情节,然后无名氏突然想起那驾马车,于是说道。
    “应该是被人拉走了吧。”月梅顺着无名氏的话头说道。
    “会不会是月安?”无名氏想了想,说道。
    “应该不是他。他的手脚都被绑住,他连路都走不了,怎么拉得了马车?”月兰接过无名氏的问题,说道。
    “我好像没有看到他。”无名氏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没有看到他。”月梅也跟着说道。
    “他应该是藏起来了吧。”月兰想了想,说道。紧接着,她就把无名氏未来之前现场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月安在审讯大会上的表现以及月贵代表众人对月安所作出的惩罚方法——讲述了一遍。
    听完月兰的讲述,月梅义愤填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月安来。无名氏反倒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其实,他之所以把月安弄进星星谷来救治,无非是要月安自绝于外,成为他的帮手而已。至于月安的为人,他倒也不是不清楚,只是他过于自信了,以为单凭他的一己之力就可以感化月安,令月安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具有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正因为如此,他对月兰就月安的人品问题而提出的质疑才不以为然,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然而如今,事实却证明,他实在是太自信、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月安并没有脱胎换骨,成为那种具有铮铮铁骨、能任大事的男子汉,他依然还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物,为了活命可以连人格和尊严都丧失殆尽。
    既然月安背叛了他,而他又没有发现月安,他心里自然是感到不爽快了。他决定明天再上一趟贞洁山,看能不能找到月安,狠狠地教训月安一顿。他相信,他认为,假如真的像月兰所说的那样,月安的手脚都被绑住了,那么,月安应该就走不远,极有可能是隐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了,只要他用心搜寻,他就一定能够把月安搜出来——退一步讲,就算月安弄断绳索逃走了,他也要再上去看看,那样他起码还有机会找到线索;若然他不再上去,那他就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了。
    还有马车,他觉得应该是被月猛给牵走了,因为发现月安并把月安擒回来的正是月猛,以月猛的为人,他是不可能不贪财的。退一步讲,就算马车不是月猛给牵走的,他也要找到月猛,把账算到月猛头上。如果不是月猛抓了月安,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一系列事情了,这口气他怎么也得出。
    要找月安,他要出去,要找月猛,他当然也得出去,于是,他决定明天再上贞洁山去找人——或者是找线索。当然,他还得给老爹采药。他打算先给老爹采药,然后再离开星星谷,到贞洁山上去搜人或者是查找线索。
    虽然他有了计划,但是他却没有跟月兰和月梅她们讲。
    夜深了,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月花睡她自己的草席,老爹睡无名氏所谓的草席,月兰和月梅两姐妹一起睡一张草席——那是月梅的草席,无名氏则在洞口处铺了一些草,半躺半坐地在上面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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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07 17:26:42  更:2021-10-08 20: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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