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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鱼馆幽话4》(沙幕迷行卷)天涯老地方见[第1页]

作者:瞌睡鱼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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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话·沙幕行



    1.迷走沙幕行

    漫漫黄沙,一望无垠,极目之处尽是一片昏黄。
    然而,这个黄色却没有任何温度,即使天上的太阳赤辣辣地悬在这片沙漠之上,无法给予丁点儿温度。
    龙涯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冰冷的黄沙将他的身体覆盖了一大半,就好像是一头种在沙土里的萝卜!
    龙涯努力地把手从沙堆里先拔了出来,然后划拉一阵,清理开压在身上的沙子,总算把自己给刨了出来。沙里很冷,像是雪渣一样,他蜷蜷身子,把一双手送到嘴边哈哈气,这样似乎暖和一点,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爬出来的沙坑里还有东西,那是一段雪白蓬松,毛茸茸的事物,细细的黄沙堆积在上面,却时不时地下滑,没有片刻的停滞。
    龙涯揉揉眼睛,他没看错,这东西是活的,而且极其眼熟,于是困惑地蹲下身去扯了扯,又再捋了捋:“这是……尾巴?……”随后心念急转,手上加快了速度:“三皮!三皮!你还能喘气吗?!”
    先是刨出来两条一字型展开的腿,这倒霉的家伙就像是劈着一字马,被倒插进了沙里。龙涯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只好倒拽住三皮的两条腿,将他从沙里拔了出来。
    三皮口鼻全是沙,缓过气来趴地上半晌才算倒干净了,有气无力地哼哼:“哪个不开眼的,竟然敢填你三皮大爷一嘴沙?!”
    龙涯忍不住好笑,但是很快,他发现有点不寻常的地方。三皮还是那个三皮,但头顶上多了一对东西。
    耳朵,雪白毛茸茸的耳朵,狐狸耳朵。
    三皮是只狐狸,平时也经常搂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来,但这耳朵,还是第一次看到。龙涯不受控制地伸手捏了捏三皮头顶的耳朵。
    软而韧,手感不错。
    三皮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摸哪儿呢?!”
    龙涯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你这小子以往藏得挺严实的嘛,难怪明颜妹子老是喜欢揪你耳朵。”

    三皮一脸嫌恶地偏偏头躲开龙涯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摸了摸头顶的耳朵,然后露出个吃惊的表情:“这……这怎么会现形了?”

    说罢捏了个法诀,将身晃了晃,低叱一声:“收!”然而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后面的尾巴还晃荡,头顶的两只耳朵依旧立在那里,半点要收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龙涯抄手看着三皮在那里碎碎念,随后叹了口气:“别叨叨了,现形不现形这是小事,弄清楚咱们在什么地方,怎么回去才是大事。”

    三皮不服气地絮絮叨叨:“说得轻巧,被人扯尾巴捏耳朵的又不是你。”

    龙涯极目远眺,沉声道:“这里绝非寻常所在,你看这烈日凌空,却没有半点温度,沙子冷得跟雪地一样,咱们也不能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里打熬。”

    三皮心念一动,四下看了看,后知后觉地抖了抖耳朵:“还真是……”

    龙涯尽量不去看三皮头顶的一对耳朵,免得在这样非比寻常的时候还憋不住笑,径直走过三皮身边,朝着近处最高的一个沙丘走去。三皮拍拍身上的沙子,随后跟了上去。

    沙丘约有十余丈高,就像一堵不见头尾的高墙,沙松软细滑。龙涯与三皮一脚深一脚浅地上了沙丘顶端,却被沙丘另一面的景象给惊呆了。
    那是一个极其广袤的谷地,也是一片沙漠,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碗,可是有一大半是隐在远方混沌的云层中,凭他们的双眼完全看不透。

    谷底离他们所处的位置高差数百丈,谷地沙地上大片大片的覆盖着类似于琉璃一样的物事,五彩斑斓,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红的,如朝霞;绿的,如松石;黄的如琥珀;黑的如墨染……

    所有的颜色很随意的交错晕染,却是如融化的烛泪一样的圆润温平,以大片大片喷溅的形式,凝固在在黄色的沙漠中,显得异常的惊艳炫目。

    “漂亮!”三皮不由自主的迈开腿,向着下面的谷地而去,却被龙涯一把给扯了回来:“别轻举妄动,你看那是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距离他们二人脚下约五六丈远的一大片黑色的琉璃样物事,眉头微皱。

    三皮定眼一看,不由得倒抽一股凉气,那黝黑的,看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琉璃样外壳下面,其实是几具纠结焦黑的尸骨!

    “死人!”三皮刚喊出一声,就被龙涯一把捂住了嘴。

    这里太静,即使一点声音也会被传得很远。

    尸骨代表死亡,而死亡也代表危险,他可不希望惊出什么危险的东西来。
    龙涯做了个禁声的口型轻轻嘘了一声,伸手探向腰间,还好,他的长刀还在,于是抽刀出鞘,将身一纵,轻飘飘的落在距离那一堆琉璃化的焦尸一丈开外,再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用刀尖碰了碰,仔细查看片刻,又左右环环视确认没有任何动静,才快步回到沙丘之上,悄声道:“那确实是烧焦的尸骨,早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大概保留人形,外面覆盖着一层脆硬透亮的东西,说不得是被火烧融的沙砾……可是那尸骨……似乎只有寻常人一半的大小,又不像是孩子。”

    “是侏儒吗?”三皮奇道。

    龙涯摇摇头:“不是,它们的身材比例很正常,就像你我,只是娇小许多。”随后他沉默片刻问道:“三皮,你还记得咱俩是怎么到了这里吗?”

    三皮盘腿坐在沙丘上努力的思索:“我记得……掌柜的怪我吃了她的糖人,吊了我一天一夜,还让我去街面上烹酒,来了一个不好惹的女人……然后发生什么事完全没印象,就记得一道很亮的白光,吸力大得要命……”

    龙涯混沌的思绪豁然开朗,他想起来了,那个不好惹的女人是天道的明昭帝姬魇璃,是明颜看不惯三皮吱哇乱叫,一勺子把他砸晕过去……

    那晚上他们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关于天道的故事。鱼姬打开轮回之境送魇璃与鹰隼回归天道梦川,还特地嘱咐他们不要睁眼,可是那三皮好死不死的那个时间醒了,他只是听得三皮惨叫,又听得风声呼啸,于是伸手抓住被吸走的三皮……

    看来应该是他们两人都被吸入轮回之境,才会落到这个古怪的地方来。

    三皮见龙涯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在琢磨啥?”

    龙涯斜着眼睛瞪了三皮一眼:“我在琢磨要不要先揍你一顿。托你的福,咱们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回去了!”
    三皮一撇嘴:“我说大哥怎么能赖我呢?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明明是掌柜的使神通……”

    龙涯伸手在三皮头上攘了一把:“尽絮叨些没用的。等等,你不是狐妖吗?那啥什么天狐后裔,都这情况了,也该拿点本事出来。”

    三皮吹了一声口哨,得意洋洋的言道:“啊哈,终于想起三皮大爷是什么来头了。今天就让你这肉体凡胎开开眼界,看看什么叫‘缩地成寸’。”说罢蹦起来捏了个法诀,口里念念有词。

    龙涯屏住呼吸,专注的看着三皮,然而三皮保持这样的状态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忽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丧在地,半晌不得言语。

    “这就是你的‘缩地成寸’?”龙涯挤了挤眉毛,预备了一肚子的嘲讽言语等着敲打三皮。

    三皮长叹一声:“缩不了了,在这我连尾巴耳朵都收不起来,那些道道更是统统不灵光了。”

    龙涯见三皮一脸沮丧,原本准备的嘲讽言语先抛到一边:“没道理的,再试试其他的,总得想个办法让咱们可以回去。”

    三皮索性在沙丘上摊平了:“你就别指望我了,第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第二,就算知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还不如原地坐等,掌柜的和颜妹发现我俩不见了,正找我们也不一定。”

    他无比迷信自己在倾城鱼馆的地位,言语之间倒是比刚才缓和许多。

    龙涯没有理会,蹲身坐下抓起一把沙子朝着远处使劲扬去,沙子掉不远,落在沙地上发出点细微的簌簌声,很快又湮灭于寂静之中。

    然后他叹息一声:“鱼姬姑娘说过,‘轮回之境,包罗万象,冒冒失失的卷进去,会被送去哪里可没人知道。’这也就表示……”

    三皮这下听懂了,原本满脸无所谓的表情顿时崩塌:“完了……咱们遇到大麻烦了!”
    两人大眼对小眼沉默了许久,俱是垂头丧气。

    半晌龙涯喃喃道:“我有个揣测……咱们是跟着魇璃和鹰隼过来的,有可能这里还是在天道。我们只要能走出这片沙漠,再找到梦川,必然能得他们的帮助,联系上鱼姬姑娘。这还算是条正路。”

    三皮没有说话,只是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印象中最后吃的东西,就是鱼姬小心收藏在那个锦盒里的糖人,为这事就已经被吊了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再加上后面这一夜,基本上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肚,哪有力气长途跋涉?

    龙涯摇摇头:“饿了也得走,不然真在这鬼地方坐以待毙吗?你看看这周围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沙漠,咱们在这里找不到吃的,喝的,时间长了,非得交代在这儿不可!”

    “的确,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顶多不吃不喝撑个三五天,我的话应该不成问题。”三皮耳朵动了动,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很邪恶的表情。

    龙涯冷笑道:“那倒不见得,实在没吃的喝的了,你这几百岁的老狐狸烤烤应该也可以吃一段时间……”

    三皮顿时从地上弹了起来:“走!走!走!咱们立刻走!一刻都不耽搁!”

    龙涯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对这痞懒狐狸好好说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吓唬一下倒是很管用。

    “可是……我们朝哪里走?”三皮迟疑地问道。
    龙涯想了想:“咱们就在这沙丘上绕着这谷地走走,居高临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人烟。”

    三皮腆着脸凑了上来,讨好的笑道:“大哥,我说,你袖子里不是还收藏着一个唐记的糖宜娘嘛……不如咱哥俩先垫吧垫吧……嘿嘿嘿……”

    龙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嘿嘿嘿个鬼,滚!”

    三皮不提,他倒是忘了这事,当初三皮一时贪嘴,偷吃了鱼姬收藏的糖人,结果惹得鱼姬勃然大怒,用捆龙索把三皮倒吊了一天一夜。

    袖子里这个是他特地去东水门城根下寻着专做糖宜娘的唐记,给倒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本指望哄得鱼姬消气,结果一直没机会拿出来。

    这会儿倒是还在,只是目前的处境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找到吃的喝的,可得留着这糖人,关键时候吊住两人性命。

    三皮见龙涯脸色不善,自讨了个没趣,嘴一撇:“滚就滚呗,大哥你看是顺着滚,还是倒着滚?”说着真的就地滚了一个。

    然而这一滚刚要起身,脚下的沙丘忽然坍塌了一小块,三皮一脚踏空,就“啊呀”一声,刹不住身形朝沙丘之下滚去!

    龙涯伸手去抓,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就见三皮顺着几百丈的沙丘连连翻滚而下,像一只白色的球,越滚越快,翻腾起一层沙雾。
    龙涯沉声骂道:“这个憨货!”将身一纵,侧身踩着佩刀,猫低身子顺着沙丘滑了下去。

    下滑速度极快,耳边风声呼啸,待到将至谷地,便将身一跃,卸去下滑之势,稳稳当当的落在谷底,随后伸手接住掉落的长刀,只见上好的黑檀刀鞘面上包的皮革已然被磨得稀烂。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立即转头搜索三皮,却见三皮像是一头大萝卜一样,前半截身子插进沙里,两条腿直蹬。

    “简直没事找事。”龙涯扯着三皮的腿,再次把他从沙坑里扯出来,只这一扯就惹得三皮呱呱叫痛,就见三皮砸出的那个大坑里簌地带出一只人手来!

    那是只小孩的手,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沾满沙子的手指抓着三皮头顶上毛茸茸的耳朵。

    龙涯扯出三皮,这手还攥得紧紧的,自然疼得三皮鬼哭狼嚎。

    龙涯松开三皮,以佩刀刨了刨沙土,很快,露出了另一只小手,尚在动弹。

    “下面还有人!”龙涯伸手抓住这两只纤细的手腕,手臂劲力一吐,一个小小的身形被他从土里拔了出来,却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

    只见一身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衫上尽是黄沙,布满大大小小的破痕。乌黑的头发也是夹杂沙子,乱成一片。相貌是极为标致的,只是此刻灰头土脸,唇角干裂,神情委顿。

    孩童抬眼看了看龙涯,忽然“咦”了一声,原本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开口说道:“好一副上佳的容器……”

    话没说完,整个人啪的一声,被人重新摁回了沙里,然后便听见三皮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小妖精崽子?敢揪你三皮大爷的耳朵?!”
    “是个女娃娃?”龙涯听得对方声音娇嫩,迟疑道。

    三皮摁住那孩童也愣了一下,很快撇撇嘴:“我管她是男是女,先撩者贱……三皮大爷的耳朵也是她能动的?先打死再说!”

    龙涯虽然对于那孩童的突然出现心中存疑,更对她开口说的那句话全然不得要领,但见三皮这般欺凌一个小娃娃,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推开三皮:“够了!你这么大个人欺负小女孩,就不觉得难为情吗?”

    三皮不服道:“你这肉眼凡胎知道什么?这种鬼地方出现的会是一般的小孩子?这玩意一开始就在沙里面,我一扎进去就死命地扯我耳朵,差点没给我撕下来……再说,都说你是容器了,摆明了就是妖精想夺舍!”

    言语之间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奇怪,这玩意也不是妖精……”

    说着提着那女童,把脸转向自己,只见那女童甩了甩头,拨开脸上的沙粒,一双乌黑通透的眸子正愤怒地瞪着他。

    “你这小妖怪……胆敢如此冒犯,休怪我容你不得!”那女童面色不善,言语之间探出手来,纤细指尖冒出几丝白光,但是也只是微闪了闪,便消失不见。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又重复了一次,结果这一次光消失得更快。

    起初三皮还有些害怕,放开她,双手摆出防御姿态,而今见对方如此不济,便壮了胆气,又啪的一声摁着她的头压回沙坑里,还顺带一脚踩在她的背上,任凭她四肢扑腾,完全起不了身。

    一面哈哈笑道:“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最简单的聚气都做不到,还敢口出狂言,今个就让你三皮大爷好好教训你吧!”

    说罢挪开脚,再把那女童提起来,却不妨那女童手里捏了把沙子猛地一扬,刚好给他填了一嘴,外带迷了双眼。

    三皮松开那女童,赶着去揉酸涩的双眼,便觉着有东西扑上身来,顿时觉得脸上脖子上一紧,伸手去拍,却骤然拍了个空。

    龙涯在一旁看得分明,是一条细细长长的小白蛇,刚缠上三皮的脖子,就“噗”地消失不见。

    三皮出了一身冷汗,心头浮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来,一面护住头面,一边有些慌乱地对龙涯道:“不好了,真的不好了,这玩意真说不清是个什么……这感觉就好像……”他嘴角动了动,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
    女童见一击失手,不由得眉头一皱,双手一招,那条小蛇再次出现,这次是缠住正在嚷嚷的三皮的双腿,噗通一声,三皮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和上次一样,那小蛇再次消失。

    三皮吐出嘴里的沙子,气急败坏地嚷道:“我……我和你拼了!”

    龙涯算是看出来了,那女童虽有些门道,但这攻击纯属小孩子过家家级别的,并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只是三皮手贱先动手,所以才有这番闹剧一样的斗法。再让他们这样斗下去,只能浪费时间,于是伸手拦开又要作势扑过去的三皮:“差不多得了。”

    三皮龇牙道:“我三皮平日里也就受受掌柜的和颜妹的气,几时被这种小丫头片子欺上门过。今个不还以颜色,我白三皮这三字就倒过来写!”

    “你犯浑也该适可而止!”龙涯一把推开三皮,伸臂将女童抱了起来:“她要是真的包藏祸心,你刚才跟她一起埋这沙窝子里,她一早就能动手了。”

    说着他转头看看怀里的女童,却吃了一惊,此刻这女童的头发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变得蓬松干燥,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刺猬,越发显得身子又小又单薄。

    他用袖子拂去女童脸上的沙粒尘灰,仔细地打量着,只一眼,就觉得眉眼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他苦苦思索全无头绪。

    三皮爬起身扯着嗓门嚷道:“你个蠢蛋,跟你说这玩意有问题,你还护着她,若是她把你夺舍了,吃了,可别怪三皮没提醒你……”

    那女童虽恼怒,但却没立即搭理三皮,只是看着眼前在努力思索的龙涯,脸上的表情满是狐疑,随后突然将手摁在龙涯的胸口,一双乌黑通透的眸子随之露出惊讶之色:“明明只是个凡人,能不受天道结界的制衡,有如此之厚的根基,这已经是怪事。更怪的是……世上居然有人是全无前世渊源的……你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龙涯眉头微皱,这小女娃对他说的两句话都是莫名其妙,心想你说没前世就没前世了么?跟鱼姬姑娘认识这几年,她都没说过我有什么异于常人,难不成你一个小女娃子,道行比鱼姬姑娘还高不成?
    然而女童脸上却露出更为震惊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龙涯说道:“奇怪……奇怪……奇怪……这不合理……”

    龙涯眉头舒展开来笑笑:“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是人一个。倒是你没头没脑的冒出这话令人费解。”

    那女童与龙涯对视片刻,半晌才笃定地说:“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龙涯轻轻把女童放在地上站稳,开口问道:“你怎知我二人不是这儿的人?”

    那女童拍拍身上的沙子说道:“这里是沙幕废土,很久以前就已经没人了。”

    龙涯心念一动,心想这里果然是天道,于是继续问道:“小家伙,你既然知道这是沙幕废土,想来也知道梦川的所在。不知是在哪个方向?从这里过去需要多少时日?”

    那女童笑了起来:“这里是沙幕废土的腹地,离梦川数万里行程,便是有脚力代步,也需得一个多月。难道你一个凡人,外加那个没用的狐狸崽子,还能不吃不喝,靠六条腿走过去吗?”

    三皮嚎地蹦了起来,要冲上来撕打:“你管谁叫狐狸崽子呐?!信不信三皮大爷拆了你的骨头?!”

    龙涯早拦开三皮,沉声道:“这里是天道,我等二人来自人间,她既然能说出我等的来历,想必是有办法给指条路走。你且稍安勿躁,待我问问。”

    那女童抬眼看看二人,眉头微皱,但很快舒展:“你们不过是想回人间,我有办法,只是你们得先帮我一个忙,我在这沙漠里呆得太久,虚耗过头,可要了命了。若是你们给我弄些水来,等我饮过解渴恢复元气,一切有得商量。”

    三皮一龇牙:“就你渴,我就不渴了吗?我们要能搞到水就自己喝了,谁管你要命不要命。你且瞅瞅,这里极目皆是黄沙,哪来的水?”

    那女童翻了个白眼:“这里当然没水,沙幕外面有。”

    龙涯叹了口气:“若是能弄到外面的净水,咱们早出去了,还会困在这?”

    那女童咧嘴笑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细如编贝的牙:“你们俩随便一人体内也有十斤八斤鲜血,又是才从废土之外来的,应该还没受废土的影响,我也就不挑剔腥臭了。不如……就把那狐狸崽子舍出来吧。”说罢眯缝双眼瞅着三皮,舔了舔嘴角。
    龙涯与三皮都是心头一凛,随后三皮便一边捋袖子一边吼道:“想放你三皮大爷的血,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来来,看看你这小丫头片子有几斤几两!”

    龙涯心想这小女娃当真邪得紧, 但这当口放任三皮再和她打一架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伸手拦住三皮刚要说话,又听得那女童说道:“舍不得狐狸崽子?那也还有办法,你这副皮囊根基不错,居然到了天道,也不受结界影响,可使用如常。借给我做容器,我一办成我要办的事,就立刻送那狐狸崽子回人间。”

    三皮嘀咕道:“这……三皮大爷我倒是没意见……”

    龙涯瞪了三皮一眼,见三皮将两眼避开他的目光,不无尴尬地挠了挠屁股,心想你这小泼皮,待会儿再收拾你。

    于是转头对女童说道:“你这个借也未免说得稀松平常,今日借,几时还?”

    那女童傲然道:“能做我的容器,是你的荣幸,大不了我再应承你,会小心使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毁损。”此言大有刘备借荆州之意。

    龙涯笑道:“这未免强人所难。我二人既然同来此地,自当一同回去,断无折损任何一人的道理。我等都困在此处,都抹不开寻找水源续命这桩事,不如从长计议,另想办法。”

    那女童抄手而立,与龙涯对视良久,见他虽脸上带笑,但言辞却甚是笃定,于是吁了口气,说道:“这是沙幕废土,自打倾覆之日起,就被黄沙湮没,无风霜雨露,半滴水都没有,就算有也不干不净。除非……”

    她卖了个关子,指着远处隐于混沌云层的那片黄沙继续说道:“既然你不舍得那狐狸崽子,那只好挑难一点的办法,你们得送我去那里,只要我进了移丘城,找到里面的颐园,那里有一方净池,乃是昔日供梦川皇室质子养气续命之用,内藏梦川瑰宝蓄水珠。就算这沙幕已成废土,黄沙无垠,更断了雨露滋润,那池子里必定还有净水。”

    龙涯沉吟片刻,忽然想起曾听明昭帝姬魇璃提过风郡囚宫中的净池,想来要关押来自梦川皇室的质子,都得备上这么个池子。

    随后了然于胸,知道这才是那女童的本意,她想借自己二人之力进那所谓的移丘城,所以故意先抛出两个他二人绝对不会答应的条件,然后再等他们应承这个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条件。

    看起来小小年纪,这心机颇重嘛。

    他微微一笑,朝女童所指的方向看看,只见一片混沌暗黄:“那里有一座城池吗?似乎太过遥远,咱们就算走过去,说不得要好几天。”

    那女童说道:“既然名为移丘,这城便是一直移动着的。

    咱们所处之地这偌大的盆地,就是移丘城往复行进所造成的。

    自打移丘城化为废墟之后,便一直为风所追逐,就凭我们这几条腿,别说进去,就是追逐它也挺困难,除非能借助配备了上古风螺的沙漠行舟……”

    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只是必须得快,我上次之所以会失陷在这里,就是高估了风螺的灵力。

    天道大劫之后风郡出产的风螺已经大不如前,仅仅能接近移丘城,却超越不了包裹在移丘城外的飓风,才会导致行舟撞毁,陷在这无边沙漠之中。

    若是上次能有上古风螺,结果会全然不同。”

    龙涯沉吟片刻:“所以,要进移丘城,还得先搞到上古风螺和沙漠行舟。”
    那女童点点头:“我这个儿矮了,手也不够长,要掌行舟的舵也有些勉强。看你们手长脚长的,只要弄到上古风螺和沙漠行舟,应该是可以把我带进去的……”

    三皮一龇牙:“合着这小丫头片子是打算拿咱俩当成船夫使唤了,大哥,咱们可得掂量着点,别让人给耍喽!”

    那女童撇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想回去了吗?要么还是你更喜欢留在这沙漠里,当一只硬邦邦干瘪瘪的狐狸干?”

    三皮愤愤的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进了移丘城,你怎么送我们回去?”龙涯问道。
    “人所皆知,移丘城里有一个可连同下界的轮回井,你们要回去人间,这是最快的办法。”女童抄手道:“别的地界倒是也有,但万里跋涉,我怕你们还没出沙幕地界,就死翘翘了。”

    龙涯心念一动:“轮回井?那不是跟梦川大雪山水灵洞天里的轮回池一样,是用来对重犯处刑的?可是要越界,恐怕不能平安地过去吧。”

    他没忘鹰隼通过轮回池丢了双眼睛的事,那本不是能全身而退的路。

    女童盯着龙涯半晌喃喃道:“你个凡夫俗子……知道得不少嘛……不过我既然能指这条路给你们,就有办法把你们全须全尾地送过去,那移丘城中有宝……”

    她眼睛咕噜噜一转拦住了话头:“不扯远了……反正只要你们给我弄到上古风螺和沙漠行舟,我必能如你所愿。”

    “成交。”龙涯看出这女童有所图,也不肯尽吐,不过既然当初魇璃能有轮回锁护身,这移丘城为沙幕皇城,有相应的异宝也不奇怪。这个事有条路走已经万幸,于是接着问道:“然而在哪里可以弄到那两样东西。”

    女童指着与移丘城相反的方向:“堕城影墟。”

    龙涯眉头微皱:“那是什么地方?”

    女童冷冷言道:“一个极度堕落的破城里,总能搞到宝贝的墟市。”

    她拿眼角余光扫了扫三皮,继续言道:“我已经知道那是只狐狸崽子,倒不知道你叫什么,这一路上也不简单,若没个认记,倒是不方便。我就叫你‘大傻个’。”

    龙涯饶有兴趣的蹲下身看着女童的眼睛:“喂喂,小孩家家的可别如此失礼,随便给人取名字,我可是有名字的,我叫龙涯,龙腾九霄的龙,浪迹天涯的涯。”

    女童眉毛微扬:“我管你叫什么,我们的协议只到你们送我进移丘城,我送你们回人间为止,又不是日后要长长久久待一块儿。”

    龙涯撇撇嘴,微微颔首:“那倒也是,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就叫你‘小不点’吧。”却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半点不吃亏。
    那女童腮帮子鼓了起来,一脸不悦,怒道:“你才是小不点,卑微的凡夫俗子本不配知道我的名讳,不过为了方便行事你们可以叫我……”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很快闭上了嘴。

    龙涯暗自好笑,开口揶揄道:“原来是叫……啊,这名字真有意思,卑微的凡夫俗子张张嘴就算喊你了。”

    女童脸色更难看了。

    龙涯仿佛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还是叫‘小不点’好。”

    女童气得浑身发抖:“好大胆子,敢消遣我!”

    说罢手一招,那条细细的小蛇又一次出现了,直接弹向龙涯的脖子,却被龙涯眼明手快轻轻一拍,小蛇“嘭”的一声消失不见。

    再下一刻小不点身子一轻,人已经被龙涯伸臂拎着衣领提了起来,放上右肩。

    龙涯笑嘻嘻的说道:“小小人儿脾气倒不小,只是别再胡乱出手了,要是碰上歹人,可就讨不了好了。这混混沌沌的大沙漠,要赶路难道还能指望你这两条小短腿儿吗?乖乖坐好啊小不点儿,可别摔了。”说罢迈步朝着堕城的方向而去。

    三皮见女童被龙涯三言两语挤兑得气鼓鼓的,心里别提多畅快了:“大哥就是大哥,高,实在是高。”

    “我不是小不点!”女童怒道。

    “好的,好的,那就叫点不小吧。好不好呀小不点?”龙涯暗笑,故意逗她。

    “不好!”女童脱口而出,忽地发觉自己让龙涯给绕了一道,心中气急,涨红着脸,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许久紧握的两只小拳头才缓缓松开,伸手揽住了龙涯头顶的官帽……
    2.解语鹜狂轻

    一路行来都是无边沙漠,龙涯和三皮不免又饿又渴,比之先前要委顿许多,但那小不点却明显比之才从沙里被扯出来那会儿要精神许多,就连原本刺猬一样的头发都恢复了柔顺光泽。

    龙涯暗自揣测变成刺猬头是因为她与三皮斗法使用灵力之故,而今休息得当,也就慢慢恢复。

    天色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在第三个夜晚到来的时候,远处的夜色中出现了零散又微弱的火光。

    小不点说道:“快到了。”

    三皮走到前面看了看:“这么远,恐怕还有几个时辰的脚程。”他摸摸饿得干瘪的肚子:“那里有吃的喝的吗?”

    小不点看看三皮口干唇裂的样子:“堕城的所有饮食都是外面运来。外城的东西是一般人吃不得,也喝不得的,沾得多了难免心魔丛生,五毒内炙,很多人就是这样堕落其中,再也无法离开。

    内城的东西倒是能解饥渴,但需得高价购买,那里人心堕落,货不对版是常事,若是运气不好碰上陈货,结果就跟外城一样。要吃要喝,得掂量着点,除非是影墟里的贵人,那就不成问题。”

    “嘘。”龙涯忽然嘘了一声,将小不点轻轻放下:“有动静,朝这边过来了。”
    三皮趴在地上听了一阵:“对啊,好像是马车的车轮轱辘的声音,还有一大群人的脚步声。”

    三人避在一旁,果然不久之后,一辆金灿灿的,由十六匹骏马拉着的马车在一群黑衣轻甲侍从的护卫下缓缓而来,奔堕城的方向而去。

    马车的外观异常华丽,通体闪耀金光,车厢四壁布满了金饰浮雕,层层叠叠布满花鸟人物,镶嵌着七色宝石。

    就连那车厢的顶都是高高耸立七层之多,斗角飞檐上镶满瑞兽,最高处离地足有两丈之高,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小楼。

    檐下一排排精致的风铃在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叮咚作响,仿若仙乐。

    三皮等这群人去得远了,才站起身来啧啧称奇:“看看,看看,天道就是不一样,马车都是镀金的,可真豪气。”

    龙涯看着沙地上深深的车轮印记摇摇头:“太重了,不是镀金,只怕是纯金的。”
    小不点微微颔首:“想必又是哪一部的贵人们来堕城寻开心、投宝贝了。”

    龙涯笑笑:“我可不管他是什么贵人,今个有这金马车,咱也可省些力气。那马车顶那么高,下面的人可瞧不见上面。”说罢揽起小不点发足飞奔撵了上去。

    三皮慌忙道:“等等我!”说罢身子一拧,露出本相,却是只通体雪白的白狐儿,四足着地,追着龙涯的脚步,将身一纵,落在龙涯的左肩上。

    龙涯低声骂道:“你这痞懒货,有四条腿都不知道自己走。”

    白狐儿眨巴眨巴细长的眉眼,谄媚的“叽”了一声,算是回答。
    金马车开始迂回下行,此地的地势很明显的要比之前低许多。

    龙涯轻身功夫绝佳,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自上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金马车的车顶之上,周围的黑甲侍从只顾赶路,一无所知。

    他放下三皮与小不点,勾着马车顶棚的飞檐将身子探向车厢背后,只见金饰堆砌的花鸟雕纹缝隙里透出柔柔的光线来。

    马车车厢里低垂着层层的纱帐,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正歪在一堆锦绣靠枕上微寐,虽然纱幕重重,看的影影绰绰,但轮廓却是极美的。

    无论是车厢里的饰物,还是那女子那身考究的打扮,皆是贵不可言。

    龙涯将身体收回车顶,悄声对三皮和小不点说道:“真让小不点说中了,里面的美人儿果然贵气不凡。”

    小不点喃喃道:“可不是么,忘渊鎏金城中的银嫊帝姬,当然并非泛泛。”

    龙涯心里咯噔一声,这名字他听过,便是被梦川大殿下魇暝拒婚的那位忘渊帝姬,不想人在这里,然后他转头看看小不点:“小不点儿,你怎么啥都知道?”
    小不点翻了个白眼:“我就是知道,关你屁事!”

    龙涯轻笑一声:“小孩子怎么说粗话?让你爹妈听见,非打你屁股不可。”

    “要你管?”小不点两只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下一刻已经两手摁住龙涯的左臂嗷的一口咬了上去。

    然而龙涯早有防备,运了口气绷紧了手臂的肌肉,小不点这一口就跟咬在铁疙瘩上一样,了无寸功。

    但很快她一手抓住龙涯的一撮头发用力一扯,顿时给生生拔了下来。

    龙涯吃痛,但及时的捂住了嘴,没发出呼痛声,然后转眼见小不点面露快意之色,对着手里那一把头发轻轻一吹,也就飘散在夜色中了。

    龙涯虽懊恼,但想想也不能真跟个孩子计较,只得苦笑一声:“得,你能耐。”

    三皮所变的白狐儿眼里全是幸灾乐祸之色,用鼻子拱拱龙涯,两只小爪子做出拍击状,若不是现在要躲在人家的车顶上,恐怕得就地打滚笑破肚皮。
    马车一路徐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那零零星星灯火处,只见暗黑的沙漠海中散布着不少破破烂烂的尖顶帐篷,里面的光微弱如豆,越发衬托得此地贫瘠荒凉。

    偶尔有人从帐篷里探头来看,多是身形娇小,一如龙涯三皮在沙漠中发现的那些焦尸一般尺寸,偶尔也有几个寻常人身形的,不过这里的人无论高矮,都是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仿若饥民。

    金马车的到来与此地格格不入,但很快无数发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许多矮小瘦弱的孩子朝着金马车围了过来,被黑甲侍从拦在外面,一个个伸出手臂,眼神充满渴望,七嘴八舌的乞求金马车里的人的慈悲。

    人越来越多,都只是孩子,而同样落魄的大人们都远远的,静静的看着,并不过来。

    这样的眼神龙涯曾在人间见过,通常是大灾之后,官府放赈救济灾民。

    若蜂拥而上的是成年人,那么乱局之下会被定性为抢劫赈济,而遭到镇压。

    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反倒不会有风险,这是潦倒的饥民演化出来的智慧。

    但很快龙涯疑惑地问道:“奇怪,怎么都是男孩儿,这里没有小女孩吗?”

    小不点沉声道:“早就被吃光了。”
    龙涯心中一紧:“什么?”

    小不点叹了口气:“堕城里的权贵就好这一口,明码标价,多的是人帮他出来捕猎收购。这么多年下来,怎么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龙涯心里压着压着很不舒服,忽而心念一动:“那你进去岂不危险?”

    小不点转眼看看龙涯:“再危险的地儿我都去过,这算什么?走吧。”

    龙涯等人趁乱离开了金马车,挤出了人群,方才松了一口气。

    三皮将身一晃恢复人形,捂着胸口道:“乖乖隆地咚,这是天道?还以为进了饿鬼道了呢。我这身毛差点给捋没喽。”

    龙涯看着那一片骚乱,长叹一声:“此地民生何其艰难啊。”

    小不点眉头微皱,眼中大有不忍之色,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着远处一道仿若小丘的倒塌的城墙走去。

    虽然只是一半掩埋于黄沙,一半露出地面,风化得厉害的石雕门楣已经看不出是镌刻的什么物事,一扇高愈十丈的城门倾斜在地,漆面斑驳,但依稀可见未倾覆之前的大气荣光。

    有光线从缝隙下一道一道的透出来,把方圆半里地儿照得颇为亮堂,这和刚才的难民区全然不同。

    一扇仅供一人出没的门很突兀地镶嵌在巨大城门离地最近的地方,因为箍着铜皮,反射灯光而显得刺眼。

    这门紧闭着,似乎阻挡了外面的一切荒凉。
    小不点走上前敲敲那扇门,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风干橘皮样的老脸,却是一个满脸黑麻子的老妇人。

    小不点自怀里摸出三枚古朴的金币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不迭地接过来,用嘴里稀缺的烂牙一一咬了一下,然后嬉笑颜开的将三人迎了进去。

    这一进去龙涯发现这里其实就像一个巨大的地窖,似乎是当初城墙和大门倒下的时候架在了后面的街市之上,虽然破败,但可见灯火通明的街道两边层层叠叠的码放着各色摊档,就好像是深处地下的夜市。

    无数的羊油蜡烛在可以立稳的一切所在摇曳着烛火,流挂的蜡液像是瀑布一样朝下面堆积,在橘色的烛火下露出昏黄油脂的品色,也不知道是累积了多少岁月。
    这里的味道是五花八门的,有羊油的臊气,有血的腥气,有排泄物的恶臭,有各色香料食材的味道。

    但张扬地凌驾于一切味道之上的,是一种闷人的腻人浓香,似乎只需要吸进去一小口,就能充斥满肺部,让人觉得香喷喷,却又隐约有些不适。

    三匹厌恶地捂住鼻子:“这什么味儿啊?!”

    小不点指指头顶,也就是那倾覆的城墙和城门,木头与石砖的缝隙里蔓延而出一簇一簇巴掌大小的紫红花朵,几丈高,沉甸甸的堆积在地。

    小不点说道:“就是这尸香蕊的味道。”

    “思乡蕊?”龙涯说道:“怎么这么艳俗的花,会有如此富有人情味的名字?”

    小不点笑道:“你以为是思故乡的思乡吗?那是尸体的尸,香气的香,花蕊的蕊。

    这堕城分内外城,内层是达官贵人,各路蛟龙竞宝的所在,倒是富贵乡,享乐地。

    而这外城就是你眼前这些底层浪人、流莺、野鹜、小贩、盗贼、骗子的聚居地,一切一切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堕落者,他们仿若蛆虫一样寄生在此,如鱼得水,甚至可以层层压榨汲取更底层的血肉而活得滋滋润润。

    这里充斥着一切不法与肮脏,全靠这尸香蕊辟除一切恶臭。摘上两朵吧,待会儿用得着,不过得小心,这些花下面兴许倒卧着腐朽的尸骨呢?”
    三皮打了个寒颤嘀咕道:“听起来还真有点吓人呐。”

    龙涯暗自心惊,小心地伸手摘了两朵,不解的问道:“这花还有什么用?”

    小不点说:“这里是堕城,一切都可以用于交易。

    凡是戴上了这种花,就表示戴花的人可以用于交易。

    我们要是不给狐狸崽子插上尸香蕊,怎么方便把他卖出去,赚得可让我们混入内城的第一桶金?”

    三皮一听顿时瞪圆眼睛:“你这小丫头片子看起来好模好样的,竟然是个人贩子!

    三皮大爷是何等人物?怎能让你卖来卖去?

    瞎了你的狗眼,蒙了你的猪心了!”

    他嘴里骂得顺溜,但心里骂得更顺溜,已经把小不点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个遍。
    “什么人贩子?你个夹着尾巴的掉毛狐狸是人吗?”小不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鸡猫子乱叫什么啊?

    你有手有脚,卖了也会再跑回来,还可以多卖两次,咱们也多攒点底牌在手里,不然怎么在影墟里面投得我们想要的东西?”

    三皮转念想想,搓着下巴沉吟道:“那倒也是,三皮大爷我英明睿智,谁能困住本大爷呢?”

    龙涯皱眉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个小魔怪,加上三皮这泼皮狐狸,搞不好真能干出点损事来大发横财,但很快他看看手里的两朵花:“那也只需要一朵就够了。”

    小不点道:“不够,遇着行情好,把你也卖了,第一桶金来得更快。”

    “嗝儿,”龙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差点没把自己给梗死,这么邪性的小女娃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爹妈养出来的,当真前所未见。
    抬眼望去,果然,走进这条弥漫尸香蕊闷香的街道,有无数的男男女女头戴尸香蕊,在街边溜达,招揽不曾戴花的客人。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甚至还有些生得怪模怪样,不太像人的,相同的只有脸色晦暗,又满面谄媚,搔首弄姿。

    龙涯迟疑地问道:“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小不点顺着人群一一看过去,冷冷言道:“他们大多数是残部遗民。

    赤发红眉的来自赤邺,娇小肤黄的来自沙幕,藤州的和你我看起来差不多。

    也有从修罗道与天道的裂缝潜上来的,都是些厉害好战的家伙。

    还有一些是来自下届的各路妖鬼精怪,因为通过采选跻身天界,投身于赤邺、沙幕、藤州三部效力,原本前途尚可,然而在三部倾覆之后就倒了大霉,无依无靠无处栖身。

    但凡有点儿办法的,都已经去了风郡、梦川、忘渊寻找机会,能留在这堕城的,一部分是走不了,另一部分是被这里的罪恶腐朽吸引而来的。”

    龙涯暗自心惊,他久历江湖,深知在人间有这样太阳照不进去的藏污纳垢之所,只是不想福报最大的天道亦是如此。
    走过一段路,他突然说道:“很奇怪。这段路已经没有多少生长着的尸香蕊,反而随处可见人人提溜着这种貌似装酒的皮囊。”

    小不点点点头:“没错,这皮囊里都是一种叫做芦渍浆的劣质苦酒,劲很猛,从沙幕藤州边界泥土下的芦苇根腐化浸润而得。

    它的用处有两个,一是后劲儿很大可以使人醉死过去,暂时忘却眼前的不堪;

    二是它虽然苦涩酸臭但可以入口,能维持这里堕民的性命。

    毕竟这里没有水源,若要食用水或正常的酒浆,需得跨越数万里行程去沙幕之外运来,还需耗费财力储存得法,才不至于变质陈化。

    外城的堕民是不可能享用得起的。在堕城的底层人群,有时候财物宝器未必有这能劣酒好使,毕竟它能苟且续命。”

    三皮鼻子灵敏,早就呛得捂着鼻子一脸的嫌恶地说道:“三皮大爷就是渴死饿死也不会喝这种比马尿还臭的东西。”
    龙涯叹了口气:“生死攸关的时候,再进不了口的东西,那也只能忍受,要不也就不会有饮鸩止渴一说。”

    说着他忽然心念一动:“既然内城有食用水,咱们先弄点解解渴。”

    小不点白了他一眼:“这里的食用水你们这种卑微的凡夫俗子灌点也就是了,我可不喝。”

    “为什么?”三皮问道。

    “脏!”小不点嘴里蹦出一个脏字,也不去理会两人,径自前行。

    三皮撇了撇嘴:“这小丫头片子够乖张的,就是欠收拾。”

    龙涯笑笑:“也不尽然,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三皮像是看傻子一样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大哥,你病得不轻啊。这种五行欠打的丫头片子小魔怪,哪里可爱了?”
    “说来你可能不信,”龙涯继续笑笑:“我总觉得她面善得紧,

    这世上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看到第一眼就觉得亲厚,就好像当初在关外初见你家掌柜的,在汴京遇上明颜妹子……想来都是有缘的。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就好像莫名地觉得会有一辈子斩不断的联系,想着要永远护她们周全。”

    “颜妹有我,用不着你护!”三皮下意识地一咧嘴。

    龙涯哈哈大笑:“会护食了是吧?没人跟你抢你的颜妹,不用紧张。”说着伸手拍了拍三皮的肩膀。

    三皮翻翻白眼用以化解眼前的窘态,随后露出一副刻薄嘴脸:“别闹了大哥,掌柜的通天能耐,需要你护吗?

    再说你一个凡夫俗子,吃撑了也就一百年命,谈什么永远,扮什么情圣?

    等你骨头可以打鼓了,她还照样貌美如花,用不了多久也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哈哈哈,趁早收拾心情,别说做兄弟的没提醒你。”
    “我自许下的,她是记是忘,又与我有什么相干?”龙涯也不着恼,淡淡一笑:“三皮啊,亏你活了几百岁,还是只懵懂狐儿。

    一朝相逢,余生尽许,这已经是永远了。

    别说是凡人百岁,哪怕是只蜉蝣呢,朝生暮死,一日也是永远。”

    三皮抓抓头皮:“有听没懂,言归正传,这意思是你连这小丫头片子也要莫名其妙地护着了?”

    “不是莫名其妙,小不点是我们回去人间的唯一希望。

    你就不想见你的明颜妹子吗?我可是想早些回去鱼姬姑娘身边。”龙涯轻叹一声:“毕竟不过人生百岁,经不起浪费啊……”

    言毕抬眼寻找小不点的身影,却见她立在拥挤人群中正看着这边,脸上神情不定。而她背后的路却已经堵死了。
    从路边巷子里蜿蜒出来的长队已经阻塞了前面的路,大排长龙的都是携带着许多装满酒皮囊的女人。

    当然也不只有女人,也有女妖,众生各相,简直叹为观止。

    就好比最后那位分外显眼,上半身是一位衣着眼艳俗,手指蔻丹鲜艳,头戴诺大一朵尸香蕊的丰腴少妇,与常人无异。

    而下半身却是一只黝黑发亮的大蝎子,六条大长腿托起一个扁圆的肚子,一段高高翘起的尾勾微微轻摆,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琵琶。

    整儿足有两人高,与其他人相比简直鹤立鸡群,腰间悬挂着许多装满酒的皮囊,一眼望去约莫二三十只。

    “蝎……蝎……蝎子精……”三皮几乎咬着舌头:“这么大个儿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咱们可得避着走,千万别招惹,这家伙超级毒,超级凶猛的。”
    龙涯也心头打了个突,但是很快他发现那蝎子精与这些女人似乎相处得十分融洽,

    就好像排队打桂花油的主妇一样,一个个叽叽呱呱聊个没完,

    眼睛放光,兴奋溢于言表,却又时不时窃窃私语,发出一阵阵意味深长的吃吃笑声。

    街边罗列的摊子陈列在一堆坍塌的石柱周围,形成一片坡丘,正对着大排长龙的巷子。

    又有细而残破的阶梯将此处的道路延伸至高处,依旧是杂七杂八的摊子交织,复杂无序。

    龙涯等人走得近些,上了这段高于街面的坡丘,居高临下看去才发现,在巷尾有一座简陋的,随时都会塌掉的猪皮帐篷。

    在外面大排长龙的等候者制造的嘈杂之外,而还有一种最原始的声音从帐篷里发出,那是因为满足而放浪形骸的女人的呻吟呐喊。

    龙涯和三皮不由得脸上一红。

    眼前的一切太过明显,帐篷里是什么样的风流把戏昭然若揭。
    龙涯耳根发烧,终于还是喃喃道:“难……难道外面排队的这些女的……都是来……”

    他又梗住了,甚至不好低头去看小不点。

    诚然,这种事不适合小女孩说道。

    小不点面露讥讽的冷笑:“在你们人间不也有所谓娼妓吗?怎么到了这里,发现是女人在享用男人的肉体,就梗成这样?

    这里是堕城,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可以出卖。

    命可以卖,尊严可以卖,肉体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只要堕落下去就完全没有底线,甚至超乎你的所有想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披着长长金丝斗篷的妙曼身形走过他们身边,在浓烈的尸香蕊香气中划过一阵淡而弥久的幽香。
    她低着头用手绢捂着口鼻,不知是嫌弃这里的味道还是这里面色晦暗的人们,或者纯粹不想人看到她的脸。

    很快排队的女人们开始不悦的聒噪起来:“唉!你怎么插队呀?……”

    那女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炫目的金珠朝身后一扔。

    稀里哗啦声中原本井然有序排队的女人们顿时炸了锅,无数人都在争抢着那些金珠,于是帐篷前空出一块地。

    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去,很快一个衣衫不整,一头蓬发上也顶着朵尸香蕊的老女人面露狂喜的从帐篷里跑了出来,手里紧紧地捧着许多金珠,行若癫狂地笑着念叨:“金珠啊,这么多金珠,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转过街心,朝着进口那扇唯一的门奔去,眼看就快到了,却被突然闪出来的两个孔武汉子给打翻在地不再动弹,金珠固然被抢了,人匍匐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转眼间又过来几个人,各自搜掠……

    “住手!”龙涯看得目瞪口呆,相距遥远来不及施救,大喝一声后本能地要迈步奔过去,却被小不点扯住了袍子的下摆。

    然后听到小不点冷冷言道:“来不及了。她太高兴,忘记摘下头上那朵花了。

    一个低贱的堕民堂而皇之的捧着这么多金珠招摇过市,自是惹人觊觎的。

    虽赚足了打开那道门的钱,但她已经没机会活着离开。”

    那几个正在搜掠地上老女人的财物的堕民听得有人大喝住手,也吃了惊吓,就像被斥退的野狗一样拎着各自的收获纷纷散了,就连那老女人那双半新半旧的鞋子也给人拎了去……

    那老女人还躺在街心,头上的尸香蕊掉在血泊中,很快就顺着她的身体蔓延起来,不一会儿,艳俗的花覆盖了她全身,张扬的怒放着,花香愈发浓烈了。

    周围拉客的堕民们已经继续热热闹闹地操持起营生来,好像刚才发生的抢劫杀人并不存在。

    龙涯拳头捏得咯咯响,却不知道应该砸向哪里,才可捣碎眼前已经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荒诞丑恶。

    他喃喃道:“小不点儿,原来你刚才关于这花的说辞绝非虚言,这花下真的是尸骨。”
    就在这时,那巷尾的帐篷里再次发出了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声。

    起初还压抑着,颇为矜持,但很快也就跟刚才那老女人一样嘶声竭力,喜不自胜。

    然后陡然间快意的嘶吼变成了一声尖叫,一具雪白的胴体被人从帐篷里扔了出来!

    那是一个美艳动人的少女,身形妙曼,肌肤胜雪。

    虽然被粗暴地掼在地上弄得云鬓散乱,狼狈不堪,但是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和帐篷外排队的那些形容狼狈的女人们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

    她还没爬起来,帐篷里又接二连三的掼出了她的那些考究的衣物,连带一袋金珠。

    龙涯收不住眼睛,但理智仍然在提醒他,这个被毫不怜惜地抛出来的美貌少女,是他之前在金马车里见过的银嫊帝姬!
    小不点脸上的神情一直都没有变,喃喃说道:“堂堂忘渊帝姬,何等尊贵,居然……”

    这时候帐篷再次被掀开了,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肌肉紧致结实的汉子。

    他须发纠结,似乎许久不曾整理,看不出年纪,但露出的眉眼轮廓却异常俊俏。

    脚上是上好的皮靴,右靴尖上残留一枚散发幽光的蓝色宝石,其实应不独此一颗,原本缀着宝石的所在只剩下大大小小的洞眼,露出靴子的内皮衬来。

    浑身也不能说是一丝不挂,至少腰间悬着的丝绸剑袋异常华丽,剑袋里露出一截精工铸造的剑柄,连接着下面的镂金剑鞘,虽有剑鞘剑袋的收纳,也掩饰不住那剑的凛冽杀气,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器。

    然而除此以外就再也找不到他身上任何的衣服了,赤裸的身躯毫不遮掩地展露人前,引得女人们一阵亢奋的尖叫。
    三皮龙涯都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胸腹,目瞪口呆。

    对着这样一副完美的肉体,虽不说自惭形秽,也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时候地上银嫊帝姬尖叫道:“我给你一袋金珠,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马尿一样的劣酒吗?!”

    那男人啐了一口也不理会,两眼半开半合,醉醺醺地喊了一声:“没酒,没乐子。下一个!”

    声音虽低沉,但听起来年纪尚轻,然后他转身走进帐篷。

    排在队伍最前的那个形容粗鄙的中年妇人,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提起双手的酒囊:“是我,是我,我有十袋,全给你!”随着忙不迭的挤进帐篷。

    就和刚才一样,最原始的呐喊再度响起。
    龙涯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人,却见小不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下了坡丘,摸到巷口,混在人群中。

    银嫊帝姬愤怒又狼狈地捡起衣物,胡乱用斗篷裹好身体,又羞又怒夺路而逃,

    出了巷子撞见看热闹的人群,气急败坏的脸上已见泪痕,遂伸手在人群中间扒开一条道来,飞奔而去。

    龙涯眼角余光见得小不点飞快地将一个金色锦袋揣入怀中,似乎是那银嫊帝姬之物。

    这认知一浮起,就见小不点已经快步地奔了回来,心想这小魔怪驾轻就熟,看来偷鸡摸狗的勾当没少干,可贼得紧。

    再看看小不点的头发又显出些蓬松之势,龙涯不觉微微一笑,知道这小家伙必然又使用了灵力,这倒是方便,她什么时候弄鬼,统统都摆在头上了。

    “你看什么看?”小不点显然发现龙涯注意到自己的行径。

    龙涯笑笑低声道:“看小贼贼头贼脑呗。”
    银嫊帝姬落荒而逃,引得巷子里的女人们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尤其是那两人高的蝎子精,正咬着手帕直乐,六只黑得发亮的长腿在地上摩擦,高高翘起的尾巴一甩,顿时将坡丘上的三皮顶了个趔趄。

    三皮一声“阿也”刚一出口,忽然觉着一物横在后腰,总算不至于摔个屁股墩儿,然而很快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拦在他后腰上的是一段一节一节,黝黑发亮的尾巴。

    一只白藕也似的胳膊顺势挽住了三皮的手臂,一张饱满丰腴,却五官明媚的脸已经凑到了三皮的鼻子前,诺大一朵尸香蕊在鬓间微颤,香气无疑是更浓了。

    接着一个甜腻腻的声音说道:“啊哟,对不住了小哥哥,没摔着吧?”

    正是将他撞倒的那个两人高的蝎子精。因为所处的街面与坡丘有高差,而今两人刚好一般高低。

    三皮咕嘟咽了口唾沫,然后条件反射一样的挣扎开来,直接将身边的龙涯顶在了前头:“妖……妖怪,你三皮大爷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岂会受你迷惑?!”
    “咯咯咯,”蝎子精笑了起来:“瞧小哥哥说的,哪有自己拖个尾巴还管别人叫妖怪的?”

    说罢兰花一样的手指在龙涯下巴上轻轻一拂,娇声道:“烦请这位好郎君给评评理,若是正人君子,又何必来这堕城耍子?”

    龙涯久历江湖,风月场中也有些见识,见她虽举止轻浮,却并无恶意,不然三皮早倒了大霉,是以刚才她撩拨的那一下也没有躲开,

    微笑拱了拱手:“这位姐姐莫怪,我这兄弟少见世面,口不择言才说这浑话。”

    稍微顿了顿,便顺势套话:“我们兄弟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甚了解,今个遇到姐姐也算有缘,正好讨教一二。”

    说罢变戏法一样指尖一捻,掂出一颗金灿灿的金珠来。

    蝎子精眼前一亮,早已接过金珠,甜腻腻地笑道:“真真儿一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今个小琵琶也不等那废物革马的乐子了,只陪好郎君快活吧。”

    说罢六条大长腿一软,半边身子都已经滚入了龙涯怀中。
    龙涯不得不揽住蝎子精的腰身,以免她滑倒。

    只觉得轻软如棉,触手生温。朝下看去,长长的纱裙遮盖了她的蝎身,若不仔细看,倒也是个温香软玉的尤物。

    三皮一呆,他看到的是龙涯一边跟蝎子精说话,一面伸手在背后不着痕迹地招了招。

    那粒金珠是小不点从怀里摸出来,然后塞在龙涯手中的,两人没有事先说道,这会儿倒似约好的一样。

    随后他发现小不点怀里揣着胀鼓鼓的一只金丝绣线的袋子,正是刚才夺路而逃的银嫊帝姬之物。

    看来是小不点趁其不备,顺手牵羊,而龙涯很明显是早就知道的。

    “好个小贼,手够快的啊。”三皮蹲下身凑小不点耳边低声说道。
    小不点斜眼瞪了他一眼,也不言语。

    龙涯打量着怀里的小琵琶,含笑道:“原来姐姐叫小琵琶。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端的是个好名儿。”

    三皮忍不住嗝儿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长这么大块儿还叫小琵琶,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小琵琶媚眼如丝瞟了三皮一眼:“小哥哥可是在笑我这名儿?可是我这名儿啊生来就叫小琵琶,就算千载万年之后,那也是叫小琵琶。不会改做其他的。”

    龙涯心想老蘑菇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没意思,于是手指头轻轻的捻了捻小琵琶的桃腮笑道:“如此玲珑浮凸、解语识趣,不叫小琵琶,又叫什么呢?话说……那个废物革马是什么人?”
    小琵琶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懒在龙涯怀中吃吃笑道:“废物革马么?刚才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她兰花一样的手指指了指那大排长龙的破帐篷:“不就是他喏。他是这堕城里最出名的野鹜儿。”

    龙涯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刚才看来他似乎脾气不怎么好,怎么就担得起这个‘最’字了?”

    小琵琶笑的花枝乱颤:“好郎君,你们想必和刚才那个被扔出来的贵人儿一样,是初来乍到,半点也不知道这里的深浅。

    这废物革马和其他的野鹜儿不一样,

    第一,只要是女的,他什么人都接,从不挑客人;

    第二,他不要财物宝器,只要芦渍浆;

    第三么……”她脸上倏地浮起两团红云,凑到龙涯耳边耳语道:“其实他就只是要喝酒,朝草垛子上一躺就像条死鱼。

    想找乐子,得女人自己来。只是他本钱很厚,即使全程都不理人,那副身板也照样让人食髓知味。

    有酒给他灌着,就能欲仙欲死,若是酒尽了,哪怕是带着什么宝贝来了,结果都会和刚才一样,半点不给脸子。”
    龙涯坏笑着弹了弹小琵琶腰间系着的那些酒囊:“难怪……难怪……”

    “在这堕城,日子再苦也得熬着,若不寻些慰藉是活不下去的。”小琵琶轻叹一声。

    随后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又回到了最初妖娆黏人的模样,嘤宁一声埋入龙涯胸膛,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若是好郎君你,小琵琶可不舍得拿酒灌你。”

    龙涯耳朵有些发烫,这样热辣的风情话儿,任何一个男人听到都不免有些遐思。

    忽而听得一声低低的冷笑,低头看去,却见小不点面露讥诮之色低声道:“看不出来你还蛮招妖怪喜欢的嘛。”
    龙涯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松开小琵琶想要辩解,眼见小琵琶惊呼一声滑了下去,赶紧又伸臂揽住,而后心头嘀咕道,男人大丈夫,何必介意这小丫头片子的讥诮看低。

    就在这个时候,堕城城门处一阵骚乱声传来,先前在外面见过的那群身着黑甲的,护卫金马车的侍卫们闯了进来,一个个气势汹汹,推开人群闯进了巷子。

    为首的一个一剑劈开那顶破破烂烂的猪皮帐篷,里面正在寻欢作乐的女人一声尖叫,浑身赤裸地从那个还在仰着脖子灌酒的男人身上滚了下来,而那个叫废物革马的男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接下来一切开始血腥起来,侍卫们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揍得那个男人一身都没有好肉。

    废物革马既不躲避,也不反抗,任凭殴打,只是一直在草垛沙地里翻找还有酒的皮囊,将那些劣酒一点一滴地朝喉咙里倒。

    很快,侍卫们也发现,对方根本就不在乎这一顿暴打,他在乎的只是那些比马尿还难闻的劣酒。

    于是他们停下了殴打,开始恐吓驱逐围观的女人们,抢夺那些人手里的酒囊,然后一只一只地割裂在地。

    酒水浸入沙地,就好像倒进了干得冒烟的咽喉,霎时间也就只剩下一片片湿痕……
    一个侍卫眼见歪在龙涯怀中的小琵琶腰间系了许多酒囊,遂恶行恶相地飞身前来,挥刀去挑!

    小琵琶尖叫一声松开龙涯,想要躲避,但刚才为了将就龙涯的身高,六只大长腿都软软的斜倚靠坡地,此刻避了一回便不慎夹在石缝和那些废弃的摊子中动弹不得。

    仓皇之间那刀已然撩断了腰间系酒囊的带子,酒囊还未坠地,就已经被搅得支离破碎,那褐色的酒浆撒得到处都是。

    可那刀却势尤未绝,转眼已经到了小琵琶胸前,眼看要被扎个对穿对过,旁边却骤然间闪出一把刀鞘表面磨得破破烂烂的长刀来。

    只听得“咯朗朗”数声连响,那把寒光闪闪的侍卫佩刀被撩拨得脱手而出,在半空旋转几下就哆一声嵌入一家店铺的门楣上。

    那侍卫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空手,只觉得虎口发麻,然后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也不过奉命行事,可不要节外生枝。事情闹大了,只怕你家主子更丢脸。”

    龙涯飞身而下,将小琵琶护在身后,将长刀连刀带鞘收入腰间,脸上表情虽然似笑非笑,但目光犀利非常,自有一番摄人的气势。
    “你个……凡夫俗子,怎么混进天道的?居然敢管这等闲事!”那侍卫初是惊愕,然而被压了一头,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不甘。

    正待要找回场子,却听得咔吧一声,只见龙涯身后的小琵琶陡然拔高,原本隐在裙下的六只黑亮的大长腿支楞起来,一条巨大的,像钢鞭一样的尾巴在地上一砸,街面地上的砖石顿时碎裂为碎石,若是砸在人身上,必定是筋骨碎裂!

    这侍卫顿时胆气弱了几分。

    因为四周环境杂乱遮挡,他之前并没发现这头戴尸香蕊的堕民女子有什么异常,只道是个揽客的寻常流莺。

    放在平日砍了杀了也不在话下,不想她站起来才发现居然是只如此庞大的蝎子精。

    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男人已经不好对付,再搭上这庞然巨物,真动起手来只怕要吃大亏。

    于是他伸手指了指龙涯,威胁意味地点了点,转身跃起拔下自己的佩刀,转向其他携带酒囊的看客。

    周围众人见状一哄而散,一片狼藉之中,那些黑甲侍卫驱散人群,扬长而去,长长的巷子中只剩下那个叫废物革马的男人一身伤痕地匍匐于地。
    三皮言道:“这家伙叫废物还真是一点不假。”

    龙涯皱眉摇摇头:“他只是不在乎。看他的身板,和虎口的剑茧,真要动手,这群侍卫恐怕没那么容易近身。

    何况他那把剑……可是真正见过血的,才有这么重的杀气。

    这样一把剑的主人,不可能是废物。

    而且银嫊帝姬只想出口气,并不想要他命。不然侍卫斩帐篷那一剑早就落人身上了。”

    小不点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切:“他来得真是地方,自甘堕落……”

    话音刚落原本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废物革马撑着地面慢慢的爬了起来,顺手在地上捡起衣衫,甩搭在肩膀上。

    衣物里蓦地飘出一方薄如蝉翼,红艳似火的红纱巾,眼看就要飘落在污秽的沙地上,却被他飞快地捞了起来,攥在掌心,定定地看了两眼,就这么赤条条的,缓缓地扶着墙走出巷子,随后吐了一口血沫,满不在乎的晃荡着光溜溜的屁股,朝堕城深处走去。
    三皮咋舌道:“都打成这样了,他还要去干嘛?”

    小不点看着废物革马消失在街道转弯处,冷笑道:“那个方向可以进内城。

    这里的场子让人砸了,酒瘾那么重,少不得要想法子给自己续上酒水吧。”

    小琵琶原本惊得脸色发白,直楞着尾巴高高竖起,眼见那些黑甲侍卫去得远了,尘埃落定之后,僵直挺立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

    直接蝎身贴地,一双胳膊环在龙涯肩头,长长舒了口气:“吓死人了,今个要不是遇上好郎君你,恐怕小琵琶就没命了。”

    她犹自惊魂未定,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一样。
    龙涯笑笑,伸手松开小琵琶抱得紧紧的手臂:“其实刚才差点被吓死的是他,你本不用怕他的,就算你要取他性命也不是难事。”

    小琵琶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遮盖了一半湿漉漉的双眸,神情落寞的摇了摇头:“小琵琶最多也就只是摆摆样子吓唬人,要人命的事是断然不做的。”

    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原本甜腻腻的声音里带着一份笃定。
    龙涯心念一动:“这里可是堕城。”

    小琵琶微微摇头,满腹心事地喃喃道:“是啊,这是堕城,污糟昏暗,若是连最后一点火都灭了,那就乌漆墨黑,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人家一定要杀你呢?”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不点问道。

    小琵琶松开龙涯,俯低身子与小不点平视,思筹片刻换了个小孩子更容易理解的活泼口吻:“小妹妹你看到了,姐姐有六只脚,噗啦噗啦跑得很快的,跑掉就好了呀。”

    小不点微微动容,然后皱眉道:“什么噗啦噗啦,你脑子进水了,也别当我是三岁小孩!”

    说罢狠狠一脚踩在三皮脚背上,迈开大步径自前行。

    三皮呼痛:“这丫头片子又发什么脾气,谁又招她惹她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了?!”

    龙涯失笑摊摊手:“女儿心,海底针,谁又能真懂了?姑且忍忍,免得又生出事来。”
    其实就在小不点发脾气前的那一刹那,龙涯看得出她眼中转瞬即逝的一丝情感波动。

    他明白那是为什么,因为同样的思绪也浮上过他的心头。

    眼前的蝎子精小琵琶并非仅仅是一个沦落于这污秽之地,揽客卖笑,毫无底线的流莺。

    她有底线,那就是不杀,尽管她绝对有这个能耐。

    能于不堪中,尚能守住这个底线的,已然难能可贵。

    而对于认定堕城里的人都是无底线的蛆虫糟粕的小不点,这等于一次认知的崩塌。

    三皮哪里看懂这些,只是气鼓鼓的龇牙道:“忍?我早晚掐豆芽一样掐死她!”
    小不点像是听见了一样,已经走出几丈,又倒了回来,立在三皮眼前,也不吭声,就是仰头盯着他。

    三皮有些发慌:“你又想干嘛?!”

    小不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尾巴掉了!”

    三皮大惊,下意识转身去看,就这一转身,就觉着屁股后面凉嗖嗖的,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已经随视线离开了他的身体,既不痛,也不见血,但尾巴已经被小不点扯下来了!

    三皮丢尾巴不是第一次了,当初他在倾城鱼馆偷酒被鱼姬放倒那次,尾巴就是不明不白地被扣在那儿填酒帐,导致他平白无故做了许久苦工。

    但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并不知道,只是酒醒了,就屁股光溜溜,冷飕飕。

    加上鱼姬时常惦记取他的尾巴做围脖,这已然成为三皮的一块心病,时不时午夜梦回的梦魇。

    “我的尾巴!”三皮嗷的一声哭了出来,伸手去抓小不点。但是小不点早已转身就跑,直接绕到龙涯背后,露出一头毛茸茸像刺猬一样的头发。
    龙涯也不提防小不点会扯掉三皮的尾巴,但这情况也只能一手拦住三皮,一手抓住小不点:“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的小姑奶奶,就算三皮得罪你了,也没必要下重手啊!

    三皮你是不是先包扎一下比较妥当……嘶!”他陡然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后尾椎上一凉,然后背后多了一物,而小不点手上已经空了。

    “这……这……”龙涯扭头去看这条前不久还长在三皮身上的毛茸茸大尾巴,下意识地转了个身,然而这一动,尾巴却不自觉地跟着动了,直接“啪”的一声扇了三皮一个嘴巴子。

    三皮惊愕地捂住脸,一屁股坐地上做声不得。小不点幸灾乐祸好不得意,叉腰哈哈大笑。

    “对不住……”龙涯慌乱中转身去扶三皮,结果这一转身,那凭空长上的大尾巴直接呼倒了小不点,摔了个嘴啃泥。
    他情急之下又转身去搀小不点,陡然一阵莫名的酸麻从尾椎处传来,直至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却是三皮眼看又要挨上一嘴巴子,伸手一把拽住了这条原本长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带着哭腔嚷道:“我的尾巴!把尾巴还给我!”

    龙涯也不好受,伸手护住尾巴喊道:“别扯!别扯!疼!”

    随后转头对坐在地上的小不点道:“小姑奶奶,你玩什么也别拿这个来玩啊!赶紧给我换回去!”

    “我不是玩,”小不点抹了抹脸说:“刚才那个侍卫提醒我了,你是个凡人,出现在天道太不合常理,也太引人注意。

    跟狐狸崽子借条尾巴,匀点妖气遮一遮,也好掩人耳目,方便进内城,等大功告成,再换回去。

    这什么破尾巴,我又不要你的,鬼才稀罕呢。”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三皮说的。
    “不行!”龙涯三皮异口同声的喊道,两人对视一眼,龙涯先开了口:“男子汉大丈夫,拖着这玩意像什么话?”

    三皮也急急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信用,万一……”

    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龙涯挤眉弄眼:“咝……我说你嘛意思?拖着尾巴怎么就不像话了?就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就不是了?”

    龙涯啧了一声:“你是,你是,我不是行了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拎清点儿,咱哥儿俩撕什么撕?!”说罢伸手拉住小不点:“赶紧换回去,立刻,马上!”

    小不点扬扬头,很干脆地拒绝了:“没门儿!”

    “你这死孩子!”龙涯有些着恼,但却一时间束手无策,对方只是个小女娃,再有什么不是,抹不过孩童的淘气,小小人儿,难道还能真揍她一顿不成?
    小不点面露狡黠之色:“这么不合作,怎么你们不想回人间了吗?”

    一言祭出,龙涯和三皮都冷静下来,就连一旁的小琵琶都陡然屏住了呼吸。

    然后便听得小不点笑道:“何况我今天用了几次灵力,也没力气再给你们换回来了,等我缓过来,也是明天的事了,你们姑且适应一天呗。”

    龙涯三皮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小不点拍拍小手,转身朝内城的方向而去:“走吧,别磨叽了。”

    龙涯心头拨凉拨凉的,然而这个时候却没有其他的办法,耳边听得三皮阴侧侧地问道:“现在你还觉得她可爱么……”
    龙涯吁了口气:“有时候……也确实挺讨嫌的。”

    言毕对正在走远的小不点喊道:“一个人跑那么快干什么?要蹦出个阿猫阿狗的把你叼了去,我岂不得一辈子拖着这玩意儿?!”

    言语之间那尾巴又不受控制地抽了三皮一记。

    小不点晃悠着刺猬头也不答话,自顾自地继续前行。

    三皮满脸不高兴地看着龙涯:“你这是故意的吧?”

    龙涯皱眉道:“你自己的尾巴要乱动,别来寻我晦气,我这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遭……

    话说你们这些妖怪是怎么控制自己尾巴不要乱甩的?”
    三皮吁了口气:“这还不容易吗?你行的……”

    他指着小不点和小琵琶说道:“有样东西你有我有她们没有,你不也管得好好的吗?都一样。”说罢意味深长地用目光扫扫龙涯下盘。

    龙涯随着三皮的示意朝胯下看看,随后了然,神情复杂地说:“想不到你们这些妖怪这么污糟?”

    然后满脸嫌弃地顺顺尾巴,挺直腰板。

    他一向腰挺背直,不似三皮一般痞懒,正是物随主人形,三皮那条长期拖着夹着的尾巴此刻弯过两道弧线,以一种端正雄伟的姿势,高高翘起立于身后,也不再是先前一般胡乱摇摆。

    三皮跟在后面嘟囔道:“还有脸说我污糟,好端端的翘那么高干什么?骚包,骚包中的骚包……”
    龙涯走过小琵琶身边,见小琵琶欲言又止,于是不失尴尬的笑笑:“我们要走了,就此别过。”

    言至于此忽而心念一动:“我知你有你的坚持,但身处倒悬,多有不得已时……你且珍重吧。”

    小琵琶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只是两眼含泪看着龙涯目不转睛。

    她在堕城许久,贪恋美色口甜舌滑的人遇过不少;

    有所图谋而心里轻贱于她的也遇过不少;

    因恐惧她的本相而避之唯恐不及的,更是多如牛毛。

    唯独这交浅言深,能明她心结的,从未有过。

    龙涯轻叹一声:“怎么就哭了,真是个傻姑娘。”

    小琵琶低声道:“好郎君,你付小琵琶金珠,小琵琶还没伺候你呢。”

    “下次吧。”龙涯笑了笑,转身离去。
    三皮撇撇嘴跟在后面嘀嘀咕咕:“就你会撩拨,撩出祸了看你怎么办。

    就这么个自甘堕落的女妖怪,这还许下日子了……

    等回去了,哼哼,我可有的是黑料要在掌柜的面前说道说道呢,你这个好色无厌,生冷不忌的花心大萝卜!”

    龙涯伸手捂住三皮的嘴,压低声音道:“就你嘴碎舌头长,可惜半点心也不长。

    有头发谁愿意做癞痢,你待人稍微随和友善一些,不朝人伤口上撒盐,也不枉你在人世上走一趟。”

    三皮要还嘴,可惜被龙涯给捂牢了,只能不服气地“呜呜”两声。

    小琵琶伫立当场目送龙涯拖着三皮跟上小不点,三人渐渐远去。良久之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迈开六条大长腿,也向着内城方向而去……
    3.影墟眼迷乱

    堕城的内城城墙保存完好,黄色砂石层叠,镶嵌着无数鸟兽石雕,栩栩如生。

    八丈高的城门洞开,城墙之上分三层,各自环绕矗立着一队队身披兽骨盔甲,腰粗膀圆,杀气腾腾的侍卫,皆是多目獠牙。

    城门两边也各自排列着两队同样的侍卫,城门下摆放着一只大大的案几。

    一个身穿华丽丝袍,主薄打扮的山羊胡子老者正端坐在那里,一手执笔,一手按薄,盘查进出城门的过往行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三皮数了数:“那些看门的大块头长得够邪性的啊,全都八只眼。”

    龙涯喃喃道:“都是些什么玩意?”
    小不点说道:“是多目怪,修脱蛛形的土蛛。

    这种东西虽然等级低,但好生养,一次就是几千只,又秉性坚韧,耐寒耐旱。

    这天道浩劫下来,原来晋升天界的妖怪里面,就属他们形成一族成了气候。盘踞这堕城,成了一方主事的枭雄。”

    龙涯微微颔首,心想原来是蜘蛛,怪不得八只眼睛。

    随后转念却想起天盲山中鱼姬被蜘蛛吓得花容失色的旧事来,嘴角不知不觉的浮起几分笑意摇摇头,

    心想幸好此刻鱼姬姑娘不在这里,不然杵着这么多八只眼,只怕又要生生儿吓坏了她……

    三皮斜斜地瞟了龙涯一眼:“你在高兴什么啊?头摇尾巴晃的。”

    龙涯摁住尾巴正色道:“哪里晃了?怕是你眼花吧!”
    小不点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条折叠的麻布口袋来,展开之后就自己钻了进去,掏出怀里那袋金珠递给龙涯:“我可得避上一避。你们带上我就行了。

    待会儿那个主薄若问起,就说是去参加竞宝会的宝贝。他懂行,不会硬要打开查验的。

    对了进门费两人十珠,你待会儿拿二十珠给他,他自然不会多找麻烦。”

    龙牙提起口袋背在背上,与三皮一起走向了内城城门。

    行到近处,那三羊胡子主薄抬起眼看了看两人,慢条斯理的问道:“二位客官打哪里呀?”

    龙涯与三皮对视一眼,开口说道:“我们是来自忘渊的,特地来影墟的竞宝会长长眼。”
    那主薄拿起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照了照两人,然后伸手点了点桌子上摆着的一只朱红木箱:“二位盛惠十珠。”

    龙涯先取十珠投入箱中,那主簿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地看看龙涯背上的麻布口袋:“不知客官的口袋里……”

    “喔,这里面是我等捕到的瑞兽,用于参加竞宝会的宝贝。”龙涯又取了十珠不着痕迹地塞在那主薄手心里:“烦请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那主薄顿时眉开眼笑,山羊胡子高高翘起:“谢客官的赏。”

    俯身在桌上的册子上写了两笔,然后取出三块朱红色的牌子递给龙涯:“这入局牌客官可收好叻,没它可换不了入局的面具。”

    随后慢条斯理地扬声唱道:“忘渊贵客狐仙两位,入城竞宝嘞!”
    随后城门内传来一阵整齐的唱和:“贵客远道来,货如轮转,宝珍就手,大发利市!”

    龙涯看看手里的三块入局牌,寻思这主簿果然一肚子猫腻。

    睁只眼闭只眼,两人三张牌,也就是连麻袋里的小不点也算上了。

    这堕城也和人间一样,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喝!这阵仗!”三皮顿时激动起来,先行迈步入城。

    只见城墙之内道路两边也密密麻麻地立着两排同样打扮的八目怪,一个个怪眼乱翻,张口唱和。

    惊悚中又带着滑稽。

    而宽宽的道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毯,红毯上早已清了场,并无旁的人在上面行走。

    直到龙涯与三皮走完这段路,回头看去,那红毯已然飞快地收起,又有行人在接受进出的排查。
    待到行过一处高大的石雕牌坊,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此地来是一处犹如巨大的井口一样的洞穴,那洞壁高愈百丈,再上面是暗黑的夜空,星云黯淡,就好像他们未进城之前一样。

    然而在这洞底却是最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

    半空中火树银花烟花盛开,照亮了约莫四五十丈高的洞壁,而半点光都透不到外面。

    外面的人很难想象这沙漠之下还有这样一个如此繁华、虚浮、光怪陆离的墟市。

    无数摊档星罗棋布,在远处中央耸立着几个巨大的圆形帐篷。

    墟市上罗列着无数摊档,各色各样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胜枚举,也有不少华丽的宝物在绚丽的灯光下灼灼生辉。
    这里有玩杂耍的妖怪,白白胖胖,身上的肉一节一节的,好像只肥肥胖胖的大虫子。

    穿红挂绿,打扮得喜气洋洋,在离地十丈的一根棉线也似的悬丝上登木头的独轮车,一边还在甩着空竹。

    半透明翅膀很长,几乎垂到地上,在绚烂的灯火烟花的彩光下变幻着五光十色的颜色。

    有一群男舞者在人群围成的圈子里舞蹈,围观者时不时有人把打赏抛进圈子中央。

    一个浑身是毛像土耗子一样的侏儒负责在舞者腾挪的空隙里拾取这些赏钱。

    这些舞者十余人之众,四肢修长,看上去都是手臂的样子。

    赤膊露出古铜色发亮的强健肌肉,显得异常彪悍,下身穿着黑的葛布长裙。

    舞蹈大开大合很奔放,随着狂放的鼓点与尺八的呼应,腾挪着位置。

    舞到急处翻身拿大顶,倒翻出裙子内衬的红鍛面,耷拉下来盖住头才发现原来之前藏在裙里的下半身其实是女人的上半身,无不白皙美艳,玲珑浮凸。

    到这时舞蹈却又随着柳琴的伴奏变成了旖旎撩人的艳舞。
    三皮看得目瞪口呆:“这是雌雄同体啊,世上居然有这样神奇的种族。真是开了眼界了。”

    龙涯笑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就是分得太清。

    一面困女子于高墙内室,不见外面海阔天空,训以柔弱磨灭其志。

    一面又迫男子于仕途经济,不得片刻自由喘息,训以刚强磨灭其情。

    然后又非得将两个不完整的人凑成一双,运气好,两厢契合的固然圆满,运气不好,貌合神离的倒是比比皆是。

    还不如这些舞者,刚柔并济,同心同体,浑然天成。”

    三皮打了个哈哈:“瞧你说的,让你长这样你乐意啊?”
    龙涯眉间舒展,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真这样也没什么,皮囊仅是皮囊,心性更为重要。”

    他走过一个摆首饰的摊档,忽然见得摊档上的一个锦盒里装着一支玲珑剔透的赤色宝簪颇为精致,也就停下了脚步,伸手掂起细看。

    只见簪头上华光流转,如同罩上一层绯色的云雾,如朝霞之明艳。

    龙涯嘴边浮起几丝微笑,喃喃道:“这簪儿虽美,也只有戴在鱼姬姑娘头上,方不辜负了。”

    言语之间他身后的尾巴又情不自禁地左右摇摆了两下。

    三皮笑得终于绷不住了:“我还奇怪你那尾巴为何左摇右摆,原来是为掌柜的。

    也幸好你本来没尾巴,要是有,平日在倾城鱼馆里能摇出一朵花儿来。真是没眼看咯。”
    龙涯转眼看了三皮一眼,正想反讽几句。

    那摊档的老板已然嘎嘎笑道:“这位客官好眼光啊,这支宝簪名唤霞妆,可是昔日赤邺皇室帝姬戴过的宝贝。

    我看客官如此有眼光,那便给客官一个优惠的价格。”

    说罢露出两根像鸟爪一样弯曲尖锐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又缩回了像黑色羽毛一样层叠的袍子里,整个人笑得又讨好又鬼祟,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龙涯打量着那老板:“两珠?”

    那老板顿时叫起屈来:“客官开什么玩笑,此等宝贝怎会如此廉价,是两百珠。”

    这时候麻布口袋里的小不点拍拍龙涯的背:“让我出来!”
    龙涯也怕闷坏了她,赶紧放下簪,把布袋放在地上,解开绳索。

    小不点从里面冒出头来,第一件事就是趁龙涯蹲在地上牵着口袋,直接探手从龙涯怀中掏出那个装金珠的袋子,紧紧抱在怀中:“这些金珠是我的,可不会给你买那玩意!”

    龙涯叹了口气:“你似乎少说了一个‘偷’字。”

    小不点一时语塞,很快又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也不行,这是投宝贝的本钱。只剩二十珠了,也买不了你那劳什子。”

    龙涯蹲在小不点面前笑笑:“我只是想借这二十珠做本钱,去那赌档里翻个百十倍。你不是说这里酒色财气样样齐全么?咱们要扩点本钱,赌是最快的。”

    小不点冷笑道:“你倒是懂行,但要赌也是我去赌,现在你们得听我的,否则我就再给你种上几条尾巴。”
    龙涯做出个努力思索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害怕啊?”

    说罢把口袋一提,小不点站立不稳,连人带那袋金珠一起,又给龙涯装麻布口袋里甩上了后背,任凭她在里面挣扎捶打,喝骂连连,都无济于事。

    他背过手去,拍了拍口袋里气急败坏的小不点:“乖乖的别动,不然惹人注意坏了事,可别怪我。”

    小不点那一头刺猬一样的蓬发,可见一定时间内是使用不了灵力的,他倒是不怕她在袋子里弄鬼。

    龙涯见那个长得像乌鸦一样的摊档老板目瞪口呆地杵在当场,便笑笑道:“老板,借问一下,这里最大的赌当怎么走?”

    那老板呆若木鸡地指了指远处的一个赤色的大帐,迟疑地问道:“那这簪子……”

    龙涯笑道:“当然是要买的,待我去去就来。”说罢便迈步奔大帐而去。
    三皮跟在后面时不时拿手指去戳戳麻布口袋里的小不点,笑得直打跌。

    先前小不点恶作剧换尾巴的事,对于他和龙涯来说都算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没办法,不想这会儿龙涯想出这招儿来收拾这小魔怪。

    他当然乐见其成:“这就对了,待会儿找个摊档把这死丫头卖掉,还能多回点本钱呢。”



    4.红帐旧约长



    那赤色的大帐看起来也不过五丈见方,高约四丈,然而进去之后却无比宽敞,就好像进入了层层叠叠,无比繁茂的赌博王国。

    这里大致分为八层,六博、投壶、马吊、双陆、骨牌、关扑、掩钱……应有尽有。

    乃至于跑马、走狗、斗鸡,斗蟋蟀……每张赌桌旁都围满了人,一个个呼呼喝喝,赌得胡天胡地,眼下发黑。
    龙涯大致看了一眼,喃喃道:“这帐篷必然有古怪,从外面看来还不如这里的百分之一大,更别说还分这么多层。”

    三皮也惊诧于眼前极致壮观的场景:“早听过有内有乾坤之说,这个想必就是了。这里这么大,咱们从什么地方开始?”

    龙涯颠了颠背上的麻布口袋笑道:“当然从钱来得最快的地方开始。”

    说罢,径自奔围着人最多的一张关扑台子而去。
    关扑又名跌成、攧钱,是一种以铜钱作为赌具的搏戏。

    铜钱分为两面,一面为“字”,一面为“幕”。

    对赌双方各选一面,旁观者也可下押,抛钱于地,攧出哪一面朝上的,则押中者获胜。

    却是一把定输赢,简单直接快捷。

    关扑在大宋乃是被官家明令禁止的搏戏,仅在每年元正、冬至和寒食这三个节日张榜“放关扑三日”,届时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小民,纷纷涌向市集上的若干关扑彩棚下注,解解手痒。

    龙涯久在汴京厮混,早就通悉此道,就连三皮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俩挤进人群,到了关扑台子边,只见一丈见方的台子中央蹲坐着一个腰粗膀园,大腹便便的肥汉,光头鼓眼簸箕嘴,手足皆是三根手指,一身青皮,活像只巨大的青蛙。

    他面前的台子上各画了两个大方框,方框里分别是“字”与“幕”两字。

    显然这青蛙人是这张台子的庄家,而他所抛掷的,可不是寻常铜钱,而是三枚磨盘大的石饼。

    这石饼看上去每一只都近五百斤重,一面刻有一只狰狞的八脚蜘蛛,一面却镌刻着一个“堕”字。

    此刻三只巨大的石饼都在半空滴溜溜转着,却是被青蛙人嘴里的那根红色的大舌头抽得打转,待到落地,发出三声巨响,三只石饼齐刷刷露出刻着蜘蛛的那一面。

    青蛙人收回舌头,曼声唱到:“浑成幕!”
    一干赌徒大呼小叫,唏嘘不已,如丧考妣。也有嘻笑颜开的,浑成不易得,可有三倍利。

    早有一个小厮打扮的八目怪扛着篱筢过来,只一刨,原本堆在“字”框里的财物已经被一股脑的拨进了“幕”的那个框框,一时间堆成小山。

    龙涯搓搓下巴,眯缝着眼道:“这是玩的三星归元嘛,还拿那样死沉的劳什子来攧,倒是有些难度。”

    三皮咋舌道:“那蛤蟆玩意儿力气不小啊。”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新的一局又开始了,青蛙人的舌头拨弄着三只石饼在半空旋转,又有不少人在赶着下注。

    龙涯目测那三只石饼的走势,心中已有计较,早将装着小不点的麻布口袋放到了台上的“幕”字框中:“二十珠,外加蓬头小魔怪一只,押幕。”

    话音刚落小不点的蓬头已经从口袋里冒出来尖声骂道:“你这混蛋竟然真的拿我作赌?!”

    龙涯邪气地对着小不点眨眨眼,抄手而立。
    那三只石饼在滴溜溜旋转着落下,这眼看就要落在台子上。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把镂金剑鞘的宝剑破空而来,“哆”地一声插在“幕”字框中。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石饼已经落了地,两面蜘蛛,一面堕字,开出的又是“幕”。

    上一局的浑成幕让一些赌徒尝到了甜头,于是又追了一局。

    也有不信邪的硬买“字”,结果一出来,也就几家欢喜几家愁。

    然而这一局并没有之前开那局来得顺当,几个猴急伸手想拿赌金的,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伸出去的手顿时失去了知觉。

    龙涯看到那做庄的青蛙人用舌头拍开赌徒的手,动作快得惊人,然后听得那青蛙人喊道:“封台!”
    一时间,一大队八目怪手执利器蜂拥而至,很快将赌徒们赶开,把中间的台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却听得青蛙人道:“废物革马,红帐主早有禁令,不得招待你入帐博戏,你怎生又来生事?!”

    言语之间,人群中已经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长身玉立,发须纠结的男人懒洋洋地晃了过来,一身酒气:“她不许是她的事,我要来是我的事。”

    正是龙涯等人在外城见过的废物革马,此刻倒是穿着衣衫,不过靴子上唯一留着的那颗宝石已经被抠掉,说不得是当是卖,换了酒喝了。

    废物革马走到近处,逼近守着台子的八目怪们,那些八目怪见他过来,都只能顺势退开,任由他靠到台边醉眼迷蒙地看了看台上的结果:“押中了。”

    青蛙人虽有些慌张,但仍然道:“红帐主有令,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

    废物革马哈哈大笑,而后忽然眼神一寒瞪着青蛙人:“殷芜呢?叫她出来。”
    青蛙人咕嘟咽了口唾沫:“不……不在……呱……”他太过紧张,不由自主地呱了一声。

    龙涯微微皱眉,很明显觉察到从废物革马进来到现在,他身上的气息和外城那个扶不上墙的废物革马全然不同.

    虽然同样醉醺醺,但这时的废物革马多了一股可怕的煞气。

    三皮早已忍不住隔儿一声笑了出来。

    一时间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三皮。

    青蛙人的眼睛也看向三皮,他不敢去寻废物革马的晦气,于是将矛头对准了三皮:“你在笑什么?”

    三皮也有点怵,但仍然输人不输阵:“三皮大爷生就一张笑脸,关你屁事!”
    青蛙人怪眼一翻:“拿下!”

    此话一出,已有几只八目怪朝三皮围了过去。

    三皮握住拳头立了个把式:“怕你们啊?”

    眼看就要动手,就听见一阵哈哈大笑:“稀奇,真是稀奇,你这打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来寻开心的赌客,哪有不做生意,不让笑的道理?”

    龙涯身形如电,在那些八目怪中瞬间晃了一圈,早已夺下十余把兵器,尽数抛在地上。

    接着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下了注,开出结果,那就该拿赌金,哪有说封台,就封台的道理,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简直说到众多赌徒心坎子里去了,尤其是那些在刚才这一把赢了钱的,更是鼓噪起来。
    废物革马斜倚着台子,也在抄手打量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

    台上的青蛙人表情甚是紧张,几次扬声呼喝,都镇不住场面,人也挪到了台边。

    聒噪中,龙涯见得台上的小不点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不在台上,正忙不迭的将那些赌金朝麻布口袋里刨,不由莞尔。

    心想这小魔怪果然是个黑吃黑的主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忽而他脸色凝重,因为小不点把手伸向了那把插在幕字框中的镂金宝剑。

    这动作太大,就算不惊动台上的青蛙人,那还有台下的废物革马,贴身兵器哪有让人随便动的道理?
    “你干什么?!”青蛙人骤然低头发现了小不点,而后那条红舌已经快如闪电地弹射过去!

    龙涯在发觉不妥之时已经拔身而起,但到底是慢了一步,小不点刚刚见机滚身躲开,那舌头又甩到了跟前。

    只是这舌头并没有砸到小不点,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废物革马满脸的不耐烦:“戏做够了没有?叫殷芜出来!”说罢手臂一抖。

    青蛙人偌大的身躯已经被扯得飞起三丈高,又泰山压顶一样,朝着台上的小不点砸了下去!

    龙涯已然赶到近前,一个飞扑,抱住小不点,翻身跃起。

    还未落地就听得一声巨响,青蛙人已经砸在台上,把石台砸缺了一大片,眼见鼓眼翻白,已然昏厥过去。

    那把镂金宝剑在半空旋转几下,又重新落回废物革马手中。
    龙涯揽着小不点稳稳当当地落在台子的另一角,只觉得手臂沉甸甸的。

    一低头,才发现小不点一双手还紧紧地拖着那只麻布口袋,而这会儿口袋已经被装得鼓鼓囊囊。

    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小魔怪算是财迷心的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这些劳什子看得这么重。”

    小不点撇撇嘴:“多管闲事,你若慢片刻,我已经取剑把那只大蛤蟆大卸八块了。”

    废物革马看看龙涯:“虽然是只弱得不像话的狐狸,动作还挺快。”

    龙涯笑笑:“还成吧,比废物多少强一点。”

    废物革马饶有兴趣地挑挑眉:“那可得试试。”
    两人相隔数丈,都没有动弹。

    周围却已经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废物革马笑道:“你打算带着那两坨玩意儿跟我动手,也未免太过托大。”

    龙涯叹了口气:“不敢,不敢。”说着托起小不点和那麻布口袋,朝人群之外的三皮喝道:“三皮,接住!”

    说罢双臂发力,小不点和口袋已然呈两道弧线,越过众人的头顶,朝三皮飞了过去。

    三皮笑着应了一声:“得叻!”而后举起双臂作势相迎。

    眼看小不点到了近处,忽而将身一窜,抱住了那一麻袋赌金。任由小不点“砰”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小不点半晌才恨恨地爬起来,一把抱住正嬉皮笑脸,幸灾乐祸的三皮的小腿,狠狠地一口咬了上去。

    三皮吃痛鬼哭狼嚎,连蹦带跳,想甩掉小不点,却死活甩不开。
    龙涯啧了一声,心想三皮这小子混账起来还真不是个东西,幸亏那小魔怪皮实,还不至于摔出好歹来。

    就在此时,耳边听得风动,寒气袭面!

    他将头一仰,避过了废物革马递出的第一剑,随后长刀出鞘,迎上了那把犀利无匹的宝剑。

    刀剑相击,火花四溅。

    废物革马的剑绝对不废,非但不废,还刚猛霸道,快如闪电。

    龙涯与之交手的第一招就已经发现彼此的差距乃是天渊之别。

    每次刀剑相击,都觉得刀上传来的力量奇大,如非及时卸去力道,只怕刀早已脱手而出。

    他深知对方的厉害,于是刻意避其锋芒,一面迅速闪避,一面旁敲侧击,以技巧性的驳刃术对阵,一柄长刀游走如电。

    缠,转,撩,挑,弹,转瞬之间已经和对方拆了数十招,有三五次差点将废物革马手中宝剑撩拨得脱手而出。

    废物革马越战越兴奋,宝剑挥出逼开龙涯,两眼灼灼道:“我纵横天道多年,能与我对拆五十招以上的,不出五个人。

    想不到区区一只道行低微的狐狸,居然也能有这样的身手。有趣,有趣。”
    龙涯持刀笑道:“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区区一只野鹜儿也有这等卓越剑技。”

    废物革马哈哈大笑:“既然棋逢对手,我若不出全力,就是看不起你了,可小心了!”言毕剑走龙蛇,越发地凌厉了起来。

    龙涯一面拆解,一面思筹此人为天道剑士,实力与凡间武者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那把镂金宝剑当真是平生未见的神兵利器,他的长刀已属百炼之利器,每每与那把剑相接,都生豁口。

    若是长时间耗下去,必然落败,于是他心念一转,变守为攻,长刀飞旋连斩,将废物革马一连逼退七步。

    只是硬碰硬下来,虎口早已震裂,鲜血淋淋。
    废物革马许久未见如此烈性的对手,起初只是想试试对方的身手,而今却激起求胜之心。

    长啸一声飞身跃起挥剑斩下,势如千钧!

    只听铿一声,龙涯的长刀应声而断。

    废物革马的剑已然架在了龙涯的脖子上,目光灼灼,满眼兴奋:“狐狸,你输了。”

    龙涯右手持断刀,脸上却并无落败之颓废,反而笑得真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那可未必!”说罢眼睛朝废物革马下盘瞟了瞟。

    废物革马低头一看,只见龙涯鲜血淋淋的左手握着断掉的刀尖,正抵在自己胯下,还不无挑衅意味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
    废物革马与龙涯对视片刻:“痛快痛快,也有好几百年不曾打得这么痛快。

    好个狐狸,果然比废物强点。你若不是吃亏在体质与兵器上,我也没把握赢你。”说罢收剑回鞘。

    龙涯也收回刀尖看了看:“以前我也觉得自己这把刀千锤百炼,是上上之品,而今看来也只是少见世面罢了。”说罢扔掉刀尖,将断刀收回鞘中。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俱有惺惺相惜之意。

    废物革马也不再去理会龙涯,走到台边,把昏厥的青蛙人扯起来,左右开工扇了几巴掌:“死了没有?没死就起来喘口气,把殷芜叫出来!”

    那青蛙人脸肿得几乎要破皮绽开,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又看到废物革马那张脸,早惊得三魂不见七魄,只能张着嘴发出声声颤抖之声:“呱……呱……”
    “放了蛙奴!”一个冷如寒霜的声音传来。

    而后从大帐内的最高层栏杆处,飘下一团红影,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头老虎般大的赤豹,尺长的金色鬃毛分外神气,张口咆哮,凶相毕露。

    在场不少人都是一个激灵。

    而那红影却是一个身形妙曼的美貌少女,一身红裳如火之艳,赤发如云,赤眉斜飞,一双黑亮眸子冷如秋水,美艳之中却带三分英气。

    她轻飘飘落在地上,素手一翻,一条赤色长鞭已然席卷而出,带起一道炫目火光,直取废物革马。

    废物革马侧身躲过,脸上又挂上了懒洋洋的笑容:“舍得出来了吗?殷芜。”

    说罢松开手里的蛙奴,施施然朝那名为殷芜的红裳美人行去。
    龙涯已经与三皮会合,拉开了咬着三皮不放的小不点。

    三皮龇牙咧嘴地揉揉被小不点咬伤的腿,见龙涯双手鲜血淋淋,不无担心地问道:“哥,你这爪子没废吧?”

    龙涯满不在乎地在袍子上抹了抹手:“这算什么?当年家师教我他自创的驳刃术时,震裂虎口是家常便饭。”

    三皮看看远处的废物革马:“想不到那个废物这么厉害。”

    小不点呸呸吐尽嘴里的狐狸毛,冷笑道:“真当他是废物的,才是真正的废物呢。话说……

    傻大个,你那师父可不是一般人,教出你这凡夫俗子,居然能靠驳刃术和天道数一数二的剑士缠斗良久,若非我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龙涯一愣:“家师只是一个寻常的江湖人,名不见经传。”

    小不点冷笑道:“寻常的江湖人?你还真是只长块头,不长脑子。

    这样精妙的武技,遇强则强,能凭技巧拉平天人和凡人战力的巨大悬殊,岂是寻常二字能敷衍得过去的?

    知不知道这里的随便一只蛙奴扔去凡间,都是可以称霸一方的。q

    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你师父的名号来吧。”

    龙涯倒抽一口冷气,以往他心里,师父就是师父,除了受教尊师重道,却从没有转过这等心思。

    师父自小将他养大,教他习文练武做人,却从未以真面目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覆盖了下半张脸的笑佛铁面从未揭下过。

    自他十八岁出师,师父嘱托他前往汴京效力朝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一样,算来也有十几年不曾见过师父。

    他以往最多是觉得师父是隐世高人,故而有些古怪。而今小不点的话虽尖酸,但却很有道理。

    龙涯有些迟疑地说道:“家师名号廊下客。”
    “廊下客?”小不点沉吟道:“一听就不是真名。”

    龙涯哑然,又见小不点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也罢,不过而今看来也是好事,不枉我在沙漠里捡你们两个家伙回来,至少你有这身手,算是有资格跟我进黑帐走走了。”

    三皮一脸便秘的神情:“谁捡谁呢?你这死丫头脸是让狗添了不是?大言不惭!”

    小不点直接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理三皮的样子。

    废物革马已经到了殷芜面前,无视她身边那张牙舞爪的巨豹,绕着殷芜走了一圈,伸手挑起一缕红发:“许久不见,你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之态。”

    殷芜拍开废物革马的手,冷冷言道:“我早说过这里不欢迎你,你来干什么?”
    废物革马啧啧叹道:“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口是心非。

    我入内城喝的第一壶酒里面就让人下了浣心丹,害我翻江倒海把积聚的堕气吐了个干净。

    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

    殷芜冷冷道:“你自甘堕落也好,神智清明也好,与我何干?”

    废物革马笑道:“当然有关,我自甘堕落,越堕落就越快活。

    而你让我醒了,又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活受罪,不免想起未偿的债来,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殷芜看了废物革马一眼:“你的事我没兴趣,也没时间管。堕城这么大,想你像个人的大有人在,为何独独来砸我的红帐?”
    废物革马歪着头打量着殷芜:“我还记得当初在竞宝会上投下浣心丹药方的,可是你。

    之前你救过我,在我昏睡的时候守了我十宿,单枪匹马力抗一窝子想吃了我的青螂娘,身受重伤,为此我曾许下十宿之约。

    而今我已经睡完整个堕城的女人,唯独还欠你一个。

    想是你怕我忘了十宿之约,于是下了浣心丹。”

    周围都是些浪荡赌徒,一听这话都嬉笑聒噪起来。

    红帐主殷芜就是这赌博王国的王,艳如桃李,冷如冰霜,高高在上,不想还有这么段风流债。

    为了这堕城里最有名的野鹜儿,连性命都不要,可谓是动了真火。
    殷芜身子一颤,满脸通红,眼中很明显的浮起两团怒火,手里的鞭子啪地一抖,废物革马右脸上已然出现了一条带血的鞭痕。

    殷芜咬牙道:“你若再胡说八道,别怪我辣手无情!”

    此鞭一出,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废物革马满不在乎地摸摸脸上的鞭痕,笑得格外肆意:“你无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明明对我有心,却老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就不觉得别扭吗?”

    殷芜怒火中烧,愤愤道:“我的耐心有限,你若再纠缠,那我只有杀了你。”

    说罢那条赤色长鞭已然挽做一团火焰一样的鞭影,毫不留情地朝废物革马袭去。
    废物革马的身法很快,在火焰一样的鞭影中左冲右突。

    鞭势虽凌厉,但都被他闪了开去,偷得一个破绽已经一把扯住了鞭稍,两人顿时僵持当场。

    三皮看得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

    龙涯耸耸肩:“老相好耍花枪,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小不点看看废物革马和殷芜,若有所思,却被龙涯拎着衣领提了起来:“还在发什么楞,这会儿不走,等他们回过味儿了,你刨的那一麻袋宝贝恐怕就拿不走了。”

    言语间三人已经出了红帐,又回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热闹墟市。


    5.谁家顽劣儿



    满载而归,龙涯面露欣喜之色,第一件事就是返回那乌鸦也似的老板的摊档,买下那支簪子。

    犹自喜滋滋地把玩,不由自主的露出晕陶陶的笑容。

    ”放我下来!”小不点悬空左右摇摆,在被龙涯放下之后,她臭着脸顺顺衣服:“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这样拎我!”

    龙涯抿嘴一笑:“好,好,好,现在咱们可以去竞宝会了?”

    小不点指着远处最大的那顶黑色帐篷:“还得等,等帐篷上升起竞宝灯。我们可以暂时在影墟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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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06 22:04:52  更:2021-10-06 22: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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