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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西川县杂记

作者:方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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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的话:
    “西川”地名,借来一用,望狼兄勿怪。我就是闲来无事手痒,想试试书信体的小说,同时也把咱们几个人的故事有些有意思的,多多少少写在里面,算是个纪念,这篇小说写多长,写多久,都没什么定数,狼兄若是看到,还请留步赐教。

    ----------正文分割线---------------

    乙亥年十月七日

    凤鸣兄足下:

    我于丙子日平安抵达西川县,望兄勿念。
    到时已是黄昏,驿馆众人来接,纷纷扰扰,甚是过意不去。西川地处边陲,驿馆清闲,平日里无甚往来之人,今日为了迎接我的缘故想是费了些周章。我虽过意不去,然而众人也是一番好意,并不好十分推让拒绝。

    等到接风洗尘种种事宜都停当了,也到了子夜十分。抬头看天,天色漆黑,无月无星,只有几只乌鸦嘈杂飞过。这几日舟车劳顿,本想着到了西川大可饱睡一番,然而辗转反侧了无睡意,清醒之余,遥想兄惦念之情,披衣下床点灯写信。夜深人静,昏灯如豆,写着写着,便觉着有些凄清了。停笔往窗外看去,远山漆黑一片,颇是阴森可怖。窗下不知何人脚步声轻响,想来是驿馆的人起夜吧。

    关于弟这一番贬谪,思来想去,也无甚可说,圣上英明,裁断自有道理,我等做臣子的,不敢有所怨言。然而此番挫折,弟独愧对高堂与稚子,害他们跟着我受这些旅途挫折。算下来他们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到西川,这期间诸事安顿妥当,他们来倒是能够好生休息一番。

    有人低声扣门,想是驿丞使人来问,我且打发了他们去。

    海天在望,不尽依迟,盼兄早日回复。
    乙亥年十月七日
    如梦灯下谨启
    @狼也吃花
    凤鸣兄足下:

    兄的回信我已收到,天高路远,令兄惦念至此,弟感极涕零,一时间心头茫茫,竟然不能辨悲喜。想起当年与兄两人飞觞醉月,共话文章,这等日子便如一场大梦一般,真所谓醉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今弟被贬西川这等荒凉之所,兄在齐鲁繁华之处还能时时惦念,怎教弟不感念!

    西川县衙已经收拾停当,弟明日即可搬进去住了。西川县虽然地处边陲,物产贫瘠,然而百姓却大有淳朴之风,与京城之急躁浮华颇不一样。最近更结识赵公子等人,言语隽妙,风趣幽默,可期为良朋益友。

    说道西川人物,不能不提一人。凤鸣兄还记得上封信停笔乃是因为有人来我处敲门?当时我开门时,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矮胖肮脏的道士,那道士甚是奇怪,一脸灰杂胡须,说不清楚是本来颜色还是常年不洗的脏。五短身材,头发蓬乱,面目遮挡在头发胡须之下,看不清楚模样,只有一个红色酒糟鼻醒目的端放在整个脸的正中央,让人将目光集中在这红鼻子上,忘却其他五官。
    见我开了门,这红鼻子道士也不吭声,抬脚就进屋。我大是惊疑,便问他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到访。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在我屋里转了两转,冷不防一屁股就坐到了我的床上。

    我见他衣服腌臜,心里面大是不满,便不顾礼数周全直白告诉他:“道长,你怕是走错房间了。深更半夜,恕我不便待客,还请回吧。”
    这红鼻子道士却并不搭理我,左右上下四处观望,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不耐烦,忍不住要上手拉他,却听他突然嘿嘿一笑,这一笑可好,那红鼻子下面龇出一嘴黄牙,看得我直犯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顿时觉得整个屋子都被他熏得臭烘烘的。

    我勉强忍住呼吸,退开两三步。却听这道士跟我说:“大人一路辛苦。贫道乃是西川三清观的监院,俗家姓郭,刚才顺着一股妖气到此,打扰了大人,罪过罪过。”
    言罢也不等我开口,这道士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葫芦来,四面八方挥了挥,又重新揣回兜里,仰着那红鼻子四处闻了闻,紧接着身手敏捷的从床上跳下来,笑着对我拱了拱手:“屋宅清静,大人可以安歇了!”

    说完,他也不解释是什么妖气,妖气走了没有,抬脚就往门外走,我被他弄了个懵懂,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往门口走,然而他却又突然住了脚,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我:“县令大人,这封书信乃是贫道偶然所得,贫道方外人士,拿着无用,不如上交大人,且由大人处置。”
    我接过刚信,就听这红鼻子郭道士笑了起来,笑声中似乎大有讥讽之意:“大人犹在梦中耳!”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让我大是不满,刚要质问他,却见这红鼻子道士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动作形容古怪,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等我走出门左右看时,奇怪哉也,门口寂静一片,夜色深沉,哪里有半分人影。


    再看手中书信,却是让我心惊不已。
    说是书信,不如说是张便条,虽然不长,然而内容却端的令人心惊!
    弟将书信抄录与此,也为日后好有个凭证:
    “此案要是接了,能赚不少银子。只是西川县刚换了县令,还不知为人如何,手段如何。上任县令死的不明不白,这新换的县令,几斤几两还要再试探一番。看那样子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多半是书读的多,之乎者也说的多,论手段,怕是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近日西川县恐有大事发生,叫你的兄弟最近不要生事。我们且观望一阵。

    朗”
    这朗是谁?这红鼻子郭道士又是什么人?
    我来西川时日尚短,看起来西川也并不如我所想那般是一方桃源乐土,且等我慢慢查访。凤鸣兄若有什么消息抑或想法,大可告诉我,日后也好有个计较。

    如梦手草。
    乙亥年十月十日
    凤鸣兄台鉴:

    兄长近日安好否?

    今天赵公子宴客,说是给我接风洗尘,还请了许多人作陪。盛情难却,弟不由多喝了两杯,此刻尚有些醉意。

    说起赵公子来,此人倒是颇有些意趣,一见面他便对我说:“大人初来小县,难免生疏,如有犯难,便来找我,定当鞍前马后,以效犬马。”那赵公子虽是富家公子,然而行为举止却别有一番温雅的书卷气,言谈之中,颇有风度。我之前跟他也有过寥寥数面之交,难得他此次专门宴请我来,还请了不少西川有头有脸的士绅作陪,真是难为他有心。

    然而宾客中有一人,让弟却不知如何是好。
    此人便是赵公子特地请来作陪的一个讼师,姓郎,名朗华。说实在的,听到赵公子给我介绍朗华时,我心中一惊,顿时想起那封书信来,却不知这朗华和那信上写的“朗”字有无关联?
    我压下心中惊疑,且与他应酬。那朗华却是落落大方,谈笑自若,但看表面,此君生的眉目舒朗,虽然不如赵公子那般精致俊俏,然而怎么看都不像是阴险狡诈之徒。赵公子介绍他时,讲了朗华一件趣事。当时还是前任县令在时,李大户家的寡媳要改嫁,但是李大户那种死脑筋哪里能够允许,这寡妇便跑到朗讼师那里哭,朗讼师一开口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那寡妇也是被逼急了,一咬牙应了下来,朗讼师挥笔就写了十六个字给她:“夫死无子,翁壮叔大,瓜田李下,当不当嫁?”就这十六个字,拿到县衙,县令拍案叫绝,当场就批了“嫁!”此事当年轰动全县,朗讼师的大名也传遍临近乡县,就连省城都知道了这件事,多少人千里迢迢来找朗讼师打官司,昨天朗讼师才刚从省里打完官司得胜回来。

    我思量半天,照此说来,朗讼师的名声也是前任县令成全,那双方不应有仇才是。我且压下心头疑惑,莫要打草惊蛇,慢慢观察才是。

    不过回看那赵公子,他好好一个男人家,住的地方居然叫做“兰心斋”,听起来像是闺阁一样,况且到了现在也还单身未娶,颇是令人费解。我昨天还问赵来着,却被朗讼师拉住笑,说我喝多了,我清醒的很,不曾喝多!

    如梦灯下醉草。
    乙亥年十月十三日
    这封写的有点急,文字没炼好,就这样吧
    @春暖草香 2019-10-09 17:47:31
    还没看懂啥意思,不过喜欢旧体文,先支持一下。
    -----------------------------
    多谢支持:)
    凤鸣兄敬启:

    眼下西川县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实在是让弟头疼得很。

    上次弟谈及的那个赵公子,不知兄是否还有印象?就在他宴客后第二天一早,他家老仆阿寄就来报案。
    煌煌公堂之上,睽睽众目之下,阿寄大声用一口西川土话说赵公子晚上飞走了。

    我在县衙堂上乍听此言,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令那阿寄再说一遍,阿寄跪在大堂上生怕我听不懂似得一手指着屋顶,一边大声说:“俺家公子飞走啦!就这么飞走啦!”一时间众人皆惊,站在我旁边的刑名蔡师爷瞪得眼睛跟铜铃一样大,脖子几乎快要抻出三尺公案之外了,涨红了一张老脸颤抖着山羊胡大声喝道:“胡说八道,真正岂有此理!”

    我细观那阿寄,阿寄年龄大概有个五十余,穿件寻常粗布短衫,面色黝黑,胡须花白,看起来忠厚老实倒不像是那奸诈狡猾之辈,我便拉住师爷,示意他莫要惊慌,且听阿寄细述端详。

    阿寄道是昨日宴罢,赵公子待众人散后意犹未尽,见晚上月朗星稀,夜色可爱,便遣走仆从,一人在小花园中独酌。喝到三更天时分,阿寄过来查看赵公子是否要添加衣物,却发现赵公子举着酒杯慢慢往月亮上飞去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了月亮上。阿寄吓得魂飞魄散,只等天命,便飞奔来县衙报案。

    阿寄言毕,蔡师爷气的红着脸晃着脑袋连连道:“刁奴刁奴,世间哪有此等事情?分明是你谋害了你家主人,为怕官家纠察,故而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说着,气哼哼的转过头看着我:“东翁,这等刁奴,不如先打三十大板把他押入大牢!”

    我摆摆手:“老夫子且莫心急,且容我再细问一二。”

    阿寄跪在堂下急的伸手抹了一把汗,大声喊道:“青天大老爷,俺在赵家四十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谋害主人?俺也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才来报案!俺昨夜一夜思量,怕不是大半夜的俺眼花?然而今早中上下人等一起将屋子花园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发现主人一根汗毛,这才赶来报案,大人明鉴,可不能冤枉俺这等好人啊!”
    我一拍惊堂木:“安静!”
    阿寄突然受惊,浑身一哆嗦,赶紧闭了嘴。

    我起身道:“先把阿寄关起来,待我去赵家查探查探再说!”
    阿寄嚎叫道:“大人!大老爷!你平白无故关俺作甚?俺又不曾犯法,自古断案,哪里有不分青红皂白先关了报案人的?冤枉啊!”

    蔡师爷大喝道:“大胆!公堂之上,岂有尔等咆哮之理?再要喊时,就打三十大板!”
    我看了阿寄一眼,温言道:“阿寄,你现在是本案唯一的目击证人,于情于理,为你自家安危着想,你都是在县衙里待着更为安全妥当。你且放心,县衙里面好吃好喝的住两天,不亏你!”
    蔡师爷看着阿寄:“看到没?方大人对你多好,还不赶紧谢谢方大人?”
    阿寄边哭边用袖子大声擤鼻涕:“多谢方大人!哎呦喂,俺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呀!”

    当时县衙大堂上颇是有趣,可惜凤鸣兄不在现场,不能亲眼看到这一番闹剧。我后来带着衙役诸人也亲自去了赵公子家中勘察,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赵公子家中眼下已被查封,家中所有仆从都暂时听着蔡师爷的建议关在县衙牢中。

    我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虽说牢中空房有的是,但这帮人一天也吃不少饭,而且赵公子乃是县中有名的人,要是一直找不到,对我官声也不佳。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还没烧,倒让这案子兜头泼了一头冷水,着实可恼。

    如梦夜书。
    乙亥年十月十四日
    凤鸣兄钧鉴,

    来信已收到,多谢惦念。
    弟为着赵公子失踪案已是焦头烂额,最近几日进出赵府的各色人等弟查访了个遍,此案在弟心中终于有些眉目。眼下有两个方向可查,弟思量许久,特与兄商议如下。

    西川县与赵公子相干的各色人等中,如下几人与本案关系密切:讼师朗华,云家大小姐杏娘,玉石兰家的少夫人。

    说道朗华,这正是本案查案的第一个可疑之人。朗华当日在赵府进进出出,赵公子下落如何,弟量他必知一二。然而朗华身为讼师,长年跟衙门打交道,实在滑脱的紧。见弟来访,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看似说了许多,弟回来仔细一想,这些话却说跟没说一样,实在与本案无关,白费弟些许功夫问他。
    也不知是不是弟多虑了,我总觉得朗华和那天红鼻子郭道士带过来的字条相关。当然,弟每每思及此事,总觉蹊跷,倘若朗华当真就是写那字条之人,赵公子赵孛这案子八成就是朗华与赵孛二人唱的双簧,意在考验本官手段,若是弟乃平庸无为之辈,那以后西川县便在他二人掌控之中,弟这县令就是个空架子了。细思极恐,弟恨不得立刻将此徒押进大牢,严刑拷打,让他知道本官的雷霆手段才是。然而此举到底莽撞,此人又与省上关系密切,若是没什么真凭实据就抓了他,难免多生出许多枝节,影响仕途。

    除了朗华,云家大小姐杏娘倒是说了些跟赵公子失踪案有关的事。此女一开口便道“赵公子是个疯子!”。我听此话大有深意,不由留心,让她细细说来。
    (未完待续)
    (书接上回)
    杏娘人如其名,生的杏眼桃腮,称得上是个美人。然而羞涩温婉,与我目光相对,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手指缠绕丝帕。我虽本心无他此刻只顾着赵公子的案子,然而见她如此举止,却不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咳嗽一声,我站起来,负手看向窗外,不去看她。杏娘这才从容了些,声音细细说道:“赵孛与我是世交,故而熟稔。他这次离奇失踪,我们家上下也担心的紧,若是能帮到大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温言道:“你且说来,能尽早找到赵公子是本官分内之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虽背对杏娘,却能想到她用丝帕掩唇微微一笑,只听杏娘开言道:“赵孛家中可谓有万贯家财,乃是本县首富。此君从小在俗务上不大上心,虽然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曾去考过功名。平日间也无甚爱好,只在家中饮酒撰文而已,往来也都是一般文人墨客。”
    我听到这里,不由有些皱眉,照此说法,这赵公子也无甚疯癫之处,为何杏娘方才那般说他?然而杏娘羞赧,此刻不好打断她,只得继续往下听。
    杏娘此刻倒是谈兴渐浓:“然而你知赵孛为何镇日不出门?”
    我一愣:“这可难为本官了,我却从何而知?”
    杏娘笑道:“他呀,别人不知,却瞒不过我去。他是爱上隔壁兰娘了。”
    我皱眉问道:“兰娘?玉石兰家的少夫人?”
    杏娘道:“可不是么。那兰娘与我年纪相仿,是童养媳从小养在夫家的。小时我去找赵孛玩耍,在花园中常听得墙那边兰娘的哭声。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这赵孛就痴了,我印象中能有十余年了,整天没事就站在墙边,低低切切的不知道说什么。这不是疯了却是什么?
    我也曾劝过他,兰娘好歹是有夫家的人,听人说成亲后她丈夫对她也不错,虽说小时受了些委屈,但长大后过得也挺好,犯不着我们与她担心。但这赵孛就是不听,风雨无阻,天天没事了站在墙角嘟囔。我见他如此,劝也无用,便由他去。”
    杏娘说罢,长长叹息:“我呀,一想到他就有些个提心吊胆,总觉得他哪天要出事。”
    我心中一亮,恍然自忖,怪不得赵公子好好一个男人家,住的地方居然叫做“兰心斋”,更何况到了现在也还单身未娶,却是对兰娘这一片痴心,原来如此!
    看来赵公子离奇失踪一案,必然与隔壁兰娘有关。想到这里,我急忙便辞了杏娘,抬脚往玉石兰家去访。
    (书接上回)
    杏娘人如其名,生的杏眼桃腮,称得上是个美人。然而羞涩温婉,与我目光相对,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手指缠绕丝帕。我虽本心无他此刻只顾着赵公子的案子,然而见她如此举止,却不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咳嗽一声,我站起来,负手看向窗外,不去看她。杏娘这才从容了些,声音细细说道:“赵孛与我是世交,故而熟稔。他这次离奇失踪,我们家上下也担心的紧,若是能帮到大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温言道:“你且说来,能尽早找到赵公子是本官分内之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虽背对杏娘,却能想到她用丝帕掩唇微微一笑,只听杏娘开言道:“赵孛家中可谓有万贯家财,乃是本县首富。此君从小在俗务上不大上心,虽然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曾去考过功名。平日间也无甚爱好,只在家中饮酒撰文而已,往来也都是一般文人墨客。”
    我听到这里,不由有些皱眉,照此说法,这赵公子也无甚疯癫之处,为何杏娘方才那般说他?然而杏娘羞赧,此刻不好打断她,只得继续往下听。
    杏娘却偏生在此刻犹豫了,踌躇半晌问我道:“大人,你知赵孛为何镇日不出门?”
    我一愣,老实对她讲:“这可难为本官了,这我却从何而知?”
    杏娘一时不语,屋里寂静一片,只听见站在身边的丫鬟换茶时腕上手镯发出的轻轻响声。
    我深知越到此时,越不能催她。便端起茶碗,低头喝茶。

    一碗茶尽,方才听杏娘低声道:“此事乃是赵孛私事,本不方便讲出。然而他失踪不见,也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我且告诉大人,望大人斟酌,若非必要,万勿讲与他人听。”
    我放下茶碗,严肃道:“这是断案所需,娘子但讲无妨,本官自有分寸,涉案情由,怎可轻易泄露给不相干人等?”
    杏娘看了看我,见我不是随口敷衍,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那赵孛,他是爱上隔壁兰娘了。”

    我皱眉,想了想问道:“兰娘?玉石兰家的少夫人?”
    杏娘叹息道:“说来也是一段离奇的事。那兰娘与我年纪相仿,是童养媳从小养在夫家的。小时我去找赵孛玩耍,在花园中常听得墙那边兰娘的哭声,我还跟她隔墙说过话。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这赵孛就痴了。”说道此处,杏娘低头掐指,算了算时间:“我印象中约莫能有十余年,这赵孛白天倒还好,到了晚上整天没事就站在墙边,低低切切的对着墙不知道说什么,开始还好,他这般时日一长,看上去便似疯癫。我也曾劝过他,说这兰娘好歹是有夫家的人,长大完婚后她丈夫对她也不错,虽说小时受了些委屈,但眼前过得挺好,犯不着赵孛这般为她担心。我一个女子,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奈何这赵孛根本听不进去,依旧故我,我呀,这些年一想到他就有些个提心吊胆,总觉得他哪天要出事。”

    听到此处,我心中一亮,恍然自忖,怪不得赵公子好好一个男人家,住的地方居然叫做“兰心斋”,更何况到了现在也还单身未娶,却是对兰娘这一片痴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来赵公子离奇失踪一案,必然与隔壁兰娘有关。想到这里,我急忙便辞了杏娘,抬脚往玉石兰家去访。
    凤鸣兄,写到这里,我便想苦笑,我是个懒散的人,本想着在西川养精蓄锐好好休息一番,然而不想连日来劳碌至此,真是命定之数半点不由人。几日下来为着此案,西川县有头有脸之人除了谭家少爷科考未归,其余人等被我叨扰了个遍。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般骚扰他们,该是算头一把火吧,权写在此,博兄一笑。

    言归正传,且说那兰娘见了我倒是落落大方,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这女娃儿扎这个朝天辫冲我直乐。我见如此,心中便对杏娘那番话起了些疑心,我看这兰娘大不像是那等受过苦的样子。

    然而疑心归疑心,该问的话还是要问。我斟酌着词句,冲兰娘旁敲侧击提起童养媳和那墙边受屈哭泣的事。兰娘皱了皱眉,随即便笑了:“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大人却是听谁说起?”我反问她道:“那么你与赵公子打小相识之事,却是真的?”

    兰娘看了我一眼,满脸的不解,问道:“此事却与赵公子失踪有何干系?”我拱手道:“赵公子离奇失踪一案,在本县影响颇大,无可奈何之处,还请娘子体谅一二。”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娘便不再推诿,认真想了想,将怀中女儿递给身边丫鬟,自己叹了口气:“大人,我与赵公子小时的确说过几句话,这件事情,倒是云家杏娘也是知道的。说起来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彼时我年幼无知,做事蠢笨,免不了受我家阿母责骂。小孩儿家心中气恼委屈,无处发泄,便来院中花墙下哭泣。墙外正逢赵公子和杏娘玩耍,我们三个便说了些童言稚语,无非是些安慰之言。这种事情也不过就是三五次而已。后来我家务繁忙,就与他两个再无什么往来,今天若不是大人提及,我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些事了。”

    凤鸣兄,兰娘后面那些无关紧要的言语我在这里就不多浪费笔墨时间了,总而言之,兰娘这话与那杏娘的证词颇有对不上之处,我一时间疑云大起,兰娘与杏娘这两个妇人,至少便有一个与此案相关,而赵公子失踪之事,从这里也可以略略窥见些端倪。

    夜深人静,此刻已是三更天,那赵孛失踪便在此刻,弟思前想后,需得在此时再去赵府花园一遭看个究竟。此案后续如何,弟得空定详实写给凤鸣兄。

    如梦夜书。
    乙亥年十月十九日
    凤鸣兄:

    大作已拜读,兄忧国忧民之思可敬可感。然而弟前车之鉴在此,不得不说些瞻前顾后之语,望兄三思。兄这篇文章,文字痛切,句句都是我朝弊病所在,句句也都是医病之良方。然则良药苦口,若上禀朝廷,便如平地起炸雷,朝野内外怕是要得罪很多人。兄家中人口繁多,族中子弟俱仰仗兄一人耳,斗胆请兄看在众人份上压下此奏章,暂莫上表为是。

    弟这边近来倒有些异闻杂事,权且与兄说说,望能解兄一二烦忧。
    弟前几日去了一趟赵家宅邸,就是那个离奇失踪的赵孛赵公子家,不知兄还有无印象。
    那天大约三更天气,弟去他家花园中探查。正沿着他家碎石小径慢慢前行,就听见花园那边有些动静。弟思忖着他家众人之前都已收押牢中,莫不成漏了谁?
    这些时日雨水颇多,花园中无人收拾,野草疯长,甚是有种荒芜之感。弟拨开野草,走到那声响之处,就听见一阵低声呜咽,像是有人在哭。
    弟低声喝道:“是谁?”
    哭声戛然而止,恰逢阴云飘散,月光乍现,弟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野草萋萋,全无半点人影。
    弟便不再吭声,藏身坐在草丛中,静静等候。
    草丛阴湿,夜风阴凉,虫鸣之声颇为响亮。半晌不见动静,而弟坐的衣襟都快湿透了,正要不堪这夜晚湿冷,要起身走时,就听墙角低低切切,又传来哭声。这哭声明明白白,绝非弟幻听。然而张目四望,却一个人影都没有。顺着声音轻轻走过去,哭声越发清晰,乃是从墙那边传来。
    我一时间好奇心起,便开口问道:“是兰娘吗?”
    呜咽声顿时听了,顿了顿,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似乎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暗忖,兰娘明明听过我的声音,此刻怎会认不出来?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是我。”

    墙那边却低低啜泣起来:“公子,你一脸几日都不过来看我,让我好担心。”
    此话大是蹊跷,我不由得满腹疑惑,咽下到嘴边的寒暄之词,墙那边的人到底是谁?她又将我当做了谁?

    沉默中,就听墙那边之人呜咽道:“公子,我知你苦衷。你与云家杏娘自小青梅竹马,而今你两个到了婚配年龄,正是天作之合,我怎敢拦你?只是…只是你需对我言语一声,何必连日来一语不发?”

    我默不吭声,看来此人是将我当做了赵孛赵公子。一想也是,此刻我身处赵府后花园,听云娘说赵公子往日时常在花园对着墙低语,看来便是与此女子言谈了。

    墙那边轻轻唤道:“公子?公子?”
    我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嗯?”
    听我出声,墙那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见我没走放下心来,又似乎是幽情暗恨,低语如清风:“你如今,便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对我说了。”

    我尽量仿着赵公子的声音应道:“怎会?”
    墙那边啜泣声低低响起:“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公子,你我缘尽,奴去也。”

    说罢,墙边一阵凉风吹过,我被冻的一个激灵,再要扣墙说话时,便一点声息也无。
    抬头看天,恰一片乌云罩住明月,天上地下,唯一片漆黑。家仆阿桂提灯打着哈欠走来:“老爷,夜太深,且回吧,明天再来查案不迟。”
    我此刻方察觉衣衫被露水悉数打湿,寒冷彻骨。便起身,随阿桂且去。

    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
    凤鸣兄,你且说此事之蹊跷曲折如何?

    如梦手书。
    乙亥年十月二十五日
    凤鸣兄,

    这几日省上来人视察,往来迎迓奉承,俗务颇多,故而拖延至今才得空与兄写信,还请勿怪。
    宏川兄托人带书信来,除了问候弟饮食起居等事之外,提到凤鸣兄的一些事情,言下之意乃是让我得空劝劝凤鸣兄,宏川兄对凤鸣兄的一片心意可鉴与此。
    其实说来说去,凤鸣兄吃亏之处就是心怀狷介之操,每每为了做事之故耿言无所忌,又不肯有所攀附,故得罪人而不自知。宏川兄信中特地说他为凤鸣兄起了一卦,卦象为离,得此卦者,宜谦虚谨慎,稳步徐图,则前途光明。急进及意气用事者必有所损失。凡此种种,无一不有鼓励劝慰之意,还请凤鸣兄莫要辜负了宏川兄一番心意为是。

    说到此处,凤鸣兄又该嫌我聒噪一如老妇。弟身居西川偏远之地,近日来也觉得自己话多唠叨,前日吃茶见了那考毕还家的谭公子竟也与他闲扯了半日旅途见闻。那谭公子甚是健谈,真真假假的故事一箩筐,听上去倒是有趣。然而说起西川县赵公子离奇失踪案的时候,谭公子脸色一时间似乎颇有不自然之处,要不是他前段时日根本不在西川,弟少不得要疑心他与此案有什么干系。

    说道赵公子失踪案,弟夜探赵府之后第二日,便去隔壁找兰娘问话,无论如何,此事蹊跷,那晚说话之人到底是不是兰娘与此案似乎有着莫大关系。
    然而兰娘见我来,却颇为诧异,直截了当的问我说:“大人昨日方问完话,怎地今日又来?小女子所知道的昨日都已悉数告诉大人,并不敢有所隐瞒。”
    我仔细看她,兰娘眼神坦荡,可见所说乃是实情。我便也坦然相告曰:“实不相瞒,昨夜我去赵府查探,听见花园墙外有人说话,似乎与赵公子此案有关系。而赵府花园正好和贵府花园一墙之隔,若不是娘子,那便是府中其他人在花园中说话了。”
    兰娘皱了皱眉头:“在花园中说话?却不知是几更天的事?”
    我答:“三更天。”
    兰娘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三更天,后花园…我家竟然有这等事,这等人。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我左右看了看,兰娘会意,屏退他人。我便低声念道:“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
    此言一出,兰娘登时便涨红了脸,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大怒道:“我道大人是个正经人,没想到却拿这些风言风语来戏弄我,待我告与知府大人去!”

    我连忙拦住兰娘:“娘子且休着忙!我并无有戏弄娘子之意!这些话便是昨日三更天娘子花园中的人对我所说,她是将我当做了赵公子!”

    兰娘一双妙目凝视着我,我坦然看着兰娘。过了少许,兰娘终于平静下来,然而却转愠为愁,皱眉道:“果若如此,那便是我治家不严。倘使这话传了出去,不光小女子,我玉石兰家的名声便都坏了。”说到这里,兰娘盈盈下拜:“大人,此事还请大人替我兰家遮掩,为报大人恩典,兰家鼎力相助大人破案,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扶起兰娘,道:“娘子,既然昨日夜里不是娘子说话,还请娘子带我去花园一趟,我且看看一墙之隔,到底有何蹊跷。”
    然而到了花园,众人却大惊,只见墙角处一片枯萎,所有的兰花全都凋谢了。

    管家娘子大声喊道:“这怎么可能?怎么所有的兰花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昨天早晨还都活的好好的!”

    凤鸣兄,你说此事古怪不古怪?我当时却有个奇怪的念头,昨晚与我说话之人,莫非是花妖不成?

    夜已深,弟且搁笔,望兄珍重。

    如梦
    乙亥年十一月初一日
    凤鸣兄:

    来信已收到,数千里外,得凤鸣兄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兄信中提到家兄日前在余杭公干之事,弟闻之五味杂陈。家兄因着种种原因,与弟交恶不通音信已久。堂上每念及此事,也种种伤怀。然则人世间兄弟情分乃是天命,岂可强求?凤鸣兄长劝弟以高堂为念,对其忍让怀柔,然而念及家慈天天苦等他来信,却每每三月乃至半年才能得寥寥数语,弟何以不生气悲愤?然则一旦弟劝家兄多写家书以慰高堂,他又做出责弟在家慈与他之间挑拨离间,乃至家慈将钱财悉数给第等等不堪之语,实在让弟不能也不愿跟他多说什么。凤鸣兄若见到家兄,还请帮我催他给家中父母多去些书信,但却请万勿提及弟,俯身再拜。

    言及高堂,弟倒想起一件事来。前日弟旧时好友带来一封书信,郑重其事的说起坟冢堪舆之事,他近日找了一处风水绝佳之地,依山傍湖,清幽开阔,堪舆先生也说此处是极好的茔田,便花费两万量银子购置了下来。他劝我及早考量此事,说是最近有一事在家乡颇为震动。

    家乡有一人姓吴,叫阿诚。吴父早丧,吴母独自拉扯阿诚成人。吴母甚为贤良,平时勤于操持家务,对待儿孙仁和慈爱,在邻里中风评甚佳。独有一事,吴母平时既不尚佛也不信道,每每谈及身后事,总言说吴父早年客死异乡,坟冢无存,她既无傍依,便也对坟冢之事了无兴趣,等她去后,将骨灰撒在河中即可。这阿诚平时是个大孝子,母亲说的话从来不肯有一丝违拗,在这事上也是实心眼,他听吴母说多了,便牢记心中,以为这是母亲的愿望,焉有不去实现之理?

    前不久吴母去世,这阿诚便依着吴母平时言语,将母亲骨灰洒在了河中,哀哀切切做法事。没想到当天晚上,便梦见了母亲。吴母浑身湿透,哭着说河中甚冷,不堪居住。阿诚大哭而醒,急忙找法师商量。法师也深感为难,这骨灰都撒入河中了,就算迁坟,却怎生迁?然而此事紧迫,法师连夜便赴白云观商议。那阿诚在祭棚里哭的死去活来,实诚惨痛,邻里便也传开了此事,纷纷言道入土为安,抛洒之事实不可为等等。

    还好法师回来后便令阿诚找了吴母生前衣冠,又取了当时抛洒处的一块河边泥土,重新购买坟冢安置棺木,大做了一番法事。当晚,阿诚便又梦见吴母,吴母笑意盈盈,说此处可居,子孙无需再操心了。

    凤鸣兄,你却说此事如何?弟以为这阿诚实在乃是内心不安,故而有此两梦。然而鬼神之事,不可以常理论之。诚如弟好友所言,人这一生,该花的钱都是天注定,此处节省,彼处便必有花费。坟冢之事迟早要花钱,阿诚若要早知这番折腾,却不如早早安置,就算是为了自己心安,便也值过。故而写信来劝弟,令弟早做打算。然而弟地处西川,身不由己,一时半刻哪里就能回乡处置,家兄一谈钱就乍然变色,故而此事弟虽然默默盘算,却一时无法。人生无奈,莫过于此。
    说回西川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赵公子找回来了大家能消停一段时间,结果云家小姐杏娘又出状况,弟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回想当初郭疯子给我的那个字条,弟不由疑虑起来,这赵家少爷,云家小姐诸人,怕不是都一起串通好了戏弄本官?我乃堂堂朝廷命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这些人背地里搞些什么阴谋诡计,本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这几日来,弟除了杏娘的案子之外,在衙门里调出上任县令的案卷细查,上任县令死在任上,本来是个因公殉职,朝廷都发了抚恤,难道个中还另有些什么蹊跷不成?

    书至此处,弟不由扶额自笑,看我一时间说话糊里糊涂,竟然忘了那赵公子找回来的事情尚未对兄说过。这事稀奇古怪,弟这就细细说来。
    那日是樵夫王小六第一个发现了赵公子。
    一大清早天色未明之时,王小六便如往常一般到县后面的铁镜山上砍柴,然而那天山路与往常颇不一样。
    王小六仗着地形熟,也没将这异乎寻常的感觉放在心上,一心只想上山,然而越走越觉不妥。停步思忖许久,蓦然发现,这山上透着一股从来不曾闻到过的浓郁的花香气。
    这香气直冲脑门,王小六几乎被熏得透不上气。然而王小六暗自道,区区花香又不能伤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便继续上山,这一上可不得了,王小六抬眼便看见了一件异事,吓得撒腿便往回跑,顾不得那砍柴的斧子落在了山上,就这么一路狂奔到了县衙。
    等弟急匆匆的从后堂出来时,王小六尚自一副惊魂初定的样子,擦着汗正跟蔡师爷比比划划:“师爷,这花大的很哩,足足有这么大!”
    弟瞅着他的手势,也实在想不出到底有多大。蔡师爷插着腰喝道:“到底有多大?西瓜那么大?”
    王小六被蔡师爷提醒,急忙道:“不是哩不是哩,西瓜太小,那花还要更大哩!”
    蔡师爷一拍公案,那王小六吓得赶紧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就跟大人拍的这张桌子…有两张这样的桌子这么大!”
    我瞅瞅公案,两张桌子这么大,那这花着实不同凡响。
    蔡师爷的胡子往上翘了翘:“胡说!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大的花?”
    王小六急道:“有哩有哩!咱亲眼见的,错不了!大老爷,咱们赶紧去救人吧!那赵公子困在花里动弹不得哩!”
    赵公子!
    我一听这话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你说赵公子?他困在花里了?什么花?”
    王小六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哩,赵公子!就是那个前几日失踪了的赵公子!咱看见他就躺在花中间还在睡觉,那花有两张桌子这么大哩。我喊了他半天,他睡迷了,根本就听不见。”
    王小六说话夹缠不清,听得弟很是着急。蔡师爷皱着眉头摸了摸胡子看着王小六:“你既然看见了赵公子,却为何不直接从花里把他拽出来?”
    王小六直跺脚:“神天菩萨,这事儿吓死个人!不是咱不救他,咱一开始也想救呀!谁想到那花成了精,咱一走近,那花登时就合起来,把赵公子囫囵个的全拢在花里。咱壮着胆子用斧子砍了一下,哎呀可不得了,那花就流血了!哗啦啦流了一地,中间就带着哭声,跟女人哭一样,这一哭可不得了,带累的整座山都在震,吓得咱丢了斧子赶紧一路跑回来找救兵!”
    此事听起来颇为紧急,弟便不敢多言赶紧站起身来,带着蔡师爷和十来个衙役跟着王小六进山。
    若是能找到赵公子,这离奇古怪的案子今天就破了!想到这里,弟浑身都是干劲,这可是弟来西川后破的第一个大案。
    一行人辛苦爬到山上王小六所说之处时已经正午了,蔡师爷不善运动,累的呼哧直喘,满脸满头都是汗。弟胜在比他少了个肚腩,倒不觉得太累。
    然而站定后目光所见之处,什么花都没有,就只是光秃秃的一颗老槐树,槐树下面,躺着那赵公子。走近一闻,赵公子浑身酒气,臭不可当,人没事,就是酩酊大醉耳。
    此案已破,清楚明白。甚么飞走了,甚么花妖,纯属一派胡言胡说八道,赵公子明明就是那晚喝醉了自己不知怎地糊里糊涂爬到这铁镜山上来的!弟这么认为,蔡师爷也这么认为。赵公子第二日酒醒后满面羞惭,听弟如此分析此案,只是唯唯,也这么认为。弟便将此情全部写入案卷中,赵公子离奇失踪案就此结案,再无可说。
    那王小六弟也警告过他了,再要满嘴胡说妖言惑众,弟可不能饶他。他被弟批评之后,悻悻然捡起丢在地上的斧子,挠着头走了。衙役中有认识他的,不由啧啧道,此人忠厚老实,从不欺人,没想到讲起这些妖事却有模有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赵家老仆阿寄,从牢里出来后颇见龙钟老态,不断称自己老眼昏花,神志不清,那晚上看见赵公子飞走了一事纯属自己异想天开,此后便绝口再也不提此事。

    纸短情长,却不知此案凤鸣兄有何感想?
    弟如梦再拜。
    乙亥年十一月十一日
    凤鸣兄:
    来信已收到,兄勿念。
    这几日税珰丘公公来西川,弟忙于应酬,未能及时回复,还望兄见谅。
    丘公公来西川一事,说是厂公特遣,未见于邸报,是以弟仓皇出迎,着实乱了一场。而丘公公也特别嘱咐弟,让弟勿要大肆宣扬,不令督抚等人知晓。弟甚为不解,若为税上的事,没道理单来我西川这等小县,要去也是去省上催缴。再说了,宫里来的人,向来是督抚亲自招待,轮也轮不上我这清水衙门的县令,丘公公此来,着实蹊跷。
    弟倒是明着暗着问了丘公公,丘公公滑脱的紧,口风严实滴水不漏,只跟弟说些冠冕之言,弟也只好唯喏而已。
    然而弟私下暗忖,难不成丘公公此番前来乃是圣上派人来监视弟在西川举动?果然如此,便又奇怪,弟虽然是贬谪在此,然而弟在朝中既无党朋,又无攀附,只是小官一个,圣上和厂公两位着实犯不上为派丘公公山高路远的特地查看我老实不老实,此事思来想去实在奇怪。若兄有办法能帮我在朝中找人打探一二,弟不胜感激。
    西川县最近除了云家小姐杏娘被镜妖所惑一事之外,倒是风平浪静,无甚大事。
    那赵公子自从回来后便一切恢复如初,只是有一次喝酒时,不知怎地突发感叹道:“如梦兄,我这番被花妖纠缠的事情这么不靠谱啊。”
    我好奇道:“什么花妖?”
    郎讼师给我倒了一杯酒:“听他瞎说。”
    赵公子却指着花园对面叹气道:“原来一直以来墙对面跟我半夜深谈的人竟是兰花花妖,我怎么这么久都没觉察出来?”
    朗讼师把赵公子手中酒杯拿了下来,给了他夹了一块老醋泡皮蛋:“那是你时常喝酒,喝多了产生幻觉之故。”
    赵公子边吃皮蛋边摇头:“我都不知道那兰花花妖伤心过度给枯死了。它那些姐妹将我捆去拷问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听说我要和杏娘成亲的消息,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若不是如梦兄带人来救我,我可真被她们给困死在山上了。”
    我好奇问道:“那和杏娘成亲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赵公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空穴来风。我与杏娘虽是青梅竹马,但一直情同手足,哪里就来成亲这话?”
    朗讼师听了这话连连摇头:“杏娘最近被镜妖所惑,云家前两天还请了郭道士去降妖除祟。”
    赵公子放下酒杯皱了眉头问道:“怎会有此事?”
    朗讼师一愣,面有尴尬,看着我问道:“大人,我听说丘公公此行有好几个道士随行,却不知是真是假?”
    我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被赵公子打断话头,赵公子拉着朗讼师问道:“你莫岔开话题,杏娘被妖精所惑?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
    朗讼师颇为尴尬的看着我,我便劝道:“赵公子,想来云家欲和你做亲,所以不让你知道他家女儿这事儿,想来也能体谅。”
    朗讼师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赵公子不悦:“我与云家是至交,杏娘便如我妹妹一般,我怎会与他家联姻,二位想多了。但是平白无故的,哪里就来镜妖呢?”
    朗讼师有些讪讪的喝了口酒:“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当不得真。”
    赵公子却不依不饶:“你倒是听谁说的?”
    朗讼师苦笑道:“西川三清观的监院郭道士郭疯子跟我说的。”
    郭疯子?
    我心下突然一震,便是初来西川见到的那个红鼻子道士么?此人给了我那个纸条,说是近日西川县恐有大事发生,纸条署名是“朗”,看来这朗讼师跟郭疯子果然认识。
    我定了定神,佯装不解,只是静听他二人对话。
    只听赵公子皱眉问道:“郭疯子?那郭疯子白天还在这里给我做了个道场,也没听他说起来云家的事。”
    朗讼师笑道:“你刚好,郭疯子却又平白无故跟你嚼这个舌根干什么?”
    赵公子闷闷不乐道:“那他怎又平白无故的跟你说?”
    朗讼师劝慰道:“我这不也凑巧了么。前几日我找他要一卷他们观里手抄的清静经镇宅,顺口聊到了而已。”
    我有些好奇:“朗讼师为何也要镇宅?”
    朗讼师无奈道:“这还不是被那飞天夜叉的事儿闹得么。刚好家有稚子,我娘子担心他,所以着我找些什么东西镇宅。”
    我奇道:“飞天夜叉?飞天夜叉是什么?”
    朗讼师讶异的看着我:“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大人难道还不知么?”
    我也惊诧莫名,我乃本县长官,经从未听过此事,蔡师爷他们几个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朗讼师笑道:“大人也不用惊诧,想来这等怪力乱神的野话下人们不好令大人知晓而已。”
    我拉着朗讼师诚恳道:“郎先生,这事儿发生在本县,不管什么怪力乱神,都事关民心,还请先生告知一二。”
    朗讼师呷了口酒。
    月下,朗讼师似乎在思忖什么,赵公子也皱眉偷眼看着我,难道西川县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那封字条又在心中浮起,弟心中隐隐不安。
    然而这不安很快就被朗讼师的话语打断:“说起飞天夜叉,那是上月十五的事了。本县团练副使王大虎的幼子王小胖在家门口前玩耍时突然失踪了。把个王大虎急的团团转,召集了乡勇四下寻找,却在一个红薯窖里发现了小胖,可怜这五岁的小娃儿已被吓得痴痴傻傻,话都说不利落了。此事甚为蹊跷,过了几日小胖慢慢恢复神智,再问他时,小胖说,是被一个和寺庙里的壁画中”飞天夜叉”一样的妖怪带走的,那飞天夜叉青面红发,凶神恶煞,每天给他些吃食,还拍拍他的脑袋,如拍西瓜一般,似乎在查看熟了没。跟他同关着的还有另一个小孩儿,不过不到半日便被飞天夜叉带走了,不知死活。这话传出来,县里可是不得了了,家家户户都将小儿锁起来,轻易不放出门去。郭道士那里的平安符被一哄得抢了个空,轮到我去时就连清静经也只剩下三卷了。”
    不知兄听闻此言作何感想?弟当时听了这些话,心下真是五味杂陈。丢孩子的事情,这县中并无一人上报,只是私下寻找,可见得这些民众并不相信弟能帮他们找人。更有甚者,另有一小儿失踪,到现在生死未卜,却也无人上报,此情着实可惊可怖。
    一时庭院无话,只有冷风秋虫之声。
    我开口道:“那同关着的小儿却不知下落如何。本官明日令人细细查找,定要找到为是。”
    朗讼师张了张嘴,却又没吭声,只是喝了口酒。我与赵公子二人都盯着朗讼师。
    朗讼师咽下酒,叹了口气:“赵公子,云家杏娘的事情,我也只是听郭疯子随口说了两句,当不得真。你若不放心,还是明天去云家亲眼看看为是。”
    赵公子不悦道:“先生忒是啰嗦。”
    朗讼师笑道:“我道听途说,又是怪力乱神,两位都是读书人,秉着孔圣人训诫,就怕不耐烦。”
    赵公子气乎乎的瞪了朗讼师那一脸的坏笑,忍住拱手高声道:“先生,请讲!”
    朗讼师清了清嗓子,笑道:“说起杏娘来,她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最近突然开始离不开镜子了。白天照,晚上照,连睡觉也不离身。最开始家人只是以为小姐爱美,也不曾放在心上,后来杏娘就开始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乃至默默流泪。这下云老爷才慌了,猜是着了邪祟,便去请郭疯子看看。”
    赵公子急问道:“那郭疯子看了以后呢?”
    朗讼师一摊手:“这我哪知道?我遇见郭疯子的时候,他正好要出门去看,我自然不晓得结果。你若担心,大可以明日去云家亲眼看看。”
    凤鸣兄,接下来他们这些话弟便没仔细听,也不放在心上了,只想着这丢失的小儿,若是弟能找到这小儿,西川民心便可收拢,弟这父母官,看来着实也得费一番功夫方能当好。

    夜深搁笔,望兄勿念。
    如梦。
    乙亥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http://bbs.tianya.cn/post-no17-76355-1.shtml#18_2544438

    西川往事文字精彩,比我高明许多,“西川”地名,源出于此。珠玉在前,看文诸位若有兴趣,大可移步前往观赏,我这杂记比起《小镇往事》来着实淡了许多,惭愧惭愧。

    本来今日依旧想偷懒,看来应该努力更新一章,放不辜负如此佳作。
    @狼也吃花
    看帖诸位明公,

    看来我要食言了,说是今天要更新,结果写了两段话,自己一看不是那回事,要不今天就不更了,让大家失望,万分对不住。

    不过无论如何,这周总是会更新的,明天周三,后天周四,大后天周五,三天内必有更新。

    如梦再拜顿首。
    凤鸣兄台鉴:

    这两日着实过得窝囊懊丧,幸得兄书,胸中郁郁之气方稍得舒展。

    兄书信上说丘公公此番来西川宫中朝中均不知晓,此事甚是惊怖,丘公公乃厂公心腹,若非特遣,焉能出宫而厂公不知?弟仔细推想,丘公公此番来西川厂公绝非不知,但向外推不知而已,却不知厂公为何如此。

    说起丘公公,弟这两日被他气了个够呛,官场龌龊,本以为朝中风云诡谲,到了西川可得喘息,没想到西川也这般不得安宁。实在是官场不可久居,弟这几日颇萌退意,若不是恩师当初教我以朝廷为重,弟早就挂官辞去,回家种几亩薄田,看几卷小说,逍遥自在,强如眼前。
    牢骚暂且放下,你道那丘公公找我却是为何?他那日深更半夜突然来我书房,着实吓了我一跳。急忙问时,却倨敖怠慢,神色之间颇有不屑。弟忍住气,慢慢问他,他才来了句:“厂公有谕,着你西川三日内进男童百名入宫侍奉。”

    我吓了一跳,三日内奉上男童百名,莫说三日内,就三十日内,我却从哪里找这么多男童去?我便陪笑道:“公公说笑了,西川偏远小县,人口总共不到三万,要选百名男童进宫,这实在是为难小县了。宫中若着急用人,何不去两江两广繁华富庶之地要人?莫说百名,就算千名那也易如反掌。”

    这话刚说完,也不知道触动了丘公公那根神经,丘公公突然跳起身来,指着弟破口大骂。
    太监骂人,刻薄狠毒远胜于常人,弟祖宗十八代全体亲属几乎被他骂了个遍。弟被骂的目瞪口呆手脚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丘公公狂骂了半个时辰,拂袖而去,弟方颓然坐倒在椅中,只觉血往头上涌,几乎要中风。唉,此时回想,依然不堪的很。想弟世代读书人家,怎如今被一个太监如此辱骂,真是愧对先人。
    一晚上辗转反侧,弟几乎就没睡。哪想到了第二天晌午,丘公公又来了。
    弟当时又是气恼又是疲倦,不由得把心横了下来,倘若丘公公再要这么无理取闹,弟便上本参他,参了他之后,弟就辞了这劳什子县令,不干了!想妥之后,弟穿上公服去见丘公公。丘公公这次却跟换了个人似得,满脸堆笑,嘘寒问暖,倒将弟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腔怒火自然硬生生也憋了回去。

    却听丘公公好言跟我说道:“大人,您是给朝廷办事,咱家是为宫里当差,一体两面,说来也都是为了圣天子皇上不是?咱家昨天接到上头命令一时间着急了,言语不当之处,大人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那一百个男童的事儿,说来说去也都是公家的事儿,要不您看这样,大人您就出个告示,剩下的事儿全不牢大人您费神,咱家这不带着些人么,买人的银子也都尽够,只要有您明发告示,咱家绝对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帖帖,不让大人您操半点心。等事成之后,您在西川清廉刚正的情形和功劳,咱家回去都会一一跟厂公禀报清楚,高公公绝亏不了您!”
    我细细听他说了这许多,说来说去,还是一百个男童。看来症结不再别处,全在这公文上。要是没昨天那事儿,其实这告示下就下了,本来宫里进人这也是近来常有之事。但一想到丘公公昨晚那副嘴脸,我就心中来气,再说了,宫里也没有明发上谕给我,若是我擅自给他下了公文,被御史参一个勾结宦官骚扰百姓岂不是冤得慌?

    我当时越想越觉得这告示不能发,便满脸堆笑道:“回公公,不是下官不办事,而是下官刚来西川不久,西川民情并不知晓,若是官发公文下去,又着实找不到一百个男童,这不是朝廷脸面不好看么。要不这公文就算了,我暗暗的查访查访去。若是谁家愿意让小孩儿进宫伺候,我让他们把小孩儿交给公公如何?”
    丘公公听了这话,顿时脸就拉了下来,半晌不吭声,斜着眼睛只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拂袖而去。
    兄信中问云家杏娘中邪一事,这事说来却蹊跷。
    弟曾问过云老爷,云老爷却含含糊糊,看样子似乎不想让我多问。本来此事未曾报官,云小姐又是闺阁女子,我也不方便关心太过,此事便欲了了。谁想昨日晌午,衙门口大鼓撼动,声音震人,引得人声鼎沸。我急忙升堂看时,却是一个俊俏书生擂鼓喊冤,细细问时,此人正是前一阵子出门科考的谭公子,他此番举动不为别人,正是为了云小姐而来。

    当时谭公子在大堂上高呼冤屈,我还未做声,蔡师爷就开口了:“谭公子,你这出远门才回来,有什么冤屈可喊?再说了,平素你心高气傲,举县皆知,谁还敢冤屈了你?”

    谭公子拱了拱手,站直了高声道:“师爷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一来我是不是心高气傲,这事是我自己的品性与他人并无多大关系,外人并不知道我真正品性如何,师爷妄下定论,未免太过武断。二来就算我心高气傲,那与别人是否冤屈我也无干,他们冤屈不冤屈我,是他们的行为,跟我的品性并无直接关联。第三,我出远门才回来这话不假,可是别人要冤屈我就非得跟时间挂上吗?难不成我不出远门就得有冤屈,出了远门这冤屈就不成立?最后,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受了冤屈,我难道不能替别人喊冤吗?这公堂乃是为百姓设立,百姓如若有冤,自己来喊还是别人来喊,我朝律法并未有明确规定,难道蔡师爷设定了私条规定只能本人来喊冤?那如若本人有病残疾或是死亡,这案子就不能在这大堂上说了不成?”

    这番高谈阔论听得蔡师爷瞪大眼睛,胡子都要翘了起来。我赶紧拉了拉师爷袖子,示意蔡师爷莫要跟谭公子做无谓的争辩,温言道:“公子所言极是。却不知公子此番来,为何人何事喊冤?”

    谭公子看了看我,放缓脸色道:“大人,我是为云家小姐喊冤。”
    我闻言倒是来了兴趣:“公子不妨细说一二?”
    谭公子皱了眉头:“大人,云家小姐生病已近十日,云家并不请大夫来看,反而将小姐锁在闺中求神问鬼,试问大人,小姐冤是不冤?”
    我摸了摸胡子:“你怎知云小姐病了?”
    谭公子闻言,一张俊脸不由一红,随即正色道:“云小姐生病之事,在西川已闹得沸沸扬扬,道士神婆来来往往,街谈巷议均说云小姐中了邪。这在西川是人人皆知,并非晚生一人知晓,想来大人也应有所耳闻。”
    我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假。
    谭公子接着说话,态度颇为诚恳:“大人,中邪这种事情实属怪力乱神,我等读书人有浩然正气,自不应信。云小姐到底如何,实在应该请良医过问,就这般被关在闺中任由神婆道士胡作非为,着实可怜可悯。晚生本心纯属路见不平,望大人明鉴。若是大人能带医生前往云家探望一二,我等读书人也好一出胸中憋闷之意。”

    我思忖着,谭公子这么一闹腾,云小姐这事儿肯定越传越远,且不说她到底是生病还是中邪,若被省上听见的话难免责怪我治理不当,闹得本县邪祟并出,还真不妙。想到此处,我便开口道:“谭公子一片古道热肠,着实可嘉。这样吧,本官亲自带着医生与你去云家走一趟如何?”

    谭公子大喜,拱手连道青天,我却也开心,只那蔡师爷哭笑不得的在身后叹气。我见蔡师爷也想跟我一起去,便回头低声道:“师爷,你忘了方才我嘱你去查上任县令之事了?还不赶紧去办?”蔡师爷大悟,赶紧拱手:“还是东翁考虑周全。”说罢,匆匆往后堂跑去。我便笑吟吟的带了谭公子往云家去探望。

    凤鸣兄,有人在外扣门,此刻已入更了,却不知是何人来访,真是奇怪,弟先去应门,暂且搁笔,望兄安好。

    如梦夜书
    乙亥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凤鸣兄:
    几日没动笔写信了,兄安好否?
    最近实在是烦忧。上次跟兄说半夜有人扣门,你且猜猜来者是谁?
    当时我甫一开门,没等看清来者何人,已被一把抓住了手腕,耳边尖叫声刺的我脑袋一阵发蒙。赶紧要甩脱时,却恍然发现来的人竟然是丘公公。
    太监的声音本就尖利,白天丘公公慢慢说话倒也不觉怎样,这大晚上的扯着嗓子嚎叫着实是尖锐刺耳的很。等我定下神来仔细看他时,他却披头散发,脸色煞白,拉着我兀自喊个不停,长长的指甲如鹰爪一样抓在我手腕上,好不疼痛,身后跟着的众人一脸的惶急尴尬。
    我倒抽一口冷气:“公公莫急,到底何事?”丘公公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摸了摸眼泪带着哭腔道:“方大人,你是县长,这一县之事都归你管。今天无论如何,咱家都要朝你讨个说法!”
    这话有些重了,我顾不上手腕被丘公公掐的生疼,赶紧带着丘公公进屋:“公公,此话怎讲?”
    丘公公进到我屋里来,方才定了定神,松开了我的手腕。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已然被掐出五个血印子。那丘公公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管不顾的用袖子满头满脸的混抹了一番,又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咕嘟嘟一口气喝了下去,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方大人,方县长,你们西川干的好事!”
    我一惊,拱手道:“丘公公,却不知何事烦扰?”
    丘公公恶狠狠的瞪着我,脑门上兀自还带着些没擦干净的汗珠。
    我满脸的茫然。这大晚上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丘公公冲着我身后一抬下巴:“你,过来,跟方大人好好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却见一个女子走上前弯了弯腰道了个万福:“是!”
    这女人面对我,轻轻施了一礼,呖呖如娇莺啭树:“方大人!”我急忙回礼。却见那女子年龄不到双十,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看起来颇不似良家女子。
    那女子说话倒是清楚:“方大人,刚才我们几个伺候丘大人之时,突然间有个黑衣怪物破窗而入,要杀丘大人!”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有人行刺?”
    丘公公在灯下一张脸似哭似笑阴阳怪气:“方大人看起来挺吃惊嘛。”
    我赶紧冲丘公公拱手道:“公公,下官着实不知此事。兹事体大,下官定会严查到底,一定给公公一个交代!”
    丘公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问那女子:“姑娘,却不知这刺客长什么样子?”
    那女子突然抬头看我,眼中充满惊怖之色:“大人,那是个怪物,不是人!”
    我皱了皱眉头,不解何意。
    那女子颤声道:“当时,我刚刚停了琵琶与众人欢笑嬉闹,就听屋外一阵闷雷一样的声音传来,我们几个讶异万分,此时已进初冬,怎会有雷声?正在疑惑之时,突然窗户打开,一阵冷风吹来,就看一个巨大的黑影直扑进来,我们吓得尖叫躲藏,慌乱中,我只看见那黑影仿佛长着一张巨大的利嘴,直直的就扑向丘大人。”
    我睁大眼睛,看向丘公公。
    丘公公惊魂未定般的又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冲自己太阳穴指了指:“那大嘴几乎就要啄到咱家脑子上了!要不是锦衣卫赶了过来,咱家就被那东西吃了!”
    说着,丘公公阴测测的看着我:“方大人,是妖孽作怪也好,是什么人犯上作乱也罢,西川地界发生的事儿,咱家只朝你这西川县令问话。三日之内,若是不能给咱家一个交代,你们西川上下就等着砍头吧!”
    说罢,丘公公站起身来,袍袖一甩,气哼哼的便走了。
    我被他弄了个莫名其妙,气了个五痨七伤,三天,这莫名其妙的破事儿只给我三天,这便诚心不让人活了!
    ---------说点废话的分割线--------------------

    内疚感终于挥起鞭子把你们的楼主驱赶了回来。

    最近帖子更新慢了一点,还请各位海涵。当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我帖子的各位似乎都是不骄不躁的人,也并不催更,这很是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泪中带笑啊。

    下周开始楼主的更新会更加不稳定,不过鉴于大家也都不着急,如梦也不那么内疚了,那就预祝各位看帖开心,诸事顺遂!

    ---------废话结束的分割线--------------------
    我越想越是气恼,也不管这会儿到底是几更,拔腿便走到蔡师爷屋里硬生生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蔡师爷边穿裤子边报怨:“哎呦我的东翁,您老人家这大半夜的又怎么了?”
    我用手敲着桌子,咬牙道:“我怎么了?我在这衙门里都快要活成个死人了!我问你,前任县令到底怎么死的你查明白了没?”
    蔡师爷听了这话,穿衣服的手停了停,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朝门外看了两眼。
    门口就站着家仆阿桂一个。我关上门,锁上窗,看着蔡师爷。蔡师爷低声道:“东翁,我昨日找到了当时的仵作冯阿桥问话。”我盯着蔡师爷,蔡师爷的声音悄不可闻:“冯阿桥拿了我五两银子才肯开口。那上任县令当初上报朝廷的是突然中风暴毙,实则不然,他结结实实是被刺杀的,心口挨了一刀,登时毙命,死亡时间是三更。”
    我倒抽一口冷气:“是谁干的?”
    蔡师爷凑近我,半夜没漱口的口臭味熏得我几乎闭了气:“上任县令死时报了个中风暴毙就再无下文,更何况因公身故,朝廷也给了抚恤,家属们领了抚恤便一股脑全回了老家,这里什么人都不剩了。只有一件,这还是翠云楼的老鸨王三娘无意间说的,当时丘公公正好也在西川!”
    我顿时背上汗毛竖起,冷汗涔涔而下。想起丘公公身后那几个锦衣卫不怀好意看着我的眼神,心口就一阵阵发凉。
    蔡师爷拉住我的袖子:“东翁,丘公公上次来西川,我查遍官方公文,并无记录,跟这次着实相仿。”
    我沉吟良久,看着蔡师爷:“西川边远贫瘠,有什么事情值得丘公公一而再再而三得来?”
    蔡师爷摇头:“这蔡某就实在不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冲蔡师爷拱了拱手:“夫子辛苦了!实不相瞒,今天丘公公到我处来过,说有人刺杀他,还放下话来,若是三日之内不能给他一个交代,咱们西川上下就等着砍头吧!”
    蔡师爷不停则已,一听便跳起脚来:“哎呀我的东翁,你可把我害惨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当你幕宾只是谋个生活而已,岂料把命都搭上了,蔡某无能,这就请辞,东翁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蔡师爷就本想柜子要收拾包袱。我气极反笑:“师爷!你这三更半夜的要逃跑,岂非做贼心虚?你跟着我,好歹还有个三日可做筹划,你这会儿若是跑了,那可真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事(屎)也是事(屎)了!咱们院子已经被锦衣卫监视的水泄不通,你一跑就落在他们手里,锦衣卫的手段你又不是没听过,落在他们手里我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天?”

    蔡师爷一愣,包袱掉在地上,缓缓转身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老泪纵横流了一脸,蔡师爷伸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自古宦途多艰险,想我蔡某,就谋了这么区区一个县官幕僚,谁想财没发到,却把个小命押在这里了。也罢,也罢,东翁,还有三日,能不能活,且搏他一搏,咱们好好审案吧。你去升堂,我把跟着丘公公的人都叫来,咱们先问问清楚,再看有没有活路。”

    呜呼,凤鸣兄,书信潦草,时间紧迫,我且升堂去。赵阁老是你恩师,你能否把我西川情况跟他老人家转述一二?弟若死在四川,不能如上任一般莫名其妙。

    弟梦手书
    乙亥年十二月十日
    凤鸣兄:

    你那边情形我大约知晓了,眼下朝廷正逢用人之处,兄乃栋梁之才,辛苦难免。弟昨日派人给兄送去些当归黄芪甘草等物,名医吴有性先生恰在本县行医,此番便也随着一起过去,有吴先生在,兄大可稍慰一二。

    丘公公的事情弟均已上报朝廷,然而如不出弟所料,此事应该就此过去,朝廷既不会明发邸报也不会对丘公公有任何处置。就如同丘公公临行前对弟所言那般,他是乃厂公义子,有厂公在,他便不会有事,最多三五年内不能出京而已。而弟此番得罪他与厂公,虽说因兄以及阁老力保之故弟得以保全性命与官位,然而往后升迁再无可能,弟怕是从此要在西川终老了。

    兄劝弟无事看看易经,弟深以为然。其实昨岁开春之时,弟也曾有幸听过何先生国栋的讲学,受益颇深。当时想法是先琢磨道德经,然后再看易经,毕竟二者之道理互相渗透,不可分割。然而种种事由就此耽误,直到现在,弟才慢慢安顿下来有着心思去好好读经。经中有一卦,曰水山蹇,《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脩德。此话细思起来,便是弟今日之困的极佳写照。故而弟这几日来平心静气,反身修德,谨言慎行。

    兄来信问及丘公公一案的细节,言及阁老也颇为关注,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就与兄细细道来。
    当时连夜升堂,那丘公公也不休息,拿着茶碗坐在一旁听着。蔡师爷倒是一片好心,劝道:“公公,这深更半夜的,您要不先补个觉?”丘公公瞪起眼睛,尖声喝道:“事情都这样了,咱家还睡什么睡?等咱家睡了你们几个贪官污吏好随便找个替罪羊来糊弄咱家吗?”
    蔡师爷气的胡子乱抖,我赶紧一把拉开蔡师爷:“师爷,师爷,且审案吧。”
    第一个审的,便是翠云楼的牡丹姑娘。
    凤鸣兄台鉴:

    乍闻东璧先生过世实在惊痛万分。屡次提笔,然心中恍惚,书不能成稿,句不能成章,老泪纵横。此事非福,纵然废臣如弟,遥居西川之僻远,也不由忧心万状。东林已有人慨然陈词,为先生打抱不平,而弟观浙东党那厢似乎也颇有触动。

    稅官杨公公昨日却来,言弟本是贬谪,此番更又惹事,需罚俸三年,上缴白银一万两。西川贫瘠,弟却去哪里找这许多银两?实在气不过弟跟他辩了几句,他环顾四周也看弟着实穷困,便拂袖而去。去就去罢,听衙役说这厮居然带着东厂的番子把西川唯一一家票号给抢了。等弟听了此事,派人去追时,杨公公一行人早已快马跑出西川地界,将弟气了个半死。不是弟抱怨,当今天子混不顾眼下世事艰难,躲在朝后不闻不问只顾敛财收矿税,而这些太监与番子,与民争财却与强盗何异?再如此下去,我大明着实后果不堪。

    弟看邸报云十九日夜二更,晋王已于以瘟疫薨,心中更惊。兄为朝廷出力之时,也务必要照看好自己方是。
    呃,问一下我这个小说还有人看吗?如果大家都不吭声,没人看的话我就暂时在天涯停载了。如果有哪位还想继续看,又不好意思在帖子里讲的话,当然欢迎私信我。

    谢谢大家的围观和厚爱。主要这篇小说实在不适合帖子这种形式,稿子后期会有修改,同时这部小说他会以一段一段的小故事出现,当一个小故事结束后另起一个,这样如果没有标题目录做指引,看起来也会很辛苦。

    本来只是一时好奇写这篇小说,没想到一写已经三万字了,第二个故事即将写完,我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故事能持续多久,但是的确也没了当初想在天涯试一试人气的想法,现在只是自己默默的去写而已。

    感谢大家看这篇小说。
    凤鸣兄:

    你那边情形我大约知晓了,眼下朝廷正逢用人之处,兄乃栋梁之才,辛苦难免。弟昨日派人给兄送去些当归黄芪甘草等物,名医吴有性先生恰在本县行医,此番便也随着一起过去,有吴先生在,兄大可稍慰一二。

    丘公公的事情弟均已上报朝廷,然而如不出弟所料,此事应该就此过去,朝廷既不会明发邸报也不会对丘公公有任何处置。就如同丘公公临行前对弟所言那般,他是乃厂公义子,有厂公在,他便不会有事,最多三五年内不能出京而已。而弟此番得罪他与厂公,虽说因兄以及阁老力保之故弟得以保全性命与官位,然而往后升迁再无可能,弟怕是从此要在西川终老了。

    兄劝弟无事看看易经,弟深以为然。其实昨岁开春之时,弟也曾有幸听过何先生国栋的讲学,受益颇深。当时想法是先琢磨道德经,然后再看易经,毕竟二者之道理互相渗透,不可分割。然而种种事由就此耽误,直到现在,弟才慢慢安顿下来有着心思去好好读经。经中有一卦,曰水山蹇,《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脩德。此话细思起来,便是弟今日之困的极佳写照。故而弟这几日来平心静气,反身修德,谨言慎行。

    兄来信问及丘公公一案的细节,言及阁老也颇为关注,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就与兄细细道来。

    当时连夜升堂,那丘公公也不休息,拿着茶碗坐在一旁听着。蔡师爷倒是一片好心,劝道:“公公,这深更半夜的,您要不先补个觉?”丘公公瞪起眼睛,尖声喝道:“事情都这样了,咱家还睡什么睡?等咱家睡了你们几个贪官污吏好随便找个替罪羊来糊弄咱家吗?”

    蔡师爷气的胡子乱抖,我赶紧一把拉开蔡师爷:“师爷,师爷,且审案吧。”

    第一个审的,便是翠云楼的牡丹姑娘。

    牡丹扭着腰走上堂,软软的往地上一跪,顺便给丘公公和我一起飞了个媚眼。

    我一拍惊堂木,牡丹猝不及防这一声倒是一惊,噘着嘴正了正身跪好,我大声问道:“牡丹,这几日晚上你都陪着丘公公?”

    牡丹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丘公公。丘公公挥了挥手:“看咱家干什么?方大人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

    牡丹于是从腋窝下抽出手帕来轻轻擦了擦额头,娇声应道:“是!不光是这几个晚上,哎呀丘公公上月来就点名要奴家陪他呢。奴家呀这连着一个月天天晚上都跟公公宿在一起。哎呀,奴家忘了说,上个月是有那么几天,奴家身上不方便,哎呀大人知道为什么的嘛。这几天呀,奴家跟姆妈讲了,姆妈也没办法呀,只好叫月月红那个小贱人来替奴家几天。就为这个呀,丘公公还着生奴家的气呢,可是奴家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嘛,总归就那么回事。就这几天奴家不在丘公公身边看着的空子,不定月月红那个小贱人心里暗戳戳的琢磨些什么阴谋诡计呢,叫我看呀大人,您呀,干脆把月月红叫来一起审一审?这个小贱人这会儿肯定还在翠云楼里没心没肺的浪着呢,奴家在这里受审,丘公公也受了惊,这小浪蹄子怎么也该轮到审审她才是。”

    我瞅了一眼蔡师爷,蔡师爷会意,走下去跟李捕头低声交代。我继续问牡丹:“这一个月来,有没有人企图对丘公公不敬?比如骂公公?或者威胁公公?”

    牡丹抿嘴一笑:“哎呀,公公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锦衣卫,除了像我们这样特别召见的,谁还能见到公公呢?大人您不也深有体会吗?”

    我阴着脸看着她,一声没吭,心里暗想她要是再胡说八道一个字,本官就立刻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的杀威棒。

    牡丹见我神色不善,倒也转得快,赶紧收了那副媚笑,把手帕塞回腋下,低下头老老实实继续说:“回大人的话,丘公公这一个月来,每日并不怎么出门,白天丘公公与道士们谈经论道,晚上叫我们翠云楼的清吟小班饮酒唱曲,等夜深了,也就奴家陪着公公收拾睡觉。除了奴家说的那个月月红,奴家也没见什么人有机会到丘公公眼前。就连锦衣卫的大人们,平时也都是离得远远地守着,没哪个没眼力价的非得凑到公公眼前找骂。”

    蔡师爷看着我,低声道:“东翁,那要不要找那些道士来问问?”

    我看着丘公公,丘公公却皱着眉头连连摆手:“找那些道长干什么?莫扰了他们清修!他们都是咱家从京里带来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们能干些什么?再说了,他们都是出家人,心里善的很,怎么可能行刺咱家?”

    我摸了摸胡子:“这样吧,明天一早,下官亲自去拜访一下这些道长,也不用在公堂提审,就在丹房里面客客气气问两句话,您说呢?一来,咱们审案也做到了滴水不漏,二来,道长们也没失了脸面。您看呢?这个时候下官最关心的倒不是道长们的脸面,而是公公您的安危呀。”

    丘公公坐在那里敲着茶碗沉吟了许久,终于一点头:“行,明天你去,记得客气些!”

    我冲丘公公一拱手,正要说话,就听李捕头的声音传来:“大人,翠云楼的老鸨王氏和姑娘月月红带到了,这会儿要不要提审?”

    我点了点头,便见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来。

    那王三娘款款跪倒,开口道:“大人,老身是翠云楼的掌柜王氏,手下姑娘不懂事,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我拍了拍惊堂木:“王三娘,得罪本官事小,惊了丘公公事大。”

    王三娘立刻磕头道:“大人说得对!”然后又抬头看向丘公公:“公公受惊了?公公现在身体可安好?”

    丘公公冲她一摆手:“你好好回方大人的话。”

    王三娘伏地磕头不已。我打断她:“行了,别磕头了。我问你,你们翠云楼的姑娘,有谁说过丘公公不好?”

    王三娘起身,认真的想了半天,开口道:“大人,我翠云楼包括常伺候公公的牡丹姑娘算起,都知道丘公公出手阔绰,人又温存体贴,一个个的上杆子巴结还来不及,哪有谁还说公公的半个不字呢?只有那些埋怨老身不让去伺候公公的姑娘,绝没有抱怨公公的人。”

    王三娘虽然说得认真,我却发现旁边月月红眼光闪了闪。我问月月红:“你在丘公公身边伺候过?”

    月月红点点头:“是。”

    我看那月月红不过二八年龄,比起牡丹来倒有几分憨直之气。便留了个心,问道:“丘公公待你怎样?”

    月月红低头道:“姆妈方才也说了,公公出手阔绰,温存体贴,待奴家自是极好的。”

    我摸摸胡子:“那牡丹回来后你不能伺候丘公公了是否心有怨恨?”

    月月红一惊抬头看着我:“大人这却从何说起?伺候哪个大爷院子里的规矩都是由姆妈一手安排,而姆妈就是奴家的亲娘,奴家怎么可能怨恨姆妈?”

    我看着她:“问的是你恨不恨丘公公?”

    月月红顿时大力磕头:“大人,奴家怎会恨丘公公?还请大人明察!”

    我摆了摆手,看着堂下这两个女人,又看看丘公公,见丘公公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便道:“行了,知道了,李捕头,你带他们下去吧,眼下快五更天了,且退堂吧。”

    丘公公一惊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行吧,方大人,咱家就回去睡了,你多派些人看着咱家的院子。”

    我起身送丘公公出衙门,丘公公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冲我阴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方大人,别忘了跟咱家的三日之约啊。”

    说罢,拂袖而去。

    我揉着额头,倒在椅子上,蔡师爷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看着我:“大人,眼下怎么办?”

    我苦笑:“怎么办?走吧,咱两个再问问月月红去!”

    纸短情长,弟写到这里颇有些头晕眼花,等明日再与兄细述吧。

    弟梦手书

    庚子年二月六日
    凤鸣兄台鉴:

    乍闻东璧先生过世实在惊痛万分。屡次提笔,然心中恍惚,书不能成稿,句不能成章,老泪纵横。此事非福,纵然废臣如弟,遥居西川之僻远,也不由忧心万状。东林已有人慨然陈词,为先生打抱不平,而弟观浙东党那厢似乎也颇有触动。

    稅官杨公公昨日却来,言弟本是贬谪,此番更又惹事,需罚俸三年,上缴白银一万两。西川贫瘠,弟却去哪里找这许多银两?实在气不过弟跟他辩了几句,他环顾四周也看弟着实穷困,便拂袖而去。去就去罢,听衙役说这厮居然带着东厂的番子把西川唯一一家票号给抢了。等弟听了此事,派人去追时,杨公公一行人早已快马跑出西川地界,将弟气了个半死。不是弟抱怨,当今天子混不顾眼下世事艰难,躲在朝后不闻不问只顾敛财收矿税,而这些太监与番子,与民争财却与强盗何异?再如此下去,我大明着实后果不堪。

    弟看邸报云十九日夜二更,晋王已于以瘟疫薨,心中更惊。兄为朝廷出力之时,也务必要照看好自己方是。毕竟你我都年近不惑,与少时体力不可同日而语,劳累之余难免生病,医家所谓损伤脾肾气便如此。弟这几个月各种情绪混杂失调,病了一场便是如此。

    也罢,这些事说多了徒添烦恼,不如继续说丘公公那件案子吧。

    弟当时退堂后总觉得月月红有些话没说明白,便令蔡师爷去审王三娘,弟单独去审月月红。

    月月红虽说也是风月场中的人,但着实不像牡丹那边风骚浪荡,见我提审,只老老实实坐好,听我问话。

    我问她: “那王三娘是你亲娘还是干娘?”

    月月红低头: “是亲娘。”

    我摸了摸下巴:“那既然丘公公出手阔绰,又对你们不错,为什么一开始没让你去伺候?”

    月月红咬了咬嘴唇,脸上红红白白的变了几道色,想了又想,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便慢慢将袖口挽起。

    我倒抽一口冷气,小臂处倒还好,越往上,伤越多,虽然有些已褪,然而痕迹依然在,看伤口的样子,有刀伤,有烫伤,有的竟像是牙咬得。这些伤看得我背后一阵发凉,简直不能想月月红这小姑娘怎么受如此深的伤。

    月月红低声道:“大人,奴家身上的伤比这些还重,你还要看么?”

    我伸手止住了她,叹息道:“王三娘可曾知晓你受伤?”

    月月红低声道:“知道。姆妈对奴说,就伺候三五天,忍忍就过去了,咱们在院子里一年下来零敲碎打的挣不了多少,伺候丘公公这几天可够几年吃穿的。”

    我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甚。

    都说老鸨认钱不认人,然而对亲女也能下此狠心,却让我震撼万状。

    月月红偷眼见我不吭声,胆子似乎大了些,便低声继续道:“去年丘公公来,是凤凰阿九伺候的,当时一听是老公来,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接这生意。丘公公硬是点名要了凤凰阿九,凤凰推脱不掉,是抹着眼泪上轿子的。谁想伺候了两个月,等丘公公走了,那凤凰阿九着实发了一笔横财,给了姆妈三百两赎身钱后嫁了豆腐王德发,王德发这一年里买房置地,吃香喝辣,穿的都是绸缎,可羡慕死院子里的姑娘了。

    凤凰走后,牡丹便是花魁,这一次丘公公来,牡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黏上了丘公公,院子里姑娘们有庆幸躲过一劫的,有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有等着看热闹的。姆妈背地里不晓得痛骂牡丹了多少次,终于趁着牡丹来月事的空档,硬生生把奴塞给了丘公公,说是能挣多少是多少。”

    我看着月月红:“那你挣了多少?”

    月月红绞着帕子低声道:“一万两。”

    一万两!

    我几乎跳了起来,就这三五天,她就挣了一万两。想我西川县令一年下来本色12石,折色也不过30两银子而已,一万两银子!真是我堂堂一县之令挣得还不如个婊子几天挣得多。

    月月红颇是不安的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既然王三娘恨牡丹,那有无可能找人去杀了牡丹,结果惊着了丘公公?”

    月月红震惊的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忘了合上,便张成了个鸡蛋也似。

    我看着月月红。月月红摇了摇头,笑道:“大人,请人杀人是要钱的!姆妈怎么肯给人这钱?”

    我摸了摸胡子:“那你呢?你这一万两里面折出来个几十两也就够请人杀了丘公公,出你一口胸中恶气。”

    月月红一惊,忙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奴家小女子一个,上辈子造了孽投胎投成个婊子,受苦乃是奴的命,哪里敢起半分杀人的心?”
    我冷冷道:“那丘公公打你虐待你,你却不恨他么?”

    月月红拭泪道:“奴家是个婊子,挨打受骂便是奴家这一辈的命,奴早就认命了,哪里敢恨谁?要恨也只恨奴家上辈子造孽不积德。何况姆妈分给奴家的那二百两银子,奴早就捐给慈恩寺了,方丈大和尚还特地给奴点了一碗油灯,说已经跟阎王爷说了,奴下辈子一定能托生个好人家。”

    我看着月月红,她似乎不像在说谎。便放缓了语气道:“本官且信你,若是发现你有半句谎言,立刻当堂打死。”

    月月红磕头哀声道:“并不敢有半分欺瞒。”

    我叹气:“你且起来,你伺候丘公公的时候,丘公公有什么跟平时不一样的?”

    月月红不敢起身,只伏在地上低声道:“丘公公是阔人,行动言语都和奴平日里所见不同,不知大人问哪些?”

    我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突突的跳着疼:“你就说吧。”

    月月红想了想,道:“就只说丘公公每日里吃的饮食,便不同。”

    我随口问:“他都吃什么?”

    月月红道:“啊呀呀,那可了不得了。活鸭子在火上走然后剁了掌现烧,现拉出来的驴肠子,掏出来就进锅。哎呀妈呀,现在想起那掏驴肠子的样子都快吓死奴家了。最怪的是酉时只吃一碗奇奇怪怪的粥,像是豆腐花又不像,就那么白生生一碗。丘公公喝粥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我。端着粥来的小丫头子可小心了,生怕撒了哪怕一点点,我估摸着总也需得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我刚要吭声,却见蔡师爷面色憔悴的走过来,低声耳语道:“东翁,天色渐明,丘公公那边来人说给道长们说好了,让咱们立刻过去,快点问话快点结束,别耽误了道长们清修。”

    说起道士们,哎呀,那可真是 讲不完,暂且搁笔,容弟吃些饮食再与兄说。

    弟梦手书

    庚子年二月十日
    凤鸣兄:

    不知这两日安好否?久无消息,颇是担忧。

    上封书提及弟到丘公公那里拜访道士们之事,本末如下。

    应付弟与蔡师爷的是三个道士,一个胖,一个高,一个眯缝眼。

    当时恰逢日出,阳光下这三个御前显灵宫的道士们真个富贵非凡,那道袍竟似嵌了金线一般闪闪发光,手里拿着的不是金就是玉。

    弟穷惯了的人,乍见这些富贵,不由得都自惭形秽。转念想起我们本县的郭疯子了,他那身邋里邋遢的粗布道袍,和眼前相比,真如抹布厕纸一般。

    蔡师爷在弟身边忍不住道:“真个好道士!早知道还当什么劳什子幕友,起早贪黑的没钱还不讨好。有这些年的闲功夫,我也能从龙虎山出来呼风唤雨了!”

    我不去理他这些闲话,只拱手对道士们行礼:“道长们辛苦了。”

    为首的胖道士并不吭声,只眯缝眼道士随意抬了抬手道:“方县令有话还请快说,我等还有早课要做,莫耽误了功夫。”

    我见他如此,不由心头火气。勉强忍了一肚子火气,尽力温言道:“道长,昨晚丘公公出事之时,却不知三位在何处?”

    胖道士一皱眉。那高道士便冷笑道:“我三人夜间从来都是练气打坐,不出房门半步,如若不信,查问侍卫便可知。”

    我继续追问:“丘公公昨晚遇刺,道长可知晓?”

    胖道士垂下眼脸,口中自语道:“习坎,入于坎窞。”

    我一愣:“啊?”

    高道士皱眉道:“我等也才是刚才听说,昨晚并不曾听闻这些事。故而这就要为丘公公做些法事驱驱邪祟。”

    蔡师爷不知为何突然插嘴道:“道长所言极是。然则有一事还需请教道长。学生闻说这一个月来,三位道长房中夜夜有小儿啼哭,却不知为何?”

    三个道士一听这话,三双眼睛鹰鹫般顿时全钉在蔡师爷脸上,蔡师爷的脸上一时间全都是汗。

    胖道士冷冷开言:“小儿啼哭?却不知师爷听谁说的?”

    蔡师爷用袖子擦了擦汗,刚要说话,却听院中一声小儿惊叫划过,紧接着便是嘴被捂住了的挣扎。

    我脸色一变,蔡师爷擦汗的动作也瞬间停了。

    那胖道士目光阴冷的看着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吃了我一样。

    一扇门“咯吱”一声开了。

    院中所有人都盯着那扇门。

    我悄悄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心中只恨怎么就和蔡师爷两个来了这地方,早知道让李捕头多带些人一起就好了。

    却见门里面踏出一只云头鞋,雪白的云袜端的刺眼。青色袍褂之上,是一张二十余岁的年轻道士的脸。这道士手中掐着一只玳瑁猫的脖子,那猫兀自挣扎不休,嘴中尚呜呜似小儿啼哭。那道士见众人都看着他,却也愣在原地,手中的猫趁他走神,挣扎落地,一溜烟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高道士一扬眉:“你拎着猫作甚?”

    年轻道士赶紧躬身行礼:“师父,这猫今天叼了个老鼠想要往米袋里藏,弟子赶他出去。”

    胖道士不再搭理他,转脸冷冷看着我和蔡师爷:“早课时间到了,我等着急要去为丘公公祈福驱邪,却不知二位还有何言?”

    蔡师爷的嘴巴张了张,然后闭上了。我拱手:“打扰了。”

    三个道士不再看我们,大摇大摆的往前走,院子里法器的声音吵吵的我头疼。

    我背着手在大街上一摇一晃得走,蔡师爷一摇一晃的在旁边走。我叹气:“夫子。”蔡师爷漫声应道:“东翁。”

    我问他:“夫子方才何故突然问起小儿啼哭之事?莫非此事与丘公公有关?”

    侧头,蔡师爷睁圆了小眼睛看着我。

    此刻晓雾将歇,旭日初升,蔡师爷的一双小眼睛在黑眼圈中灼灼发光,似乎有什么话将说未说。

    旁边油条铺的掌柜正好吆喝:“二位请坐,来碗豆浆?”

    我给他几个铜板,拉着蔡师爷坐下。蔡师爷左右看看,见周围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之类粗人嚷嚷着些俚语村言,方才低声说:“东翁,你可曾听过本县飞天夜叉之事?”

    我心中一跳。飞天夜叉这几个字颇有些熟稔,似乎听谁说过。

    饮口豆浆,口中嚼着油条,这油条倒是又酥又脆,比起县衙的厨子手艺好太多。

    朗讼师的那张脸慢慢浮现,他曾道:“说起飞天夜叉,那是上月十五的事了。本县团练副使王大虎的幼子王小胖在家门口前玩耍时突然失踪了。乡勇们找到小胖时,小胖说,是被一个和寺庙里的壁画中”飞天夜叉”一样的妖怪带走的,那飞天夜叉青面红发,凶神恶煞。”

    青发红面,凶神恶煞。

    牡丹说:“那黑影仿佛长着一张巨大的利嘴,直直的就扑向丘大人。”

    丘公公说:“厂公有谕,着你西川三日内进男童百名入宫侍奉。”

    朗讼师道:“跟他同关着的还有另一个小孩儿,不过不到半日便被飞天夜叉带走了,不知死活。”

    方才道士院中一声小儿惊叫划过,紧接着便是嘴被捂住了的挣扎。

    这些人这些事在脑中交替出现,慢慢汇成一个想法。

    蔡师爷擦了擦因着喝热食而冒出的汗,咽下口中油条,低声说:“这飞天夜叉之事,从去年丘公公来就开始有。丘公公来,飞天夜叉便现身,丘公公走,飞天夜叉便消失。”瞅了瞅两边,蔡师爷凑近我,一股口臭顿时直冲我的脑门。我屏住呼吸,听蔡师爷低语道:“凡这飞天夜叉出现之时,都有小儿失踪。李捕头说有乡众在乱葬岗发现了许多失踪小儿尸身,都是脑袋被劈开,脑仁不见。”

    一股冷气从背后慢慢爬上来,直冲脑门,我一时间手脚冰凉,心头发颤,口中发苦,实在不堪想象此事竟出在我所辖之县。

    蔡师爷继续悄声道:“现下到处都传说丘公公就是飞天夜叉所变,专门吃小儿脑浆为生。家家户户都将小儿锁起来,轻易不放出门去,郭道士那里的平安符早就被一哄得抢了个空。”

    我瞪着蔡师爷,想来自己脸色极差,吓得蔡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悄跟我离得远了些。

    我却一把把他拉了回来,浑然忘了他的口臭,低声咬牙道:“不对,此事不对!”

    蔡师爷死命的把自己的领子从我手中抢出来,咳嗽道:“哪里不对?”

    我道:“那丘公公昨夜说有个黑衣怪物破窗而入,那大嘴几乎就要啄到他脑子上了,幸而锦衣卫冲进来赶走了这妖物,这不是飞天夜叉却是什么?”

    蔡师爷张口结舌。

    我松开手,颓然坐回,揉了揉额头:“走,找李捕头问问看,那些死了的小儿都是什么状况。小儿死了这么久,到现在若不是夫子,竟然无人告知本官。却不知这些时日到底死了多少小儿,苦也!”

    蔡师爷急道:“那丘公公的事儿呢?”

    我站起身道:“小儿也好,丘公公也好,这不都跟飞天夜叉扯上了干系?愚以为弄清了飞天夜叉,便弄清了丘公公之事,夫子以为如何?”

    蔡师爷恍然:“高明!”
    李捕头掩着口鼻立在仵作旁边,脸色铁青,似乎随时要吐。

    蔡师爷已经在外面呕声一片,稀里哗啦,四处狼藉。

    我的脑子里炸出黑色、红色、紫色、金色等等颜色不一而足,要不是仵作赶紧伸手扶了一下,我几乎瘫倒在地上。

    这李捕头也是,这番情景说一下就好,非带我来看,看甚么看,以后李捕头再要说去亲眼查看这等言语,非得提防他不可。

    眼前并排躺着一排尸体,能有十来具,看仵作拼拼凑凑勉强拼出来的身形全是不足十岁的男童。这些男童尸身破破烂烂,身上似乎被动物啃食过,森森白骨皆露,而残存的血肉也开始腐烂,虽是冬天,也发出强烈而刺鼻的尸臭。与尸身相比,这些小童的头颅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看样子一个个全被掀了天灵盖,仵作还特意把我拉到脑袋前面看,脑袋里面的脑仁全没了,一个个空空洞洞,似黝黑的入口,入口深处便是阴曹地府。

    仵作拉过一张椅子,想请我坐下。

    一想起他的手碰过这些脑袋,我肚腹内便翻江倒海,也不知是来自早晨吃的那些早饭还是眼前的这些尸首,阵阵酸腐之气直冲鼻端,熏得我两眼发直,脑袋发蒙。

    强忍不适,我勉强开口:“这都是从哪里找到的?怎么不告知本官一声?”

    李捕头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捂着鼻子的手底下传出来:“这都是乱葬岗捡来的,本想着等查清了再禀大人…”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我气的手都开始发抖:“胡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能如此草率!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这些丢了小孩的人家呢?苦主都在那里?你们能瞒着本官,自然就能瞒着丢孩子的家人,这些人怕都还在苦苦找孩子!你们这群…”

    蔡师爷脚步虚浮,带着一身呕吐馊臭,摇摇摆摆的走了回来,摆了摆手:“东翁,眼下责怪李捕头也无甚用处,白耽误功夫。三天时间已过去一上午,你我破案要紧,到时候破不了丘公公那个案子,你我再加上李捕头,三个人怕是全得躺在仵作这里等着家人收尸了。”

    李捕头哭丧着个脸嘟囔道:“丘公公那是遇见飞天夜叉了,这等鬼神之事,哪里能破解?我看倒不如照实说。”

    我强忍着一肚子火,没好声问他:“甚么叫照实说?你倒是知道什么实情?”

    李捕头指着尸首嚷嚷道:“这都是飞天夜叉干的啊!本县闹夜叉也闹了两三年了,从去年那个死了的王县令在的时候起,这夜叉就时不时的来本县骚扰,县里人人都知道,您不相信可以问郭道士去啊!”

    我瞪着李捕头:“合着人人都知道,就本县不知道?”

    李捕头张口结舌看着我,一副说错话了的懊恼样子。蔡师爷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干笑道:“东翁,东翁,请息怒。这事儿实话说也赖不得李捕头,朝廷这不是三番五次下令,不让装神弄鬼,整出些什么怪力乱神的幺蛾子么?东翁您当地方长官,该比谁都清楚才是。若是县里有劳什子夜叉的话出来,报上去的话,东翁您就得第一个被处罚。”

    我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你管他什么幺蛾子,上不上报那是本县的事情,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们难道不应该跟本县该说个明白吗?弄到最后,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简直是成何体统!原来本县整天坐在井里面被你们糊弄!这下可好,这事情直接捅到了丘公公,上上下下一起吃挂落。我兜不住的事情,你们就能兜得住了?”

    转念一想,我冷笑道:“本县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以为你们是吏,本县是官,历来只有当官的被罚,没见过为吏的受罪是吧。俗语说得好,铁打的长官流水的兵,你们早就盘算好了,反正本县是个外来的官,估计也在这西川县也不会长久,欺上瞒下两面三刀这等事情你们都是做惯了的。好好好,你们倒是算计的好。本县告诉你们,这破事儿本县不管了!李捕头,你要解释,你自己到丘公公那里解释去。蔡师爷,你是本县请来的幕宾,屁股跟本县坐在一张凳子上,三天以后本县被砍头,你蔡师爷就算逃过了这一劫,我看哪个当官的敢再聘你!”

    说罢,我铁青着一张脸,拂袖就往外走。蔡师爷赶紧一把拉住我,李捕头顿时跪了下来,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大人,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一时没想明白。小人是什么人,怎么敢跟丘公公说这些?还请大人看在小人平时当差小心谨慎的份上,饶过小人,小人以后唯大人的命令是从,有任何事再也不敢瞒着大人了!”

    蔡师爷也哀声道:“东翁,我也是才知此事不久,并不敢蓄意隐瞒,还请东翁息怒,你我全县上下一心,先把此案了结再说其他吧。侥幸逃得性命之后,东翁若是觉得蔡某不堪其用,罢黜了蔡某,蔡某绝无怨言。只是现在蔡某的身家性命都在东翁手上,可怜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蔡某一死,全家便孤苦无依,可怜呐!”

    我甩开蔡师爷的手,一跺脚,转身回看这两个:“你们两个这个时候知道麻烦了,当初就不该瞒着本县。这飞天夜叉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今天给本县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李捕头站起来擦擦汗道:“绝不敢隐瞒。”

    凤鸣兄,你却道何为飞天夜叉?
    县里都传言,这飞天夜叉青面红发,形如蝙蝠,头如驴,两翅如席,原是僵尸吸了地气所化。遍身毛皆长尺馀,刀枪不入,非雷击不死。此物力大如熊,夜出昼伏,以人脑为食。

    这飞天夜叉最初是两年前发现。当初有小儿不断失踪,前任王县令定为重大恶性案件,不但上报,而且亲自带人寻找。诡就诡在这些小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贩子抓了倒有几十个,但这些小儿均不是这些人贩子所偷盗。

    后来时逢盛夏,乱葬岗旁边有个废弃不用的寺庙内有恶臭涌出,这寺庙平日经常闹鬼,乡人皆不敢进。王县令不怕邪祟,带人进去后才发现,原来这恶臭竟是十来个小儿尸身所致。这些小儿统统被掀了天灵盖,脑仁不见。寺庙里面无甚神佛,只有墙壁上画着青面红发的夜叉,夜叉伸手张嘴,似乎正在吃人一般。

    乡中慢慢传言,这些小儿便是被夜叉所食。否则为何破庙颓败,神像皆无,唯有这夜叉图案鲜艳清晰,栩栩如生?必是吃了血食所致。

    然而王县令不信怪力乱神,根本不去理会什么飞天夜叉,只是着力继续调查此案而已。民间却开始偷偷拜祭,只求夜叉放过自己家小儿。

    也不知是拜祭的缘故还是王县令搜查的紧之故,这一年间,竟也再无小儿失踪。

    王县令却不知从何得出民间血祭夜叉之事,震怒之余,亲自跑去庙中拆了那画有夜叉的墙,涂了夜叉像,砸碎了血祭的器物。

    这一下不得了,过了没几天王县令便突然暴毙。然而乡中纷纷传言,必定是飞天夜叉报复之故。

    于是民间又开始偷偷血祭,不但血祭,还修了一所夜叉庙。只是有了王县令的前车之鉴,我上任之后民间怕我又跟血祭之事过不去,放出飞天夜叉来食人,所以此事便一直瞒着我。只是万万不曾想,我虽不知晓此事,然而小儿又开始失踪,这次失踪的小儿,远远多于两年前。

    凤鸣兄,你却道何为血祭?便是找一小儿,绑于夜叉庙中。由乡民亲手刨开天灵盖,取出脑仁供于案前。此事若非弟亲耳听到,又马不停蹄跑去夜叉庙亲眼看见,弟再不能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愚昧蠢邪之事。

    不管这飞天夜叉是何物,他既然到了弟的眼前,弟绝不放过他,就算搭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呜呼,就算事后追述,想起斯情斯景依然不胜愤慨。弟一想到那夜叉庙中所见,便忍不住悲愤交加,手抖不能写字,望兄见谅。

    弟梦手书

    庚子年二月二十六日

    凤鸣兄台鉴:

    上回信上说到丘公公只给弟三日时间查探那飞天夜叉之事,弟连夜审案,白天又去仵作坊、夜叉庙查看,奔波劳累,着实辛苦,到了夜间,便实在支撑不住,需得小憩一番方能继续查案。

    那蔡师爷也是脚步虚浮两眼无神,叹息道:“东翁,蔡某体力实有不支,晚上非得睡一觉恢复元气,明日才能继续审案。”

    我苦中作乐打趣他:“师爷,你我现在真是一刻值千金,你这睡一晚上,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名士气度,佩服,佩服!”

    蔡师爷抹了一把脸,双下巴抖了抖,苦笑道:“东翁打趣了,蔡某若是今晚再要查案,不等过两日丘公公治罪,明日就得中风咯。”说罢,蔡师爷拖拉着脚往出走,连衣摆挂在门槛上都懒得撩一下。

    我虽是打趣蔡师爷,然而自己也着实精疲力竭,不由得在案前趴下,小睡片刻。

    过了不知几个时辰,忽听得耳边有人低声唤:“方大人,方大人!”

    我一惊而醒,却见四周漆黑,不知何时已入深夜。眼前一盏豆大的昏灯忽明忽灭。眯起眼睛,我抚了抚脑袋,却见一个人头发蓬乱,面目遮挡在头发胡须之下,一个红色酒糟鼻醒目的端放在整个脸的正中央。

    我坐正身体,心下却着实有些惊疑慌乱,那家仆阿桂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怎能让此人径直闯入后堂?借着那晃来晃去的光上下打量此人,只见此人一身常年不洗看不出颜色的道袍,五短身材,肮脏邋遢,胡须灰杂。不是别人,正是我初到西川所见的那个疯道士郭道士!

    郭道士见我打量他,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参差的牙齿:“大人,您还记得贫道?”

    我被他那一嘴口臭熏得一时闭气,说不出话来。郭道士却也并不等我吭声,混不讲客气的就大喇喇坐到了我对面放着的太师椅上,眨了眨小眼睛神神叨叨的低声道:“大人,西川县最近妖气冲天,大人可曾察觉到?”

    我没吭声,只是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点燃蜡烛。

    烛光摇曳,屋里稍微亮堂了点。郭道士怕费灯油一样赶紧把他手中那一盏小灯给熄了。

    我盯着郭道士:“道长,您怎么进来的?”

    郭道士咳了一声:“大人,都这会儿了,您还有心思管这些小事。我且问大人,您初来西川之时,我给您的那封书信,您到底仔细看了没有?”

    我心中一惊,瞪着郭道士。

    郭道士睁着那绿豆大的小眼睛也正期待的看着我,眼中精光闪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兴奋。

    我缓步走到书架上,抽出 来,正是当初郭道士给我的那封书信。

    打开书信,信上的字处处惊人。

    “此案要是接了,能赚不少银子。只是西川县刚换了县令,还不知为人如何,手段如何。上任县令死的不明不白,这新换的县令,几斤几两还要再试探一番。看那样子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多半是书读的多,之乎者也说的多,论手段,怕是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近日西川县恐有大事发生,叫你的兄弟最近不要生事。我们且观望一阵。

    朗”

    我拿着信,回想此前种种,不由冷汗涔涔:“郭道士,我且问你,你是从何处得到此信?”

    郭道士摸了摸胡子,咂嘴道:“哎呀呀,这不是重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方大人还总是问这些不相干的小事。”

    我冷笑:“不相干的小事?这么重要的信,我不问个水落石出就能信你?”

    郭道士张大嘴巴看着我,挠了挠头发,又摸了摸鼻子,最后清了清嗓子:“咳,方大人,您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我盯着他,也并不吭声。

    郭道士看看桌上的蜡烛,又看看墙上的画,再看看地面上有没有蚂蚁。

    我还是不吭声。

    烛光摇曳,一根蜡烛快要燃到底了。

    郭道士突然跳起来,拍着自己的头:“啊呀呀,看我这都干的什么事儿,老道士啊老道士,这下给自己找没趣了。”

    跳着,郭道士就往门口跑。
    我一把紧紧拉住郭道士:“你给我站住,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你休想走!”

    郭道士张大嘴巴看着我,挣扎了两下,终究是力气不够,苦笑道:“哎呀哎呀,方大人,你放手便是!这事儿,终究瞒不过你去。我当初看你,也不像那些奸邪之辈。也罢,老道士信一次命,我带你看一件蹊跷事儿,看完,该怎么做是你的事,再莫来找老道士!”

    我气极反笑:“说的好像今天晚上是我来找你一样!”

    郭道士愣了愣,“嘿嘿”一笑,并不吭声,见我松开了他,一个箭步,飞奔出去。

    我跺了跺脚,这家伙,古里古怪,疯疯癫癫,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此事蹊跷,十有八九跟那飞天夜叉相关,不去看看终究不成。顾不得叫阿桂找人一起,那郭道士跑的一溜烟几乎要出后堂,我赶紧跟上。

    别看这道士说话的时候老态龙钟,这一跑起来就跟只撒了欢的兔子一样腿脚飞快,跟的我是上气不接下气,加上一日一夜没合眼,再要跑下去老命都要丢在这里了。

    正打算停下来,却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我大惊,却听郭道士低声道:“大人,到了。”

    到哪里了?这一顿猛跑,跑的我七荤八素,混不知道方向所在。

    我停下脚,弯腰扶着手边的墙喘息不止。

    郭道士一把捂住我的嘴,着急道:“小声点,被人听见就死了!”

    我死命拉开他的手,尽量压低喘气声,抬头打量四方,却是一个院墙,就听见墙里面一阵小孩儿哭声传来。

    好奇心起,我仔细看,却不由大吃一惊。

    这院子,我白天刚刚来过!

    却不是丘公公所带的那些道士们的院墙是什么?

    郭道士见我喘息渐渐平定,便趴下身去,双手扒拉些什么。我好奇,便也低身去看。

    荒草闪开,黑暗之中,却猛然看见一双金黄的眼睛瞪着我!

    我大吃一惊,心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耳边却听得一声“喵”,定睛再看,却是一只猫。

    那猫看着郭道士,挨挨擦擦,似是认得一般。郭道士摸了摸猫脑袋,低身往一个洞里爬。

    我哭笑不得,却是一个狗洞。

    也把也罢,既然来了,送不能干站在外面,爬就爬罢。等郭道士爬进去后,我便也跟着爬进狗洞。

    凤鸣兄啊凤鸣兄,此事便你知我知,切莫告诉旁人,连阁老也莫要说罢。弟这一辈子,也就爬过这一次狗洞,实属万般无奈之策。爬的时候弟便想,世人都说狗急跳墙,我这却是人急爬洞了。

    等爬进去之后,郭道士一把拉着我,悄悄往里走,我记得那屋子,却是白天闹猫的那间屋子。

    此刻屋中灯火通明,哭声阵阵,听得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院中锦衣卫走来走去,又惊得弟寒毛直竖,当时情景,真是惊悚交加。

    郭道士扣住弟的手腕,轻轻往那间屋子移动。这郭疯子似乎地形颇熟,悄悄走在阴影处,竟是一点声息不露。那些锦衣卫也没留意墙根,只是在灯火处转悠。

    郭疯子带着我走到窗下,伸手往嘴里舔了舔,无声无息戳开两个洞,我两个便贴了上去,凑在洞口往里看。

    这一看,真是吓得弟魂飞魄散,七窍生烟,差一点晕过去。

    却见那丘公公浑身赤条条脱了个精光,手上拿着一个碗,一脸期待的盯着眼前。

    白天那个胖道士手上拿着一把刀,正闭目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听上去像咒语一样。

    一个七八岁的小儿被瘦道士和高道士死死抓住坐在一个蒲团上,哭的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那胖道士念完,手中的刀在亮的晃眼的蜡烛下闪过一道光。丘公公着急道:“道长,这下可以了吧?”

    胖道士低声问身边:“几时了?”

    高道士道:“差三分亥时。”

    丘公公急道:“动手吧。”

    胖道士摇头:“不行,差一分都不行。”

    丘公公叹息:“也罢也罢,就差这一个就到九百九十九了,好不容易才到今天,也不在乎这一两分时辰。”说着,喜上眉梢情不自禁的笑道:“等吃罢这小儿脑浆,咱家***重新长出之后,定然重赏三位,别的不说,执掌龙虎山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三位如此神通,国师之位非尔不可!”

    胖道士听闻此话,笑的眼睛都眯起来:“那可就有劳公公了!”

    话音刚落,就听高道士低声呼道:“亥时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胖道士手中刀光一闪,瞪起眼睛便朝眼前小儿天灵盖扎去。

    我倒抽一口冷气,刚要叫喊起来令胖道士住手,却听一声大喝,门突然间被打开,一个叉青面红发的尖嘴怪兽飞了进来。那丘公公吓得尖叫出声,捂住脑袋滚在一边,浑身肥肉直颤。那胖道士手里的刀被一把扇飞,大惊失色,直往瘦道士和高道士身后躲去。那两个道士却互相拉扯成一团,都想把对方往前推。

    却见那怪兽却不再纠缠眼前这几人,只张开蝙蝠一样的大翅膀,翅膀下硕大的鸟爪一把抓住那啼哭不止的小儿往屋外飞去,我急忙往屋外看,却见这怪兽带着小儿一飞冲天,在夜色中越飞越高,竟然消失不见。

    我正要再看时,郭道士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死命拉我往外走,连推带搡的把我从狗洞里踹出去,接着他自己也飞快爬了出来,拉着我就跑。

    我自知此刻危险,锦衣卫定然大肆搜查,若是此刻被锦衣卫抓住,那真是不用等到两日后,此刻就得死在这里,便也顾不得许多,跟着郭道士没头没尾的死命狂奔。

    也不知飞奔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这一路飞奔更不比之前,之前还算慢的,这会儿为了逃命,真个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起来,跑的我腹中翻江倒海,着实忍耐不得。

    郭道士比我好不到那里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声叫苦。我直起身,擦了擦嘴,连拖带拽把他也弄了起来:“行了吧,别哼唧了。”

    郭道士用袖子擦擦脸,指着前面:“进去吧。”

    我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这里哪里是什么好地方了,却是白天所来之夜叉庙!

    郭道士仍是喘息咳嗽连连,敦促我:“大人不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吗?那就进去吧。”

    我一咬牙,到了这份上,横竖是个死,进去就进去。

    抬脚进到夜叉庙,里面却惊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捕头也张大嘴看着我,手上还抱着方才飞天夜叉从丘公公处抢走的那个小儿。讼师朗华和赵二公子面面相觑。那团练王副使更是指着我跟见了鬼似得。

    还是郭疯子打破了这尴尬:“别楞了,别楞了,都看什么看,人是我带来的。”

    朗讼师皱眉:“郭疯子啊郭疯子,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病?”

    郭疯子摇头:“不是我发疯,我看着方大人不像坏人,今早起来我又好好起了一卦,说此番他定能助我西川逃过此劫,这便才带他来。他若是不来,迟早跟那王县令一样被丘公公弄死了事。”

    我一把拉住郭疯子:“你说什么?前任县令是丘公公弄死的?”

    李捕头唉声叹气:“可不是咋地?”

    我看着赵二公子:“赵公子,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赵二公子冲我行了个礼:“大人,此事还需从两年前讲起。”
    两年前,这丘公公跟龙虎山胖瘦高那三个道士不知怎地得到了个秘方,说是若生食小儿脑九百九十九,便能阳道复生如故,重振雄风做真男人指日可待。做太监的一生最大恨事就在断了男根遭人鄙夷,听了这话怎不动心?更何况丘公公仗着天子宠爱,骄横跋扈,素日里根本不将他人性命放在眼里,别说九百九十九个小儿,便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他也直当等闲。只碍着其他地方人多口杂,若走了风声,那起东林清流不免要借机生事,吵闹不堪,于是将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打到了西川这等穷僻之处。

    两年前丘公公先是骗那王县令下公文告示,说带小儿进宫当太监,那王县令倒是积极配合,县衙内也贴出了告示,民间倒有那等穷人纷纷将自家小儿送来,两厢情愿,本也是本朝常见之事。

    然而赵捕头却开始在乱葬岗发现百余具小儿尸身,除去身子被野狗啃噬之外,全都是天灵盖被凿开,里面脑仁皆无,竟似被人活生生剜出脑子而死。赵捕头哪敢怠慢,便将此事如实回禀了当时毫不知情的王县令,王县令被吓了一跳,惊怒之下将此案定为重大恶性案件,不但上报,而且亲自带人寻找。

    民间开始有些流言蜚语,说是官府吃人。那些穷苦人家卖小儿本以为进宫能博得一条活路,见到如此,谁还再敢把自家小儿送给官府?

    收不上来小儿,丘公公大怒,心里又怕王县令猜到了事情本来面目捅将出去,便下毒手害了王县令。

    民间乱作一团,恰好丢小儿的乱葬岗附近有座破庙,庙中壁画上夜叉狰狞,便以为是画中飞天夜叉作祟,于是更添加了血祭一事,西川县自此人心惶惶暗潮涌动。

    赵捕头等人一来觉得王县令突然间暴毙,莫名其妙似是为人所害,便颇有不平之意。另一来为西川考虑,定当阻止血祭这等恶俗,便组了一干人查找,终于通过翠云楼的王三娘、月月红等人将西川小儿惨死之事查问到了丘公公这里。

    我听到这里,不由嘴里发苦,问郭道士:“我初来西川时,你给我那信,便是尔等一同所写?”

    郭道士挠了挠头:“那是朗讼师写给我的,你看那信末,不清清楚楚写这个朗字落款么?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了,故而跟朗讼师赵二公子几个时常饮酒谈心。”

    朗讼师闻言却大怒:“你个疯子!什么信?你又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郭疯子摊手:“贫道夜观天象,算出方大人是个好官。他初来西川之时便用你的信警告他一下。”

    朗讼师气的胡子直抖,瞪着郭疯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了郭疯子一般。

    我叹息:“朗兄不必生气,想来朗兄信上所说,便是这飞天夜叉之事了?”

    赵公子接口道:“正是。我等当初在想,若方大人乃丘公公爪牙继续祸害西川小儿的话,我等则干脆将飞天夜叉之事嫁祸方大人,为西川除害。”

    我瞪着赵公子,杀我之事他倒是说得毫无遮拦,不由得气恼:“此事涉及庙堂,尔等不但不从一开始就如实报告本官,反而无视王法如此乱来,成何体统!”

    赵公子见我发怒,却是不卑不亢,坦坦然看着我:“庙堂高远,却祸乱于民,我等西川人士,保护乡里,谈何乱来?”

    我气到:“那跟我商量一下,大家共想对策,难道不比这装神弄鬼搞出个飞天夜叉来得强?”

    朗讼师摇摇头:“飞天夜叉确有其事,并非我等杜撰。初时,我等只以为飞天夜叉不过是无知乡民杜撰而已,然而去年偶然间,我竟亲眼看见此物。这夜叉从丘公公处抢了小儿便放在这庙中,见了我等就立刻避开,几日不见踪影。我等摸着了路子,便在这庙中等候,等他一走,便救小儿。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双方配合默契,救了不少小儿出来,虽说仍有部分小儿被锦衣卫强行从民间掳掠惨遭丘公公毒手,但多少能救出些来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瞪着朗讼师,朗讼师似乎猜到我的想法:“方大人,我此言非虚,本来我等也想抓住这夜叉一探究竟,然而一来这夜叉飞得太高,我等肉体凡胎追他不上,二来若无这夜叉,这些小儿们竟无从救起,便也罢了。好在这夜叉并不伤人,且由他去吧。”

    说罢,朗讼师突然看着我,眼中精光闪动:“眼下我等俱在此了,却不知方大人将如何处置此事?”

    事到如此地步,我还能怎样?喟然长叹道:“丘公公生食人脑乃我亲眼所见,我自当四百里加急公文直接上书朝廷告知内阁。这几日,便打扰各位,且莫让丘公公找到我罢。我衙门中那个蔡师爷,也还请诸位帮忙且藏他一藏,等丘公公一倒,我两个少不得要厚谢诸位才是。”

    凤鸣兄,这便是事情起末了,兄听起来如何?

    丘公公被押送回京之后,西川便再无飞天夜叉出现了,民间血祭之事,便也停下。

    弟有时想,这飞天夜叉,若说它是赵捕头等人装扮,那日它一飞冲天却乃是弟亲眼所见,此事绝非人力可为。若说它不是赵捕头等人所扮,却为何跟赵捕头等人密切配合,它企图刺杀丘公公,从丘公公处救小儿,种种所为,颇为侠义,真是奇怪哉也。

    夜深停笔,祝吾兄安好。

    弟梦手书

    庚子年三月六日
    凤鸣兄台鉴:

    收到凤鸣兄来信,心中不胜欢喜。

    兄长信中问我日后打算,弟不敢不如实上禀:果然如弟之前所料,丘公公被押解回京之后,朝廷自此压下,再不提治罪等事,而前任王县令之冤也并无昭雪,如是种种,弟着实寒心。西川虽偏,然而处久了,便也觉得安稳踏实,颇可做养老之所。弟不才,不能为朝廷解忧,从此在西川踏实当县令就是。

    官场上的事,兄长想来也不爱听我多言,倒不如说说西川近日来一桩奇事以做谈资。

    不知兄是否还记得之前提过的那位云家小姐杏娘?就是在赵公子失踪一案中那个跟赵公子青梅竹马的女子?

    杏娘的事情说起来早在丘公公来西川之前就发生了,只不过丘公公这案子搅得弟焦头烂额,着实没空理会。这几日闲下来,跟郭道士、赵公子和朗讼师几个闲聊,才慢慢听了此事原委,真是稀奇古怪,古怪稀奇。

    此事却要从赵公子说起。

    那赵公子在西川称得上“才子”二字,家中有钱不说,样貌也生的颇是俊俏,这等人才,让西川多少小姑娘魂牵梦绕,也让多少员外相中了要招来当女婿。这云员外便是其中之一。

    虽说赵公子口口声声说他与杏娘乃是兄妹感情,并无娶她之意,然而云员外却并不将此话当真,对外只道赵公子是女婿的不二人选,就差谈定婚期。

    然而也不知何时,杏娘得了一面镜子。

    去过杏娘闺房除祟的郭道士啧啧称奇:“要是不知道的看见了,那还真是一面上好的镜子。听说是用甚么西洋玻璃制成,照人影那可真是比普通铜镜清晰百倍,郭某看着这镜子,才第一次发现自己鼻尖原来真有些发红。”

    镜子太清晰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郭道士摸了摸鼻子,肯定的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人世间哪里能有这么清晰的镜子?一定是妖孽作祟搞出来的怪事,这妖孽目的就是要摄取杏娘的魂魄。”

    自从杏娘得了这镜子,果然茶饭不思,镇日里只看着镜子,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喃喃自语。

    起初也没人当回事,只道是女儿家爱美之故。然而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云员外夫妻便有些着忙,那云夫人劝说杏娘道:“女儿,这镜子每日梳妆时用用便罢了,何必镇日里这样照,没得耽误针线功夫。你若是闷得慌,要不娘带你去慈恩寺烧柱香?”

    这话本也没什么,哪知杏娘一听,立刻面如金纸,一口气上不来,居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吓得云员外两个顿时没了主意,还是丫鬟有些见识,说道小姐如此怕不是中了邪?不如请人来看一看。

    云员外这才醒过神来,慌忙着人请了郭道士。

    郭道士又是撒符水又是念咒的忙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这杏娘才缓缓醒了过来。

    一醒来,便一把扑向那镜子,牢牢抱在怀中不肯放手。

    郭道士见她是姑娘家,也不好硬抢,只得由着她抱着,冷眼看,杏娘的神色却是与常人无异了,只是泪眼婆娑,凄凄楚楚。

    云员外想着杏娘如此,是否与赵公子相关,便急忙让人喊了赵公子前来探望。谁想到杏娘见了赵公子,却也并不开心,只是牢牢抱着镜子,生怕人抢了去。

    赵公子从未见过杏娘如此,也是吓了一跳,温言问她,那杏娘却颇有些不耐烦,只道无事。

    赵公子与云家上下被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由着她去。

    那杏娘见众人散去,便从怀中掏出镜子,细细查看,神情渐渐舒展,竟隐隐有喜色笑意。低低切切,不晓得对着镜子嘟哝些什么,据丫鬟说,直说到三三更天才慢慢睡去。

    到了天明,杏娘竟然起身到了厨房,吓了厨子一大跳,却也不敢多问多说,只眼睁睁瞅着杏娘亲手做了一盏蜂蜜柚子茶端了出去。

    云员外倒是高兴,这杏娘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如今能想着饮食到底是渐渐好了。然而谁想这蜂蜜柚子茶就被杏娘端放在桌上镜前,一口没喝。到了晚上,杏娘笑吟吟的将茶倒在痰盂里,兴高采烈的睡了。

    一连几日,杏娘皆是如此,早起做饭,晚上倒了。虽然杏娘心情一日比一日好,然而云员外却一日比一日担忧。

    书到此时,听街边打更之声响起,不觉此时已是二更天。且写到这里吧,待明日起来再好好与兄谈此奇事。

    弟梦手书

    庚子年三月二十四日
    凤鸣兄:

    弟最近几日闭关在家,颇得清闲。然而越是清闲,便越是怠懒。余少时也曾发宏愿,若有一日无案牍之劳形,便立志著书立说,日写万字,以文会友。然则今朝得闲,却浑不想动笔,除却写信外,竟一字也写不动了,可见人世间,总是事与愿违,此一时彼一时也。

    见到两句词,颇有意味,写来与兄共赏: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上次给兄的信中说起云家小姐杏娘之事,不想二小姐竟然亲笔写信来问端详,着实诚惶诚恐。不过此事到底奇诡,闺阁听听就算了,兄须得劝劝二小姐,这些都只不过饭后茶余的谈资而已,且莫当真。

    那云家杏娘出事后,弟也曾亲去看望过。当时还是谭公子在县衙击鼓喊冤,说云家女公子生病之后父母只是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不请医生云云。弟见这谭公子有心将事情闹大,万一云小姐这事儿越传越远,越传越邪门,被省上听见的话难免责怪我治理不当,闹得本县邪祟并出,还真不妙。便带着谭公子一起去了云家,到底事情如何,谭公子亲眼所见,也好趁早住嘴。

    然而那云家杏娘一见到谭公子,不顾旁人便是放声大哭,哀声道:“公子,你是来带他走的么?小女子恳请公子手下留情,放过我两个,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谭公子目瞪口呆,惊诧不已。我瞅着他两个颇是奇怪,便让看热闹的众人先散去,问谭公子道:“谭公子,你认识杏娘?”

    谭公子俊脸一红,勉强道:“以前踏春时见过一两面而已。”

    我负手看着他,这小子明显没说真话。其实此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谭公子对杏娘有意。只是杏娘乃闺阁女子,轻易不能外出,却不知谭公子何时见到杏娘,何时起意。

    谭公子见杏娘拉着他的袖子越哭越伤心,着实忍耐不得,拿出手帕帮杏娘擦拭眼泪,柔声道:“你何必如此?我却带谁走?”

    我冷眼旁观,方才谭公子虽然在公堂上直言不惧侃侃而谈,然而此刻在杏娘眼前却体贴温存,判若两人。

    其实若论谭公子此人,家世人品倒也与不差,更兼有才有貌,算得上翩翩少年郎,与杏娘两个倒是相配。却不知两人为何如此,莫非是云员外一心看中赵公子从中做梗以致他两个有情人难成眷属?若果然这样,我却少不得去劝一劝云员外,何苦拆散女儿好姻缘。

    不料杏娘却哭道:“谭公子,我知你好心带他来见我。我对他一见倾心,此生再难觅此佳偶。求你千万莫要带他走,若是他走了,我,我只怕也难活在这世上了。”

    谭公子大惊,瞪直了眼嚷嚷道:“杏娘,你这话我真不懂了!我却带谁来见你了?你说的他,是谁?”

    说着,谭公子忍不住左右四顾,竟然看在了本官身上,惊道:“你说的,难不成,难不成是方大人?”

    我断声喝道:“胡扯!”

    那杏娘哭的梨花带雨:“公子,你就别胡猜了,你赠我东西,我收了本已不该。想要退还与你,却不想遇见他,我,我实难割舍。你此番前来,定是听了外面什么风言风语,要拿回信物。若是其他,我既然无意于你,断无不还之理,只是此物,还请公子就赐我吧,我万万不能与他分开啊!”

    我皱眉头听着杏娘这一番胡言乱语。虽然她情绪激荡之下言语颇不通顺,然而大致也能猜到,必然是谭公子之前送了她什么东西,她不想归还。

    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本就越礼,现在杏娘拿着东西不还,看这样子,也不像是钟情于谭公子,此事更为蹊跷。我皱眉问:“杏娘,他到底送你了什么东西?”
    杏娘听我开口,却只是哀哀哭泣,并不说话。那谭公子叹息道:“杏娘,你将我弄的糊里糊涂又心乱如麻。此前我曾送你一面镜子,你说的便是此物吧。既然送你,那就是你的,我此番前来,并不是要回东西,只是听你抱恙,心中焦急,来看看你罢了。”

    杏娘听了这话,乍然停止哭泣,一双凤眼看着眼泪只是盯着谭公子:“公子,你此话当真?”

    谭公子叹息道:“当真。”

    杏娘一下笑了起来,开心如儿童一般:“公子,你待杏娘真好,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谭公子苦笑叹息:“若是我再生的好看些,是不是就可以今生婚约相许,举案齐眉了?”

    杏娘俏脸一红,却端正了神色,庄然道:“谭公子,我岂是那等贪图皮相之人?公子生的极好自不必说,然而我与他之间,并不与皮囊相关,乃心意相通的知己。他有种种奇思妙想,唯有我能懂,而我观书抚琴,所感所想,也唯有他能解。他是我命定之人,我虽不能与他结为夫妇,但是今生今世,我认定了他,心中再不能有旁人。”

    谭公子惊诧的看着杏娘:“他?说了半天,他到底是何人?你既然认定了他,却又为何不能与他结为夫妇?”

    杏娘脸上一红,垂首道:“谭公子,你有恩于我,更何况此事也与你相关,他人若问,我不屑回答。但你若相问,我怎敢有所隐瞒?若说此君,便是谭公子领他见我,公子怎会不知?”

    谭公子倒抽一口冷气:“杏娘,我与你总共也只见了三次面而已,三次相见,周遭只有你的丫鬟,即便如此,你我也已经乱了礼数,我又怎敢贸然带男人见你,你可千万不要乱说!”

    杏娘低头浅笑:“谭公子,你何必如此惊慌?他本不是世间之人,礼法对他来说,又有何妨?”

    谭公子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他不是人?”

    杏娘皱眉笑道:“哎呀,虽说如此,但听公子这么说出来,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

    谭公子“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气急败坏的扇着风,似乎气都要上不来了一般:“我说杏娘,你可真把我弄糊涂了,我原以为你这是生了病,现在看来你还真闹不好是中了邪。你等着,我把那郭道士找来给你看看。”

    杏娘一跺脚:“谭公子!我说的可都是实情!”

    谭公子猛扇着扇子:“那你叫这不是人的谁出来让我和方大人看看如何?”

    杏娘看看谭公子,又看看我,沉思半晌:“我倒是可以试试,不过,你们切莫吓坏了他。”

    谭公子气极反笑:“我吓坏了他?!你怎么不说他吓坏了我?”

    杏娘白了谭公子一眼:“他是斯文人,哪里见过你们这样。。。”

    谭公子气道:“我们这样?我们咋样了?”

    杏娘用手帕抿嘴笑道:“小女子一时失言,公子莫怪,我这就试着让他出来见见二位。”
    我好奇心起,瞅了一眼谭公子,却见谭公子也目光炯炯的盯着镜子。虽说君子不语怪力乱神,遇见此等景况本应请大夫来好好看看才是,然而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却也不免想着镜中有何玄虚,想要一睹为快。

    杏娘轻声朝镜中唤道:“洪郎,可否出来相见?此间是本县父母官方大人与谭公子,他两位皆谦谦君子,大可一叙。”

    镜华灼灼,镜中杏娘俏脸微红,似有羞涩似有期盼。然而半晌,镜中毫无动静。

    杏娘便又低声唤道:“洪郎?你若不愿出来相见,可否说两句话?如此不声不响,难免令人尴尬。”

    那镜子果然沉得住气,半晌依然没什么响动。

    谭公子朗声道:“既然镜中君子不愿出来相见,那也算了,我等自然不敢勉强。”

    杏娘咬着唇,看着我两个,眼中波光盈盈,似有泪水。我不敢细看,忙扭过头去,却听杏娘勉强道:“方大人,谭公子,杏娘的确没有骗两位,这镜中洪郎,乃是百里挑一的君子,与我志趣相投,灵魂相通。然而今日事出仓促,也许他…他一时有事未能相见也未可知。”

    我见杏娘如此,心生恻隐,刚要说什么,却听谭公子开口道:“杏娘,我这人天生狷介,下面的话不甚中听,你且莫要怪罪。”

    杏娘抬眼看着谭公子。

    谭公子道:“照我说,这镜中若有什么君子,那也是妖邪一流,放在身边终成祸患,不如早日除去,小姐好好将养,也算是度过一劫。若镜中没有什么君子,那十之八九便是小姐闺中寂寞所致,收了这镜子,无事之时找人闲聊解闷,过一时便能好。”

    杏娘一愣,睁大眼睛道:“谭公子,您所说的,我竟然不能够懂。洪郎乃是镜中实实在在的人物,无事之时与我谈古论今,颇为契合,你却为何说他虚妄?”

    谭公子皱眉道:“杏娘,你说他实实在在,那么他能否走出镜子拉你的手?”

    杏娘俏脸一红,低声道:“此事越礼,洪郎怎能如此?我两个平时相处,都是各安本分,绝不可能有此举动。”

    谭公子想说什么,却终于又忍住,转头看向我:“方大人,您怎么看?”

    我抚了抚胡须,刚要开口,那谭公子却又抢声道:“杏娘,我只道两情相悦,谈古论今纵然无不可,然而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才是人之常情…”

    杏娘涨红了脸,怒道:“公子这话未免轻薄,人与人之间想法未免不同,我却不愿与你争执太多,只求同存异罢了。”

    谭公子瞪圆了眼睛看着杏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杏娘,我此番说话,也并非要你怎样,而是男女之情,需得看清本心。你若一意喜爱洪公子,这番折腾却也不是个事儿。你转告他,若他当真敬你爱你,就需得明媒正娶,管他是精是怪,只要他好生出来表明心意,莫要再像这般躲躲藏藏,令尊那里,我却与你两个说媒去。”

    杏娘听了此言,却是怔忪了,看着谭公子,落下泪来:“公子,杏娘有你这话,平生足矣。只是我与那洪公子之间,却终究是有缘无分,镜花水月罢了。”

    谭公子闻言顿时愤然:“莫非他不肯与你长相厮守?”

    杏娘踌躇道:“我与他两个平日相识,只是谈文论道,从未谈及儿女私情。我虽钟意与他,然而他却未曾对我吐露半句心事。夜晚每每思量他的话,我辗转反侧,竟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若是他对我无意,我这般问他,岂非自讨无趣?我一女儿家,如何做的这等事情?”

    谭公子张口结舌:“这又是从何说起?他不说,你不问,你两个一男一女,一人一妖,就这么整日说些不相干的事打发时间?”

    杏娘一脸天真的看着谭公子:“那却怎样?我觉得这样很好呀。”

    谭公子哭笑不得看着杏娘:“杏娘,这洪公子十之八九是妖怪之流,他耗得起,你却耗得起时间吗?你父亲三番五次暗示赵公子上门提亲,若非赵公子一直装聋作哑,你已经嫁为人妇。看你父亲的意思,若是再过些时日赵公子依然不肯提亲,那么区区在下就是你父亲的女婿人选了。”

    杏娘凄然道:“只怕除去洪郎,我此生再难觅此知音。”

    谭公子叹道:“杏娘,你与他只是闲聊几句,心意都未曾互相吐露,如此就说一生,怕是太过轻率。”

    杏娘固执的看着谭公子:“我知道的。”

    谭公子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他两个,却也无甚话说。

    后来赵公子跟我说,云员外对这面镜子忍无可忍,终是冲到杏娘房中抢夺镜子。杏娘奋力与父亲争抢,却不想两人一个失手,镜子碎在地上,中间飘出一缕青烟,一个声音凄然喊道:“杏娘,你我从此别过,后会无期,千万珍重!”

    我问郭道士,此事是否他亲耳所听,郭道士摇头:“我自然没在现场,这话是从杏娘丫鬟口中传出,真假未可知,也许是小丫鬟吹水时乱说罢。”

    凤鸣兄,你却看此事如何?镜中君子与杏娘,着实可叹。对了,前两日杏娘写了一卷故事交给赵公子,说是让我们这些酸文腐儒评判评判,故事新鲜,若有空时,抄录一份与兄,一起赏析。

    弟梦手书

    庚子年四月十日
    辉兄台鉴:

    余此文至今已两年有余,今日翻阅旧时书信,颇有感触。
    兄在鲁踏青赏花,余却困于一隅之地,无可奈何之处,于文字上便也疏懒,除却往来公函,一年不曾着墨。
    少时快意挥洒,曾想此生纵有不顺遂之处,仍有笔墨可供消遣,哪想老来多恙,读写竟不能畅意,人生无奈莫过于此,也只是逆来顺受罢了。

    这几日发现旧文被删,有些不甘,便贴于此处以作纪念。贴完又觉多余,一笑。

    望兄安好。
    弟梦敬上

    辛丑年十月一日
    辉兄台鉴:

    眼看今日之事,却惊觉往昔远走高飞乃是上上之策,不二之选。

    昔日你我少年,我游走江湖,兄为朝廷效力,也都有过意气风发之时。彼时不止你我大好岁月,看那江山也恰是海晏河清,昌盛无双。忙时胸有丘壑,闲来清茶淡墨,往来谈笑不敢说有鸿儒,却也俱是高明之士。

    真此一时彼一时也。

    兄言否极泰来,我看倒未必,这否怕是才刚刚开始,泰却遥遥无期。若不思量,我这边却也能赏山乐水,心平气和,然而一念及之,却如“双溪蚱蜢舟”。当日笑那白猫痴狂,如今弟之心境却也与白猫异曲同工了。

    罢了,说这些也无甚益处,提他作甚。弟这些时日读老杜,越读越佩服。少时倾慕李白,飘逸潇洒无出其右。现如今却越发喜爱老杜,醇厚雄壮,举世无双,尊他为圣,实在是实至名归。昨日重读《望岳》,真是大宗师气象,相比之下,旁人诗句纵然工整,也到底浑厚不足,无此气魄。

    惜别之时,雾浓霜重,兄小心珍重。
    弟梦敬上

    壬寅年三月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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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02 00:32:07  更:2022-04-01 01: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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