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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北宋幽冥录》[第1页]

作者:大宋小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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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故事:桃花源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真经》
    (一、寒食节)
    大宋,东京,建中靖国元年。

    汴河中纲船东风借力、白帆如翼;城内街头市肆百姓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之间,过虹桥,入城楼,街上人烟稠密,店铺作坊、客栈民居,错杂毗邻;御街上骑马、坐轿、拉车、挑担者纷至沓来,士农工商,男女老幼各色人等在这座繁华的都城中描绘着属于他们的清明上河图。

    都城内有宫、里、外三道城墙。从皇城南面正中的宣德门往南,经里城朱雀门,直达外城南薰门,时称御街。路宽二百余步,两边都是御廊,是汴京最繁华的大街。坊市打通之后,越来越多的商家在临街两边开起了商铺,自此宵禁取消,城内“夜市”、“早市”和“鬼市”逐渐发展起来,各种店铺的夜市直至三更方尽,五更又重新开张;更有那热闹去处,通宵不绝。这汴京也成了一座绚丽多姿的不夜城。

    宣德楼门向南延伸开去的御街以东,原本是一条很不起眼的陋巷,名曰界身巷。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这里陆续出现了几家旧货铺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旧货铺子渐渐演变成了古玩店,之后便不断有些石雕玉器、笔砚书画之类的店铺于此开张。在界身巷的巷尾,有一处古朴典雅的商铺,名曰齐云楼。这小楼两层高,看起来像是一个当铺,进入店铺便能看到紫檀木货架上随意摆着一些古董玩物,黄花梨桌上放着青铜铸造的鸟擎铜博山炉,淡淡的降真香从中飘出,门口两盏长信宫灯更是使整个店铺看起来多了一丝神秘与幽静。

    齐云楼的掌柜,双十年华,人称齐五娘。五娘平时常穿月白窄袖对襟长褙子,浅青襦裙,头上绾着随云髻,斜插一根碧玉簪,清丽端庄,肌清骨秀,笑起来弯弯的眉目让人望之而宁静祥和。店里有一个俊逸沉稳的伙计,名唤墨明;还有一个娇俏玲珑的女使,名唤棋妙。没有人知道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张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满春色。
    正是堂前无月,沉沉暗寒食。

    界身巷,齐云楼,后厨房。
    棋妙掰着手指盼呀盼,就盼着过寒食节。寒食节,都人又称之为百五节,自冬至后第一百零五天为大寒食,禁火三日,不动炉灶。这对于“妖以食为天”的棋妙来说可是不能忍的,故而早在寒食节前两天的炊熟日,她就软磨硬泡地央着五娘去厨房煎炒烹炸,提前备下寒食节的美食。

    五娘拗不过她,便依照着宋人习俗,也给棋妙和墨明做了些“寒具”。先是和了面团,炸了些麻花和馓子,这些油炸的食物耐存放,吃的时候也不用加热,极为方便。后又想起去年寒食节棋妙从大相国寺庙会上打包回来的焦?,其形状颇像糖葫芦,甚是可爱,便用糯米粉、面粉和麦芽糖和在一起团了些小圆球,过油炸熟后再用竹签子串起来,卖相倒也不差。

    三天不能动火,若光紧着棋妙吃油炸的东西,五娘怕她上火,便想着还是要再准备一些蒸制的面点。寒食节本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那位被晋文公烧死的名士介子推,都人为了应景,用面做枣饣固飞燕,又唤“子推燕”,于清明节当天用柳枝串起来挂在门楣上,以示念念不忘介子推的高风亮节。这“子推燕”做起来也不难,将和好的面团捏成燕子的形状,蒸熟后嵌之以红枣,软糯松软,非常可口。

    棋妙今日倒是难得起了个早,头上梳着飞仙髻,穿着蔷薇隐纹罗衫,下身是一条丝绢素裙,外头罩了件孔雀妆窄缎镶边的粉色绫褙子,甚是明艳俏丽。她跑到厨房,跟在五娘身边为她打下手。待“子推燕”快要蒸熟之际,棋妙闻到了枣饣固飞燕的香味,便放下手中的木柴,笑嘻嘻道:“好香啊,五娘,我替你尝尝这蒸饼可还香糯。”

    五娘笑道:“可不敢劳你大驾,去年也不知是谁,说好要留三只‘子推燕’挂在齐云楼门口的,结果墨明柳枝还没折回来,这燕子却不知怎的先飞到你那肚子里去了……”

    棋妙不好意思的撒娇道:“五娘,你亲手捏的燕子,我若不及时吃了,待将它们挂在门上,定然会化作呆头燕飞走了的,岂不浪费?”

    “好啦好啦,还贫嘴,小心烫啊”,五娘拿出两个“子推燕”放在盘里,递给棋妙:“也给墨明拿一个去。”

    棋妙接过刚出炉的热腾腾蒸饼,烫的左手换右手,嘴里哈着气含糊不清地说:“墨明在前厅柜台后看书呢,最近天天在看那篇什么《桃花源记》,念叨着如今世风浮躁,追求享乐,远不及桃花源中的民风淳朴。五娘,我看灶台上还剩一些麦芽糖,干脆你再给我们做几个饧糖韵果吧,人物造型就捏成桃花源中的人物,我要那个武陵渔夫。”

    “哦?难道棋妙也想如那武陵渔夫一般误入桃花源?”五娘问道。

    棋妙盯着那碗麦芽糖摇摇头:“那倒不是,我是想着要捏个渔夫出来,怎么着也得大半碗麦芽糖吧?”说完,便窜到前厅给墨明送蒸饼去了。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
    五娘似是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搅起一股麦芽糖,在糖纸上慢慢地勾画着,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呵,桃花源,这么久了竟还没有被世人遗忘,说起来倒是许久不曾去过了……”

    不多时,糖纸上出现了三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儿。
    (二、旧画)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

    寒食节后紧连着是清明节,汴京郊外,都人上坟祭祀、拜祭先祖,亦不设香火,只挂纸钱于茔树。拜扫过后,男人们就在坟前席地而坐、推杯换盏,将祭品分食,谓之“散福”;女人们三三两两散入阡陌,摘柳枝、采野菜;孩童们则三五成群的放风筝、玩小秋千。

    清明节追念先人,虽伤感缅怀于心,却依旧难掩汴京城中河市、街市的繁华喧闹。

    一江春水漾漾,两岸杨柳依依,汴河中从南方开来的漕船与商船衔尾入汴,汴河码头上牙人正在招呼着脚夫从漕船往岸上搬运货物,河市一片繁忙。街市上,因都人极会享乐,拜扫展墓、插柳踏青之后,人们亦蹴鞠斗鸡、馈宴咏诗、蒲博戏、斗百草。清明这日,齐云楼里没有什么生意,五娘同墨明、棋妙一起插柳之后,又吃了些寒具。五娘见墨明和棋妙待在店里也是百无聊赖,便让他们两个带上几贯钱,出去逛街消食。

    棋妙一听可以出去玩,揣上钱袋就直奔街南桑家瓦子去了。墨明生性沉稳,不愿出去凑热闹。

    五娘道:“墨明,这寒食连着清明,前后有七日的假期呢,你不妨也出去转转?”

    墨明放下手中的书,道:“勾栏瓦舍中太喧闹了,我不喜欢。”

    五娘笑笑,望了一眼墨明手边的书,道:“《桃花源记》中你最喜欢里面哪一句?”

    墨明想了想,答道:“最喜欢‘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一句。”

    五娘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才是真正的安居乐业。如今这汴京城中设有慈幼局、居养院,倒也能帮到一部分人。”

    “五娘,那这汴京城中可有世外桃园?”墨明疑惑。

    五娘笑笑,答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桃花源,端看自己怎么去理解。若说这汴京城中,我们齐云楼也算的上是世外楼阁,不过可惜并未种植桃树,不够应景儿。依我看,那大相国寺倒更像是一处世外桃园了!”

    墨明听后心中更是疑惑了:“此话何解?那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喧闹至极,哪有半分世外桃源的宁静和美?”

    五娘细细道来:“你看这大相国寺,虽是寺院,却不遗世独立,而是完全融入滚滚红尘中,融入每个宋人的生活中。它不拒绝世俗,而是从容地接纳了世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世外桃源!”

    墨明心头一震,之前和五娘、棋妙也多次去过大相国寺,却从没认真的审视过这座皇家寺庙。“五娘,我想再去大相国寺逛逛。”

    “去吧”,五娘笑道。望着墨明踏出齐云楼,五娘低声呢喃着:“不知墨明可有这个缘法,能遇见那消失许久的桃花源。”

    大相国寺在大内的正门前,州桥东面,临汴河大街。寺前有一座小桥,寺门正对保康门。墨明心中念着桃花源,出了保康门,过了小桥,径直进了大相国寺。今日不是万姓交易日,寺里显得空旷禅寂,他走过大三门,在靠近佛殿那边的赵文秀家买了笔,又在旁边的潘谷家买了一块墨,穿过两廊,到了殿后的资圣门,这里全是书摊和各种珍奇古玩、字画、手工艺品摊子。不知不觉间,墨明来到了一家书画店,那伙计见墨明手拿笔墨,以为是太学生来此淘换书画,也不甚在意,招呼了一声“小郎君请自便”,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墨明倒也不以为意,自己在店内的一堆书画中淘弄,想着寻些古籍和字画带回齐云楼。不一会儿,他寻到了一副米芾的《蜀素帖》。墨明看着米芾在蜀素上所书的各体诗八首,不禁感叹着米芾这作品,内容率真自然,笔法跳荡精致,此刻虽是当世新作,将来必成为传世名帖。当下便唤店里的伙计过来,想要买下这《蜀素帖》。

    伙计见墨明要买字帖,嘴里高声答应着,忙将手上一捧残卷旧画往边上堆放,想腾出手来招呼客人,却不想一时没放稳,数卷旧画滚落在地。伙计见此情形,忙一边嘴里道着“小郎君饶恕则个”,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画卷。墨明道了声“无妨”,弯腰将散落在自己脚下的一副古画拾起,无意间瞥了一眼,画中内容引起了墨明的注意。

    只见这画上灼灼桃林,落英缤纷,似是微微南来风,将片片芳菲吹落一汪碧水之中。桃林环绕着一座小山,山有一洞口,一道人端坐洞口前,神色肃穆,不远处一渔人面色焦灼,撑船徘徊于碧水之中,面露惊骇之形,做匆忙离去之状。画卷已泛黄破旧,无题无跋,只在边缘处依稀辨得“阳歧”二字,不知何人所做。画虽残破,但是画上的桃林与人物却仍鲜活灵动,呼之欲出。

    墨明觉得这幅画,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古怪。
    (三、外来客)
    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武陵郡。

    渔人周大划船外出打鱼。他自小在河边生活,靠水吃水,长大后成了一名捕鱼为生的渔夫。从小到大这条河他不知游过多少次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这条河有几个弯、几个漩。

    时值酷暑,灼热非常,周大弯腰躲进船蓬里,心里想着,约摸再有一刻钟,就到撒网的河段了。过几日在南阳求学的好友子骥就要回来了,听说还要带朋友来,今日定要多捕几尾鲜美肥大的鲫鱼,到时候好好招待他们。一想到子骥,周大心中就与有荣焉,一起长大的这群小伙伴,就数这好友最有出息,会念书会画画,上次从南阳回来,还给他画了一副捕鱼的图,他看了十分欣喜。真没想到,自己这样的乡间粗鄙渔人还能出现在画里。

    小船就这么顺着河流往前漂,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周大从梦中惊醒。他探出船蓬往外一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何处?两岸何时有了这一大片桃林?烟水茫茫桃花浪,一眼望去这桃林中竟无一株旁的杂树,两岸绿草如茵,香气袭人,微风过处桃花纷纷落下。周大对此感到十分诧异。便又往前划,想赶紧找到这片林子的尽头。

    越往林子深处划去,阳光渐渐淡去,刚才分明还是酷暑难耐,此时河风吹过,竟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吹得周大不禁打了个冷颤。周大心中想着:“这四周寂静的有些可怕,得赶紧往前划,快些离开这里才是。”

    忽然,周大看见桃林尽头有一座山,似乎是这小河的源头,山脚下还有个小洞,隐约好像有光亮透出。因洞口狭小,渔船无法通过,周大便将小船系在一株桃树之上,自己离开小船,从洞口进去。起初山洞非常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又向前走了很多步,黑暗狭窄的隧道突然变得宽阔敞亮了。周大弯身探洞口,不由得大吃一惊,真是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座美丽宁静的小村庄,这里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齐,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塘和桑树竹林之类的景物。田间小路交错相通,周大此时仿佛都能听见村庄里的鸡鸣狗叫之声。再定睛细看,只见年轻人在田地里忙忙碌碌、耕种劳作,老人和小孩都农舍旁安乐逍遥。炊烟袅袅,静谧温暖,真是一副人间至善至美图。唯一让周大觉得奇怪的是,这些男男女女所穿的衣服,和外面的样式倒不太一样。

    出来已经一天了,周大早已是饥肠辘辘,他摘下头上那顶破旧的草帽,往村中走去,想打问一下这是何处。村中人见了周大,都是惊讶异常,三三两两围过来问他是从何处而来。周大见众人如此和善热心,便放下心来,跟他们说了误入这村庄的经过。

    村庄中人热情好客,村长过来说道:“诸位乡亲,客人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乏累了,我等先请客人用过晚饭再聊也不迟。”于是便邀请周大到自己家里去。到村长家时,周大看见村长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树,树下一蓬头稚子正在玩着泥巴。小孩见有客人到家,倒也不怕生,冲着周大咯咯笑起来。

    村长见状,笑道:“小孩甚是顽皮,周兄莫要见怪,快些屋里边请。”

    不多时,村长的妻子便已张罗好了一桌饭食。周大见村长家摆酒杀鸡如此盛情款待自己,心中十分感动。酒过三巡,村长说起这村子的渊源。原来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朝时的战乱,带领妻子、儿女及邻居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此安定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一代就扎根在这里了,再没有出去过,渐渐地也就与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

    周大闻言,也是唏嘘不已。村长问及他现在外面是什么光景时,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一一详细地告诉了村长。村长听了不禁感慨万千,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过汉朝,更不用说魏朝,晋朝了。一夜把酒言欢后,第二日周大辞谢村长:“多谢村长款待,昨日叨扰了。还请村长告知这归去之路。”

    村长笑道:“周兄客气了,既来了我们这桃花源,便多留两日。村里其他乡亲们也想听你讲讲外面的新鲜事情呢!”

    周大盛情难却,只得留下,跟村长说道:“那我便听村长的,只是我的渔船还系在洞外的桃树上,江水湍急,怕小船被水冲走。”

    村长摆摆手:“无妨,我叫村中的年轻人去把你的船安置好,你且放心在这住下。”

    接下来的日子,热情好客的桃花源村民挨家挨户邀请周大到自己家中做客,拿出好酒和美食来招待他。周大白天在村民家中吃饭聊天,晚上回村长家睡觉。每次回村长家时,都看见村长的小儿子在槐树下玩泥巴,小孩看见他便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渐渐的,周大发现这个村子,似乎透着一丝古怪,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而他每次跟村长提回去的事,村长都顾左右而言他,只是热情地挽留他。

    又一日,周大在其他村民家吃过晚饭回到村长家门口时,又见村长的小儿子在古槐下,这一次小孩直勾勾地盯着周大,那眼神十分渗人,继而听那小孩奶声奶气道:“阿叔,那些酒食好吃吗?”

    “你……”一阵冷风吹来,周大吓得酒醒了大半。

    “咯咯咯,你要好好吃饭哦,吃的胖胖的,月圆之夜就换我们吃你啦!”小孩子抱着泥娃娃,在古槐下拍手笑道。

    周大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再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地朝通往村外的洞口跑去。此时,孑孑幽径,四野寂静,周大跑来跑去,却发现自己一直在一些土包中间打转,不得出路。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后传来幽幽的询问声:“周兄如此匆忙,是要去哪里啊?”

    周大吓得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回过头一看,是村长和几个村里的青年人。阴冷的月光照在村长脸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和善,他望着周大阴鸷地笑道:“将养了这大半个月,到底是白胖了些,把他带去古槐下绑起来。”

    圆月孤悬,人影晃动。

    桃花源中的村民,将周大绑在古槐之上,团团围住。村长在人群中大声说道:“乡亲们,战火毁了我们的家园,伤了我们的亲人。苍天不悯,可叹稚子无辜,我们不愿意做枉死的孤魂野鬼,所以当年我们举村在忘川途上逆水行舟,最终飘到了这个地方。却不想遇到那多管闲事的道人,将我们困在了这里。那洞口便是阵眼,如今既有生人闯入,想来我们重回人间的机缘到了,今日便就拿这渔夫的生魂去破了那桃花阵。”

    周大瑟瑟发抖:“原来……原来你们都是亡魂。”

    村长拿出一把尖刀,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冷笑道:“不错,周兄,对不住了,你既吃了全村人的祭品,就便算是完成了契约。”说着,抬手将尖刀朝着渔夫的胸口狠狠插去。

    火光电石间,一柄桃木剑从洞口处飞来,打落了村长手中的尖刀。紧接着一个道士飞过来,抓起周大的衣服,说了句“快跟贫道走!”便运气向洞口处飞去。周大紧紧地抓着道士的衣服,闭着眼睛不敢往后看,耳边除了风声,尽是村民的怒吼咆哮声。

    到了洞口处,道士放下周大,二人忙往洞外退去。周大连摔了好几个跟头,才勉强站稳,扶着隧道的石壁往外走去。两人刚出洞口,早已在洞外等候的刘子骥忙将周大扶上船,关切问道:“周大,这些时日你去哪里了?我从南阳回来遍寻不到你的踪迹,情急之下已报太守,大人派了四名小吏与我等一起来寻你。适才我与衍一先生忽然见到一片桃林,先生说你或许迷失在此,便行舟至此,总算是找到了。”

    周大逢此变故,忽见故人,只觉一言难尽。他抓紧了刘子骥的手,颤颤巍巍地上了船。刚一上船,村长带人已经追赶上来,大声笑道:“你们以为出了这洞口,就能回去了?哈哈哈,不妨告诉你们,这整片桃林都在桃花源内。道士,你的道行比起当年布下这桃花阵那位,可差远了!就凭你,能奈我们何?”

    衍一先生闻言,脸色大变。从他进入这桃林之时,他便感受了一股强烈的执念。只是没想到这股执念是来自一群死于战乱的冤魂。当年那位前辈,恐怕也是知道这群亡灵怨念极重,难以超度,一方面怜悯他们死的无辜,另一方面又唯恐这群亡灵会为祸一方,便苦心孤诣在这小山四周遍植桃树,布下法阵,造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桃木辟邪,是最好的天然屏障,既可以阻挡住了幽冥司的阴差,同时也将这群亡灵困在了桃花源内。原本是希望这静谧祥和的岁月能安抚他们的灵魂,荡涤他们的执念,或许千百后他们能自我救赎,自我超度,却没想到,这渔夫的闯入,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他们不再甘心,不愿在无穷的岁月里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他们想要解脱。

    眼见村民们越逼越近,怨念深重,衍一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既无法超度众亡灵,也无法保得三人全身而退。三人的闯入,恐怕已经破坏了原来的阵法,只是,无论如何是断断不能让这群亡灵出去的。

    修道之人,为保一方安宁,纵使以身殉道又有何妨?

    衍一对着村民们道:“想来,这个洞口便是阵眼吧,贫道虽道行有限,不能全身而退,但就算是拼了这一身的修为,也断不会放你们出去为祸人间。”说着脱下自己的道袍,封于洞口之上,又刺破手指,以血写咒语,施以术法。洞内传来一声阴冷的尖叫:“臭道士,这渔夫吃了我们的祭品,便算是完成了契约,你救不得他!这洞口,你封的了一时,也封不了一世。我们就算不出来,你也走不出这桃花源!”

    衍一听到这话,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细想了,转过声朝着刘子骥大声说道:“子骥,快摊开你书匣里的画卷,我要将这整片桃花源封印于卷轴中,连同你那朋友一起。将来若有机缘,他兴许能保住一命。回去后,切记不要再来寻这桃花源了。”

    刚才衍一施法的时候,周大已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刘子骥。子骥惊之奇之,还欲再追问事由,衍一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又喊了句:“快,照我说的做。”刘子骥急忙取下书匣,摊开一卷画,正是之前替周大画的那副捕鱼图。

    生本空寂,浮生一梦,不如归去。

    “先生!先生!快醒醒。”四名小吏在河流下游发现刘子骥昏倒在船上,身侧还散落着一卷画轴。

    见刘子骥醒来,一位吏人问道:“适才我等与先生一起来找周大,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先生与你那位朋友便不见了踪迹,我兄弟四人一直划到下游,这才找到了先生。”

    刘子骥茫然道:“四位兄台可曾见一片桃花林?”

    另一吏人笑道:“子骥先生可是说笑了,如今是八月份,这时节哪里来的桃花?对了,之前与先生同行的那位术士,怎的不见了踪迹?”

    刘子骥此时脑海中一片混乱,敷衍道:“那位友人有事先行离去了。多谢四位兄台,如今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一月后,刘子骥病逝,留下《桃花源记》文章一篇、画卷一副。
    (四、画中人)
    汴京,界身巷,齐云楼。

    棋妙已从勾栏瓦舍中玩了一圈回来了,顺带还给五娘和墨明打包了乳饼。

    五娘此时正在二楼巢云阁整理物品。

    “五娘,我今天特地去东城外何家乳酪买了些乳饼,这何家的掌柜早些年跟胡人学了这做乳酪的手法,他家的乳饼比别家的要鲜浓许多哩!快下来趁热吃。”棋妙将打包回来的乳饼摆在桌上,又问了句,“墨明呢?”

    五娘从楼上巢云阁下来,意味深长的笑道:“找桃花源去了。”

    话刚落音,只见墨明拿着一卷画轴匆匆赶回齐云楼,“五娘,棋妙,你们快来看看,这幅画可有古怪?”

    棋妙探过头去一看,笑道:“哟,这么一大片桃林啊,可惜只有桃花,没有桃子!”

    五娘仔细地端详着这幅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有古怪,这画卷虽残破,可是画中的桃林、渔夫、道士却活灵活现。尤其是这洞口,居然覆之以八卦道袍,甚是奇怪。”

    棋妙一向对诗词画卷不感兴趣,一边吃着乳饼,一边指着那洞口道:“把那道袍拿开,不就知道里面有何物了吗?”

    五娘笑道:“棋妙最是机灵。”说着伸手覆盖于道袍之上,捏了个诀,再移开时,洞口已经没有了道袍覆盖。乍一望过去,这洞口虽狭小,却仿佛若有光。

    墨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洞口里,似乎有很深的执念。”

    五娘抓着棋妙和墨明的肩膀,说了句:“或许是笔大生意。里面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三人纵身一跃,跳入了画中。

    潋滟碧波,灼灼桃林。

    “这桃林,比起那传说中的桃花源,怕也不遑多让吧!”墨明打量这片桃林道。

    五娘淡淡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

    “啊!哎呀,五娘,你看那道人!”棋妙指着洞口处惊呼。

    五娘见一道士坐化于洞口前,又环顾这片的妖异的桃林,说道:“不愧是我道门中人!布下这桃花阵的道友用心良苦,拼尽全身修为封印这桃林于画中的道友,更是有一颗赤诚道心!”随后对着那已经坐化了的道士说了句“你大道已成,且安心去吧。”’

    道士身形,应声消散,化为虚无。

    三人沿着洞口,朝那股极深极重的执念走去。一出洞口,眼前是一座死寂的村庄,一群亡灵游荡其间,没有一点生气。墨明脱口而出:“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

    五娘叹了口气,道:“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孩子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人世间的花草树木,便因战乱而枉死了,他们又如何能安息?人死之后化为鬼,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之间。说到底他们也是一群迷失在忘川途上的可怜人罢了。”

    五娘闭上双眼,口中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敕就等眾,急急超生,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飘荡在这鬼村中的亡灵在五娘的超度下,化为星星点点,飘向了幽冥司。

    墨明将眼前看到的一切,不断的和《桃花源记》中的内容重叠。忙问五娘:“若这就是封印的桃花源,那画中渔人是否也已经同这群亡灵一起,被超度了?”

    五娘摇摇头:“没有,这桃花源中仍有一丝生人的气息,应该就在不远处,他们走不出这桃花源的。洞口那位道友当初应该是能力有限,知道自己无法护得众人周全,便将这座桃花源一起封印在画轴中,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来超度这群亡灵,救出众人。赶紧出去看看,时间不多了,要快!”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周大不知道自己在这桃花源划了多久的船了,来来回回,始终不得出路。他很害怕,他很想回家。刚才,那股一直萦绕在四周的阴冷恐怖之气,突然消散了。

    紧接着,四周的桃花开始凋零,桃木开始腐朽,原本平静的江水也开始翻腾,小舟摇摇缓缓,左右倾斜,这是怎么了?是子骥出去后,又带人来救他了吗?太好了!他就知道,只要不放弃希望,就总有变好的一天!

    “五娘,他在那里!”

    “好,此地不能久留了,你们快出去。我去救他,马上就出来!”五娘飞过去抓起渔夫,跳出画前,回头看了一眼桃花源。失去了这群亡灵的执念支撑,荒凉凄冷的桃花源慢慢消失,所谓的屋舍俨然,阡陌交通,不过是一座座孤坟荒茔,所谓的落英缤纷,亦不过是萧萧瑟风卷起的几陌纸钱。
    “嗖”的一声,棋妙和墨明从画中跳出来,不一会儿,五娘提着渔夫也出来了。外面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的喧闹声,桌上的乳饼还冒着热气,一切仿佛只在弹指一瞬。渔夫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脚踏在实实在在的陆地,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墨明上前拍了拍渔夫的肩膀,将他扶起坐到椅子上,递给他乳饼:“小哥受惊吓了,先吃点东西吧。”

    渔夫听见“吃点东西”四个字,突然心中一颤,忙抬起头,看着眼前穿着怪异的三人,吓得瘫软在椅子上,小心翼翼问道:“你……你们可是子骥请来救我的人?”

    三人摇摇头。

    墨明道:“刚才是我们的掌柜齐五娘将你从桃花源的幻境中救出来的。你可是武陵渔人?”

    渔人听后,惊喜交加,连忙谢过三人的救命之恩。

    五娘见他也着实可怜,被困在那阴森的桃花源中,也亏得他没被吓疯。“不用客气,是你和我们齐云楼有缘,这也是你的缘法”。

    棋妙见他那虚弱无力的样子,忙道:“你被困许久,肯定是饿坏了,来,赶紧尝尝这乳饼,好吃的紧呢!”

    渔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一番交谈后,五娘三人才明白,原来当日衍一道人拼尽毕生修为,只能将刘子骥送出,而自己与周大就只能连同桃花源一起封印于刘子骥的画中。

    墨明听后,道:“我明白了,那刘子骥回去后,便将所发生的事隐晦的记录在《桃花源记》中,那句‘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恐怕是为了提醒世人不要再去探寻桃花源。难怪这几百年间都没有人再见过桃花源!”

    “不错,那落款处有‘阳歧’二字,刘子骥正是南阳阳歧人。”五娘点点头。

    渔人听到墨明说“寻病终”“几百年”,突然想到一事,紧张地问道:“子骥去世了?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墨明答道:“如今是大宋建中靖国年间。距离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粗粗算来也有七八百年了。”

    渔人苦笑哑然:“七八百年?当初桃花源中的村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如今倒是我不知有宋了。天地之大,我又该何去何从?”渔人默默吃完了手中的乳饼,沉默许久后,叹了一口气,继而怅然地走出了齐云楼,消失在人群中。

    棋妙问道:“五娘,他就这么出去了?要不要再叫他回来?”

    五娘摇摇头:“画中方一日,人间近千年,这岁月的沧海桑田,又岂是凡人一时之间能承受得起的?不过之前他与一群亡灵封印在画中那么长的时间,都始终没有放弃过希望,我相信他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各人的缘法需由个人去经历,且由他去吧!”

    (五、尾声)
    桃花秦国远,流水武陵香。
    下一个桃花源,会在哪里呢?

    五娘想,有人的地方,希望不灭处,皆是桃花源。

    建中靖国元年,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城外两个农夫正赶着五头驴向城里运送木炭;内城宣德门前一道钻木取火的亮光开启了清明节的黎明。官家取新火赐百官,再将新火颁给黎民百姓,清明重生新火,象征着新希望、新生命的开始。

    往后的日子里,新郑门车鱼坊青鳞巷内,多了一个外地来的鱼贩,他做生意忠厚老实,自己也是一把捕鱼的好手,后来还曾捕到过二尾即将化龙的锦鲤作为祥瑞献给了官家。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平时日沉默寡言,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到,邻里有好奇者想要打听,他也只是低头摆摆手,说道:“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一个故事,桃花源完)
    一卷清明上河图,满纸人间烟火味。

    汴京古都,界身巷,乾坤八卦之离卦处,有一齐云楼,楼里有和煦温婉的掌柜,娇俏玲珑的女使,俊逸沉稳的账房,他们在人间收集着各式各样的缘法,书写着诡谲的北宋幽冥录。身,心,世,事,谓之四缘,尘世众生皆为萦绊。

    那么,你的缘法,是什么?

    我们下个故事见!
    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冲虚真经》
    (一、庙会)
    崇宁三年,汴京。

    盛夏晴天,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农历六月,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因六月里除了三伏,也没有其他的节气了,所以爱热闹的汴京人都注重过好三伏天。繁华的汴京城中,豪门贵胄家,大都会在自家后花园湖面上,建一个四面通风的亭子水榭来避暑,再取出木柜里存着的冰块浸泡瓜果。

    普通人家用不起冰,便有那小贩在街头巷尾或城门边上那些热闹的地段,当街撑开一把大青布伞,伞下摆着方桌长凳,专门卖些大小米水饭、水木瓜、南京金桃、冰雪凉水荔枝膏等消暑的糖水冷品。

    齐云楼里,棋妙正捧着从旧宋门外王家冷饮铺打包回来的沙糖绿豆粥喝,桌子还摆着一道买回来的水晶皂儿、黄冷团子、冰雪、细料馉饳儿,鸡头穰。“五娘,墨明,你们快来吃啊,再放一会就该热了。”

    墨明看着满桌的凉品,都是用精美的银器装着,惊到:“棋妙,你说出去买冷饮,怎地还买回来这么多银器?”

    棋妙放下碗,吃了一个黄冷团子,笑道:“你这就外行了吧,如今这汴京城中,稍大一点的店铺,都是用银器装饭食的,还有伙计帮送上门呢,吃完了将银器还回去便是了。”

    “店家也是心大啊,不怕人家不还他!”墨明啧啧道。

    棋妙白了墨明一眼,傲娇道:“你当我棋妙在这京城中是白混的吗?”

    五娘尝了一口冰雪,听到外面街巷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便问道:“这一大早的,外面怎么就这么热闹了?”

    棋妙一想,眼睛瞬间亮起来了:“哎呀,今天是十五,大相国寺有庙会呢!”

    庙会,最早起源于宗庙社郊的祭祀集合,到了繁华的大宋,庙会慢慢的变成了供老百姓休闲、做买卖的集会,赶庙会成了都城中人的一个大日子。大相国寺在每月的初一、初三、初八、十五、十六这五天举行庙会。在这五天,寺庙允许老百姓在寺内做生意,大殿前还会临时搭建乐棚,请来勾栏瓦舍中的诸色艺人,表演歌舞百戏、杂耍、傀儡戏等。

    这大相国寺原是战国时期魏国信陵君的故宅,后几经变迁,如今是为国开堂的皇家第一寺院,寺门题额更是太宗皇帝御笔亲书,仁宗皇帝也曾在寺内的罗汉院赐宴群臣。所以尽管当今官家崇奉道教,但大相国寺作为皇家第一寺院的地位一直不曾动摇,素来香火鼎盛。

    棋妙一向喜欢热闹,大相国寺的庙会也去逛过许多次了。不过往日大都是自己一个人去逛,今天眼看着齐云楼也没什么生意,便拉着五娘撒娇道:“五娘,好掌柜,那大相国寺的庙会可热闹啦,人山人海,卖什么东西的都有,说不定咱们就还能收到些珍贵的缘法呢?总是待在店里多无趣啊!”

    墨明也赞同:“不如我们在巢云阁挑一些东西拿去庙会上卖?”

    棋妙听后,拍手叫好:“卖的钱,我们都拿去买好吃的,大相国寺内还有饭店呢,那惠明和尚烧的菜,比五娘做的还好吃!”

    五娘扶额,便道:“行啦行啦,咱们仨就一起去逛逛,墨明你去巢云阁随便挑几件小玩意就好了。”

    棋妙道:“我和五娘先过去占个摊位,你一会儿把这些银碗拿去旧宋门外还了,再来找我们啊!”

    大相国寺在大内的正门前,州桥东面,临汴河大街。寺前有一座小桥,寺门正对保康门。五娘和棋妙过了保康门,很快便到了大相国寺的门口。一眼望去,寺庙殿宇崇丽,高大宽敞,巍峨壮观,此时庙会已经开始了,人头攒动,香火旺盛,五娘不禁感慨道:“确实不愧为久负盛名的古寺宝刹啊!"

    二人来到大门口,棋妙拉着五娘,兴高采烈地给她介绍道:“五娘你看,这是大三门,主要是卖犬、猫、禽类的摊子,偶尔会有一些珍禽异兽。”正说着,看见一群人都围在一个摊子前面,隐约有笛声传出来,“难道是有什么奇珍异兽?走,我们过去看看!”

    五娘和棋妙到了人群前才发现,一个老者正在吹笛子,他面前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拖着长尾在翩翩起舞,一曲舞毕,人们纷纷叫好。

    “老丈,你这只鸟卖多少钱啊?”人群中有人问道。

    老丈收好笛子,笑道:“这位大官人,我这只乃是榣山神鸟--凤鸟,老朽也不贪心,要价一千贯。”

    围观的人一听要一千贯,纷纷摇头散开了。这一般官员的月俸才二十贯,一千贯普通老百姓如何买得起?

    五娘见状,低声问棋妙:“这就是你说的珍奇异兽?”

    棋妙嘿嘿一笑:“这小老儿,不实诚!”

    五娘也笑道:“榣山上的阿凤和阿鸾跟在太子长琴身边,岂是一凡人能捉去的!话说,这老丈如此漫天要价,能卖得出去吗?”

    “说不准,汴京这么大,总有那人傻钱多的!”棋妙道,她常年在街上逛,这人间真是有趣,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你敢卖,就有人敢买。

    二人说笑间,便朝大相国寺的庭院中走去。五娘今日穿着莲叶绿纹的白罗衫,下身着莲白色罗裙,挽着随云髻,发髻上斜插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子。棋妙则穿着百合色罗衫和水红抹胸,下身也是莲白色罗裙,二人皆是气质出尘、闲雅清隽。

    来到庭院时,院中已经架起了诸多彩色的帐幔,还有露天的棚屋和卖零杂的摊子。不一会儿就见墨明抱着一个包袱朝五娘和棋妙这边慢慢挤过来。

    待到跟前时,墨明擦了一把汗,道:“五娘,棋妙,可算是找到你们了,这人可真多!”

    棋妙问道:“你都拿了些什么东西来卖?”

    墨明道:“我去二楼巢云阁的角落找了几个小物件,着急着过来找你们,也没太仔细看。”

    棋妙看着庭院中人头从攒动,道:“这庭院里卖的大多是一些屏风帐幔、马鞍缰绳,我们用不到。倒是大佛殿边上那王道人蜜饯做的甚是好吃,旁边赵文秀家、潘谷家卖的是笔墨纸砚,平时许多太学生都去他们那里买笔和墨锭。至于大殿的左右回廊上,卖的是各寺院的尼姑们制作的刺绣、抹额、幞头、帽子等。咱们齐云楼的东西若要卖,还得去大殿后面的资圣门边上,那里全是书摊和各种珍奇古玩、字画、手工艺品摊子。”说着棋妙还压低声音道,“再后面就是一些卸任的老相公们带回京师的土产香料等。”

    五娘听后,笑道:“你倒是把大相国寺摸了个门儿清。好了,此番既来了,你们俩先自己去逛会儿,我去资圣门边上找个地方摆摊,一会儿逛好了去找我便是。”说着从墨明手上接过包袱,又嘱咐他们道:“大门的门楼里还有资圣门的门楼里,都有铜铸的鎏金五百罗汉像和佛牙,你们可莫要造次了。”

    墨明和棋妙点头答应着,随后便混进人群,各自去寻自己喜欢的事物了。
    (二、铭文)

    五娘来到资圣门边上,在角落处寻了个空隙,慢慢地将墨明准备的物件一一摆出。抚摸着这些陈年旧物,五娘心中不禁感慨,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渐渐地竟也习惯了这人间烟火。

    “咦?这玉碑……”

    五娘正想着,突然一对年轻的小夫妇来到了五娘的摊位前。

    这小娘子穿着月白的素锦褙子,浅黄绫衫裙,甚是清丽婉约。她拿起五娘摊位上那块莹润碧绿的小玉碑放在手上细细端详着,玉碑只有巴掌大小,但是上面缺密密麻麻的篆刻着许多奇怪的文字。

    小娘子对身旁的小郎君问道:“官人,你看这小玉碑上的铭文,很是奇特,似乎从未见过?”

    这小郎君身穿白色襕衫,一副太学生模样,他接过玉碑一看,奇道:“铭文?这玉碑做工甚为精致,上面的饕餮纹也精美,只是并未见有铭文啊?”

    “这………”

    “小娘子,你竟看得见这玉碑上的铭文?”五娘闻言,很是惊讶。

    小娘子望向五娘,点头道:“请问掌柜,这玉碑是哪朝古物?”

    五娘道:“这玉碑名唤尘影碑,要说是哪朝哪代的东西,我也不记得了。” 小

    娘子闻言,心下更是好奇,道:“掌柜,我与外子这些年一直醉心于收集这类金石之物,通过研究这些古老的文字,以求追溯遥望那远古淳朴的葛天氏岁月。可这尘影碑上的铭文,为何我看得见,外子却看不见?且这些铭文看起来古老神秘,此前从未见过。”

    五娘答道:“高天长河,翰墨情怀。仓颉字,竹简书,禹夏彩陶,殷墟甲骨,这些古老的文字,延续着众生在尘世间的缘法。你既看得见尘影碑上面的铭文,那便是你的缘法。”

    小娘子听五娘如此说,又问道:“此碑为何叫尘影碑?”

    “尘影尘影,是指生而为人,在这尘世间的光阴不过数十栽,王侯将相,百姓庶民,皆匆匆过客,最终都不过是在碑上留下几行缩影罢了。”五娘望着尘影碑上的铭文,似是在回答小娘子,又似是有感而发。

    小娘子点点头:“这倒是番大道理。只是不知这尘影碑上的铭文,记录的是何人一生的缩影?”

    五娘望了望眼前的小娘子,意味深长道:“小娘子想去看看吗?”

    一旁的小郎君听得是一头雾水。 这些年,他在太学里读的圣贤书是教导他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当今官家崇道,几位敕封的国师据说都各有神通,而且这些年从金石碑文中也读到了许多古怪离奇之事。渐渐的,对于这些玄妙奇幻之事,便也有了敬畏之心。

    此番见自家娘子与这玉碑有缘,便想着要给娘子买下了,遂问五娘道:“请问掌柜,这玉碑要价几何?”

    五娘道:“若论价值,这尘影碑,甚是贵重。”

    小娘子一听此玉碑贵重,心中虽万般不舍,也只得将玉碑轻轻放下。 她和官人虽是士族子弟,但是家族一向清寒,素来贫俭。每每官人陪自己来大相国寺赶庙会,都会先去当铺典质几件衣物,换一点钱。她知道现在官人身上只得两贯钱,无论如何是买不起这玉质上乘的尘影碑的。

    一旁的小郎君见妻子这神情,知道她是担心玉碑太贵。想起数日前,有人曾拿了一副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来府上求售,要价二十万钱,他们留在家中玩赏了两夜,爱不释手。只是,他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计无所出,只好恋恋不舍地归还了人家。为此,妻子惋怅数日,却依旧安慰自己说有幸玩赏了两夜,已经知足了。

    这次既然这玉碑与娘子有缘,说什么也要帮她买下来。便对五娘道:“掌柜,我和内人一直都希望能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这玉碑既与我内人有缘,还请掌柜出个适合的价格,我们回家去尽力凑齐。”

    五娘望着这对琴瑟和鸣的小夫妻,又扫了一眼尘影碑中的铭文,只叹真真造化弄人啊!便道:“尘影碑虽贵重,但既是与小娘子有缘,我便赠与她了。”

    年轻的小夫妇对望了一眼,忙道:“这万万不可,玉碑贵重,我俩岂能无功受禄?”

    五娘知读书人向来清高,无缘无故定不会受人馈赠,便道:“方才听你二人说,此前曾收集过许多金石之物。早年间我曾在一块碑上,读到过一篇碑文故事,个中曲折,至今仍无法忘怀。若是二位听我说完这个故事后,能补上几阙应景的词,那这玉碑就算作是我的谢礼,可好?”

    二人见五娘神色温和,一片诚挚,心中甚喜,道:“我夫妻二人粗通文墨,一定尽力而为。多谢掌柜成全,我俩洗耳恭听。”

    五娘拉起小娘子的手,将玉碑放在她手上,道:“小娘子还是身临其境去感受吧!”
    第二个故事叫:尘影碑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
    (三、尘影)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小娘子耳边传来一阵甜美软糯的读书声。她循着声音,穿过回廊,径直走到了一个书房前。说来也怪,四周的事物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小娘子凑上前一看,书房内端坐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读《诗经》。突然,四周场景不断变幻,影影绰绰,如梦似幻,小娘子不曾想到,这一眼,便是一生的尘影时光。

    小姑娘名唤清儿,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士族家庭,她的父亲酷爱文学,母亲也出生于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丰。

    清儿是家中的独女,自幼父亲便对她悉心教导,十几年下来,她耳濡目染,家学熏陶,加之又聪慧颖悟,擅长写文作诗,才力华赡。及笄那年,她的才名便已传出,深受文士名流推崇。

    少女时期的清儿,跟随父母住在繁华的都城之中,闲暇时光,她常与女使一起听雨赏花,饮酒读书。 自幼博览群书的清儿,眼界比一般闺阁女子更大气许多,偶然读到前朝“安史之乱”的战祸,亦能笔势纵横地评议兴废,借古言今。“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竟能对国家社稷表达出如此深刻的关注和忧虑,真真令人刮目。

    优渥闲逸的生活环境,天真浪漫的豆蔻年华,这是她这一生最单纯的美好时光。

    清儿长到十八岁时,父亲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个士族中的公子。二人也算是门当户对,这位公子清儿此前从未见过,但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儿听从父母安排嫁了过去。

    新婚之夜,清儿坐在喜塌上甚是紧张。

    不多时,房门被打开。透过红盖头,她隐隐看见一个穿着云头靴的男子朝她缓缓走来,这使得她更加紧张局促。

    新郎想必也察觉到了,便停下了脚步,轻咳一声,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清儿听到这首熟悉的《如梦令》,不自觉地接道:“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笑了。这一笑,便也不觉得尴尬与紧张了。

    新郎上前,掀起了清儿的红盖头,道:“娘子,这是你闺中佳作,吾甚喜欢。吾倾慕汝久矣。”

    婚后的生活,诗情画意,琴瑟和鸣。二人有着非常多的共同点,对于文学作品更是有着近乎执念的喜爱。

    虽说家里并没有太多富余的银钱,但是这并不影响二人对于文学艺术的追求。不能一掷千金的购买大量珍藏,他们便想方设法,把朝廷馆阁收藏的罕见珍本秘籍借来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遇有名人书画,三代奇器,更不惜典衣市易。

    对于清儿来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却高雅有趣,充满着幸福与欢乐,这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回忆。

    然而,好景不长。 政局动荡的年代,朝廷内部新旧党之争也愈演愈烈。

    清儿的父亲因为得罪当朝权贵,被冤成奸党,不但官职被罢免了,全家都被逐出京城。年迈的父亲不得不带着家眷黯然返回原籍。

    原本才名远播的清儿,礼部员外郎的千金,此刻却变成了“奸臣之女”。虽然官人待她依旧如故,可是在士族大家庭里,清儿的处境就更加难过了。

    可怜人间父女情,为了替父鸣冤,她写了很多信向父亲以往的同僚求救,奈何时局动荡,当时朝堂之中党争严重,人人自危,没有人能帮她。公爹虽也在朝堂之上,但是他只告诉清儿,此时要多忍耐。

    之后,更有人提出不许宗族子弟与“奸臣之后”联姻。这一律令对清儿来说,犹如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惊醒了她多年来平静和谐的岁月。

    虽然朝廷没有严令休妻,但是公爹在朝堂之上却因为她处处受制于人。 看着官人憔悴却依旧珍爱她的神情,看着家族里人人噤若寒蝉的样子,清儿知道,京城中已容不下她了。

    于是,她只身离京,返回原籍投奔家人。

    离开那日,清儿对官人说:“妾身福薄,不能陪伴再官人身边了。”

    清儿的官人悲痛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清儿,你别说傻话,我会等你回来的。”

    分别两地之后,对于清儿来说,每一天都是思念的愁。

    政治风云变幻,世事翻覆莫测。这几年,清儿远在老家,但通过和官人的书信,她知道在公爹的努力下,父亲已经被平反了,党人之禁也解除了,她很快就能回到京城与官人团聚。

    再次回到京城的清儿,恍如隔世。 她的心始终惶恐不安,聪慧如她,从当今文士流出的诗文便知道,政局并未稳定,一切还没有结束。

    果然,过完年后,不到三个月,公爹也被罢了官,忧愤之下,公爹一病不起,几日后便去世了。去世的第三天,便有政敌弹劾诬陷,官府的人带兵前来将全家在京者都逮捕入狱。后来因查无事实,在狱中四个月后,全家获释,但是公爹去世之后的赠官被追夺,官人的荫封之官也被罢免。

    在这连番的打击下,官人家族元气大伤,再难继续留居京师。

    四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从小安逸舒适的清儿明白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为你遮风挡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经此一役,夫妻二人也算是尝尽了人情冷暖。

    于是,清儿随着官人一家人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老家,开始了屏居乡里的生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官人的老家在青州,这座古老祥和的城郭是古齐国的腹心地区,亦是文物之邦,丰碑巨碣,所在多有,三代古器,时有出土。离开了繁华的京城,平静安宁的乡里生活倒也带给了他们别样的乐趣。在老家的日子,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没有朝堂的波谲诡异,有的只是夫妻二人对于研文治学的追求。

    他们节衣缩食,搜求金石古籍。每收获一本旧书,两人同共勘校,整集签题;每收获一卷古画,两人则赏析品鉴,夜尽一烛。益都出土的有铭古戟,昌乐丹水岸出土的古觚、古爵,陆续成为他们的收藏,每一件他们都摩玩舒卷,视若瑰宝。

    一晃十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是清儿人生中最怀念的一段和美安乐的岁月。

    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 十年神仙眷侣的生活,清儿和她的官人都倍感珍惜。

    这十年,她和官人共同努力在编写一本《金石录》,书中著录二人平生所见,从上古三代 至隋唐五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当她双手触摸着那些金石文物时,她确信,她的人生是属于文学艺术的。如今《金石录》已大体完稿,她想人生如此,应该完满了吧。

    只是,官人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遗憾,还是没有逃过清儿的眼睛。

    官人是在遗憾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吧?

    夫妻二人一旦有了隔阂,一切便再也回不到最初的那般美好了。只是,谁都不愿先去打破那份美好,于是,只能渐行渐远。

    此时,正值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她的官人被官家派去莱州任职。

    国将不国,何以家为?官人要去为国效力,这是正事,她自是支持的。只是,她的官人,这一次远去莱州赴任,没有把她带在身边。

    她感到惆怅,失望。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
    三、尘影(下)

    这些年来,她与官人之间的情意与默契,让她对未来仍然有所期待。往昔一幕幕,在她心里早已将这本《金石录》当成了他们的孩子,这里面有他们所有心血和热情,这是她全部的执念。

    念及此,她给官人寄去了一首新填的《凤凰台上忆吹箫》。

    终于,她等来了接她的家丁。“夫人,老爷新得了一本唐代白居易所书的《棱严经》,特接您去任上共同鉴赏。”家丁对她道。

    她笑着说好,笑的辛酸又无奈。

    两年后,身在内宅之中的清儿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大的国家,怎么说亡就亡了?那么多的将士,怎么说降就降了?那么尊贵的官家帝王,怎么就被俘了?

    是年三月,婆母去世,官人急忙南下奔丧。

    这一次,清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兵荒马乱的岁月,性命犹如草芥浮萍,飘飘荡荡,无依无靠。

    此时,清儿想的是,无论如何,她要保住两个人多年来收集的金石书画,这是她与官人之间不可割舍的缘法。于是,清儿着手整理遴选收藏,准备南下。

    路途遥远加之人力有限,清儿忍痛舍去了书之重大印本者和监本者,画之多幅者和平常者,古器之无款识者和重大者。即便如此,也仍然满满地装了十五车。

    一路上,她沿途过东海,连舻渡淮,又辗转到了镇江,最终回到了江宁府,和官人团聚。没有人知道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在乱世中靠着大智大勇护住了这批珍贵的艺术品。或许,在清儿的眼里,这些东西,已不仅仅是艺术品。

    在经历了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后,清儿夫妻二人对家国、对人生有了重新的认识。重新组建的小朝廷偏居一隅,一味言和苟安,妥协投降。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清儿悲痛失望之余,也明白了逃亡的日子,还没有结束。而她的官人,此时也厌倦了朝廷的懦弱,便自请辞官,带着清儿一起上芜湖,入姑孰。五个月后,官人在途中感疾,于八月去世。这是清儿人生中最后一段快乐的时光。

    官人去世之后,清儿也大病了一场。很多次她想过,不如就随他去了也好。可是,二人的《金石录》还未最终完稿,残存下来的金石书画也还没有安置好,她不忍心抛下两人多年的心血,这种不舍就犹如一个母亲不放心将自己未成人的孩子独自留在世上一样。

    往后的三年里,无依无靠的清儿辗转漂泊,已无力护住这批收藏,她不得不将所有的铜器重物献给朝廷,跟着小朝廷东躲西逃,颠沛流离中,所余书画文物几乎散失殆尽。

    最后,孤苦无依的清儿,逃到了杭州。这里风景优美,湖光潋滟,但是图书文物散失殆尽造成的巨大痛苦,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给予的无情折磨,使她陷入无尽的伤痛绝境之中。

    她每天靠着喝酒、作词来打发时光。这凄冷颠沛的逃亡生活,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一个女子在乱世中生活,真的好难,她撑不下去了。她想要一个安定平静的生活,她想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把《金石录》全部完稿。

    这时,一个觊觎清儿珍贵收藏的男人闯入了她孤冷的世界。他巧言令色,骗得了清儿的信任。后来,当这个男人发现清儿的财物早在逃亡路上便已丢失殆尽,他当即翻脸,对清儿不仅肆意谩骂,进而拳脚相加。

    而清儿也发现,这个男人品行低劣,他的官职也是靠着营私舞弊、虚报举数骗取来的,根本不能给她带来平静的生活。她毅然向官府告发了这个男人的罪行,虽然她知道,自己也会因此身陷囹圄。

    在经历了种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后,清儿从此闭门谢客,不再外出,她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将《金石录》校勘整理,表进于朝。

    十年后,她怀着对死去亲人的绵绵思念和对故土难归的无限失望,在极度孤苦、凄凉中,悄然辞世。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
    (四、填词)

    汴京,大相国寺,资圣门前。

    小娘子猛地睁开了双眼,继而神色悲痛,泪流满面。

    身旁的小郎君见此情景,不禁吓了一跳。这一眨眼的功夫,娘子怎地就难过得哭了?

    五娘关怀道:“小娘子,可还安好?”

    小娘子忙擦拭着泪水,道:“我看见了她的一生,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痛。”

    小郎君一时间听不懂娘子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安抚着小娘子。

    “我看小娘子也是颇通文墨之人,这是女子的故事,当然女子读来更有感触,不知小娘子可否愿意为我题几首词?”五娘问道。

    “好”。小娘子接过五娘递过去的翘轩宝帚笔,在摊开的由拳纸上缓缓填好了三首诗词。

    第一首,填了《点绛唇》,词曰: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透。

    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第二首,填了《清平乐》,词曰: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第三首,题了《题八咏楼》,诗曰: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五娘看后,赞叹不已。尤其是最后一首诗,悲皇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难守,完全没有小女子的姿态,就是一般的士大夫也没有如此的气势。

    五娘将尘影碑放到小娘子的手上,笑道:“娘子真是才情卓绝,如若有缘,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对年轻夫妇道了谢之后,便走了。

    五娘低头看到落款处娟秀的墨迹,喃喃道:“易安居士李清照题,易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只是,对世人来说,一个‘安’字,谈何容易?”

    五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闭上双眼,她看到了多年后与李清照再次相遇的场景。

    多年后,国破山河碎,流落在临安的李清照独自一人孤冷凄凉,但却坚强刚毅,如今《金石录》已校勘整理完毕,表进朝廷,她再无遗憾和留念。轻抚手中那块碧幽幽的尘影碑,她喃喃道:“德甫,近日我看这尘影碑上的铭文是愈加清晰了,想来,也是我们团聚的日子快要到了罢”。

    是夜,轩窗向水,雨疏风骤。

    李清照听着窗外潇潇雨打篷,不知不觉间竟喝醉了过去。眼神迷离间,指尖触碰到尘影碑,一瞬间上面的铭文无比的清晰,仿佛和自己这坎坷曲折的一生重叠,影影绰绰,虚虚实实,浓睡不消残酒,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庭园中的花木,不论昔日如何绿叶繁茂,山雨欲来,依旧逃不过花事凋零的命运。草木如是,人亦如是。“也不知汴京园中那株海棠,能不能抵挡住昨夜这般的风雨?”李清照担心道。

    “娘子勿忧,海棠依旧。”帘子卷起,走进来一名妙龄女子,她穿着莲叶绿纹的白罗衫,一如当年在大相国寺资圣门初见时那般的莹润出尘。

    李清照微眯着双眼,探着头仔细辨认着眼前的女子,后笑道:“却是故人来了。好一句‘海棠依旧’啊!”

    女子上前握住李清照的手,低声问道:“娘子,可还安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今临安城虽比不得当年汴京的盛景,但街市却依旧繁华如梦,人们醉生梦死,似乎都忘了那丢失的大半壁江山,一副‘海棠依旧’的模样,老身早已无谓安好与否了,如今,我心愿已了,是该去见他了。” 说完,垂垂老矣的李清照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些年来,岁月粗糙了她的眼睛,却也砥砺了她心神,在经历了官人去世、国破家亡的大悲大痛之后,她没有消沉,反而大彻大悟,依旧执着于自己内心最向往的美好。

    五娘手中捏着那块尘影碑,李清照这一段缘法,弥足珍贵。

    叹命途多舛,只道寻常;

    窥人事尘影,方悟百味。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
    (四)填词(下)

    五娘正想着出神,不远处,棋妙拿着一堆刚买的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儿笑嘻嘻地朝五娘走过来,后面跟着的墨明一脸的不高兴。

    五娘问道:“墨明,你这是怎么了?棋妙又欺负你了?”

    墨明还未开口,棋妙抢着笑道:“五娘,我可没有欺负他,刚才那边人多,我跟着去看热闹了,一不留神,我们的墨明神君竟被个凡人坑了一贯钱,哈哈哈!”

    墨明耷拉着脑袋道:“我见那边有一个经纪,挑着一篮新鲜的永嘉黄柑子,就想买几个,但是那经纪说要扑卖。八枚同掷,我便掏出头钱开始往下就扑。那经纪就蹲在柑子篮边,一头拾钱,一头数之。谁曾想坏了十千,一柑不到口。”

    说罢觉得似乎很没有面子,便又道:“我这也没什么,方才在大三门那里,我还见一个道人,竟花了1千贯买下了一只野鸡,还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祥瑞祥瑞呢!”

    棋妙听后,大笑道:“这天下之大,果然有的是人傻钱多的主儿!五娘,我方才也是见墨明扑卖的钱,都够买下那经纪一筐柑子了,这才上去也掷了一回,嘿嘿,使了点障眼法,好歹让墨明吃到了一口柑子。”

    五娘也笑道:“无妨,这些小贩平日里走街串巷,赚点钱不容易,你别让人家亏就行了。”

    棋妙一边吃着从王道人家买来的蜜饯,一边拿起刚才那小娘子题的诗词,“哎呀,这些长长短短的字,写的是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五娘扶额:“棋妙,那是词。平日里叫你多读点书,你偏不听。”

    棋妙笑嘻嘻道:“一下唐诗,一下宋词,他们文人真是善变,惹不起惹不起,还是勾栏瓦舍中的诸色艺人好玩有趣。掌柜的,这是谁写的?”

    五娘答道:“刚才有个小娘子来,她居然看得见尘影碑上的铭文,我见她与尘影碑有缘,命途又实在多舛,便让她去到尘影碑中窥探了一番,并让她留下了三首诗词。”

    墨明眉头紧锁:“五娘,你这是泄露天机了,恐怕不妥啊。”

    五娘叹道:“且放心,他们走出这大相国寺前,便会忘了刚才所见到的一切。只会记得用三首诗词换了一块小玉碑。等她哪天看懂了尘影碑上的内容,便是我去收这段缘法之时了。”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
    (五、尾声)

    “掌柜的,能收到缘法你怎么还不高兴的样子?我跟你说,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棋妙一脸神秘。

    “嗯?”

    “刚才一堆人围在那里,是因为有个小孩儿的爷爷去世了,没钱安葬,跪在那里哭呢!对了,那老丈和小孩儿我之前经常在东水门附近看见他们乞讨,怪可怜的。我刚想上去叫几个帮闲把老人家安葬了,结果看见了官家,他身后跟着张迪。”棋妙说到官家时,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官家当即就让张迪去安排把人安葬了,一边难过一边感慨的说什么‘既是圣明之君,就该行仁政,怀保小民,惠及鳏寡。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又该如何凄凉?’然后……然后他就哭了起来。”

    棋妙接着嘟囔着:“后面我就隐约听到他和张迪说,要诏天下州县置漏泽园,殡客死无归之,收容那些上天恩泽所遗漏的穷苦之人。这官家倒是有一颗善良之心。”

    五娘听棋妙这般说,不置可否。

    当今官家还是端王时,曾到齐云楼光顾过几次,他对书画古董、乐器音律等艺术方面的事物甚是精通,若是做个闲散的富贵王爷,他的才情倒是可以为大宋的江山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叹造化弄人。当年哲宗皇帝驾崩,并无子嗣,向太后在诸位王爷里选中了他,如今,也不知是他之大幸,还是大宋王朝之大不幸?

    “那小孩往后如何生活?”五娘问道。

    墨明答道:“应该是被送去居养院了”。

    “罢了,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齐云楼的路上,三人刚到虹桥南头,棋妙就指着十千脚店对五娘和墨明道:“你们看看,这十千脚店的掌柜钱十郎真是个精明的商人啊。”

    墨明看了一眼十千脚店,道:“这家店的饭食茶水味道一般,倒是分量很足,所以汴河边上的船工大多喜欢去他们店里吃饭。”

    棋妙摇摇头笑道:“我不是说这个”,说着棋妙手指着十千脚店门口的招牌,“你们看看脚店门口,他家不能像孙羊正店那般财大气粗能弄出个三层楼高的彩楼欢门,便另辟蹊径,在门口放置了一个灯箱,内置蜡烛,夜间明亮照人,而且这灯箱还是活动的,只要有风,便随风旋转,熠熠夺目!如今市坊又没有宵禁,晚上人们出来,大老远就能看见他家招牌了。五娘,不如我们也给咱齐云楼弄一个灯箱做广告?”

    五娘顺着棋妙的手望过去,果然一排店铺,就十千脚店的招牌最亮眼,笑道:“倒是个机灵的店主。你个傻丫头,咱们齐云楼又不做普通的生意,有缘者千里来会,无缘者对面不识,又何须广而告之?”

    棋妙听后,嘟着嘴道:“我不管,反正上元节玩灯的时候,我也要给咱们店弄一个大招牌!”

    暮色四合,星斗如棋。

    三个人间客随着人流,踏上虹桥,渐渐隐没在这繁华的清明上河图中。

    (第二个故事,尘影碑完)

    下一个故事,小道姑想邀大家一起饮茶,可好?
    第三个故事:洛神盏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南华真经》

    (一、茶道)

    茶道,兴于唐,盛于宋。

    唐朝时期,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但那时饮茶之俗还仅兴于上层贵族名士。及至北宋时期,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尙相推,从事茗饮。

    京城中人皆爱饮茶,所以汴京城中,满大街都是茶坊、茶肆。朱雀门外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街心市井,至夜犹盛。其中,五娘和棋妙最爱去的,是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茶坊门口的花架上,放置了一些奇松异桧,茶坊内布置典雅奇巧,设有仙洞、仙桥,吸引了很多仕女来夜游吃茶。

    大观元年,樊楼街南,界身巷,齐云楼。

    因昨晚饮了许多酒,早上只有五娘先醒来了。她换上月白窄袖对襟长褙子,浅青襦裙,绾着一个随云髻,头上只插了一根碧玉簪子,温婉和悦。去骑云室里唤棋妙时,发现这丫头现着原型,蜷在床榻上,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她火红的皮毛上,真真憨态可掬。

    趁着他二人还未醒来,五娘来到厨房,打算做些二陈汤。取了半夏,汤洗七次,橘红各五两,白茯苓三两,甘草炙一两半。上火煎茶时,每服四钱,用水一盏,生姜七片,乌梅一个,同煎六份,去滓即可。

    这厢做好了早茶,五娘又将昨晚上剩下的馒头,切成薄薄的片儿,涂上一层蜂蜜,在火上烤的焦黄酥脆,香味四溢,一份酥琼叶就做好了。

    骑云室的棋妙和悟云室的墨明闻着香味也都起来了。 棋妙睡眼惺忪,在楼梯口道:“呀,五娘亲自下厨,今天又有口福了。”

    墨明尝了一口热汤,夸道:“这二陈汤提神养身,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

    五娘笑笑,道:“棋妙,你也赶紧过来,趁热喝了这早茶,醉的都显出原型了,丢不丢人。”

    棋妙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是昨晚的翠涛酒太烈了些。”待把一碗早茶喝完,她也精神起来了,捧着碗道,“这要是每天早起都能喝上一碗五娘亲手做的煎点汤茶药,也不拘什么口味,无尘汤,豆蔻汤,玉真汤,杏霜汤,胡椒汤……您随便做什么,我和墨明都不挑”,说着朝墨明挤挤眼。

    墨明嘿嘿一笑:“五娘,中午要不就做红烧狐狸签罢!”

    五娘听后,看着棋妙,认真道:“墨明这个主意很是不错。”

    棋妙吐吐舌头,吃着酥琼叶不说话了。

    三人吃过早茶后,墨明问道:“五娘,店里的茶叶都吃完了,等下我去茶叶铺再买一些,如今能买到的好茶叶,有鸩坑茶、七宝茶、垂云茶、蒙顶茶、卧龙山茶,你和棋妙想吃什么茶?”

    五娘道:“你七宝茶点的甚好,就还是买些七宝茶回来吧。”

    棋妙笑嘻嘻的说:“五娘,上次官家赏赐的龙团凤饼,那茶才真真是好吃呢!”

    “就属你嘴刁,那名冠天下的龙团凤饼,都是精选福建当地顶好的茶叶,经过蒸清、压榨、研磨、造型、干燥等工序,八饼为一斤,还要在茶饼上印刻上精致的龙凤图案,如此难得的贡品,哪能日日有的吃?”五娘笑着戳了戳棋妙的头。

    正说笑间,一位内侍来到齐云楼,互相见过礼后,内侍道:“小的奉官家口谕,特宣齐五娘进宫品茶论道。”

    五娘认得他是官家身边的贴身内侍张迪,回道:“有劳张都知了,不知此次品茶论道,官家还宣了哪些人?”

    张迪答道:“还有蔡相公和冲虚通真达灵其妙先生”。

    五娘点点头,道:“还请都知稍等片刻,待我取两件东西,就随你入宫。”转身在棋妙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棋妙双眼一亮,很快便去巢云阁取了一个茶盏和一卷古画出来。五娘又交代了墨明和棋妙几句店里的事,便拿着茶盏和古画随张迪入宫了。

    张迪和五娘出了界身巷,便沿着御街往皇宫走去。路上张迪告诉五娘,此次品茶论道的地点设在太清楼。太清楼位于皇宫内崇政殿西北,迎阳门内后苑中。

    五娘问道:“这太清楼是皇宫后苑最主要的藏书处所,贮四库书,经、史、子、集、天文、图画。官家既选在此处设宴,怕不仅仅是为了品茶论道吧?”

    张迪笑道:“五娘果然聪慧,官家今年新著了《茶论》,对蒸青团茶的产地、采制、烹试、品质、斗茶风尚等均有详细记述。蔡相公看了后,说其中‘点茶’一篇,见解最为精辟。官家听后,圣心大悦,这不就……哎呀,小的多嘴了,等下到了太清楼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二人路过端礼门,五娘看见那里树立着的“元祐奸党碑”,上面刻有司马光,程颐,苏东坡等人的名字,忍不住一声叹息,经此一劫,百年间砥砺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气,算是斫丧殆尽了。

    五娘和张迪到达太清楼时,林灵素已经到了。

    林灵素今日穿着鸦青色宽袖大袍,道袍上绣着周易的八种卦象。他看见五娘和张迪,上前见礼道:“五娘,张都知,贫道有礼了。”

    五娘也回礼笑道:“元妙先生太客气了。”

    林灵素如今已经以法术获得了官家的宠幸,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加号元妙先生、金门羽客。但是每次他看见五娘那如古潭一般深邃的眸子,依旧会感到不安,就如多年前他第一次跟着苏先生踏进齐云楼时的情景一样。 那时候他还只是苏先生身边的一名书童,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好似前尘旧梦……

    他抬头看见五娘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茶盏和一卷古画,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有内侍喊道:“陛下驾到。”

    因今天是要品茶论道,官家赵佶头戴玉并桃冠,身披大红道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身后跟着的蔡京头戴幞头,身穿圆领宽袖长袍,束革带,着乌皮靴,中规中矩的文臣打扮。

    五娘等人上前行过礼后,便进到太清楼了。此次品茶论道,是官家亲自督促指挥,殿梁上吊挂九盏宫灯,九是阳的极数,天地万物的生机系于九。大殿内的桌子上用果品摆个太极图。太极分两仪,代表天地;两仪生四象,是春夏秋冬;四象生八卦,就是八方呼应。全部摆设,寓意在于天人合一,终归一统。

    赵佶对于茶道、茶艺颇为精通,今日更是兴致勃勃:“众位爱卿,关于这茶道茶艺,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

    蔡京很捧场:“官家所言极是,这茶之尙,虽自唐人始,却在本朝为盛,又经官家圣笔指点,写就《茶论》,如今茶道可谓是登峰造极。”

    赵佶大笑:“知我者,蔡爱卿也。我今日叫上蔡爱卿、元妙先生和五娘来,正是为着这盛世之清尙哩!早前听闻五娘甚通茶道,茶百戏更是一绝,不知今日能否请五娘给我们点上几盏茶呢?”

    五娘忙道:“官家折煞五娘了,我这雕虫小技,可不敢在官家面前献丑。”

    赵佶笑道摆摆手:“无妨无妨,不如朕与五娘来斗一回茶,蔡爱卿和元妙先生做个判官,如何?”

    蔡京道:“官家有此雅兴,是我等之福了。微臣犹记得,官家上一次亲自点茶还是在延福宫曲宴上呢!当时官家亲手注汤击拂,白乳浮于盏面,如疏星淡月,至今令人回味无穷啊!”

    林灵素也凑趣道:“贫道听闻,这斗茶,主要讲究的是斗色斗浮,这‘色’是茶汤的颜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这‘浮’是冲出来的茶沫,以汤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的咬盏为佳。这一回,贫道不仅有口福,还能饱眼福了。”

    五娘听蔡京、林灵素二人如此说,便也笑道:“既如此,那贫道就斗胆跟官家讨教了。若贫道点的茶还能入的了官家的眼,官家可要赐我几两龙团凤饼。”

    赵佶见蔡京和林灵素如此精通茶道,五娘也答应点茶百戏,愈发高兴了,笑道:“你们看看,五娘茶还未点,倒先惦记上了朕的龙团凤饼了。”
    第三个故事:洛神盏
    (二、茶百戏)

    这厢,蔡京忙吩咐内侍们列具,将点茶要用到的道具都一一摆好在太极图旁:两只天目盏,两个银质汤瓶,两个紫金莲花造型盏托。

    五娘看着身前的天目盏,用指尖托起赞叹道:“平常点茶用兔毫盏已是极好了,这曜变天目盏,望之恍如一片星空,繁星点点,瑰丽精巧竟不似人间之物。”

    林灵素道:“官家乃长生大帝君,所用之物,自是不凡。”

    五娘笑道:“既如此,那五娘倒不敢僭越了。官家用天目盏,我用自带的洛神盏便好。”

    赵佶是一位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风雅皇帝,一听洛神盏这个名字,便笑着问道:“五娘这洛神盏的洛神,可是曹子建《洛神赋》中的洛神?”

    说话间,赵佶和五娘已用微火将龙团凤饼慢慢炙烤,为的是去除茶饼中的水分和苦涩味,谓之“炙茶”。五娘一边用茶碾子细细地把烤过的茶饼碾碎成粉末,一边答道:“正是,这茶盏便是洛神当年在洛水河畔与曹子建相遇之后亲手所制。”

    碾茶之后,就是用绢罗筛茶末,留下最细的茶粉。

    赵佶闻言,惊奇道:“我一直以为这《洛神赋》不过是曹子建虚构想象之作,竟不想还真有其事?”

    “确有其事,一会儿贫道便用这洛神盏为官家点一出《洛神赋》的茶百戏可好?”五娘将谷帘泉的泉水注入汤瓶后,置于银炭炉上开始注水,谓之候汤。

    赵佶抚掌而笑:“甚好,甚好。”说着转头望向蔡京,“蔡爱卿的吟诵一向深得朕心,不妨趁着这候汤的功夫,为大家吟诵一便《洛神赋》,只需挑那描述洛神之美的章句便可。”

    蔡京领命,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子,随即吟诵道: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蔡京是熙宁三年的状元,自是文采风流,才华斐然,待其吟诵完,赵佶和五娘的三沸水也煮好了。

    所谓三沸水:一沸,沸如鱼目,微微有声;二沸,边缘如涌泉连珠;三沸,腾波鼓浪。此时将汤瓶从炭火上移开,将这煮沸的水用来烫洗茶盏。烫洗好了之后,将茶沫置于茶盏中,用少量沸水调成膏状。

    调好浓汁之后,五娘放下手中的洛神盏,一边用汤瓶中的沸水往洛神盏中冲点,一边用竹制的茶筅回环搅动,说道:“蔡相公真是文采俊逸,听了你的吟唱,我想这洛神应该是这样一位灵肌玉骨的神女吧。”

    说完,一拂袖子,茶水表面的饽沫便勾画出了一位灵动飘逸的洛神女像,随着饽沫地慢慢消散,洛神的形态也各异,有漫步洛水之上的,有弯腰采摘灵草的,最后神女衣袂飘飘回到神界,饽沫消失,洛神盏中的茶汤澄碧,漾漾如琉璃。 此番茶百戏,变幻莫测又生动形象,众人看了无不称奇赞叹。

    赵佶赞道:“五娘果真好本事!朕点的这幅沧海烟雨图自是甘拜下风了。”

    五娘笑道:“官家谬赞了,如此,齐云楼今年的茶叶是有着落了。”

    林灵素呷了一口茶,道:“官家和五娘的点茶技艺令贫道钦佩不已。从来佳茗似佳人,那贫道便从九天神霄府中请下四位神女为官家品茗助兴吧。”

    赵佶闻言大喜:“那便有劳先生了。”

    只见林灵素用手指沾了几滴茶水,指尖一弹,茶水落地生莲,随即从青莲中隐约传出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而后于澄雾彩霭之中,四个婀娜多姿的神女一路分花拂柳,自青莲中迤逦而来。真真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对着赵佶齐齐跪下,口称“恭祝长生大帝长乐无极。”

    赵佶笑着饮下神女们所敬之茶后,林灵素拂尘一甩,青莲、神女顷刻间消失无踪。

    五娘也不由得赞叹,“好厉害的幻术。”

    蔡京脸色不太好,道:“元妙先生仙术了得,本官非常钦佩。只是这句‘从来佳茗似佳人’乃元祐奸党苏轼所写,还望先生往后在官家面前慎言,以免误了圣听。”

    林灵素也不甘示弱:“苏黄不作文章客,童蔡翻为社稷臣。三十年来无定论,不知奸党是何人。贫道看那端礼门前的碑上所刻之人分明都是天上星宿!”

    此时赵佶望着洛神盏,还沉浸在神女的仙音中,也就没管这两个宠臣之间的口舌之争。喃喃道:“倘若朕此刻行于洛水之畔,不知是否有缘一睹这洛神的风姿?”

    五娘拿出身后放着的一卷古画,道:“官家想看洛神的风姿,那怎能错过这《洛神赋图》?” 说着,吩咐内侍上前缓缓打开,一卷画面奇幻而绚丽,充满了飘逸浪漫、诗意浓郁气氛的古画在赵佶面前展开。

    整幅画色彩绚丽,无论是奇禽异兽、山川水泽,还是天上的众神与岸上的凡人,都勾画得极其精妙,营造出奇异飘渺的幻觉境界和优美抒情的浪漫情怀,让人仿佛此刻正置身于洛水之上。饶是赵佶对自己的绘画功力十分自信,在这幅画面前,也不由得赞叹不已。

    赵佶与蔡京都是丹青高手,此时二人正在画卷前痴痴地细赏,赵佶高兴道:“五娘最得 朕心。这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明金局的人为朕找了许久,却不曾想竟远在天边,近在齐云楼里。”

    蔡京也赞叹道:“这顾恺之与曹不兴、陆探微、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大家’,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唯有这顾恺之得其神,他的画不仅写实,更意在传神,迁想妙得、以形写神,这一卷三绘,每一个场景都刻画地如此传神,臣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林灵素于书画一事上,并无造诣,此刻不能从画技上迎合官家,便从画卷上的内容着眼:“官家您看,这洛神旁凌空跃起的神兽,乃泰器山下观水中的文鳐鱼,它形状像鲤鱼,有鸟的翅膀,浑身布满苍色的花纹,叫的声音像鸾鸡,看到它就意味着天下五谷丰登。您再看这洛神,她正在采摘玄灵芝,她……”

    说着林灵素突然一惊,“她长的似乎和五娘略有几分相似啊!”

    听他这么一说,赵佶和蔡京也都转头看向五娘,赵佶微眯双目,道:“先生这么一说,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五娘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个仙缘,不过说起来,这卷《洛神赋图》和齐云楼倒是有一段缘法。”

    “哦?”赵佶疑惑道,“这《洛神赋图》是东晋年间所画,难道五娘那时候就已经在齐云楼了?”

    五娘笑道:“官家说笑了,五娘看着像是七百多岁的人?这是前几任齐云楼的老掌柜留下来的故事了。既如此,那五娘就给官家、蔡相公和元妙先生说一段遥远的故事吧。”
    第三个故事:洛神盏
    (三、点睛)

    公元358年,东晋,晋陵无锡。

    10岁的虎头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儿,心里十分委屈难过。

    其他小伙伴们都被自己的娘亲叫回家吃饭了,就自己没有娘亲。从小到大,看到邻家小伙伴有娘亲做的新衣穿,有娘亲做的零嘴吃,他总是羡慕不已。自己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娘在身边照顾,去年奶娘跟着她的儿子回乡下去了,自己就更孤单了。

    小时候为了找娘亲,自己也哭过闹过,父亲总是无奈地安慰自己说:“你娘亲回你外祖家里了,过几日就回来。”于是自己便天天守在大门口,等着娘亲回来。

    一晃自己都10岁了,娘亲还是没有回来。 他现在长大了,知道娘亲其实已经去世了,便不再问父亲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只盼着梦里能见一见娘亲也好啊,可是娘亲长什么样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以至于这些年来,连在梦里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前几日虎子看见父亲在家作画,他突然想到,若是能将娘亲的样子画下来挂在房中,这样自己就能梦见娘亲啦。 想到以后可以在梦里见到娘亲,他的心里仿佛照进了一束温暖的阳光。

    他开始每日每日地缠着父亲,问他娘亲的模样。

    父亲是个温和的学士,他耐心地给自己描述着娘亲的模样。 “你的娘亲呀,她樱桃小口鹅蛋脸,凤凰眼睛眉毛一条线。两手齐膝指头尖,两只小脚像金莲。勿胖勿瘦像姐样,勿长勿短齐我肩。”

    “那娘亲爱穿什么衣裳呀?”虎头眨巴着眼睛问道。

    “冷天喜穿兰布棉,热天爱穿丝绸袍,”父亲这样回答他。

    就这样,凭借着父亲的描述,虎头一次又一次地给母亲画像。每画好一幅图,他都要拿去问父亲像不像。一开始,只有鼻子像,后来是鼻子嘴巴也像,经过不断的修改,昨日拿去给父亲看时,父亲两眼放光,说:“已经是九分像了,只需再点上眼睛,就十分像了。”

    但是,虎头却不敢再下笔了。

    娘亲的眼神,那该是怎样的慈爱和煦呢?10岁的虎头想象不出来。

    虎头低着头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古玩店前。抬头一看牌匾,店名叫齐云楼。往里看去,只见店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阿姐,她穿着杂裾垂髾服,挽着盘桓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看见虎头走进来,阿姐温柔的问道:“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呀?有什么需要阿姐帮忙吗?”

    虎头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阿姐,我叫虎头,我……我不买东西。”

    女子依旧和煦地望着他,笑道:“阿姐猜,虎头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一件很想做好,却又做不好的事情啊?”

    虎头眼睛一亮,用力的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女子摸了摸他的头,小声道:“这是你的缘法。”

    “我想画一副我的娘亲的画像,父亲说五官身形都已经很像了,可就是最后点睛,我总也点不好,我……我幼时娘亲便已不在了,我早已不记得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说到最后,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哽咽。

    “虎头别难过,阿姐这里有一个东西,叫洛神盏,只要有合适的东西做引子,就能让你看见你想见的任何人和事。”女子从柜台后掏出一个茶盏,温柔地说道。

    虎头望着阿姐,不明白阿姐的意思,“阿姐,什么是引子?”

    “嗯,你身上有没有你娘亲以前用过的东西?”

    “有”,虎头解下腰间的玉佩道:“父亲说,这是娘亲留给我的。”

    女子接过玉佩,放进洛神盏中,又往洛神盏中注满了清水。过了一会儿,盏中出现了一个端庄清丽的妇人,她一直看着虎头,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眷念。

    “娘亲?阿姐,她……她是我娘亲?!”虎头抓着女子的手,激动地摇晃着。

    女子取出盏中的玉佩,重新给他系上,道:“虎头,刚才你可看清了?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你可会点睛了?”

    虎头指着女子手中的洛神盏,问道:“我看清了,只是……只是我以后还能在里面看见我娘亲吗?”

    女子笑笑:“可以的,这个洛神盏和你有缘,就送给你吧。”

    虎头高兴地伸手要去拿洛神盏,随即又把手缩回来了,道:“父亲常教导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我不能白拿阿姐的盏。”

    女子把盏放到虎头手中,鼓励他道:“那你就好好学习画画,以后为阿姐画一副大大的画像,可好?要画漂亮点哦!”

    虎头捧着洛神盏,拜谢道:“谢谢阿姐。”许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神奇了,虎头走到门口时,突然又转身问道:“阿姐,你是神仙吗?”问完这句话,还不等女子回答,就跑出去了。

    他应该没听见身后的阿姐低声回答:“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的。”

    回家之后,虎头为娘亲的画像点了睛。就这样,他的娘亲在他的画里得到了永生。

    公元368年,此时的虎头已长成为20岁的翩翩公子了。这些年,他一直苦练画技。在作画上,他喜欢以线造型,用高古游丝的描画法,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般自然流畅。

    他画的《斫琴图》、《女史箴图》得到了当世很多名家的赞赏,自己也得了“三绝”的名号。 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勤学苦练,也多亏了这洛神盏,他才能细致地观察,传神的绘画。“那个阿姐,是神仙吗?”他很多次对着洛神盏喃喃道。

    族里的人见他总是一个人倒啃着甘蔗、捧着一个茶盏发呆,讥笑他痴傻。他不以为意,回别人道:“你们从最甜的地方吃起,不甜了就扔掉,而我吃甘蔗从末梢吃起,越吃越甜,这叫渐入佳境。”至于洛神盏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后来也曾悄悄地去找过齐云楼,可是那家店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踪迹。也是,如今时局动荡,自己一个士族子弟,当朝的大权臣桓玄可以一句话就强占了自家收藏的画作,而他却也只能在装傻扮痴苟全性命于乱世,更何况那个阿姐一介弱质女流呢?如此,那我还是宁愿她是个神仙吧!

    一日,桓玄又来到他家,拿着一片柳叶对他说道:“长康,我知你一向痴迷于法术,前些时日机缘巧合我得了一片蝉翳叶,乃是仙家宝物,你戴在身上,任何人都看不见你。”

    这个桓玄前次以借画赏析为由,便强占了虎头一橱的画作。虎头知道,桓玄番前来,定是别有用心。只是奈何如今他把持朝政、权倾朝野,自己和父亲是万万得罪不起他的。所以明知这蝉翳叶就是桓玄拿来戏耍自己的,也只得道谢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戴在身上。

    谁知这桓玄在虎头接过柳叶之后,故意东找西找,装作看不见他的样子,焦急地大声呼唤:“长康,你在哪呀?我怎么看不见你呀?”隔了一会儿,桓玄居然对着他撒起尿来了。

    虎头摘下柳叶,整了整衣裳,躬身拜谢:“长康多谢相国赏赐神物。”

    桓玄哈哈大笑道:“长康无须多礼。我此番前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前次从你这借去的那一橱画,竟都被仙人取走了,只留下了这蝉翳叶,想来是仙人给你的酬谢之物,所以特地给你送过来。”

    虎头双手在广袖里用力的捏着拳头,真想和这个无耻之徒同归于尽。但是想到自己年迈的父亲,他妥协了,他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是笑道:“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甚好甚好。”

    经过此事之后,桓玄以为虎头是真傻,倒也没有再为难过他。

    这一年,南京瓦棺寺要扩建庙宇,寺庙的主持请当地的豪门巨富认捐,半月过去了,认捐的钱粮还不到十万钱。 二十岁的虎头居然出来认捐了一百万钱。

    当时很多人说他年少轻狂,他也不以为意,只跟主持说:“请给晚生一面空墙,三天之内保证能帮贵寺筹到一百万钱。”

    这三天,虎头捧着洛神盏,深呼一口气,专心致志地描绘着维摩诘的神像,他一改往日佛像端肃模样,而是借助精湛的画技,将维摩诘的病容以及他病中论道的神色描绘得入木三分,这清羸示病之容,凭几忘言之状,吸引了很多人前来参观朝拜。

    神像画好后,他却迟迟不肯点睛。一直等到初一那天,那些豪门巨富都来看他点睛。虎头登上高台,一手捧着洛神盏,一手挥笔一点,那维摩诘的眼睛顿时好似发出灵光,仿佛就要从墙壁上飘下来一般。

    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跪倒在地,叩头祈福,其他人也都跟着跪倒在地,抢着许愿认捐祈福,不一会儿,认捐簿上就已经有上百万钱了。

    虎头手捧着洛神盏,望着墙上的神像,内心莫名的涌出一丝落寞。他想,当年那个阿姐曾让我给她画一幅图像,如今十年过去了,她在哪里?今生还能再见一面吗?
    今天大家是不是都堵在路上了……
    第三个故事:洛神盏
    (四、洛神赋图)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动荡的年代里,岁月总是格外的无情。自从桓玄称帝以来,骄奢荒侈,游猎无度,以致百姓疲苦,朝野劳瘁。

    如今的长康已经57岁了。自从父亲过世之后,已经没有人在再叫他的小名虎头了。这些年来他跟在刘裕麾下,任通直散骑常侍。

    公元405年,刘裕北伐南燕,自己为之作《祭牙(旗)文》。刘裕击桓玄之战大获全胜之后,长康决定告老还乡。

    回到晋陵无锡老家,经过连年的征战,族里也凋零了。他这些年来一直未曾娶妻,如今老了,陪伴他的竟只有一个老仆和一只洛神盏。

    一日,一位故友前来拜访,带来了一卷三国时期曹子建所写的《洛神赋》。长康细细读来,感其赋之华彩,叹其情之哀婉,这曹子建与洛神人神殊途,最终只能黯然分别,这种无限怅惘、求而不能的情意,激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执念。

    他内心深处一直没有忘记当日的诺言,他还欠齐云楼的阿姐一幅画像。自己如今都快到耳顺之年了,今生恐怕是无缘再见了,那就为她画一副《洛神赋图》,也算是成全了自己这多年来的执念。

    仍旧是用高古游丝的描画法,他根据曹子建的《洛神赋》,又结合自己的想象和情意,缓缓地在画卷上描绘着他内心的《洛神赋图》。

    第一卷,初次邂逅。曹子建与洛神在洛水之滨相遇,在平静的水面上,风姿绝世、含情脉脉的洛神衣带飘逸、动态从容,凌波而来。柳岸边,曹子建身体微微前倾,伸出双手挡住众随从。随从们目光呆滞,而曹子建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前方水面上美丽的洛神。曹子建解玉佩相赠表达对洛神的深切爱慕,洛神指潜渊为期,曹子建想起郑交甫曾遇神女却遭背弃之事,心生畏惧,只能敛容定神,守之以礼。

    第二卷,人神殊途。六龙驾驶着云车,洛神乘云车向远方驶去,鲸航、文鳐鱼从水底涌起围绕着车的左右。在岸边,曹子建在众随从的扶持下,目送着洛神渐渐远去,眼神中倾诉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奈。洛神不停的回头望着岸上的曹子建,眼神中流露出不舍与依恋。此时,曹子建内心的无奈与苦痛,为何自己的内心竟如此感同身受?

    第三卷,天各一方。洛神离去后,曹子建对她无法割舍,于是乘轻舟溯流而上追赶云车,希望再次见到洛神的倩影。但是无奈人神相隔,早已寻觅不到洛神的踪影。他的思念与悲伤之情不能自己,以至于彻夜难眠,于是在洛水边等待到天明,流连忘返。一直到最后随从们驱车上路,曹子建仍然不断回头张望,最后只能无限怅惘地踏上了归途。

    画好之后,长康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洛神盏和画笔,细细的看着画卷上的神女。

    她身穿杂裾垂髾服,挽着高高盘桓髻,仿佛从九天碧霄中飘然而至,连身上的裙褶都清晰可见。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阿姐时的样子。还好还好,那画面自己一直从未忘记。

    公元409年,长康躺在床上,摩挲着这卷仍未画完的《洛神赋图》,身边的老仆只道自家的老爷是个画痴,一幅画而已,明明早就画好了,最后几笔点睛却拖了四年都仍旧不下笔。只有长康自己知道,这幅画,他不是画了四年,而是画了一辈子。

    窗外光如水月,皎若琉璃。

    长康望着院中的月光,叹了一口气,道:“这卷《洛神赋图》,恐怕我有生之年是无法完成了。阿姐,你若是凡人,为何我找寻这么多年,却无半点音信?你若是神仙,为何却感受不到我的情意?”

    迷迷糊糊中,长康感觉自己就要抓不住这卷《洛神赋图》了。“不,我还不能死,我还没画完”,内心从未涌现出如此深的执念,他突然用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去拿床头放着的那只洛神盏。

    “虎头,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飘进了自己的耳朵。

    长康猛的抬起头,看见床边站着的人,竟是当年齐云楼里的阿姐! 她依旧穿着美丽的杂裾垂髾服,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站在那里是那样的灵肌玉骨,飘逸出尘。

    顾恺之苦笑道,自己果然是要死了吗?也罢,死前能再见一眼阿姐,上天也算是待自己不薄了。

    这些年来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跟阿姐说,可如今阿姐就站在眼前,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痴痴的问了一句:“阿姐,你是神仙吗?”

    说完这句话,顾恺之觉得自己一定是老糊涂了。眼前的女子,还是50多年前的少女模样,而自己都老得连甘蔗都已经吃不动了,怎好还叫人家阿姐?

    女子倒不以为意,笑道:“虎头,这句话你五十多年前,跑出齐云楼时也问过呢!”

    顾恺之也笑了。女子走向前来,抽出他手中的画,缓缓打开,道:“虎头,你画的甚好!我瞧着你画的这洛神,倒有几分像我呢!只是为何还未点睛?”

    “虎头愚笨,至今不能领会洛神的神韵,故而迟迟不敢下笔。”顾恺之垂眼道。

    女子听后,从广袖中掏出一小块黑灵芝,放进洛神盏中,又将桌上的茶水倒进盏内,将一段故事娓娓道来:“这洛神于洛水之滨与曹子建邂逅,曹子建倾慕她的神姿,她也钟情于子建的才华,这时她的眼里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相识之喜;而后热情率真的洛神指潜渊为期,曹子建也解玉佩邀之,这时她的眼里是‘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的向往和期许;可后来曹子建的迟疑犹豫,让洛神难过之余只得返回天宫,这时她的眼里是‘亲亲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相思无奈之情;最后她读了曹子建写给她的《洛神赋》后,本想放弃神位,到人间与他谱一段‘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相谐之乐,却发现那时候曹子建身边已有陈妃在侧红袖添香。她黯然伤神,返回天宫,用这段缘法,做成了这只洛神盏。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神府半步。”

    顾恺之听着女子的解说,望着洛神盏中那不断切换的玄妙震撼的画面,神思沉浸其中,久久无法自拔。“前三段故事,《洛神赋》中确有说明,只是这最后一段,阿姐从何而知?”

    “许多年前,洛神也来过齐云楼。”女子轻轻放好手中的洛神盏,将画笔递给顾恺之,“虎头,如今前因后果你已从洛神盏中知晓了,可愿完成这最后的就点睛之笔了?”

    顾恺之接过画笔,一气呵成,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件传世之作。

    画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阿姐,这些年来,我很挂念你。这《洛神赋图》是我为你画的。”

    是夜。顾家老仆人曾听到顾恺之房间隐约有传出说话声,一开始以为老爷在作画,不敢打扰,第二题早晨来敲门问候,门内一直没有应答。推门一看,发现顾恺之已经去世了。

    他面带笑容,走的极为安详。
    (五、新缘起)

    汴京,皇宫大内,太清楼。

    在听五娘说完《洛神赋图》的传奇故事后,众人不禁各有所思。

    赵佶一向痴迷于道教长生之术,问道:“那女子可当真五十多年容颜不老?”

    五娘笑道:“想来不过是顾恺之临死前的幻觉罢了,官家莫要当真。”

    林灵素一向痴迷于各种仙家宝物,问道:“这洛神盏真是洛神亲手所做的神器?”

    五娘点头道:“是的,所以五娘打算将此神物献给官家。”

    赵佶见五娘如此上道,忙笑着吩咐内侍去取出今年新进贡的龙团凤饼全部赏赐给了五娘。

    蔡京盯着《洛神赋图》道:“五娘既已把洛神盏献给官家了,那这幅《洛神赋图》……”

    五娘为难道:“本来也该一起进献给官家的,只是这画是顾恺之留给齐云楼之前的老掌柜的,蔡相公一直推崇古代之礼法,可知‘栉风沐雨,薪火相传;筚路蓝缕,玉汝于成’,五娘着实不敢擅做主张啊。”

    蔡京一时语塞,抬头又望了下官家的神色,心道官家有了这洛神盏,似乎对《洛神赋图》倒也没有志在必得,而且官家只是欣赏这画作的内容,并不是因为它是顾恺之的真迹。一想到这里,蔡京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赵佶道:“官家,如今我大宋翰林图画院里的待诏中不乏年轻的丹青妙手,不若借此机会,让他们对《洛神赋图》进行临摹。”

    赵佶此时手捧着洛神盏,对《洛神赋图》本也不甚在意,听闻蔡京的建议,想到若能借此临摹机会,一则考查图画院待诏们的丹青技艺,二则也能留下图中的玄妙画面,而不使五娘为难,确实是个好主意。便点头同意:“如此甚好,传召罢。”

    蔡京见官家同意了,连忙叫内侍宣了九个图画院待诏过来。

    不一会儿九个画师便到了太清楼。一番行礼参拜之后,官家赐了茶,蔡京将他们领到《洛神赋图》前,将临摹的要求向他们一一说明:“诸位待诏,官家此幅丹青甚是喜爱,还望诸位回去之后好好临摹,注重情态形色,力求将顾恺之的画技临摹的惟妙惟肖,方不负圣恩。”

    五娘看着眼前这九位画师,皆身穿白色襕衫,个个俊逸不凡。其中有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白袍少年,并没有像其他画师那样,对蔡京的训示唯唯诺诺,反而神情坦荡,颇有一股士子的高洁风骨。这一眼,让五娘一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误打误撞闯入齐云楼的孩子。五娘嘴角一笑,呷了一口茶,这少年虽年幼,却目光坚韧,而且定睛一看,他竟是……

    他的缘法又会是什么呢?他会走进齐云楼吗?故事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呢!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回到齐云楼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棋妙看见五娘拿回来好些龙团凤饼,本来开心地上蹿下跳,但是一听是用洛神盏换的,顿时心疼了:“五娘,这洛神盏是神物,早知道你拿去是为了换这几个龙团凤饼,那棋妙宁可不吃这茶了。”

    五娘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无妨,再好的神物放在巢云阁里,也不过是个物件。何况这洛神盏我是拿去结缘了,将来不知道能收到什么样的缘法呢,想想还是很有趣的。”

    莹莹春色,缕缕茶香。

    数年后,文德殿内,赵佶亲自取出他最爱的白茶置于洛神盏中细细冲点,这白茶晶莹单薄、表里昭彻,如玉之在璞。慢慢的,整个文德殿内都弥漫着淡淡茶香。一旁的小内侍心里正犯嘀咕:“自打官家用洛神盏点过新进的白茶后,便日日亲自点茶,手不离盏,有时候坐在龙椅上看洛神盏,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张都知近来也时常往宫外跑,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哟。”

    正想着,只见张迪气喘吁吁地跑回文德殿:“回禀官家,找到了,找到了,那洛神盏里出现的女子,就在朱雀门外的金钱巷镇安坊,名唤李师师。”

    (第三个故事,洛神盏完)
    感觉像是在玩单机版天涯~
    小声问一句,有人在吗~
    第四个故事:饿殍图

    道德元无象,丹青画不真。——《磻溪集》

    (一、投壶)

    时值寒冬腊月,东京城中玉屑飞扬,天地一色。

    五娘和墨明、棋妙三人正在齐云楼中围炉吃酒,这酒是中山园子正店的张掌柜上午差伙计送来的,名曰千日春,一并又送了些三脆羹、乳炊羊、金丝肚羹、假炙獐等下酒的饮食果子。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赏雪,好不惬意。

    棋妙饮下一大口酒,望着院中的积雪,道:“这酒和肉都甚好,只可惜天寒地冻,不得出去玩耍,困煞人也。”

    墨明道:“这院中便有白雪映梅、风月霁清的美景,你还想跑去哪儿?”

    五娘笑道:“这丫头真真是贪玩的紧,只是这时节,蹴鞠、马球和捶丸都不大便宜,不若咱们就在这院中来投壶吧。”

    棋妙听到要玩投壶,眼睛一亮,忙道:“好也好也。”说罢,便蹿到楼上搬了一捆箭下来。又对墨明道:“墨明,那壶甚是笨重,你去搬下来吧。”

    投壶用的壶都是特制的,中间一个壶口,壶口两边镶着两支镂空的壶耳,既高又大。墨明将壶从楼上搬下来后,摆在了离酒桌大约三支箭连起来那么远的位置。

    投壶是一种古老的酒令,五娘记得早在春秋时期便非常流行了。弯弧力不任,棋局思虑费,不如习投壶,闲暇可观礼,如今宋人在酒席间也大多喜欢玩投壶,前朝司马相公还专门对这个从春秋时期就延续下来的投壶游戏做了革新,他把一些含有技巧的花样动作删掉,制定了投壶的新规定——贯耳四筹,双耳六筹,倚竿为十筹。

    准备妥当后,五娘道:“投壶,射之细也。咱们每人拿八支箭,投完后就按照司马光当年定下的投壶规矩来计算筹码,这筹码少的可是要罚酒三盏哦!”

    棋妙掂了掂手中的箭,笑道:“这读书写字我是比不过五娘和墨明,可这些游戏的玩意儿,我可是行家!”

    三人说说笑笑间,便开始投壶。果不其然,这箭到了棋妙手里,支支都能倚竿,这样算下来,五娘和墨明的筹码加起来也没有棋妙多。棋妙扔出手中最后一支箭后,拍了拍手道:“你们俩输我这么多,只罚三盏酒可不够!”

    墨明一口气饮下了三盏酒,道:“酒我已经认罚,莫不是你还想坑我几贯钱?那可不能够!”

    棋妙见墨明不买账,忙抢过五娘的酒杯,对五娘道:“既如此,那墨明便罢了,五娘你就别罚酒了,得应承我一件事!”

    五娘笑道:“哟,究竟是何事,还能难倒了我们棋妙上仙?”

    棋妙嘿嘿一笑:“暂时还没想到,左右你先应承我。”

    “好,我答应你便罢。”五娘无可奈何地笑道:“这下可把酒杯还我,容我吃杯酒了吧?”

    正说着,大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墨明前去开了门,迎进来一个长相十分俊俏的少年郎。只见他一身青绸长衫,头戴青绸幞头,不知怎的看着竟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进门之后,那少年郎径直走到棋妙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棋妙道:“姑姑,侄儿向您请安了,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

    棋妙闻言,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打量着身前这个绿衫少年,问道:“你……你哪位啊?”

    少年抬头,道:“姑姑,我是六郎啊!您不认得我啦?”

    棋妙感觉脑仁有点疼,嘀咕着:“六郎……哪个六郎?”

    “姑姑,侄儿听阿爹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姑姑恰好有事回青丘,当时您还抱过我呢!听族里的长老们说,侄儿与姑姑小时候长的很是相像呢!”少年很认真地给棋妙解释着。

    听他这么一说,棋妙似乎是想起来了,她在青丘确实有这么一个侄子。五娘和墨明闻言,望了望少年,那一双极其魅惑的丹凤眼,可不是和棋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指定是没错了!

    五娘忙上前扶起六郎,道:“原来是青丘来的六郎啊,快起来快起来,你姑姑看见你啊,高兴地都忘了你还拘着礼呢!”

    六郎起身后,忙又向五娘行礼道:“多谢天尊娘娘。”

    看着六郎规规矩矩、一派儒雅的模样,五娘心中暗道:六郎这模样虽说随了棋妙,可这性子倒像是个读书人,便笑问道:“六郎这天寒地冻的从青丘来到汴京找你姑姑,所为何事?”

    一听五娘问起这个,六郎脸刷的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奉阿爹阿娘的令,来给姑姑问安。另外就是,过了年我就500岁了,阿爹阿娘想给我定一门亲事……”说到后面,六郎的声儿是越来越低。

    众人一听,这才明白过来。青丘九尾狐一族,虽为走兽,却最是专情。看六郎这个样子,想必是十分中意即将与他结亲的那位姑娘了。棋妙见六郎这个扭捏害羞的样子,有心揶揄他,道:“呀,小崽子,姑姑我几千岁了都只是一心向道,不讲儿女情长,你小小年纪尾巴都还没长齐,就要定亲了?”

    六郎低头不语,更加害羞了。

    五娘挖了一眼棋妙道:“有你这么当姑姑的吗?”,说罢又朝六郎道:“这可是佳偶天成的喜事,说起来我也是许多年没有去青丘了,不知六郎定的是哪家姑娘?结亲那日,我与墨明跟着你姑姑一同回青丘,跟你讨一杯喜酒吃。”

    六郎闻言忙抬起头来,眼睛一亮:“若是天尊娘娘与开明上神也去,那真是青丘的无上荣耀,阿爹阿娘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六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又落寞了。

    棋妙过来敲了敲六郎的头:“你这小子,说话怎这般吞吞吐吐,问你中意的是哪家姑娘,你只是什么?”

    “是……是祷过山的瞿如,侄子之前去天虞山游历修行,途经祷过山,与阿如有过一面之缘。”六郎如实答道。

    棋妙在瓦舍中听过不少戏文,见六郎这幅模样,便知这小子口中的“一面之缘”,里面肯定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故事,便端出长辈的款儿道:“既是两情相悦,你还这般忸怩,哪有我青丘男儿的样子!”

    六郎低着头道:“姑姑教训的是。阿如她与别人不同,她曾到人间游历过数年,通诗书,懂礼乐,每日都要焚画烹茶,甚是风雅。我跟阿爹一起上门提亲那日,阿如说旁的她都不在意,只是要我给她寻一幅能万年不变色的千里江山图作为聘礼,方能证明侄子的真心。侄子愚钝,找寻许久也未能寻得。阿爹说,姑姑这些年跟着天尊娘娘在人间修行,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成全侄子。所以,六郎才大过年的寻来东京,求姑姑帮忙。”

    “万年不变色的千里江山图?五娘,墨明,我们巢云阁里有这种东西吗?”棋妙一听是书画这种东西,脑仁又开始疼了,忙问五娘和墨明。

    墨明认真盘算了一下,答道:“没有。”

    “那哪里有?”

    “不知道。”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六郎难过得又低下了头。

    五娘想了想,道:“六郎,你先别难过。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看你与那阿如姑娘就很有缘分。你远在青丘有所不知,当今官家酷爱书画,崇宁三年设置了翰林图画院,里面的丹青妙手更不知几何。说不定有画师可以帮到你呢!”

    棋妙一听,抚掌笑道:“对啊,我记得有个画院待诏叫张择端,成日里坐在汴河边上画画,说是要画一幅什么清明上河图。东京城中人人说他是画痴,我们去找他帮忙,说不定能成。”

    六郎忙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五娘给众人倒了一杯酒,望着院中的皑皑白雪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句:“六郎先吃杯酒暖暖身子,且再耐心等几日罢。”
    第四个故事:饿殍图
    (二、画院待诏)
    街上,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背着画匣子,正行色匆匆地往内城赶去。

    他叫王希孟,是翰林图画院的一名待诏,更是当今官家的画艺亲传弟子。

    王希孟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他返回东京的日子,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许多。更糟糕的是,他似乎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节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着。王希孟用力地拍了拍脑袋,也无济于事。“必须快点赶回图画院,要快点。”他心想着。

    可不知道为何,走了许久王希孟也没走到内城保康门外。“真是奇怪,以往过了龙津桥往南走就能看见画院了,今日竟怎么也寻不见图画院?莫非搬迁了?”

    雪越下越大,以往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竟一个行人也没有。长长的街道被白雪覆盖,偶尔刮过的一阵北风,让王希孟觉得异常的寒冷刺骨。他裹紧了身上的白色长袍,继续在长街上兜兜转转地找寻。不知过了多久,王希孟走到了樊楼街南的界身巷,来到了一座三层小楼前面,“齐云楼!”王孟希心中大喜,忙扣门而入。

    前厅正坐着一位女子,她穿着银线梅纹素锦长袄,绾着随云髻,头上只插了一根碧玉簪子,仙肌玉骨如谪仙一般。王希孟跟在官家身边学画数年,自然认得眼前的女子,正是官家礼遇有加的齐云楼掌柜齐五娘。王希孟上前拱手行礼道:“小生王希孟,是翰林图画院待诏,见过齐掌柜。”

    五娘抬头望向王希孟,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很快便神色如常,道:“原来是王生啊!数年前官家在太清楼设宴与众人品茶论道,我们曾见过一面。后来我听官家说,那九位画院待诏中,就属你临摹的《洛神赋图》最为传神。”

    王希孟闻言,再次拱手谢道:“说起来,小生还真是要感谢齐掌柜,当年正是因为临摹了您带去的那副《洛神赋图》,我才能有幸跟在官家身边学艺。”

    五娘摆摆手,笑道:“王生天赋异禀,少年得志,这都是你自己的缘法。”

    “我的缘法……”王希孟喃喃道,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无父无母,从小唯与师父相依为命。印象中,师父很喜欢喝酒,几乎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后便自顾自地开始画画。所幸即便师父再怎么烂醉如泥,也总是记得给他带两个馒头回来。小时候的王希孟不懂何为丹青之妙,只是觉得师父很厉害,画什么像什么,尤其是墙壁上那副公孙大娘舞剑图,王希孟总觉得那画中的公孙大娘似要从墙上跳出来一般。

    他觉得,画画似乎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能让原本毫无生机的死物变得充满生命力。

    于是,王希孟开始每天认真地观摩师父画画时的样子。师父平时总是一副没精打采、浑浑噩噩的样子,可是,只要他一提起画笔,下笔直取间犹有神助,眼神中闪烁着无尽的光芒。每次师父画完后,王希孟便在后面依葫芦画瓢,日复一日,从无间断。

    那一日,是王希孟十岁的生辰。师父难得起了个大早,画了幅佛像,对他笑道:“希孟,为师去集市上用这幅佛像换些肉与面粉回来,与你做碗长寿面可好?”

    “好的,多谢师父。”王希孟心中甚喜。待师父出门后,他便回想着师父刚才所画的佛像,蹲在门口廊下慢慢地依样描绘着。不多时,师父提着许多东西回来了,望着门口王希孟所绘的佛像,真真是锐思张开,颇臻其妙,惊叹道:“是子也,精爽尽于此矣。也罢!也罢!”

    自那日起,师父便不再饮酒,每日悉心指点王希孟的画技。王希孟本就天赋奇高,加之得高人指点,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画便已到了工细入微,形神兼备的艺术妙境。

    那是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东京上空星宿异变,天下震恐,官家遂毁党人碑,并诏书、画、算、医四学并罢,更不修盖。没过多久,蔡京复任左相,于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将罢废的四学重又复兴,史称“崇宁兴学”,翰林图画院便在官家和蔡相的大力支持下,自此兴盛起来,无数丹青妙手前来东京应考,王希孟便是其中一个。

    拜别师父时,师父见王希孟目光坚定,对东京的翰林图画院充满了期待与向往,便知道这个村野乡舍已经留不住他了。只对王希孟道了一句:“孩子,你天赋异禀,切莫穷尽丹青之妙,恐过慧易夭啊。”

    那时的王希孟,自是不明白师父话中的深意,只当是一句寻常叮嘱,并未放在心上。离开家乡阳翟去往东京参加翰林图画院考试的这一年,王希孟十一岁。

    王希孟清楚地记得,那场考试官家亲临考场,真是群英荟萃、别开生面。官家一改往日寻常的出题方式,御笔亲书两道考题:一是“竹锁桥边卖酒家”,另一道则是“踏花归去马蹄香”,让考生择其一而画之,需得笔意俱全。笔,考查写实技巧;意,讲究诗情画意,这两题不论选哪一题都难以画出诗中的意境。众考生一见这两道题,便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不知该从何处破题,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放眼望去,考场中唯有两人正气定神闲地泼墨描绘着。

    一炷香过后,官家带着蔡京一同检阅众人的画卷,他不住地摇头叹息,面露不悦。突然,官家眼前一亮,一副独辟蹊径的“竹锁桥边卖酒家”呈现在他面前。画面上只有一泓溪水,小桥横卧,桥边是一片竹林,在那郁郁葱葱的翠竹中,挂着一副迎风招展的酒帘。官家指着这画大笑道:“酒家何处有?正锁在竹林深处!”当即钦点为第一名。这幅画的作者叫李唐,只可惜,此时他已经48岁了。

    看着谢恩的李唐,官家内心甚是遗憾,这个年纪的画师手法技艺均已定型,重塑的难度太大,遂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旁的蔡京心下明了,官家此次来的目的,除了选拔一批优秀的画师充实画院外,更主要的是想找一名少年才俊亲自指点,继承他那精巧深微、天机盎然的艺术风流。

    “官家,这‘踏花归去马蹄香’组的画作,还请官家圣裁。”蔡京将一叠画卷递上,小声地提醒道。

    官家点点头,看着眼前展开的一幅幅画作,略显意兴阑珊。

    这些画作,若单论画技,倒也算得上是佳作,只是意境方面,就还欠些火候了。那一幅幅画卷上,有的考生,在“踏花”二字上下功夫,画着一个人骑马走在铺满花瓣的道路上;有的考生煞费苦心地凸显“马”,画着一位少年跃马扬鞭,那马甚是高大俊美;有的考生则运思独苦,以“蹄”字为题眼,在画卷上画了一只大大的马蹄子,特别醒目。

    末了,有一幅画引起了官家和蔡京的注意。

    这幅画的作者名叫王希孟,他匠心独运,全卷着重表现诗句末尾的“香”字。画卷上,一位小官人在夏日黄昏中骑马归家,只见马儿疾驰,马蹄高举,几只蝴蝶追逐着马蹄蹁跹飞舞。官家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微笑,他连声称赞道:“好!好!”

    蔡京会意,忙宣王希孟上前谢恩。

    那是王希孟第一次面圣。他曾听师父说过,当今官家自幼酷爱书画,是个少有的艺术天才。“东京城中果然卧虎藏龙,而官家便是这群龙之首。”王希孟心想着,此次若能入得翰林图画院,定能于图画造诣上更上一层楼。

    少年不知道,他的缘法远不止如此。

    官家定睛一看,这眼前的少年竟只有十一二岁,欣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此子悟性如此之高,他相信,在他的调教下,这个少年一定会在大宋的书画艺术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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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故事:饿殍图
    (三、作画)
    界身巷,齐云楼。

    “王生,王生?”五娘轻声唤着王孟希。

    王希孟猛地回过神来,忙道:“是小生失礼了。”

    五娘递给王希孟一盏酒,笑道:“无妨,王生一路风尘仆仆,甚是辛苦,不妨先吃杯酒,略去些寒意。”

    王希孟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说来也是奇怪,饮下这酒后,王孟希觉得自己的神识好像不再那么涣散了。听到五娘说到“风尘仆仆”,他想起来了,自己此番外出游历采风,是为了绘制大宋的千里江山图。

    因着崇宁五年的星宿异相,加之辽朝和西夏时不时地在边境滋扰,官家内心很是不安。可即便内忧外患,官家却依旧每日醉心金石书画,不理政事。近年来王孟希在禁中文书库任职,日日跟在官家身边,官家于他,亦君亦师。

    王希孟虽然不赞同官家在政治方面的很多行为,但艺术上的惺惺相惜,又让他对官家有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忠诚。该如何劝谏才能让官家励精图治呢?那日在文书库中,王希孟读到战国时邹忌以琴音之道劝谏齐威王,心中豁然。

    官家画艺如此高超,如果自己能将大宋的锦绣山河绘制成画进献官家,以书画之道劝谏,或许官家也能如齐威王一般,从此励精图治,大宋便能四境安稳、国泰民安了呢?

    王希孟把绘制大宋千里江山图的想法告诉了官家。官家闻言大喜,命他择日出京游历采风,待他画成之日,定要挂在文德殿中与众臣一同品鉴。

    想到这,王希孟对五娘道:“小生此番奉旨出京采风,原是为了完成一幅画。却不料路途上耽搁了,回城后本想赶回画院作画,竟走到了齐云楼,真是叨扰了!”

    五娘笑着点了点头,道:“王生这些年得官家亲自指点,画艺定然是更加精进了。不知此番要画的是何物?”

    “大宋的千里江山图。另外小生此番还打算再……”王希孟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焦急的询问声。

    “呀!千里江山图?在哪里?在哪里?”

    棋妙拽着六郎忙冲进了前厅,抬眼看见王希孟,疑惑道:“五娘,这是哪来的一个……”

    “不得无礼,”五娘忙制止道:“棋妙,六郎,这是图画院的待诏王希孟先生。”

    六郎倒是乖觉,一听是图画院的先生,忙上前行礼问好。王希孟也客气地回礼寒暄。

    各自落座后,棋妙和六郎望着王希孟,那眼神既炙热又焦躁,让不明所以的王希孟很是不好意思。五娘怕这姑侄俩把王希孟吓跑了,忙道:“你俩出去这一遭,可有请到张择端先生帮忙?”

    六郎无助地摇了摇头。

    棋妙恨恨道:“那个画痴,说什么清明汴河图一日未完工,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画别的。”

    “姑姑,先生说的是清明上河图。”六郎小声提醒道。

    “哎,都一样,都一样,反正张择端是指望不上了。”棋妙无奈地摆了摆手,后又看着王希孟道:“刚才在院子里隐约听见先生和我家掌柜的说什么大宋的千里江山图,先生是要替官家画千里江山图?”

    王希孟点了点头。

    六郎闻言,双眼放光。一把上前握住王希孟的手:“求先生成全六郎!”

    见王希孟一头雾水的样子,五娘便将六郎求亲一事告诉了王希孟。“若王生能为六郎绘制一幅万年不变色的千里江山图,成全了他这段姻缘,五娘感激不尽,只是王生皇命在身,不知方便与否?”

    王希孟面露难色道:“承蒙五娘和六郎信重,若只是绘制千里江山图,那小生多画一幅便是。可这丹青画作,即便小心保存,也是纸寿千年绢八百,天长日久总会泛黄褪色,小生从未见过有能万年不褪色之画作呀!”

    棋妙一听,觉得有道理,便瞪着六郎道:“是了,我只知道宝石珠玉这些东西能亘古久远,可这纸上作的画又如何能万年不褪色?莫不是祷过山的瞿如一家没看上你小子,存心刁难我们青丘?”

    六郎羞红着脸,只低头不语。

    倒是王希孟闻言,忽感心中一震,仿佛在一间混沌的屋子里摸索半天,突然推开了那扇窗。他看着棋妙激动道:“棋妙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棋妙有点懵,道:“我……我说他们刁难我们青丘。”

    “不是,头一句呢?”

    “我只知道宝石珠玉这些东西能亘古久远……”

    五娘看着王希孟激动的神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问道:“王生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尝试着在颜料方面下功夫?”

    “嗯。”王希孟坚定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五娘望着眼前的少年,他是那么年轻,那么执着,那么自信,这是他的缘法。遂笑道:“既如此,王生不若在齐云楼住下,需要什么原料只管说,我们去准备。待千里江山图画好之后,我与你一道进宫面圣献图,岂不更便宜?”

    王希孟此刻内心隐隐有一种直觉,他将在这齐云楼中,绘制出一副超越历代青绿山水画的不世之作。

    自打进了图画院后,王希孟每日除了要练习人物、山水、鸟兽、花竹、木屋等实物的绘画技巧外,还要学习《说文》、《尔雅》、《方言》、《释名》等典籍,以提高自身的文化素养和艺术气质,做到内外兼修。他知道,我朝的青绿山水画,大多借鉴了唐风的雄浑、稳健、辉煌的笔墨语言,此次若想以书画之道劝谏官家,定要更注重写实景、追古意、出新境方能成事。

    王希孟想着,这卷千里江山图,一定要有绚丽的色彩、工细的笔致,方能显示出我大宋的锦绣山河。所以在用色上,需得在单调的蓝绿色中求变化,虽以青绿为主色调,但在施色时注重手法的变化,色彩或浑厚、或轻盈,间以赭色为衬,这样方能使画面层次分明,色如宝石,光彩夺目。

    念及此,王希孟向五娘道:“小生想请五娘帮我准备些石青中的头青和四青、石绿中的头绿和四绿,另外还要一些赭石、石黄、蛤粉、墨、孔雀石、蓝铜矿、蓝宝石和砗磲,嗯,若是方便的话,请尽量多备一些砗磲。”

    五娘听后,点头道:“这些东西,巢云阁中想来应该都有。待会儿让墨明寻出来,便给先生送过来。我记得之前北海的蚌祖送过一些千年砗磲来,想来应该够先生作画之用了。”

    棋妙不解道:“这些硬邦邦的东西能用来作画?”

    王希孟解释道:“当然可以,不过不能直接使用,得将这些原材料经过敲碎、磨粉、筛细,漂清等多道工序,才能形成一点点颜料,再反复地清洗、沉淀、取色、烘干,方能使用。”

    不多时,墨明便将各色原料从巢云阁里搬出来,依次摆好,其中就数那大砗磲最是夺目,看着光泽温润、灵气逼人。

    棋妙撸起衣袖,上前一掌一个,各色石头瞬间碎成粉末。

    王希孟惊道:“棋妙姑娘,你这是……”

    棋妙拍了拍手,道:“方才听先生说要将这些东西敲碎、磨粉,我觉得委实有些麻烦,便为先生直接拍碎了,先生请用,不够我再拍。”

    “够用了,够用了!真没想到棋妙姑娘是如此骁……乐于助人!小生多谢了。”王希孟抖了抖眉毛,生怕自己说错话了,也被棋妙一掌拍碎。

    原料准备好了,接下来王希孟要解决的便是这调色和上色的问题了。绘制千里江山图的青绿之色,象征着天之色,此次借宝石之璀璨,固江山之颜色,想来应该可以实现万年不褪色。只是寻常绘画上色用水调和颜料,虽方便却不能很好的固色。该如何是好呢?王希孟闭上双眼思索着。

    突然,他想到了小时候日日对着的那副公孙大娘舞剑图。当年师父是用牛皮、鹿皮、阿胶等熬成胶把颜色画在墙壁上,再用矾加以固色,所以那幅图才会那般的颜色鲜亮、栩栩如生。如今,自己用此方法为千里江山图固色,想来应该也是可行的罢?

    此后的数月,王希孟再没有踏出过房间半步。

    铺开一匹整绢,王希孟先用水墨画山水来打底,这个底叫作粉本。待水墨山水画完成后,第二层上色时添加赭石,加红色的赭石是用以衬托青绿,使整幅画卷更加鲜亮。第三层时便是画绿,这绿要画很多遍,这一层用的是绿松石、孔雀石调成的石绿。画绿完成后,这第四层便是要罩染,即在现有的颜色上进行调色。王希孟对于颜色极其敏锐,这些颜料在他手中,竟可以调出这千变万化的颜色来。最后第五层要做的,便是上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最后一笔“天之色”勾画完成后,王希孟瘫坐在地上,仿佛整个灵魂已融进了画里,再难挣脱。

    两幅千里江山图是画成了,但是,王希孟依旧紧握着画笔。他望着旁边堆放的砗磲,目光悲戚而凝重,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还未完成。

    只见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不住喃喃道:“哀民生之多艰,哀民生之多艰啊……”
    第四个故事:饿殍图
    (四、献图)

    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四月,大内正门,宣德楼前。

    五娘和王希孟各手捧一卷画卷,静候内侍通传。

    “王生,你可想好了?”五娘看着王生,略显担忧地问道。

    “嗯,官家看了画后,他一定会明白的。”王希孟坚定地点点头,眼中是一片赤忱的家国情怀。

    说话中,官家的贴身内侍张迪小跑着来到五娘和王希孟跟前,道:“官家宣五娘和王希孟进文德殿觐见。哎哟,我说王生啊,你这一出去,官家可是日盼夜盼吶,后来还是齐掌柜来报说你在齐云楼画画,官家才放下心来。如今你可算是画完了,官家见了定然高兴!”

    五娘与王希孟对张迪道:“有劳张都知了。”

    三人进了宣德楼后,一直往东面,走到了离修国史院不远处一个朝南开的小角门时,张迪指着正对面的文德殿道:“官家刚下朝,就催小的去接二位了。现下文武百官都已散了,官家就只留了蔡相公随侍在侧。二位跟我这边来。”说着便引着五娘和王希孟朝文德殿走去。

    一进殿内,五娘和王希孟向官家赵佶行礼问安后,便献上了那两幅画卷。

    赵佶心中大喜,等不及内侍递上,亲自上前接过画卷。笑道:“王生啊,这幅千里江山图你可是画了近半年之久,朕甚是期待!”说着,又看向五娘手中的画卷,“可是分了上下两卷?想来是我大宋万里河山,一卷难以描绘,无妨,无妨!”

    王希孟不置可否,默默上前将千里江山图置于案桌上,缓缓打开。

    只见画面上峰峦起伏绵延,江河烟波浩渺,山间高崖飞瀑,另有房舍屋宇点缀其间,绿柳红花,长松修竹,景色秀丽,曲径通幽。山水间野渡渔村,水榭楼台,茅屋草舍,水磨长桥各依地势、环境而设,与山川湖泊相辉映,真真是气象万千,壮丽恢宏。

    赵佶惊叹道:“真乃孤篇横绝之作啊!王生,你如此精进,朕心甚慰啊!”

    蔡京亦被王希孟的画作倾倒,附和道:“王生真是不枉官家悉心教导啊!”说着,只见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画卷,“官家您看,这画开篇便是高山之巅直入云霄,雄奇山崖屹然耸立,与辽阔的水面相接,其后丘陵连绵,崇山峻岭,这番移步换景,堪称是渐入佳境啊!”

    赵佶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画卷,听得蔡京这番点评,不住地点头,望着五娘和王生笑道:“爱卿所言正是。今日正好五娘也在,不若我们一同赏画,各抒己见,最后让朕的爱徒来评判谁赏析得更妙,可好?”

    众人围着案桌,细细地品鉴这幅千古青绿之杰作。

    蔡京低头赏画之余,侧抬眼瞧见官家似是已赏析完毕,便躬身道:“官家,且让微臣来抛砖引玉罢。王生这画,开首便是极妙,水与天之间远山模糊,更显江面的辽阔无边。而后,悬崖山路九曲盘旋,直通深林别院。您看这溪水山间不仅生长着青松常柏,而且还坐落着庭院楼阁。大桥横跨江面,望之竟比城中的虹桥还要壮观些。”

    赵佶闻言,很是认可蔡京的说法,道:“不错!画面上江水浩荡,浩渺天际,应是南方水色;而群山起伏,危峰高耸,却是北方山景。景色由平远、高远延伸到深远,种种景象引人入胜啊!”说罢望向五娘,“五娘,你也是颇通书画的,此番王生的画作,你有何高见呀?”

    五娘笑道:“五娘虽一心向道,于这书画之道,我是万不及官家与大相公的。只是方才听大相公说到这桥,五娘也有同感。这大桥之后便是临江峰崖,既险峻又平缓,山势由近及远,并向画面左上方延伸,瀑布、廊桥、屋舍分布其中,并出现了许多小港,人物、渔舟、货船行舶江面,沿岸青绿田野,村庄座座,瞧着倒像是汴河边上的热闹生活景象一般呢。”

    “五娘你还说自己不懂书画之道,你这番赏析朕觉得甚合画意,”赵佶顺着五娘所指的地方道:“这山势从平坦又转向险峻,行人欲断,四周寂静,水面舟船零星。山村的房屋内,百姓依溪居住,这横跨山间的拦水坝上,更是建造了水磨坊,朕仿佛看到了水轮转动、百姓耕作的画面啊!这些场景确是为辽阔的山色增添了生活气息。”

    “正是呢,这画卷末端,又回到近景山冈,山势由低及高,从平缓坡岸到起伏丘陵。”蔡京指着画卷上的人物道:“官家,您看这亭中的人物,一袭白衣,衣褶飘逸,犹如谪仙。虽细小如豆,却动态鲜明,看着倒像是王生他自己;江面清澈如镜,渔舟游船荡曳其间,近山秀丽,远山巍峨,江面由近至远不舍昼夜而连绵不绝,江水浩渺,开阔千里,境界雄奇壮阔。至最后孤峰突陡起,直刺长空。当真是担得起千里江山图这个名字啊!希孟这画,恰如我大宋的万里锦绣山河啊!”

    蔡京这番话,真是说到赵佶的心坎上了!赵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啊!这图虽咫尺,却有千里之趣,一点一画均无败笔,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桥梁水车,乃至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往昔朕作的画,每每与爱卿的字最是相得益彰。此番爱卿便也替希孟这画题上几个字,日后也好叫天下人知晓!”

    “臣遵旨!”蔡京言罢,便在千里江山图上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此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五娘看着蔡京的题跋,心中不禁暗暗叹道:这字疏朗清劲,墨韵流畅,确实与这画相得益彰。蔡京能得官家如此信重,盛宠多年,除了他的政治才能,恐怕最得官家圣心的便是他书画上的造诣。因着他“崇宁兴学”的倡导,官家如今愈发地借政务之名沉迷金石书画之乐,希孟此番想以画道劝谏,怕是……

    五娘望向捧着画卷侍立在侧的王希孟,眼中满是担忧。

    果然,赵佶一见这题跋,大喜道:“朕万机余暇,惟好书画耳。这书画一道上,能得两位爱卿,朕心足矣!希孟,快些将那下卷也呈上来。”

    王希孟上前,毅然地摊开了画卷,跪在赵佶面前,高呼:“请官家圣鉴!”

    “王生你这是……”赵佶见王希孟突然如此反常,大为惊讶。低头一看画卷,与刚才的青绿山水画截然不同,画卷上只见白骨累累,饿殍千里,甚是骇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蔡京忙上前扶住官家。

    蔡京怒道:“王希孟,你这是何意?”

    王希孟满是愤慨地瞪向蔡京,站起来指着画中的白骨,高声道:“官家,画中的饿殍千里,便是学生此番外出游历采风所见之场景。政和二年,黄河下游河水溢岸,河东平原大闹水灾,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千里,人皆易子而食。福建上杭、武平等地也多有天灾,敢问大相公,这就是你口中的天下太平、丰亨豫大?”

    “你……”蔡京一时语塞。饶是他纵横官场多年,也断断没想到,一个图画院小小的待诏,居然敢当着官家与他的面质疑朝政!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官家,一时间还没能揣测出官家的意思。

    赵佶沉声道:“蔡卿,希孟所言,可是真的?朕记得去岁你并未呈报过天灾的事宜,倒是各地时有祥瑞之兆报至京师,是也不是?”

    蔡京闻言一震,忙跪下叩首,辩解道:“是!官家圣明!去岁黄河下游确有小范围的决堤,但当地官员很快便疏通了河道,两岸百姓也得到了妥善安置,臣因……因筹备艮岳开工的事宜,未能及时奏报,请官家赐臣疏忽之罪。”

    五娘听到这话,知道蔡京这只老狐狸在避重就轻了。这会子把艮岳的事情牵扯进来,官家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唉,王希孟这满腔赤忱,恐是要落空了!他年轻气盛,朝堂之事如何能斗得过蔡京?

    五娘虽无意干涉朝政,却怜惜王希孟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正想出言替他辩解几句,却听见王希孟又正声道:“官家,我既有幸得您亲自指点,手上这支笔,除了画鱼鸟花石,更应该画出我大宋社会真实的面貌呈现给您。官家要大宋的千里江山图,但须知,这千里江山是大宋万民之江山。大相公方才以‘疏忽之罪’推脱,学生倒想问问,如今各地百姓因花石纲而民不聊生,饿殍千里,这样的千里江山是官家您想要的吗?”

    赵佶见王希孟言辞如此激烈,心下已是大为不悦,冷声道:“王生,你这般,便是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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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王希孟上前跪倒在赵佶面前,扯着他的袖口道:“官家,学生犹记得,宣和殿前,荔枝树下,学生偶见一孔雀在树下漫步,华彩绚丽。便提笔画了一副孔雀升藤图献于您。您看过之后,只道了一句‘未也’。学生自认那画工笔细致,形神兼备,并无不妥之处,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您告诉我,孔雀升高,必先举左脚,而我画中的孔雀却是先举右脚。学生当时心里还不服气,在宣和殿外观察数日,果真孔雀欲升藤墩必先举右脚。官家,孔雀落脚您尚且穷究其理,为何天下大事,却囫囵而过,任由佞臣蒙蔽圣听?”

    赵佶听王希孟说到昔日自己指点他画艺一事时,倒也是颇为动容。他想起了刚登基那会儿,自己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就是希望能破除新旧党争,励精图治,开创一个清明盛世。可后来不知怎的,每日面对处理不完的政务,慢慢地他觉得心神倦怠、焦躁难安,开始怀念起做端王时那自由闲逸的日子了。

    再后来,被贬在杭州谪居的蔡京通过童贯进献了一批宝物,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蔡京必是自己的知音。更让他惊喜的是,蔡京不仅于书画之道上颇为精通,作为三朝老臣,他的政务能力也非常优秀,每次都能把事情办的妥帖周到,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这王希孟今日也太放肆了些,开口闭口百姓、佞臣的,朕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何苦要这般扫兴?

    想到这,赵佶再看着画卷时,便有些意兴阑珊了。他抬了抬手,道:“王希孟,这画朕看过了,你且先下去罢,日后勿要妄言国事了!”

    王希孟一怔,不可置信地望向赵佶:“官家,您……”

    这微妙的神色变化,蔡京捕捉到了。

    不待王希孟说完,他忙道:“官家是天子,是教主道君皇帝,我大宋国泰民安,全赖陛下天恩。如今筹建艮岳,各地百姓自愿献上花石纲,何来民不聊生一说?王生,官家亲授你画艺,你可莫要恃才傲物,有负圣恩吶!”

    王希孟仍不死心,劝谏道:“官家,当年那南唐后主李煜便是沉迷于诗词歌赋以致国破家亡啊,求官家以史为鉴啊!”

    “够了!”赵佶一把甩脱王希孟的手,怒斥道:“朕这些年来亲授你画艺,却不曾想,在你心中朕竟是那南唐后主一般的亡国之君,看来是朕太过纵容你了!”说罢,便把那副刺眼的千里饿殍图扔进了旁边的铜炉里,“你以后也不必跟在朕身边了!朕不想再看见你!”

    千里饿殍图在铜炉中化成了灰烬。

    与画卷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王希孟的赤诚。他失望地瘫坐在地,眼中再无半点星光。

    蔡京暗暗地舒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五娘见状,忙道:“官家息怒,王生这半年来在齐云楼闭关作画,一心想着尽快画出千里江山图进献官家,恐是急火攻心了才言语冲撞了官家。道家讲究致虚极,守静笃,不若让五娘将他带回齐云楼,静养心神,来日再觐见官家。”

    赵佶本不是个性格暴戾的君主,加之爱重王希孟的才华,刚才一怒之下烧了画,也是被王希孟话赶话气着了。如今五娘既这般说,也算是给了君臣一个台阶。便点头道:“也罢!这千里江山图你一同拿走,每日对着这幅画好好地在齐云楼修身养性罢!”
    第四个故事:饿殍图
    (五、入画)

    界身巷,齐云楼。

    王希孟自大内回来后,便一直不吃不喝地对着千里江山图发呆。任墨明、棋妙、六郎如何劝说,始终不发一言。王希孟不明白,官家明明看懂了这两幅画,却为何要用怒火来掩饰?

    五娘在房门外看见王希孟那失落丧气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当真痴儿啊!”推门进去,静静地坐在王希孟身边。

    过了许久,王希孟突然道:“五娘,为何官家会如此?”

    五娘沉思了一会儿道:“没有哪个帝王愿意看到自己的千里江山背后竟如此不堪。承认错误,对成年人来说太难,对帝王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王希孟沉吟许久后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师父——把我养大的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不要再在尘世间了,赶紧回那清净自在之处。”

    “那你想去哪里?”五娘问道。

    王希孟抬头看着这幅他耗尽心血才完成的千里江山图,抬手指着画中一白衣小人儿道:“就回画里吧!画中清净,画中也自在!”

    那白衣小人儿乃是用北海千年砗磲磨成粉画就的,这千年的砗磲是极阴之物,倒是可以安放他的灵魂。只是……

    五娘望着王孟希,数月前,这位少年踏进齐云楼的时候,他的目光之中有日月星辰,有山河万里,有家国情怀的眷恋,此刻,他热忱尽消,再无半分期待。“王生,你可想好了,此番入画,相当于将你的魂魄永远封印在这图上了,再不得往生。”

    十八岁的少年面色无悔,只道:“生生世世,惟愿常伴此图。”

    他本是从画中来,此番回到画中去,是他的宿命,亦是他的缘法。

    此后,再没有人见过王希孟。

    人们只知道,政和三年,王希孟在齐云楼中闭关半年,绘成两幅新画作进献官家。不知何故却惹得官家雷霆震怒,画卷不知所踪,王希孟亦被放逐。数月后,官家想再度传召王希孟,却遍寻不着。故亲自寻至齐云楼,齐五娘只道了一句:“官家,有人以文证道,有人以心证道,而王希孟,以画证道。”

    官家闻言一怔,沉默许久,末了只长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出了齐云楼。此后官家再未提起过王希孟,也再未收过任何弟子传授画艺。

    同年,东京城中下起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彩虹雨。

    民间传言,天降彩虹雨,狐狸娶娇女。

    (北宋幽冥录第4个故事,饿殍图完)
    下一个故事,说点什么好呢?
    第五个故事:血观音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道德真经》
    (一、旧庙)

    天街小雨润如酥。

    初春的绵绵细雨下了数月,整个汴京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水雾之中。好在如今四月已过,丽阳高照,天气晴好,汴京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晒被褥,似是要将这被春雨洗过的阳光都装进被窝里。

    王家染布坊内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正熟练地打扫着院子。院内整齐的摆放着锅灶、大缸、担缸板、碾布石、卷布轴、晾布架、麻花板、缸棍子、看缸碗等染布的东西,那晾布架上已经晾晒好了几匹待染色的布,这些布都已事先在锅灶里煮过去了“浆力“的。今日调配好了颜色,便可浸染了。

    调色的事宜,打从记事起女孩便跟在爹爹身边学了,耳濡目染这些年,如今虽说年纪尙小,倒也是一名调色的好手了。女孩记得爹爹教过她,这调色,一是调配单色的深浅,如靛蓝可以染出翠蓝、天蓝、海蓝、毛蓝、深蓝等多种蓝色,红花饼可以染出桃红、水红、莲红、大红等多种红色,这种单色的深浅凭经验调整染料与水的比例即可;

    二是搭配中间色,如用靛蓝和红花饼可以配出橘红、杏黄、橙色、紫色等,用靛蓝和黄檗可以配出葱绿、大绿、草绿等。用红、黄、蓝三色,还可以调出五彩缤纷的各种颜色,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

    听爹爹说,此前是接到了朝廷分派的任务,要染许多匹缸青色的布。这种缸青色的蓝调最重,深沉透明,干净清亮,用靛蓝来染,染一遍为玉白蓝,两个玉白蓝为毛蓝,两个毛蓝为深蓝,两个深蓝便是缸青色了。说来倒也不难,只是略费事些。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以致于延误了交布的期限,爹爹也被官兵带走问话去了。

    女孩想着,若是自己能帮着爹爹把剩下的布匹都染好了,官府应该就会放爹爹回来了吧?

    于是,她熟练地搬出一把凳子放在染缸前,踩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靛蓝染料放入缸内,加入适量的水后,用“缸棍子”不停地搅拌,直待染料充分溶解、染液呈现出香油黄时,女孩用“看缸碗”舀了一勺水细细观察,“嗯,是爹爹平时说的竿头悬翠色,缸内起金花,这颜色正正好哩!”

    女孩开心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抱着那经煮去掉浆力的布放入调好颜色的染缸里。忙完这些后,女孩擦了擦脸上的汗,想着只要浸泡上半日,再捞出放在担缸板上,略沥浮水后用木桩、木棍拧去水分,上晾布架晾晒。经风一吹,布就渐渐地由黄变绿,最后变成蓝色,反复几次,便是缸青色了。

    女孩看了看门口,似是想起了什么,便轻轻掩了门,从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走去。

    那榆林巷东头再往南,有一家破败了的观音院。因着当今官家尊崇道家,这间观音院已经许久没有香火了。

    “吱呀——”女孩小心翼翼地推开观音院的门,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扇已经腐朽了的木门就会掉下来。

    走进佛堂,女孩从怀里掏出一块蒸饼,摆在佛像前,然后虔诚地跪在旧蒲团上,静静地望着佛坛上那尊观音像。尽管佛像早已蒙尘,但观音像半阖着双眼,眉目间依旧祥和安宁。

    “观音菩萨,我又来看您了!”

    “菩萨,您说等我把布染好了,爹爹是不是就会回来了呢?”

    “以前我还生过爹爹的气,为何把我生的这般丑陋?爹爹说,原本我小时候长的甚是玲珑可爱,只是那一次爹爹煮着豆浆,又要忙着去染布,一时间浑忘了,我饿了想去舀豆浆喝,却不小心打翻了豆浆,脸上便烫了这个骇人的疤……”

    “邻里的小伙伴都不跟我玩,他们笑我没有娘,还笑我是个丑八怪。我好想见见我娘啊,可是我一出生,我娘便去世了。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每次做梦,都看不清她的脸。”

    女孩对着观音相,喃喃诉说着。她皮肤白皙,梳着双丫髻,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十分纯真可爱。若不是左脸上那一块烫伤的伤疤,定然是一个美人坯子。身上的素衣罗裙虽不大合身,倒也浆洗得很是干净。

    女孩自幼与爹爹二人相依为命,因着脸上这疤,平素里也没有人愿意与她玩,内心难免孤单的紧。好在一次偶然间外出,她发现了巷子尽头这间废弃了的观音院,于是,一有空她便独自跑来这里,跟观音菩萨说说话。

    突然,一阵冷风从侧面窗户的破洞里漏进来,旧经幡随风而动。

    女孩裹了裹身上的素衣,抬头恰好看见观音像旁,一只蜘蛛被这冷风从蛛网上吹落,仅悬着一根蛛丝随风摆动。不一会儿了,风停了,蜘蛛沿着蛛丝,迅速地爬回了蛛网。古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静谧清冷。

    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嘻嘻……”一声浅浅的笑声,打破了古庙静谧清冷的氛围。

    女孩闻声,甚感惊讶,忙环顾四周查看,见并无他人进来,还以为是自己一时间听岔了。

    “嘻嘻……”浅浅的笑声再次传来。

    女孩这次是听得真真儿的了,她由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惊喜,“是谁?您是观音菩萨对吗?您一定是观音菩萨!”

    女孩双眼虔诚而炙热的看着佛坛上的观音像。观音像依旧保持着那温柔祥和的笑容,注视着蒲团上的这个女孩。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佛堂里传来一声询问。

    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嗯,菩萨,弟子听得见。”

    小孩子心灵至纯至善,与万物都有着最原始的心灵感应,自然能听到、见到一些不寻常的存在,世人常常称之为“神迹”、“通灵”。

    其实造物之初,没有语言,万物皆是靠心灵感应相互交流的。只是世人在成长过程中,受俗世的繁杂干扰,渐渐地便失去了这种能力。好在终究是万物之灵,人很聪明,他们后来发明了文字和语言,倒也不至于眼盲口哑。

    “你既能听见我说话,那便是我俩有缘。你有空便多来观音院和我说说话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观音菩萨,我爹爹平时叫我春笛。”女孩开心地回答道。

    “春笛~”这声温柔的呼唤,如一缕春日的阳光,温暖了女孩的心灵。

    女孩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歪着头问道:“菩萨,他们都叫你观音菩萨,你的名字是叫观音吗?”

    “唔,名字……”佛堂里沉静了一会儿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我叫血观音好了。”

    这是女孩过的最开心的一日。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的朋友叫血观音。

    不知不觉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春笛起身,依依不舍和血观音道别:“我要回家染布了,血观音,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

    “好,我等你。”
    第五个故事:血观音
    (二、漏泽园)

    春笛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爹爹了。

    沿着熟悉的小道回到家门口时,她看见自家大门口莫名的围着许多人。她疑惑着走向前去,隐约听见人群中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造孽啊!”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把他家姑娘拉扯大了,日子眼瞅着就好过了,谁想到竟摊上这种事!”

    “这王布匠如今走了,染布坊也被封了,他们在这汴京城中举目无亲的,往后这姑娘可咋办哟!”

    春笛内心突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冲到家门口,却只见大门上不仅落了重锁,还贴上了封条。

    她扒在门上往门缝里望去,只见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围观的邻里看见春笛回来了,一时间都禁了声,面带同情的看着这个孤女。

    惊愕惶恐的春笛,无助地环视着四周的街坊,不知道此时此刻可以向谁求助。

    突然,她看见了在隔壁卖鲊片的赵婆婆一脸焦急地朝自己这边挪过来。这赵婆婆心善,平日里见她父女俩孤苦,会将一些卖剩下的鲊片送给春笛解解馋,春笛也一直把赵婆婆视作亲人。

    春笛一把上前,抱着赵婆婆哭道:“婆婆,可是我爹爹怎么了?”

    赵婆婆面色悲戚,轻轻抚着春笛的头,叹道:“唉,命苦的丫头啊!”

    “婆婆,春笛心里害怕,您快告诉我,我爹爹他…他怎么了?为何我家大门上被贴了那些条子?”春笛心中焦急,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赵婆婆虽于心不忍,但见春笛这般情形,也只能如实相告了:“孩子,你爹爹他,他在大牢里染上了病,没曾想竟没能熬过去,唉……”

    春笛闻言,犹如晴天霹雳,瘫坐在了地上。

    她与爹爹相依为命,爹爹便是她全部的依靠。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爹爹会离开她。春笛颤声问道:“婆婆,那我爹爹现下尸骨停放在何处?”

    “方才听那来传话的吏人说,你爹爹已在漏泽园下葬了。”赵婆婆轻声道。说是下葬,可漏泽园是给那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的一块丛葬之地罢了,人抬过去也不过是一卷草席裹了,浅浅地埋了便罢了。

    赵婆婆擦了擦眼泪,扶起地上的春笛,柔声道:“孩子,如今这染布坊已被查封,不如你先跟婆婆家去几日,可好?”

    春笛听闻爹爹已被埋在了漏泽园,自己竟连爹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下大恸,再也听不进旁的任何话了。她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爹爹,她要去漏泽园。

    “婆婆,多谢您,我自去找爹爹。”春笛松开婆婆的手,朝漏泽园跑去。

    漏泽园建在西郊偏僻之地,跟内城相距甚远。待春笛跑到漏泽园时,已是戌时。

    圆月孤悬,阴风恻恻。

    漏泽园四面缭以斑驳的围墙,那仅存的半扇旧门被夜风吹得吱吱作响,朝里望去,只见一片萧索颓暗,再无半点生机。

    春笛壮着胆子往里走去,借着月光,她见到园内大大小小许多的无主坟茔。那一个个矮小的土包就是他们曾经在这世间走过一遭的痕迹。只是这痕迹太浅了些,不消几日,待风沙吹平土包,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印记也便被抹去了,再无人记得。

    望着眼前凄凉的景象,春笛意识到,她的爹爹已经永远的离开她了。

    “嘎—嘎—”,突然树枝上传来一阵鸟叫声,这叫声划破了墓地寂静的夜空,也惊了少女一跳。饶是少女内心悲伤难抑,此情此景内心也是又惊又怕。

    荒凉而空旷的墓地,少女明白自己是无法找到爹爹的坟了。她跪在地上,朝着整片墓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爹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孩轻声地祈祷着,想要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回到内城时,已是五更天。寺院的行者正敲打着木鱼,沿街给人们报晓。汴京城中没有宵禁,七十二正店皆是通宵达旦营业不息。

    春笛一个人沿着街道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看见了樊楼。此时樊楼奎壁辉煌、琉璃照耀,而春笛心内却是无尽的悲伤与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哪里。偌大的汴京城,是这么的繁华,可是,却再没有她的一个家。

    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汴京城中多了一个无名的小乞丐。
    血观音(三、上元节)

    冬深春浅,又到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汴京城中从腊月的冬至起,便开始在大内的前绞缚山棚,那为搭建山棚而栽的大木桩恰好就正对着宣德门楼。元宵夜,御街上游人摩肩接踵,两侧百戏艺人轮番表演,乐声、歌声、喧闹声,饶是十几里地以外都听得见。

    春笛在观音院中,也听见了外面这热闹的声响。

    因着天气寒冷,春笛这几日无法外出乞讨,只得蜷缩在这观音庙的佛坛后面,披着拾来的几件破衣服勉强御寒。

    自从去年家里的染布坊被查封、爹爹病逝后,无家可归的春笛白天在城中乞讨,晚上便一个人躲在这破旧的观音院里。

    小小年纪没了至亲,当真是可怜,所幸这观音院中的血观音,每天晚上都会陪她说说话,多少也是一丝慰藉。

    这“观音”自然不是那西方三圣之一的观世音菩萨了,说来倒也是另一段缘法。

    观音院如今虽已破败,但此前香火还算旺盛。不知从何年何月起,那观音像左侧的墙角处有一只小蜘蛛结了网,彼时院里的和尚们念及“扫地恐伤蝼蚁命”的佛理,也不曾打扫这个蜘蛛网,因而,这蜘蛛便得以常年趴在那里听经受教,亦跟着受了多年的人间香火。

    不知不觉间,这蜘蛛似是开了悟,竟也有了些许灵性,就连结的网看着都像是吉祥万德之所集的“卍”。再后来,因着当今官家尊崇道家,这间观音院渐渐断了香火,和尚们都另寻他路了,小蜘蛛却依旧静静守着它的蜘蛛网,守着它的观音院。

    偶然一日,一名白衣女子走进了观音院,她松松绾着一个随云髻,发髻里只斜插了一根碧玉簪子,雪肌仙骨,亮如天星,一时间小蜘蛛都看呆了,原来世间竟有人比佛坛上的观音相还要祥和美丽。

    那女子似乎也发现了小蜘蛛,她望着小蜘蛛若有所思,继而微微笑道:“不枉听了这多年的经,倒是有几分灵性!”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掏出一块隐隐泛着灵光的东西,“也罢,这次路过即冀之泽,得了一块赤鱬肉。这赤鱬人面鱼身,音如鸳鸯,乃是上古神兽。这肉便送你了,有了它,你的修行会事半功倍的。”

    果然,得了这赤鱬肉后,小蜘蛛觉得自己原本混沌不清的神识像是被清泉洗涤过一般清明透亮,身体也渐渐由黑色变成了赤红色,再后来便能学着人说话了,夜深的时候还能幻化出人形。

    修行之路路漫漫,小蜘蛛倒也习惯了观音院的荒凉,直到那一日春笛的闯入,小蜘蛛不仅有了自己的名字,也有了自己在人世间第一个朋友。

    “血观音,你听见外面的歌舞声了吗?”春笛双手抱着膝盖,朝着门外望去。

    血观音道:“嗯,听见了,甚是热闹呢!外面是在做什么呀?”

    春笛答道:“今儿是上元节哩!”

    “何谓上元节?”血观音不明所以。

    春笛歪着头想了想,爹爹好像也不曾告诉过她何谓上元节,便道:“这我倒不知,不过这一天外面很是热闹。每年的今天,爹爹会煮香甜软糯的浮圆子给我吃,吃完后便带着我一同去御街上看热闹。这一天,汴京最精彩、最奇异的节目,都会在御街两侧演出,比平时瓦舍中的节目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击丸蹴鞠、踏索上竿,爹爹喜欢看李外宁演药法傀儡,而我最喜欢看刘百禽虫蚁。”

    回忆起爹爹,春笛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转瞬又念及爹爹亡故之事,不免又悲从中来,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血观音听春笛描绘着上元节,心中甚是向往:“呀,我竟不知这般有趣!只可惜我现在的修为还不够,暂时还不能离了这观音院。”

    春笛好奇道:“那你在这观音院里住了多久了?”

    “寒来暑往,倒也不知几度春秋了。不过,数年前我曾得一神女指点,如今修为已大有精进,想来百年间,我便能离了这观音院,与春笛一同去逛夜市看花灯了。”血观音答道。

    起初春笛把她当成了佛坛上观音菩萨,她觉得甚是好玩,便也顺势给自己取了个“血观音”的名字。后来慢慢相处的过程中,春笛知道了她是寄居此处修行的蜘蛛精,倒也不曾害怕,依旧把她当成好朋友以诚待之,让她颇为感动。

    一座荒庙,因有了两个寄居的生灵,从此便多了一分人世间的温暖。

    春笛闻言,笑了起来:“还要百年啊?那时候我岂不是比赵婆婆还老了?到时候我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想去御街怕是也挤不进去了!”

    精怪大都是得了天地造化之灵气,故而他们的寿元往往要比凡人长许多。听春笛这般说,血观音似是想到了什么,道:“这有何难?当日那指点我的神女,给了我一块赤鱬肉,我一直没舍得吃完。这可是上古神兽的肉,我们吃了对修为大有益处,若是用在凡人身上,可令白骨生肌、返老孩童,想来整形换貌自然不在话下。”

    “真的?何物竟这般神奇?”春笛听血观音说到整形换貌,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心中隐隐有一丝的期待。

    “喏,给你看!”血观音从蜘蛛网上吊下来,落地瞬间,幻化成一黑衣女子,妖娆妩媚,风情万种。只见她掏出一块闪着灵光的白肉,递到春笛面前。春笛见此神物,自是不敢触碰,只是充满好奇的看着。

    见春笛被这神物镇住了,血观音一脸骄傲:“我没诓你吧!当时那神女还说了,我的蛛丝配上这赤鱬肉,便能缝出人世间最好的画皮。只不过我还未真正操练过。”说着,血观音轻轻抚过春笛的左脸,心疼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修炼的,等再过个三年五载,我便能炼化这赤鱬肉,替你把脸上的疤祛了,可好?”

    春笛脸上这疤痕,一直是她的心结。听得血观音这般说,心中自是高兴。

    “咕噜——咕噜——”

    血观音听见这声音,左右转头看了看,道:“咦?什么声音?”

    春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是我肚子叫,我有点饿了!”

    “我蜘蛛网上还挂着几只秋天捕的虫子,分你一半吧?”血观音用手指了指观音像左侧的蜘蛛网,十分慷慨。

    春笛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虫子还是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好像又没有那么饿了!”

    玩笑间,春笛忽而想起,去年上元节,官家在宣德门楼上撒金钱,赐御酒,与民同乐,好不热闹。当时带着自己在门楼下仰瞻圣颜的父亲也有幸得饮了一杯御酒蔷薇露,父亲捧着金杯连连感叹道这真真是君恩浩荡啊!

    而在他们身旁有一年轻娘子,因一时贪念,盗窃所饮之金杯,被禁军护卫发现了,将其押至御前审问,那娘子倒也颇通诗词,当即作了一阕《鹧鸪天》解释缘由,年幼的春笛自是不懂词中深意,但官家听后倒是龙颜大悦,便将金杯赐予了这娘子,一时间传为汴京城中的佳话。

    春笛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想着自己已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今日不若也去宣德楼下碰碰运气,倘或运气好拾得几枚官家撒的铜钱,也能换些炊饼,熬过这个寒冬。

    她怕血观音担心自己,只说想去御街上看看花灯,血观音倒也没做它想,只叮嘱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血观音(四、念奴)

    当春笛走到御街附近时,街巷里车马塞路,几乎已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春笛想着从旁边的小巷子拐过去,却发现身旁游人已是熙来攘往,想转身都不得,继而竟被人山人海的浪潮簇拥着浮行了数十步。

    春笛抬眼望去,宣德楼前的灯山已点亮,但见华灯宝炬,月色华光,灯山左右门上,各以草把扎成游龙,草上密密麻麻的置放着数万盏灯烛,龙身再以青幕布遮笼,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数十万盏花灯将汴京城照耀得如同浩渺星河中最耀眼的明月一般。

    繁华如斯,喧闹如斯,京城众人沉浸在这东京梦华之中,流金岁月,恍如天上人间。

    春笛在人群中被推挤了许久,早已是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寻见一个缝隙,猫着腰在人群中钻着,想着官家待会儿就要驾临宣德门楼了,自己得快点钻到门楼下才行。

    拥挤中不知过了多久,春笛感觉自己终于能直起身子来了,站起身定睛一瞧,却是已离宣德楼甚远,似是到了某处宅院的后门。

    忽的一阵北风吹过,春笛不禁打了个冷颤。终究是个小小孩童,又累又饿,加之适才一阵折腾,此时早已是体力不支,她慢慢地挪到后门角落坐了下来,蜷着腿缩成一团,可身体却似乎是更冷了,就连意识也渐渐开始模糊。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了院子里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继而又有茶饭的香味飘出。

    “吱呀——”一声,后门被打开了,影影绰绰的大约是出来了两个人,春笛想看清楚是谁,可是眼皮却怎么样也睁不开了。

    待春笛悠悠转醒之时,朦胧中一股十分淡雅的幽香沁人心脾,这柔软的枕头和棉被,是春笛许久不曾感受过了的温暖。“好美的梦啊!不要醒过来,我要再多睡一会儿!”春笛心中这般想道,再次紧闭着双眼。

    一阵争吵声,从帘外传来。

    “哎呦,可是我说的,一时不在总有事故,我这好好的镇安坊何时变成居养院了,哪能随随便便什么臭儿乞儿都往家里领?”一位打扮甚是艳丽的妇人风风火火地往房间里走来,人还没进屋子,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回妈妈,昨夜我与姑娘去后门拾雪,以备来年泡茶之用。不料却见到这女孩晕倒在咱们后门处,姑娘心善,便与我一同把她抬了进来,喂了些热茶饭……”屋内小丫鬟怯生生地答道。

    妇人此时已进屋,听丫鬟这般说,怒道:“自作主张的死丫头,仔细明儿我揭你的皮!”

    “妈妈这是要揭谁的皮?”一声孤冷又清丽的声音响起。

    “念奴啊,妈妈是听说你往屋里领了个乞儿,我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妇人讪笑道,说着便挑了珠帘往床边走去,掀开帐幔一看,倒是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哎哟,我的好姑娘,啧啧啧,若是个模样周正的倒也罢了,你看看这小乞丐脸上,疤痕比罗刹鬼还要吓人,这若是让客人看见了,我这镇安坊还开不开了?赶紧叫人扔出去是好!”

    这位被唤作念奴的姑娘,便是当今汴京城内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念奴,亦是这镇安坊中的头牌姑娘。只见她的头上绾着堕马髻,身穿蔷薇缠枝绣翠罗衫,外面披着一件银线玄鸟纹大氅,甚是明艳动人。

    念奴见妇人这般说词,冷笑一声:“这丫头既被我救回来,便是与我有缘,左右留她在我身边做个粗使丫头,也不妨你事罢了!”

    妇人仍是不大乐意:“只是这模样委实……”

    “妈妈何须这般啰唣,便不叫她见到客人就是了!她的吃穿用度只从我这里扣便是!”念奴不悦道。

    妇人见念奴话已至此,心下想着不过是个小乞儿,回头赶去后厨做个烧火丫头便是,倒也无谓为这小事惹得自家这棵摇钱树心中不快,便陪着笑脸道:“也罢也罢,我这镇安坊也不缺她一口吃食,妈妈依你便是!”

    说着,妇人走到念奴身边,拉着她的手,故作愁容道:“妈妈的好女儿,妈妈这般疼你,你可也得好生体谅妈妈才是啊,就说那蔡小相公,你都让人家吃两回闭门羹了,今儿他再来,你可不能再这般无礼了,这蔡小相公我们真真是惹不起的啊!”

    妇人说的蔡小相公,便是太师蔡京的长子,担着个宣和殿大学士的官职,却只知在官家身旁演些市井淫秽之戏以邀宠。

    念奴心中甚是反感,平日里是能避则避,今日见妈妈这样说,自知是避无可避了,便道:“知道了,那蔡小相公我见便是!只一条,日后望妈妈好生待这女孩儿,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妇人见已劝得念奴,便再无心计较这小乞儿的事,笑着离开了。

    后来春笛才知道,上元节那日,她晕倒在镇安坊外,幸得这镇安坊内的崔念奴心善,救了她一命,又留她在身边做了女使。

    虽是身在勾栏,但因着春笛的模样吓人,平素只在后院帮着做些洗衣烧水的粗活,她做事勤快,声音甜美,加之有念奴的照拂,倒也是能有口饱饭吃,比在外面乞讨强些。

    闲时念奴会叫她外出帮着采买些零嘴和小玩意,她便时不时还能去观音院看看血观音,倒也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血观音(五、噩梦)

    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对蔡攸来说是官运亨通的一年。这一年,他代王黼领枢密院事,担任开府仪同三司、少保等朝廷要职,一时间在汴京城中风光无二,连其父蔡京都要避其锋芒。

    这一日,蔡攸刚起身,就有內侍前来传官家口谕:“大相公,官家今日在宫中赐宴游戏,还请您速随小人进宫。”

    蔡攸闻言,会心一笑。近日官家兴致极好,在大内宫掖设立市肆,让宫女当垆卖酒,自己则化装成叫花子行乞其间,游冶享乐,玩得不亦乐乎。今日若能随侍在侧,附和一二,哄得官家龙颜大悦,自己的恩宠便更加稳固了。

    念及此,忙脱了衣袍,穿上短衣窄裤,又让侍妾为他涂抹青红,装扮一番后,便随內侍一同进了大内。

    见蔡攸如此装扮,官家朝他招手,笑道:“爱卿速来,且去与那群歌舞艺人一同玩乐罢。”

    蔡攸得令,便混在那群艺人中间尽情玩笑,满口市井浪语淫词,竟全无半点士子风骨。蔡攸一边与艺人们说着戏谑浮浪之语,一边斜眼留意着官家的神情,他知官家尊崇道家学说,便又编了些民间出现珠星璧月、跨凤乘龙、天书云篆的符应,哄得官家连声道好。

    玩乐间,官家竟脱了龙袍,扮做一个参军模样粉墨登场,与艺人们一同表演,蔡攸在一旁忙不迭地喝彩:“陛下好个神宗皇帝!”

    官家闻言,挥着杖鞭佯装抽打蔡攸,笑说:“你也好个司马丞相!”众人恣意嬉笑,直至黄昏时分。如此君臣,当真让人愕然。

    待出了宣德门,早有相府的随从护卫套了马车在门下等候。蔡攸今日玩得甚是开怀,只觉仍未尽兴。回府路上,不禁想起了镇安坊中那位冷面冰美人崔念奴。

    又念及平素里唤她伺候时,她总是三番四次的找借口推诿,心中不免生起一股邪火,今日非得让她知道知道我蔡府的规矩。

    蔡攸对着随从耳语了几句,那随从点头称是,忙带了几个护卫往朱雀门外金钱巷的镇安坊赶去。

    蔡攸的亲随们因觉此番是得了自家大相公的令,到了镇安坊时,各个都是嚣张跋扈,来势汹汹的模样,只叫嚷着是奉命接崔念奴到蔡相府中作陪。

    镇安坊李妈妈见了这架势,又忌惮着蔡攸的势力,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便忙让女使上楼去请崔念奴。

    楼上,崔念奴正在教春笛识字。

    春笛虽容貌丑陋,却聪慧过人,一把嗓音更是甜美宛转。平日不忙的时候,念奴便会将春笛带在身边,教她识些词曲,春笛于此道也甚有天分,任是什么曲,听念奴唱一回便能学个七八成,歌声更是洋洋盈耳,娓娓动人。因此,念奴对春笛的亲近之情又更添了几分。

    念奴闻得是蔡府相邀,心生厌恶,便推说是身上不舒服,让女使下楼去回绝了。女使战战兢兢在门口道:“姐姐,可不敢啊,楼下来了好些蔡府的家丁,凶神恶煞的,就连李妈妈也……”

    “姐姐……”春笛紧紧握住念奴的手,十分担心。

    “一群狗仗人势的禽兽!”念奴怒骂道,看着眼前的春笛,又柔声安抚道:“春笛不必担心,姐姐去去就回。这首曲子,等明儿姐姐再听春笛唱,可好?”

    此时的崔念奴还不知道,一个在外靠奴颜婢膝以获得权势的男人,在底层民众面前时的人性有多扭曲多可怕。

    一进蔡府,念奴便被带到了一处院子里,蔡攸早已在此等候。

    “念奴姑娘,别来无恙啊,可想死本相公了!”蔡攸瘫坐在太师椅上,一脸轻佻。

    念奴见院中并无歌舞宴席,心中隐隐有不祥的的预感,稳了稳心神答道:“多谢蔡相公挂念,今日唤念奴来,不知蔡相公是想听曲还是观舞?”

    蔡攸扬了扬手,淫笑道:“哎,今日本相公既不想听曲,也无意观舞,念奴姑娘可有什么新鲜花样供本相取乐啊?”

    念奴闻言,回道:“念奴学艺不精,恐难入蔡相公的眼,这厢便先行告退了。”

    “站住!”蔡攸见念奴转身要走,戏谑道:“念奴姑娘何必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来都来了,那便脱了衣衫,与我家小厮在这院中表演一出相扑再走吧!”

    念奴见蔡攸言语如此浪荡,心中又羞又怒,道:“蔡相公若要看相扑,桑家瓦子里扈三娘的相扑表演堪称一绝,蔡相公又何苦来为难奴家?”

    蔡攸大笑道:“为难你?便是本相公今儿就为难你了,你又当如何?”说完,蔡攸走到崔念奴面前,捏住念奴的下巴,“这相扑,你玩还是不玩?”

    满院家丁护卫一同哄笑。念奴挣扎不过,便迎面啐了蔡攸一口。

    蔡攸这些年出将入相,不可一世,何曾想过一个勾栏女子竟敢反抗他?不禁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念奴扇倒在地,骂道:“便是官家的妃嫔,都能一起玩乐,你一个娼妇,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倒做出这金枝玉叶的模样来?”

    念奴适才见到蔡攸脸上仍有那未洗净的青红粉墨,抬起头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回道:“我与大相公并无不同,瞧你脸上那胭脂残痕,不也是供贵人取乐的玩意儿?”

    这一句话,可是戳进了蔡攸的心窝子。

    他文采书画不及父亲,带兵打仗不及童贯,更没有治国理政的纵横韬略,平时全靠着说些市井浪语、炮制些祥瑞传说去迎合官家,博些恩宠,今日崔念奴这番话,倒勾出了他心底那可怜的自尊心。

    他抽动着嘴角,心中由臊转怒,又由怒转恨,拿起身旁一护卫的鞭子,发了狠的往念奴身上抽去。

    蔡攸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打着,似乎崔念奴每惨叫一声,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便挽回了一分。

    那一晚,蔡府中人,都听见了偏院里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次日,蔡府的家丁随从将崔念奴抬回镇安坊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妈妈拨开人群凑上前去一看,只见崔念奴身上满是鞭痕,竟没有一块好肉了,脸上那几道鞭痕处皮肉外翻,隐隐露出白骨,甚是骇人,已然是破了相了。“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李妈妈哭天抢地地喊道。

    蔡府的一管事上前,厉声道:“李婆子你休要这般啰唣,昨儿个我们大相公不过是玩得略微尽兴了些,这银钱我们不少你的,人也给你送回来了,钱货两讫,即便告去开封府我们也不怕。”说完,将一包银子扔在地上,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春笛正在后院浆洗衣物,听得前厅喧闹嘈杂,又想到念奴姐姐一夜未归,心下担心,便悄悄地跑去前厅打听情况。

    只见得念奴姐姐衣衫不整似个血人般倒在地上,李妈妈瘫坐在地上,嘴里只念叨着“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其余的姑娘围在一旁也都在抹眼泪。

    春笛急忙跑过去,见念奴已昏死过去,便跪倒在李妈妈面前,请求道:“妈妈,妈妈,快去请赵太丞过来给姐姐医治罢。”

    李妈妈见是春笛,胸中那口怨气终有了宣泄处,破口大骂道:“都是你个丧门星,给我滚一边去,妈妈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到头来竟是一个都不中用。哪有还有银钱来请大夫医治?不过是挪去柴房,听天由命罢了。”

    “妈妈,念奴姐姐往日也给你赚了不少银子,此番你就大发慈悲救救她吧!”春笛苦苦哀求道。

    如今念奴这个情形,若是得不到医治,挪去柴房那就只能等死了。其他姑娘围在一旁,由人推己,也都十分感伤,纷纷开口央求李妈妈。

    李妈妈见众人都哭哭啼啼,心下更是烦躁,怒道:“你们一个个的赶着哭丧啊?妈妈我还没死呢!”

    说完犹嫌不够解气,站起来又指着众人一一骂道:“原想着靠念奴夺了今年汴京的花魁娘子,我这镇安坊也好风光两日,竟不想平日纵得她目中无人,得罪了贵人,这下心血全白费了!这会子求我有什么用?你们中但凡有一个能耐的,去把那花魁娘子的名号给我拿回来,往后我就是把她和念奴一并供起来,也没有二话。”

    众人听李妈妈这般说,都不敢再言语。

    这汴京中的勾栏院落数不胜数,每年被选出的花魁娘子,哪个不是容貌倾城、文采风流的?一旦选上,莫说富商员外,就是朝中的达官贵人,也都少不得要礼遇三分,以图博个风流雅名,又何至于会像念奴这般被凌辱至斯!

    “妈妈,我去,我去行吗?”人群中传来一句话,坚定又决绝。
    血观音(六、画皮)

    李妈妈乍一听有姑娘毛遂自荐要去竞选花魁,正是疑惑间,待定睛瞧看清楚了,说话的人竟是一直跪坐在念奴身旁的春笛。

    “死丫头,你去后院打盆水照照自己的样子!选花魁?莫不是疯魔了?”李妈妈讥笑道。

    春笛没有理会李妈妈的嘲讽,只正色问道:“妈妈,若我脸上的疤痕能去掉呢?”

    李妈妈闻言一怔。她久在烟花之地,相看过的姑娘无数,这春笛在镇安坊跟了念奴几年,若只看背影,确是出落得如芙蓉花一般出尘娇美,又兼一副声动梁尘的好嗓子,她不是没动过心思。

    只是奈何春笛脸上的疤痕太过吓人,又有念奴护着,她慢慢的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如今春笛突然提起脸上的疤痕能祛除,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只是……

    “这……这疤痕当如何祛除?”李妈妈口气缓和了许多。

    春笛答道:“这个无需妈妈烦心。我与妈妈立下字据,以七日为限,七日之后若我祛除了疤痕,今后诸般事宜全凭妈妈做主;若不能祛除,我不要工钱在镇安坊为奴为婢三十年。只一条,今日起便得请赵太丞来为念奴姐姐悉心医治,一应起居饮食照旧,直至她康复。”

    李妈妈内心合计了一番,横竖就七日,倒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便同意了春笛的条件。签字画押后,自有那女使前往赵太丞家的医铺去请延请大夫,春笛也出了镇安坊,在市坊里七弯八拐,确定身后没有镇安坊的人跟着后,急急忙忙朝观音院赶去。

    观音院还是依旧荒凉,静静的矗立在人世间,不喜不悲。

    轻轻推开那扇旧门,春笛唤道:“血观音,我回来了。”

    观音像左侧的蜘蛛网里,传来一声慵懒的嗔怪:“有些日子没回来看我了,一回来便扰人清梦。”

    春笛此时救人心切,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忙向血观音问道:“那年上元节,你说假以时日你的蛛丝和赤鱬肉能缝出人间世最好的画皮。如今可能帮我整形换貌?”

    小蜘蛛沿着蛛丝垂落下来,幻化成人形,走到春笛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这几年我修炼有成,只需三日便能帮你祛除脸上的疤痕。原想着待你生辰那日再告诉你的呢!”

    春笛摇了摇头,道:“光祛除疤痕恐是不够,能否为我改换一副倾国倾城的绝色容貌?”

    血观音不解道:“我曾在观音像前听过《金刚经》,经中有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故而我从未在意过你的容貌。只是后来想到你要在人世生活,世人在意皮相,我怕你因这疤痕受世人欺辱,这才想要帮你祛除这伤疤。为何此番一定要整个倾国倾城貌?”

    春笛便长话短说,将念奴的遭遇告诉了血观音。

    血观音听完后,恨得牙痒痒,道:“往日里总听你提起这念奴姑娘,想来必是个温和良善的姑娘,不曾想此番竟遭此大劫。可恨我现在还不能离了观音院,不然非把那姓蔡的用蛛丝吊起来抽死他。”

    春笛道:“眼下,念奴姐姐命悬一线,我只有换了容貌夺得花魁,才能救她一命。至于那个姓蔡的,报仇来日方长,定然不能放过他。”

    血观音听春笛这般说,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赤鱬肉了。

    东西准备齐全后,血观音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从未离开过观音院,自有神识以来,见的最多的便是庙里的和尚。不知你们世人认为的绝色,是何种模样?”

    “额……”春笛一时语塞。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便是念奴姐姐了,可是此番定不能换了她的脸,旁的她也不知道了。

    血观音看了看佛坛上的观音像,又看了看手上的赤鱬肉,问道:“你们世人觉得观音美不美?”

    春笛答道:“观音菩萨祥和庄重,世人皆敬之爱之。”

    血观音闻言,眼睛一亮,道:“那我知道了!想来,这四海八荒内,应再没有比她更绝代风华的了!不过呢,一来我道行有限,二来也怕折你的福,只消眉目与她有个三四分像,便定是人世间的绝色佳人了。”

    春笛不解,疑惑道:“她,是指观音菩萨吗?”

    “不是,是多年前见过的那个神女。”

    血观音开始回忆与那位白衣神女初见的画面,在心里默默地描绘着她的神韵和风采,原来,这就是她当年说的“人世间最好的画皮”。

    血观音往佛坛上的油灯里,滴了几滴自己的血,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后,旧庙里便渐渐升起一股异香,这香味中又似有一种诡魅的血腥气。不一会儿,整个佛堂似乎是笼罩在一片血雾中,说不出的邪魅妖气。

    春笛闻着这袅袅迷烟,意识开始模糊。隐约间,她看见头顶是法相庄严的慈航普度,又听到血观音嘴里念念有词,似是有煌煌正音,訇訇佛号传入耳中。

    待血观音以手抚过春笛的双眼,春笛安然沉睡,再无半点意识。

    血观音以自己的螯肢为刀,轻轻一划,便划破了春笛脸上的旧疤痕,一股猩红的血珠顿时涌出,紧接着,血观音依次又在春笛面庞上划了几刀,待螯肢一旋,血观音便慢慢地揭下了春笛的面皮。

    血观音将面皮揭下后放在一侧,拿着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血水,待血稍稍止住,便拿来赤鱬肉,一点一点的将赤鱬肉填充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

    心念宛转处,相灭亦相生。

    不知过了多久,血观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细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张新脸,嗯,眉目间是有几分故人的神韵了。

    血观音长舒一口气,从嘴里缓缓吐出银亮的蛛丝,以螯为针,蛛丝为线,翻针若飞,如绣花般一针一线将那画皮牢牢缝在了春笛的脸上。

    油灯熄灭,血雾散去。

    许是耗费了太多神力,血观音此时累得瘫坐在佛坛一侧,心道:“这整容,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啊。这一遭竟耗去了近百年的修为,好不容易能白天化形了,这下又得重新修行了。”

    春笛醒来时,已是七日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魅影重重,有十数人皆朱褶青襦,头戴斗笠、兽头,插着新采的花枝,以四目面具覆面,手里拿着鼓、铃、檀板等物件,围着春笛手舞足蹈,口作傩傩之声。

    春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疑惑慌乱间,这群人突然停了下来,慢慢朝春笛走近。待到跟前时,他们突然摘下了面具。春笛定睛一看,面具下的这些人竟都没有脸!春笛心下大骇,猛地一惊,睁开了双眼。

    惊醒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咦?平素里那块凸出的疤痕似是不见了?春笛又细细地摸了摸,果真是不见了!

    “血观音?血观音?可是你为我改容换貌了?”春笛问道。

    小蜘蛛趴在墙角的蛛网上,幽幽道:“可不是!为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累得我都化不了人形了!”

    春笛听到这话,甚是担忧:“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蜘蛛挥了挥螯肢,道:“咳,不妨事,再修炼些时日就好了。那佛坛上有一面镜子,你看看这容貌你可喜欢?”

    春笛颤着手拿起那面旧铜镜,既期待又害怕。最后心一横,往镜中望去,她看见了一张既陌生又美丽的面庞。这张脸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秋波袅袅,百媚横生,美得让人沉沦。

    “这……这是我?”春笛竟是看痴了。

    小蜘蛛道:“是你,以后这就是你的容貌了。春笛,你已在观音院内昏睡七天了,还是快些去镇安坊,看看那念奴小娘子罢!”

    春笛也担心着念奴的安危,忙戴上帷帽,赶回镇安坊去了。

    金钱巷镇安坊前,有株老垂柳,柳条的枝叶对着垂珠箔的门帘,隔着围墙一株樱桃掩映在碧纱窗上,花枝伸出围墙,甚是喜庆好看。李妈妈平素里总说,镇安坊风水好,就连这树儿花儿都像是在欢迎来客。

    可此时,镇安坊内,李妈妈却正焦虑愁闷。

    汴京城中秦楼楚馆本就众多,自己家原靠着念奴的名气还有一席之地,可眼下念奴是不中用了,满院里竟没有一个姑娘能顶上她行首的缺。

    因着得罪了蔡小相公,一连七日竟无人敢来镇安坊。李妈妈忽又念及此前与春笛的约定,也不知道那春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细细想来愈发心中焦躁。

    忽的一转身,看见一小娘子匆匆入内,径直来到了大厅。

    “你是何人?”李妈妈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子,只觉得身形甚是眼熟。

    小娘子摘下帷帽,道:“妈妈,我是春笛。念奴姐姐可好些了?”

    春笛站在大厅里,一袭乳白色裙衫,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只一眼,李妈妈便知道,此时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来日必将是汴京城中的独领风骚的花魁行首。
    (七、花魁)

    李妈妈又惊又喜,忙道:“好些了,好些了,吃了赵太丞的药后,这两日已能进些米粥了,再静养些时日,应能大好了。只是,春笛,你这脸……”

    “这个妈妈无需过问,只要妈妈悉心救治念奴姐姐,春笛便听妈妈的去争那花魁。”春笛道。

    “好好好,老身都依姑娘罢。姑娘本就秋波绵柔,歌喉婉转,如今又有了这绝色风流的容貌,别说看顾你念奴姐姐,就是老身与镇安坊,将来也都仰仗姑娘了。”

    李妈妈说话自是滴水不漏,忽又道:“姑娘往后便是老身的亲女儿了,这名字也得改上一改。不知姑娘可愿意?”

    春笛闻言,不禁想起了自己孤苦的身世。母亲在她出生之日便撒手人寰,父亲也在她幼年之时便去世了,这些年自己在汴京中乞讨度日,也就只有血观音和念奴姐姐待她好,让她感受到了如亲人般的温情。

    此番为了念奴姐姐,不得不投身风尘去争那花魁,她虽是自愿救人,却也不愿再用父亲为她起的这清清白白的名字,遂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便随了妈妈的李姓。我幼时多灾多难,父亲为替我祈求平安,曾送我舍身去寺庙做活佛弟子,往后我便叫李师师罢!”

    三个月后,汴京中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又酿出了新酒,开沽之日,樊楼门口绣幕如云,累足骈肩,有一妙龄娘子在樊楼的欢门前伺候点呈,她梳着鸾髻,一袭乳白色旋裙,流珠覆面,燕燕轻旋,如流云飞月,惊鸿掠影。

    随后执缕金檀板献了一曲小唱,更是歌喉婉转,一片宫商,犹如林籁泉韵。待新酒启坛时,那娘子摘下面具,其幽姿逸韵,又更在音乐之上,竟是位绝代佳人。

    人群中,有那学士模样的人,见美人如斯,吟诗称赞道:

    “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

    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

    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

    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

    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围观众人,皆抚掌称妙。

    樊楼前这般热闹,引起了路上一行人的注意,这人便是官家身边的内侍张迪。

    张迪听众人似是在称赞一娘子的美貌,便也凑上前去。待看得真切时,张迪心下大惊道:“这……这不正是洛神盏中让官家魂牵梦萦的女子吗?”

    杏花笑吐香犹浅。云日暖,春将半。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与墨明正在煮水烹茶,这茶是杭州的雨前龙井。茶香在嘴里蔓延,轻润如雾,缭绕如云,竟似身处细雨翠谷间一般,五娘不由得赞了一句:“真真是好茶”。

    话音刚落,只见棋妙风风火火赶回来,道:“掌柜的,快给我也吃一盏!”说着,棋妙便端起那茶盏一饮而尽了。

    五娘笑道:“你慢些,仔细呛到!”

    墨明也玩笑道:“这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方才棋妙吃了那一大海碗,便是饮牛饮骡,哦,不对,该是饮狐狸才对!”

    棋妙瞪了墨明一眼,坐在五娘身边道:“哼,茶水茶水,是水就本该用来解渴的,哪来那许多讲究!”

    说着似又是想起了什么,故作神秘道,“你们可知近日汴京城中出了何等大新闻?今日我在查老儿杂燠店口听那说书人讲了半天,真是惊煞我矣,就是那戏剧本子也不敢这么写啊!”

    墨明道:“最近汴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想必便是那镇安坊中的李师师罢?”

    “可不是就是她!咦?墨明,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去过那镇安坊?”棋妙抖了抖眉毛问道。

    墨明忙摆摆手:“休要胡说!是那日去买笔墨纸砚,遇见了晏几道晏兄,他非拉着我听他的新作《生查子》,诗中写着‘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我这才知道了这位汴京花魁行首的大名。”

    五娘问道:“这汴京城中,年年都有花魁,怎的这次就成了大新闻?”

    棋妙见五娘这样问,便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打听到的新闻一五一十的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李师师自那日樊楼前伺候点呈、一曲小唱后,一时间名声大噪。又兼气质优雅,且通晓音律书画,芳名更远扬开封城,门第尤峻。

    像秦观、晏几道等风雅绝伦的当世才子皆为之倾倒,填词作诗赞扬她的美貌灵秀;大晟乐正周邦彦视她为红颜知己,亲自为她按谱制曲,那些寻常官人公子想见上一面皆都求而不得。

    忽一日,一乘寻常小轿来到镇安坊前,有一文人模样的男子从轿中走出。男子身形挺拔,出尘俊逸,身上带着一种高贵文雅的气质,他对着李妈妈自称是今年参加科考的秀才,名唤赵乙,要求见李师师。

    李妈妈见他气度不凡,又见出手阔绰,便引他到后院李师师的醉杏楼。

    赵乙那晚见到了李师师的绝色芳容,又听她执板唱词,和乐曼舞,唱的便是一曲《万里春》: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我爱淙如何?我心在个人心里。

    便相看忘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那歌声如烟波流散,如东风抚兰,钻入耳中,亦沉入了心底。

    赵乙听得如痴如醉,似坠梦中,一边把玩着一个杯盏,一边不住地感叹佳人天生丽质造化独钟,直教人百转千般叹。

    而李师师在与赵乙交谈过程中,也发觉此人与常人极为不同,不仅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眉宇之间更是颇具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一夜枕席缱绻,竟再难舍难分。

    自此,李师师便闭门谢客,不再招待旁人。汴京中的王公贵族对镇安坊也都敬而远之,就连那位跋扈至极的蔡小相公都不知因何故,居然亲自到镇安坊中负荆请罪,此后亦在官家面前失宠。

    不久之后,镇安坊开始大肆修缮,极尽豪奢。有人认出,那作头连同数十名工人皆是从艮岳调拨过来的能工巧匠。众人议论猜测,那赵乙究竟是何许人?

    棋妙杏眼一转,突然卖了个关子:“掌柜的,墨明,你们猜那赵乙是何许人也?”

    五娘听棋妙方才说到官家带着一个杯盏去到镇安坊时,若有所思,似是想到了什么。

    墨明道:“莫不是当今的风流天子赵官家?!”

    棋妙笑道:“正是哩!街头巷尾都在传这金钱巷镇安坊中的李师师,不日怕是要被册封为李明妃了。”

    五娘闻言,摇摇头道:“上有七庙列宗,下有皇子王孙,加之台谏官们也不是吃素的,官家若真动了这心思,那他们能在文德殿上拽着官家劝谏三天三夜,想来官家也是有心无力。”

    “官家微服狎妓还闹得人尽皆知,这样的人间活戏本子可真是稀奇有趣。依我说啊,这大内与镇安坊隔的也不远,官家何不干脆挖条地道,岂不更便宜?”棋妙歪着头,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墨明被棋妙疯狂的想法惊得无言以对。

    五娘戳了戳她的额头:“平地垒起一座艮岳还不够?竟还要挖地道,也就你这丫头鬼主意多。”

    棋妙嘿嘿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回来的路上,我路过观音院,听里头那只蜘蛛精说,观音院似是要拆了,官家要在那里建个慈云观呢!哦,她还告诉我,让我别叫她蜘蛛精了,她有个新名字叫什么血观音,听起来怪渗人的!”

    五娘吃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道:“这段缘法,倒真是传奇得很呢!”

    (第5个故事,血观音完)
    李师师的缘法说完了~
    友友们,下一段缘法见~
    第六个故事:帝姬舞
    有恶知非,悔过从善,罪灭福积,亦得道也——《真诰》

    (一、瑞鹤图)

    政和二年,汴京。

    官家在延福宫赐宴群臣。宫殿内觥筹交错,鼓瑟吹笙。

    今年,官家把蔡京从杭州又召回京师,仍为宰相,改封鲁国公,三天去一次都堂办理政事即可。自从蔡京回来后,官家便把朝廷内外的大小事务,皆交由蔡相公从中斡旋,自己也乐得清闲,能腾出更多的时间研究书画,欣赏花石。

    官家自封“教主道君皇帝”,以道治国,如今听太师奏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心中颇为喜悦,一时兴起便在延福宫内亲手注汤击拂,点茶赐予群臣。

    席间,大晟府的乐师们击鼓吹箫、奏角鸣笳,演奏着官家新作的《探春令.帘旌微动》: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

    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

    轻歌曼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

    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这大晟乐,是崇宁四年官家所定的宫廷雅乐。

    由于声律乐器自古以竹管黍粒定音准,但古今尺寸长短有变,竹管粗细难定,黍粒又大小不均,故礼乐方面始终是五音难准、八音不协。

    蔡京向来提倡古代之礼法,说夏禹制乐,以身为度,于是奏请以官家指节为律度,铸造帝鼐、景钟,官家本身便是精通乐律之人,闻言心中大喜,命大晟府司之,礼、乐始分为二,颁之天下,播之教坊。

    现下听来,真真是靡靡之音、环绕宫苑。

    忽而,内侍张迪向官家禀报:“启奏官家,方才皇城司来报,宣德门前彩云缭绕、仙音袅袅,更有一群仙鹤自西北方向飞来,盘旋于睿谟殿上。”

    尚书左丞王黼闻言,连忙起身拜道:“臣恭喜官家,瑞鹤降临,此乃天赐吉兆,预示着我大宋国运昌盛,千秋万代啊!”

    殿内的大臣们也纷纷起身,恭贺吉兆。

    赵佶龙心大悦,笑道:“众爱卿都免礼。既是天降吉兆,便随朕一同前去观看吧。”

    这宣德门前是一条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的御街,经州桥和朱雀门,直达外城南熏门。君臣们一同来到宣德门时,御街上已有许多百姓仰头惊诧,继而跪拜在地上,希望也能沾染一点这祥瑞之气。

    只见城门上薄晕霞光,十八对神态各异的仙鹤翱翔盘旋在城门上空,另有两对仙鹤站立在殿脊的鸱吻之上,对空鸣叫,那声音放佛是从九天传下的空灵仙乐。

    众人对着官家拜道:“天降祥瑞,国运昌盛。”

    官家大喜,笑道:“这几年天下各州府时有祥瑞之兆,今日仙禽来仪,是我大宋之福,更是天下百姓之福。朕感兹祥瑞,决定亲自作一《瑞鹤图》。”说着,便令内侍取来素绢,将今日之所见绘于素绢之上。

    官家琴棋书画一向无所不精,很快,一副端严肃穆又神秘祥瑞的《瑞鹤图》便画好了。

    蔡京看了一眼官家新画的《瑞鹤图》,又见他神色欢喜,这才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几年河东连续地震、京畿蝗灾、南方水灾,哪一件不是要命的大事?今日这祥瑞的出现,安了圣心,也就无须在意天下百姓的心了。真不枉之前大费周章地一番筹谋了。

    蔡京忙上前道:“官家这画真是正大光远、浑然天生。这十八只仙鹤盘旋翱翔、神态各异,尤其是这立于鸱尾之上的仙鹤,右边仙鹤似挺颈高歌,左边仙鹤曲颈相望,飘逸灵秀、款款生姿,跟臣刚才所见分毫不差。浑然一副玉宇千层、鹤舞九霄的壮丽仙图。”

    赵佶笑道:“每每朕的画作,唯有太师的诗最能与之相契。不若借此仙机,太师作诗一首可好?”

    蔡京领命,道:“臣深感荣幸。望着官家这仙画,心中不由得有了一首七律,还请官家点拨。”随即吟诵道: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

    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赵佶听完蔡京的诗,连声称好,并把这首七律也一并写在素绢上,不多时,素绢上便多了几行灵动瘦劲的瘦金体。

    这瘦金体,瘦而不失其肉,风姿绰约,官家越看越喜,便大笔一挥,落了款:御制御画并书天下一人。

    王黼此时道:“官家,这仙鹤自西南方向飞来,臣近来听闻,西南方向有一真人,叫王老志,据传他得仙人点化,颇通玄妙之术。这祥瑞之兆会否与其有关?”

    “哦?”官家向来笃信道教,听王黼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那王卿便去请这位先生进京吧。”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正将一块龟甲放入铜炉之中,而后,手结法印,祭出碧焰符,在符火的灼烤下,龟甲发出了噼啪龟裂之声。

    墨明和棋妙站在一侧,静静地等待着占卜的结果。

    易有圣人之道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卜筮之道,起源甚早。他们知道,五娘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占卜仪式。

    这古老占卜仪式叫做龟甲灼卜,每隔一百年,五娘就要进行一次。

    占卜结束后,五娘望着铜炉里的龟甲,面色甚为凝重。

    墨明和棋妙见状,忙上前来查看。棋妙瞅了瞅那龟甲,看不懂,遂望向墨明。

    墨明见那甲骨上的字痕,行之疏密,字之结构回环照应,似有无穷的玄妙,便问道:“五娘,这上古碧甲玄龟的龟甲,一向灵验无比,此次泰山之行可是会有问题?”

    五娘摇了摇头,叹道:“倒也不是,只是这卦象显示,似有别的缘法……”

    棋妙听到没有问题,便放了心,道:“那烛九阴镇压在泰山深渊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法?你每隔一百年便要去下面修补结界,我还记得一百多年前,真宗皇帝非要去泰山封禅,那千乘万骑在上面吹吹打打,差点没把烛九阴吵醒,惊得我们连忙赶了过去,还好,所幸没出大乱子。”

    听棋妙这么一说,墨明也想起百年前那场人间帝王的闹剧,道:“莫不是结界提前松动了?我们还是尽快去泰山吧,若是那烛九阴冲破了结界,任是什么缘法,这世间恐怕都得遭殃。”

    “墨明,棋妙,你们也是如此惧怕烛九阴出来吗?”五娘问道。

    墨明闻言一怔,没有说话,倒是棋妙忙不迭地点点头:“当然怕了,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曾在青丘听一老狐狸说过,这烛九阴是上古巫族一派的十二祖巫之一,长的是人脸龙身,凶残无比,可吞噬日月天地,我这小狐狸,还不够给他塞牙缝呢,所以每次你下去泰山深渊,我和墨明在上面都很是担心。”

    五娘慢慢说道:“也罢,此前是我从未跟你们说起过烛九阴这桩旧事。其实,阿九他很单纯很善良,也很……孤单。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条未觉醒的小赤龙,浑身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墨明和棋妙一脸疑惑:“可……可爱?四海八荒中不都传言烛九阴乃是上古时期凶残暴虐的妖兽吗?”

    五娘摇摇头,无奈叹道:“多是道听途说的妄语罢了。”

    “啊!五娘,那你快给我讲讲,你遇到烛九阴的事吧!”棋妙满脸期待,每次听五娘说起那些远古时期的传奇,可比瓦舍里说书人讲的要有趣的多。

    五娘似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缓缓道:“那时候,父神卜算出,在西北海外的大荒中,赤水北岸有一座章尾山,那山上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妖兽觉醒,此妖兽身长千里,因机缘巧合,偶得了一点混沌初开时散落在世间的离火之精。他一旦觉醒,便能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威力无穷。父神恐他将来会颠倒日月、拨乱春秋,便令我前往章尾山,在他觉醒前将他猎杀。”

    “所以,五娘,为何你没有杀了烛九阴,而是将他镇压在泰山深渊?”棋妙惊道。

    “当时我到章尾山之后,不慎迷了路。找寻之间,看见了一条小赤龙躺在石头上睡觉……”五娘收起那烧过的龟甲,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远古的蛮荒时代。
    友友们,开启了一段新的缘法啦~
    帝姬舞(二、烛九阴)

    西北海外大荒,章尾山。

    苍峰翠岭,气势巍峨。

    天马上就要黑了,可是父神说的那身长千里的妖兽,五娘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眼下又迷了路,真是让人烦恼。

    五娘在山上焦急的找寻着。突然她看见一块石头上,躺着一条可爱的小赤龙,正在呼呼大睡。

    五娘心下大喜,总算是在这章尾山上看见了一个活物了,便连忙上前把那小赤龙拎了起来,道:“小赤龙,你在此作甚?”

    小赤龙莫名被人拎起来,睡眼惺忪,睁开眼睛看见五娘后,眼神里没有恼怒,反而闪过一丝喜悦。

    他扭了扭龙身,道:“这位神女姐姐,我打出生起,就住在这里了呢!啊,已经好久没见有人来这章尾山了,神女姐姐你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五娘一听,眼前的小赤龙竟是条本地龙,忙道:“我从昆仑山来,此次来章尾山是为了除妖的。这山上有一妖兽快要觉醒了,所以没人敢靠近这章尾山,你也赶紧走吧!不过,走之前请你告诉我,那身长千里的妖龙老巢在哪里?“

    小赤龙一听有妖兽,吓得赶紧缠上了五娘的手臂,哭喊道:“天呐,有妖龙,还身长千里,神女姐姐我们赶紧一起逃吧!”

    五娘见他这个胆小的傻龙样儿,十分无语:“我就是来除妖的,逃什么逃?话说,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妖龙的老巢在哪里?”

    小赤龙歪着龙头想了一会儿,眨巴着铜铃般的眼睛,认真道:“不知道。”

    “……那好吧,你且告诉我上山的路,我自己去找,你赶紧走吧!”五娘无奈道。

    “姐姐,我怕,万一下山路上遇到妖龙,他要吃我怎么办?”

    “他是龙,你也是龙,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额……他是那么大的妖龙,我只是一条小龙……”

    五娘见小赤龙那胆小的憨样,也不忍心让他独自下山,便道:“那好吧,你跟着我一起去找妖龙,要是等会儿我和他打起来,你就躲在一旁别出声,好不好?”

    小赤龙用力点点头:“我一定躲的好好的。不过……姐姐你打得过那妖龙吗?”

    五娘一仰头,骄傲道:“那当然,我可是昆仑山宸霄宫第五大弟子,一张碧焰符就能拍死他!”

    小赤龙听完后一脸崇拜,虽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昆仑山宸霄宫是个什么地方,但看五娘那气势,他觉得这个神女姐姐应该很厉害,于是便领着五娘慢慢地往山上走去。

    两人一直爬到章尾山山顶,也没有见到妖龙的踪迹,甚至连一丝妖气都没有闻到。

    五娘暗自担心,莫非那妖龙已经觉醒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时候,小赤龙问五娘:“神女姐姐,这章尾山都被我们翻遍了,也没有见到妖龙啊!会不会是弄错了啊?嗯……那妖龙除了身长千里,可还有些别的特征吗?”

    五娘想了想,道:“这妖龙是得了混沌初开时的一点离火之精,不过这精魄,想来他目前应该还没有完成炼化。你平时在这山上可有见到过一种不同于凡火的火吗?嗯,就是这样的——”

    说着,五娘捏了个诀,在手上燃起了一张碧焰符,碧焰符发出的火光灼热炎华,“那离火,便是这样的。”

    “神女姐姐,你看这个像吗?”小赤龙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团火球,递到五娘面前问道。

    五娘细细对比了一下,嗯,像!

    “妖龙!原来是你!”五娘瞬间飞出数米外,连忙祭出一张碧焰符就要朝着小赤龙甩过去,小赤龙吓得赶紧躲到身旁的大石头背后,大声哭道:“神女姐姐不要烧我啊!”

    听到小赤龙的哭声,五娘心生怜悯,不由得就收住了手。可终究还是不太放心,眼前的小赤龙分明就是妖龙,他现在这幅善良可爱的模样,不过是因为还未觉醒,万不能因自己一念之仁而导致将来天下涂炭生灵。

    念及此,五娘终是狠了狠心,冲小赤龙道:“你出来,我尽量轻点,应该不要一刻钟,就能把你烧的渣渣都不剩了。”

    小赤龙一听,哭的更大声了。

    “我怎么这么可怜啊,小时候别的鸟兽就不爱跟我玩,嫌我长着一张人脸,我便常常独自跑去后山悬崖底下玩。有一日突然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红彤彤亮晶晶的东西,吶,就是你说的这个什么劳什子离火之精,刚好那时候我又有点饿了,就想尝尝看它好不好看吃,结果,它就一直跟着我了……”

    ……

    五娘第一次觉得除妖的过程,气氛有一点尴尬。

    眼见小赤龙越哭越大声,五娘觉得这架是没法打了。听他如此说,自幼也是个可怜妖!

    既然这离火之精是他不小心吃下去的,那会不会是父神弄错了?看他那个憨坨样儿,怎么也不像是能颠倒日月、拨乱春秋的妖孽啊!

    再者,这离火之精本是神物,自己和师兄不也是因为这离火之精的缘故才被父神收在门下的?

    “好了好了,不烧你,你莫要再哭了。这样吧,姐姐也相信你不是妖龙,但是为了稳妥起见,你必须跟我去一趟昆仑山,一切等见过我父神再说,好吗?”五娘耐着性子,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小赤龙闻言,从石头后面探出一个龙头来,问道:“那你父神会烧我吗?”

    五娘答道:“如果你不是妖龙,那不会的。昆仑山有许多神兽,可热闹了。”

    小赤龙止住了哭诉,拖着龙尾巴慢慢地挪出来,道:“好吧,神女姐姐,我跟你去昆仑山。”

    “对了,小赤龙,我叫五娘,你叫什么名字?”

    “神女姐姐,我叫烛九阴。”

    齐云楼里,棋妙听五娘说了初见烛九阴的场面,有点想笑,远古时代那些叱咤风云的上神们,竟还有如此可爱的时候。

    墨明问道:“五娘,那你们回昆仑山之后呢?“

    五娘道:“我带他回去的路上,他很是紧张惶恐,一路上都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袖,泪眼汪汪的望着我,那神情着实让人于心不忍。为了安抚他,我给他唱了许久的九歌才哄他睡着了。到了昆仑山之后,神父把他带入了密室,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第二天,他就被师兄送去了北方极寒之地。”

    棋妙一听北方极寒之地,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就他一个人吗?”

    “嗯”,五娘语气有点哀伤,道:“那时候我想过去看他,可是渡劫在即,父神和师兄都不许我再出昆仑山。再后来,他就在极寒之地觉醒了。

    父神感应到了之后,亲自去了极寒之地,原本是想将烛九阴斩杀,但去了之后发现他怕伤害到别人,便缩在寒冰下不食不寝不息,一秒一秒地在那极寒之地苦熬着。

    父神被他的善念感动,便把他带了出来,在泰山为他设了一个结界。在那里,他可以像正常龙一样修炼生活。

    但是,他也因此有了执念,始终觉得自己是六界的弃龙,为天地所不容,便一直缩在泰山深渊,再也不愿出来。”

    “他真的好可怜。”棋妙一想到烛九阴经历的事情,很是心疼他。

    “他心中有大道啊。”墨明赞叹道,若自己是烛九阴,不知能否做到像他那般苦熬清修。

    五娘道:“我每一百年去一次泰山,一来是修补结界,二来,是在等一个机缘,等一个能让烛九阴放下执念的机缘。刚才卦象显示,他很快会有一段新的缘法。”

    “这是好事啊,那这缘法是什么?”

    “还不知道。”五娘望向泰山的方向,轻声道。
    帝姬舞(三、封禅)

    汴京,皇宫大内,凝和殿。

    柔福帝姬正和大晟乐的乐师们紧锣密鼓地排练着舞曲。帝姬挽着一个堕马髻,身穿淡青色褙子,身形纤秀,婀娜多姿,在一群伴舞的宫人中,更显得清清袅袅,逸雅出尘。

    她的母妃王贵妃在一旁,看见女儿舞技纯熟,心下也稍稍安了些。

    王贵妃吩咐宫人稍作休息,把柔福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问道:“瑗瑗,这些时日来你可是受累了,眼瞧着又瘦了一圈了。明日便要随你爹爹启程去泰山了,这祭祀的舞蹈娘见你跳得已颇有神韵,只是不知那祝祷的祭文可已背熟?”

    柔福见母妃那小心紧张的神情,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答道:“娘亲放心,女儿早已背熟。”

    官家是位风流天子,他的后宫中有许多美丽的女子,柔福帝姬的母妃并不是很受宠,故而一向胆小谨慎。

    柔福回想起来,小的时候她和母妃一年能见到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

    去年,柔福也是偶然间听到宫里的內侍们闲谈才知道,宫里新来了一名道士,名叫王老志。他给爹爹进献了乾坤鉴法,爹爹大喜,忙命人铸造了乾坤鉴。

    据说乾坤鉴铸成之日,王老志于乾坤鉴下占得一卦,解之,乃是去年中秋时爹爹同乔母妃、刘母妃的燕好之语。爹爹惊之奇之,当下便封了王老志为洞微先生,从此对他的术法深信不疑。

    那时候的柔福还不知道,她的命运也将随着这个洞微先生的到来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月前,这位官家亲封的洞微先生又在乾坤鉴下占得一卦,此卦解后,乃是一生辰八字。

    洞微先生告诉官家,这个生辰八字的人,命格尊贵,前世乃天上的仙人,今生特来到人间追随陛下。若是男,则能安邦定国;若是女,则能福佑国祚。

    官家闻言甚是欢喜,急忙派人查找,结果发现这生辰八字竟是自己的第二十皇女柔福帝姬。从那之后,官家频频驾临凝和殿,王贵妃眼角眉梢皆是喜乐,柔福心中也很是高兴,她喜欢看娘亲笑,娘亲笑起来很美。

    一日,柔福正陪着母妃下棋解闷,忽见爹爹带着一位道人来到了凝和殿。

    那道人头戴银莲花冠,一身鸦青色道袍,道袍上绣着周易的八种卦象,用一种神秘的顺序排列着,望之让人生畏。

    爹爹告诉她,这道人便是洞微先生王老志。

    柔福发觉这洞微先生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昆吾灵珠手链,心下不悦,便用袖子挡了挡。

    王老志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迅速地收起了眼神中的疑惑,拂尘一甩,向官家道:“是这位帝姬无误了。官家,这泰山,又称登备之山,上古的巫师就是凭借此山来往于天地之间,以反映民情,传达神意。如果天下太平,祥瑞频现,若官家能亲登泰山封禅,由帝姬祝祷祭祀,定能上达天意,下安黎民,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封禅是古已有之的礼仪。据《史记·封禅书》张守节《正义》解释,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

    泰山封禅是古往今来最庄重盛大的仪式,它象征着帝王的皇权是受命于天,乃奉天承运。

    柔福不知道泰山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是封禅,但是她看得出爹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近乎疯狂的期待和热忱。

    那道人临走之前,写下了一篇祝祷的祭文让她背熟,并告知她会有大晟府的宫人来教她跳祭祀的舞蹈。

    官家也再三嘱咐,让她一定要将勤加练习,祭祀大典上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差池。柔福一一应承,她心想:如果这一次表现好了,爹爹一定会多来凝和殿看望娘亲的吧?

    冠盖相望,结驷连骑。

    十月初四,在洞微先生和蔡京的安排下,以玉辂载乾坤鉴为前导,柔福和官家在庞大的仪扈从下居中,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封禅队伍浩浩荡荡向泰山进发了。

    大队人马走了十七天,才从汴京来到泰山脚下。

    这是柔福第一次离开汴京,她悄悄掀开轿帘,以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向轿外望去,但见仪仗、士卒遍列山野,两步一人,数步一旗,从山下一直排到山顶,其气势宏大肃穆。

    十月二十三日清晨,此时柔福已跟着官家一同斋戒了三日,一大早便被身边的嬷嬷唤醒,起来梳妆打扮。

    今日是隆重的祭祀大典,柔福梳着飞天髻,穿着绫锦院官特制的礼服,跟随官家乘金辂,备法驾,在众臣簇拥下,一起登上南天门,来到岱顶神庙,举行隆重而繁琐的仪式。

    洞微先生在祭坛之上奉玉圭、念祝词,封祭昊天上帝及五方诸神,大晟府的乐师们在一旁击鼓吹箫,声乐阵阵,响彻云霄。

    这震耳欲聋的声乐、焦灼炽热的阳光,让柔福觉得有些眩晕。

    她望着洞微先生将最后一张符纸扔进香炉后,口中念念有词,香炉中的火苗“噌”的一声蹿得老高。她微微转头,望向她的爹爹,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此刻官家站在泰山之巅,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组缨翠缕,玉犀簪导,身穿云龙红金绛纱袍,白袜黑舄,佩绶如衮,如凌霄殿上的神君,面容如玉,丰神雅逸。

    “爹爹为什么不像皇帝,而更像是一个……道士呢?”柔福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大不敬想法惊到了。

    此时忽而听到洞微先生击罄为号,连忙敛神静心,伴着乐师们的声乐拾级而上,登上祭坛。

    高台上柔福广袖长舒,步步生莲,仿若九天神女下凡,神姿绰约。她在泰山之巅将洞微先生所写的祭文,祝祷天地: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突然,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一阵狂风自泰山深渊处吹来,将祭祀的神幡和仪仗吹的东倒西歪,众人在惊恐中更是不辨南北。

    人群中只听见有人大声的喊着“护驾!护驾!”,继而又听见有人疾呼“官家,官家,不好了,帝姬不见了!”

    “快传洞微先生!”

    友友们,我来了~
    漏了一句(接上)

    “洞微先生亦不见了……”
    帝姬舞(四)离火之精

    “嗒……嗒……”水珠沿着钟乳石的尖端,缓缓流下,滴在潮湿的地面上。嘀嗒嘀嗒的回响在这昏暗的泰山深渊,显得格外地幽寂。

    柔福躺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手指微微的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

    她看见身旁的地下河中有无数星星点点的淡蓝色荧光,汇聚成一条微光闪烁的河流,在泰山深渊蜿蜒流转,眼前这如梦如幻的奇景,如同仲夏夜中的璀璨星空,一时之间竟先忘了害怕,伸手想去触摸这梦幻中的天河。

    “何人到此?”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质问。

    柔福惊得连忙缩回了手,右手腕上戴着的那串昆吾灵珠手链蹭到了石壁,叮叮作响。回头定睛一看,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身穿红袍的青年男子。他五官俊朗、清逸如玉,只是眉目间似乎有一股化不去的愁绪。

    这红袍男子看起来倒也颇为面善,柔福遂大着胆子问道:“汝是何人?此乃何地?”

    红袍男子打着哈欠答道:“此乃泰山深渊,这几日泰山上吹吹打打,甚是喧嚣吵闹,真真扰人清梦!”

    柔福闻言,暗自思忖,莫非他是这是泰山上的百姓?便道:“我乃柔福帝姬,今日是官家泰山封禅的吉日,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待我醒来时便到了此处。你叫什么名字?能否护送我回去?回去后我爹爹一定重赏你。”

    红袍男子看了看柔福,眼光落在她的手腕处,突然神情激动,上前一把抓起柔福的手,问道:“你这串手链从何处得来?”

    “是……是一个叫五娘的姐姐赠与给我的。”柔福被这红袍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红袍男子闻言,松开了柔福的手,道:“我道怎么凡人也能随意进入这泰山深渊的。适才我冒犯了,我和五娘很久之前就相识了。她既送了你这手链,想必也是与你有缘。我不便送你出去,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三日后五娘会来这里,到时候你随她回去便是。”

    柔福一听眼前这男子竟认得五娘,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上元节那日初次见到五娘的场景。她是那么的温婉和煦,让人如沐春风。心下便安了大半,便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五娘的?”

    “不想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不想说。”

    “我……”

    “汝……甚是话多!”红袍男子有点心烦。

    柔福低声说道:“我是想说,我……我饿了。”

    红袍男子蹙着眉头想了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这三天不吃饭?”

    柔福想了想,摇摇头:“不可能,三天不吃饭会饿死人的。”

    红袍男子听后,转身走了。

    柔福叫道:“哎!哎……你去哪里?”

    “去给你找吃的!”

    是夜,一簇篝火在幽寂的泰山深渊燃了起来。跳动的火苗上,架烤着一条肥大的赤鳞鱼,在火焰的炙烤下,正呲呲的往外冒着油。不一会儿,满洞鱼香四溢。

    柔福看着眼前的红袍男子动作笨拙地给她烤着鱼,心里暖洋洋的。自己的母妃也非常爱吃鱼,在宫中时母妃就经常给自己煲鱼汤喝。

    幸好母妃此次没有跟来,若是让母妃知道自己跌落了深渊,定然是要伤心死了。

    “吶,你的烤鱼!”红袍男子将一条烤的金黄香嫩的赤鳞鱼递给柔福。

    柔福本就斋戒了三日,加上这一日受的惊吓,她早已是饥肠辘辘,便也不再客气,接过烤鱼后就吃了起来,边吃边赞不绝口:“你烤的鱼真好吃,比宫中御厨做的还好吃呢。”

    红袍男子第一次听见有人夸他,娇羞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许是这离火烤的鱼,是比一般的凡火做的鱼更好吃。那个……你还要不要吃,我再去抓十条八条的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柔福忙制止他,问道:“我吃饱了,你怎么不吃呢?”

    红袍男子摇了摇头:“我不用吃东西的。”

    柔福看着四周都是空空的石壁,问道:“你是一个人住在这深渊里吗?”

    “嗯。”红袍男子望着眼前的篝火,神情落寞。

    “那多孤单啊!如果你愿意,三日之后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我带你去汴京。汴京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甚是热闹有趣呢!”柔福慢慢地跟他说着汴京城的繁华。

    红袍男子听着柔福的描述,想象着一座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的都城,那里应该就是五娘曾经说过的人间烟火吧?

    他的双眼慢慢燃起来希望之光,不过旋即又暗淡下去了,低下头悄声说道:“可惜我是一个不祥之人,我会给六界带来灾难的!”

    柔福见红袍男子低头神伤,想着恐怕他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吧,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安慰他道:“非常感谢你救了我,还给我做了一条天底下最好吃的烤鱼,谢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深渊里,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好人又怎会是不祥人呢?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小名叫瑗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朋友?除了五娘,这世上竟还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红袍男子觉得幽冷的深渊里仿佛照进了一束阳光,直暖心底,遂用力的点点头,道:“我叫烛九阴。”

    柔福笑道:“好特别的名字呀!烛九阴,你请我吃了烤鱼,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说着,柔福提裙起身,既歌且舞。清丽悠逸的歌声回响在这泰山深渊,伴着摇曳的火光,柔福跳着那支未完成的封禅祭祀之舞,舞影动人,仿佛间竟有鸾歌凤舞之姿。

    烛九阴心下动容,这歌是《九歌.东皇太一》。很多年以前,五娘带着他从章尾山回昆仑山,一路上就是唱着这首歌安抚他。

    眼前的少女,是第二个不曾厌弃他的人,她的舞姿,和她的心地一样纯美。

    念及此,烛九阴从嘴里吐出离火之精,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深渊。那串昆吾灵珠手链在离火的照耀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晕,照在柔福身上,芳华凝露,影舞萤光。从远处看就像是万千萤火虫环绕着神女于仲夏夜的星空下起舞,婆娑袭人。

    这位高贵的人间帝姬,在这如梦似幻的夜里,用婀娜的舞姿和纯真的良善,在这个被封印许久的远古之神心里,留下了一幅至善至美的画面。

    烛九阴和柔福正沉浸在这如梦如幻的光影中,突然,一个鸦青色的身影凌空跃起,将离火之精一把掳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吞入腹中。

    “何人?!”

    “洞微先生?!”

    柔福和烛九阴看着眼前身着鸦青色道袍的道人,同时惊呼道
    友友们,晚安了~
    帝姬舞(五、救赎)

    那道人吞下离火之精后,神色喜极而近乎癫狂:“师父酒后之言,竟是真的!《九歌》的祭曲加上天子的国运能打开泰山的结界,而上古的神物离火之精竟真的藏在这泰山深渊,哈哈哈……”

    柔福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到了,忙问道:“先生,你此话何解?什么国运?什么神物?”

    “说起来,贫道还要感谢帝姬你呢!若非你,这离火之精也没这么容易到手。”道人得意的说道。

    烛九阴本能地拉过柔福护在身后,疑惑道:“怎么回事?你认得他?”

    柔福惊恐的望着烛九阴,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是我爹爹封的国师,但是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道人闻言,望着烛九阴笑道:“你是何方妖物,藏匿在这泰山深渊,莫非也是觊觎这神物?不自量力!贫道今日就收了你,正好带着你和柔福帝姬的尸身回去,我对官家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说话间,道人拔出佩剑便朝烛九阴和柔福刺去,“帝姬,贫道得罪了,来日贫道飞升之后,定会好好超度你的。”

    情急之下,烛九阴护着柔福忙往后退,火石电光间,听见“铛”的一声,王老志的剑掉落在地上,随即捂着手在地上打滚,“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柔福回头一看,竟是齐云楼的五娘和棋妙姑娘。

    五娘上前扶住柔福,道:“帝姬受惊了。”说着白了一眼烛九阴,“还这么胆小,连个凡人也打不过吗?”

    烛九阴耷拉着脑袋,企图辩白:“他那么凶,我又要忙着保护瑗瑗……”

    五娘让棋妙扶着柔福,自己径直走向那疼得满地打滚的王老志。左手一挥,将道人悬空地挂在石壁前,右手向道人胸口处运气,慢慢地将离火之精从他腹中抽出。

    拿到离火之精后,扔给了烛九阴,道:“赶快吞下去。”

    烛九阴连忙点点头,接过离火之精后一口吞下。五娘见离火之精已重新回到烛九阴的体内,这厢一收手,王老志便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叫唤着。

    王老志在汴京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过五娘。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想着不过就是一女冠,还能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可是她竟然也能到达这泰山深渊,且方才她挥手间的几招,自己修炼多年,竟毫无还手之力!莫非师父曾经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那她岂不是……?

    思及此处,道人吓得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五娘望着地上的道人,冷冷道:“王老志,你原本为转运小吏,因为人正直、不受贿赂才有机缘得了钟离先生一粒丹药,说起来你也算是我道门中人,明明天资过人,颇有机缘,却擅居富贵,自毁修行。早前为王黼占卜仕途,写下‘太平宰相’四字,已是泄露天机,如今更是胆大妄为,竟撺掇人间帝王来泰山封禅,觊觎上古神物,惊扰远古神祇,你好大的胆子!”

    “师尊,弟子知罪,弟子知罪……”王老志跪在地上连连告罪。

    “好啊,你既知罪,便自裁罢!”棋妙觉得这老道甚是可恶,手一挥,将王老志的佩剑扔到他面前。

    王老志此时捧着佩剑,心中不禁想起了师父过去的种种教诲。

    当初得师父的点化时,自己也是饱含鸾鹤之志,一心向道的。师父见自己勤学好问,除了赐下丹药,另又教授了长生真诀、金丹火侯及青龙剑法。

    只可惜因自己是肉体凡胎,始终无法洞晓玄玄之道,更无法修得大道。于是,在那次偶然听到师父酒后提及离火之精时,便动了心思。

    自己借着要下山红尘历练、砥砺道心的幌子,来到了汴京。道心未砺,不曾想却在红尘中忘却了初心,亦迷失了本心。自己犯下如此大错,还有何面目再见师父?

    王老志将佩剑横在脖子上,闭上双眼,就要自刎。

    五娘见状,再次打落他的剑,道:“泰山圣境,不能有血污。”

    棋妙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问道:“要不,我把他提出去再杀?”

    烛九阴和柔福觉得棋妙好彪悍,都不敢接话。

    五娘叹了口气道:“道由心学,你心术不正,必然自毁道行。若向一源求,昭昭知藏否?想来,你把你师父的教诲是全忘了!你做下的事情,你师父闭关出来后,现下已然都知晓了,你自去濮州向你师父请罪罢!”说完,五娘拔下发簪,凌空一划,一扇虚空门出现在王老志的面前。

    王老志闻言,拜谢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说完,便进入了虚空门。一刹那后,虚空门消失,王老志也不见了踪影。

    柔福惊叹道:“洞微先生他……”

    棋妙答道:“算他运气好,他师父之前为了他特地来齐云楼找过五娘,说是要自己清理门户,姑奶奶这才放了他。”

    五娘道:“他闯下如此大祸,以凡人之躯吞食离火之精,不日便会神形俱灭了。他们师徒一场,便让他们道个别罢!”

    说着五娘若有所思地望向柔福帝姬,笑道:“帝姬此番接连受惊,官家正派人四处寻你,我和棋妙送你回去可好?”

    柔福点点头,而后看向烛九阴,说道:“谢谢你,烛九阴。以后你要开心快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选择一个人住在这冰冷的泰山深渊里,但是请你记得,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孤单了,随时来汴京找我,我们是好朋友,你烤的鱼是天下最好吃的鱼。”

    烛九阴听到这番话,很是感动,点头答道:“也谢谢你,瑗瑗,是你让我知道了,原来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可以帮助别人,我有朋友,我不是六界的弃儿!还有,你跳的舞,甚美!甚美!”

    这时的烛九阴,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心中那积郁了数万年的执念,此刻正在悄悄散去。

    他的生命,得到了救赎,亦有了新的希望、新的缘法。

    造化无极,这机缘竟是柔福帝姬的淳善。

    五娘看着柔福,想到不久之后大宋的国运,心中对柔福不免又多了一丝怜惜,生于帝王家,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知到那时,这个天真淳善的帝姬能否承受的住国破山河碎的宿命?

    想到这里,五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拉起柔福的手,轻抚着她手腕上那串昆吾灵珠手链,从上面摘下一颗灵珠,给烛九阴挂在了脖子上。

    而后柔声对帝姬道:“瑗瑗,这串手链你一定要随身佩戴。若有一日你遇到了连你爹爹都不能护你周全的危险时,记得对着这串手链唱那首祭祀的《九歌》,烛九阴便能听见,不论千里万里,他一定会去保护你的。”

    说完又交代了一遍烛九阴,烛九阴用力握了握脖子上的灵珠,坚毅地表示:“瑗瑗,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你就唱这首歌,风会把你的歌声带给我。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一定会如风而至,护你周全。”

    此次封禅大典,上天警示、民意沸腾,国师不知所踪,好在帝姬平安归来了。

    官家迫于形势,不得已只能匆匆作罢。

    回到汴京之后,龙颜震怒,传旨前朝、后宫、民间均不得提及泰山封禅一事,史官亦不得将此事载入史册。终宋一朝,宋史中关于泰山封禅的记载,唯有宋真宗一人。

    (第6个故事,帝姬舞完)
    亲爱的书友们,第6个故事更完啦~
    祝大家周末愉快~
    我会努力码字的,下一段缘法,咱们汴京见~
    第七个故事:菩提梦(一、樊楼)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南华真经》

    汴京,繁华如梦。

    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居民鳞次栉比,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招牌幡幌满街,商旅云集,车水马龙。

    而东华门街就是这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齐云楼在界身巷,乾坤八卦之离卦处,有缘者千里相会,无缘者对面不识,故而大部分时间齐云楼都是静谧冷清的。

    五娘和墨明生性好静,闲暇时光看书写字,倒也不负这人间光阴。

    而棋妙一向是个爱热闹的主儿,无事的时候,她会到十字街上闲逛,从高头街一直向北走,去纱行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纱缎布匹,一边挑一边感慨道还是原型比较省布料。然后再走回东华门街。

    如果这时候还没到吃饭的点,她会再去晨晖门、宝箓宫,最后达到旧酸枣门那儿。这条街上店铺挨着店铺,店家们多是经营珍珠、丝绸、香料、药材生意的店铺,甚是热闹繁华。

    东华门外景明坊,有个酒楼名叫樊楼,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非常华丽气派。

    樊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皆三层高,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珠晃耀。其中西楼是五楼中最大的一座,陈设更是富丽堂皇。

    据棋妙说,爬上顶楼,竟能俯瞰到皇宫大内的场景,有一次她悄悄地蹿了上去,正巧还看见了一个宫娥在荡秋千呢。

    楼下,从凌晨五更开始,做生意的便开盘了。字画、犀角、玉器等精巧物件,应有尽有。

    到了天亮之后便开始有卖熟羊头肉、红白腰子、斑鸠、鸽子等野味的摊子,也有卖螃蟹、蛤蜊之类水产品的摊子出来做买卖了。

    等这些卖生熟食品的摊子都收了之后,又有各种做手工艺品的工艺匠人出来做买卖,他们在卖手工艺品的同时,也会兼卖一些枣饼、豆沙团子、香糖油炸馃子、蜜煎雕花等零嘴儿。

    待到傍晚时分,便会有一些卖日用头饰、梳子、抹额等用品的摊子出现。

    从早到晚客流如云、生意兴隆,很多时候棋妙一个人能在这里逛一天。

    这一日,棋妙到了晚饭的点儿才回到齐云楼,给五娘和墨明打包了几个香糖油炸馃子,眉飞色舞地讲述今天的奇遇。

    墨明笑道:“不过是人间酒肆,还能有甚奇遇,该不会是你又想诓钱去买零嘴儿吧?”

    棋妙抖抖眉毛,道:“好你个墨明,你且说,哪回我的零嘴儿没给你吃?”说着就要用爪子去挠墨明。

    五娘笑着制止了这俩妖,道:“你们两个都多大岁数的妖了,还闹,棋妙你快说说今天遇到什么新奇事儿啦?”

    “五娘,今日约摸五更时分,我像往常一样去樊楼闲逛,想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拍卖,结果看了半天都是些俗物,就在我刚要走的时候,有人拿出了一个金宝神枕来拍卖。

    那神枕质地细腻,通体施釉,釉层均匀,釉色白润如玉,光亮可鉴,釉层较厚处,色泽白中透青,工艺精巧,隐隐笼罩着一层光晕,像是前朝皇家御用之物,虽然很多人艳羡,但是没有人敢叫价。”棋妙说道。

    五娘闻言,略感惊讶,问道:“既然是件宝物,你怎么不买回来?说不定奇货可居哩!”

    “五娘,今日出门我就带了100文钱,买了几样零嘴儿就没了。”棋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本想回来拿钱后再去拍下的,没想到樊楼的夏员外出了个天价把那金宝神枕拍回去了,说是他家姑娘就快要成亲了,这神枕就当给女儿添妆的呢!”

    五娘听后若有所思,似是想到了什么,嘴里喃喃道:“金宝枕……前朝旧物,啊,夏员外家的姑娘可是叫夏筝?一眨眼,竟已到了摽梅之年,当真是岁月匆匆啊!”

    墨明道:“正是呢,五娘你忘了?前些日子夏家大娘子还来咱们店里相看了些古董珍玩,言谈间喜上眉梢,说是姑娘许了王侍郎家的公子。听说'插钗子'之后,王家就要下定了!夏家大娘子还说到时候定要下帖子来请我等一同去吃酒席。”

    棋妙一边吃着香糖油炸馃子,一边问道:“插什么钗子?”

    墨明有点无语,道:“你呀,一天到晚只顾着吃喝玩乐,竟连这宋人的婚嫁风俗也不晓得!”

    棋妙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曾嫁过人,也不想嫁人,怎会晓得这凡间的婚嫁习俗?”说完后,棋妙看了看墨明,有心要取笑他,便拉着五娘的衣袖,“五娘,你便快些告知我罢,来日万一墨明看上了谁家小娘子,咱去给她提亲,也免得失了礼数啊。”

    墨明狠狠的瞪了棋妙一眼。

    五娘笑道:“好啦,这娶妇嫁女是民间的大事,自然,这嫁娶礼仪也是颇为讲究……”

    首先呢,娶媳妇的人家,要先写好一个草帖子,送到女方家里去,待女方家允诺之后,男方家要再写出一个细帖子,里面书明男方前三代男性先人的名讳以及男方的近亲情况,包括他们的田地、财产、官衔。

    女方回敬的定帖与男方定帖的样式相同,会在帖中列出女子的嫁妆清单,如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及陪嫁的田产、屋业、山园等。

    接着,男方家要派专人用担子挑着给女方家送去酒礼,这个酒被称为“许口酒”。这些“许口酒”盛在金色的坛子里,要装进一个网袋里送去,而且在网袋上要装饰八朵大的鲜花,还要再送去颜色鲜亮的罗绢,或是八枚银质花胜。就连这挑“许口酒”的担子上也要缠绕着红彩,叫做“缴檐红”。

    女方家对此答以回礼,回礼是两个水瓶,瓶里装着清水,三五条活鱼,一双筷子,筷子置于瓶内,叫做“回鱼筷”。

    待男方家与女方家相看之后,若是满意,男方家会把一枚钗子插入一个女冠中,这叫做“插钗子”,之后男方便可下定安排成亲的事宜了。

    当然,也有相看之后不满意的,这时就会给女方家留下一两端彩缎,这叫“压惊”,表示提亲的事情到此结束。

    棋妙听后咋舌道:“竟这般麻烦!想我青丘民风开放,若是两只狐狸看对眼了,就是不成亲便有了娃娃也无甚打紧。五娘,依着这宋人习俗,我青丘狐族的习俗是否有错呢?”

    五娘道:“棋妙,不同地方、不同种族都有自己历代传承下来的风俗文明,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无所谓对错。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便是这个道理!”

    说着,五娘对墨明吩咐道:“既然夏家大娘子如此盛情,都是邻里街坊的,墨明,回头你去巢云阁挑件合适的礼物,给夏筝姑娘添妆。”

    墨明应下之后便去楼上找礼物了,棋妙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金宝枕,着急道:“五娘,那神枕可不是凡物,我们……”

    楼窗灯火,五娘眼眸闪过一丝亮光:“无妨,既不是凡物,想来夏家也是留不住的。或许是时候了结一位故人所托之缘法了,且再耐心等几日罢!”
    今晚,大家要熬夜付尾款吗?
    菩提梦(二、恩怨)

    樊楼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大酒楼,夏员外为人仗义疏财,颇为豪爽,也结交了很多朝中的达官贵人。

    夏家姑娘名唤夏筝,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王家的小郎君也是年少有为,且已有功名在身。听说正是放榜那日,夏员外带着一众家丁在榜下捉婿,费了许多功夫才“捉”来了这东床快婿,在市井之中一时间传为美谈。

    眼看女儿就要出阁了,夏家大娘子特地带着夏筝去到郊外的龙光寺祈福还愿。

    龙光寺位于南薰门外的郊区,相传是唐朝年间的一座古刹,原来叫作会昌寺。

    若论香火鼎盛,自是远不及都城中的皇家寺庙大相国寺、开宝寺以及天青寺,但夏家大娘子当年是在这龙光寺中求子成功的,故而总觉得自家女儿与佛有些机缘,平日里亦捐了不少香油钱给龙光寺。

    这次在女儿出嫁前,带她来寺庙中烧香祈福,也是希望佛祖能保佑女儿日后婚姻美满幸福。

    寺中主持听闻夏家大娘子带女儿来寺祈福,自是热情招待。用过斋饭后,大娘子便与主持参禅去了。

    午后的古刹树荫斑驳,幽静深远,偶尔吹过一阵暖风,惊起几声蝉鸣。

    禅房内夏筝正手捧着一本书靠着一个玉枕读的津津有味。

    这个枕头是父亲前些日子竞拍得来的,细细观赏下,这玉枕上的美人身着对襟长衣侧卧于花边台座之上,双手枕于头下,两脚叠压稍稍抬起,衣纹线条流畅,头戴发饰,发髻高耸,尽显雍容华贵,周身透露着唐人遗风。

    夏筝一见这个枕头便爱不释手,当天就要枕着这个玉枕才肯就寝,就连这次来龙光寺斋戒三日,夏筝也要随身带着。

    她正在读《大唐西域记》,这是夏筝甚为喜爱的一本书籍。闺阁小姐平时难得出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父亲的书房里翻阅到这本书,便被书里面记录的那些既惊险又奇幻的经历深深吸引了。

    其他人看《大唐西域记》时多赞叹玄奘法师的无量功德,而夏筝却与众不同,她常常想,这该是一位怎样文采斐然的大师,才能将玄奘法师非凡的经历生动地记录下来,经过数百年仍能传唱后人?

    夏筝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靠着玉枕,意识逐渐迷糊……

    朦胧中,夏筝似乎看见了一位极高贵美丽的女子。她身着牡丹烟纱碧霞罗高腰襦裙,挽着堕马髻,在一座宫城中焦急地奔跑着。

    路上的宫人越来越少,也不知跑了多久,这女子在一处花房前停下了脚步,推门而入,却只见一个老嬷嬷卧倒在花丛中。她急忙上前查看,却只见老嬷嬷七窍流血,早已断气多时。

    女子抱着老嬷嬷,无助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还是大唐最受宠爱的高阳公主。

    那天,高阳公主一身男子装扮,头戴幞头,身穿棠苎襕衫,与宫女们一同在御花园中放纸鸢。

    这是高阳公主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今日她特地在这个纸鸢上还另加了竹笛。纸鸢飞上天后,在空中被风一吹,便发出了“呜——呜”的声响,高阳公主与众人玩得正是不亦乐乎。

    突然,牵引着纸鸢的绳子断了,纸鸢亦随风而去,朝着大明宫东北隅方向飘去。

    此时高阳公主正玩得兴起,见自己心爱的纸鸢飞走了,定要自己找回来才罢。便对宫女道:“你们且在此处等候,本公主自去寻纸鸢,不许跟着!”

    宫女们知道公主素来刁蛮,又深得陛下宠爱,自是不敢违逆,忙口中称“诺”,看着女扮男装的高阳公主往大明宫东北方向寻去。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地处长安城北郭城外,北靠皇家禁苑、渭水之滨,南接长安城北郭,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横亘六十里,到了这里,恰为“龙首”,因地势高亢,人称龙首原。

    整个宫域可分为前朝和内庭两部分,前朝以朝会为主,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内庭则以居住和宴游为主,有太液池,各种别殿、亭、观等数十所。

    贞观九年五月,高祖驾崩于长安大安宫寝殿内,因此大明宫建设也随即中止。如今大明宫中偏远处仍有一些尚未修缮妥当的房屋殿室,久而久之当中一些废殿便被用来培育奇花异草供贵人们赏玩。

    高阳公主沿着纸鸢飘去的方向,一路跟着竹笛声,廊腰缦回,高低冥迷,一时间也不知走到了何处。

    抬头只见前面是一处破旧的废殿,但似有一股花卉幽香从殿内传来。

    “想来这便是宫内的花房了罢?”高阳心中暗道,“说不定我的纸鸢便飘落在里面了。”想到这,高阳公主径直推门而入。

    往里走去,高阳看见一个白头老嬷嬷正在小心的侍弄花草。

    老嬷嬷此时也听到了有人进来,忙抬头一看。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后,老嬷嬷心中猛地一惊,手中的洒水壶亦跌落在地,只听见她口中喃喃道了一声:“殿下……”

    高阳见这老嬷嬷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倒是颇为好奇,问道:“本宫乃高阳公主,你是何人?”

    “公……公主?高阳公主!你竟长这么大了?甚好!甚好!殿下您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老嬷嬷看着高阳,又惊又喜。

    高阳听得有些茫然:“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究竟是何人?”

    嬷嬷情绪愈加激动,她扑通一声跪在高阳面前,拉着她的衣袖,泪流满面道:“老奴姓朱,是昔日建成太子府上的园艺匠人。”

    建成太子?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场玄武门之变,虽然宫中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但高阳对这个日子却十分熟悉,因为这一天亦是她的生辰。

    嬷嬷继续道:“公主,老奴曾受建成太子大恩,此生无以为报。玄武门血案,老奴侥幸逃生。后以花匠身份入宫,苟活至今,就是为了能再见公主一面,向公主澄明真相,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高阳越听越糊涂:“真相?什么真相?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老嬷嬷开始声泪俱下地向高阳回忆着当年的那场噩梦。

    “公主,你出生之日可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老奴记得,那一晚,雷雨交加,秦王带着他的部下血洗太子府。昔日尊贵的太子府邸,一时间竟变成了人间炼狱。”

    “老奴吓得躲进了柴房的柴火堆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位娘子怀抱着一个婴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柴房,门还没来得及关,紧跟在她身后的士兵便冲了进来。老奴看见这位娘子衣裙上尚有血迹,怀中婴孩啼哭不已,这才想起后院偏房那边是有住着一位快要临盆的侍妾。”

    “可怜这位娘子刚生下孩子,便遭逢如此大的变故,她抱着婴孩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向那群士兵求饶。不一会儿,秦王进来了。他走到娘子面前,一把夺过孩子,见是个女婴,竟将女婴高高举起,口中哈哈大笑。那娘子以为秦王要摔死孩子,便摸到身后一把劈柴的刀,不要命的朝秦王扑过去。”

    “血溅当场啊……此时外面天已破晓,秦王眼中的杀气却渐消。他将女婴举起,口中说着: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之时,一切便已成定局。这个女婴就是我的第十七女,本王希望她能像太阳一样,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佑我大唐万年国阼,便赐名——高阳。”

    高阳公主闻言,脑海中一片混沌。

    老嬷嬷说的话如同魔咒一般,让她既不敢相信,又无法释怀。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炙烤,再难安宁。

    她跌跌撞撞的往立政殿跑去,希望长孙皇后能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这个老嬷嬷在胡言乱语,她是父皇和母后的嫡出公主,大唐尊贵的十七公主。

    太极宫,立政殿。

    长孙皇后在听完高阳的哭诉后,先是怔了怔,眼神中闪过一丝慌张,随即神色恢复如常:“高阳,这宫中的流言蜚语从来就没有断过。眼看着你如今也大了,竟还这般不知轻重?你且先回宫去,我与你父皇自有处置。”

    高阳一边抽泣一边望向长孙皇后,印象中自己从未见过母后如此疾言厉色。

    高阳走后,长孙皇后重重放下茶盏:“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既如此,那宫中便容不得你们了。”
    菩提梦. (三、遇见)

    “筝儿,筝儿,快些醒醒……”

    夏筝悠悠醒来时,正看见母亲满脸焦急的神情,“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夏家大娘子看见女儿醒来无恙,口中忙念着“佛祖保佑”,又把女儿搂在怀里,心疼道:“孩子啊,你没事就好了,下午你一睡就是三四个时辰,怎么都唤不醒,可把娘吓坏了。忙请来主持,佛祖保佑,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夏家大娘子说着便起身向主持行礼:“多谢大师,只是今日这情形甚是怪异,小女平日从未如此,可是冲撞了什么?”

    主持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娘子无需多虑,令嫒与我佛有缘。”

    听得主持如此说,夏家大娘子也就放下心来。看着夏筝喝了点粥,又嘱咐丫头夜已深,好生照顾姑娘,便回斋房歇息去了。

    往后的两日,夏筝跟着母亲念经祈福,倒也相安无事。

    梦中的那个女子也没有再出现过。或许只是一场梦魇吧!夏筝抱着枕头寻思。

    回府之后,夏筝便不能再出闺房了。王家已经在前日下了定,所以这个月的第一个初一,媒人就开始在两家之间来回传话了。

    第一次传话时,王家颇重礼数,给女方家送去了许多衣饰、羊肉以及酒水。夏家也回了礼,是夏筝平日里做的一些女红。

    之后便是下彩礼了。王家为官多年,颇有产业,彩礼自是不轻,最难得的是还送来了一对活的大雁。夏员外和大娘子见了自是喜上眉梢,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大吉之兆啊。

    双方父母商定了成婚的日期,十日之后便是个好日子,虽说婚期比较赶,但还是能安排得过来。两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的相关事宜。

    是夜,夏筝又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她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女孩独自坐在池塘边,一边委屈地流着泪,一边不停地往池塘里扔小石子儿,嘴里嘟囔道:“明明是长乐欺负我的,为什么母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只是把长乐抱走了,还跟她说不许跟我玩。”

    “妹妹,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一个身穿锦衣的小男孩往这边走来,看见泪眼汪汪的妹妹,赶紧用衣袖帮她擦干眼泪,心疼道:“告诉三哥,谁欺负你了?”

    看见三哥关怀的模样,小女孩哭的更凶了。除了父皇,整个后宫的宫人似乎都对自己避之不及,自己果真就那般不招人喜欢吗?

    兄弟姐妹们也大都不愿意和自己玩,就只有三哥素来对自己甚好。不过她知道三哥其实过得也不好,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他笑过。

    小女孩抬头问道:“三哥,为什么兄弟姐妹们都不愿意跟我玩?高阳很让人讨厌吗?”

    “说什么傻话呀,高阳是大唐最可爱的公主,三哥以后带你玩。”小男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递给小女孩,“这是我母妃宫里的嬷嬷做的,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着的,别哭了,快吃吧!”

    “三哥对高阳真好,高阳最喜欢三哥了。”小女孩接过点心开心的笑道。

    小男孩望着一脸天真的妹妹,心里更是多了一份疼惜。曾经他也和高阳有过同样的疑惑,直到有一次他去问母妃,母妃黯然告诉他,因为她曾是大隋的公主。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常年来自己被别人在背地里骂是前朝余孽,是宫里最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但高阳又何辜?

    从那以后,这位大唐的三皇子便立下誓言,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他都要做到最好,他要向父皇、向所有人证明他是大唐堂堂正正的皇子。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母妃和妹妹,不让她们再受人欺负。

    画面一转,小男孩小女孩不见了。

    楼外冥冥,殿阁隐隐,朦胧中出现了一对俊逸少年和玲珑少女。

    在少年练完一套剑法之后,少女高兴的拍手笑道:“三哥,这一次大朝会上你赢了木图王子,父皇夸你‘英果类我’,封你做吴王,真是好样的。”

    “就知道贫嘴”,少年走过来摸摸少女的头,说道:“封王之后我就要建府别居了,以后不能天天陪着你了,高阳,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少女一听,抓着他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听宫里的人说,王府建好后,你就要娶杨家姐姐做王妃了是吗?以后你要天天陪着她,所以不能陪高阳了是吗?”

    看着眼前少女急切炙热的眼神,少年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与惊喜,但很快便黯然淡默下去。

    皇室子弟于男女之事上一向早熟,对于高阳,最初是因为她与自己一样出身尴尬,所以对她便多了一份关心。

    这些年来两人形影不离,一起读书一起骑马,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起,对于高阳这个妹妹,除了疼惜,竟还多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大唐虽民风开放,但是伦理道德、规矩礼仪他不能不顾,他和她除了是兄妹,没有任何第二种可能。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这一丝情愫,希望它能以兄长的疼爱之名好好守护着她。

    没想到竟是一团烈火,她比自己勇敢。

    少女得不到回应,把剑鞘一扔,转身跑开了,她心道:“你为何是我兄长?”

    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少年亦在心中叹道:“你又为何是我妹妹?”

    从那以后,高阳便爱上了放风筝。

    江北江南低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风筝迎风飘扬,飞得越远,似乎也能把人的烦恼带得越远。

    高阳没想到,她的命运,会因为一只断线的风筝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立政殿回来后,高阳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许任何宫人近身伺候。

    她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尾角落里,脑海中不由地回忆起童年的时光,那时候虽然其他人对自己敬而远之,可父皇对自己的疼爱却是实打实的,父皇还经常把她举过头顶,笑着说“高阳便是朕的福星……”

    可那个老嬷嬷的话,却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高阳此时脆弱的心灵。

    “母后既已知晓,那她便一定会告诉父皇,父皇定然会给我一个解释的。”高阳天真的幻想着。

    可惜,高阳没有等来她父皇的解释。

    她等来的,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父皇……不,陛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赶出宫去了吗?若不是为着皇家颜面,恐怕来的就不是圣旨,而是鸩酒了吧?

    高阳咬着被子,不知为何,却是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她瞥了一眼圣旨上的名字,赐婚的对象是中书令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一个京城中人尽皆知的懦弱庸碌的废物!

    突然,高阳心中一惊。

    他们对自己尚且如此,那花房中那位老嬷嬷岂非?

    真相,往往就是残酷的。

    高阳抱着老嬷嬷的尸体,无助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天地之大,似乎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她不由得试图用力握紧老嬷嬷的双手,希望还能从她的手心中感受到一丝温暖。

    突然,她发觉嬷嬷手心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布条。上面只有八个字——想办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心如死灰,如何活?

    “三哥!对,我还有三哥,他一定会帮我的。”高阳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骑上马便往宫外跑去。

    风儿在她耳边呼啸,思绪就像是漂在海上的浮萍,起起伏伏,不知归处。

    渐渐地,高阳发觉这马儿跑的路似乎不是去往三哥王府上的。

    眼前这是什么地方?

    高阳勒马止步,空幽的山林响起一声高亢的马嘶。日出空山坳,马蹄惊飞鸟。

    “会昌寺”,高阳拾阶而上,轻叩门环。

    一年轻僧人开门迎客:“公主大驾光临,小僧有礼了”。

    高阳惊讶道:“你竟认得本宫?”

    僧人侧身让路:“小僧曾随师父入宫觐见,有幸见过公主凤驾。”

    “哦?你是?”

    “小僧法号辩机。”
    友友们,晚安了!
    菩提梦(四、佛照)

    夏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王家择定佳期后,已派人来夏府请期,之后便向夏家送来了催妆的礼品,有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花粉胭脂盒、嫁衣等。

    夏家也回送了男方罗花幞头、绿袍靴笏等娶日衣饰。

    夏筝的贴身女使捧着王家送来的衣钗饰物请夏筝试妆,推门道:“给姑娘道喜,听大娘子说这些衣饰是王家特地从周皇亲家绣坊中定制的新款,姑娘你且起身来试……”

    “啊!”突然,只听见女使一声尖叫,手捧的木盘应声落地。凤冠上的珠子落在阁楼木板上弹跳了几下,继而滚到了床底。

    床上的夏筝面无血色昏睡不醒,而头下的金宝神枕却透着一股幽暗邪魅的血红色。

    梦境里一片血红色雾。

    夏筝在这团血雾中,跌跌撞撞,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找不到归去的途径。

    隐约间只听见有人喊道“诸盗御宝者,绞!”

    接着就看见一个和尚被腰斩了。

    夏筝心中不免大骇:和尚都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知这个和尚犯了什么罪竟要被处以极刑?咦?不远处那个锦衣华服却神色哀伤的女子,她为何也在这里?又为何频频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

    会昌寺,禅房中。

    和尚燃起一炉檀香,请公主上座后,便开始煮茶。

    高阳公主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闻着淡淡的檀香,心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与安详。

    她捧着和尚奉上的茶,问道:“辩机,你是玄奘大师的高徒,定然精通佛法。本宫问你,生而为人,是否甚苦?”

    辩机双手合十,道:“《菩提树颂序》中有云: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高阳此前从未听过这句佛理,问道:“何解?”

    “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五阴即是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辩机答道。

    高阳神色落寞,反复念着这人生八苦,轻声道:“浊浊红尘,甚苦!还是佛门清净之地好,干干净净!”

    辩机觉得公主的言行似有异状,小心问道:“公主乃天家贵胄,何以出此悲伤之语?”

    高阳望着那炉檀香出神:“天家贵胄?这荣华背后,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血腥和白骨……大师,高阳曾经以为自己得陛下宠爱,享天下供养,富有一切。可如今,才发现万般皆空。不知来路,更看不到归途。”

    辩机念了句佛号:“我佛慈悲,公主,朝圣之路,人人皆有归途。”

    高阳道:“大师,近来高阳确是突遭人事变故,心绪紊乱,不知该如何跨过这道坎儿。我甚至想,是否死亡才是最终的归途?”

    辩机闻言,沉吟片刻后,将高阳引出禅房,来到院落中,问道:“公主可觉天空广大?”

    高阳点点头。

    辩机随后摘下一片树叶,递给高阳:“公主可觉树叶广大?”

    高阳摇头。

    辩机又问:“天空能挡住公主的眼睛吗?”

    “不能。”

    “树叶能挡住公主的眼睛吗?”

    高阳公主将树叶轻覆于双眸之上,道:“能。”

    辩机轻转菩提手串,笑道:“所以,挡住世人视线的、迷失世人心智的、阻碍世人生活的,往往是尘世中的一小片树叶而已。”

    高阳看了看手中翠绿的树叶,又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

    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阳光照耀着会昌寺,似乎也照进了高阳的心里。

    高阳心中一动:“大师,高阳当如何念佛?”

    “以净土念佛法门为归,以‘持名’为中心,‘持名念佛之功最为往生净土之要’。《大藏经》,所诠者不过戒、定、慧而已,而一心念佛,即是戒、定、慧。

    因为戒乃防非为义,若能一心念佛,诸恶不敢入,即戒也。定乃除散为义,若一心念佛,心不异缘,即定也。慧乃明照为义,若观佛声音,字字分明,亦观能念所念,皆不可得,即慧也。

    公主,念佛一路,即是入理妙门,圆契五宗,弘该诸教,精微莫测,广大无穷。”辩机答道。

    高阳听到这里,怅然起身,向辩机回了个佛礼,道:“多谢大师指点”。

    皇权至高无上,三哥救不了自己,自己亦无力反抗,既如此,又何必再拿自己的事去让他平添烦恼呢?

    “或许,只有我佛能渡我吧?”高阳这般想。

    往后的日子,高阳便经常来这会昌寺与辩机参禅悟道。似乎只有在这里,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在这里,没有皇族的残酷斗争,没有房府的勾心斗角,最重要的,是不用看见房遗爱这个她名义上的驸马。

    尽管从成亲的第一天起,她就将他拒之门外了。答应出降,已是她最大的让步,全当是还了这十数年的养育之恩了。

    原本她以为,此生便就这样了。她给房遗爱纳了多房美妾,也凭借父皇的“宠爱”给房遗爱谋得了高官厚禄。当然,外人自是不知,从赐婚之后,高阳再未与她的父皇见过面。

    一日,房遗爱向高阳提出,他想要将家里的梁国公爵位从兄长手里夺过来,请高阳成全。

    这句话,让高阳本已在佛法洗礼下日渐平静的心再起波澜,深深刺痛了她内心的深处。

    为了荣华富贵,果真处处都要上演“玄武门之变”吗?

    她拒绝了房遗爱的要求。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那个懦弱无能的驸马,别的本事没有,却最是贪心不足。

    那一天,高阳像往常一样去会昌寺与辩机参禅,香炉中冉冉升起的檀香,往日最是能让自己心静的了。今天却不知怎的,这香越来越浓,空气也越来越燥热,渐渐地她便神思模糊起来。

    往日里总是像清风一样和煦的辩机,此时也是面色不安。恍惚中高阳似乎看见了三哥朝自己走来,休眠的火山就此从沉睡中苏醒……

    等高阳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辩机竟衣衫不整的躺在塌上,卧榻旁坐着的竟然是房遗爱。

    辩机惊得赶紧穿上袈裟,双手合十告罪不已。

    房遗爱不慌不忙道:“公主殿下,你日日将我拒之门外,原来却是在外面养了这么个白净的小和尚啊!今日既被我撞见了,少不得是要到御前去告上一状的。你仗着陛下的宠爱或许不怕,只是这个小和尚……啧啧啧,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敢染指金枝玉叶!”

    听到房遗爱这番话,高阳心里自是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了一个爵位竟无耻到这种地步!

    她不慌不忙的整理好衣裙,随后拿起香炉,朝房遗爱头上砸去:“此事与辩机大师无干!你想要的爵位,来日本宫会双手奉上,房遗爱,你真让我恶心!”

    房遗爱捂着头上的伤口,倒也不恼,冷笑道:“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既然公主这么明事理,那微臣就先谢过公主了。”说完便径自离去了。

    自那日起,高阳很久没有再去过会昌寺。

    辩机最后一次见到高阳时,是她独自一人拿着金宝神枕送到了辩机的禅房,背对着辩机道:“因为高阳的家事,有损了大师的修行,高阳内心非常愧疚。这个神枕就全当是高阳的谢罪礼,还望大师不要拒绝,往后,高阳不会再来打扰大师清修了。”

    高阳推门离去时,辩机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便脱口而出:“小僧自幼跟随师父修行,其实,那天的合欢香,并不足以让小僧乱情。”

    高阳怔了一下,而后,悄然离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辩机第一次体会到了佛说的苦谛:爱别离,求不得。

    原本,辩机以为往后余生青灯古佛,全力协助师父翻译经文,也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却不曾想因一起劾盗事件,自己丢了这金宝神枕,断了一生佛法,也断了与她的缘分。

    辩机不知道自己被腰斩的那天,高阳有没有来看他。只记得最初的那几年,自己的魂魄一直在会昌寺附近游荡,这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师父曾告诉他,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既如此,当然是人鬼一视同仁了。梵音香火之下,有佛光普照,也有游魂孤鬼。而如今自己也成了那万千游魂中的一员。

    许是原本辩机便佛法有成,慢慢地,他发现自己适应了游魂的状态,能离开这寺庙飘到更远的地方了。

    心中放不下的,始终只有她。于是,一次机缘巧合,他附着在了这个金宝神枕上,默默的守候在她身旁。

    他看着她这些年来放浪形骸,从迎占祸福的和尚智勖、能视鬼的和尚惠弘,再到医术高明的道士李晃……只是,他知道她不快乐。入夜渐微凉,她眼底的落寞,只有他知道。

    慢慢地,高阳越来越疯狂。

    她说:“三哥,你是陛下的爱子。文韬武略,陛下在世时都说你最像他,也曾议储,若不是长孙无忌这个老匹夫从中作梗,如今的九五之尊就是三哥你啊。”

    “三哥,如今新主刚立,隋朝旧部对你多有期待,只要你登高一呼……”

    “三哥,李元景多次写密函给我,让我帮他谋图霸业,就凭他?三哥,你等着,我会这个皇帝宝座亲手交到你手上!”

    大唐的江山终会因一个女人而变色,但是可惜,这个女人不是高阳。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阳因参与荆王李元景谋反案,被赐自尽。

    吴王李恪独身一人来到长安宫禁之内,向李治请罪:“放了高阳,她一介女流威胁不到你。”

    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李治看着跪在面前的李恪,心中一时也是五味杂陈:“当年那么多兄弟姐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三哥,我答应你,会让高阳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去岭南,你安心上路吧!”

    殿门被重重的合上。

    手足兄弟,门里门外,阴阳相隔。

    永徽四年二月初二,吴王李恪于长安宫禁内,自缢身亡。
    菩提梦(五、他是我的佛)

    汴京,樊楼夏员外府上。

    夏筝在亲迎的前三日昏迷不醒,这可急坏了夏员外和大娘子。连忙派人把赵太丞请来家里,对外只说是大娘子操持女儿婚事累得身体抱恙。

    赵太丞是前朝退休御医,医术在汴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可把脉之后,却发现夏家姑娘身体并无大碍,脉息一切正常。

    他当年在皇宫当差,见多识广,知道普天之下仍有许多病症是寻常药剂不能解决的。便同夏员外道:“老朽无能,员外可再寻汴京城中其他名医前来诊治”。

    夏员外急道:“还请赵太丞救救小女,若是您都束手无策,那汴京城中又还有谁人可请?”

    都道是医者父母心,赵太丞叹道:“界身巷齐云楼的五娘,或许能救令嫒。”

    说话间,管家来报,齐云楼掌柜齐五娘带着贺礼来给姑娘添妆。

    夏员外和大娘子闻言大喜,忙去前厅迎接。

    事到如今大娘子也不再隐瞒了,将近几日夏筝的情况一一说给五娘听,垂泪道:“小女近来不知何故一直昏睡不醒,医石无药,想来怕是冲撞了什么。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请齐掌柜救救小女啊,过几日王家就要来接亲了,要是误了孩子的婚事,她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夏员外也忙道:“齐掌柜道法高深,就是在官家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此番若是能救得小女,我就是搭上整个樊楼也使得。”

    五娘扶着大娘子,道:“五娘定然竭尽所能,还请让我先看过筝姑娘。”

    夏员外和大娘子忙带五娘来到夏筝的闺房。

    五娘看到绣榻上的夏筝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而她头下的金宝神枕此刻却隐隐闪着诡异的光芒,心下便了然了。

    将夏员外和大娘子连同伺候的女使一并请出房门之后,五娘轻轻地将夏筝头下的金宝神枕抽出放在桌子上。随后,手中捏了个诀,祭出一张碧焰符甩在金宝神枕上,喝道:“还不现身。”

    只见神枕上慢慢飘出一团模糊的烟雾,一个僧人模样的身影隐在其中,缓缓向齐五娘走来:“小僧见过天尊。”

    五娘望着眼前这位风神俊朗却眼神空洞的僧人,叹息道:“辩机,你继承远祖隐逸之士的血统,自小节操高洁,有志于学。15岁时出家为僧,成为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弟子。

    贞观十九年,你跟随从天竺取经归来的玄奘法师一同翻译经文。本座记得,在从事译著的九位缀文大德中,你是最年轻有为的,也因此得到了撰写《大唐西域记》的机会。

    你本该功德圆满,正果成佛,何以至今以游魂模样在人间游荡?害得这夏家小娘子至今昏迷不醒,险些丧了性命?”

    辩机闻言,心中大惊,忙道:“我佛慈悲,小僧并不曾加害这位女施主。小僧只记得,那日我被腰斩之后,因放心不下高阳,所以就附身在她送我的这金宝神枕中,希望能再见她一面。”说着和尚低下头,眼中满是落寞,“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她。”

    五娘道:“几百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你把你们之间的故事,编织成了一个一个的梦魇,连同着自己的魂魄,一起附着在这神枕中,如此深的执念,夏家小娘子又如何能承受?只能沦陷在你们故事中,永远无法醒来。”

    和尚双手合十:“罪过罪过,这数百年来,小僧大部分时间都是沉睡在这神枕中。直到数日前,小僧突然苏醒,发现自己身在会昌寺中。这会昌寺是小僧和她初次相识之地,我醒来看见这位女施主在看我写的《大唐西域记》,心中一时感慨颇多。竟不知差点害了这位女施主,此事皆是小僧过错。如何才能救这女施主,还望天尊指点。”

    五娘走到夏筝的梳妆台前,拿起一面海兽葡萄纹铜镜走到辩机面前,道:“能否救夏家小娘子,关键还在你。你的执念不消,缘法不灭,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你可是想再见高阳一面?”

    辩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点了点头。

    五娘见状,以手拂过镜面,镜子里出现的不再是房间内的镜像,而是慢慢地出现了别的画面。

    大明宫一偏殿宫室内,一名女子跪在地上,宣旨的内侍念完旨意后,将一个托盘摆在女子面前,道:“公主,谢恩吧,您自个儿选一个,可别叫奴才为难。”

    女子慢慢起身,端起身前的那杯鸠酒一饮而尽,手中的玉杯摔落在地,应声而碎,“三哥,长安城下雪了,好美好美。高阳不去岭南,你等等我,高阳这来陪你了。”

    辩机看到这一幕,冲到镜子前,双手死死地抓着镜柄,喊道:“高阳,高阳……”

    五娘道:“她是你一生的执念,若不解开,你永远无法解脱,你,可愿听听她的心声?”

    辩机点头,五娘拉着他,捏了个诀,一瞬间两人飞入了镜中。

    长安大明宫内,眼前的高阳公主已在弥留之际,辩机冲上前去想要扶起高阳,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径直穿了高阳的身体,如虚无般,根本无法触及到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五娘缓缓走过来,一阵空灵飘渺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高阳,你最爱的人是谁?”

    高阳公主答道:“我最爱的人是我三哥。”

    “那辩机呢”

    “辩机……辩机他是我的佛。”

    辩机闻言一怔,喃喃道:“我是她的佛,我只是她的佛……”

    四周景象开始朦胧,一切如梦似幻,缥缈虚无。

    五娘见状,带着辩机转身离去,又回到了夏筝的闺房。

    五娘问道:“如今你已知晓高阳公主内心真正的想法,此前种种缘法,想来如今皆已了却。只是你滞留在人间这数百年,道行功德尽失,你可愿再皈依佛门重新开始?”

    辩机抬头望向窗外,透过那稀疏的枝丫,但见一圈昏黄朦胧的月华,叹道:“皈依皈依,我已无心可皈依。既然她已入轮回转世了,小僧也愿重入轮回。”

    “若是有缘,你们还会再见的。”

    辩机低垂眼眸,只叹了一句“若有来生”便闭上了眼睛。

    百年袈裟,百年禅榻,却因她一语浮夸,淡了佛法。

    五娘见辩机这般,心中也颇为不忍,口中念道:

    “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
    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
    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福慧无不遍,此食施众生。”

    念完后祭出一张回度往生咒,道了声“去罢!”

    三日后,夏、王两家婚礼如期举行。

    黄昏时分,王家小官人骑着马,领着一干人众前来夏府亲迎。行郎们分别拿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盒、镜台、裙箱、百结、清凉伞、交椅等,随行的乐队沿路吹拉弹唱、礼乐齐奏,好生喜庆热闹。

    屋内,夏筝已经换好出嫁的裙裾,看着铜镜中施着厚厚粉黛的自己,夏筝依稀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屋外礼乐又奏响了,吉时已到!新娘披上盖头,出闺房,上花轿!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在前厅煮着水,用微火将茶饼慢慢炙烤,碾茶,候汤,待三沸水煮好后,一边用汤瓶将沸水往茶盏中冲点,一边用竹制的茶筅回环搅动,点了一盏佛家的“金刚力士像”茶百戏。

    待茶盏中饽沫消失,茶盏中的茶汤澄碧,漾漾如琉璃。

    五娘将茶水分倒在两个茶盏中。

    身后,隐隐传来一阵梵音。

    五娘轻声道:“你来了。”

    “是!贫僧见过天尊娘娘。”僧人行了个佛礼。

    “辩机他终究没能成佛,我有负你所托了。”五娘将茶盏递给僧人。

    僧人接过茶盏,问道:“小徒往生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语?”

    五娘答:“他说,若有来生。”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女儿国对一名女子说过同样的话,辩机他比自己勇敢。

    “不,辩机他已经成佛了。”

    (第7个故事,菩提梦完)
    友友们,第7个故事更完啦~
    最近被调到新的部门,忙晕了……
    第八个故事:山鬼情
    道以无心度有情,一切方便是修真。——《太上玄门晚坛功课经》

    (一、九成宫)

    鼎,国之重器也。

    相传大禹在建立夏朝以后,划分天下为九州,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金铸成九鼎,将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皆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表示九州一统。

    从那时候起,九鼎便成了每朝天子礼天时的礼器。

    东周时期,王室衰落,各诸侯国都想取周而代之,对于象征天子王权和天命所归的九鼎更是虎视眈眈。

    周王室无力保护九鼎,便销毁九鼎以铸铜钱,对外诡称八鼎已不知去向,剩余一鼎东飞沉入泗水之中。

    崇宁三年,东京。

    蔡京向官家进言称,如今国库充盈,已有五千万缗。国家祥和富裕,理当扩大音乐、完备礼仪。官家听后,深以为然。于正月二十九日下令重铸九鼎,以扬大宋天威。

    崇宁四年,九鼎铸成。官家下诏在中太一宫的南边修九座殿室安放九鼎,每殿周围城墙环绕,城墙上再筑一道矮墙,涂上代表五个方向的彩色泥土,外面再筑一道城墙环绕九殿,取名为九成宫。

    这九鼎之中,中心鼎称帝鼐,涂黄颜色,官家亲自撰写铭文于帝鼐之上。九鼎安放在九成宫之后,官家率百官于八月二十一日亲到九成宫行酌献神之礼。

    当日,汴京城中百姓为一堵龙颜和国宝,皆在九成宫外聚集。

    棋妙也早早的混在人群中。后来眼见人越来越多,便捏了个诀,提前隐身进了那九成宫,想去看看那帝鼐究竟长什么样。

    此时离官家来行酌献神之礼还早,九成宫内一片静谧肃穆。

    棋妙悄悄地从北边进去,依次看了北边黑色的宝鼎、东北方青色的牡鼎、东边碧色的苍鼎、东南方绿色的风鼎,南方紫色的彤鼎、西南方黑色的阜鼎、西边红色的皛鼎、西北方白色的魁鼎,最后绕到正中间的殿室内,看到了那黄色的帝鼐。

    “哇,这帝鼐就是不一般啊,如此庄严气派!以前听五娘说过什么‘列鼎而食’,我还以为这鼎只能用来煮肉呢!”棋妙一边打量着帝鼐,一边感叹着。

    突然,棋妙耳朵一抖,听见这帝鼐内传来细微的声响。

    棋妙踮着脚悄悄走近帝鼐,一掌拍在上面,喝到:“谁在里面?给姑奶奶出来!”

    伴随着帝鼐传来的一阵“嗡……”的声响,一团七彩烟雾从帝鼐中飘出,继而化成一个娇俏女子。

    那女子一见是棋妙,娇嗔道:“哎呀,原来是棋妙啊,一大早的扰人清梦呢!哎哟哟,你看你这一狐狸爪子下去,鼎都被你打出裂纹啦!”

    棋妙定睛一看,原来是姑媱山的山鬼淼淼。

    “原来是你啊,可吓死我了!哎,淼淼你不在姑媱山好好修炼,怎么跑来汴京了?还躲在帝鼐里,也不怕被官家煮了!”棋妙问道。

    淼淼掩嘴笑道:“我来人间玩了一百多年了,这次来汴京,本该立即去齐云楼拜会你们的。不想昨日路过这九成宫,见有乐人在此用帝鼐排练演奏《嘉安之曲》,其余八鼎奏《明安之曲》,真真是阳春白雪、天籁之音,故而不舍离去,后来竟在这帝鼐中睡着了。”

    “既如此,那我先带你去街南桑家瓦舍里玩一圈,晚一点跟我一起回齐云楼。”只要有故人来汴京,棋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带人家去瓦舍玩。

    “好啊好啊,赶紧走,那瓦舍里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了,有傀儡戏、影戏、杂技、相扑……”

    ……

    落霞余照,青石向晚。

    界身巷,齐云楼。

    五娘坐在后院的凉棚下摇着一把绿绢团扇纳凉,这凉棚是墨明花了好几日功夫才搭好的。

    上面的藤蔓是前次路过姑媱山时,从若木神树上摘下来的。不论外面如何酷暑,一进这凉棚便让人立觉凉爽惬意。

    凉棚下摆着藤桌藤椅,五娘见棋妙带着山鬼一起回来了,便笑道:“是什么风把姑媱山的小山鬼吹来了!正好昨夜我熬了几样凉水,在厨房凉着,有香薷饮,卤梅水,姜蜜水,甘豆汤,墨明你且去盛出来,来客人了!

    墨明应了一声,便去厨房盛凉水去了。

    棋妙和淼淼依次在藤椅上坐下。淼淼一进这齐云楼,便迫不及待地褪去了凡间衣饰,仿佛在姑媱山一般,披挂着大叶薜荔的坎肩,缠着柔韧女萝藤的腰带,神情天真浪漫,美目流盼。

    只听她笑道:“棋妙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这些年跟着五娘也算是尝遍了人间美味,今日也该我饱饱口福了!”

    说话间,墨明已将汤水盛出来,又另切了香瓜,用冰镇着摆在黑漆托盘里。

    五娘笑道:“还敢贫嘴呢!我可听说了,今日官家去九成宫行酌献神之礼时,中间的帝鼐突然破裂,水都流到了外边了。快说,是不是你两个闯下的祸事!”

    棋妙假装没听见,企图转移话题:“淼淼,我跟你说我们五娘的手艺,比起樊楼的大厨来也是不遑多让呢。你快喝!”

    五娘摇摇头:“罢了!那几个鼎,也不过就是官家粉饰太平用的,破了就破了吧!这次便罢了,下次再惹出别的事,定不轻饶啊!”

    说着,又端起一杯姜蜜水递给淼淼:“这外面日头毒,你们刚回来,水过凉,恐伤脾胃。这姜蜜水凉里带温,解渴又驱暑,淼淼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棋妙一听,扭头娇嗔道:“五娘最是偏心,只叫淼淼喝,却不叫我喝!”

    五娘笑道:“就你嘴刁,哎呀,知道某只狐狸爱喝香薷饮,我昨夜里巴巴地熬了一大壶,也不知为了谁!”

    棋妙这才笑着将一碗香薷饮喝尽,擦了擦嘴:“五娘对我最好了!”

    淼淼也道:“这姜蜜水甜而不腻,真是好喝!想起我之前在姑媱山时,每天只能饮石泉兮荫松柏,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行,往后我就住在这齐云楼不走了!”

    “哈哈,这丫头!我们齐云楼哪留得住你啊!当初也不知是谁把姑媱山折腾得天翻地覆!今日兴致来了是围狩赤豹,明日是纵情追击斑斓大虎,不仅给白马佩紫色的辛夷花,还让那熊罴都头戴芳香桂冠,你说你啊,人家熊罴不要面子的吗?”五娘一边轻摇团扇,一边看着淼淼。

    这山鬼一族,每一代皆为女子,以玉为骨,以冰为肌。她们就是姑瑶山的灵魄,自古以食爱为生。爱之味,初尝时有如蜜糖般香甜,久之或酸甜苦辣,或寡淡无味,更有那变质腐坏者毒如砒霜。

    山鬼一族都知道食爱之路坎坷异常,一着不慎便万劫不复。只是,那在族里口口相传的爱之甜蜜,总是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山鬼来人间找寻。

    可惜人间情爱,十有九悲,几乎每一代山鬼最终都是黯然神伤回到姑媱山老死。这一代山鬼淼淼,算起来到人间也有百余年了,还是这般少女心性,倒是有趣。

    淼淼不好意思道:“当时是年幼无知,年幼无知!”

    墨明之前也听过山鬼一族的事情,问道:“淼淼之前在哪里游玩历练啊?如今来这汴京所为何事呢?”

    淼淼放下姜蜜水,惆怅道:“之前看戏文里总说,富家小姐偏爱田舍郎,相府千金一言不合就要同穷书生私奔,然后爱的惊天地泣鬼神,我就想着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该是多美味啊,结果……跟你们说说我来人间后第一次吃的爱,那真是一言难尽。这写戏文的人,委实害人不浅吶……”
    山鬼情(二、救人)

    余干习太乡湾头,何家村。

    这是淼淼第一次来到人间,她环顾四周,只见崇山苍翠,峻岭神秘。山下的村庄炊烟袅袅、祥和静谧,这看起来似乎比姑媱山要好玩的多。

    淼淼很是兴奋,赶紧翻出山鬼一族祖传的《人间寻爱美食指南》温习了一番。既然此处是小村庄,便又翻到乡村爱情故事篇细看。

    看完后淼淼有点疑惑,这凡人真是太奇怪了,员外家的小娘子偏不爱隔壁员外家的小公子,非要跟村里的田舍郎私定终身,这田舍郎还必须是村里最穷困潦倒、身世可怜的!这是何故呢?

    淼淼坐在山头上,想了半晌也没有想明白。最后她合上那本指南,管他呢,照着指南去做就行了,反正最后有美味的爱情吃就成!

    “人间的第一顿美食,我来了!”心中主意已定,淼淼便兴高采烈地下山去找这村庄里最富有的员外小娘子和最穷的田舍郎去了。

    下山路还没走多远,淼淼便听见山谷内隐约传来呼救之声。

    飞身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少年郎不慎摔倒在地,捂着脚面露痛苦之色,想来是扭伤了脚。

    淼淼在姑媱山听别的山鬼说过,在人间见死一定要救,不然会被天打雷劈的。所以赶忙过去把那少年郎扶起来,顺手还给他把脚上的骨给正回来了。

    少年郎本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深山中了,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妙龄女子,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的脚给治好了。

    看这姑娘,莫非是来这山中采药的医女?遂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叫何七郎,今日本是为了来山中摘那棵灵芝,却不想一时大意,摔了下来。”

    淼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何七郎脚边不远处确是有一颗硕大的灵芝。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只不过灵芝是集天地之精华的林中灵,又多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你往后还是少摘为好,”说着淼淼捡起那颗灵芝放进何七郎的背篓里,无意间瞥见那背篓里还有一束漂亮的小野花。

    何七郎低头小声说道:“去年薇娘得了病,好几个大夫瞧了也不见好。直到后来有一个游医到此,开了一个方子,这药方中需要一味千年灵芝做药引,要找那千年灵芝谈何容易?她爹爹何员外便一直用别的普通灵芝替代着,病情虽有了好转,但因为药效不够,始终不见大好。我自幼家贫,旁的也帮不上她,便想着来山里替她寻几颗灵芝。”

    淼淼旁的话没太听进去,但听见他说“自幼家贫”,双眼发光忙问道:“你家果真家贫?你可是田舍郎?”

    何七郎被淼淼这眼神看得有点尴尬:“我……我不会种田,我是采药的。”

    淼淼乍一听不是田舍郎,心下有点失落。不过后又转念一想,管他呢,种田也好,采药也好,只要够穷就行了。

    嗯,现在就差一个员外家的小娘子了!

    何七郎见淼淼自顾自地在那里神游发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试探性的问道:“额……那个,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一人来这深山之中?这深山之中有瘴气不说,还经常有毒虫猛兽出没。”

    “我叫淼淼,是来这找吃的。”淼淼一想到已找到一半食材了,心里很是高兴。

    少年郎听到淼淼这般说,心中不禁同情起淼淼来,原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啊!

    看她孤身一人,想必是无亲无故,逃难过来的,真是可怜。便对淼淼道:“今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去我家里稍作安顿,往后再做其他打算。”

    淼淼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了。

    这何家村在永康城外,约摸有一百来户人家,村口那两间低矮简陋的茅屋便是何七郎的家。

    何七郎带着淼淼回到村里时,七郎的娘亲早就在村口张望了。何大娘见七郎一身的泥泞狼狈,旁边还跟着一个姑娘,忙让他们进屋,问这是怎么回事。

    何七郎便将今日在山中采灵芝不慎摔伤、淼淼救了他的事告诉了他娘。

    何大娘连忙跟淼淼道谢:“老身多谢淼淼姑娘,你若不嫌弃,便在家中小住几日,往后再做打算。”说完,拿起何七郎的背篓,看见里面的灵芝和那束小野花,何大娘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将背篓小心地放在旧木桌上:“七郎啊,你这又是何苦呢!那薇娘家族里可是出过宰辅大相公的,她又是那千娇百媚花一般的娇人儿,上何员外家提亲的人将门槛都要踏破了,又岂是我们这种人家能痴想的?”

    何七郎涨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心里知道,娘亲没有说错。

    只是,那年庙会初见薇娘,当时她头戴着鲜花编的花环,半夏微澜,曲有盈风,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她的帷帽,同时也将薇娘的笑容吹进了他的心底,一眼万年,再难忘却。

    往后他每次上山采药,都会摘一把鲜花,悄悄放到何员外家的门口,他想着,万一哪天薇娘出门看见了,她应该会开心吧?

    何大娘捧着那颗大灵芝,看了看又道:“你可是因为看了何员外家的张榜,才冒险去深山里找这灵芝的?唉,那何员外救女心切,是说了谁能医好薇娘,便将她许配给谁。可是你想,那么多有名的老大夫都治不好,就凭你这点医术如何能行?”

    何七郎小声说道:“儿子只希望这灵芝能医好薇娘,其他的不敢多想。”

    淼淼在一旁听着,心中大概明白了。

    这不正是指南上常见的故事桥段吗?

    这薇娘便是那员外家的富娘子,真是天助我也!

    淼淼上前道:“大娘,七郎,我自幼精通歧黄之术。如今又有这大灵芝,不若让我去何员外家试一试?若治好了既是救人一命,又成全了七郎对薇娘的一番情谊。”

    事不宜迟,第二日,淼淼和七郎便带着灵芝,去了何员外家。

    淼淼自称是何七郎家的远房亲戚,医药世家,想给薇娘把把脉。

    何员外见淼淼年纪轻轻,本不愿意让她替薇娘诊治,但是看在那大灵芝的份上,还是勉强同意了,只淡淡道了一句“那便有劳小娘子了。”

    淼淼去到薇娘的闺房给她诊治,发现这薇娘确是一位清秀佳人!就是卧病时间太长,又有先天不足之症,脸上气色不大好,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病,输一段时间灵气给她就好了。

    淼淼一想到灵气,心里一阵肉疼!自己修炼多年,也没有太多的道行,如今爱还没有吃到,还要先倒贴一波灵气。

    不过为了这人间第一顿美食,咬咬牙还是给了。

    输过灵气之后,当天薇娘就能起床行走了,一周之后,竟已然大好了。
    山鬼情(三、情爱)

    这期间淼淼明里暗里说,都是何七郎那灵芝有奇效,薇娘才好的如此快。

    可何员外却也只是点点头,笑而不语。

    待薇娘完全康复后,何员外高兴感激之余,又隐隐后悔起来,当初张榜的时候不该轻易许下承诺。难不成真要将自己百般宠爱的女儿嫁去那破落户何家?这下可如何是好?

    家中管事献计道:“员外何须烦恼?治好咱们姑娘的是那淼淼小娘子,又不是他何七郎,我们只需备上一份厚礼,去他家里表明谢意,难道他何家还能厚着脸皮到咱们府上提亲?”

    何员外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天就备上了一份重重的贺礼,亲自带人去何七郎家感谢,却只字不提结亲之事。

    七郎和他娘亲虽然心有失落,但也不敢说什么。

    一旁的淼淼坐不住了,心中腹诽道:“天啊,我的灵气已经给出去了,不是说好治好了薇娘,就把她许配给何七郎的吗?”刚想上前争辩,何大娘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多言。

    那何员外何等精明,见此情况也自知理亏,放下谢礼后便借故告辞了。

    何员外走后,淼淼跟何大娘抱怨道:“大娘,为何刚才要拦着我?是我们治好了薇娘,现在是何员外要背信弃义!”

    何大娘摇摇头:“我们这样的人家,本就不配高攀人家,算了!”

    何七郎也只能在一旁暗自伤神、默不作声。

    淼淼心想,这可不行啊!我的灵气啊!于是悄悄躲到一旁,又去翻开那本指南,看了下才稍微平复了激动的心情。

    是了,这种穷小子配富家女的故事,小娘子家父母必然是要反对的,只要让小娘子明白了穷小子对她的真心,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必然是要非他不嫁、与父母抗争到底的!

    打定主意后,当晚淼淼就去了何员外家,借着给薇娘回诊的由头,又见到了薇娘。

    此时的薇娘,跟前些日子简直判若两人。

    只见她穿着枫叶纹纱衫,水红色软罗抹胸,下身着一条孔雀绫裙,甚是明艳动人,加之有淼淼的灵气滋养着,更是灵秀出尘。

    薇娘对淼淼很是客气,一直道谢不止。淼淼趁此机会,学着以前老山鬼给她讲故事的样子,把何七郎对她的爱慕之情说的是情意绵绵、娓娓动人。

    薇娘听过后,先是一怔,继而抱歉道:“能得何七郎的垂青,是薇娘的福气,只是薇娘对何七郎并无任何情意。这份恩情,只能来生再报答了”

    嗯?气氛都烘到这了,按指南里写的套路,这员外家的小娘子应该感动得娇羞柔媚、然后非他不嫁才对啊?

    怎么剧情跟指南上写的不一样?淼淼有点懵了!

    她想起以前族里的老山鬼给她们讲过,人间女子大多委婉矜持。但凡女子说“如此大恩大德,只能以身相许”,那便是倾心这男子了,有戏;而当女子说“如此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时,那便是看不上这男子,玩完!

    淼淼有点着急了!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在人间干这种事,没有经验。眼瞅着来人间的第一顿美味,就要泡汤了,还白搭进去了许多灵气,她一时间有点急火攻心。

    思来想去,只能来硬的了。

    “薇娘,对不住了,当初是你父亲说谁救了你就将你许配给谁,如今你们只是在兑现诺言而已。”淼淼咬咬牙,用幻术魅惑住了薇娘。

    之后的故事就跟指南上写的一样了。

    薇娘在家大吵大闹,说是要报答何七郎的救命之恩,非他不嫁。又指责她父亲背信弃义,有辱斯文。

    何员外本就心中理亏,被女儿当面戳破,羞愤难忍,气愤不已,骂了句“全当没你这个女儿,往后可有你苦头吃”,最终答应了她与何七郎的婚事。

    成亲之初,倒也确实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光。淼淼守护在一旁,第一次尝到爱情的味道,嗯,这滋味,确实比姑媱山上的泉水和灵草要美味。

    只是,为何吃完之后总觉得有点渣渣在口中难以下咽?

    再之后,幻术渐渐消失,薇娘受不了何七郎家的清苦,何七郎也没有什么才华本事能吸引住薇娘,两人渐渐有了争执。

    无休止的争吵,把最初的那点情分也吵没了,之后便和离了。

    淼淼品尝着他们的爱情,从最初的甜蜜,到后来的寡淡,再到最后的苦涩。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满怀着愧疚,离开了何家村。

    汴京城,界身巷,齐云楼。

    淼淼回忆起这些前尘往事,很是惆怅:“往后的这近一百年,我在人间四处游历,可是最后总是不尽如人意。想来是我实践的方式不大妥当,,算起来都没吃过几回饱饭。”

    棋妙听后,撸起袖子道:“来来来,把你们山鬼一族祖传的《人间寻爱美食指南》给我看看,我猜里面的故事肯定都太俗套了,你才总是吃不饱的。我这些年在瓦舍里可是听了不少好故事,要不我帮你修改一下剧情,要多曲折有多曲折,要多感人有多感人,保管你往后能吃香的喝辣的!”

    淼淼白了棋妙一眼,脖子一仰道:“我祖传的宝典指南,才不给你乱改!这一回我想好了,再不照着这本指南依葫芦画瓢了。此番来京,我打算去榜下捉婿,亲身体验一回爱情!纯天然原味食材,新鲜热乎一定更美味!”

    五娘一听,觉得当初淼淼用幻术迷惑薇娘委实不妥,此番恐她盲目追求情爱而惹下祸端,忙打断她:“淼淼啊,前些日子我炼了几粒碧焰丹,一直不得空,没能给西王母送过去。能不能辛苦你帮我跑一趟?这碧焰丹吃了对修为大有助益,我给你也留了两粒。”

    淼淼一听跑一趟西昆仑能得两粒碧焰丹,开心的点点头,“好的,这一来一去十六日,凡间也就十六年,那我十六年后再去榜下捉婿吧。”说完又跟棋妙嘱咐道:“棋妙,你等我回来一起去啊!”

    五娘和墨明无语地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完了,十六年后这朝集院西庑的太学上舍里,不知道哪个太学生要倒霉了……
    山鬼情(四、太学生)

    十六年后,宣和三年,东京。

    何涣穿着圆领大袖的白色襕杉、白色幞头、黑布鞋从太学上舍出来,走出几步后,不禁回过头去又多看了一眼这太学上舍。

    以前曾听祖父说过,这是当年王安石大相公变法兴学时营造的,青瓦粉墙,古木典雅,庭内那株百年古桂,枝繁叶茂,意寓学子能蟾宫折桂;庭中正堂的圣贤祠内,正中是孔子像,左边是孟子,右边是王安石。

    这王安石变法,是以“三舍法”变更旧的唐、五代科举制,他创设的太学“三舍法”,是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三级。太学生每月、季、年均有行艺检试,每年又有一次朝廷公试,总计校试和公试,逐级上升。

    其中太学上舍里的上等生可免试直接受官,考试的内容也由以前的记诵默写改为校义辨析和时务策论。

    太学门头匾额是蔡京所题“惟明惟聪”四个大字,遒劲雅逸,柔中带刚,取自《尚书--太甲中》的“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十八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将“三舍法”在全国推广,何涣自幼便是依照“三舍法”升学,因他勤奋好学,加之何家门风醇厚,颇有家学渊源,所以从童子学开始,何涣一路升学都非常顺利。今年何涣二十岁,刚考入了开封府学上舍。

    本来按照“三舍法”,他还得寒窗苦读几年,表现优秀方能考入太学、继而升入太学上舍。

    可是,朝廷近几年来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去年年底,蔡京被罢相了,继任的王黼撤除了“三舍法”,又恢复了科举法。何涣因此得以提前应试。

    他本是开封府学上舍的上等生,因此免了开封府的解试,直接赴礼部参加了省试。

    前几日才知道,自己已顺利通过省试,便和一众通过省试的考生搬来了这太学上舍内居住,择日准备殿试。

    何涣作为家中的独子,父亲和祖父一向对他寄予厚望,尤其是他的祖父何执中,有吏才,知世情,惜人才,宽民力,居富贵而不忘贫贱,平日里对何涣是严加管教,只希望他能早日金榜题名、为国效力。

    故而,虽然来汴京已多时,但何涣平日里一直都在家中苦读,并未出门游玩闲耍。今日秋高气爽,人逢喜事,何涣便打算独自一人好好在这汴京城中逛逛,晚一点再去朱雀门外的州桥夜市看看。

    汴京城中人烟浩渺,繁华如梦。

    不知不觉中,何涣走到了瑶华宫外,这瑶华宫内现居住着哲宗皇帝的废后孟氏。

    街巷内,忽听得一声声惆怅的卖声传来:“唉,亏便亏我也。”何涣心生好奇,走近一看,原是一卖环饼的小经纪。

    平常做小买卖的经纪人,只见过吆喝自家东西好的,没见过吆喝自己赔本的,何涣觉得甚有意思,便上前跟小经济道:“这位小哥,劳烦给我拿一个环饼。”

    那卖环饼的小经纪看见有客人来买东西,自然是热情的招呼:“好嘞,小官人,这是你的饼,拿好了小心……”烫还没说口,只见开封府左军巡使带着几个吏人一把上前抓住了这小经纪,喝道:“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在这瑶华宫外胡言乱语,可是怨怼朝廷和官家?!”

    小经纪闻言,吓得手一哆嗦,环饼掉在了地上,忙求饶道:“各位官爷,小人真是冤枉啊!小人只是一个卖环饼的小经纪,因怕每日饼卖不完,这才想出了这句话招揽客人,小人冤枉啊!”

    左军巡使见他说的倒也是言辞恳切,只是仍半信半疑:“这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为了赚钱?怎会亏本做买卖?”

    “各位官爷,这小经纪不过就是喊了句广告,只为广而告之罢了!”突然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众人回头一看,是一位娇俏非常的小娘子。

    “你又是何人?”左军巡使不悦道。

    小娘子盈盈一笑:“回大人,小女子名唤淼淼,是界身巷齐云楼的女使。”

    左军巡使一听是齐云楼的女使,面色便柔和了七八分。

    这齐云楼的掌柜齐五娘可是官家的座上宾,他得罪不起,但瑶华宫也是皇室禁地,便为难道:“小娘子说的倒也在理,只是这小经纪行迹确实可疑,‘广告’二字又作何解?”

    淼淼道:“大人,酒香也怕巷子深,好东西只有广而告之,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呀!”说着朝站在一边的何涣看去,“看这位公子的打扮,想必也是读书人,你来评评理,我说的对也不对?”

    何涣听到淼淼突然向他发问,细细揣摩“广告”二字,觉得甚是有趣。

    一时间他想起了祖父曾说过的一则轶事,便道:“诸位官爷,小生何涣,是太学上舍的学生。刚才这位小娘子所言甚是。遥想当年,苏东坡苏大学士在海南时,就曾为隔壁老妈妈的饼写过词,词曰‘纤手握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苏大学士用纤手引起想象,用色调引起食欲,想来便是‘广告’之意,其用意与今日这位卖环饼的小经纪也是一样罢。”

    宋朝一向敬重读书人,眼前这位还是太学上舍的学生,正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不准过几日就能金榜题名呢!加上又有苏大学士的先例,左军巡使和几个小吏便不再为难这个小经纪,便道:“往后休在这瑶华宫外胡乱嚷嚷了,否则抓去开封府,就是吃一百杀威棒也是不好受的,这词也一并改了,便罢了。”

    小经纪闻言,忙拜谢道:“多谢几位大人开恩。”

    待左军巡使一行人走后,小经纪赶忙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环饼递给淼淼跟何涣:“多谢二位恩人仗义相救,这环饼不值当什么,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二人见这小经纪一脸热情,倒也不虚礼推辞,接过环饼,尝过之后确是味道不错。淼淼称赞道:“小哥,你这个环饼味道甚好,比起虹桥边的老字号店铺,也不遑多让啊!”

    听得眼前的小娘子夸自己的手艺,小经纪笑道:“我这走街串巷糊口而已,哪能和人家店铺里的大师傅比,若小娘子喜欢,我再给你拿几个。”

    淼淼道:“有劳小哥再帮我包三个环饼。只是你这小本经营,我不能白吃还白拿,这钱你得拿着。”说着将十文钱递给小经纪。

    小经纪推辞不过,接过钱后双手不安地拧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

    淼淼见他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也着实不易,便道:“你之前那词儿是不能再用了,不若你请这位小官人帮你另外再想一个,可好?”

    小经纪闻言眼睛一亮,忙朝何涣作揖道:“是了是了,小官人是太学里的学生,将来定是要金榜题名做大相公的,还请小官人赐我句糊口的吆喝词儿吧!”

    何涣忙回礼道:“小生惭愧。”看着这小经纪消瘦的身形和旁边那一大担子的环饼,心中也是不忍,道:“小哥往后不妨念‘待我放下歇则个’。”

    小经纪轻轻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词儿,觉得甚好。嬉笑眉开地谢过淼淼和何涣,便担起环饼走了。

    淼淼见天色渐晚,心中有点着急,自己这次替五娘去给西王母送碧焰丹,沿途生怕耽误了日子,紧赶慢赶才飞回汴京,本想直奔界身巷齐云楼,结果一不小心还走岔了路,希望没耽误今年去榜下捉婿。

    她朝何涣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匆离去了。

    何涣平日里本就甚少接触女子,偶尔年节时见家中的几个表姊妹也都是娴静温婉,今日见淼淼却是这般古道热肠又聪明娇俏,真是与旁的女子大不一样。

    仿佛是冬日里的一把火,又仿佛是春日的一缕光,让人心里暖洋洋的,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又那般似曾相识。

    何涣捧着那个环饼,一直望着淼淼往界身巷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心中默默记下,她叫淼淼,是界身巷齐云楼的女使。

    想着想着,不经意低头咬了一口环饼,不知何故,今日这环饼为何会这么香甜?
    山鬼情(五、榜下捉婿)

    西柳新蝉,春江水暖,和风又绿金明池岸。

    科举取士,是大宋朝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贡院每三年一开科场,多少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能在科举考试中金榜提名、一展抱负。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今日便是这放榜之日。

    州城西面顺天门外的金明池旁,达官贵人、富商大户一大清早便纷纷云集在此,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

    界身巷,齐云楼。

    淼淼今日早早的就起身了,照着宋人女子的模样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穿白绢窄袄裙,头戴一只白玉梅发簪,灵肌玉骨,明艳动人。

    棋妙想着这榜下捉婿定是个体力活,便穿了件青锦襕衫女扮男装,又拿了墨明的软青绸幞头戴上,倒也自有一股风流。

    两人互相看了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要出门直奔金明池而去。

    五娘见这两人早饭也不吃,就急吼吼地往门外冲,忙拦住她俩道:“你们俩且慢住,王安石大相公曾诗云‘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我看你俩这架势不像是要去榜下捉婿,倒像是那山中盗匪要去绑人似的。”

    棋妙道:“五娘,这能不着急吗?今日放榜,这汴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怕是早早的就出动了。我和淼淼要是去晚了,怕是连半个举子都不剩了!“

    “你啊,就知道带着淼淼胡闹!”五娘说完,望向淼淼问道:“这新科进士中,可有你熟识之人?”

    淼淼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刚从昆仑山赶回汴京,这几日都在齐云楼休整,并不曾出门。除了那日在瑶华宫外碰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旁的读书人一个都不认识。”

    五娘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俩去金明池看个热闹也就罢了。今日估计八九成的进士就要变成了豪门贵胄之婿了,你俩别瞎胡闹去坏了别人的姻缘啊,可是要损道行的!”

    淼淼一听急了:“可是我也想去捉一个夫婿呢!我来人间都一百多年了,还未亲身经历过人间情爱呢!老山鬼跟我说人间有爱,可依我看来,世人自己都没搞清楚什么是爱。五娘,你就让我去试试嘛!”

    五娘看着淼淼如此执着,心道:罢了,或许也合该是她的缘法到了!

    这时,墨明在柜台后面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问道:“捉婿倒无妨,你们俩可准备好了‘系捉钱’?”

    “啊?捉婿还要钱?”淼淼惊呼道。

    墨明道:“那可不!这‘系捉钱’,说起来算是女方家资助男方在京城读书的费用,少说也得一千贯呢!你以为那些举子进士、天子门生是好捉的?”

    棋妙恨恨道:“忘了这茬了!一千贯,这都够我们去州桥夜市买多少好吃的了,会考进士了不起啊?太黑了!墨明,回头你也去考个进士,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啊!”

    墨明忙摆手:“我可不去!我可不去!”

    淼淼思考片刻后,下定了决心,道:“原本只想捉个普通的举子也就罢了,如今既要一千贯,那我和棋妙非去捉个状元才值当!五娘,墨明,你们就在店里等着吧!”

    ……

    春风得意,黄云碧涛。

    御街上策马在前的新科状元何涣,回想起殿试时对天颜咫尺,仍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天子考问、临轩唱名,当他真真切切听到唱名官高呼“宣和三年太学上舍,魁首——何涣”时,一颗紧张焦灼的心才终于稍稍平复。在黄门官的引导下,何涣进集英殿跪谢皇恩。

    他还记得,官家询问了自己的三代乡贯年甲同方,当官家听闻自己是何执中之孙时,又格外多打量了自己几眼,连声称赞道:“何丞相门风醇厚,诗礼传家啊!”

    那一刻何涣心中是说不出的激动与感慨。他没有辱没家风,没有辜负父亲和祖父的厚望。

    出了大殿,何涣循例又随黄门官到侧殿的状元侍班处,官家赏赐了一套绿襕袍、白简、黄衬衫。

    待他换上新衣,释葛着锦,帽边簪花,一切收拾妥当后,赴了官家赐的琼林宴,进了谢恩诗,之后便从东华门出了大内。

    官家另赐了丝鞭一根、骏马一匹、黄幡一面,何涣作为新科状元,策马在前,六百多举子跟随在后,在仪仗导引下,前往礼部贡院期集所。

    待走到金明池时,附近已是围满了人。

    何涣看着人群中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孤寂和失落。如今自己是金榜题名了,但是祖父却是看不到这一幕了。

    恍惚间,似有一个娇俏明艳的身影闯入他的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她,会在这人群中吗?

    就在何涣正出神的时候,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只见各路家丁争相朝他们扑奔过来。数百名举子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被热情的家丁拉拽到一旁。

    人群中有一绿袍少年郎,玉树临风、相貌不凡,一队家丁瞅准时机径直朝他冲过来拉住他,口中连声道:“小官人,小官人,我家员外有请。”

    正在拉扯间,另一队家丁也冲过来,嘴里喊着“小官人,我家员外也有请。”

    绿袍少年此时一脸无措,片刻功夫,便被人多的那一方拉到了旁边一间茶肆。

    一位员外模样的老者慈祥的看着他,笑问道:“这位小官人,我有一女儿,年芳二八,贞静娴淑,嫁与你为妻可好?”

    这位新科进士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榜下捉婿了。虽则早先也曾听闻过这榜下捉婿的事情,但却不曾想到场面竟如此的激烈,忙躬身行礼道:“小生出身寒微,且已有婚约在身,万万不敢再高攀员外家,还望饶恕则个。”

    员外一听,眼前这后生原来已有婚约,暗自懊悔出师不利,连忙招呼家丁再去榜下捉人。

    棋妙和淼淼本来坐在这茶肆里吃着茶打算以逸待劳,瞄准状元再下手。如今一看这阵仗,也着急起来了。

    棋妙盯着眼前这群年轻的小郎君,一边撸起袖子一边问淼淼:“看上哪个了?动作要快!”

    淼淼定睛一看,刚才远远的还看见一个绿袍少年骑在马上,想来应该是状元了。但此刻马上的人却不见了,下面的人混杂在一起,她也不确定哪个才是状元。

    淼淼心一横:“不管了,捉住哪个算哪个!”说完便冲进人群里去了。

    何涣这时正被一群人拉扯着。

    刚才他看见自己一个同年被家丁拉走后,怕自己也被捉婿了,连忙从马上下来,准备悄悄地从旁边离开。

    不曾想还是被一群家丁围住了。正手足无措间,他似乎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是她?

    何涣怕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一瞧,那巧笑嫣然的模样早已在自己心头萦绕多时,真的是她!

    就这刹那间,何涣感觉自己要被拖走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对着那个身影高声喊道:“淼淼姑娘,淼淼姑娘!”

    正在人群中准备捉状元的淼淼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绿袍小官人正在叫自己。

    “他是谁?怎的知道我名字?”淼淼一时之间想不起眼前这个人。

    对面的小官人见淼淼神色迟疑,忙又道:“淼淼姑娘,是我啊,那日在瑶华宫前……环饼……待我放下歇则个……”

    “哦,是你啊,那个太学生!”淼淼想起来了。

    何涣见淼淼认出自己了,心下欢喜的很,道:“正是小生。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先挤出去。”说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挣脱出来了,径直朝淼淼走来。

    家丁们一见这小郎君原来有相识之人了,倒也没有再纠缠,转头又捉别的进士去了。

    淼淼这厢状元还没捉到,又被这嘈杂的人群挤的心下烦躁,不免感叹到这些凡人捉起女婿来,还真是勇猛非常啊!加之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用法术,还是先挤出去再做打算。

    于是拽着何涣的衣袖,便往那人少的地方跑去。两人一路小跑,也没注意方向,直到听不到人声儿了才停下来。

    待两人气喘吁吁地抬头一看,发现跑到了九成宫外。
    亲们,我来了~
    这几天工作有点忙~
    明天《山鬼情》这一篇就完结了,等我~
    山鬼情(六、状元配)

    何涣再见到淼淼心中欢喜的很,四目相对,心中有很多话想多,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张口,只心跳得厉害,好似比殿试那时还紧张些。

    倒是淼淼落落大方,望着她笑道:“书生,好了,跑了这么远,那帮家丁应该是捉不到你了。哎,你看你头上这簪花都跑歪了!我向来只听说小娘子爱花,怎的小官人也都簪花?”

    何涣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头上的簪花取下来,递给淼淼:“是呢,咱们宋人都爱簪花,官家为此还制定了详细的戴花规则呢!每逢一些重大节庆,如郊祀回銮、岁时祭祀等,官家都会赐花给大家。这花也有许多种,有翠叶金花、绢帛花、罗帛花、滴粉缕金花等等,不同的场合要簪不同的花,方才不算失了礼数。淼淼姑娘既好奇,小生这花你拿去看便是了。”

    淼淼接过花,对着阳光一照,确实非常精美。

    这精美的簪花和眼前已经破败的九成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禁低声感慨道:“我当初刚来汴京时,便是被这九成宫中的仙乐神曲吸引,想不到短短数日,竟已破败如此。”

    何涣一时没听清,问道:“淼淼姑娘你说什么?”

    淼淼回过神来,忙道:“没什么,只是我曾听说这九成宫中的帝鼐,能演奏出天底下最动听的音乐。如今破败如斯,想来我是没有机会再听到了。”

    “淼淼姑娘说的可是《嘉安之曲》?这首曲子小生会吹。”何涣自幼在祖父跟前受教诲,何执中丞相知道当今官家精通音律艺乐,故而除了四书五经,平日里也有延请名师指点何涣的音律书画。

    何涣环顾四周,春和景明,柳绿风清,便摘了片树叶,看着淼淼,开始吹奏那《嘉安之曲》。

    曲有意,音有情。

    何涣吹奏的曲子,平和悠扬,犹如月照空山,风过花溪一般恬淡,直达心底深处。

    淼淼听后,不禁想起了一个人在姑媱山的时光,遂和着曲唱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一曲终了,淼淼发现有种甜如蜜糖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这种感觉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

    她拍了拍脑袋,见何涣一身绿袍锦衣,想起了自己的正事,便问道:“书生,看你这身衣衫,想来今日也是金榜题名了,你可认识新科状元?”

    何涣点点头,道:“不知淼淼姑娘找状元有何事?”

    淼淼懊恼道:“我今日原本打算榜下捉婿就捉这状元的!还叫了一个朋友来帮忙呢!先前老远看见那状元骑在马上的,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真是气死我了!”

    “你……你也是来捉婿的啊?!”何涣觉得眼前这小娘子很不一般。

    “嗯,这件事我已经酝酿很久了!”淼淼坚定地点了点头。

    何涣又问道:“为何一定要捉状元呢?”

    “本来倒也不是非捉状元不可,只是听人说这系捉钱至少要一千贯,我想着这也太多了点,定要捉个状元才值当!”淼淼认真地答道。

    何涣觉得眼前这小娘子太率真可爱了!便问道:“那若是不要系捉钱,淼淼姑娘可否捉了我去?”

    “啊……?”

    何涣正了正衣冠,躬身向淼淼拜道:“小生何涣,字仲浩,祖籍浙江永康,余干习太乡湾头何家村人。宣和三年辛丑科进士第一,尚未婚配,不要系捉钱。淼淼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自打那日淼淼榜下捉婿回来后,齐云楼天天都收到来自新科状元的书信。淼淼羞羞答答和五娘等人说了当天的经过,众人惊奇不已。

    五娘问道:“等等,淼淼你方才说这位新科状元是哪里人?”

    “余干习太乡湾头何家村人啊!”淼淼说完,突然觉得这个地名怎么有点耳熟。

    墨明反应过来了:“这不是你第一次到人间来时造孽的地方吗?”

    棋妙掰着手指头算:“状元今年二十岁,十六年前约摸也就四五岁,你那会儿有在村里见过这小孩吗?”

    “啊……”淼淼想起来,好像当时村里真有这么个小孩儿,与薇娘家还沾着亲。

    那小孩儿住在村子东头有一座挺气派的宅院,据说家里的老太爷是从东京告老还乡的大相公。因他是家中唯一的嫡孙,一家人甚是宝贝。

    有一日,这小孩儿拖着个小竹篮,口中喊着“人头卖勿!卖人头!”从何七郎家门口走过,淼淼当时听见这叫卖声吓了一跳,人间都这么狂野的吗?光天化日之下小孩子竟敢卖人头?

    她跑出去一看,叫住了这孩童。

    孩童抬头看见了淼淼,甜甜的笑道:“姐姐,你长得好美啊,你是仙女吗?你要我的人头吗?”

    淼淼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你……你别吓姐姐,那篮子里放的是啥?”

    “我的人头啊,”小孩一边回答,一边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番薯“人头”来递给淼淼,“呐,姐姐,给你!”

    淼淼一看,那番薯上用毛笔画着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那嘴巴下面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好似就写着“何涣”二字。

    ……

    五娘听后点头道:“原来竟还有这段缘法!”

    棋妙道:“不管怎么说,省下了1000贯,这波不亏!”

    墨明道:“这小孩子过家家,可有够凶猛的,状元郎果然不同凡响!”

    翌日,五娘带着墨明应邀去了城东北郊,官家的艮岳就快要竣工了,里面神运峰一处似有不妥,梁师成便请了刘混康天师和五娘一同前去查看。

    棋妙和淼淼留在家里看店,午后,何涣又托家丁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中只有一首《凤求凰*琴歌》,歌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棋妙看不懂,淼淼也看不懂。

    厅外家丁还在等着回信,偏巧五娘和墨明又都不在,淼淼有点着急,棋妙建议道:“要不我们随便回一两句?”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很没有文化啊?”淼淼有点担心。

    “怕什么?我们本来就没有文化啊!”棋妙底气很足。淼淼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拿起柜台上墨明的毛笔,铺开信纸问道:“那随便回的那一两句,是哪句?”

    棋妙认真的想了想,道:“我之前听墨明说了句什么山啊木啊吃啊的,你容我想想”,棋妙学着平日里墨明读书的样子,随手拿起一本书踱来踱去,“啊,我想起来了,是‘山有木兮木有枝,蜜麻酥你吃不吃’!”

    淼淼一听,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便照着棋妙说的写了下来。

    写完后细细吹干墨迹,两人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字虽说是歪了点,但点了点字数还是够的,于是满意地封起来让家丁又带回去了。

    ……

    三年后,汴京大乱,昔日繁华的都城在金兵的铁骑下,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人们纷纷收拾行囊,向南逃亡,没有人注意到,三年前的状元郎在府中烧毁了所有跟自己相关的文书信件,此后,不知所踪。

    五娘和棋妙再次见到淼淼和何涣时,他们已经在姑媱山生活了一段时间,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看着他们松萝共倚、琴瑟和鸣的样子,五娘想,比起历代山鬼,淼淼是幸运的,她跳出了寻爱的执念,凭着一颗纯真的心,找到了天地间属于她自己的唯一的爱。

    离开姑媱山时,棋妙好奇地问道:“五娘,爱到底是什么啊?”

    五娘想了想,答道:“爱啊,或许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之时,姑瑶山上盛开的一株玫瑰吧。”

    (第8个故事,山鬼情完)
    友友们,下一段缘法见~
    @池里的莲花 2021-11-15 18:33:42
    好美的爱情故事,状元郎跟我还是同乡,沾沾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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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撸起袖子一起去榜下捉婿吧!
    第九个故事:牡丹怨
    化不可代,时不可违——《黄帝内经素问》

    (一、雅集)

    仲春十二日,绿枝红葩,芳菲盛开,是为百花生辰,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世人谓之花朝节。

    期间汴京城中的幽人雅士,多去金明池、琼林苑这些皇家林苑中赏花游春,赋诗唱和,点缀着春日里的清明上河图。

    宣和四年,汴京,界身巷,齐云楼。

    因昨日棋妙念叨着州桥炭张家的茶饭好吃,五娘今日便起早做了百味羹、三脆羹、玉棋子、旋索粉这几样茶饭。

    待棋妙和墨明下楼时,五娘这厢也刚把茶饭摆好了,招呼道:“正打算叫你们俩起床吃早饭呢,快过来趁热吃。”

    棋妙看见这几样茶饭,双眼放光,现了狐狸原形“咻”的一声就从楼梯口一跃而下,蹦到了餐桌上。

    小狐狸尝了一口百味羹,味道竟比州桥炭张家卖的还要好吃,开心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头微微仰着,就要往五娘身上蹭。

    五娘笑道:“你这哪是狐狸精啊,分明就是一只贪食的饕餮。”说着摸了摸怀里的狐狸头,“可别蹭皱了衣服,今日还要去赴夏筝娘子的雅集呢!”

    墨明也坐下来开始吃那三脆羹,他见五娘今日穿着桃叶绣的淡绿色褙子,绿石榴罗裙,随云髻上斜插着一只碧玉簪,清新雅致,仙肌玉骨,甚是好看。问道:“这夏娘子前些日子陷入金宝枕的菩提梦魇中,如今想来已经无恙了罢?”

    五娘道:“应是无碍了,正好今日去雅集上看看她。”

    雅集,以往是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古有西晋石崇的“金谷园雅集“,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唐朝王勃的“滕王阁雅集“等,今大宋文风兴盛,都城中人皆好雅集。

    花朝节时,贵家仕女最喜郊游雅宴,邀上几位闺中好友,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于亭边流水处烹茶对吟,传花令、抽花签,赏花扑蝶,饮酒赋诗,落花满天飞,拂了一身还满,醉倒于花下,似要将这满城春色都收入雅集中。

    棋妙一听有雅集,便笑道:“那我就不吃那么饱了,留着肚子去雅集上大吃大喝。”

    五娘扶额:“那你还是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宋人的雅集讲究淡雅,花下行雅,重点可不在这吃食上,还记得前朝司马相公在洛阳组织遗老会的时候就定下过规矩,鸡鸭鱼肉不过五碗,蔬菜水果不过十二碗。”

    墨明有意打趣棋妙:“说不定夏娘子更为淡雅,席间只准备了三白饭呢!”

    棋妙一听,耳朵竖起来,故作淡定地问道:“什么是三白饭?”

    五娘笑道:“这三白饭就是白盐、白萝卜、白米饭呀!墨明你莫要逗弄她,再说下去棋妙一会儿就不跟我去雅集了!”

    安远门永宁坊,西园。

    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夏筝便把雅集设在西园之中。

    这西园原是驸马都尉王诜之第,他曾邀请过大文豪苏轼、黄庭坚、秦观、晁无咎等人集会于西园,时人画为《西园雅集图》,米芾、杨士奇又都作了《西园雅集图记》,传为文坛之不朽盛事。

    五娘带着棋妙到达西园时,夏筝已布置好了场地,正忙着招呼大家在水渠两边列席而坐。

    五娘和棋妙在就近的位置坐下后,环顾四周,只见奇花美木,苍茂郁秀。园中布置大都是依势造景,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出人工斧凿。眼前的水渠,引的是五丈河中的活水,精巧别致,九曲回肠。

    棋妙悄声在五娘耳边问道:“我看今日在场的这些小娘子,大多都是汴京城中的豪门贵女,她们等下是不是又要吟诗作赋啊?”

    五娘亦悄声答道:“嗯,雅集嘛,肯定是饮酒赋诗的,不过今日恐怕还有别的花样!”

    棋妙好奇道:“吟诗还能有什么花样?”

    五娘指着水渠上游道:“你看方才四司六局的人来来回回,手上端的酒杯都是木制的,这种酒杯小而轻,底部有托,可浮水而行。上游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杯停在谁的面前,便是谁饮酒赋诗填词,这叫曲水流觞。”

    棋妙有点发愁:“我一听诗词就脑壳痛,五娘,我到那后边跟女使们扑蝶斗草去吧?”

    “也好,”五娘点点头:“小心些,莫要胡闹闯祸!”

    待四司六局布置停当后,夏筝跟大家说道:“能邀请到众位闺中密友一起咏诗论文,饮酒赏花,可算是没有辜负这春日韶光。今日我们便玩流水曲觞,可好?”

    席间一位小娘子笑道:“好啊,今日是花朝节,那咱们便以花为令,如何?”

    夏筝拿起一个酒杯,将底部展示给众人看,笑道:“看来我与秉懿当真是心灵相通!这是今春我父亲酒楼特制的一批酒杯,酒杯的底部分别刻印着十二位不同的花神,酒杯一会儿飘到谁面前,谁就要为杯底的花神赋诗一首,做不出来的,便要罚酒三觥!”

    伴着雅乐,这些盛满了酒的觞被一一放入水渠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回环,觞在夏筝面前停了下来。

    夏筝拿起酒杯,看见底部刻印的西施,笑道:“这西施是六月的莲花花神,那我这个东道主就先抛砖引玉了,”夏筝沉思片刻后,便吟道:“凌波一舞碧罗舒,落月纷纷过眼虚。摇曳芳魂云水畔,莲歌飞入五湖居。”

    夏筝做的这首诗无论是韵律还是意境,都非常贴合莲花花神,众人听后,赞赏不已。

    酒杯继续在水渠中漂流,春风拂过,一朵杏花恰好落入五娘前面的酒杯中,那酒杯在水渠中微微打了个转,便停下来了。

    五娘笑着拿起酒杯,一看底部恰好就是二月的杏花花神杨贵妃,便道:“这满园的杏花开得如此娇艳,倒是让我取巧了!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坐在五娘旁边的小娘子笑道:“好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呀!这西园的红杏调皮,没跑出墙外,到跑到咱们的觞里来了!”

    夏筝闻言,笑道:“这才是应景呢!”

    谈笑间,便有一只酒杯停在了刚才说话的小娘子身前。她俯身拾起酒杯,道:“哎呀呀,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方才两位姐姐做的诗珠玉在前,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说着,只见她举起酒杯,向众人嗔道:“是牡丹花神哩!去岁我就同父亲说,想去洛阳看牡丹,可是他公务繁忙,最后耽搁了也没去成。如今我是做不出来牡丹的诗词了,只能吟诵一首前朝刘禹锡的《赏牡丹》,还请各位姐妹莫要笑话我才是!”

    小娘子清了清嗓子,吟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众人道:“那就不罚三杯,但手中这杯定是要喝下去!”

    小娘子笑着饮下了牡丹花神杯中的蔷薇露。

    方才她吟诵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时,神情中那份雍容与气度,望之竟隐隐有母仪天下之风。

    五娘不由得细细打量着身旁这位小娘子,只见她穿着牡丹绣的茜罗裙,挽着如意髻,发髻上一只翠玉玲珑簪,衬的人贵气典雅。

    一番交谈后,才知这位叫刑秉懿的小娘子,是朝请郎刑焕大人家的千金。

    五娘暗自思忖:“这命格倒是贵重,只是……”

    正想着,秉懿凑过来问五娘:“齐姐姐,你可喜欢牡丹花?”

    五娘点点头:“牡丹雍容典雅、富贵祥和,乃花中之魁,我很是喜欢。”

    “姐姐真是我的知音。我听母亲说,洛阳牡丹花开之时,那真真是京国牡丹,日月寖盛!今年我定要求父亲带去观赏一番。”秉懿一想到洛阳牡丹,便心向往之。

    五娘闻言,古潭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看着秉懿道:“洛阳的牡丹天下闻名,花开之时,士庶竞为游遨,都人士女必倾城往观,乡人扶老携幼,更是不远千里。五娘和店里的两个女使伙计下月也会去洛阳赏花,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和秉懿你相遇呢!”

    秉懿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春风如缕,春草如碧,丝丝嫩柳拂人面,片片芳菲入西园。今日西园雅集,众人花下行雅,饮宴歌舞,戴月方归。
    友友们,我来了!
    这几天我爸爸休年假,来我这边小住了几日,每天晚上陪他聊天,没上来更新了。
    今天开更第9个故事!
    牡丹怨(二、题壁诗)

    上月西园雅集回来后,五娘便同墨明、棋妙两人说了,今春三月要一起去洛阳赏牡丹。

    棋妙和墨明听后,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跟着五娘在长安开店的日子。那时候武后临朝称制,权势滔天,一时酒后兴起竟要百花在严冬寒月里斗雪竞放。

    众花不敢违逆,只有牡丹仙子不畏强权,不愿乱了天地间的四季花期,得罪了武后,被贬到了洛阳邙山,后又被武后烈火焚烧。

    五娘欣赏牡丹仙子的气节,连忙赶去洛阳,在一片火海中救下了牡丹。虽然那时牡丹已经被烧得枝干焦黑了,但总算是保住了花魄。

    原本以为牡丹会就此屈服,没想到她在齐云楼养好伤后,回到邙山傲然怒放,名扬天下。经此涅槃劫数,反倒成就了她花中之王的地位。

    此后牡丹仙子便长住神都洛阳了,说起了也是有数百年没有见过她了。

    阳春三月,芳华凝露。

    今日是原定一同出发去洛阳的日子,五娘和墨明起身后,却发现棋妙不在齐云楼里。正思虑着莫非这丫头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突然听见齐云楼外传来棋妙的声音和几声驴叫。

    “五娘,墨明,快出来帮来,这三头犟驴委实不太听话了!”

    五娘和墨明出来一看,棋妙正奋力地拽着三头驴,那三头驴一见到五娘和墨明,更是吓得惨叫连连。

    五娘被驴叫的有点头晕:“棋妙,你这是做什么?”

    棋妙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头驴道:“三位上仙,你们放过小的吧,小的们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头驴啊!”

    棋妙见三头驴哭喊不止,叉腰骂道:“好啊,姑奶奶在路上怎么跟你们说的,就是让你们仨驮着我们仨去一趟洛阳,怎的就那么为难吗?再叫,扒了你们的驴皮熬阿胶!”

    三头驴闻言,瞬间不敢吱声了。

    墨明在五娘耳边轻声道:“往日都是腾云过去,未得细细观赏沿途的景致。如今朝廷战事吃紧,马匹不易得,骑毛驴倒正合适。”

    五娘点点头,笑道:“棋妙今儿算是做了件正事。”说着轻轻摸了摸毛驴们的头,“你们莫怕,只当是寻常一般,回来之后继续好好做驴,不会熬阿胶的。”

    三头毛驴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

    三人便简单的收拾了行囊,骑着毛驴便往洛阳出发了。一路上倒是热闹,外出经商、旅游的人不在少数,驿舍亭铺相望于道,邸店如云屯,甚是繁华。

    到达洛阳城时,已到了戌时,暮色四合,远远看见官道旁边,有三间大房屋,一根长竿将风帘高高挑起,迎风招展,已看不清店家的名字。

    店门口来来往往有许多住店旅客,想来都是来洛阳赏牡丹的。

    棋妙指着这客邸道:“五娘、墨明你们快看,到底是当年的神都,这客邸看起来倒也不比东京街西保康门瓦子东去那些客店差啊。”

    五娘看着久违的神都洛阳,一时间想起了许多前朝的故人,感慨颇多。

    墨明将毛驴交给店里的伙计拉去后院,跟掌柜的要了三间上房,又点了些茶饭,三人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棋妙东张西望地等着伙计上菜,无意间瞟见对面那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便问墨明:“书呆子,你回头瞅瞅,那墙上写的都是些啥玩意儿?”

    墨明回头一看,道:“这些啊,是题壁诗。大概是旅客们旅途寂寞、需要借诗谴怀吧!许多驿站还设有诗板,专供旅人题诗呢!”

    五娘侧身,看见这墙上有人题诗,亦有人和诗,倒是有趣呢!

    于是指着其中一首诗道:“棋妙,之前你教淼淼给状元郎回信闹了笑话,不是立誓说要好好研习诗词歌赋吗?我也不指望你能吟诗作赋,你把这首诗一字不差的念出来便罢了!”

    棋妙一看,这许多字,哪能都认得?忙讨饶道:“五娘,你就饶恕则个,这玩意墨明擅长,你让他念!”

    墨明闻言笑道:“平日让你多看点书识点字,你不听,去桑家瓦子看戏听书你倒跑得勤!”

    棋妙嘴硬:“自己看书多累得慌,有人说给你听演给你看不是更省事?再说了,有些字我一千年前是认得的,可是不知怎的,有时候过个几百年,这字儿居然又变了样,你说奇怪不奇怪?等得空了我定要去找仓颉要个说法。”

    五娘扶额:“罢了罢了!都是字儿的错!墨明你便替棋妙念了罢。”

    墨明念道:“迢递投前店,飕飕守破窗。一灯明复暗,顾影不成双。”

    棋妙一听,忙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这客邸虽不比东京樊楼那般富丽堂皇,却也与久住王员外家相差无几,怎么就飕飕的风吹着破窗了啊!”

    墨明笑道:“这落款署的是女郎张惠卿,想来是有那好事者戏为妇人女子之作罢。”

    五娘继续望向那些题壁诗,有儿女情长的,有豪情壮志的,亦有暗讽朝政的。小小一面墙,竟也能呈现出人间百态。

    细细看下来,倒看见一首颇有意思的,诗曰: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五娘很是欣赏。便提议道:“墨明,这首诗写的不错,不如我们也跟诗一首,可好?”

    墨明点点头:“甚好。这诗写的大气,虽无落款,想来也不是一般五陵少年能写出来的,此人胸中有星辰大海,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说着,跟店里的伙计要来笔墨,在后面随即跟诗一首: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把酒问天月,笑傲江湖人。

    五娘看后,赞叹不已,接过墨明递来的笔,提笔写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脚踏星汉履,徒步上昆仑。
    沧浪星野阔,月涌唯骚声,
    我恨鸿翼轻,难寻虹中人。

    墨明看到最后那句诗,眼中闪过一丝的异样的神情,不过随即便恢复了神色。自己是从昆仑山跟五娘来到人间的,人间岁月匆匆,五娘的缘法何时才能寻得?

    罢了,说不定会有奇迹呢!纵是千年万年,陪着她便是了。

    这边两人跟诗完毕,那厢店里的伙计也端上了吃食。有开口笑、甜咸饼、金麻枣,这些都是洛阳的特色小吃。

    五娘道:“棋妙,你快尝尝,这些可都是以前你最爱吃的呢!”

    棋妙拿起甜咸饼咬了一口,满足地笑道:“嗯,还是以前的地道味儿!”说着一边招呼五娘和墨明赶紧吃,一边问道,“你们两在那墙上一顿划拉,写的什么啊?五娘你要找什么虹中人?”

    墨明闻言一怔,朝棋妙猛使眼色。棋妙拿着一块金麻枣更加不明所以了。

    倒是五娘面色如常,只淡淡答道:“都是远古时的故人了,若是有缘说不定以后你们也有相见之日。今日赶了一天的路,赶紧吃了东西,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去赏牡丹!”

    棋妙听五娘这么说,继续欢欢喜喜地吃着东西。

    墨明问道:“五娘,明日我们去哪家园林?”

    “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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