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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幻平七州》——这是一个玄幻故事...[第1页]

作者:半桶水的小神婆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不像前言的前言:香樟路敲得累了,换个题材和思路,休息一下。
    正儿八经的前言:

    序,绚日之初

    还未睁开眼,微微转动头,直到感觉旭日微微薄热的光落在脸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躺了一阵。不动弹,因为思绪还沉溺在昨日恍惚的梦中,不愿醒来。
    晨风穿过林木,掠过草野,勾动花香,逍遥路过身边。及时捕捉一缕吸进腹中,淡淡的四叶菊的味道,存放许久再慢慢放出。那所有属于早晨的美好,似乎便这样悄没声息的融入四肢百骸。
    力量渐渐攒聚。
    轻轻转动身体,听见了被压了一宿的草正迫不及待的舒展茎叶,吱吱咯咯细碎声响不绝,如急雨打在屋顶压面的琉璃瓦上,让人耳朵根子不由自主的发着痒。
    淙淙流水在不远处曲折而绕奔向东方,一只游鱼摆尾,激起小小水花,惊动了停在水草上的蜻蜓,极速扇动起来的翅膀,搅起小小的涡流,托着它忽地飞走。
    睁开眼,那些细碎的声响霎时齐齐消退而去,让人忍不住一时的出神,幻觉?还是真实?无从辨析。
    这是个宁静的早晨,如之前度过的许多个早晨一般。

    伸手摸到木棍削制的简易拐杖,她缓缓坐了起来。
    胸口有点闷,气息有些喘。不要紧,六个多月来,日日如此,早已经习惯。进而拄着拐杖站起,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十余下后,气息便渐渐匀了。
    看看日头猜测时间,选了方向,弯腰拾起装着简单行囊的包袱。手中微沉,下坠之势让她不由紧紧抓住了拐杖,以杖头点着地,借力将包袱背上肩膀。
    跨出第一步,脚下有些松软。
    草厚绒如毯,是秋虫的最后庇护之所,漫漫冬日即将来临,藏身于草底的虫子们将会被冻死,继而成为来年草丛生长的养分。
    生死轮回,莫过于此,不应感怀。
    迈出第二步的时候,她从包袱中摸出一颗果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野生的秋棠果,个儿不大,味道却不坏,揣在包里有些时日了,果子有些干,水分少了,却似是更甜。
    得失互换,本也是伦常,也不应感怀。然而,她总是会继续深想下去,会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失去了那样重要的东西,她会得到什么作为补偿?
    问自己这样不得答案的问题并不是为了追求答案本身,而是只有这样时刻保持着警醒与焦虑,她才能有勇气面对自己这十分莫名其妙的生活。
    莫名其妙的...生活...
    如昨夜之梦一般。
    梦中她看见了一个纸鸢,灰蒙蒙的,做人形,在高而深远的空中飞着,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奋勇向前、时而跌撞难堪。她相信这个纸鸢必定意有所指,但她无从寻找解密线索,只能徒劳的抬头望着,望着,看纸鸢扑腾,似淹水的人在做垂死挣扎。
    或许那并不是纸鸢,而是一个人,看不清装束,看不见面貌,更无法揣测情绪,哪怕只是在地上袖手看着,她也能真切的感受着在天上飞的感觉。忽上忽下、忽起忽落、忽来忽往。
    忽忆忽忘。
    一、牛二

    日暮。
    牛二从柜台后头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大堂,视线在对角的火塘以及边上歇着的三俩客人停留了一阵。火塘里明火已熄,是时候加根柴了——加一两根就够,只要保持火不灭就行,多了也是浪费。
    这里是牛二精心经营的一处行馆,供走南闯北的旅人歇脚之用。由于地处各村前往神农中镇胡余城的交通要道上,所以生意一直都相当的好。
    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略微舒缓了一下忙碌了一天的身体,揉着酸麻的肩头牛二暗想,是不是该找个帮手来打理杂务?转而估算请人所需要的花费,又打消了主意。阴影一闪,有人进了行馆大门,生意上门,牛二转头扯开一个标准笑容迎了过去。
    打理了行馆这么久,牛二修炼了一双睛睛火眼,从客人进门到抵达柜台和牛二搭上第一句话,这么短短的时间牛二就能将对方的身份来历摸个八九不离十。
    来客是个姑娘。
    这是牛二的第一判断。尽管对方浑身被麻布披风遮得严严实实,连脸上也挂着挡沙的面巾,但走路的姿态可骗不了牛二。
    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客人。
    这是牛二的第二判断。因为她穿得实在太朴实,太简陋,肩上一只小而破旧的包袱,手中还拄着一根木拐。
    进门后她没有马上来找牛二,也没有摘下头上的罩帽,而是一手取下包袱,另一手掸了掸肩上的尘土。望着那簌簌而落的烟尘牛二心中开始猜测她的职业来。
    自然不是大户贵人,没有这样抛头露面连个使唤也不带的闺房淑女;不是歌姬舞姬,那种经过长期训练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妖娆在这个姑娘身上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也不是商人,商人多注重外貌,一定要贵气四溢,这样才好唬弄人,将卵石卖出宝石的价钱;还不是行游诗人,诗人大都会弹唱几曲,以此来吸引听客,因此必定会携带一把四弦琴…
    牛二眉头一皱,难道是武士?
    不,也不像,身为武士怎能没有件像样的兵器?削铁如泥的宝剑固然难寻,一般的刀枪还是容易找到的,铁匠铺就有得卖,价钱还不贵。牛二可从未见过拿着木拐当武器的武士。
    此时那姑娘朝牛二走来,不疾不徐的步子,每迈一步力气都用得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应当是多年在路上行走形成的习惯,目光继续下落,姑娘穿着一双短筒靴子,不过是街头常见的式样,靴头也已经磨毛,边缘还有开缝。
    所以,此人极有可能只是个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乞人,牛二做出最终判断。

    乞人一般不住店,随便找个墙根窝一窝就能熬过一夜。好不容易讨来那些钱,肚子都经常吃不饱,用来付住宿费岂不是浪费?当然,随着天气的日渐寒冷,经常有人在墙根窝着窝着就窝成了永远,所以乞人们来行馆找个暖和地方过夜也不罕见。至于房费,说句良心话,牛二也是开门迎客的,每日的花销那么多,自然是要收上一收。
    只是在这神州大陆,有两种职业里很少出现女子,一是武士,论力气大小,女子天生弱于男子这是不争事实,二是乞人,因为不管再如何沦落,女子总有其他出路,实在不济,给年纪大的鳏夫当个暖床的伴儿总好过四处流浪。
    想到这里,牛二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不知这个女乞姿色如何...哎,算了算了,他牛二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只要能生养就行!看着已经走到跟前的女乞,牛二的嘴一直咧到了嘴角,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安置她。
    “老板,有空房么?”
    牛二一时失神,想不到这乞丐有一把极好听的声音,清脆悦耳,年纪还很轻。
    “老板?”没有得到回复的女乞似是对牛二的迟钝有些奇怪。
    “啊,有的有的有…”牛二及时回神,话硬生生的转了个弯,“也没有…”
    女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拿两只妙目盯着牛二,于是牛二发现对方还有一双极其美丽灵动的眼睛,他不由对挡沙面巾下的容颜起了极大兴趣,“客人不知,小店客房是有,但都被常来常往的客人订下了,所以只能委屈姑娘在这堂屋中打个地铺将就一下。”牛二道,边在心中把自己刚才的猜测全盘推翻,她不是个乞人,同时与此有关的所有杂念在简单的两句对话中消失殆尽。
    杂念虽消,但牛二却另起了心思——这姑娘再怎样,美貌也好、年轻也罢,也是个穷家子,或许有钱付房费,只怕在吃食打赏上不会太过舍得。若是安排她住在了这堂屋中,不但能将空房留给那些大户好多赚些铜贝,没准还能有机会看一看这姑娘的模样。
    这番肚中计较来客自然无从得知,她似是对住处并不在意,当下点了点头,“那就在这歇歇吧,劳烦老板给指个地方。”
    牛二越过姑娘,看了看对角火塘附近略显空荡的地面,然后指着墙角一处清静地,道,“那边如何?”姑娘并不挑剔,随口应好,顺着牛二的指示便朝墙角走去。牛二忙殷勤追了一句,“我马上给姑娘送席毡子来,这大冷的天,可别冻到。”

    天是很冷,已经入冬,天上太阳多日不曾现面,阴霾积攒了许久,不来一场透透的雪,这天不会放晴。这是牛二的预测,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刚入冬便能来场雪对大多以种草药为生的神农人来说并不是个坏消息,乍临的严寒能冻死害虫的虫卵,便能极大保障来年的丰收。
    “多攒攒吧,攒攒,”牛二帮新来的姑娘送了毡子,顺手往火塘里添了根柴,忙里偷闲嘀咕着,“来场大的、透的…”
    然而在酝酿的,不止是风雪而已。

    天暗了,火塘的火升了起来。一如牛二所料,他的客房很快便被赶路的行人填满,连火塘附近也聚集了不少。只是那个看不见面貌的姑娘自从进来后就一直在角落向墙卧着,没吃,也没喝,就是睡。只不过此时的牛二顾不得打探她的长相了,他从外来的客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极坏的消息!
    打仗了...
    或许并不是打仗那样严重,确切的说,神农部落边境有个村子被接壤的九黎部落侵犯了。由于九黎下手很辣,几乎没有留下活口,所以消息没有马上传出来。若非行馆素来是消息灵通之地,牛二只怕也像大多数神农人一般对此丝毫不闻,继续过着太平小日子,赚着逍遥钱。
    消息此刻已经传到了胡余城,不知祝明族长会有什么反应?
    牛二揣测着,族长刚上任没几年,年岁也不大,只怕是不肯吃这个亏的,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可是族长会大举举兵复仇么?牛二却不确定了。
    因为对方是九黎啊,是神州大陆上最骁勇善战最穷凶极恶的部落,哪怕占着中州富庶宝地因而无比强大的轩辕部落也不敢轻易挑衅!况且牛二还听说,九黎的人个个会妖法、养妖兽、使妖器,从来都是逢战必胜,而且心狠手辣不留活口!
    和他们打仗?苍天啊,神农是在自取灭亡!
    照牛二的看法,不如忍了这口气,以和为贵,既然明知打不过,又何必自寻死路?保全部落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唉...
    族长会与牛二想的一样么?牛二对此更无把握,因此而忧心忡忡起来。
    堂屋中的旅人们都围火坐着,连住客房的也出来了,小小火塘边上围得满满当当,大家纷纷探讨、担忧、猜测,还有愤怒的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唧唧喳喳,灌入耳中,奇异的让人只觉头脑昏沉。
    牛二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目光游走,落在屋角。在这样群情激昂的时刻,牛二发觉那个姑娘还是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真是个奇怪的人。

    夜渐深沉,旅人们累了,东倒西歪的睡了下去,堂屋中鼾声一片。行馆的门早已关好,牛二不放心,入睡前又在门上加了一道门栓。
    这夜在惴惴不安中安全度过,牛二的行馆迎来了晨曦。
    早起的旅人纷纷结账离开,在行馆门口互道着珍重,牛二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恍惚觉得昨夜听来的坏消息不过是个噩梦而已。看,太阳照常升起了,虽然躲在云后,但至少把天空照亮了,人们忙碌着自己的生计,谁会想打仗?神农人不想,九黎人自然也是不想的...
    牛二的心情略为放松,依照惯例,他开始关注那些没有离开打算的旅人来,最先引起他注意的,便是自入店起就躺在墙角的蒙面姑娘。她别说结账离开了,就连起来的意思似乎都没有,而且,似乎连姿势也没变过。
    牛二的心又吊了起来,想想,他托着碗水朝那个缩在一堆麻布披风中的背影走去。
    “姑娘,”牛二轻声呼唤,“喝点水么?”
    一道长长吐气声过后,牛二听见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道,“不用。”
    “那,”牛二继续劝,“需要用些早饭么?”吃食的利润大,牛二希望往来的客人都能多吃点、多喝点、多撒点铜贝。
    可是那个声音再回了两个同样的字,“不用。”
    牛二没有感觉太多失望,他本就不指望从这个言行状态奇怪的客人身上赚到多少钱,经昨夜一番刺激,牛二只希望开个平安店,战火不要烧起来,旅人们不给他添乱就够了。

    战乱的消息并没有太多的影响神农人的生活,至少牛二的店依旧客似云来。他如往常一般的忙着,抽空喝水、抽空吃饭、抽空如厕,直至天色渐沉。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这预示着忙碌的一天接近尾声,牛二终于能够得闲坐在柜台后面。他伸手捶了捶酸胀的腿,老调重弹的琢磨着,不如请个帮工?
    与昨夜一般,堂屋火塘边很快满满围坐了一圈来自各地的旅人,一张张新鲜的面孔,相同的是眉间的愤懑和忧虑,还有出自他们口中的言语,依旧围绕着九黎对神农的令人不可接受和饶恕的侵犯。一天的时间过去,消息更丰满起来。原来九黎屠戮的不止是一个村子啊,而是四个!而且是神农南方四个盛产治疗刀伤药材的村子。也有说不止四个的,说神农与九黎的边境村都已沦陷,没有幸免…
    消息太乱,太多,分不清真假,牛二宁肯相信只有四个。“四个村子…”牛二忍不住摇了摇头,唏嘘着参与了火塘讨论,“那至少一百多口人啊…”
    旅人中但凡有人来自边境村的,莫不面带焦虑和悲愤,但是忍不住的含着希望,也许自己的亲人躲过了那场浩劫了吧?
    牛二不敢置评,他看看墙角,那个姑娘还是躺在那。她怎么睡得着?牛二有些愤愤。
    夜深沉下去,睡意浮上来,众人开始寻找舒适的睡姿。不管明天会遭遇什么,今夜的觉是要睡好的。牛二也不例外,他早早的就下了门栓,和众人一一道了晚安,然后缩回自己的小窝中。

    说是小窝,其实就是一个仅躺得下一个人的狭小地方而已,但牛二在地上先铺一层木格,跟着垒上厚厚稻草,再加了两层毛毡,最上头还垫了层鬃狗皮,躺在上面,再盖上羊毛毯子,那个舒适,难以言表......总之每次躺进来,牛二都能很快睡着,并美美的做一个梦。
    可是今夜的美梦刚做到一半,牛二就被惊醒了。与牛二一同被惊醒的,还有火塘边上休息的几个旅人。
    当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连火塘里的火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大门口却忽然传来了’砰砰’有力的敲门声。那声音沉闷而具有穿透力,听起来像是有人正用木锤子捶打着厚实的门扇一般。牛二掀开小窝门帘走了出去,目光扫过火塘,看见惊醒的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惧怕之色。
    牛二亦有不少惊疑,如此敏感时刻,谁会深夜登门?
    大约是听见了门内的动静,敲门声停了一阵,跟着一个粗旷的声音洪亮的响起,“老板!老板!”
    旅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牛二身上,牛二不得不壮胆应了声,“谁啊?”
    “路过的旅人,老板!”门外人回,咳嗽响了两声,又道,“求宿一晚!”
    牛二犹豫了一下,心中平白升起的不安让他本能选择拒绝,“换别家吧,没地方了!”
    门外静了静,牛二支棱起耳朵听,冷不丁那声音忽地响起,声调放低了些,“行个方便吧老板,这大冷的天,都快下雪了…”
    火塘边一个旅人抬头,透过火塘上方换气的烟口看了看天色,附和的点了点头,“是啊,快下雪了。”
    于是牛二改变了主意,火塘边上还有些空地儿,多一个客人多一份收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坏事。他上前,边抽着门栓边对门外求宿人道,“客房都满了,客人只能在堂屋中…”
    话未说完,门外人急不可耐的用力一推,牛二被门扇打开的大力撞开几步远,他来不及呼痛,便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挤了进来。与之一起攻入房内的还有阵阵寒风,吹得火堆火焰来回猛烈的摇摆,被惊醒的旅人们发出了不满的低语。
    这是个武士打扮的人,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目露寒光,他披着有些破烂污秽的挡风罩袍,下摆有几块暗红色的斑迹。
    可别是血啊…牛二惴惴的想。
    进得门来武士便警惕的环视四周,目光在众旅人上一一掠过,手还扶在腰际的剑柄之上。
    牛二立时心生悔意,所有来行馆的客人中,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武士。善武者大都莽撞、嚣张,蛮不讲理是常态,若是伺候不周,自己挨打事小,小店被砸可就倒大霉了。而且大多武士屁股后面还带着一串麻烦,动不动就给周围无辜者带来无妄之灾。
    可是既然让人家进了门,就成了上了架的鸭子,赶,肯定是赶不走了,再说牛二也不敢啊,硬起头皮,牛二把刚才被打断的话续了下去,“…在火塘边上挤一挤了,请、请不要介意…”
    武士脸色略缓,先不置可否的朝牛二点了点头,跟着转身朝门外呼唤了一声,“进来吧。”
    众人齐齐将好奇目光转到门口。
    随着武士那声呼唤,一个怯怯的少女身影出现在黑洞洞的门口。她身材瘦小,披着灰蓝色的披风,头戴席帽,脸庞隐藏在遮面的薄纱下,自然也是看不真切的。
    少女扶着门,轻轻跨过门槛,脚步轻如落叶及地。
    牛二将心放回肚中,一个带着孩子出门的人一般不太会喜欢主动惹事。他朝武士点点头,指着火堆道,“就这里吧,请二位客人将就一晚。”
    武士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忽然有人感叹道,下雪了...
    牛二依声抬头,果然看见圆形的散烟口里鹅毛般的雪絮正飘摇落下,给黛青色的天添加了些许色彩。
    有人顶就继续发。。没有就囤着,明天再发。。。
    二、巫山
    安顿好了新来的客人,牛二打算回窝把被打断的美梦续上,没走两步身后又有人喊住了他。那是今早刚来的一个旅人,名叫阿萨,经常在这条路上跑,和牛二倒也颇熟,只是此人不但吝啬手脚还有些不干净,牛二向来不喜。
    阿萨果然给牛二找起了麻烦,“牛老板,火快灭了,给加点柴火吧,太冷啦!”
    牛二本待装聋糊弄过去,转眼见新来的武士正照顾着少女,并询问她是否冷,而少女也点了点头,牛二于是改变了主意。他朝厨房走去,不一阵儿抱着一小捧柴火返回火塘边。
    “就这几根?”阿萨不满嘟囔。
    牛二一根一根的把柴火丢进火堆,边添边抱怨:“天这么冷,世道又乱,樵夫都不爱出来了,柴火价钱见风涨…”
    或许是牛二下手太重,也或许是柴火太湿,几根柴添下去,火反而熄了。浓烟滚滚冒出,周围登时此起彼伏的响起一片咳嗽声,牛二也被烟熏的泪流两行。
    那少女被呛得咳嗽不已,她伸手欲揭头上席帽,被武士拦阻。阿萨看在眼里心中称奇,于是强忍着咳嗽拍了拍身边空地招呼,“来,小姑娘,这里烟子少。”
    武士立时冷眼看向阿萨,“管好你自己。”
    讨了个没趣的阿萨却不消停,边咳边讪笑了几声,眼珠子一转忽然提高了声音对牛二道,“牛老板,你瞧这人!”
    牛二抬头,看见阿萨手指角落,说的正是那个爱睡觉的姑娘。一身麻布从头遮到脚,若非牛二事先知道,只怕连男女也分别不出。在一片人仰马翻的咳嗽中,姑娘这副静卧休憩的行为显得相当诡异。
    牛二不由道,“这个客人昨天就来了,进来便这般模样,到现在似是动也没动。”
    又是一股浓烟腾起,立时冲掉了牛二与阿萨的聊天兴致。阿萨猛咳好几声,急忙摸出竹质的水筒沾湿衣角掩在口鼻处。牛二则一边抹泪一边用风火棒在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捣弄、鼓吹,希望能将火再度引燃。
    这个话题虽然就此打断,它却引起了另外一人的在意,只见武士伸手将少女推到自己身后,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那卧在角落的姑娘,许久没有挪开。
    阿萨一见,立时兴高采烈了起来,他凑到武士身边压低声音问,“这人死了么?”武士摇了摇头,手指头一指。麻布一阵一阵的起伏着,显然底下的人在正常的呼吸。“哎哟,他还真的不怕烟呐…”阿萨便有些惊诧。
    武士皱着眉朝角落走去,刻意放重脚步,皮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来到蒙着头的睡觉者身边,武士提高声音唤道,“哎,这位兄弟!醒醒!”
    睡觉人没有动。
    牛二有些纠结,那姑娘只不过安安静静地睡觉而已,并没有妨碍他人也没有制造事端,然而看见武士魁梧的背影,牛二退缩了。
    先前的喝问没有得到回应,武士想把睡觉人踢醒,然而脚刚伸出一半便被横地里忽地探来一只木棒给拦住。木棒的那一头正缩在麻布中,看不见握棒的手。武士立刻警觉后退一步,手也扶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半是确认半是威胁的道,“醒着呢,兄弟?”
    木棍缓缓缩了回去,睡觉人慢慢坐了起来,遮盖的布巾从头上划下,露出一张女子的脸,她五官异常精致,双眸澄澈如秋湖,就这么淡然的看着眼前的武士,既没有被惊动的恼怒,也没有面临危机的惧怕。只是脸色异样苍白,似是大病未愈。
    牛二也是初次见到她的模样,想不到她居然美丽如此,不由呆了,周围的旅人发出一片啧啧之音。武士微愣,然后露出些尴尬模样。
    阿萨凑到武士身边,讶道,“哟,是个姑娘?”说着,眼神不怀好意的朝牛二瞟去,“还是个漂亮姑娘。”
    牛二有些急了,挠挠头道,“是个姑娘啊,你们也没问呐。”一顿,转头放缓语气道,“嗳,姑娘,别介意,大家伙儿就是想看看你还好么,这、这,烟大,熏人,你躺那儿,动也没动…”
    被惊动的姑娘看着满室浓烟,没发出一声咳嗽也没出言诘责,只是略皱了皱眉。
    武士收了敌意和尴尬道了句歉,退回原地,引着席帽少女坐好,两人低声交谈几句。牛二继续低头伺候火堆,估摸还是柴火太湿的原因,任凭牛二怎么鼓嘴吹,火焰就是不冒。
    只有阿萨上前嬉笑道,“妹妹,一个、咳咳、人?”冷不丁吸了口浓烟,呛得涕泪交加。
    姑娘不理睬阿萨,站起来朝火塘走去,在牛二对面盘腿坐下。
    上半身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的牛二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忍着咳嗽劝姑娘先找个烟少的地方躲躲。姑娘如没听见一般,在浓烟滚滚的火塘附近,在众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中,缓缓朝火堆伸出手,掌心向外,似是在烤火。可是,随着她的动作,火堆浓烟忽然熄灭,火焰旺旺的烧了起来,发出热烈的哔剥声响。
    众人随即发出欢呼。
    牛二抬起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柴火终于烤干了。”
    阿萨跟过来,挨着姑娘坐下,对牛二不满道,“牛老板,下回买了柴也晾晾干再拿来烧啊,呛坏了我这样的糙汉就算了,呛坏了我身边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你拿什么赔?”
    牛二四下点头陪着不是,“是,是,辛苦大家了!下回注意!注意!”边说边回了自己的小窝。
    阿萨转头开始套近乎,“妹妹,怎么称呼?外头这么乱,一个人不安全!跟着哥哥吧,想去哪儿哥哥带你去!”
    近乎猥琐的调笑并没有引起姑娘的反感,她甚至连一眼都没看阿萨,只是沉默不语的盯着火堆。
    阿萨嘀咕,“难道是个聋子?”眼角上下打量,最后落在她腰间。咳嗽一声,阿萨贼骨溜溜的四下看了看。
    大家都忙着收拾整理,打算重新歇下,连武士也带着女孩重新选择了位置,歇息在了火塘对面。长夜漫漫,火堆正旺,还有一觉好睡。渐渐的,第一声鼾声响起,继而响成一片。
    夜,悄悄的深了。
    哔剥一响,一颗火星炸开,火焰摇了摇。
    阿萨张开眼,状似被惊醒模样,伸了个懒腰,继而他眯着眼,将四周扫视一圈,见无人醒来,他的目光直接落在身边人身上。
    那姑娘应是也睡着了,双手抱膝的坐着,头搁在膝盖上,大半个脸被穿着的衣物遮盖,只看见光洁细腻的额头,皮肤晶晶亮着,反射着摇曳火光。
    阿萨悄悄往姑娘身边挪了挪,停下,观察动静,然后又挪了些许......他以为无人注意,殊不知一番鬼祟形状全部落入对面的席帽少女眼里。
    几下挪动后阿萨便紧紧挨着姑娘,他抬头飞快看了一眼四周,见无异状,便将手朝姑娘的腰间伸去。那里略显鼓囊,应当放着姑娘的钱袋。果如阿萨所料,很快,他的手指勾到了系钱袋的麻绳,他暗暗用着巧劲,慢慢将钱袋一点一点的抽了出来。
    少女忍耐不住,用手肘捅了捅武士,武士身体一震,从浅睡中惊醒。少女手指微动,指了指火塘对面。武士头未动,瞥眼看见,知道少女意思,但他轻微摇了摇头。
    少女伸手撩开席帽薄纱一角,无声问,“为何不帮?”
    武士同样以口型作答,“放心,不需要。”伸手,抚下少女席帽面纱。
    阿萨被两人动静所惊,手下力使得急了,钱袋一下被拽出,袋中铜贝碰撞,发出几声闷响。本以为那姑娘会惊醒,阿萨的手迅速落下,将钱袋丢在地上,打算若是受到诘责,便抵赖不认。然而等了阵,姑娘并没有醒来,对面那二人也没有管闲事的迹象,他不由暗暗高兴。
    熟料武士也在暗自奇怪,以那姑娘木棒拦住自己一踢的力道和速度,本不可能对阿萨的行为如此驽钝。眼瞅着阿萨即将将钱袋收入囊中,武士顾不得细想缘由,腰一挺站起,一步跨过火塘,伸手按在了阿萨抓着钱袋的手上。
    “堂堂七尺男儿,竟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家!”武士大声怒斥。
    阿萨连声呼痛,钱袋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围熟睡的人纷纷醒来,睡眼惺忪不明就里。姑娘终于被惊动,她慢慢抬起头来。
    “姑娘,”武士朝地上示意,“你的钱袋,这个宵小…”
    姑娘忽然神色一变,打断武士快速警示道,“小心!”
    武士不明其意,“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突如其来尖锐破空急响,跟着又是一声砰然响如炸雷,伴随着耀目的闪光过后,武士松了抓住阿萨的手,踉跄后退一步,他低头,愕然看着自己胸口。一个小而尖亮的三角露在胸外,武士抬头看看姑娘,张口想说话,却咳了一口血。
    席帽少女发出一声悲鸣朝武士冲了过来,在武士倒下之前将他扶住。可是她力气小承受不住武士的体重,两人便一起倒在地上。
    少女一骨碌爬起,抢步上前扶起武士的头,武士又吐了一口黑血。
    事发如此突然,众人连惊怕都忘记,呆呆围观着。只有阿萨吓得连滚带爬爬出好几步远,手指着武士胸口,说不出一句话来,那里已经是一片吓人的鲜红。
    少女边哭边用手按着武士胸口的伤,希望压住汩汩而出的血,然而只是徒劳。她继而抬头,向四周求道,“救救他!救救他!”众人这时方才醒悟过来,发出惊慌呼喊,纷纷找地方躲藏,立时火塘边只剩下了三个人。
    牛二好梦再度被这阵嘈杂打断,他自小窝探头出来,刚要没好声气的问一声’怎么这么吵?’,一眼瞧见倒地的武士,声音滑成一句,’发生什么了?’
    原来武士的背心中央正正插着一支箭,箭头自武士前胸穿出,造型奇特,箭杆刻着繁复的纹路,尾羽做三分,分别是一条夸张扭曲的蛇,蛇头张嘴吐信,神态狰狞。火光掩映下,它闪闪发光,一眼看不出是由什么材料铸就而成。
    见了牛二如见救星,少女转而向牛二呼救。牛二再暗呼倒霉,这武士果然麻烦缠身,竟然在自己店里中了一箭!他边暗自祈祷麻烦别缠到自己身上,边甩开帘子走出来。
    刚走两步牛二迎头被寒风吹了个一哆嗦,他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被自己栓得紧紧的行馆大门此时已经破了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洞,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箭竟然在射穿了大门后又正好射中武士的背心?牛二不禁瞠目结舌,下意识的,他转头看了看自进馆起就在睡觉、现在却在场中央与那少女站在一起的姑娘。她美丽的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双目却紧紧盯着大门的洞。牛二想问她在看什么,不知为何,没敢把话问出口。
    忽然又是一声尖锐破空声响起,如之前一样令人惊心动魄,寒光如电直指席帽少女。牛二口中发出惊呼,吓得闭上了眼。然而意料中的来自少女的惨呼声并没有响起,牛二颤颤巍巍张开眼,待看见眼前奇景,牛二再度失语。
    眼前画面如同定格——席帽少女双手摊掌前伸挡在面前,好似这样就可以阻止自己被箭洞穿;一支突然杀到的箭的箭尖正顶在少女的手掌心,箭尾却落在另外一只纤纤素手中。素手的主人正是那个爱睡觉的姑娘,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握着不离身的木拐,木拐抵着地面,浑身崩得直直,好似正在和什么强大的力量相抗……
    “这箭…这箭…”少女终于回过神来,语无伦次的说。
    牛二这才发现尽管落入了姑娘手里,那驱箭的力却没消,箭抖着,从头到脚,像一条毒蛇,极力挣脱掌握,要继续向前,直至射中目标。
    “这是九幽神箭,”好一阵后,姑娘吐了一口长气,看着席帽少女慢慢道,“你们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小小行馆立时寂静如坟墓,人人脸上涌现惧怕与绝望。
    少女发出绝叹,“他们,还是、还是,追过来了呵…”
    忽听扑通一声响,牛二跪倒在地,朝席帽少女连连磕头,边哀求,“你走吧,求你了,别把他们招来,求你了,我这行馆住了这么多人,都有家有口的,姑娘…”
    席帽少女死死盯着那只不依不饶、非要取自己性命的箭,似乎压根没有听见牛二的话。箭的抖动越来越缓,终于,余力消失,箭安静下来。
    “晚了…”少女这才道,“对不起…”
    姑娘将箭托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箭比想象中的轻许多,似乎并不是金属做的。她再看席帽少女,问道,“你是男的?”
    少女伸手取下头上席帽,帽下是一张清秀少年的脸。他双眼含泪,面露苦笑,“巫山哥哥说,这样可以躲过他们的眼线。可惜…”
    姑娘眼光下垂,落在地上趴着的武士身上,继而再抬眼,脸色微变,目光灼灼而闪。
    破空声再度逼近,第三支箭正奇速袭来!
    少年脸上血色立刻退去。又是电光火石极短瞬间过去,少年发现自己依旧完好无缺。原来这次九幽神箭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刚救了自己的那个姑娘。然而此次箭也没有命中目标,姑娘正用自己手中的箭做兵器,顶住了袭来的箭。
    两只箭箭头相对,紧紧抵在一起,在空中不停的细微颤抖。姑娘调整好姿态,深吸一口气,然后艰难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步子。随着她的进攻,两只箭像两条互相吞噬的蛇,灵光四溅中,箭身越缩越短,最后一起消失。
    在场众人从没见过如此场景,具都吓呆,无人敢出一口大气。
    少年朝姑娘敬礼,“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姑娘却忽然皱眉,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右脚被武士抓住。他双目未闭,直直看着自己,瞳孔散开,已然没了生命迹象。
    少年复又蹲下,口中哀鸣着:“巫山哥哥!”喊了两声后抬头望,“求你救救他!”
    姑娘叹气摇了摇头,细腰轻扭,右足自巫山手中脱出,看着脚上的血手印,她对少年说:“他想求我保护你!”闻言少年露出惊愕之色,腮边挂着泪。
    三、阿萨

    右脚轻点,木拐跳到半空后落在手中,伸拐再扫,将简单的行李挑至肩头,姑娘对少年道了句,“我们走吧。”少年看着地上躺着的武士,脚步凝重久不能动。
    牛二赶紧在一旁催促,“快走吧,快点…”
    姑娘转对牛二道,“你们也得走!”
    牛二面露愕然。
    “射箭的人眼下虽在百里之外,但他们的出现只是早晚问题,”似是看出牛二的抗拒,姑娘解释道,“你们必须走!走之前,还须得放火把这里烧了!”
    “不、不要!”牛二又惊又吓连连摆手。一个东西’嘭’的跳进牛二的怀里,他低头,看见那只原本属于姑娘的钱袋子。
    “这里有些钱,”姑娘道,“拿着它,走吧!”
    “可是…”牛二如何舍得?行馆经营了二十几年,这里就是他的家,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不相干的事就毁家而去?牛二做不到。
    牛二这番犹豫毫无保留落在姑娘眼里,她加重了语气,“我这是在救你,救你们大家!”说着,环视一周,刚才那三箭余悸未消,人群神色松动不少,“他们一来,你们一个都活不了!”姑娘又道,目光最后落在牛二脸上,恳切劝诫,“放火把这里烧了,把周围的人惊起来,大家一起外出躲躲,轻装而行、互相照应,躲过了他们就能活命!”
    少年连连向四周叩拜,哽咽着补充,“各位叔叔伯伯,都赶紧逃命去吧…”
    只听一声怪叫响起,一个人挤出人群麻利的朝外跑去。那是阿萨,可能没带什么贵重之物,因此连行李也懒得收拾。少年一愣,提步欲追却被木拐拦住。
    “随他去吧…”姑娘修眉微簇,继而转头朝牛二低喝,“放火!”
    牛二惊得跳了起来,“好,好!放火!”
    如得了军令一般,众人立时四下散开,收拾的收拾,整理的整理,呼着朋唤着友,小小行馆沸腾如一锅滚开的水。目光在周遭乱象缓缓游走,牛二心中满是悲怆,大势已去,他一人孤掌难鸣,也只得接受安排。
    回了小窝开始收拾值钱细软,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丢,实在难以抉择。牛二唉声叹气,至今无法接受这倒霉的厄运,不知不觉坐在床边发起呆来。忽然有人掀帘而入,牛二抬头,看见那姑娘站在门边,遂没有好声气的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姑娘没有计较,“我和那孩子现在就走,我们往北,你带着大家往南,尽量躲远些,至少三五日内不要回来。沿途我会留下些痕迹,引他们北来。”
    “那你们…”牛二听懂了姑娘的意思,不由有些感动,“不要紧么?”
    “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比你们拖家带口,”姑娘道,“要是来人不多,我还能应付。”
    牛二于是又有些不满了,他见识了姑娘的本领,希望得到倚靠,便放低了声音道,“姑娘为何不与我们一起?至于那个少年…姑娘,你本来就不认识他,他已经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姑娘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他?”
    闻言姑娘冷冷看了牛二一眼,转身离去。

    姑娘离去留下的那个鄙视眼神让他很不舒适,牛二盯着飘荡的门帘呆了几秒,再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心一横,发着狠嘟囔,“都带着,一个都不丢!”
    牛二以为自己没花多少时间收拾,然而等他身上挂着四个大包袱出小窝时,才发现外头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们滞留的原因和牛二一样,东西太多,舍不得丢。其中一个招呼道,“牛老板,快来,我们一起走!”
    牛二小步跑了过去,边问,“其他人呢?”
    “早都走了,”另一个回,“都往南去了,我们也快点赶上去吧!”
    说着,一行人出了行馆,站到上风处。牛二手里拿着火把,他实在下不了手,老泪流了两行,同行人纷纷催促,“烧吧,牛老板,不烧,他们会以为我们还会回来,留在这里不走了,可怎么办?”牛二唯有咬着牙把火把丢上屋顶,火把瞬间点燃了盖顶的茅草,趁着风势热烈燃烧起来。
    行馆这把火把周遭将信将疑不愿意离开的人也给催了出来,牛二逃亡的队伍由原来的五六人增加到了十几人。大家背着行囊,步伐匆匆在黑夜里走着,一开始还有人有兴致聊聊眼前的境况,渐渐的,整个队伍陷入一片寂静。

    另一头,在寂静中赶路的两个人被行馆的熊熊大火所惊,齐齐驻足观看。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烟尘随着片片雪花一直飘到跟前。
    少年突然跪下,冲火光磕起头来,边磕边流着泪,“爷爷,巫山哥哥,我一定为你们报仇!”
    姑娘默默的看着,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待少年情绪稍平,她道了一个,“走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少年从地上爬起,几步追上,边问,“我们去哪?”
    姑娘反问,“你想去哪?”
    “巫山哥哥本来打算带我去胡余,去找我的叔叔…”
    “神农的中镇,胡余城?”姑娘爽快道,“好,我带你去!”
    少年脚步停顿落在后头,姑娘转身投来奇怪一瞥,少年却拜道,“请姐姐给我指条路。”
    “什么路?”姑娘依旧不解。
    “去胡余的路。”
    姑娘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要自己去?”
    “我...”少年欲言又止。
    “你怕连累我?”
    少年默认,“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只给你一句话,”姑娘微微一笑,“我们会平安到达!”
    少年神色一松,随即眼眶发红。
    他不过八岁,自小由爷爷带大,身边从没离过人,若不是那场变故,他还是个在野地里欢乐游戏、不知愁为何物的孩子。武士巫山多次救他性命,在他心中本如天神一般,却惨死眼前,他又是难过又是惧怕,如今强作镇定,只是不忍心继续拖累他人而已。此时见这个姐姐如此笃定,话虽不多,却字字敲击在心,不由令他于绝望彷徨中生起些许信心。
    少年加紧几步,来到姑娘身边。姑娘忽然朝他伸手,“借你一样东西。”
    少年露出疑惑,却见姑娘手一长,摘下他背在身后的席帽,然后随手插在身侧。雪积得并不厚,可那席帽半身尽没雪中,遮面的薄纱被风吹的飘动不已,似旌旗猎猎招扬。
    再道一个“走吧”,姑娘转身继续在前引路,少年忙跟上,十数步后少年幡然醒悟,“姐姐是为了把那些坏人引过来?”他问。
    姑娘点了点头。
    少年道,“正应该如此,要是因为我而连累更多的人,那就…”越说,他的声音越低沉,继而精神一振,少年充满希望的续道,“牛老板他们会没事吧?”
    姑娘摇头,“我不确定,火起得晚了点…”
    火,真的放得晚了一点...
    牛二此时愿意以所有身家换一颗后悔药吃——假如他能回到逃难前,他一定会选择什么都不带,轻装上路跑得越远越好。或者刚才不该歇在小树林里,而是应该继续走,再累也要坚持走,那样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处境了。
    只是,四个大包袱实在是太重了。
    是牛二建议大家歇在这个小树林里的,这里离行馆仅有数里之遥,行馆燃烧发出的火光还能看见。有人本不愿停下,架不住牛二的劝。牛二是这么想的,等他们追来,发现行馆都被烧了,而要追的人正在往北逃,又怎么会朝南来呢?所以哪怕这里离行馆并不远,其实也是安全的,等他们走了,大家再回去,能少走不少冤枉路不说,没准能及时把火扑灭。
    牛二的话其实挺有道理的,但是,这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发生总是毫无道理可言。
    牛二领着大家钻入林子,找到这片可供歇脚的空地,一行人放下行李升起火,打算好好驱驱寒气,但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便听见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牛二反应当真不慢,他立刻用脚把刚燃起来的火堆踩灭,再冲周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乎,十多人立刻变作哑巴,林子里寂静得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
    马蹄声逼近后开始放慢,牛二脸色唰的变白。不知是谁战战兢兢的悄声问,“是他们么…他们…追来了么…”牛二只觉得脖子僵硬,头点不下去,也摇动不了。
    跟随马蹄声一起逼近的,还有火把发出的光,彤彤中,牛二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映在草地上,混着四周围树的黑影,有些难以分辨。火光继续靠近,地上又出现了几个骑着马的影子,携带的武器形状亦是清晰可见。
    牛二慌乱了,无措的到处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地,这才发现同伴们和他想的一样,树根底下,小土丘边,什么地方适宜躲藏,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成了争抢的对象,有人谩骂、有人哀嚎、有人瘫倒,还有人朝林子外冲了出去,希望成为漏网之鱼,最终努力只是徒劳。
    一番嘈杂纷乱过后,小树林里趋于平静,此时这十几个逃难的人被八个骑士围困在树林中央。他们互相挤在一起,彼此胳膊挨着肩膀,好似这样可以将所有勇气攒聚在一起一般。
    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他们身着统一的玄色衣服,背部以金线绣着一只张牙舞抓的三头蛇,图案虽是简单,蛇眼却以宝石镶嵌,邪光璨璨。马背上插着他们的武器,那是重剑,比一般的剑更长更厚更沉,一击中头,可使脑浆迸出。剑鞘以恶兽箭猪皮缝制,上面火烙着同样的三头蛇图案。
    他们大都五官平常,但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疯狂,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好似猎人以手中的箭瞄准了无助的猎物,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不可抹的死亡之息。
    牛二绝望之下只能与场中诸人一般,放弃徒劳的挣扎,可是一阵后,预料中的屠杀没有马上降临,牛二麻着胆子转动头,却见那些人只是静静地骑在马上,好似正在等待什么。牛二的心快被提到嗓子眼,心中奇异的生出一些希望来…
    也许他们今天不想杀人...
    也许自己能逃过一劫…
    忽然马蹄声再度响起,简单的几声后,第九个骑士来到树林中间。与其他八个不同,这个骑士背上背着一根造型古朴的藤杖,手里握着一杆黑黝黝的长矛,还有一只一身青毛背长利刺的恶犬跟在身边。
    长矛骑士停在圈子中央,先做环视,视线接触到牛二惧怕的目光后将手一扬,一个西瓜模样的球状物飞着、滚着,正好停在牛二的脚边。牛二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没晕过去——那是血乎乎的一颗人头!牛二急忙撇开眼,往后退了好几步,身边的人立刻骚动慌乱起来,互相推搡、惊呼,好一阵后才平复下去。
    “认识么,”长矛往前一伸,抵在牛二的胸口,“它?”
    矛尖似乎已经刺穿了牛二身上厚厚的衣服,刺破了他的皮肤,痛感别样真切。牛二连缩一下身体也不敢,只能紧闭着眼猛摇着头。
    “睁开眼!仔细看!”长矛骑士不信,矛尖又刺进牛二身体些许,牛二顾不上痛呼连忙睁开眼,战战兢兢朝那可怕的东西看去。
    眼窝已经空了,眼珠不知去向。但是,牛二竟然真的认识这颗头颅,因此惧意愈发的大起来。
    “说出来!”对方看穿了牛二,冷声下令。
    “是...是小店的客人…”牛二忙不迭回答,“叫阿萨。”
    “知道,”长矛骑士再问,“我们是谁么?”
    面如土色的牛二再点了点头,磕磕巴巴道,“你们、你们是、是神勇无敌的、无敌的九黎...先遣军…”
    似是满意牛二的恐惧与奉承,长矛骑士轻笑一声,又问,“为什么要逃?为什么把房子烧了?”
    “是个客人、客人要求的,哦不,逼迫的…”尽管牛二越来越口拙,他却想尽力满足对方的要求,以换取自己的苟延残喘,“那客人,是个,是个姑娘,一个很美的、年岁不大的姑娘…她、她,她没在这里,她和一个小女孩,哦不,是小男孩,往北走了…北…”牛二指了指北边的方向。
    一直蹲在长矛骑士马蹄边的青毛獠牙恶犬忽然跳了起来,跑到牛二的包袱堆里边嗅边咬。牛二又惊又怕,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翻了好一阵后,恶犬突然停了,抬头看着长矛骑士,口里咬着一样东西。
    牛二看得真切,亡羊补牢的道,“这个钱袋子,也是那个姑娘留下的。”
    长矛调转目标,将钱袋子挑了起来,骑士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他道, 语气很奇怪。
    牛二顾不得分辨对方话里的含义,他马上朝长矛骑士露出谄媚的笑,可惜奉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觉心窝里一凉。牛二惊讶的低头,看见不知何时骑士的矛已经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问一句,就答一句,这样的习惯不好。”长矛骑士道,手下继续使着力,沉重且尖锐的矛头轻轻松松就穿过了牛二的身体,鲜血瞬间浸湿了他的前胸后背。
    牛二扑通一下仰面倒地,脸上笑容还在,空洞的眼睛盯着黑魆魆的夜空。
    牛二的死开启了屠杀的序幕,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十几个逃难的人全部死在骑士们的剑下。惨呼声惊动了夜宿的鸟,乌啦啦飞起一片,鲜血浸湿了树木脚下的土地,好似刚下过一场透雨。
    当树林再度归寂时,骑士将长矛拔出,顺势在牛二的身上擦去矛头的污血,并对副手下令道,“召唤信枭,把这对眼珠子送到九幽去!”
    副手低回一句,“得令!”自怀里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口中吹了两下,呜咽晦涩的哨音遽然响起,在黑夜中传荡开去。跟着副手跳下马走到牛二身边,单膝跪地,从腰间绑着的皮带中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边缘极其锋利的长柄勺,熟练的挖下牛二的眼珠。
    青毛恶犬激动狂吠起来,上前邀讨,却被赶开。
    挖下牛二的眼珠后副手抬头,恰好夜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点,它慢慢靠近、放大,随着数声凄厉鸟鸣,一只白色的枭鸟落了下来,熟练的停在副手的肩头。
    牛二的眼珠被仔细包好,并系在了枭鸟的脚上。枭鸟有力的扇动着翅膀,不一阵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长矛骑士用矛点着地,笃笃两声后,八名骑士列成一队,“走吧,”他下命道,“该去会会那位连神箭都奈何不了的朋友了。”说完,率先控马离开。
    四、爷爷
    雪,下得似乎比刚才又猛烈了些,风自北来,迎面将冰凉的雪花拍在少年脸上,生疼生疼的。
    少年觉得很累,但他知道他不能停,只拿眼睛死死盯住前方,落在姑娘的背上。姑娘的动作稳健而沉着,不管少年如何踉跄,脚下的积雪如何拖延了他的步伐,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她的木拐可以够到的距离里,这根木拐已经数次帮助少年避免栽倒在地的命运。
    不知不觉中,疲惫与风雪令少年眼前的景物变得花白起来,有时连姑娘的背影也无法看真切,一个变成了两个,还不停摇晃…少年用力的眨着眼,大口吸着冰凉的空气,竭尽所能的努力着,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双脚还是越来越沉重,身体也越来越僵硬,渐渐的,连神智亦开始迷失。
    他现在太需要一些短暂的休息、一杯热水,若是能在暖融融的床上睡上一觉,那就更好了...昏昏沉沉的少年如是想。
    朦胧中,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张床——正是家里睡惯了的那张,木制的床架,是爷爷捡了山里的老枝削砍的,榫卯严丝合缝;床架上先铺厚厚一层被太阳晒的透透的稻草,再铺上新絮的棉垫,躺上去,身体能有一半陷进垫子中,似乎连翻个身都要多用上几分力气。
    秋日,大半时候都是晴天,太阳自窗口射入,半铺在地上半爬上了床。他最喜欢的,就是靠着床头看爷爷亲手撰写的医书,然而耳边鸟鸣不绝,悦耳动听,反而成了催眠的佳曲。
    爷爷总是说自己不够努力,连看书也能睡着,论勤奋不及叔叔半成。
    “爷爷…”少年轻声的呼唤着,传递思念,来自心底深处,却被北风无情吞没,少年闭了闭眼,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再度睁开。
    那慈祥的笑脸升起在眼前,虽然说着责怪的话,但眼中满含宠爱,叫醒了自己,还会顺手递上刚烤好的白薯,说,晚饭时辰还没到,别饿着了…
    湿热的液体沁出眼皮,瞬间被冻结在眼角。
    他并不想吃东西,他只想躺进自己的床,合上眼,在那个关爱目光的注视中好好睡一觉。他可能真的睡着了,也可能没有,惊醒了他的是脸上的奇怪感觉。麻木感,麻得发疼。
    少年猛然睁开眼,眼前白茫一片,渐渐的,一个黑影慢慢清晰起来,还边晃动着,继而有个声音好似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一声一声的催促,“醒醒!这里不能睡!”
    他强撑着坐起,茫然四望,自己还是身处雪地,爷爷不在,原来只是体力不支而昏倒。头顶的雪似乎没那么急了,身下的雪厚得像毯,真的很像家里的那张睡了两年多的床。
    唤醒了少年后姑娘道,“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不,不!”少年踉跄爬起,“我们继续走,我能行!”
    “雪已经变小,我们得在雪停下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姑娘以木拐搀扶起少年,又道,“我瞧那边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长,应该是一片山岩,或许在那里能找到一个山洞,歇一歇脚。”

    马蹄极速的敲击在地面,溅起了雪,夹杂着泥,染花了马腹。
    马队在狂奔。
    领队的骑士紧紧抓着长矛,身体顺着马势而起伏,丝毫不显疲惫。其他八人紧随其后,他们动作协调、姿态一致,身上腾升的杀气并未因漫天大雪而减缓分毫。
    这样乌云蔽月的夜,积雪反射天光,反倒比月夜更明亮,是个适合追击、猎杀的夜晚。
    眼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领队口中’吁’了一声,举起长矛示意部下,然后勒紧缰绳,马踏着焦躁不安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往左一条往右。雪覆盖住曾经出现的脚印,一眼望去似乎毫无迹象可循。
    副手驱马上前来到领队身侧,并无多言,只是听候差遣而已。领队亦是沉默,双目在两条路上逡巡几下后,眼神锁定左边路上的一个小小雪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平坦的雪路上,这个鼓包的确有些抢眼。
    那青毛恶犬先行自副手怀中跳下地来,发出兴奋的一声嚎叫,不待吩咐扑上前,围着鼓包嗅来嗅去。见无异状,副手亦跳下马朝雪包走去,几步后他停在雪包边,弯腰伸手拂了几下,露出雪包下内容,原来是一顶席帽。
    竹编的帽身,帽檐下缝着一圈薄纱,是一顶常见的女式席帽,正插在雪里,积雪一除,薄纱便随风飘扬起来,像个极其明确的路标。
    副手顺着左路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往右也望了望,道,“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领队思索着这个可能性,皱眉吩咐,“取帽!。”
    副手伸手摘帽,一力用过,帽子竟然不动。一愣过后他立刻将席帽底下的积雪除去,之后难掩惊讶的汇报,“队长,这帽子是嵌在石头里的!”
    闻言领队也是心中惊异非常,他跃下马来走到副手身侧。只见那帽子插着的地方果然是一片坚硬的山岩,当下使巧劲把帽子拔出,摸着山岩上留下的那道凹槽半晌无语。副手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领队站直了身体,返身回到马旁跨上马背,“他们往那去了,”他用帽子一指左前路,“这个帽子不是疑兵,而是立威!”
    副手匆匆上马,心中的惊惧兼有,这次遇见的对手会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将竹子做的帽子插进如此坚硬的山岩之中?
    “队长,请神箭吧!”副手建议。
    “现在还不是时候,”领队摇头,“先找到他们,摸摸情况。”
    马队朝左路追去,没奔多久,雪渐渐停了。
    “雪停了,他们肯定也停了,”领队控马停下,冷笑道,“两个人靠脚走,其中还一个是孩子,能跑多远?”继而转头吩咐,“他们一定就在附近躲着,我们先宿营,明天一早展开搜寻!”
    “是,队长!”副手将手一招,骑士纷纷下马。
    枯枝搭成了火堆烧得正旺,释放着融融暖意,火堆旁边放着一个陶罐,罐子里的水汩汩的开了。
    少年用树枝插入陶罐的耳朵,将它拎出火堆,然后用布裹着耳朵,往一个陶碗里注入半碗水。挑掉落入水中的烟灰,少年捧着陶碗向身边盘膝坐着的姑娘递过去,“姐姐,喝点水吧。”
    姑娘摇头,“不用。”
    这是一个山洞,洞颇深,也还干净,稍作收拾就是一个不错的休息地。
    少年收回陶碗,吹着,吹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许久没有饮。
    望着这张稚嫩的脸、想到他面临的险境,姑娘不由恻隐,继而疑问在心头浮现,她开口问少年,“九幽神箭为什么会追着你?”
    痛苦的回忆被勾起,少年脸上露出疑惑和悲伤,他放下水碗摇着头,“我也是第一次遭遇这么邪祟可怕之物。要不是姐姐相告,我还不知道原来它竟然是九幽神箭。”略停,他道,“在此之前,我和巫山哥哥遇见过一次伏击,他们不使弓而是很厚很重的剑,还有一个拿长矛的,巫山哥哥说,那些人是九黎先遣军的人,很厉害,人也多,他打不过,所以我们只能乔装而逃。”
    姑娘的目光从少年脸上转到火苗上,她似思索,也似出神,好似少年的话语触动了她的若干记忆。
    “我们是从花溪村逃出来的。我们村就挨着九黎,好些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前天九黎的恶人突然杀过来,有好几十人,都骑着马、舞着剑,眼都杀红了......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包括我爷爷......巫山哥哥带着我逃了出来,现在连他也…“说到这里少年眼眶一红,他转头看着那凝视着火苗的姑娘,“我叫鹿儿,姓花,姐姐,你怎么称呼?”
    姑娘眼神微动,很快她回,“你不用知道我的名字。”
    花鹿儿想追问,却还是忍住了。萍水相逢而已,很快便会分离,他想,这便是姑娘拒绝相告的原因吧,身为一个收受帮助的人,他觉得自己并无资格要求。低头捧着陶碗,欲饮,却有一颗泪滴了进去。
    姑娘对花鹿儿的状态并未看进眼,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轻道一句,“睡吧…”便裹上布巾背对着花鹿儿躺下。
    花鹿儿抬眼望着,不由出起神来,火光映照下,周遭事物的阴影落了些许在她单薄瘦弱的背上,若非亲见,花鹿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强壮多少的姑娘便是徒手接下两箭救自己于危难的勇者侠士,那妖异非常的九幽神箭啊,可于千里外取人首级,是神州流传的可怕传说之一!其真迹迄今无人得见,只因见过的人都成了死人。
    回想起姑娘接箭的动作,花鹿儿不由将手伸在空中悄悄比划着,幻想自己也能有如许本事,这样,便能给爷爷报仇、给巫山哥哥报仇了…他如是想。
    许是挥舞手臂的动作惊动了姑娘,她的肩忽然动了一下,接着,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明天要早起赶路,早些休息!”
    花鹿儿赶紧把水喝完,和衣躺下。
    一半是因为寒冷,另一半却是因为害怕,花鹿儿面朝着火堆,并且挨得很近。他不敢马上闭眼——其实可以说,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害怕闭上眼睛——因为他担心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看不见新生的旭日,看不见朝露的灿烂,看不见烟霞的瑰丽,看不见碧草苍天、看不见人们的笑脸、看不见了了炊烟…所有这些关于生命的美好,将随着他漫不经心的一闭眼而成为永诀。
    他怕死亡,但更怕的,是毁灭。强撑着眼皮,直到自己无力与睡魔抗争,半梦半醒间花鹿儿发出一句呓语,“九黎…妖法…”
    呓语惊动了闭目养神的姑娘,她睁眼转头,看见花鹿儿已经陷入梦乡,但衣角落入了火灰范围,似乎有些焦卷。伸杖,将所有衣物推至安全区域。收了拐杖后她顺着花鹿儿的呓语思考起来,九黎…妖法...

    较之数年前初醒来而言,此时的她情形已经转好不少,只是力气依旧攒聚不易,她便一直很小心,不惹事、不招摇,低调、隐忍,即便察觉了阿萨盗取钱袋也不愿追究。
    她知道,巫山之死与自己其实并无太多关系,九黎人追到这里,自然对巫山和花鹿儿志在必得,以巫山的凡人之躯,是断断抵挡不了妖异的九幽神箭的,只是,巫山心怀善意,她不能不承这份情,因此她出手救了花鹿儿。
    接下那两箭几乎用了她全身力气,她从那箭上感应到了奇异的灵力。这种灵力非但不邪恶,还似曾相识。
    闭了眼仔细回想,她忍不住揣测起来,以前自己是否和怀有这种灵力的人打过交道?怀灵之人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否,能帮助自己将空缺了的记忆填满?
    在神农部落她游荡了五年时光,始终一无所获,也许是时候换个地方了…位于神农东北的九黎部落是否能有自己寻找的答案?
    那么,下一站就去九黎吧…
    可是...
    没来由的,她的心中升起惧意。九黎,这个位于神州最东端的强大部落,与神农接壤,去路便捷,却让她感觉归路艰难,不做好充分准备,她不敢贸然前往。
    呼呼风声卷来隐约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支起耳朵认真听着。
    马蹄纷杂,但落地有重有轻,应该是有的马驮着人,有的却是供换脚的,看来这些人习惯了千里追击,并且不会轻易放弃…
    马蹄声忽然消失了,好一阵没有再度响起。
    她放下心来,睁开眼,杂声消退,耳边只剩柴火燃烧的声响…她微微喘息几下,千里听音虽也费神,但不至于让她气喘如此,看来还是因接九幽神箭之故,不知消耗的力气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微叹,落了一眼在花鹿儿梦颜上,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此时,花鹿儿陷入了梦境。
    暖阳高高挂在空中,无风,气候格外舒适。冬天即将来临,一块一块药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花鹿儿正在田边山坡上找草药,他看见了一株还算少见的秋日葵,立刻面露喜色,蹲下用手挖掘,不一会儿,将秋日葵连根拔起。
    医书上说,秋日葵性凉,治秋燥最好,取其根茎,与甘榄、化钱草一起,两碗水小火慢熬做一碗,以井水冰镇,饭后饮用,平喘、止咳、化痰,一碗便能奏效。爷爷最近咳嗽得厉害,晚上总是起夜,花鹿儿很担心。
    举着秋日葵高高兴兴的往家跑,途径花溪村的十几个彼此用阡陌相连的茅庐。村民正在忙碌,整理谷物、晾晒药材、打扫除尘等等。花鹿儿纷纷招呼,叔叔伯伯都不拉下,他们则打趣花鹿儿,称呼他为’小神医’。
    来到家门外,花鹿儿喊了几声爷爷,爷爷不在家。门一推就开,先找到一个陶罐,注入一瓢水,把秋日葵插入陶罐中,然后打水洗手净脸,几捧冰凉的井水敷上了脸,花鹿儿发出欢快的惊呼。
    忽然更大更嘈杂的惊呼声自门外漏入,先是一两声,很快响成一片,夹杂各种婴儿啼哭、狗吠、鸡鸣等等,听起来十分不妙。花鹿儿一愣,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水便走到门口,推门刚好看见邻居奶奶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支锋利的长矛将她贯穿,她疼得抽搐着,张着嘴发出’啊啊呀呀’之音。
    事来得突然,花鹿儿竟然忘记了害怕,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到底是怎么了?不知不觉,门已经被打开,他走了出去。
    横地里伸来一只手,握在长矛上,用力一提,矛尖从邻居奶奶的身上拔出,滴下一串血珠。那血啊,红得耀眼极了,噼里啪啦掉落在地,像是下雨…
    空气中不知何时充斥着腥甜之味,将花鹿儿团团裹住,令他几乎呼吸不能。
    走了没几步后,花鹿儿开始觉得双腿沉重,几乎再难往前迈出一步。顺着手,他看见了握矛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色紧身衣。
    对方也看见了自己,嘴角咧开,露出狰狞的笑。“在这里!”他大喊道,“这里有一个!”
    又是一顿嗵嗵乱响的脚步,周围呼啦啦围上了好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剑,把把都在滴着血。
    他们杀了多少人啊,全村的人都杀了么?…
    这个念头在花鹿儿盘旋不去,他勉强转动着头,想通过自己的眼睛寻找答案。可是视线发着花,阳光血红,太过耀眼,他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呆呆愣楞中忽觉胸口一疼,低头看见一只满是皱纹却镇定自如的手正抵在前胸。
    花鹿儿’哇’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爷爷!爷爷!”
    握矛的黑衣人又发出一声喜呼,然后下令道,“两个全在这!围住了!”
    爷爷转头,深深的看了花鹿儿一眼,手里使出了最大的劲将花鹿儿用力推进房,然后’砰’一下关上了门,“去找巫山!”隔着门的爷爷朝花鹿儿喊道,“快去!”
    “爷爷!爷爷!”花鹿儿如同大梦初醒,他扑到门上,边锤着门边徒劳的哭喊着,但是爷爷没有应声。忙从门缝往外看,只见爷爷也躺在了地上,胸口正正的插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古藤拐杖。
    爷爷还活着,眼睛睁着,斜斜看着房门,好似能看穿门板看到花鹿儿一样,眼里都是关心和焦急。花鹿儿捂着嘴,眼泪无声流下。
    藤杖忽然动了一下,爷爷脸上露出痛苦莫名的表情,好似疼得说不出话一般,跟着他的身体开始筋挛收缩,最后缩成一具枯骨。
    花鹿儿被吓呆,浑身僵硬的站在那,仿佛经年,又好似只有短短一瞬,直到有人从身后一手抱住他一手按在他的嘴上,把浑浑噩噩的花鹿儿拖到内屋,然后抱着他从内窗翻窗而出,一路小心,最后躲进一座已经开始冒烟的茅屋里。
    这时花鹿儿才知道自己被巫山救了,他望着巫山眼泪婆娑,“去救爷爷啊!”他恳求着。
    巫山缓而沉重的摇了摇头,悲愤的脸上满是隐忍,“来不及了…”他道。
    黑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那个小的跑了,搜!”
    巫山迅速反应,立刻带着花鹿儿来到灶屋,他推倒一个大水缸,待水倒空后扶着缸沿与花鹿儿一起藏了进去。水缸颇大,花鹿儿坐在巫山怀里倒也不觉得闷,只是不一阵便觉得热起来。
    “他们在放火烧屋,想把人都逼出去!”巫山贴着花鹿儿的耳朵悄声说。
    黑暗中,花鹿儿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画面,都是那些平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叔伯阿姨们死去的模样——原来刚才他不是什么都没看清,而是现状太过残忍,自己拒绝接受。心中的愤怒与悲伤难以言表,他问巫山,“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来侵犯我们?”
    “九黎先遣军!”巫山回道,“鹿儿,我们去胡余,去见你叔叔和族长,这笔仇,一定要让九黎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花鹿儿将这几个字放在嘴里,来回的咀嚼。
    忽然轰隆隆巨响若干,水缸猛的摇晃了几下。屋子被烧塌了,椽子落在了水缸上。水缸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些许外面色彩,黑与红。

    花鹿儿张开眼,双目怒睁牙关紧咬,思绪久久没有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忽儿是笑,一忽儿变做惨死的灰蒙蒙之色,一忽儿是静谧的庄子里一缕缕升起的炊烟,一忽儿成了断壁残垣焦土塌屋,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爷爷,短短一瞬,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这场景让花鹿儿悲伤之余还不寒而栗,他不禁抱紧了胳膊。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低而压抑的惊呼,循声看去,原本睡着了的姑娘恰巧坐起,迅速而姿态僵硬,似乎也是从噩梦中惊醒。尚不及问一句怎么了,她转头看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对花鹿儿道,“她看见我了!”
    “她?”花鹿儿登时迷茫,“谁?”
    自顶一下~
    五、神女
    乌黑浓重的云层牢牢遮挡了月的光芒,星子也无一颗。雪无声的飘着,大朵大朵。除了云和雪,天地间再也看不见其他景物。
    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云层中钻出,像一朵硕大且灵动的雪花,它划开了云层,露出青天一色,继而盘旋、下落,忽然又升高,趁着风势继续往东,倏尔再度隐进云层。
    当白影再度出现的时候,它已经来到了一片宫阙上空。屋角起翘,歇山重檐一层层,兽吻稳坐屋脊,四方守望。白影张开两页宽阔的翅,开始滑翔而落,掠过玄色大门、宫灯流穗,越水塘而过,风吹荷动,翻飞如浪。
    水塘边以汉白石铺地,塘里种满了荷花。
    玉阶栏杆曲折而绕,黝黑沉重的铸铁浇注而成挑灯柱,柱头雕花一蛇生九头,蛇嘴衔着着银丝缕缕,若干银丝下牵着小小银铃,每当有风吹过,铃铛便互相碰撞,发出阵阵如妙音一般的脆响。银丝散开来,隐约可见裹着的灯罩里透出的淡而润泽的白色光点,被四周的银丝折射着,竟然耀目得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
    挑灯柱边有案有几,还有把躺椅,万年乌木雕成,色泽沉腻,可无光而亮。躺椅上侧卧着一个男子,脸上盖着阴影,依稀只见修长双眉如墨。他以手支颐似在深睡,纹丝不动宛如雕像。当白影从他上空经过时,男子眉头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白影越飞越低,最后收翅落在一株巨大青铜铸树的一杆侧枝上,此时方才看真切,它是那只属于九黎先遣军的信枭,它的足上还绑着牛二的一双眼珠。
    有人上前,伸出一双纤纤素手取下白枭脚上绑着的布袋,跟着布袋被打开、倾倒,啪嗒两声响,牛二的眼珠落进一只黄橙橙、搁在水晶托盘的剔透水晶杯里。
    那双手继续捧着托盘款款行走,丝质衣物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摩擦,发出连贯的窸窣声音。她越行越远,全貌悄然出现,虽然只见背影,却依然可辨是个装扮考究的女侍。
    女侍裸着双足,落地无声的离开铜树大厅,走进一个狭长通道。
    通道两侧每隔九步便立着一对灯柱,形式与水塘边的相比更为简洁,它们细而高巧,柱身微曲,柱头雕着三叶草纹,底下却以小巧铜链吊着一颗颗夜明珠,落地成晕,一点连着一点,连点成线,看上去通道竟似长得看不见头。
    地面渐渐出现花纹,先是一片一片的花瓣,卵形的荷叶花。跟着花瓣渐聚,变成完整的荷花,有的聚拢成骨朵,有的盛开如朝霞。当女侍的双足落在一朵巨大而完整的荷花纹上时,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段台阶。
    它约莫两人高,站在阶底看不见阶顶风景。灯柱依旧相对而立,三步一对,沿阶而上。女侍却没有立即登阶,而是站在阶底双手托盘高举过头顶,双膝慢慢弯曲跪在地上。
    稍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阶顶传了下来,“呈上来吧。”很妩媚的声音,很柔和的调子,让初听之人忍不住升起油然神往的倾慕之心。
    女侍直起身,开始慢慢爬阶。一级一级,玉质温凉,直至阶顶。
    阶顶并没有人,先入画面的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地面以方砖拼接,风空空而过,有些孤清。
    夜明灯柱继续引导,笔直往内,最后停在一座恢宏的宫殿的座基之下。
    宫殿正正坐落在广场末端中央之位,灯光势弱,宫殿的大部分都隐在黑暗之中,看不见真切的面貌,最为清楚的是悬在大殿大门中央之顶的匾额,上面并未刻字,而是一幅不知含义的繁复花纹。
    女侍便继续款行,从那匾额之下的大门之中而入。
    与外部体量相比,殿内面积居然不显其大,但觉奇高。横三纵三高柱立在殿内,柱头往上延伸至一片黑暗。殿内正中央是一把高大且装饰华丽的青铜宝座,座中正坐一人,大半个人都无可得见,只能从露出的下半身装束看出这是个女子,裙裾层层叠叠,拖在地上累成好大一堆,其间珠串玉石发出幽幽光华。
    “去吧。”她再下令。
    殿的一角应声而亮,一颗硕大夜明珠照耀下,小小水池碧波荡汤。
    女侍来到水池边,弯下腰来,从托盘中举起水晶杯,慢而小心的将水晶杯倾斜起来。只听轻微的噗通声响了两下,牛二的眼珠落入水中,它们却没有马上沉下,而是在水面上下起伏着。
    池水粼粼着、荡漾着,波光渐聚,包裹住眼珠,变成两个光球。光球倏然跳至空中,光芒渐晕渐涨,慢慢扩大成一幅画。
    那不是静止的画,而是一段影像,正是牛二生前若干时候所见内容。
    牛二直视前方,狭窄的行馆门口出现了裹在风沙中的女子...牛二自小窝中走出…火塘发出阵阵熏人的烟...武士敲门出现...席帽少女怯生生从门外探出半个头…最后,占据着角落蒙头大睡的姑娘被惊动,她缓缓起身,脸上的面巾滑落,露出苍白美丽的容颜...
    画面便静止在这一刻。
    静了许久许久后,一声轻笑响起,妩媚、空灵,在殿中回荡、散开,许久后才慢慢消失…
    光华渐渐散去,牛二的眼珠子恢复成青白之色,失去灵力的依托,它们重新落回水中,在激起的微澜中略作起伏,便慢慢在水中下坠。
    坠入池底,微弹,碰到另外若干圆溜溜的珠子上,这些珠子受到外力侵扰,互相挤压、驱离、旋转,纷纷露出真容,竟然都是一颗颗的眼珠。一眼望去,池底被数不清的眼珠遮盖住,它们有的在池底滚动,有的略微荡起,藏于池底更大的秘密悄悄展露,又迅速被眼珠掩盖。
    女侍依旧垂手静立着。
    “我累了,”神座上的女子轻叹一声,“告诉大王,让汲灵杖回来吧…”
    天边晨曦微吐,静卧荷花池边的那个如玉雕一般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好似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他缓缓坐起,眼微张,掩藏不住眸中杀气。

    姑娘取了些昨夜的水,两口喝下,跟着轻轻擦去额角的汗,神情恢复做淡然,迎着花鹿儿疑虑且担心的目光,她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
    “梦见了什么?”花鹿儿追问,“若是噩梦,要说出来,这样才能破去厄运,我爷爷教我的。”
    姑娘摇头拒绝了花鹿儿的建议,“天快亮了,我们动身吧。”她道,边说边起身收拾整理。
    物品都捡拾好,装进小小包袱,姑娘朝余熄未尽火堆压了几块石头,火头立刻收去,一缕青烟缭缭上冒,刚超过花鹿儿的头,烟火就消失无形。
    花鹿儿站在洞口,雪后清晨的沁骨寒意让他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肩头忽然一暖,一件麻布披风落在身上。他转头,便见姑娘用木拐挑着她的包裹经过身边,没了披风的遮挡,姑娘的身形显得尤其瘦削。
    “姐姐,我不冷!”花鹿儿道,边伸手欲摘披风。
    一只手越过肩头制止了花鹿儿的动作,晶莹剔透的五根手指,没有血色,亦没有温度。“穿着吧,我不怕冷,”姑娘先道,然后收回手仰望洞外连绵山脉,“这座山叫邙山,山中无人居住,因此没开过山路。跟紧点,若是今天运气好,我们可在山顶歇一歇,明日我们要从山背翻过去,山那边就是通往胡余的大路,到时,路就好走了。”
    说完便朝外走去。
    花鹿儿应了个’哦’,忙拔脚跟上。
    在没人走过的山中跋涉的确艰难,好几次花鹿儿都落在后头,不过隔着几株花、一棵树,姑娘的背影就看不见。花鹿儿很怕跟丢,怕迷路,时而小步跑着,却因而更觉脚下磕绊。
    朝阳升了空,青色逐渐退去,只是雪后初阳,那光还是有些稀薄。
    披风有些大,因此有些挂角,总是扯住了花鹿儿的行动,他将衣角打上结,又捡了枯枝剥下树皮搓成一根腰带,这才将披风熨帖的裹在身上。姑娘在一旁看着他麻利流畅的动作,不由好奇,问及家中爹娘,花鹿儿神色略黯淡。
    爹娘在花鹿儿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他们去山中采药,双双坠崖,是爷爷带大了他。说到爷爷,花鹿儿的眼圈红了,’血债血偿’这四个字无比深得刻在心里,成了花鹿儿如今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少年倔强的神情落入眼里,姑娘生出些许同情之心,向花鹿儿伸出手,“来,我拉着你走!”
    花鹿儿盯着她的手掌,坚决的摇了摇头,“以后的路只怕更难,要是连这段山路我都不能自己走下去,那…”
    姑娘收回手,微笑在前引路,一步落下一个脚印。花鹿儿便踩着那些脚印走,省了不少力气,一阵后他醒悟过来,那些步子距离刚刚好,刚刚好合上自己的脚步。
    中午时分,他们爬到了半山腰。
    休息的时候花鹿儿吃了些干净的雪,姑娘从包里掏出几个果子,分了大半给花鹿儿,自己只留了一个。花鹿儿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也不推让,接过果子狼吞虎咽起来。
    边吃着,花鹿儿边想,这些是秋棠果,秋天结的,如今已经是隆冬,想必这些果子在姐姐的包里放了很长时间。果子有些干了,但味道还不坏。余光瞥见姑娘也在吃果子,但是速度特别的慢,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似是在思索什么。花鹿儿循着望去,见雪地里留下了杂乱且清晰的脚印,不由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追来?”
    “会的。”姑娘答道。
    花鹿儿抬头看看天,“要是太阳再大一点就好了。”雪化了,脚印就没了。
    “有没有雪并不要紧,”姑娘道,“只要有人走过就会留下痕迹,逃不过有经验之人的追踪。”说着,木拐点在了一株树的侧枝上,那里有一道刮痕,树皮破了,流出清水。
    花鹿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树上留下了这样的痕迹,不由有些愣怔。姑娘忽然站起,伸手搭上那根侧枝,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树枝从树身断下。姑娘将树枝在手里掂了掂,比划比划,然后除去多余的枝叶,不一阵,一根小巧的拐杖出现在花鹿儿眼前。
    “拿着,”姑娘将拐杖递到花鹿儿眼前,“等下走快点。”花鹿儿伸手接过,不及道谢,便听姑娘眺着山巅再道,“山上比山下更冷,太阳下山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休息之地。”
    花鹿儿立刻低头,快速吃掉了手中的果子。姑娘也吃完了果子,她随手在地上刨了个坑,将果核埋入土中。
    花鹿儿忍不住道,“那样长不出果树的。”
    “哦?”
    “这种果核皮厚而坚硬,芽发不出来。”花鹿儿道,边将嘴里的果核吐到掌心,用手指头比划着,“要在这里开一个口子才行。”
    姑娘笑了,“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知道的真多。”
    花鹿儿的神色再做黯淡,这些,也都是爷爷教的…他不声不响,吃掉手里的最后一个果子,抬头道,“姐姐,咱们走吧!”
    再度踏上旅程,花鹿儿真切感觉到了疲倦,没有睡好、没有吃饱,小小身体里储藏不了多少力气,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他咬紧牙关,将树枝新削的拐杖紧紧抓住,好似这样可以借取些能量。尽管姑娘的行动与之前无异,但一阵后,花鹿儿便感觉自己无法应和她的攀登节奏,也踩不准她留在雪地里的脚印。
    一不小心,花鹿儿踩到块松动的石头上,立刻身形一歪,他忙中伸手往地上撑去。多年山野摸爬经验警醒他,这一摔,只怕会伤筋动骨,然而胁下突然出现一根木拐。那木拐虽然纤细,却敏锐的传递着来自姑娘的力道,有力的架起了花鹿儿的身体,终止了他下滑的势头。
    花鹿儿舒了一口气,攀住身边一株小树站稳,而后向姑娘道谢。
    姑娘的修眉蹙着,她看出了花鹿儿的窘状,有些忧心。不过过去了半个时辰花鹿儿便没了体力,按照这个进度,太阳下山前登上山顶几乎已无可能,更糟糕的是,追兵近了。

    余烬已熄的火堆。
    一只手轻轻拿起了压着火堆的石头,另一只手则伸出,在石头底部轻触。副手抬头,回视站在洞口的领队,“表面凉了,里头还有些温度。”
    领队抬头看看隐藏在云层里的山头,“他们肯定往山上走了,过了山,便过了九神边境范围,我们行动将有所不便。”略顿,领队鼓舞士气道,“兄弟们,加把劲,现在他们顶多刚到半山腰,我们一定要在这座山里截住他们!拿下了那个小孩儿,我们就能回九幽城复命了!”
    众人齐齐领命,只听领队继续下令,“马留下、所有长兵器留下,大家轻装前进!”青毛恶犬发出一连串兴奋嚎叫。领队略皱了眉,“这畜生也留下,免得打草惊蛇。”
    前人经过的痕迹如此鲜明,几乎如指路明灯,一路朝上。九人脚下轻便,登山如履平地。追踪,顺利极了。
    两串新鲜脚印如此鲜明的留在平坦的积雪中,一大一小,渐渐的,脚印变成了一串。副手弯腰探查,继而禀告道,脚印是叠加的。
    领队露出笑意,“那孩子累了!”
    一个时辰后,九人抵达半山腰。树枝的断口及一地散碎的枝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略作停留,副手疑虑的对领队道,“他们似乎刚经过这里,速度是否太慢了点?”想起了插入在山岩的席帽,副手不得不小心谨慎,他们追踪的猎物口含利齿,极有可能反噬猎人。
    “请神箭吧!”副手再道。
    领队摇头,“他们可能就在前头,莫要惊动了他们,先找到人再说。”
    六、鹿儿
    示意花鹿儿保持安静后,姑娘闭上眼。
    无数细碎的声音响在耳畔,如急雨初临,她开始筛选,直至辨认出属于追兵的脚步声。它们富有节奏且落地有声,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它们流畅且无丝毫犹豫,想来领队之人极富追踪经验,定位准确、目的明确。
    和他们比脚程,必然完败,可姑娘亦是不愿意和他们正面起冲突。跑不过,打不了,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姑娘睁开眼,花鹿儿略显紧张的脸出现在眼前,略作思忖,她决定如实相告,“追兵来了,”她道,“他们有九人,脚程很快,现在离我们非常近。”
    花鹿儿脸色惊变,对方有九个人,己方只有两个,自己则完全是个拖累,这该如何是好?他举目望着山顶建议,“我们快点走吧!”明知是徒劳,也只能试上一试。
    “来不及的。”姑娘却摇头,跟着四下探寻着合适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先找个地方让你躲一躲,我把他们引开,争取些时间。”
    以对方的追踪本领,任何人为的痕迹都会被他们看破,可是天然的藏身之地可遇不可求,两人只有加紧脚步继续往山顶方向攀爬,边走边寻。此时花鹿儿不敢继续倔强逞强,任由姑娘牵着自己的手,借力而行,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身后紧紧追踪而来的九黎先遣军。
    距离持续缩减着,姑娘也忍不住有些焦急,可是她不能将事态的急迫露于花鹿儿眼前,他还是孩子,会沉不住气。
    花鹿儿已然有所感觉,他只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紧且微抖,传递着紧张的情绪,将心一横,花鹿儿停在一块巨石前,甩开姑娘的手道,“姐姐,你先走吧,他们要的是我!”
    “别急…”姑娘安慰着花鹿儿,边将四下打量,恰在巨石底下发现一线缝隙,小虽是小,却刚好能够供花鹿儿藏身。
    藏在缝隙中的花鹿儿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他望着姑娘的眼神如陷入了猎人陷阱的小鹿一般。姑娘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蹲下,对花鹿儿道,“别出声,别怕,哪怕你被他们发现了也不要紧,有我在!”
    “姐姐,你能打过他们?”花鹿儿听出了希望,得到肯定的眼神后,他再问,“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姑娘略叹,“我不能,我有苦衷…”说完,她转身折了一支带着叶子的树枝,一路清扫,先往来路,继而往山上而去。
    花鹿儿听着那些嘈杂声响渐渐远去,胸中渐渐升起一股怨懑之气。
    姑娘的拒绝让花鹿儿难以理解并接受,他只知道追他的人是坏人,他们杀了爷爷,杀了巫山哥哥,将来还有可能杀更多无辜的人,而这个姐姐有能力除掉这些坏人却不愿意动手,为什么?
    苦衷…苦衷是什么?苦衷比得上那么多的人命么?
    周遭安静了,花鹿儿闭上眼,蜷缩在小小凹坑中,鼻端嗅到泥土特有的微腥味道,爷爷的话不知不觉在耳边响起。什么样的土质适宜种什么样草药,需要多少阳光和水,什么时候疏叶,什么时候摘芽,什么时候养茎,一桩桩,事无巨细。爷爷说过,种草药所需心神,不亚于养育一个孩子,其间辛苦,不亲自体验难以了解。
    在花溪村两年多,这份辛劳花鹿儿品尝过不少,使锄子刨地刨的手心长血泡,破了后不能弯,碰水就疼,爷爷帮他敷药,准了一日的休息,为了偷懒,花鹿儿背着爷爷便把药膏擦掉,被爷爷发现,自然免不了一顿好骂,那时爷爷气的,眼睛瞪得溜溜儿圆,胡子翘上了天……
    无数场景,此时通通浮上心头。
    虽然辛劳,但留下更深印象的是收获时的喜悦。神农人就是这样,为简单的快乐而快乐,为平常的幸福而幸福,与世无争热情善良,这样的亲人、族人,九黎是如何下得了手来屠杀的?
    花鹿儿睁开眼,眼中悲戚消退,仇恨浮现。继而他放缓呼吸,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因为他听见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正在靠近,稍后,便停在他的头顶之上。
    追踪的人到了...
    脚步并没有停留多久,便一路往上继续奔去。花鹿儿心内稍安,看来姐姐的布置成功把九黎的坏人引走了。
    他闭上眼睛继续支愣着耳朵捕捉任何可疑动静,他记得姐姐也是这样听的,一听能听好远、好远...
    一阵后花鹿儿果然听见了脚步声,落地轻巧,就在他藏身的巨石附近,正惊异时,姑娘出现在视线,向他伸手道,“来,我们快些,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花鹿儿心念一动,他拱着腰爬着,忽然不动了,又惊又怕道,“姐姐,我的脚麻了!”
    那缝隙太小,姑娘无法伸手相帮,只能宽慰几句,等待花鹿儿活动手脚消除麻痹。
    忽而,一声尖锐啸声直入长空,姑娘循声望去,但见一道蓝光冲起,如流星飞升,继而爆裂,洒下点点蓝光,璀璨异常,在雪地的映衬下几乎百里可见。
    花鹿儿看不见景,却听得见声,不由惊问,“那是什么?”
    “他们在通风报信,”姑娘的眉也紧紧皱了起来,“可能等下会有更厉害的人!”
    花鹿儿忙扭起身体来,然而许久也不能将胸口探出缝隙,他懊恼的双目含泪。正努力时,忽见姑娘脸色微变,不由惊问,“怎么了?”
    姑娘迅速伸手按在花鹿儿肩头,轻轻道,“退回去,他们回来了!”
    帮助花鹿儿重新躲藏,姑娘飞身跃上巨石边的树顶,借着浓密树叶隐藏身形。由于视野辽阔,她很快便将那身着玄色衣衫背着重剑的九人定位,他们果真正在飞速返身下山。姑娘心中疑虑阵阵,是他们识破了自己的安排,还是放弃了这次追踪?
    九人很快出现在巨石附近。

    初发现一地狼藉的时候,领队起了很大的疑心,刻意清扫过的地面,虽然扫去了脚印,却留下了更明显的痕迹,为何?继续往上,扫痕愈发清晰,愈发刻意,似是怕人不追。又追了数百步远后,领队停下脚步,他眼前地面上出现了三道扫痕,一往上、一往下,一则蜿蜒朝前,消失在一片林中。
    这显然是故布的疑阵,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不亲自走一走无法判断。然而摸不清对方虚实,贸然兵分三路实属冒险。难题摆在眼前,领队紧皱眉头。略思考后他命令全队停止,转头对副手道,“发信号,请神箭!”继而冷笑,“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也没必要隐藏了。”
    信箭带着尖锐的呼啸蹴然上窜,在众人的注目中消失无形。领队继续盯着眼前的路做了决定,往上!他们总归是要翻山的,若是上山路是假的,那也来得及回头截断他们逃路!
    一行人往山上急追,脚步迅捷,可是片刻后领队幡然醒悟,上当了!
    有那个孩子的拖累,依照之前脚程,他们没可能逃这样远,更不会有时间留下三条路的线索,唯一的解释是,疑阵早就开始,从脚印扫去那时!
    及时回头,原路返回,那孩子一定在什么地方藏着...
    领队心中有些焦虑起来,他带着先遣队出征这样久,鲜少有如此受挫时候,神箭落空、追敌不得,还被耍得团团转,看来这是个不好对付的敌手。只是不知对方来自何方?神农人只会种草药、卖伤药,连战马都牧不好,若非这样的毫无威胁,也不会被九黎容忍至今,因此,神农部落断然不会有如此人物!
    他们路过一片空地,空地一侧是山岩巨石,领队清晰记得,再往下数十米便是扫痕起始之地,他的搜寻将从那里开始,必要将地面寸寸翻起,在射手到达前找到孩子的踪迹,否则他便要担大罪了!念及可能受到的惩罚,领队只觉后背一寒,他不能自杀避祸,因为刑罚将转移至家人身上,先父母、再子女,避无可避。
    越过巨石地直接往下,忽然一声异响落入耳里,领队迅速举手握拳越过头顶,身后八人一起停止了脚步,他们好似连呼吸也一道屏住,周遭万籁俱静。

    藏身于树顶的姑娘也听见了那声异响,那是轻微的喷嚏声,只响了一下便被按压住,但足以惊动所有人。她低头,从石缝的缝隙中看见花鹿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暗叹一声,事以至此,不打不行了!她悄悄站起。
    九黎先遣队的攻击只迟了片刻便即展开,人人手里握着便于近身攻击的匕首,三人为组,先后朝巨石方向探去,九人一起行动,却几乎落地无声。
    眼看着他们即将抵达花鹿儿藏身之处,姑娘反手从树上折下一根寸长树枝,指尖用力弹射出去,钉入距离巨石最近之人脚下。那人立刻停下,弓着腰,双手在两侧兀的一伸,“有埋伏,散开!”
    九人立时散开做扇形,反应迅猛,行动整齐划一。和这样的军队打仗,神农毫无胜算。姑娘在心里做出判断,继而发出一声断喝,足尖轻点长身一振,如飞燕般落在巨石之上,冷眼睥睨。
    树枝插在石中,尽管只露出小半截,却依旧能看出它的完好无损,余势未消,树梢的绿叶在急速的抖着。
    “你是什么人?”领队的目光从脚下的树枝移到这突然出现如天神降临的姑娘脸上,她有着一张令人惊为天人的脸,却让他不寒而栗。
    这是个领头的!姑娘立刻做出判断,继而看见他背上背着一根黄色细长之物,似是一根法杖。不及细看,挥手,第二根树枝朝领队射去。擒贼先擒王,对方还有援军,她想快点结束对峙。对方的反应亦是快速异常,准确的用手里的匕首拦向射向自己胸口的树枝。只听’当’一声响,匕首断做两截朝两个方向飞坠。
    领队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厉声呼喝道,“重剑,护身!”九人齐齐抽出重剑挡在胸口与面部要害前。
    树枝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击断这么厚重的剑,他们护住了要害,继续攻击将不再奏效,姑娘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几个被打乱了阵脚却没显现出慌乱的人,道,“你们走吧!”她不想杀人,她厌倦杀戮,十分厌倦…
    “阁下定要为神农做替死鬼来与九黎为敌么?”领队隔着重剑只露出了一只眼,射出凶狠的光,“奉劝你一句,孩子留下,你走!”
    “这个孩子我一定要带走!”姑娘无视着领队的威胁,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打吧,手中微使着劲,灵力灌注下,以木拐攻重剑,她不惧。
    领队却另有打算,“我们剑下不杀无名鬼,”他道,“请阁下报上名讳!”
    名讳...
    姑娘犹豫起来,她似是和九黎有着某种渊源...真的要打么?
    彼此没有后退余地,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场内僵持起来,气氛有些诡异。躲在巨石下的花鹿儿热血涌上胸口,他极力爬出从藏身之地钻出,边踉踉跄跄的朝外跑边发出一连串的’姐姐救我!’。
    姑娘脸色一变。
    对方也立刻做出反应,只听领队发出一声低喝,“去!”两个黑影如鬼魅一闪,朝花鹿儿追去,剩下六人也没闲着,同时将手中的匕首投掷而出,六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去势奇急,汹然朝姑娘飞去。
    领队自以为这番安排可谓天衣无缝,两个人去抓区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六把匕首不求伤敌,逼对方自保以拖延时间,然后挟持孩子做人质安然离开,一击必然奏效!这样的操练他们练习过无数次,也成功过无数次,本不会有意外发生,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短短不过几下眨眼过后,两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
    发出惨呼的是那两个去抓孩子的手下,他们全都仰面朝天,胸口露着匕首的柄,那柄上刻着的三头蛇图纹看着如此刺眼。
    一时间场中诸人尽都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花鹿儿。
    姑娘轻轻跳下,落在花鹿儿身边,她一手将正在发呆的花鹿儿扯到自己身后,另外一手中还掂着四把匕首。
    领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道刚才那么短的时间里,她就接住了六把匕首并用其中的两把解决了自己的两个身经百战的手下?恐惧控制了他,以及幸存的另外六名手下,攻势转变成了守势。
    “我再说一遍,你们走吧…”姑娘道,边把手里的匕首丢在了脚下。
    “他们杀了爷爷,还有巫山哥哥!”花鹿儿忽然大声喊起来,声音非常凄厉,喊着,他激动从姑娘身后抢出,弯腰拾起一把匕首,恶狠狠朝离他最近那人扑去。
    这又是一个机会!领队立刻作出反应,先遣队的攻击随即展开——六人舞着重剑来与姑娘纠缠,领队则亲自朝落了单的花鹿儿冲去,他反手从背上抽下那把黄色的法杖,连抢几步来到花鹿儿身边,轻而易举的伸脚把花鹿儿绊倒,然后举起藤杖恶狠狠的朝花鹿儿的怀里插去。眼瞅着藤杖杖尾已经碰到了花鹿儿的前胸,却忽然牢如铁铸不能移动分毫。领队抬头,愕然看见自己的六个手下已经全部倒在地上,而藤杖的头上多了一只手。
    顺手往上,直到看见姑娘美丽异常却没有表情的脸。领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怎么能有动作这么快的人?!
    “我说过我不想杀人,不要再逼我了…”她道,转而低头看着花鹿儿,提示道,“快走开!”
    花鹿儿忙连跑带爬躲到石头后,探出头来继续查看战况。
    僵持还在,姑娘抓着杖头,领队握着杖身,两个人都没有动。
    花鹿儿本能的对那把黄色的藤杖心怀惧意,不由冲姑娘喊了一句,“姐姐,小心,那杖有古怪。”
    不用花鹿儿提醒,姑娘已经感觉到了。此刻她用力咬着牙,手心发着麻,正在和一股古怪的力量抗衡。那力量正来自法杖。肉眼可见处,法杖周身隐约而现一层浮光,淡白色的银光,不仔细看甚至难以看出,却像是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姑娘,让她无法摆脱。
    忽然一声痛苦的闷哼在近前响起,姑娘抬头,看见领队脸色忽作蜡黄,额头冒出冷汗来,原来法杖的银光也缠上了他的手,并将他整只手掌裹住,且大有顺着手掌往上之势。银光里,那只手掌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好像被大力挤压,皮下的肉脂都被挤出,皮开始发皱,露出指骨的形状。很快他便大汗如浆,身上衣服尽湿,大张着嘴,却喊不出一个痛来,瞪着姑娘的两只眼充满血丝。
    其状甚怪,姑娘不由一愣,手下用劲稍逝,立时便觉心尖头骤然一痛,似是被刺进一根尖利的刺,原来是藤杖的光趁虚而入缠上了她的指尖。她咬牙抵忍,银光被迫退下,转而以极快的速度扑上领队,先是胳膊、胸膛、腹部…最后裹住了领队的头。就这样,在姑娘的咫尺眼前,活生生的领队变成了一具焦枯的尸骨。
    银光慢慢消退下去,黄藤法杖像一条吃饱了的毒蛇,懒洋洋的瘫着,失去了狩猎的兴趣。
    姑娘张开自己的手,整只胳膊都在发着颤,踉跄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看着眼前这具还紧紧握着藤杖的枯骨,曾经缠绕了她无数个日子的头疼再度降临,她不禁噗通一下跪倒,以头抵着地,耳边一片嗡嗡之音。
    不知多久后,花鹿儿的声音慢慢驱散了那片绕耳不绝的混乱之响。姑娘抬起头,看着那张贴在近前的小脸,慌乱、内疚、害怕、担忧…各种表情都有。她无力笑了笑,“我,我没关系,”她道,支撑着立起,“我们得赶紧走,他们的追兵就要到了…”
    花鹿儿一叠声的应着是,伸手想来搀扶,她摆手拒绝,吸了口气站起,以木拐驻地。走了两步后,她对花鹿儿道,“我体力有些不够,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花鹿儿茫然而应,“我们应该去哪?”
    七、小川

    两人跋涉了许久,那可怕的藤杖与变成了枯骨的领队的模样还不时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有默契的对此避而不谈。虽然前方的路迢迢不见尽头,后方的追兵却迟迟未至,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太阳落山后终于登顶,也顺利找到一处洞穴暂时栖身。
    火堆烧起,热水滚了,带来些许生气,花鹿儿给姑娘倒了碗水,这次她没有拒绝,道着谢伸手接过。雾气腾腾,驱散了从刚才就一直弥散不去的尴尬。
    捧着水碗的左手有些发抖,盯着水面泛起的微澜,姑娘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扶在碗沿,碗稳住了,水波不再荡漾。目光微撇,她的右掌掌心出现了五道浅纹,从指尖开始,顺着经脉抵达掌根处。细细的灰线,像是五条小蛇游进了身体,从肌肤里透出了影子。
    刚才若不能抵挡,可能现在变成枯骨的就是自己了罢...
    “姐姐,你在看什么?”花鹿儿的声音打断了思索,她放下手,小心藏好手中痕迹,“没什么。”她道,左手从包袱中掏出几个果子,递给花鹿儿道,“吃些吧,这是最后几个果子了,今晚对付一下,明天我们在路上寻些吃的。”
    花鹿儿并不伸手,“我不饿,”他道,“姐姐今天…还是姐姐多吃些吧…”
    姑娘听出了孩子话中的不安和内疚,她不说破,自己留下了两个果子,把其他放在花鹿儿的脚边。低头继续喝水,慢慢的,将一碗足以烫破喉咙的热水尽数喝下。将空碗放在火堆边,她道,“再给我一碗水。”
    花鹿儿先是一愣,便殷勤用布巾裹在陶罐的耳朵上,拎起,给空碗续满了水。姑娘将碗端起靠在嘴边,慢慢的喝,一口接一口,没多久又将一碗滚水喝下。
    自从醒来,她就时常觉得冷,这种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管她添多少的衣都无法抵挡,五年来她慢慢调理,终于将寒冷的感觉压制,只是今天使力过度,阴寒再度乘虚而入。饮一碗热热的水,能稍作舒缓。
    放下碗,她望了望不知不觉正在啃果子的花鹿儿。
    花鹿儿眼神偏过一旁,似是在想着什么。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刀,硬流木的刀柄上刻着一条三首蛇,张牙舞爪的蛇,一头笑、一头哭、一头怒,正是花鹿儿从某个九黎先遣军身上拔下来的。
    有些累,三两下吃完了果子,闭了眼,本想千里听音,却集中不了精神,遂作罢,该来的总会来,大不了再打一架,她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陷入假寐。
    灰蒙蒙的天、灰扑扑的地,灰色的风筝在飞着,有些跌撞,有些窘迫...
    “你是谁?”忽听有人这么询问。
    “你又…是谁?”她懵懂的回问,倏然醒了过来。
    夜深了,火有些弱了,花鹿儿却还没睡,他靠在石壁上,手里把玩着九黎的短刀。手指在锋刃上划过,一下又一下,全然不惧那刀锋会割伤肌肤。他要带着这把刀,一直带着,时刻提醒自己勿忘家仇与国恨。
    “还不休息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花鹿色的沉思,他抬头,看见适才昏睡的姐姐醒了过来,精神似是好了许多,不由展颜。
    “为什么要收着它?”姑娘朝花鹿儿手中的刀示意。
    花鹿儿笑容收却,将刀摊在手中,摩挲着刀柄,道,“姐姐,你知道么,九黎人崇尚蛇,认为蛇是天神所化,所以他们以蛇为图腾。一蛇奴,二蛇民,三蛇以上皆为兵,据说九黎大王身披九头蛇纹,最是骁勇善战,从无败绩。”
    “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这些?”姑娘好奇。
    “爷爷告诉我的,”花鹿儿露出苦笑,“七州风貌俗史,我爷爷都极为了解。爷爷说,所有他知道的,将来我也必须知道,否则就…”他的话忽然断了。
    姑娘听出端倪,不由追问,“难道你是神农的神通子?”
    “神通子有四个,我只是其中之一。”花鹿儿坦然承认,“今年是我农游的最后一年。”
    这是神农部落流传了数百年的传统。
    在部落稚子中选拔品质优良、能力出众者四人,由德高望重长老抚养,学习草药的种植、制作、交易技巧,亦称农游、工游及商游,每类学习时间三年,九年后返回神农中镇胡余,跟随现任族长学习理政,又是三年后,便是新旧族长交替之时,由老族长从四名候选人中选择继任者。这四个孩子便被称为神农的神通子,在神农部落是圣童一般的存在,广受尊敬。
    花鹿儿忽然站起向姑娘行了一个大礼,立起身的时候道,“姐姐,我很过意不去。我很想为爷爷报仇,为巫山哥哥报仇,所以刚才我故意发出了声响,惊动了那些九黎恶人…”
    “你是神通子,却以身犯险,这一定不是你的爷爷和巫山哥哥想看见的。”姑娘叹道,“听闻九黎进犯了神农边境四村,如今又对你紧追不舍,恐怕其他三个孩子已经遭了毒手。”
    花鹿儿脸色发白,“所以,我是….”
    “是你们部落最后一个神通子。”姑娘接上花鹿儿的话,“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方能保你无虞抵达胡余!”
    花鹿儿捏紧了手中的刀,眉目间的仇恨不但未消,反而增加。那些小伙伴啊,虽不曾相伴相依一起长大,平时却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彼此交流成长心得...
    双目怔怔落下泪来,他们都死了?都死了么?
    如此,血债又添上一笔。
    “那刀,最好收好,别露出来。”姑娘叮嘱着,“此去胡余还有十多天路程,如今神农与九黎交恶,别让这把刀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花鹿儿沉默着,举刀割下自己一片衣襟,割巾做绳,裂纹为洞,做了一个简单的布袋,跟着,他将刀放入袋中,系好巾绳,把布袋悬在腰侧。隔着布袋摸着短刀,良久,花鹿儿抬头看向姑娘,“适才听姐姐说话,似乎并不是我们神农人?”
    姑娘摇了摇头。
    花鹿儿神色黯然,“难怪…”难怪明明胜券在握,她却不肯主动出手击杀追杀自己的九黎恶人。这本来就是神农与九黎之间的事,其他部落的人不愿掺和,也是可以理解。想到这里,花鹿儿朝姑娘再拜,“姐姐的名讳若是不愿意告知,我理解,但可否请姐姐告诉我你来自何方,若是我能活下去,将来一定感谢姐姐此番搭救之恩!”
    “我的来历不可告知,不是我刻意隐瞒。我受过伤,我的名字是什么、父母是谁,我是哪里人…这些,我通通不记得了。”此时再隐瞒便成了矫情,姑娘爽快道,“我醒来的地方有一条河,你可以叫我小川。”
    “小川…”花鹿儿默念着,俄尔扬眉道,“小川姐姐勿急,也许我叔叔能够帮你。”
    “你叔叔?”
    “我叔叔是神农医术第一人,”花鹿儿的话里透出些许自豪,“人称神医的花洲便是!”
    “原来是神医花洲…”姑娘喃喃应,久闻其名,一直无缘得见。以花洲的精湛医术,能治好自己的失忆之症么?
    或许,值得一试。
    ~
    小小青木台上点着盏油灯,案上军报堆积如山,灯光昏黄不堪,照不清伏案小憩之人脸上的倦容。忽有人叩门,他身躯一震,抬起头,问,“谁?”
    “禀族长,”门外人道,“花洲求见。”
    门被打开,一个体型瘦削的润雅男子跨步而入,正是享誉盛名的神农神医花洲。多年与医药之物打交道,手下治愈顽疾无数,花洲周身自内而外散发着浓郁的药香之气,让人觉得安宁镇定。只是此时他神色匆匆、略带焦急,想是忧心之故。
    入屋正要行礼,便被族长阻止。立起身,花洲开口询问,“族长,可有我爹与鹿儿的下落?”
    祝明神色黯然,指着案上摊开的一份甲书道,“这是花溪村的军报,一个时辰前刚被送来,你自己看看吧。”
    花洲拾起甲书,从头扫到尾,脸色渐白,“我爹他…”
    祝明深深叹气。
    “鹿儿下落不明?”花洲抬头充满希望的看着祝明,“他会不会已经逃走了?”
    “还有巫山,”祝明道,“应该是被巫山护着逃了,这是个好消息,我已经派人去沿路搜寻了。希望老神医在天有灵,能保佑鹿儿安然无恙。此次九黎攻击的是神通子游学历练的村庄,四个孩子,只余了鹿儿,他是我们的最后希望。”
    “爹…”花洲眼里泛出泪意,忽而想起什么,他将甲书重新拾起,详细浏览后脸现惊惧之色,“难道说,九幽神女醒了?”
    “这个妖女一醒,九黎大王便纵汲灵杖危害四方。”祝明神色严峻异常,“上一次汲灵杖现世还是在六十年前,那次是在少昊部落。”
    花洲默然。
    虽然是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事情,却被口耳相传至今,因此他毫不陌生。
    据传九幽神女妖力加身,可不老不死,但她天生体弱,时常陷入深眠,每次醒来时九黎大王便会派出九黎先遣军四处为害,用汲灵杖杀掉各部落中德高望重、天赋异禀之人,至于此举为何,却无人可知。只是民间渐有传言,称九黎大王爱慕九幽神女,因此每当九幽神女清醒,便以人命为牲,为九幽神女庆贺。
    前次九黎先遣军放过了神农部落,而是取道神农前往少昊部落,屠戮了少昊十几个村子,不但让少昊元气大伤,也因此对神农生恨,认为神农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两个部落就此断绝往来,直至今日。
    神农部落一向不善征战,借道给九黎,实属无奈之举。
    “汲灵杖所杀之人,无不成为焦骨一具,”祝明恨道,“如此残忍,违背天理,我身为现任神农族长,对此断不能忍!”
    花洲心情复杂,“和九黎宣战么…”
    “四个村子的血债、一百五十三条人命啊…”祝明语声哽咽,“花洲,昔日一起游学的四人,如今只剩下你和我,我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站在我这边!”
    战争…
    花洲闭上眼,修眉紧蹙,显出内心纠结异常,身为医者,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战争…
    ~
    枯骨向天而躺,四肢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这是具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任凭月光多么明亮也照不进只剩黑洞的眼窝。
    一只手忽然出现,抓住了横在枯骨身体上的那把黄色藤杖,轻轻将它拎起,灰白色的死人指骨掉了几节在地上。
    手的主人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与其他九黎先遣军打扮无异,只是没有佩戴任何兵器。一个银质面具覆在他的脸上,将五官掩饰得一干二净,连带情绪。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从,左侍背着把造型异常华丽的弓,右侍则背着箭壶,壶中露出几支箭的箭头,三头蛇扭缠在一起,张着牙、舞着爪,正是日前那支射杀了巫山的九幽神箭。
    男子将藤杖拾起后并没有太多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缓缓扫视全场一圈,目光掠过另外那八具先遣军尸体没有半分停留。忽然被某样事物所吸引,他朝前走去,弯腰从地上拔出一根细长的树枝,枝头还缀着片绿意盎然的叶子。
    “有趣…”低沉带磁的嗓音轻声说出了这两个字,跟着他将手一扬,藤杖被抛出,准确落进了左侍的手中,“你们先回去,”男子道,“带着汲灵杖!”
    “是!”两人齐声应道,一前一后退走。
    男子站在巨石上,面朝山顶方向,一言不发。
    月亮隐了下去,旭日即将露出,天,快亮了...
    咋还没翻页?
    八、影卫

    晨鸟脆鸣中小川醒了过来,内息缓缓游走,似乎并无阻滞,看来力气有所恢复。只是内息走到右手便停止,想来是伤情所致之故。她缓缓坐起,腰骨有些疼,伸手揉捏几下。
    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洞穴中冷得很,花鹿儿缩成一团,兀自沉沉。
    走到洞外。只见天色阴沉,朝阳被乌云所围,看来今天会有一场雨。雨水掩去痕迹,便不那么容易被追踪到,也好。转头想唤醒花鹿儿,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睡颜,便有些不忍。
    跃至树上,闭眼聆听,神思依旧无法集中。扶着树枝站起,四下看着,倒教她看见一棵果树,枝头稀稀拉拉的缀着几个不知名的野果。
    前去摘下那几个瑟瑟发抖的果子,看着上面的小虫留下的洞,笑容微露,应是能吃。顺手在溪水中清洗过,并打了一陶罐水。
    返回洞中,将火堆重新引燃,烧水的时候用布巾将野果一一擦拭,然后放在花鹿儿头边。或许是野果芬芳,也或许是融融暖意,把花鹿儿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便抬头看向洞口,动作有些凄惶。
    “追兵没来。”小川道。
    “那…”花鹿儿翻身坐起猜测,“他们不追了?”被那些死去的同僚惊走了?
    小川给自己倒了碗热水,边饮边道,“不用想那么多,吃早饭吧。”
    花鹿儿拾起一个果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果汁有些酸涩,他默默的吃,留下两个递还给小川,“姐姐,这些给你,我吃饱了。”
    小川也不与他推让,接过果子放进包袱中,喝完了水便开始收拾,捡拾物品、灭掉火堆,起身道,“我们走吧。”
    出了洞口,突如而来的寒意让花鹿儿打了个寒战,不由伸手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哆哆嗦嗦问,“姐姐,我们去哪?”
    “下山。”小川简短作答。
    “山下有什么?”
    “山下是一片原野,”想想,小川道,“得花半天的时间才能穿过它,原野那头有条小路,沿路往西,再走一个时辰,便能看见通往胡余的官道。”
    花鹿儿惊讶,“姐姐,你怎地如此熟悉?”
    小川淡淡一笑。怎么能不熟悉?这五年时光,她走遍了神农的山山水水,脚下从不曾停止,只惜所获甚微。呼出一气,她续道,“小路与官道交界之处有一所神农驿站,里头有行馆、饭馆等等,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出发后不久,雨果然下了下来。下下、停停,总也不透彻。山中雾气弥散,很快沁湿身上衣物,发梢亦开始滴水。疾走下,倒也不觉得冷,就是体力消散得快,花鹿儿的肚子叫了两声。他微有羞赧,小川却似早已料到。摊掌,掌心卧着两颗果子,正是早上时分花鹿儿留下的那两个。
    花鹿儿想推拒,小川将那手掌探将过来,“稍稍垫垫,”她道,“这山里有猎人过夜搭的寮棚,里头一般会存些吃食,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
    花鹿儿接过果子,低头咬着,闻言抬头问,“那,追兵…?”
    “善于追踪之术的是九黎先遣队的人,不是九幽射手。况且,”小川宽慰,“有这样一层雨雾在,即便是有经验的人也追不到行踪,那九幽射手会知难而退的。”
    花鹿儿依旧担心,九幽神箭如此神出鬼没,若突然袭来,实是难以防范。小川另有词语宽慰,“九幽神箭以灵力驱策,极是宝贵,他们已经浪费了两支,不是十足把握下,箭不会再来了。”
    此时花鹿儿对小川无比信服,听闻追兵已断,不由松了那口自花溪村逃亡出来时便没松下来的气,紧迫感一除,四肢百骸益发的缺少力气来,幸而有拐杖拄着,才能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上小川的步伐,而小川,已经刻意将步子放慢了许多,许多。
    终于,一座简易的寮棚出现在二人面前。
    它就着山野材料而建,粗枝垒墙枯草做顶,山溪中捡来的石块随意搭叠成两级台阶。门是虚扣的,一推就开。
    潮气迎面扑来,带着雨时的清新,却无陈年霉味。
    角落有水缸,缸中尚存半缸清水,另有麻袋放在对角,里头是些块茎,看着黑黝黝的,却不知吃起来是什么味道。麻袋边上则是一堆柴火,晒得干干的,离柴火堆不远之地便是火塘,里头尚有不及清理赶紧的火灰,观之甚是新鲜,看来,这里不久之前有猎户经过。
    小川本只想稍作休息便走,但看花鹿儿的形状,她便转了主意。
    燃起塘火,挨着火放了陶罐,又从麻袋中取出两个块茎来,刨去火灰埋了进去,再把火堆拢好,又加了两根柴。跟着,她在火边架起杆儿,让花鹿儿除下湿透了的衣衫,挂在杆儿上烘一烘。
    忙完这些,便对烤着火的花鹿儿道,“我出去一趟。”
    花鹿儿略惊,却只能抱着裸露的身躯问,“姐姐去哪里?”
    “我去摘些菌子,砍些柴火,”小川道,“我们好生休整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打在枝头、洒在树叶,也落在了他遮面的面具之上。他抬起头,雨滴与银具相撞,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复又低头,平视前方,一座小小的猎人寮棚在不远处,墙缝里橙红色的火光微微闪动。
    有人自寮棚出,他忙藏身于树后,稍后,侧身看去。那是个女子,背对着自己,身形瘦削,行动迟缓,似是身体有恙。
    这样病容加身的人,能破去九幽神箭两次?他略讶,继而再猜,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女子没有立时离去,头略抬,四下打量,然后朝树林深处行去。他便看见了那张侧颜,胸中如被锤擂,呼吸中断了许久后,忽然化身为烟消失不见。
    树底下,只留了那个面具。

    “禀大王,影卫带着汲灵杖回来了!”
    被侍从禀告声音所惊,躺在乌木椅上身着白衣的九黎大王募地自冥想中惊醒,他翻身摔落落地,手捂着胸口,似是极为痛苦。侍从意欲上前探望,被九黎大王伸手阻止。
    深深长长的呼吸,十数下后,方才平复。
    侍从担忧,“大王似是心疾又发,可需向神女请药?”
    “不用。”九黎大王头微摇,继而抬头,“影卫到了?”
    侍从点头。
    “让他们去神女宫吧。”九黎大王再度下令。
    身边众人退去,只留下了九黎大王与一塘荷莲,他起身,踱到池塘边,望着翩跹莲海,心中浮起那个令他心悸到几乎失控的侧颜。
    她…
    是谁?
    身后,神女宫在云层中半隐半现,似一座大山,重压在他身上。忽见宫门洞开,一个女侍自其间漫步而出,手里捧着金碗一只。
    行到近前女侍鞠躬,恭谨道,“神女得知大王心疾发作,特送药一副。”
    他伸手端起药碗,鼻端绕着隐约芬芳。
    女侍再道,“神女有言,请大王顾惜身体,慎用影卫。”
    九黎大王将药一口饮下,对女侍道,“请回禀神女,此次出影卫事出有因。”

    坐在青铜宝座上的九幽神女摸着手中的黄色藤杖若有所思,她身前立着那两个自神农返回的侍卫,一背弓箭、一背箭壶,具都静立不动。
    听着女侍所传之言神女不由露出笑容,“事出有因…”修长手指略作挥动,“去吧。”
    侍卫便行礼离去。
    他们沿路而退,走过长长的银灯刻花廊,直抵九黎大王王宫。
    宫殿内,装饰豪华却色调阴冷,高窗被厚而缀重的帘幕层层遮挡,巨大灯台插满了鲛烛,明晃晃的亮着。
    九黎大王身前放着一个巨大沙盘,神州地形地貌无不精确显现。
    如今天下七分,最东之地为九黎,面积并不如何大, 却因族人骁勇善战而隐有占据东方剑指神州之势;九黎上接北冥部落,下与神农接壤,与轩辕部落隔着无涯海而望;神农继续往西,则是少昊部落,少昊部落西北向,分别是鬼族部落和奉天部落。
    九黎善战;神农善药;少昊善工;鬼族秘术天下无双;奉天虽乏善可陈,却因远避九黎反倒安宁;北冥地处极北之地,一年内有九个月见不到日头,唯有醉生梦死方能度日,因此族人能歌善舞,神州里的唱游班几乎全出自于此;至于轩辕,则因占据着神州最为富饶肥沃之地而极善农,以农养兵,借靠天险无涯海,是九黎最大心腹之患。
    影卫一前一后行来,接近着九黎大王,前者脚步略慢,后者稍快,未几,后者抵达前者身后,紧贴而行,两三步后,后者走入前者体内,二人合而为一继续前行,再度没入九黎大王体内。
    九黎大王头不抬,身不动,待影卫消失,伸手摘下弓箭与箭壶递给在旁伺候的侍从,跟着将一只小旗插在九黎与神农的边境之地,喃喃自语道,“祝明,你的请降信怎么还没到?别让我等太久。”
    只见那小旗上精绣着大嘴张开露出毒牙的蛇一条,栩栩如生,观之生畏。

    小川离去后一阵子,抱膝打着瞌睡的花鹿儿听见了脚步声,正从远方靠近。他吓得立时抬头,伸手拽下半干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那脚步声很快逼近,小小寮棚根本无从躲避,花鹿儿唯有将九黎短刀自包中取出。
    很快,敲门声响起,三下过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道,“请问,有人么?”
    花鹿儿先怔、后疑,外头是谁,听起来竟不像是追兵?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看出了花鹿儿的疑虑,继续道,“我是路过的,想借贵地避一下雨,雨停了就走,绝不叨扰。”
    花鹿儿无奈,上前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一个武士装扮的男子,身量颇高,穿着虽是平常,却有张令人惊异的英俊面庞,见到门内花鹿儿,他便露出一笑,“原来是个孩子,难怪这样紧张。”一顿,再询,“我可以进来躲一躲山雨么?”那笑容非常和煦暖人,让花鹿儿莫名其妙的安心起来,他默默让开,引着陌生的武士进了寮棚。
    进来后武士四下堪堪打量,继又问,“你一人在此,如此时节、如此天气?”
    “不,”花鹿儿警惕后退一步,将手背在身后,半是回答半是预警道,“还有我姐姐,她去采菌子了,很快就能回来!”
    花鹿儿的形状全落在了武士眼里,不由再笑,“不要怕,小弟弟,我叫落伊,不是坏人。”边说边走到火边,烤着火道,“衣裳湿了,穿着甚是难受,等衣服烤干了、雨停了,我便走。”
    花鹿儿这才注意到他浑身上下亦是湿漉漉的。
    “火里可是埋了什么?”落伊转头问,不期看见了花鹿儿手中的短刀,他毫不为意,错开眼光,继续问,“可以分我吃一点么?”
    “可能,”花鹿儿有些讪讪的收了刀,“还没熟。”
    “不要紧。”落伊道,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抽出,那剑身甚短,剑头平而粗糙,赫然是把断剑,落伊便以那断剑为工具,从火堆里扒拉出烤了一半的块茎,他也不怕烫,伸手抓起,拍去些火灰,掰去焦糊的表皮,大口吃了起来。
    小川返回寮棚的时候,落伊正准备吃第二块块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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