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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德胜馆传奇》——清末民初天津卫光怪陆离的市井奇人

作者:且听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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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胜馆传奇》
    ——清末民初天津卫光怪陆离的市井奇人

    第一章 皮猴儿
    1
    李德胜是同治九年生人,土生土长的天津娃娃,小时候家境殷实。他爹李茂才在运河上趁着八艘货船,往来苏杭二州贩运,买卖干的不小,可这个人却不怎么地道,为人奸猾不说,身上坏毛病还不少,“吃喝嫖赌抽”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整天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鬼混,胡吃海喝自不在话下,喝多了以后还得寻痛快找乐子,不是进宝局子耍个昏天黑地,就是到窑子里找个相好的腻乎,过去那些窑姐个顶个都厉害着呢,逮着有钱的主就跟那秋后的母蚊子一样,恨不能往死里叮,除了做皮肉生意,外带着还卖福寿膏,比烟馆里卖的贵不说,她自己还得陪着抽,当然也是李茂才结账,那他也乐意,看着窑姐躺在炕上喷云吐雾逍遥快活,也是一种享受,您说这不贱骨头吗?
    不过李茂才有一点跟别的有钱人不同,家里没说三妻四妾娶上多少偏房,只有一个大奶奶,也就是李德胜他娘,并非他不贪淫不好色,只因他是“色中极品”,知道自己娶多少房媳妇儿也不够使的,日子久了腻歪、岁数大了嫌弃,再赶上个事多嘴碎的天天净剩磨牙花子了,倒不如在窑子里一把一结,腻了还能换换口儿。于是乎,李茂才整天把李德胜娘俩扔家里给足了家用,钱随便花,可就是人见不着面,长此以往李大奶奶也习惯了,全当自己守了活寡,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孩子身上,真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喝喝什么,家里奶妈雇了多少个,李德胜喝奶就喝到七岁半,因此上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长得足崩,圆胳膊圆腿虎头虎脑的,谁见了谁爱,很是给老李家壮门面。
    无奈好景不长,李德胜十岁的时候家道中落,想来也不新鲜,就他爹这几样不良嗜好,哪个不是烧钱的炉子?多少王孙公子、达官显贵都因此坑家败产,何况他李茂才一个买卖人呢?八艘船紧着拉不够他紧着花的,沿着运河从南到北,几乎逛遍了所有的窑子、花船、烟馆、宝局,几年的光景将家里的财帛散尽,货船也都卖了个干净,到最后债主子堵门,连北门里的宅子都卖了,身上穿的金戴的银全换成了烟炮儿,披着麻袋片抽完了最后一口儿,在路旁冻饿而死成了倒卧,大奶奶夹气伤寒一命呜呼,撇下李德胜孤苦伶仃沿街要了饭。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当初李茂才手下的一个船伙计如今在码头做上了管事,见少东家流落街头心下不忍,便在码头上给他找了个事由,跟着卸船的苦力们一起扛大包背粮食。
    说起来这可真是个苦差事,整船的粮食运过来都是散的,现装麻袋现往下扛,管事的怕苦力们偷粮食,干活儿的时候不让穿衣裳,最多穿个裤头儿。苦力们为了多弄口吃的,就找大号的鞋穿,鞋比脚富裕出来两三寸,如此一来装粮食的时候多多少少都能掉鞋坑儿里点,一趟下来找个背静地方把鞋里的粮食抖出来藏好,再去扛下一趟,一天的光景怎么着也能对付个半斤来的粮食,这就够一家子吃的了,挣的工钱再买菜买肉,维持家计。可您承想,穿这么大的鞋,里边再灌上粮食,走起路来能舒服吗?又磨又硌,两三个来回,脚底板儿上全是血泡,再重一点都露了鲜肉,扎心的那么疼,可为了吃饭也没别的办法。
    那么说李德胜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干得了这个吗?没辙呀,怎么也总比要饭强。好在他从小不缺嘴,身体底子好,又赶上出力长力的年纪,干活儿一点不比别人少,管事的念及旧情,又看他厚道,从不偷懒耍滑,也是从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让他住在货仓里不说,吃饭还管饱,别人一顿就一个窝头,李德胜随便吃。这下可行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李德胜本来饭量就大,又天天干力气活,一顿饭至少十个八个窝头,棒子面粥论盆喝,管事的不但不恼,看他吃的越多还越高兴,赶上逢年过节还给他开荤打牙祭。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转眼间二十年的光景过去,李德胜可不再是当初细皮嫩肉的少东家了,直长得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倒三角的扇子面身材,周身上下半点油星子没有,满都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往那一戳半截黑铁塔相仿,脸上看也不寒碜,浓眉大眼、鼻直口阔,黑灿灿的脸堂透着几分忠厚。
    他跟别的苦力不一样,那些人大多是成了年以后无以为生,才跑到码头上扛大包,李德胜十来岁就干这个,一干就是二十年,正经的童子功,虽说不会打拳踢腿,可论力气没人敢跟他叫板,也曾跟身边的穷哥们打过赌,一个人背着纤绳拉动了一艘货船,真称得起是力大无穷。

    2
    虽说凭力气吃饭是正经营生,可过去天津卫有这么句老话叫“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码头上扛大包的归为脚行,可想而知其中嘎杂子琉璃球不在少数,吃喝嫖赌也是好什么的都有,李德胜则不然,当初他爹就是吃了这几样的亏,最后落得家败人亡,因此上他心里有数,从小就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沾染半分,这么多年歇工的时候有在码头上掷骰子耍钱的,也有那“坏种”要带着他去窑子开眼长见识的,李德胜从来没动过心思,别人也不敢强拉硬拽,知道他这两膀子力气,急眼了甭说给个嘴巴,来个脖溜儿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没有这些闲七杂八的琐事牵绊,李德胜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码头上管吃管住他也没什么花销,日子长了还真攒下不少钱,跟他爹当初比不了,可多少也算有些积蓄了。三十岁这年经人说合娶了房媳妇儿——由打河北沧州到天津卫卖艺的女子名叫九岁红,都是江湖之内的苦命之人,喜事办得也简单,既无花红彩礼也没有三媒六聘,一顶二人抬的小轿把新媳妇儿抬到码头上,管事的主婚,又叫上不错的哥儿几个一起吃了顿炒菜面就算齐活,夫妻合景小日子便过起来了。
    坑头儿上小两口一商量,说如今咱都老大不小了,还见天住在码头上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我二人都攒了些薄财,倒不如咱兵合一处,把这些钱拿出来做个小生意、干个小买卖,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打定了主意李德胜找到管事的,千恩万谢之后辞了东,两口子北城走南城转,找合适的买卖。
    九岁红过日子心细,掂量掂量手里的本钱,干大买卖绝对没戏,小生意又不太认头,思来想去觉得开个小酒馆挺不错,风险小,细水长流不容易赔本。两口子一拍即合,便开始选地方,依着李德胜的想法,开酒馆要在人流大、酒客多的地段,不如就在侯家后盘个小门面。九岁红一听却连连摇头:“当家的,眼下这街面上不太平,自打城墙被洋毛子炸开了,侯家后就常有洋鬼子出没,弄得人心惶惶。我听说现在城南洼一带没有洋鬼子捣乱,地面上见活泛,有些大户人家看出起色,就在那里盖房子往外租,价格公道得很。咱们本钱小,侯家后一带寸土寸金,赁两间门面也不便宜,不如咱就去城南洼开酒馆,那块地一天比一天热闹,大小买卖越来越多,撂地耍玩意儿也聚了不少,老百姓都管那儿叫‘南市’,每日里熙来攘往,是块宝地,不知当家的你意下如何?”
    李德胜听罢将信将疑:“哦?那我明天一早就去看看,如果真像你说的,咱就一脑袋扎那儿了。”
    转过天来一早,李德胜匆匆赶奔南市,到了地方沿街一通溜达,果不其然,原来人迹罕至的开洼野地,如今垫起了黄土大道,两侧盖起来一排排的门面房,大门上贴着“吉房出赁”的告纸,几处空地儿上一圈一圈围着看玩意儿的人群,虽比侯家后还要逊色几分,但也算是个热闹的所在了,李德胜心下暗自高兴,想必此处便是我李某人的福地!
    简短解说,李德胜带着媳妇儿在南市赁下了两间闲房,一前一后,后边的这间两口子自己住,前边这间当街的收拾出来开了个小酒馆,以李德胜的名字作字号,挂了个牌匾上写“德胜馆”,择良辰选吉日新张开业,门口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点起两挂大红的鞭炮震彻了整个南市,天津卫的老少爷们最捧场,见有买卖家开业甭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来道贺新堂之喜,人人脸上喜笑颜开,吉祥话一句跟着一句,正当此时,忽然来了个顶门骂大街的。

    3
    但见来的这个主儿身量不矮,平顶身高得有个八尺开外,就是长得太瘦,外加上弓腰驼背,往那一站就跟个晒干的大虾米相仿,一张脸生得里出外进、山重水叠,当真称得起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上身穿漂白疙瘩襻对襟儿的小褂,纽襻不系着,敞胸露怀亮着胸口上入云龙的刺青,下穿黑缎子中衣,扎着雪白的绑腿,脚底下趿拉着一双便鞋,上绣五鬼闹判的纹样。肩膀上扛着一根挺老长的竹竿子,斜腰拉胯、挑眉瞪眼往德胜馆门口一戳,张嘴就不好听:“唉我说!这是谁他妈这么不懂规矩,开买卖连个招呼都不打,有胳膊有腿儿能动弹的出来一个。”
    李德胜闻声赶紧迎出来:“呦,这位爷,您是…?”
    来主儿也不客气:“你是哪根葱?”
    这话可是横着出来的,李德胜不是没脾气的人,可头天晚上大奶奶九岁红嘱咐了,开门做生意要有三分纳气,正所谓和气生财,因此李德胜压住了心火又道:“爷,我就是这德胜馆的掌柜,有什么话您冲我说。”
    来主儿斜了李德胜一眼:“行啊,有会说人话的就行,掌柜的,给您了道喜。”
    李德胜道:“同喜同喜。”
    来主儿道:“别同洗了,盆儿小坐不开。”
    李德胜道:“您这话怎么讲?”
    来主儿把眼一瞪:“怎么讲?我问你,谁让你在这儿开馆子的?打招呼了吗?”
    李德胜道:“官厅上、地面上都打过招呼了,该交的交了、该纳的纳了。”
    来主儿道:“地面上打过招呼,地头儿上你问了吗?可着南市谁不知道,甭管大小买卖先得经我皮猴儿这一道,我不点头儿,谁敢开张?”
    话说至此,李德胜心里多少也明白了几分,看这位“皮猴儿”的穿着打扮、言语相貌,多半是南市的混星子,以往在码头上跟这路人打过交道,无非是争勇斗狠、摔打茬剌的地痞无赖,指着“吃抢讹碰”混饭吃,虽说没什么上天入地的能为,可一旦被这种人粘上,那就跟贴熬过火的老膏药相仿,揭下来就得带层皮,“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说的就是这路货色。却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自己开门纳客还是少生是非为妙,李德胜暗地里自己劝了自己几句,又满脸带笑道:“皮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您恕我初来乍到,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这么着,您先里边请,今天吃多少喝多少都算我的。”
    李德胜这话里可给台阶了,一般人能下也就顺坡下了,但皮猴儿这种混星子哪有这么好打发?当时眉头一挑,说道:“我说你别掐半拉眼珠子看人行吗?皮爷我是差你一顿吃喝的人吗?你这买卖坏了勤行的规矩了懂吗?”
    李德胜道:“但不知我坏了哪条规矩,还请皮爷指教。”
    皮猴儿道:“跟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行,我来问你,天津卫大饭庄子小饭馆都是前堂后灶,你这灶头为嘛在门口儿呢?”
    李德胜侧身往屋里一指:“皮爷您看,我这屋里地方小,满打满算六张桌子,挤挤插插的,实在没地方垒灶了。”
    皮猴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哦,这么回事,那我再问你,你这馆子里都有嘛菜?”
    李德胜道:“头肉、蹄子、肝花下水,外带眼么前的应季小菜都有。”
    皮猴儿听罢阴阳怪气地说:“哦?都有?那给我来一盘扒肘子,二斤熏排骨,三斤酱牛肉。”
    李德胜道:“我不跟您说了吗?我们这都是些小菜,寻常老百姓吃的东西,您说的这些可没有。”
    皮猴儿怪笑了两声道:“这都没有还配叫德胜馆?你怎么不叫‘德胜楼’呢?往后咱天津卫八大楼改九大楼得了。”
    李德胜饶是再压着火儿,听了这话也实在有点绷不住了,当即把脸一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皮猴儿道:“什么意思?天津卫谁不知道,正经肉菜没有,只卖头蹄下水,灶头设在门外边,这能叫馆子吗?这叫二荤铺,不能有字号,你坏的就是这条规矩!今天没别的,我先把你这牌匾挑了,给你长长记性,立立规矩!”说罢举竹竿子上前就要动手。
    李德胜那有不急的?今天头一天开张,当着八街九陌这么多人,若是被混星子挑了牌匾,往后还如何在此地立足?当即迎上去把路一横,伸手点指着皮猴儿:“姓皮的,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想挑德胜馆的牌匾,先把我李德胜撂躺下。”
    皮猴儿听罢此言当时就乐了,怎么呢?今天就是为了找茬打架来的:“嚯!李掌柜的这是要动手?行啊,不过我姓皮的从来不欺生,今儿个当着一街两巷三老四少,我就叠个姿势让你打,有本事给爷来个四面见现,肚肠子打出来我要是哼上一声,就不算人物字号,抱着脑袋我滚出南市,从此不在这块地面儿上混干粮!”
    这就是天津卫混混儿打架的特点,找茬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挨打,只要挨了打,哪怕骨断筋折、皮开肉绽,只要没喊出疼字,那就是没服你,按照规矩打人的就得给他养伤拿药钱,特别是开门做生意的买卖家,往后还得按日子给他一份“人心”,江湖话叫“拿挂钱”,这便是混混儿们的生财之道,说白了就是拿这身肉换饭吃。
    李德胜在码头上多年,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到如今剑拔弩张,也顾不了许多了,有什么话打完了再说,就不信他皮猴儿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打不出一声疼来,念及此处是横眉立目、咬牙切齿,撸胳膊挽袖子便要动手,却听得身背后一声女人的娇呼:“且慢!”

    4
    正所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且慢”二字出唇,引得在场的众人纷纷扭项回头寻声观瞧,但见从德胜馆里走出位小妇人,看年纪在个二十五六,上下两截淡蓝色粗布衣裤,四鬓高抬、银簪别发,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款动一双金莲迈过门槛儿来至当街,眼角挂笑满脸的从容。咱们书中代言,来者非别,正乃是李德胜的媳妇儿、德胜馆的内掌柜的——九岁红,围观的百姓一见都不由得倒抽凉气,难不成这小妇人要跟混混儿叫板?这回真有好戏看了,却见九岁红不慌不忙地问道:“这位是皮爷吧?”
    皮猴儿见状也是一愣,不是别的,那个年月没有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按理说在饭馆里站柜已是有违妇道的无奈之举,这就够瞧的了,莫非还要当街伺候过节儿不成?纳闷儿归纳闷儿,人家有了来言,自己也得跟上去语,微微抱了抱拳:“不敢,在下皮猴儿,大嫂子您是哪位?”
    九岁红掩口“噗嗤”一乐:“小奴家我是这德胜馆的内掌柜,李德胜是我们当家的。”
    皮猴儿一听这话当时可就放开刁了,冲着在场的百姓扯开脖子嚷嚷道:“哎哎哎,大家伙儿看看,李德胜算什么东西,这说要动手了让他媳妇儿出头,这还是站着撒尿的吗?”
    李德胜当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本来嘛,这就不是老娘儿们该掺和的事儿,冲着九岁红一皱眉头,轻声道:“你出来干嘛?”
    九岁红摆了摆手,示意李德胜别管,伸手从腰中抻出张银票对皮猴儿言道:“皮爷,我们两口子脚踏生地、眼望生人,不懂规矩、不知礼数,今天小店开张本该备下拜匣请帖请您过来喝酒,无奈小本生意没钱雇人,里里外外都是我们两口子自己张罗,把这事儿就给耽搁了,没别的,我这有张银票您拿着,买饭不饱、买酒不醉,买上清茶一杯,您润润嗓子、压压火气,就当是我们给您陪不是了。”
    没等皮猴儿说话,李德胜可不干了:“家里的,你不懂,这是街面上的混星子,成心讹钱来的,你今天给了他银子,明天他还来,咱这买卖儿还干不干了?我说姓皮的,废话少说,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说罢又要上前与皮猴儿动手。
    皮猴儿今天就是冲着讹钱来的,看见银票了自然有所收敛,当下瞥了一眼李德胜,嘬着牙花子道:“啧啧啧,我说李德胜,你还不如你媳妇懂事儿了,得了,不敢你一般见识,今天看在李大嫂子的面儿上,饶你这一回,钱我收下了,拿回去买双便鞋,以后踩进你这破地儿,别脏了我脚上这双花鞋!”说罢上前伸手便要接银票,却见九岁红将伸出的手往后一缩:“慢着,我说皮爷,钱我是给您预备好了,可拿不拿得走还要看您的本事。”
    皮猴儿奇道:“大嫂子,您这话什么意思?”
    九岁红微微一笑,将银票竖过来双掌合十这么一夹,又道:“皮爷,既要拿我德胜馆的钱,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今天若是能分开我这双肉掌,银票拿走、牌匾摘了,这不还算,从今往后只要这买卖开张一天,就有你一份挂钱!”
    这几句话说得有软有硬、柔中带刚,慢说是当事的皮猴儿,就连围观的众人也不禁心头一颤,难不成这小妇人真有此等能为?不能啊,看着纤腰细腿、弱不禁风的,别说是皮猴儿这种耍胳膊根儿的无赖,随便来个半大孩子要想分开她这双掌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今天这场热闹可够瞧的,想到这儿纷纷抻脖子瞪眼往人圈里边瞅。
    皮猴儿再怎么说也是个踩街的混混儿,大小场面还是见过不少,此时虽说心里多少也有点嘀咕,可嘴上不能服软,上上下下又端详了几眼,也没觉得这小妇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尤其是这两条胳膊,又白又细跟截莲藕赛的,十根手指头跟笋尖儿似的,当时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回过神来淫笑了两声道:“嘿嘿!好啊,我说我今天早起眼皮子直跳呢,看来不光有财运,还犯了桃花儿了,那么说大嫂子,皮猴儿我就不恭了。”

    5
    九岁红依旧泰然自若:“皮爷说的哪里话,只管动手就是。”
    皮猴儿心说,上赶的便宜哪有不占的?别的不管,先摸摸这细皮嫩肉的小妇人再说,上前伸双手“嘭”地一声便将九岁红的手腕子攥住了,就觉得又软又滑,不禁心猿意马、满脸跑眉毛,紧跟着两膀叫力往外这么一掰,嗯?不对,这小娘儿们的两条胳膊怎么变得好似铁打的相仿?这一下虽说自己没使出全力,可多多少少也搁上七八分的劲头了,抬头看了看九岁红,满脸带笑、气定神闲,当即暗自较劲,用上了十分的气力又来了这么一下,嘿!这不见了鬼了,九岁红的双手像粘在了一起,仍是纹丝未动,如此一来皮猴儿的心里可打上鼓了,当着南市这么多老少爷们儿,今天要是栽了面子往后还怎么出来讹钱?不由得心里边起急,拧眉瞪眼运足了吃奶的劲头,嘴里高叫了声:“开!”,心说这下怎么也开了,却见九岁红忽然双膀这么一抖,说时迟那时快,皮猴儿就觉得由自己的双手开始,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道直往肩膀头儿上蹿,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脆响,当时心里暗叫“崴了”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双肩便开始一阵剧痛,顿时脸上五官挪移、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滚,两条胳膊如同两根煮熟的抻面似的软踏踏垂了下来。
    有明眼人瞧得清楚,九岁红刚刚借力使力愣是把皮猴儿的胳膊摘了环儿了,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双肩脱臼了。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嘴里不饶人,见皮猴儿当街现世出丑,刚才挑眉瞪眼的那般气势全无,一边敬佩九岁红乃是不露相的真人,一边可就拿皮猴儿开了涮了。
    这个说:“呦!皮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那个接道:“你不懂了吧,我可知道,皮爷今天来的这出是《闹海》!”
    “不对不对,《闹海》我看过,皮爷这是去的哪个角?别在是尿海吧,哈哈!”
    “要不说你没见过嘛呢,咱皮爷今天演的是龙王爷身边的一员大将!”
    “哦?一员大将?您说的是巡海夜叉李敖?还是龙宫三太子?”
    “都不对,都不对,人家来的是横着走道儿的螃蟹大将军,哎我说皮爷,您演个活螃蟹多露脸呀,怎么非演个耷拉爪儿的死螃蟹呢?”
    当即你一言我一语起哄架秧子,损人的话茬子不带落地的,直说得皮猴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嘴上还得逞强:“哎哎,我说这算嘛?既然把我的俩膀子摘环了,我皮猴儿没疼出一个字来,有了!这以后你们两口子就得养着我,不见点儿真金白银来这事了不了,你买卖也就甭打算干了,我就在你门前当肉门槛啦!”说罢就要往酒馆的大门前躺。
    就在此时,人群中闪出位花甲老者,上前一步道:“行啦,我说皮猴儿,哪说哪了,差不多见好就收吧,人家小两口一没跟你递拳换腿,二没与你插招过式,膀子掉环了是你没长结实,再赖着不走可就坏了耍人儿的规矩了,给自己留点脸面,到此为止吧!”
    皮猴儿心说:“这他妈谁呀?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气儿。”扭头儿刚要骂街,瞅了一眼说话的这位,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见此人面如古月、须似银针,身穿长衫、足蹬夫子履,左手揉着对儿核桃,右手托着个鸟笼,里边一只翠绿的绣眼儿上蹿下跳,从头到脚显得那么气派,往那一站是不怒自威。

    6
    书中暗表,此人姓金,人称金八爷,正乃是李德胜的房东。那么说这位金八爷是干什么的呢?嗨,说白了也是个混混儿,不过混混儿跟混混儿可不一样,过去来讲在天津卫分为多少种,武混混儿抄手拿佣、文混混儿刨官代讼、土混混儿沿街讹商、官混混儿拿钱赎命,金八爷以上几种都不是,乃是个袍带混混儿,怎么讲呢?就是有的混混儿人过中年且有了家室,再也耍不动胳膊根儿了,趁着自己在街面上还算有名在号便金盆洗手、逐渐收敛,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就让人感觉像位乡绅似的,但凭靠着年轻时打打杀杀赢来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仍然有一定的威望和话语权,除了在地面儿上给锅伙之间说和了事以外,依仗着这点面子大多还能置下份产业,因此是丰衣足食,生活无忧。
    咱说的这位金八爷就是如此,家里有些闲钱,正赶上南市风生水起、如日中天,便瞅准了财道,沿街盖了一溜儿门面房向外出租,八爷由此成了身不动膀不摇就可坐收渔利的大房东,老百姓讲话,这叫“吃瓦片儿的”。今天正在街上遛鸟,赶上皮猴儿来德胜馆闹事儿,这是自己的产业,岂能坐视不理?
    且说金八爷开言了,皮猴儿也不敢不买账,他在金八爷面前算小辈儿,天津卫的混混儿讲礼讲面,当着前辈头不能高抬、眼不可直视,只得门牙掉了咽肚子里、胳膊折了褪袄袖里、脚丫子断了存鞋坑儿里,当即挤出个笑脸:“得嘞!八爷您是一言镇九街,您老张了嘴就没有过不去的门槛儿,恕我俩手耷拉着不能给您行礼,小的我先行告退,改天上家看您去。”
    随后恶狠狠地瞪了瞪李德胜两口子,嘴里骂骂咧咧道:“姓李的,事有事在,你他妈给我记住了,青山不到绿水长流,今天这事不算完,早晚我让你在这趟街上叠严实了!”说罢耷拉着两条胳膊挤出人群灰头土脸地去了。
    放下皮猴儿去找接骨的郎中不表,单说李德胜,媳妇儿帮自己挫败了皮猴儿,那真叫“钻被窝不盖屁股——露大脸了”,又有金八爷出头平事,更是脸上有光,当即拱手作揖道:“八爷,真是太谢谢您啦,要是没有您出面,那皮猴儿死缠烂打还真不好办,这张银票您收着,洗个澡喝口茶,算我们两口子孝敬您的。”
    金八爷伸手一拦:“没嘛!你们两口子好好做买卖,你挣了钱就等于我挣了钱,这点事儿就都不叫事儿,银票就算啦,刚开张也不容易,赶紧忙活酒座儿去吧,咱来日方长。”说完冲着还没有散去的人们喊了一嗓子:“都散了吧,有喝酒的里请,不喝酒的该干嘛干嘛去吧。”
    书要简短,当天晚上德胜馆打烊上板,李德胜两口子串完了柜,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天,李德胜说道:“家里的,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非得好好管管那个皮猴儿,不打出他绿屎来,算这小子没吃过韭菜!”
    九岁红道:“当家的,就你那手把劲儿,一巴掌不给皮猴儿的脑袋抽飞了?咱如今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开张头一天就见了血多不吉利?天津卫的混混儿最讲究脸面,小小地惩治一下,让他丢了脸,以后也就不敢再来了。”
    李德胜点了点头:“要不说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事呢,媳妇你不亏为女中豪杰,唉对了,你这膀力怎么这么大?没见动手就给那小子摘了环儿。”
    九岁红笑道:“行,你这话说的还真不外行,今天我露的这手全凭两膀之力,不过当家的你怎么树林子放风筝——绕住了,你忘了你媳妇儿早先是干什么的了?”
    李德胜一拍脑门:“嗨!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想当初你在侯家后十字街练的是拉硬弓的把式。”
    九岁红道:“对呀,我这两膀由打四五岁开始下功夫,起五更爬半夜一天没间断过,九岁头儿上随我爹由打沧州到天津卫卖艺,八个力的牛皮弓我能拉满了,慢说区区一个混混儿,就算是当家的你,也未必分得开我这双掌。”
    李德胜憨笑了两声:“你还别说,哪天我还真得试试。”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但各位看官细听分明,德胜馆头天开业虽是有惊无险,不过天津卫这方水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成一派江湖,德胜馆里还会迎来怎样的奇人,咱们下回接演!

    
    列位看官,《德胜馆传奇》是新作,您要是等着着急,就穿乎儿着看看咱的另一个故事
    《九河诡事》----清末民初天津卫捉妖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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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要是有兴趣,我两头儿更着,您两边看着,哈哈
    @每天读点故事 2020-06-24 14:47:54
    很喜欢,会一直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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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第二章 铁头太岁
    1
    书接前文,德胜馆开张那天皮猴儿大闹了一场,原本是添堵心的,想不到坏事变好事,倒帮了大忙,怎么呢?做了一次不要钱的广告呗。远了不提,就说南市附近的老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这家小酒馆了,尤其是得知了内掌柜的九岁红,颇有几分姿色不说,而且还是真人不露相,身上的功夫了得,都憋着来开开眼,因此打开张那天起,人流就没断过,把李德胜两口子忙活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天到晚手脚不识闲儿。
    这也难怪,老时年间只要是沾了吃喝的营生,甭管买卖大小都被叫作“勤行”,意指干这行得勤快能吃苦,所以说别看德胜馆买卖不大,岔头儿一点不少,而且大活小活零碎活全得这两口子自己操持。分工倒是明确,大奶奶九岁红站柜,除了管账打酒以外,柜台里摆着的这些现成的小菜也都归她管,李德胜呢,端酒上菜、招待酒座、刷家伙洗碗,另外还得盯着灶上,好在到他这间酒馆来的大多是冲着酒,来几碟现成的小菜也就得了,很少有叫热炒的,两口子才算凑合能应付。
    常言道“蛤蟆来在养鱼池,自己为难自己知”,李德胜的名头在外一提,那是德胜馆的大掌柜,但每日里起早贪黑干活受累谁也替不了,有人可就不明白了,开酒馆的“贪黑”免不了,怎么还得“起早”呢?这又不是早点铺、豆浆摊。您有所不知,喝酒的人里单有一路喝早酒的,每天一睁眼不漱口不洗脸先奔酒馆,为嘛?有酒虫子勾着呢。到了酒馆要完了酒点好了菜,含口清水涮涮,这就开始喝,一边喝一边山呼海哨聊天打岔,这路酒座儿在当时还不在少数,所以每天李德胜两口子天不亮就得起来,酒不用预备,烧锅里按日子给送,应季小菜却得忙活一阵,猪头肉、粉肠子提前切好了片儿,花生米、小河虾提前过好了油,黄瓜洗干净、粉皮泡上、芥末发上等着拌凉菜,松花剥开有要的拿线儿现给勒,另外还得预备好佐料,大葱切丝、生姜切末、鲜蒜捣成泥,这都是提味儿用的。
    材料都预备好了还得摆盘,这也麻烦,李德胜这没有五寸碟、七寸碟,全是用醋碟盛菜,那位说了:“他这菜量可太小了”,哎,量小就对了,因为他开的是“酒馆”而不是“饭馆”,伺候的全是“酒人儿”,这路人皆以自己眼前的菜少为荣。按他们讲话,真正喝酒的主儿不讲究吃菜,一口酒就半只烧鸡那是“菜虎子”,让人笑话。小醋碟里或是十几粒花生米,或是半拉松花,猪头肉过不去五片儿,小河虾最多十来只,这就足够喝一顿的,也真有没钱的酒腻子,自己带着一条芥菜疙瘩过来喝酒的,进门不要别的,就单点一壶烧刀子,那也是“财神爷”,照样得招待。
    每天等把菜装好了盘,一样一样摆在柜台里,差不多也就该上座儿了,两口子这便开始跑前跑后、里里外外地忙活,一天忙下来等到打烊上板了还是不能歇着,得准备转天的菜,除了头里咱说的那些现成的小菜以外,李德胜和九岁红还各有一道拿手的看家菜。
    大奶奶九岁红最擅长的就是“津味蚕豆瓣”,当姑娘那会儿总给她爹做来下酒,您别看东西不值钱,做起来还挺麻烦,先将泡好的蚕豆煮软,用香油和酱豆腐煨上,煨得差不多了,热锅凉油下进姜丝、大茴、豆豉炝锅,然后把切好的香干丁在锅里翻炒,再将煨好的蚕豆下进锅里,倒进腐乳汤和白菜丁炒熟,出锅装盘时撒上一捏儿芫荽,再滴上几滴香油,屋子里立马香飘四溢,端上桌您了再看,碟子里是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色香味俱全,凉热都好吃。要说当初天津卫会做这道菜的不在少数,但都不及九岁红做的地道,这独家秘诀全在炝锅时这半勺豆豉上,这是九岁红专门托人从老家带过来的,此地街面上买不到。
    再说李德胜,打小儿在码头上长大,靠水吃水,学了一手做酥鱼的绝活儿,小鲫瓜子鱼扣腮去肠,先炸后焖,做得了连鱼刺都是酥的,入口即化,酸甜口儿的东西,晾凉了撒上葱丝蒜末,也是下酒的好菜。
    按说两口子辛苦受累、将本图利,买卖应该不错,却恰逢了多事之秋,任凭罗总兵“人在大沽在,地失血祭天”,也架不住上司老爷贪生怕死,做了缩头的王八。以至八国洋人挺进大沽口,在天津地界烧杀抢掠,胡作非为,老百姓朝不保夕,饭都快吃不上了,即便有俩闲钱儿上酒馆儿,也舍不得要好的,因此上德胜馆每天酒座儿不少,卖钱却不多,刨去了日常开销,也就算勉强糊口。
    当然,这话也在两说,这路馆子哪怕正值盛世,也发不了财,来这儿喝酒的大多是寒门白丁穷苦之人,仨大子儿五个大子儿能过了酒瘾就行,有钱有势的不来,进这种地方人家嫌栽面儿,可这天却了不得了,德胜馆里一脚踩进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2
    且说这日德胜馆里来了位特别的酒座儿,没等进门,刚挑门帘子迈进一只脚来,李德胜便是一惊,那么说这位的脚有什么过人之处?非也!脚是普通的脚,可是脚上的鞋却不一般。
    那会儿的老百姓绝大多数穿的都是便鞋,顶针续麻儿手纳的千层底,耐磨耐滑就是不耐水,赶上阴天下雨泡上几次就塌秧了,所以讲究的主儿得穿皮底儿便鞋,这就了不得了,内联升、日升斋的牛皮底一般人穿不起,可今天迈进德胜馆的这只脚上,穿的是兜跟窄腰牛筋底的快靴,上走金线绣着朵朵祥云,这鞋不但上讲究,而且非是习武之人不穿。
    赶等这位进了屋,李德胜上下打量,不由得暗自发笑,怎么呢?这叫一个“不伦不类”,没见过这么穿衣服的。足蹬薄底快靴、穿大红的中衣,按说这是练家子的扮相,上边应该配小褂,腰里系丝绦甩灯笼穗儿,光头不戴帽子,手摇一尺二罗汉骨桑皮纸大扇,这才合爻相。可这位没有,上边穿着件鼠灰色的大褂,两边开气儿露出大红中衣,头戴六瓣瓜皮小帽,手里半开半合捏着把湘妃竹小扇,用句文词儿形容,真叫“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
    只见这位爷一步三摇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嘴里轻唤了一声:“伙计!”派头儿那叫一个足。李德胜赶紧拿着白手巾过来擦抹桌案,又毕恭毕敬地问他要些什么酒菜。
    来者吩咐李德胜上一壶最烈的烧酒,四个小菜让他看着掂配,就记住一点——不要素的。李德胜应了一声下去准备,工夫不大,一碟闷酥鱼、一碟酱杂碎、一碟拌头肉、一碟粉肠子摆上了桌,锡酒壶里高高地打满了二两烧刀子,外带一个三钱的酒盅。
    东西都上齐了,李德胜接着去招待其他酒座,正当此时就见大奶奶九岁红冲他使了个眼色,又冲着那位穿快靴的大爷一努嘴,李德胜扭头观瞧当时又纳开闷儿了,只见那位爷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个彩绣的锦囊放在桌上,将杯中倒满了酒,慢慢推到锦囊跟前,自己则一口不喝,只偶尔夹一筷子菜,放在嘴里边嚼边看街景。
    李德胜心说来这儿的多是酒虫子,就为了过这口酒瘾,怎么这位爷却只吃不喝呢?不爱喝酒?那你干脆别要酒好不好呢?转念一想,也备不住,有的酒腻子瘾头儿不是一般大,要了酒舍不得喝,等菜吃得差不多了,再端起来一饮而尽,说不定此人也是这路数,自此李德胜可就留神上心了。
    约么半个时辰的光景,穿快靴的这位爷吃得差不多了,先将锦囊拿起来揣回怀里,又将腰上的钱袋解了下来,从中拿出块银子,点手把李德胜叫了过来,咂着嘴说道:“掌柜的,行,别看你家这些小菜不起眼,味儿是真地道,而且店面不大,收拾得倒还挺干净,这么着吧,我捧捧你,这有二两银子你拿走押在柜上,以后这一桌你就别卖别人了,每天这个钟点儿我一准儿到。”
    这要是换作旁人,当时能乐开了花,就这小买卖,仨月也挣不了二两银子,可李德胜并非见钱眼开之人,只赔笑道:“这位爷,您赏脸我先谢谢您,我这买卖小,没有压柜的规矩,您多暂来我多暂伺候您就是了。不过这桌子我可不敢给打包票,俗话说来的都是客,真要有比您到得早的,我们也不能不招待。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在何处高就,不过您能贵足踏贱地来我这小馆儿,图的不就是个舒坦吗?所以说咱不分大小不论出身,吃肉喝酒谈天说地,这多哏儿呢?”
    这位爷听罢李德胜之言未置可否,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柜台前边,算过了账扬长而去。李德胜见他走远了,来到桌前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里边除了倒出来的那杯酒以外一滴没少。
    简短截说,自打那天开始接连半个多月,这位爷是天天来,来了要酒要菜,酒要最烈的酒,菜不要素的,而且是只吃不喝,天天如此。九岁红是过日子人,让李德胜把他剩的酒再倒回酒缸里,李德胜却告诉媳妇儿,咱是卖酒的不是捡剩酒的,倘若把酒倒回去,那一缸酒就都变了味道,出去泼街上,也不能往回倒。九岁红知道自己爷们儿的性子,犯起脾气来比叫驴还犟,也就不和他争竞了,只对李德胜说:“当家的,明天你去问问他为什么要了酒不喝,别传扬出去,让人以为咱德胜馆的酒薄,以后这买卖可就不好做了。”
    李德胜是直脾气,在他看来,给了钱酒就是人家的,喝与不喝那是人家的事儿,自己问不着,可接连多日下来,他这心里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心里暗道:“是得问问了。”
    3
    转天晌午还是那个钟点儿,穿快靴的大爷又来了,接连这么多日子下来,李德胜也多少与他熟络点了,知道这位爷姓铁,家里排行在三,外人都以铁三爷称之。
    铁三爷一脚迈进德胜馆,李德胜连忙迎了上去,擦抹桌案招待他坐定,用不着点菜了,吃什么喝什么李德胜心里有数,工夫不大四个小菜一壶烧酒放在托盘里端了上来。可今天不同往日,李德胜把酒菜摆在桌上以后并没转身就走,垂手站在桌前道:“铁三爷,我陪您聊会儿?”
    铁三爷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好啊,难得李掌柜的有此闲情,那咱就聊会儿吧,不过我坐着你站着,我吃着你看着,这么聊天可不自在,来,你也坐。”
    李德胜恭敬不如从命,往外拉了拉板凳跟铁三爷对面而坐,紧跟着伸手抓过酒壶来满满地倒上了一杯,推到铁三爷跟前,铁三爷笑了笑,用手背将酒杯往边上一挪,从怀里把那个锦囊又拿出来了,摆在酒杯跟前,自己拿起筷子夹了口菜,一边嚼一边问道:“李掌柜的,不知道你想跟铁某聊点什么?”
    李德胜开门见山道:“铁三爷,我就想问问您为什么不喝这杯中的酒?”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也有别的酒座儿,立马都往这桌瞅,怎么呢?都是见天儿跟着喝酒的,他们心里也纳闷儿,早就想问,却见铁三爷这一身穿着打扮知道他非富即贵,怕问了给自己招灾惹祸,今天李德胜问出来了,咱可都得听听是为了嘛。
    只见铁三爷微微一笑:“李掌柜,不怕您笑话,我铁某人自打年轻的时候起,吃喝嫖赌抽是五毒俱全,尤其是抽烟喝酒,瘾头儿比谁都大。要知道我们家是旗人,又是武将出身,能征惯战、骁勇善斗,讲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喝的是最烈的烧刀子,抽的是最醇的关东烟,那烟叶子一把能攥出油来,但有一节,这两样我都戒了,现如今我是烟酒不沾。”
    李德胜听了这话更纳闷儿了,接着问道:“那么说铁三爷,不喝酒您要酒做什么呢?”
    铁三爷道:“既然李掌柜问到这儿了,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说着将酒杯跟前儿的那个小锦囊拿了起来,解开上边的铜扣,从中拿出个青釉的小罐子放在桌上,用手一指:“我这酒是给它要的。”李德胜定睛看去,只见这个小罐子直上直下形同一个笔筒,但是要小上好几号,揣在怀里一点也不碍事,而且上边有盖子,盖子上镂空雕刻金钱眼,罐身上彩绘一只下山的猛虎,吊额金睛、气势不凡,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一般的玩意儿,说悬乎点,不像民间的东西。铁三爷见众人的眼光都聚了过来,脸上是洋洋得意,不慌不忙将盖子掀开说了声:“众位上眼!”
    李德胜连同在场的酒座儿,纷纷抻脖子瞪眼往罐子里边瞅,看明白了不由得暗挑大指,但见罐子的内壁血红血红的,底部垫着黄泥,黄泥上爬着一条通体黢黑的蟋蟀。
    当时德胜馆里所有人的眼光都投了过去,要知道天津卫的老少爷们爱玩儿虫,尤其是在南市这块,遍地都是斗场,每到秋天,那里边是人头攒动,呜嚷呜嚷的。甭看就是小小的两条秋虫,真要是开了斗,几十个大老爷们儿围着咬牙跺脚地跟着使劲,为嘛?下注了!关乎输赢。当然,这里边的赌注有大有小,三瓜俩枣也是它,卖房子卖地也不是新鲜事,细说起来里边的学问可大了去了。不过咱书不赘言,单说德胜馆里铁三爷的这条虫,太精神了,头大身长、牙粗腿壮,翅子高、底盘低,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两道长须高挑,好似一位头戴雉鸡翎的黑甲将军,看得在场的众人直嘬牙花子,啧啧称赞,好虫!真是好玩意儿!
    不过这人啊,到哪儿都一样,单有一种是白色的屎壳郎——隔路的货,大家伙儿都瞅这虫好,还就有那爱抬杠的,别人都说好的,我就偏说它不行,仿佛这样才显得自己眼高见过世面,当时德胜馆里有这么一位就说了:“这位爷,要我看您这虫不怎么样,长得是挺虎实,可您天天带着它来,一声没听它叫过,别再是个掉了蛉的哑虫吧?”
    搁别人听这话准不乐意了,本来嘛,自己这正显摆着呢,你给兜头泼一盆冷水,脾气不好的当时能掀桌子急了眼,可人家铁三爷不这样,有城府有心胸,依旧是满面春风:“这位仁兄,你可听过有这么句话叫‘咬人的狗不叫唤’,蟋蟀也是这个道理,天天乍着翅子跟蛤蟆吵坑似的,那就不是能斗的虫。你要是喜欢听叫的,道边上花一个大子儿能买半笸箩,嘿嘿,不过那都是哄孩子玩儿的。”铁三爷这几句话慢条斯理,却给这位抬杠的说得上不来下不去的,只得低着头喝闷酒,再也不敢搭话了。
    可铁三爷这话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每天把酒满上给这条虫闻味儿?铁三爷见今天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大家伙儿的腮帮子也勾起来了,干脆也别卖关子了,这才给众人讲起了其中的门道儿。
    4
    提起玩儿虫这事儿还得从头讲起:
    铁三爷名叫铁天寿,受家里的影响从 武,什么叫弓刀石马步箭,远了长拳近了短打,正经下过苦功夫,十五六岁的头儿上,在天津卫的练家子里不说罕逢敌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常言道“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铁天寿那时正值年轻气盛,心气颇高,要上京考取武状元,无奈时运不济、屡考不第,却被京中的一位王爷相中,请进府里做了位教师爷。
    说是王爷,可不是皇上的亲兄弟,真要是亲王郡王铁帽子王那也看不上铁天寿,应名是王爷,实则是皇上的远亲,八竿子将将能扫着一点儿,没有官衔没有爵位但是有俸禄,当时这种王爷在北京城大有人在,老百姓称之为“二老爷”,这也了不得,别看没权但是有势,任凭你多大的官员也不敢惹,人家是皇上的亲戚,有事儿人家得先护犊子不是?
    且说铁天寿进了二老爷府那真叫如鱼得水,每日里除了教小世子们打打拳踢踢腿以外,偶尔还得陪二老爷过过招,这里边就有学问了,要说二老爷的把式充其量就是三脚猫四门抖,说不会吧,多少也懂点,说会吧,照着铁天寿还差着好几里地呢,所以跟他过招得讲究个尺寸。赢肯定是不敢赢,好家伙,那是主子,你上去三拳两脚再来个“冲天炮”,给擂个乌眼青还了得?可是输也不敢明输,为什么?人家管吃管住大把地花银子,把你请进府做武教师,你连本家老爷都打不过,那不是混鳎目、吃白饭的吗?因此上得做到适可而止、恰到好处,诚心喂他招儿,还不能让他看出来,打到最后或是平手,或是险胜个一拳半掌的,让二老爷既保住了主子的脸面,还觉得自己没花冤枉钱。在这方面铁天寿真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火候拿捏的那叫一个好,真可说是“铁筛子、皮笊篱——滴水不漏”,二老爷大为赞赏,一来二去把他当做心腹之人。
    但您承想,二老爷不能见天儿找铁天寿过招儿,小世子们练功也就是早晨那一会儿,再者来说这些养尊处优吃皇粮的主儿,哪舍得让孩子真下苦功夫,稍微下下腰、抻抻腿,咧嘴一喊疼,今天就不练了,因此上铁天寿每天的正差用不了多大工夫,日子一长闲得五脊六兽的。
    好在二老爷府里的闲人不止他一个,什么叫花把式、鸟把式、鱼把式、鹰把式,专门儿伺候二老爷玩儿的就有十来位,铁天寿闲来无事就找他们聊天,顺便也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最后就发现其中有个虫把式,他伺弄的东西太合自己胃口了,其中蝈蝈、蛉子这些鸣虫还在其次,单说这个蟋蟀,一眼可就看在心里了。
    其实这里也有个原因,铁天寿是练武的,又正值血气方刚,一身的好功夫无处施展,总不能每天去大街上找茬打架去,可这些天生好斗的蟋蟀却正好能帮他过了这份瘾,看着它们张牙亮翅走上几个回合,就仿佛自己披甲上阵一般,好不酣畅痛快,简直是把铁天寿的魂儿都勾走了,对!咱就玩儿这个了!
    打那儿以后铁天寿可说是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全部的心思全放在玩儿虫上了,置办了全套的家伙儿,什么叫大罐子、小罐子、铜拉子、食槽水槽、斗罐、过笼,不但置得齐全,而且还得上讲究,精雕细琢、描龙绣凤自不必说,还都得有来头、有出处、有典故。举例来说,好比斗蟋蟀用的扦草,一般人就用路边的牛筋草,晒干了以后找粗细合适的,开斗之前用它撩拨蟋蟀,好让它们“开牙”。铁天寿可不用这样的大路货,没身份不讲究,有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玩儿就不能凑合,特意跑到京城的前门外打磨厂找“扦蛮子”。
    这位扦蛮子是湖广人士,天生一双巧手,他做的扦草独树一帜,京城上下这么多王公贵族、豪门商贾,但凡是爱玩虫的都认他的东西,为什么呢?人家除了手巧以外,用的材料不一样。别人也有用讲究扦草的,上边扎的是鼠须,扦蛮子则不然,他用的是猫身上的一小撮毛。可不是普通的猫,大小、模样长得像家猫,但却生性凶残、嗜血善斗,下地能抓鼠、爬树能逮鸟、下水能捕鱼,毒蛇见了也要退让三分,为了争夺地盘咬死同类更是常有的事,根本无法驯化,都是在野外独来独往,这东西单有个名字叫“狲”。它的后脖颈处有一撮戗茬倒长的毛,乃是杀气凝结而成,扦蛮子的扦草就是选它做材料,用来撩逗蟋蟀,能立时激起搏杀之念且勇狠异常,大有“只解沙场死,马革裹尸还”的气概。据说当时,可着北京城能识出且逮到狲的只有扦蛮子一人,取了毛以后绑在铜头儿錾花的龙鳞竹上,落上“扦蛮子制”的款儿,没个十两八两的银子谁也拿不走,铁天寿在二老爷府当教师爷,一个月也就是四两银子的进项,为了这几根畜生毛儿,俩月白干。
    说完了花钱,咱再说下功夫,斗虫得先会养虫,会跟会可不一样,在一般人来讲,只要不养死就算会养,在铁天寿这儿可不行,讲究精心喂养,给什么食、喂什么水、怎么洗澡、怎么涮罐都有讲究,真比伺候他亲爹还上心。他之所以把烟酒都戒了,也是因为玩虫,虫把式告诉他,抽烟的人身上味道太重,把虫熏得五迷三道的,还怎么下斗场?再就是这个喝酒,你喝完了倒头一睡不要紧,夜里谁伺候虫?为了让蟋蟀保持身手敏捷,每天夜里得起来给它身上点露水,还得加顿“夜宵”,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蟋蟀也是如此。
    书要简言,在玩虫这件事儿上,铁天寿走了心动了神,有这么三五年的光景,在北京四九城一提二老爷府的教师爷没人知道,可要提起玩蟋蟀的铁天寿,爱玩虫的都听过他的名头,知道但凡是他调理出来的虫,个顶个的能争善斗。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转眼大清国到了危亡之秋,二老爷家的铁杆庄稼倒了,俸禄银子没了,习惯了大手大脚,乍一没钱可受不得,变卖家财也得吃喝玩乐,到最后坐吃山空落了个家徒四壁。树倒猢狲散,铁天寿丢了饭碗,带着自己全套玩虫的家伙儿回到了天津卫。
    当时的天津卫比北京城也好不到哪儿去,八国的洋人进得城来无恶不作,街上整天兵荒马乱,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好在铁天寿这么多年当差有点存项,再加上二老爷有钱那会儿,一高兴不定赏点什么,今儿给个扳指,明儿给个茶壶,人家不当什么的东西,到了民间也值不少钱,因此上铁天寿还能落了衣食无忧,每天也不出去找事由,心思还都放在玩虫上。
    眼瞅着立了秋,又到了玩虫的好时节,铁三爷走沧州下宁津,千般挑万般选,得了一条宝虫,实在不知道怎么爱了,给它起个名字叫“铁头太岁”, 跟自己一个姓,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伺候这条虫,就等着下斗场那一天,在九河下梢一战成名。按照当初二老爷府虫把式教给他的方法,在临下斗场前要给蟋蟀助助酒性,所以铁天寿才每日到德胜馆,要酒不喝酒,就为了借酒给他的虫长上三分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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