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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回来发个新文吧~《饕餮娘子》后续——《桃馆异食话》[第1页]

作者:道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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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馆异食话
    楔子

    暮春时节的‘倒春寒’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降临的;昨天去太白山时,还是日阳高照、晴空万里,可今天逛到东钱湖,已是烟波漫上堤柳,一绕两绕三绕的寒风围聚在桥淖湖泽间,呈现一派寒水濡墨江南春的韵致。
    我是个没有一点名气的撰稿人,今番来宁波旅行,纯粹是借春季好采风的说法出来游玩一番,虽然今日天色阴晦,但沿湖岸从小普陀走到陶公村,看几个村人挑着一担担‘露水菜’走过,竹笋、芦蒿、青碧的新剥蚕豆、翠蓬头‘菜娃’,都是新下来噙满泠泠清水,情景也够让人心神舒畅的。还有人就在路边水塘提出来一个湿淋淋的蔑箩,当中竟捕到黑糊糊、肚腹圆大的呆头鱼,据说是江南春菜名鲜之一的‘桃花痴子’,因为它只在春天桃花开时游到水边树洞、蚌壳这类地方产卵,然后就将此当巢穴,痴守着等小鱼出生,所以这时节人要随便丢个破陶罐到水里,过上一夜半日提起来,里面也至少会待着一两尾这种痴鱼的。
    我听着虽然新奇,但心里也为这些痴鱼有一丝惋惜。
    循着地图,我往湖畔更深一处山岙中走,不期然两边平地里就涌起一片紫红艳艳,千万朵仿若小荷莲的散漫在草叶间,湿漾的风一浪一浪吹送,直从湖岸推到远远的山涧茂林去。
    我正出神欣赏美景,突然天空一色惊雷,还未待人反应过来,一场暴雷天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我登时被淋得个措手不及——在杭州西湖游玩时,确曾幻想过下一场急雨,能像一时狼狈的许仙那样遇见个借伞的白娘子,便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遭遇,可是那两日无风无雨真是让人沮丧……哎,这时候就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东钱湖一路如此开阔,我的遮阳伞也抵挡不住这大风雨,还是找个地方躲躲!
    我紧跑几步,忽见前面那座石桥过去,有一丛桃红柳荫里露出个仿古木建筑的一角,像是饭店或茶馆?
    跑过了桥,那花叶掩映中一张用竹竿挑的复古苇毡下,果真有一扇垂帘木门框,上面挂一块题着‘桃馆’二字的木匾,似乎有点年头了,但这种仿古的格调近年时兴,正好也是饭点,进去随便吃点东西避雨就是了。
    只是谁都知道旅游景点的饭店有多宰人!这里会不会……?
    我踌躇了一下,头顶雨伞上方又‘轰隆’一声雷,震得我耳朵里‘嗡’地一下,再顾不得多想,一头冲进店里!
    我在苇毡下手忙脚乱收伞,耳畔冷不丁响起拉长一句吆喝:
    “客官,里面请!”
    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古装,貌似作武侠片里店小二打扮的服务员,唬得我一愣:“吓!穿越了?”
    “客官几位?”店小二殷勤招待并询问,一抬手拿出一本IPAD电子菜单,我这才吁了口气:“这里是古装扮演特色的饭馆呀?我就一位。”
    店小二引我走入店里,迎面一道木质雕花的影壁,绕过去首先看到倚墙一排多宝格的物架,拐角处的高脚香几上,钉着桃花坞木版画的姑苏万年桥,摆着盆栽的水横枝,不过尤其有意思的是一进厅堂,就听一阵“噔噔噔、锵锵锵”的铙钹鼓点,原来当中一面墙壁上正用投影仪在播放一部古装戏剧,我进来此刻正是第一幕开场,字幕打出却是元杂剧里的《黄粱梦》。
    这饭店有点品位啊!我微微诧异,随即耳畔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袅袅飘来:“这是用蒲草、艾叶、柳条煎的浴兰汤,客人请先用它净手。”
    我侧目望去,就见那边一扇枯荷百鸟的漆画屏风前,站立一位身着白地红双滚边圆领古装夹袄、年约三十左右的女人,模样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腰间系一块素色围裙,那气度似乎是这家店的店长?此时正招呼那窗下长桌坐的一对年轻男女客人,窗外的雨色让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可她衣襟两侧绣的一双缠枝红莲,却如火光映衬她的脖颈侧面——
    ‘呼啦呼啦’屏风上的大翟鸡忽然领着几只白鹇、凫鸭振翅从荷叶底飞到一块山石上,我惊得一愣:“吓!画怎么会动?现在的LED屏幕已经这么先进了?”
    “客人您请坐!” 店小二请我往一张轻舟山水小座屏前的空桌落座,可我净顾着看那屏风,差点被脚下的实木椅子绊倒,遂有点狼狈地坐下。
    那桌客人看样是一对情侣,女的穿着小清新范儿的青色麻质曳地长裙、白色绵外套,但披着头发看不清脸,那男的说话嗓音有点大,他一径给女友解释:“这家店我从没来过,原说的市区里几家老字号的出品好,要带你去的……要不是下雨,咳!你们这店里有什么特色?”他最后一句话是跟那古装女店长说的。
    女店长笑笑:“本店南北菜系都能做,不知两位是想吃本地的甬帮菜,还是苏、杭菜?”
    “那你甬帮有什么?苏帮有什么?”那男的打断她话。
    “哦,甬帮的冰糖甲鱼、锅烧河鳗……”
    “我女朋友喜欢清淡点的,”男的摆摆手又一次出言打断她的话。
    “那苏帮菜的碧螺虾仁、樱桃肉、平桥豆腐、上三鲜,可能会更合胃口?本店还有鲜磨芥菜子拌的细粉,桂花山药泥,总之客人想吃什么,本店都尽量办到。”那女店长说话不紧不慢、婉转顿挫,正巧几只鸟雀‘啾啾、啾啾’地落在窗外,引得屏风上的鸟群也转而朝向窗户方向伸颈唱和似的鸣叫几声。
    “什么都能办到?”那男的眉头一攒望出窗外耸耸下巴:“雀肉也有?以前乡下就有煨鹌鹑、黄雀的菜,你就把那几只捉来现杀现做好了。”
    这个男的完全就是促狭为难人嘛!我在一旁听了暗暗为女店长感到气愤。
    “李二,外间烧茶水的火太文了,你去加一根桑柴?另外再给新来的客人泡一盅紫芽。”旗袍女子突然转头朝我的方向略高声说道,店小二答应了一声,我一时与她四目相投,错愕之间她对我莞尔一笑,我竟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客人,那是报春鸟,春天刚来到时,它的叫声就像‘春起也’,从立春一直叫到夏至,声音就变成‘春去也’了。”女店长又转身不厌其烦地向那男的解说。
    我按女店长的话竖起耳朵琢磨那鸟叫,果真有点音声顿挫,确像是‘春来也’。
    “咳!就是‘叫春’鸟嘛!”男子对女店长说的不感兴趣。
    “本店没有报春鸟做的菜,只有煨鹌鹑、黄雀,斑鸠几样。”
    “煨鹌鹑、黄雀?你们这真有野味?”男客人不无惊讶地叫道,然后兴冲冲地想起什么跟身旁女友道:“过去经常去乡下野林子里打鸟,找当地人借锅随便清炖一下或油炸了吃都特别香!”
    “是的,黄雀用苏州的香糟与蜜酒煨熟,并骨如泥的口感,是地道做法。”女店长嘴角挂着一抹从容笑意,我一径盯着他们那桌看,这时一道闪电猛地在窗外的湖面劈过,几只报春鸟受到惊吓,竟‘扑棱棱’从窗户半掩的缝隙间撞入进来,紧接着莫名一股旋风将厅堂里四周的门户窗棱全部‘嗙嗙嗙’被吹得合上,屋里光线一暗,只听到屋檐外天雷涌动,一场声势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
    在异样炫目的雷电之中,这厅堂里却登时静寂得只有墙上投放的一段念白戏文:“……你既然要睡,我教你大睡一会,去六道轮回中走一遭!”
    “怎么回事?”那男人首先惊呼一声:“快开灯啊?”
    “客人,别着急……”那女店长的身影挪到那拐角处高脚香几边,只听‘兹啦’一声燃着了火柴,手中像变戏法般多出来一盏造型精巧的古式人俑擎枝黄铜油灯,一边缓缓道:“这是掺入《山海经》中所云,佩之不迷的浮山‘熏草’,除能祛心腹恶气,古人烧之可以‘降神’……”
    我望着那点渐渐明亮起来的火光,鼻端似乎闻到丝丝难以言喻的气息,顿时只觉困倦袭来,不知不觉伏在手臂上闭目睡去……
    一、岁·提壶祭
    夕阳西下,春雨绵密仍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滴如雾霭般弥漫在山涧竹林间,当中的道路泥泞难行,数只竹鸡鸣叫着‘泥滑滑’,仿佛是在提醒路人小心路滑。
    一个戴斗笠、蓑衣,穿草鞋的行路人从林中走过去,他的形色有点匆忙,但不慌张,看到那几只竹鸡,便弯腰去捡起一块石头,不动声色朝其中一只鸡脑袋瞅准,‘咻’地一击顿时就将它砸得头崩血流弹倒在地。
    不理会其它竹鸡的逃散,那人走过去拎起那只鸡的脖子,再环顾四周,这里都太潮湿了,不适宜生火歇过夜,正略一踌躇间,渐渐黑暗下去的竹林深处似乎隐隐有一点光火,说不定那里有人家?行路人便朝那微亮的方向走去。
    可直走到月上竹影梢,那点火光还是不远不近地亮在丛荫深处,如何就是走不近前?
    莫不是遇到叫人迷路的山中精鬼了?还好雨已经停住,行路人索性把手里的鸡脖子拧断,将鸡血朝周围抛洒,一边大力咳喉咙吐出口痰,咒骂几句粗话,这是乡间流传的唾咒驱邪鬼精魅的法子,一般出行远路的人都知道,百试百灵的。
    那人唾完再往前走了几十丈距离,果然灯火靠近,几间围着篱笆的茅草屋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那人出于谨慎便驻足观望一下,只见院子里晾晒着数十身各式各色衣衫,几棵茅屋半掩的门里有女子来去忙碌的身影,那人看了一会,似乎几间屋子里都没有男人在的踪迹,应该是猎户的家吧,一般猎户进山狩猎都会走个三几天不等,家里就只剩下老少妇孺了。
    无奈腹中肠又鸣响,那人实在饥渴多时了,便拍打篱笆竹门扬声叫问这里能不能收留借宿,屋里很快走出一对姐妹似的缟素荆钗女子,乍看来都年纪尚轻,但生得并不出众,是典型的山民女子模样,只是两人神情都不无戒备惊恐,其中一个略年长一点的答道:“要借宿?这位大哥,恐怕不行……”
    “我不是歹人,只是赶路天黑,请借个方便罢,而且我这里有肉,不费你们家米粮。”那人连忙把手里的死鸡举起来给她俩看。
    那两个女子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面面相觑更是满目惊惶的模样:“这位大哥,奴家不是不想借你方便,只是奴家这家中刚刚人去世,今夜子时恰是‘回煞’,因此家中不敢见血光,更不能动刀剪,先我们已在屋中收拾停当,现正打算出去避一避呢。”
    “这么晚了在这荒郊野外,你们能去哪里避煞?”那人不信。
    “从这往后走二里路,就是奴家的娘家……嗯,这位是奴家的小姑,家中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儿……”
    “那死的是谁?”行路的人打断她的话头。
    “是奴家的婆婆啊,奴家的丈夫到城里卖山货,已经走了半月有余,婆婆却突然急病过世,尸身就停殡在那间小屋里……”女子说得抖抖索索的,似乎真的很害怕。
    “嘁,晦气!”那人不禁又唾了一口暗骂一句:“既然如此,我也随你们一起到前面人家去吧?不然你们几个女人孩子走夜路万一遇到野兽什么的也不好应付?话先说好,我到那总能讨口热茶喝吧?”
    “是、是,不止热茶是有的,我们那家的妯娌几个现在必已做好丰盛饭菜等候了。”那女人回头朝屋里喊:“笋儿!拿上刚收的包袱来,咱好去你姥家了。”
    “哎!娘,吹灯吗?”
    “不吹,你奶夜里还回来看家的,出来别踩到地上的芦灰……”
    “知道了。”果真一个八岁左右,剪着齐眉短发的女孩儿抱着包袱踮起脚尖从门里闪出来,小脸长得尖瘦黄腮的,完全山中粗鄙丫头的模样儿。
    “布谷、布谷”“啾啾、啾啾”如果不是劳累,这春宵月半,山林热闹的鸟叫还是饶有兴味的,空气里有芬芳的水气,行路的男人走在最后,眼睛一径看着那小姑子的身影,她肩膀削薄,腰身细长,见到陌生男人便含羞半低着头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动人之处。
    “这附近有野兽出没么?”那人故意找些话来说。
    “会有野狗和猪獾,旁的不多见。”女人搭话,她和女儿在这山路上居然都走得健步如飞,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杂乱的草荆之间,她们踏着如履平地,反倒是那小姑子看着身条柔弱,步子也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越看越不似山野女子的体格。渐渐地,那对母女便走到前头去了,男子跟在小姑子身后,保持不迟不徐的距离。
    ‘呜哇—呜哇’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响起几声像是山猫的低吼,小姑子明显吓得全身一颤,前面带头的女人拉着笋儿也站住了脚步,大家同时侧耳倾听了一会,接下来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很快止息了。那女人才长舒一口气朝小姑子和男人道:“像是有野兽在那边捕食,已经跑了。”
    男人没做声,想来那女人常年生活在这里,对野兽的习性也很熟悉吧。
    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赶路,经过方才那一吓,小姑子走得更觉慌乱些,当经过一段溪边时,她步伐虚浮地踩在苔泥上顿时滑了一脚:“唉哟!”
    男子连忙上去搀扶住:“当心。”
    甫一碰触到对方身子,男子就闻到一股带着露汗的山花芳香气,虽然隔衣感到骨瘦淋漓,但她抬起脸时男子的心还是怦然一动。
    “多谢……这位大哥……”黑夜之中她的面容被溪水映出淡淡白皙光泽,双眸明朗,鼻息潮热而清新地呼到男子脸上,男子的目光不经意下移几分,便看见衣襟里露出单薄的颈项和锁骨,不知是惊吓还是疼痛,连胸脯也在剧烈起伏;
    “我、我不碍事的。”她娇羞地轻轻推开男子的手,可脚下一挪动,又忍不住呼疼地弯下腰去。男子怔了怔,忽然脱掉蓑衣俯下身来:“来,我背着你走。”
    那对母女这时也急忙折返回来,看见这情景,那女人口气里不无讪讪地道:“提壶妹妹,怕不是脚崴了吧?那你就让这位壮士大哥背你一程好了。”


    ——————————————————————————————

    还是解释一下吧,这是我去年在《画匣子》杂志上连载的新文,设定背景为现代,但仍然会有神秘饭馆和擅烹的老板娘来穿起故事,而这家桃馆,大家也可以照样理解为欢香馆~~至于女猪脚嘛,就是桃月儿转世的意思,但也是以我自身为原型所设计的一个角色,所以希望大家会喜欢!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讷讷地脱口道。
    “脚下当心,别踩到灰。”提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灰?”男子一惊并低头看脚下,地面果然细密地洒了一层薄芦灰,他的神智里依稀有个念头复苏起来,登时吓得跳后一步:“这灰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给‘回煞’的亲人走的。”提壶的语气变得淡淡的,她正看着手里的盖盅。
    “你、你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男子有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里面做的……是‘提壶祭’。”提壶视若珍宝般将盖盅捧到面前,一字一顿地道。
    “祭……祭什么?”男子嘴唇有点发抖。
    “提壶鸟修得人身方二八载,今夜子时须以同道八禽血糅合上古‘八和’为祭食供奉乾坤四方师尊父母……在这要紧关头,你这凡人却杀了提壶的师傅,虽说它命该有此劫难,但若不是为护另外几只竹鸡仔囡逃走,它自己原可以全身而退的。”提壶说着话,一手慢慢掀开那只盖盅,大海碗内红红白白,有股腥荤气味飘出来:“这‘八和’乃是上古流传祭祀下来,分别是蒜一瓣、姜二片、橘三颗、白梅四粒、栗子黄五枚、粳米饭六团、盐七撮、酢醋八滴,以檀木锤捣成泥末,分别再请我那同修人身的七位禽鸟姐妹各一滴翅尖血和成,原本待到子时再入一滴提壶的翅尖血即可,但可惜……”她说到这,目中陡然刺出精光:“我的师傅却惨死你手,现下提壶要想祭祀圆满,只能拿你的颈间血洒满这死者生前所居的门庭才可告慰了。”
    “血、我的什么……血?”男子对提壶的话还未能完全领会,但看着提壶那张原本素净美人脸上,还是人模样的口唇微微尖起阖动几下,突然发出几声清越刺耳的鸟鸣叫声:“提壶—提壶儿—”
    男子的神情在凝滞刹那过后,爆发出更加彻底崩溃的惨叫:“啊——!”回身手脚并用就往身后的门上撞:“开门,开门!”可此时将那门仔细一看,哪里还是先前红墙大宅的门户模样,而是一扇泥粪糊的稻苫,任凭男子怎么推动摇晃,这稻苫就是纹丝不动。
    ‘提壶—提壶—’鸟鸣声随着一阵‘扑拉扑拉’的鸟羽扇动声朝屋顶飞去,男子惊恐地回头看时,果然已不见了提壶人影,但屋中‘咻’地几丝风掠过,只觉映照在墙上的那束薪火苗焰莫名地摇晃起来,‘咻—咻’又是几道风从脸颊边划过去,男子忽然感觉脖子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然是湿热的鲜血:“啊!血……”男子背脊寒毛直竖起来,他继续使劲去用手和脚去对稻苫门又踢又砸,直到耳后奇怪的声响使他再次回头看时,就见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蓬发的青物——似乎是个披罩了一大件青灰色丧麻布的人形,正迟疑间,那个青物不需走动就突然移到他面前,一大段枯长的手臂执一把石斧高高举起,眼看迎面就要砸到男子的面门了,男子连滚带跌地矮身躲避,就见地上芦灰表面出现一串三叉大爪印,男子想起从小乡间流传的关于‘回煞’的说法,据说死时心有不甘的死者会化身为执着斧钺,名叫‘煞殃’的恶鬼形象出现……眼前这个莫不是就是?他止不住恐惧怪叫出声:“煞、煞殃?”
    青物一击不中,便突然拱背佝身用力一抖,整个‘哗’一下腾空而起贴到屋顶上去,男子扑到对面墙壁想拔下那束薪火用作武器,可人一靠近火焰,就听刺耳地‘呲’一声,火焰化成一团鬼魅的绿色。
    “啊!—”男子拖长一声惊恐大叫,骇极之余将身再次全力撞向那道稻苫,但不曾料到,他迎头就被黑暗蒙住,伸手去撕扯,才发觉是被一大块布给罩住,他立刻又想到那个举斧的青物,自己一头已落入煞殃的圈套里了?
    ‘泥—滑—滑—’尖利怪调的惊叫,好像一把刀子直刺入男子的耳孔深处,这像是竹鸡的叫声,但又透着无比凄厉!男子拼命挣扎着想摆脱罩布,一边用头使劲去撞墙,哪怕有一线希望可以误撞开稻苫逃出去也好!
    ‘泥—滑滑—’怪调的惊叫一声比一声更高,男子好不容易从罩头的布里爬出来,却见到面前立着一只足有一人高、灰黑色雄鸡模样的大鸟,钩喙奇大,鸟目却是一团混沌的糊黯绿色,两只翅羽中又缓缓举出方才见过的,那双似人又似爪的石斧枯臂,朝男子面门狠狠劈来,男子惊惧绝望下再次一头撞向墙壁,‘砰’地一下,原本以为又会实实撞在墙上,人也就此要困死在这了,但身子触觉随即一空,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面,被一堆草叶泥腥埋了满脸。
    连滚带爬起身,男子发现自己又再身处不知是哪的黑暗之中,愣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只觉满口咸腥,用手抹了几把,才发现自己抓了一手泥苔和血,用力吐了几口,才知口内舌头钻心地疼,口内撩动几下便吐出一小块血肉,像是方才撞墙时咬开的一截舌头!
    刺激的疼痛终于使人的意识清醒过来,男子定神环顾自己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屋子和煞鬼,自己仍然站在夜幕笼罩下,无星无月的山林里,身上仍背着蓑衣斗笠的行装,但腰间没了那只死竹鸡,男子以手捧头想要梳理一下头绪,无意中瞥见前方林间微微弱弱地露出有人家的灯火,迟疑了一下,‘嗷呜’不知林中什么禽兽在叫,他胆颤地缩了缩肩膀,口中又用力唾出几口污血,惊魂未定便赶紧抬脚向那灯火走去,直到那几间围着篱笆的茅草屋出现在眼前!
    这熟悉的茅草屋,院子里晾晒着数十身各式各色衣衫,茅屋半掩的门里有女子来去忙碌的身影,男子震惊之余还揉搓几遍眼睛只怕自己看错,然而就在这短暂停留间,茅屋的门突然‘咿呀’一声打开,屋里鱼贯走出先前见过的那个笋儿的娘亲,她照例带着笋儿,身后还有那众多穿红着绿妇人,她们见男子站在篱笆外也并不在意,只是走到那几排晾衣前,纷纷取下其中一件,在丝毫不理会男子错愕的目光之下,她们便各自将衣服披上身——
    眼前的画面陡然就如谪临凡间的仙子突然被感召飞升般,所有妇人都在披衣的一瞬间身姿飞翘而立,彩尾翩翩抖展而起,各色鲜羽显现出绿头大凫、虎纹伯劳、长脚灰鹤、褐尾环雉、乌精鸫、十二黄连雀、戴胜布谷……斑斓羽翼的众鸟仰脖悠长鸣叫一声,便振翅朝天翔扬而去,就连那最落在后面的小笋儿,也随之化作一只背纹紫赤、胸有白圆点珠的怀南山鹧鸪,锐着小喉叫几声‘行不得也哥哥’,昂首攀枝而去……此情此景映在眼中,男子竟怔忡在当场,双腿瘫软如泥膝跪于地,再不晓得逃跑为和物了,可众鸟在竹林间半空梢影里飞转几圈仍不愿离去,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在那茅屋里,最终斯斯然又走出一个窈窕纤细的白衣女人来,细看去自是那自称提壶鸟化身的少女,她手中捧着那一大海碗红白之物,冲男子道:“子时已到……”
    “啊?”男子张着满是血的口里,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转身朝林子里方向逃走,可提壶也突然飞跑几步,从那排晾衣上捻起最后一件紫红下摆的蓝灰糅色长衫,往头上一披,顿时化身为一只人形高大的紫红尖尾、蓝灰羽背的提壶康鸠,伸颈长啸一声‘提壶—’,便扇翅飞起朝男子身后的方向低空掠起追去。
    “啊!啊啊——”男子连滚带爬已经不记得摔了多少个跟头,头顶上都是各种鸟类发出的鸣叫,犹如无数把看不见的利刃即刻齐发,必要将他万仞穿心才罢休。
    几番跌撞,男子的眼前都是血汗,已什么都看不清了,男子只能没命地手臂疯狂挥舞挣扎奔跑,却没留神前方脚下就是个斜坡,他一脚探空,整个人滚入一片黑暗之中去……

    * * *
    “吓!”我醒来,竟发现自己伏在桌上打了个盹,原来方才这么短时间里,做了这么个有点聊斋意思的梦,倒是可以写进下一篇连载的小说里去……我一边还有些恍惚地思忖着,觑见那倚墙高脚香几上的古式黄铜油灯的火苗似乎也刚刚熄灭了,流散出一脉细长的烟,空气里仍有说不出来的好闻异香。
    窗外的雨转小,远望出去,变成一丝一丝的,洒在湖面上也几乎画不出涟漪的细芒。
    “客人,你的茶凉了。”女店长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微微一惊,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桌旁,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要不给你倒一杯刚煮的梅卤茶吧?”
    “噢……好。”我脑子里还有点懵,正在她转身给我倒茶间隙,就看见那边长桌坐的男女情侣起身要走,我不禁讶异,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醒来时人家连饭都吃好了?这也太丢人了吧……可是他们那桌上空空如也,不像是刚吃完的样子,而且那个说话作派让人反感的男青年,这时看起来神情有点呆滞,也不作声,倒是那个小清新姑娘,一边挽着男友往外走时,一边用手将面颊一侧的长发捋到耳后,我在看见她的脸一瞬间时惊呆了——这不是方才梦里那位修成人身的鸠女提壶!只是她换上了现代衣装,但身形仍和梦里看到的一样纤瘦单薄,连面容的神情也一样素净柔弱……
    “客人请喝茶。”女店长将茶送到我眼前,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当我赶紧接过杯子时,他们已经走出店外,我差点就想追出去拉住那女生再仔细确认一下,但转念想这样要被人当成疯子的……一抬头看见笑容可掬的女店长,我只得自己嘀咕一句:“还下着雨就走啊?”
    “客人想吃什么?本店今日的小凉菜都不错,除了腌山茄、酱莴苣这些素的,还有醉蚶、韭菜花儿拌凉皮这些荤腥,是了,还有一道拌鱼脍,是以传统的‘八和齑’配料蘸食,风味会比一般的芥末酱油味道有所不同呢。”
    “八和……祭??”我又想起梦里提壶做的‘八和’:“鱼脍?现在很少听到这说法了,孔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脍就是鱼生吧,古人很早就开始吃各种凉拌鱼生了。”
    “客人读过很多书啊。”女店长仍是淡淡地笑:“趁着春天,还有最好的几茬嫩香椿,香椿拌豆腐也是豆腐菜里的上品。”
    “嗯……或者有现成的糕饼小点心更好。”我决定脑子里将方才的梦境抛开,眼下随便吃点东西,下午再去别的景点逛。我一边端起那杯梅卤茶喝了一口,褐色的茶汤与一般的酸梅汤不一样,流入齿颊的酸比甜多,且带涩,应该是腌梅子里的酸卤汁兑水再点了冰糖做成的吧,虽与酸梅汤近似,但梅卤似乎也用来入烹调小菜做醋味的调剂,反正这些都是故旧传统里夏日解渴较为廉价的醒脾胃饮料了。咽入喉中意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里兀自浮现出一道街坊市井的情景,眼前这位女店长就穿着古时女人家常的衣裳,包着一色的包头,站在一家食店门口给来往街坊、食客免费分倒一杯杯梅卤茶,我看着手里的粗瓷茶杯,也不知为何会想到这种情景,不禁好笑。
    老板娘转身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中一只托盘上有好几色点心小菜:“这是蔷薇糕,蔷薇花酱是用旧年开花时节自家亲手摘做的花朵做的,这是青团子,猪油黑芝麻馅儿的,还有这五色松糕,白的是白糖,红的是红糖,黄的掺了绿豆粉,还有这花色的是红枣核桃,另外咸的是鸡冠花炒咸肉末做的馅儿。”
    “这点心做得也太精致了吧!”看着她一碟碟摆在我面前,尤其是五色松糕切成小菱块,以花形码放在一只红漆木盘里,光润莹洁的模样让人有点舍不得吃。
    “这蔷薇糕和一般市面卖的玫瑰糖饼也不一样啊。”我连连惊叹,赶紧拿起筷子夹一块送进嘴里,淡粉红丝的蒸米糕有清雅的蔷薇花香,咀嚼起来才能发觉那花香与米香如此相得益彰,不期然还有一种仿佛遥远故旧的感触在心里慢慢散开。
    “客人你喜欢便好。还有这一碗用紫云英嫩叶做馅包的馄饨,现在春天,田野里到处都是开花的紫云英,随便到地里掐一把拿回来,和着肉馅一起剁,而且吃馄饨的时候蘸点神仙醋,最顺口。”女店长看着我的吃相,眼中竟然露出看待孩子一般的微笑。
    “紫云英?神仙醋?”我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但这些食物听着就很新奇,不过说起来,方才来时路边看到的紫红色的小莲花似的野草花,应该就是紫云英了吧?:“是那种俗称红花草的肥田植物么?刚才来时还看到很漂亮!那、那神仙醋和浙红醋有什么区别么?”
    “神仙醋是用黏性的黄江米发酵制作而成……”女店长正说着话,那边靠里一幕用木槅扇和珠帘围起的包厢内,有个人影晃动一下,一个偏阴柔的年轻男声喊道:“老板娘!换一壶兰香的凤凰!”
    “哎!兰香的凤凰还没来货,现只有稍次一点的桂香凤凰。”女店长朗声答道。
    珠帘动了下被一只手掀开,露出一个穿着白色交领上衣的人,厅堂里的光线还很暗,所以我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那人的打扮乍一看也是古装嘛?女店长穿古装也就罢了,怎么客人也这么打扮?莫非是玩角色扮演的或者汉服倡导者?
    “次一点的不要,你这若还有蟹脚水仙也就罢了!喉咙喝过回甘的才好润唱口。”那穿古式女装的人说话便是方才那阴柔男声,口气带着不耐地解释:“先才叫的菊花锅子也没来?还有我哥要的梨、柿、炒栗几样果子呢?”
    “就来。”女店长不无敷衍地又答应一句,那人就回身隐没入珠帘内了。
    我看女店长站在这里并不急着要忙去张罗的意思,不禁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她转而见我困惑的神情,抿嘴一笑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眼下是春天,哪有秋天的梨、柿、栗?更没有菊花……那人怕是死得久了,不记得了。”
    “什么?”
    “没什么,客人你且慢用。”她说时,窗外的天色又骤然阴晦下来,雨势眼看又要变大了。
    我心里想着这么大雨势,下午原定的要参观的景点怕是去不了了,恰好这时墙上投影仪播的《黄粱梦》已近尾声,那点化吕洞宾教他一梦十八年省悟的汉钟离正唱一段道:“咱人百岁光阴有几何,端的日月去、似撺梭。想你那受过的坎坷……”



    啊看到天涯一如既往的人气爆棚,真开森!!

    继续贴第二个故事吧~~~

    莲花烙!



    二、时·莲花烙
    一、莲生与玉生
    “嘀嗒滴—嘀嗒滴”墙上的投影仪正在投放一段似乎是浙江一带乡村戏台上表演的地方戏剧,画面中一个戴着白高帽子的白无常形象,正随着乐师们的吹打声,在那做出打呵欠和打喷嚏行状,画面人物风格都很古朴,似乎是个有趣的戏目,只是词都用方言唱的,让我这个第一次只身来到本地旅行的外地人听不大懂——
    窗外的雨雷,从午间开始就持续摔打着东钱湖水面,而我,是一个不知名的撰稿人,今次趁着暮春三月来到宁波独自旅行,今日原本预计一整日的东钱湖景点游玩行程,估计八成就这样泡汤了?
    “客人,这是刚出锅的青粥、红粥,你要不要来两碗尝尝?”——在我避雨的这家名叫桃馆的湖边古式小饭馆内,有这样一位穿古装的女店长捧着食盘走到我面前,以温柔的姿态低声地询问,我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噢,什么是青粥?红粥?”
    女店长俯身将两粗瓷饭碗热粥放到我面前,我低头看时,果然一碗内深红一碗内淡青,红的里面我大致认得是有小枣、芡实、红小豆这几样,而青色的只看到是白色粳米和隐约浮沉的白莲子,并不晓得粥面青色从哪里来,
    “客人,这青粥熬煮时不盖锅盖,而以嫩荷叶覆在粥面,小火慢滚出的白莲粳米粥,那青色便是荷叶色,不过若是在没有鲜荷叶的时节,也可用干荷叶替代。”女店长向我解说时,我却忽然发现她不知怎么已经换了一身豆绿色家常些的衣裳,不过仍是古装,腰间系了一方玉色围裙,显然更适合厨房里操作烹饪事。
    “原来是这样。”我拿起舀了一勺粥进嘴,粥米火候粘稠恰当,且加上莲子、荷叶特有的一脉淡淡清苦甘香,心情募地又舒展起来:“这青粥若是夏天吃最好吧?祛火清凉。”
    “方才那播的是什么戏?”我忍不住指着视频问道。
    “哦,那是浙江自古每年农历七月节时,地方上演的‘目连戏’,取佛子目连下地狱救母的典故,而这一出白无常戏叫《白神》,借无常君的口叹一番世态炎凉。”
    忽然墙上放送的视频切换了一幕画面,是在一幢旧式大宅院里,一大家人头涌涌、着红佩绿,当中立个红衣霞帔的新娘子模样,正躬身向在场的长辈行礼,显然是办喜事的情景;我起初觑了眼并不在意,但这时画面角落站的一个人,腰间挂把羯鼓,手持鼓槌子一敲,用哭腔吊起歌喉唱起来:“囡啊囡!吉日良辰在眼前啊囡,在家生长十八载,今朝一旦离娘身啊囡!……”那声调与鼓点子相应,悲怆宛转却字字清晰,或缓或急,顿时便把新娘子出嫁离家的分离感触带动出来了。
    “这是哭嫁歌,自古江南女子出嫁上轿前,因为与父母分离,都得哭。讲究的人家,还会请来专门唱这些歌的民间艺人在现场唱,女儿流泪越多,越显示你不舍爹娘的养育之恩,有孝心是个贤女,将来也会是个贤媳。”女店长的声音在我耳畔娓娓地讲说,我渐渐就被那唱哭嫁歌的声音深深吸引。
    “囡啊囡!红糖不及白糖甜啊囡,不可多走多说话,公婆不比娘身边啊囡!”唱歌的艺人我待仔细看,却是个十六、七岁上下,干净结实的小伙子,穿一件银缎掐牙的立领对襟短袄,看衣着打扮像是清代的人,但头上却是齐整的长发,并扎着个道士髻,面容俊秀且施了粉黛,确是一个讲究修饰的艺人做派,只是目光神情总有点阴郁,唱哭歌的声线有意识压下阳刚气,用尖细一点的假声带出呜咽的尾音,倒更直接唱到人心伤痛的感触去了。
    新娘子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阵,终于就被周围的人劝开了,大家拥簇着新娘子出到大门外上轿,那小伙也一径唱着跟出来,直唱得新娘与亲故一地肝肠寸断也不罢休,终于待到新娘子坐上花轿,那歌小伙的一支《哭上轿》声音才算罢了,迎亲队伍领头猛一记开锣,送亲喜乐的吹吹打打骤然响起,爆竹、吆喝连着一通上路,才算是冲淡了这股悲情。
    “吓!这片子拍得真写实。”看到这我忍不住舒一口长气:“画质这么好,是专门的风土志纪录片吧?”
    “呵,这可不是纪录片……”仿佛是变戏法一样,女店长双手的托盘中又多了一碟紫红色散发着油煎香气的食物:“这原是那边帘子里包间客人点的点心,叫莲花烙,今早上我在路边野池塘里采的莲花瓣做的,厨房师傅索性多做了几份,算是本店特惠,给各位顾客免费供应。”
    “莲花烙?”我心忖这女店长真多新鲜玩意儿,也没细想她为啥免费增送的:“那就试试吧?”
    这莲花烙,女店长解释说是将莲花瓣加盐和糖揉碎,然后拌入切丁嫩藕及适量淀粉,放平底锅内摊开小火煎熟而成的,吃时花香夹着微韧嚼劲,居然很不错。
    女店长看着我的吃相,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略有深意的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便找话说:“你刚说不是纪录片,那难道是电影?”我再看向屏幕,迎亲队已将花轿送入一个热闹的村庄,在一大群嬉闹孩子和鸡鸣狗吠拥簇中,停在一幢大宅院门前。
    这时,画面里出现一个人让我微感惊讶,就是方才那个在女家唱《哭嫁歌》的小伙,他这时又从宅门中走出来,面带和煦春风般的笑容,看花轿停当在面前,便开口唱:“嫁神嫁神,随嫁来临。车来车去,轿来轿停。……”
    听来像是迎下轿歌,但这回他唱的与先前在女家时完全不同,不单歌喉清朗,声调满带着欢喜之情,就连人本身看来,也是眉宇舒展、目光洋溢着热烈光芒一般,与方才相比,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一支歌唱完了,夫家安排的人上去迎新娘子下轿,然后按照喝红糖水、踩碎一个压着生鸡蛋的瓦片等,忙活着一系列婚嫁传统习俗,那个唱歌的小伙在一旁专司唱祝词,后还唱了《拜堂歌》,待新人送入洞房后,他又唱了《合卺酒》等,终于等到礼成圆满,主家请大家入席,画面中的小伙才退到一边去,这时我才惊讶地看见,原来有另一个无论身高、长相,都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伙走了来,原来竟是一对孪生子么?画面中的主家拿了一红布包的钱袋去找到他俩,相互恭维又派了喜钱,宾主相见欢地落座吃宴了。
    “老板娘?”那边靠里一个用木槅扇和珠帘围起的包厢中的客人忽然大声喊了几声,顿时把我的视线引向那里。
    “来了?”女店长答应着过去,站在帘子外说了两句什么,又转身进厨房,不一会出来,手中托盘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她径直把托盘送到珠帘外:“客人,这是刚炒好的福果山芋泥。”
    ——“这是刚炒好的福果山芋泥,你尝尝?”
    一瞬间仿佛时空交错般,墙上放映的画面里,一个穿着靛蓝花布衣裳的姑娘从小门中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碗对门外站着的年轻小伙同样说道。
    “诶?……”我看看墙上的画面,又赶紧看那边珠帘,里面的客人看不见容貌,只伸手掀帘露出穿交领白上衣的身影,对女店长端来的山芋泥默不作声看了一会,才又默不作声接了进去。
    女店长朝珠帘里微微颌首,不经意瞥见我正朝她望,嘴角上扬现出惯常的一抹笑,窗外却在这时恰好掠过一束闪电,随即‘轰隆隆’乱雷窜飞开去,吓得我心里没来由一颤,连忙朝她摆摆手表示没事,就转去佯装继续入神地看墙上映像——
    “荷衣庵的主持爱吃我蒸的素蓑衣丸子和这甜山芋泥,我晓得你也爱吃,特地把我自己一碗留下了。”姑娘把碗勺塞到小伙的手中。
    “荷衣庵的师傅不是过午不食吗?你的事情还没做完?咱不是说好了去逛街市?再顺道买二斤好黄酒,桥头黄家割两斤卤猪头肉,桥尾张家买一挂炉子烤饼,今晚陪你爹喝两盅……”
    “还买酒买肉?你昨唱喜歌才赚了几个钱?”姑娘蹙眉有些不高兴抢白道。
    “嘿……我这不是想找个机会跟义爹说么……”小伙搔搔头。
    “说?说什么?”姑娘转瞬就明白了意思,脸面飞起两团红羞:“呸!没功夫搭理你了,我得忙去!”说完转头往小门里跑,小伙子赶紧喊问:“晌午得空去逛么?”
    “不得空!”姑娘头也不回,但话语声调是满怀欣喜的。
    “诶?那、那我买了酒肉晚上就去找义爹!”小伙叮嘱一句,姑娘已经没影了。


    小伙拿着那碗山芋泥看着门里发愣,这时另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但神情阴郁的小伙不知从哪闪了出来:“哥……”
    “原来真是一对孪生兄弟啊?”我看到这里不禁嘀咕一句。
    “玉生啊?从哪冒出来的,吓我这一跳。”
    “哥,今、明、后三晚,姚善人在北净寺出钱摆戏台要唱目连戏,有班主喊我去串戏,他们那‘男吊’昨夜喝多酒栽水沟里把腿摔折了。”那玉生说话时一双目光恍忽,不喜不恼慢悠悠的德性,倒真有几分戏里飘飘的吊殇鬼气质。
    “别的角色顶替一下也就罢了,‘男吊’还是少演的好……”
    “我只爱做‘哑鬼戏’。”玉生抢白一句。
    那哥哥没法,眉头微皱:“班子里的老先儿们不是都夸你上回演的‘升平公主’扮相好么,最近又是谷雨立夏,节令戏里唱个《追鱼》《打金枝》不好?”
    “旦都是班里的红角演,你喜欢串那种戏,我不喜欢。”玉生冷冷扔下一句,哥哥没法,似乎对弟弟的性情也是熟知见惯了,低头看看手里的碗:“这是燕儿做的,你也喜欢甜的,吃了吧?”
    玉生这回倒不执拗了,接过碗低头看着,忽然道:“哥,去吃碗阳春面吧。”
    ——两兄弟的身影走在街巷里,渐渐混入接踵而过的人群中,画面随之拉长模糊,江南小镇的景色蒙上一层灰淡烟雨,雨里攸忽出现一座低矮破败的小庙,门里踱出位穿补丁长罩袍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容干瘦、眼眶凹陷,应是个瞎子,身边带着个同样穿补丁衣裳、约七、八岁的小丫头,倒是机灵可爱,再仔细看男人手里,拿着段足有一尺多长的树枝,上面缀许多红色莲花状的纸花,枝桠间还有明晃晃的串钱,一走动便发出摇晃的‘索索’声响,另外腰间系着响竹板,丫头手里则捧着个破碗,这架势像是旧时街头唱‘莲花落’要饭的乞丐。
    但他们走出没多远,就见画面中路边墨盈盈的草丛里倒着两个跟丫头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儿,似乎已昏迷过去,丫头便指着对瞎子说了几句,瞎子默了默,就让丫头拉着靠过去细看,然后俩人一起俯身扶起两个孩子,吃力地抬回小庙里……
    这是一对流浪乞讨的孪生孤儿,家里据说前年被大水冲了,爹娘病的病、死的死,又没亲戚肯收留,便离家出来相依为命讨饭捱生活,最近来到本地,因恰好梅雨天候,两人吃了霉烂食物后中毒泄痢不止,被那对父女找到时只剩下半口气了。
    还好庙里收留他们的老师傅懂得民间药术,找来锅底灰及一些草药,捣细煮好分几次灌下,居然慢慢就缓住了病症,瞎子每日仍带着丫头出去拉琴唱小曲讨饭,有时买回一点白面,小丫头因听老师傅说,莲花瓣有止血、治泻痢的补身药效,便到庙后野莲塘里摘些莲花回来,加盐掺水揉到面里烙成饼给两个男孩吃。
    两个男孩终于痊愈了,一起郑重跪下给瞎子和庙里老师傅磕头,老师傅问他们可想找户无儿的人家做儿子?毕竟男孩儿还是能寻到出路的,可他俩都摇头跟拨浪鼓似的,说只要认瞎子做义父,要留下来学门手艺,以后就在身边侍奉瞎子终老,再不济一道唱莲花落讨饭,有粥吃粥有糠咽糠!
    瞎子是高兴又作难,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要做儿子那就是多一份责任,自己带着小女燕儿过日就已觉艰难,如何还能再添两口?
    庙里老师傅在一旁想了想建议道:“乡里的戏班最近正要凑一班童伶,这两个孩子面相不错,或许学小戏是条出路,又能得口饭吃,总比唱‘莲花落’出息,如何?”
    瞎子略一沉吟:“学戏是好,只要吃得苦……”
    “我们吃得苦的!”两个男孩异口同声说出。
    “唉!”瞎子叹一声,探出双手摸到两个孩子的头:“都是一根苦藤上的苦瓤儿……”
    二、白神
    之后——
    画面中看到两个男孩果然入了戏班,瞎子以家长的身份与班主立下生死契约,年限为五年,其间‘若有不虞,生死系是天数,与戏班无干’。一纸卖身,兄弟俩各自盖上手印,瞎子还得到二十两银子……于是,春去冬来的光阴,重复在艰苦练功和挨打的日子里;又是几个春去冬来,兄弟俩在师傅的督促调教和不懈努力下,倒是渐渐打磨出棱角模样了。
    哥哥艺名莲生,因眉目清秀、皮相白皙,唱口清爽又身段柔软,师傅让扮起小旦,极其恰当好看的;弟弟艺名玉生,性情有些内向阴郁,但身手特别敏捷,所以专门练些打戏,翻桌、翻梯、蜻蜓、跳索之类的无一不精,在目连戏里常演些神仙鬼怪或武二花脸,也是地方上有不小名气的。哥儿俩平时还学会唱些婚丧礼俗歌,乡镇村里的人有些办红白喜事的,也会请他俩来唱,所以自打哥儿俩十四、五岁起,慢慢倒也能挣个衣食无虑了。
    瞎爹的亲女名叫燕儿,与莲生、玉生哥儿俩是同年,月份上稍大;自从跟她爹一起捡回哥儿俩起,就像个贴心贴肺的小姐姐一样看待他们,后来长大些,寄住庙里的老师傅就让她到姑子庵里去学帮厨,做了个素斋厨娘,大抵这方圆一带地方上的人虔诚,初一、十五时节都要上庙里吃斋,大户一点的人家有丧事也会请她去做白菜,总之也能赚口饭吃,还不会太抛头露面。
    瞎爹仍每日到街上唱两时辰的‘莲花落’,拿树枝摇着铜串子打那熟悉的节拍,孩子们长大都能自己讨生活,他也惬意宽心许多,闲时还跟庙里的老师傅在庙后院对着几亩野莲塘煮一壶粗茶,这日子,也渐渐好过得去了。
    画面中的背景音乐此刻响起了一段风俗歌:正月捉盲踢毽子,二月长线放鸢子,三月晴明做团子,四月看蚕采茧子,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双手拍蚊子……
    这天黄昏时分,莲生提着酒肉回到小庙,燕儿装作若无其事,但眼角眉梢上掩饰不住悦色,庙里老师傅正跟瞎子在下棋,莲生先把酒肉放在庙门槛外,走到低矮的破旧正殿里,向那尊熏黑开裂的佛像上了香,说几声告罪的话,才拿着酒肉去找瞎子。
    远处天边红紫的晚霞落下一片,轻轻蒙在莲塘上,听蛙鸣和水虫的叫声,那些大朵小朵莲花带着晚霞色在水面随波荡漾,老师傅感慨说这是经书里描述的净土景色,好看得紧。
    燕儿摆上一张矮几,大家围坐下来,莲生摆上酒肉,燕儿问莲生还想吃什么,莲生指指莲塘:“很久没吃你做的莲花烙了。”
    燕儿笑着点头,果真去摘了几支莲花进厨房了。
    那老师傅不吃肉但好酒,莲生就连番给他和瞎爹倒酒,酒过几巡,趁着酒酣脑热,说出了要娶燕儿为妻的话,瞎爹怔了怔,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停住,凹陷的眼眶里竟然流下浊泪,老师傅怪道:“这是好事啊,老哥儿你哭什么?”
    瞎爹摆摆手,去搭住莲生的肩膀:“莲生啊,你和玉生都是好孩子,当年虽然我捡的你们回来,但后来把你们送到戏班里长大,也多叫你们受罪了……只是你们还这么惦记着我……愿意照顾燕儿,我、我早知道你们这心思……”
    “我们?”瞎爹的话让莲生愣了半晌:“难道玉生也……义爹,您胡猜的吧?我和玉生几乎日日在一起,怎么也不晓得他有这心思?何况、何况我总说他促狭风流,跟班子里的小伶儿还闹不清楚,怎么会……”
    “那孩子确实孤僻些,但我眼瞎,心里却看得清。”瞎爹摇摇头苦笑一句,又低头喝一杯酒,。
    大家一时僵住,莲生想当着瞎爹问问燕儿自己的意思,但燕儿还在厨房里做饼,他的话只好又卡在喉咙里,大约又喝过一会,燕儿拿出做好的莲花烙,莲生却想起这饼,当年确是自己兄弟俩一起爱吃的,带点咸甜味和花瓣的焦香,只是玉生天生性情不轻易表露,明知道自己喜欢燕儿,怕是更要瞒着自己……
    月亮不知不觉,已经升到屋檐上头。突然,外间庙门有人‘砰砰砰’拍得天响,庙里老师傅走出去应门:“来了,什么事啊?谁啊?”
    只听外面一个声喊:“莲生!莲生哥在么?快看玉生去,他出事了!”
    “吓?”莲生惊起,奔向大门,那门外站着个脸上画满油彩戏妆的小女伶儿阿坠,她平素跟玉生有些结交,这时看见莲生就带着哭腔道:“班里撞邪了!太阳下山时班主带着大家上香,才插进香炉里,所有香都拦腰断了,但看时辰班主想不开戏也不行……呜呜……开锣后先演的几出短折戏,《哑背疯》的老云忽然说头仁儿疼、胃肠疼,那脸煞白,身上汗出来跟泼水似,玉生哥为救场就顶上了,演出没一半,台下面挂的火盆翻了,幡幕烧着……后来台杆子倒下正砸到玉生哥身上,我出来时还不省人事的。”
    “什么?”莲生顾不得跟瞎爹告别一句,就朝北净寺飞跑去。
    当莲生赶到时,戏台上正热火朝天地演《白神》,白神就是阴司白无常,画一张死白脸、血红大口唇,头戴白高丧帽,在台上不断翻腾跳跃,引得台下观众掌声如雷。
    “诶?”一同赶回来的阿坠错愕在那,眼前的情景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莲生盯着台上看,忽然惊叫:“玉生?”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满脸惊忧不定的班主,过来一径道:“莲生,你可来了!”
    莲生一把拉住班主:“我弟弟他脸上都是血,你怎么还叫他上去演?”
    “不是!玉生他、他……”班主拼命摆手:“方才杆子倒下来,他也不知伤到哪,吐几口血,人不晓事了,我们才把他扶进去,让阿坠去喊你的,这边场上收拾好,本想停演,玉生就突然睁眼说快拿白神帽来,我们拦都拦不住啊!他把脸上的血抹几下,就算化好白神妆了,我们不敢给他戏装,他就自己去抢来穿上……老师傅说他怕不是什么附身了,想去找预备的活公鸡杀了血祭,可那鸡也不知飞哪去竟找不到!目下只能叫玉生演完了,不演完那东西恐怕是不罢休的!而且……”说到这,班主又顿了顿,压低声:“方才杆子倒下,好多人都走了,可玉生一上场,这席下‘呼喇’又坐满,你听这喝彩的声儿,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呢?”
    班主的话叫莲生不寒而栗,虽说年年地方上演出目连戏,或多少出点怪事是常见的,但这回真出事在玉生身上,他才真的感觉到恐惧,内心焦得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慌,白神这出戏不长,我已经叫后台接着演《庆三官》、《魁星》,看能转换这事故不?”班主若有所思,然后又急匆匆回到后台去了。
    眼看这戏就到尾声,莲生挨着台下边,只想等玉生一谢幕就好冲上去把他带下来,眼看他躬身唱诺就要完了,突然就在这时,‘咚咚锵’一串镲锣声响,台上两边幕布被掀开,两列兵马罗列而出,台上的玉生也是一瞬间错愕,莲生以为是班主的安排,见玉生还发愣,双手一撑箭似的窜到台上,一把拉住玉生的手把他往台下拽:“玉生!来!”
    可一拽之下,玉生却像脚底生根在那一样纹丝不动,莲生惊讶回头望向他,近看玉生那张脸,厚白的油彩妆底,眼睛被浓黑黛色画成倒竖的倒三角状,鼻子以下的嘴巴和两边脸颊都糊满粘稠的血迹,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玉生,跟哥回去?”莲生不敢松开玉生的手,但玉生的倒三角眼只是默然望着他。
    ‘呼喇喇’台上陡然刮起旋风,莲生只觉背脊脚底都升起一股寒气,再看玉生身后站的人,统统都是阴间鬼怪的装束打扮,当中一鬼头上前来冲玉生抱拳道:“无常兄弟许久不见,我乃六殿阎君麾下淹留鬼是也。先才经过滑油山,看见那边一个女子像是你许久年前说起过的一位故人,可要见上一见么?”
    白无常玉生听见这话做出个惊诧的架势,用念白腔回道:“滑油山上路难行,一跤跌下万深渊,摔个身碎骨,再要合拢爬上崖来,我哪个故人会在此种地方受苦楚呀?”
    “咳!咱哥儿俩相识少说也有几百年啦!”鬼差诙谐地冲观众席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来回踱着步道:“你当初如何做的据魂使者呢?你倒是说说?”
    “还卖我一关子?”白无常摇着手指,这时二簧调响起,已不知如何是好的莲生绝望地看向文武场乐师们,他们竟也像玉生一样神情异于往常,敲打出来的鼓点在莲生听来更十分陌生,白无常跟着曲调唱起来:“三百年前我一步来到鬼门关,眼见一片黑暗暗雾沉沉。”
    鬼差念白搭腔:“哦,怎么样?”
    白无常也念白:“迎面来位鬼差,不就是你么?你指着我说:你不是庙街口每日唱‘莲花落’小子儿么?怎来此地?”
    “我那是劝醒你回去呢。”鬼差笑道:“你分明还有五十载阳寿,如何就自个儿来了?”
    “我说我来找一个人咧!”白无常从腰间拿出他那把破扇子左右呼扇几下,旁边的莲生忍无可忍,把白无常手中的扇子一把抢来扔掉,再抱住玉生的双肩:“玉生!你醒醒?”
    然而玉生根本当莲生是空气一样,只是循着鬼差目光的方向,登时就定住了——
    莲生不由得也转身望去,惊住:“燕儿?”
    鬼差一挥手:“去将那女子带上来?”
    两个提着大叉的鬼立刻下去,燕儿乖乖跟着他俩上台来,这时画面中的台下观众席,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似乎看戏的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但安静得只有台上人的言行。
    燕儿身上是家常打扮的衣裳,手中拿着一个盛着几块莲花烙饼的瓷碗,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错愕还是撞邪,莲生焦急过去阻拦:“燕儿你来这做什么?”
    燕儿却也跟玉生一样,视莲生若无睹,只是望向大鬼差和白无常,躬身稍作一礼:“小女子身陷滑油山三百年,今日幸得脱身,来谢则个!”
    “哎、哎!你不必谢我了。”大鬼差摇头晃脑:“我不过忽然想起做个顺水人情。”说罢用手捅捅白无常的方向。
    白无常在旁边上下几番打量燕儿:“当真是你?”
    燕儿轻轻点头拖着话音:“当真是。”
    “如何当年遍寻你不着?你如何竟身陷地狱滑油山?”白无常摊手在台上随着鼓点踱了半圈。
    莲生已经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要扑上去拉扯玉生,但硬是被鬼差制住拉到一边去,莲生仔细看这些脸上画着黑白红黄油彩的鬼差,根本没一张熟面孔,又拼命大喊班主和其他认识的人,但后台没有一个人出来回应,他只能拼命挣扎并嘶喊玉生和燕儿的名字。
    燕儿把手里的碗捧起,双目垂泪下来:“那当年……当年家住庙街口,亲爹早亡止得寡娘,每日间撑爿凉茶铺讨几文铜钱过活。奴家巧手烹的好汤,有那水晶皂角儿甜汤、莲子儿瓜蒌煎、黄梨儿膏糖……”
    “那你跟他又是如何成的故人啊?”鬼差一边说一边向观众挤眉弄眼,俨然就是演个串场的角色。
    “与他?”燕儿与白无常对望一眼,她又忽然背转过身去,好像无颜以对:“他莫不是庙街上每日唱莲花落的少年郎罢。”
    白无常低头看看自身,叹一口气又自嘲地苦笑一笑。
    “叹啊叹,人间一番过往沧桑变故?”鬼差似乎在替他二人唱出心声。
    燕儿转过脸来:“他就是,当年庙街上每日口唱莲花落的年少儿郎,笑骂世道人事新闻过往,奴日日听他那厢唱,由不得心里偷偷爱他为人的正直疏朗。”
    “哦!这么说,是你先心里欢喜的他?”鬼差打趣道。
    白无常这时接口唱道:“每日唱莲花落换几纹钱祭祀肚肠,我日日这厢唱,心里偷望那煎茶小囡儿,有钱买得一碗她亲手调制汤水便于愿以偿。”
    “哎哟!原来你俩早就互相看上了!”鬼差打个哈哈,还不忘促狭地走到被钳制住的莲生面前,耸肩吐舌打个眼色:“你竟不知他俩早就互相看上了?嘿嘿!”
    “什、什么……”莲生惊愕得瞠目结舌。
    燕儿用衣袖抹抹眼睛:“说起当年、当年为人在世,艰难度日,母亲积劳成疾,奴家求医请药……眼见母亲苟延残喘,奴心如刀绞,无奈想出下下策,将此身出卖也罢。”
    “当年得知那煎茶囡儿要将身出卖,三两日间牵线老婆几回进出茶铺,我于这厢五内俱焚捱过几番黄昏……”白无常双臂抱肩想起往事也是嗟叹。
    “娘亲苦熬数日眼看将撒手人寰,城中一富家子儿愿出白银三十两买断奴终身,接得银两在手乍喜更忧,喜的是母亲治病有望,忧的从此再无自由,奴内心私念斜对那少年郎……”
    ——‘轰隆’一声旱天暴雷,将台上台下都震得惊响;台下观众炸锅了,台上那大鬼差叫道:“不好!尔等休要细数过往了,来龙去脉快说道个底净,怕时辰等不了。”
    白无常立刻大跨步上去攥住燕儿的手,急切问道:“你那日入那富家门,却如何又用夜壶砸死人并逃到楼上坠落身死?我随后撞死在墙外思忖到阴间寻你,却总不能见?竟不知你已落滑油山受罪?我只好做了这不入轮回的勾魂使者,三百年来阴间阳世千百遍寻你……”
    “是奴误会那富家子要强迫相好,奴却私心惦念你那日曾说,要等你攒钱将奴赎身,于是不论青红皂白,只拿将夜壶砸他,不想那子脑浆迸裂临死前才说出他吃斋信佛,知奴家境有难,他只权且花钱行个积德方便,日后必将寻由头放奴出门的……误会恩公好意,又怕府上追究,奴羞愧不已又担待不下,只得从楼上跳下寻死,却不知到阴曹即被打下滑油山,说道只要爬到山顶便可解脱罪过,可那山体浸流滑油,奴三百年来千辛万苦,不计千百万回地爬上山崖又滑落山底,千百万回粉身碎骨又复原重来,受苦不可堪言……”燕儿说话时泪水涟涟,与那白无常深情相对,真是说不尽的情真意切。
    ‘轰隆’又一道雷电贴着戏台上空划过,台上的大鬼小鬼差役们皆连连怪叫地抱头鼠窜下台去,莲生这才摆脱他们的牵制,但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台中央的玉生与燕儿,此刻他俩仍保持那先前的动作,目光似已揉回有神的人气,过半晌,仍是顶着一张白无常脸的玉生才开口,一字一字道:“你若心里更欢喜我哥,我绝不会二话……”
    燕儿闻言,喉间竟哽咽起来,捧起手中盛着莲花烙饼的碗,又转脸来看着旁边立着的莲生:“当年和爹在路边捡你二人回来,便看待你俩不分内外亲疏、犹如一人,我只是个唱‘莲花落’的瞎子的女儿,也不曾明白想过以后终身打算,莲生温情和顺,与我好,我便与莲生好;玉生孤僻生冷些,但也独与我好,我便也与玉生好,我只将你们俩人看做一人两面,过去时未想过许多……”
    玉生神情黯然,将头戴那顶白无常高帽扯下扔到一旁,也不看莲生,半晌才哑声道:“哥,你带燕儿走罢。”
    ‘咻咻’的晚风在寥落的戏台上扫过,竟将原本系在梁柱上的一段白绫也吹得垂落下来,那是预备午夜子时演鬼戏《男吊》、《女吊》戏时用的,仨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白绫上,这时通往后台的帘子才被人小心翼翼掀起来,伸出班主惊恐不定的脸:“风、风停了?”
    他见莲生、玉生站那不动,就战战兢兢走出来:“刚才我到后台张罗他们上场,就听见前面刮起鬼哭狼嚎的大风啊!我这掀帘子才看了一眼,就被风打一踉跄给扇回去了,只记得台上台下都搅得黑黢黢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你们、你们怎还在这……我以为你们早下台避风去了?”
    莲生望望班主,可此刻满心悲凉噎堵,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班主又转向燕儿:“瞎子闺女,你怎也在这?”
    燕儿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段白绫出神,对班主的话丝毫没听到似的,忽然她如梦初醒般道:“我爹喊我了!”说时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砰当’砸碎:“我爹在那喊我……”拔腿就奔下戏台,往一个方向跑去。
    莲生和玉生看着燕儿就这么跑走,都一时错愕在那,直到班主嘀咕一句:“这丫头是怎么?那是去村外的路。”
    莲生与玉生不约而同地相觑一眼,然后来不及二话,俩人也拔腿就往燕儿跑走的方向追去——
    ‘嘀嗒滴-嘀嗒嗒滴’画面中的虚空夜色,在随之而起的《白神》目连戏曲调中渐渐拉长,恍惚又回到起初他兄弟俩刚被瞎爹和燕儿捡回来时的情景,天空落下一幕朦胧密雨,俩人在郊野中疯子样寻找整晚,终于在天快亮前,找到燕儿的尸首;她不知从哪得来一条白绫,就在一爿墨绿盈盈的树林中自缢了。
    戏班帮着一起找的人,都联系起昨夜戏台的邪事,说燕儿必是让‘女吊’俯身了!每逢七月半时节,每乡每村演的这些目连戏,实则也是‘鬼戏’,除了叫人来看,更多又是让鬼来看的,算是慰藉方圆一带过往横死没托生的阴司孤鬼众,可一旦……这期间有什么阴差阳错被哪个死鬼找上,那就十有八九逃不过要做替身的!他们还偷眼看莲生和玉生,二人对着燕儿的尸身哀恸大哭的模样叫人心酸不已,他们又说燕儿还算是义气的女子,她过去跟莲生、玉生都有私情,你说她真不知这行径不对么?不然她也不会两边都瞒得看不出来了,但真到要定终身时候,她才晓得为难,两边不能辜负怎办?这就让‘女吊’有机可乘——
    三、一方鬼神
    “客人,您要的黄白糕元宝、脂油麻馅儿红印包子做好了。”我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入那画面的情节之中,耳边陡然飘入这句话,竟吓得心上‘咯噔’一下,并且手里一松有个东西掉了,我低头看才发现是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吃剩半块的莲花烙饼……诶,这饼不是燕儿做的那种?我心里又是一沉,再转头望去,就见那女店长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糕点,站在包间的帘子外面,她所谓的红印包子,我先在宁波一些寺庙闲逛时就看见过,当地人都将这种发蒸得又圆又大的雪白包子上印一方红字,然后投入庙里的放生池喂鱼鳖,据说是祭祀往生者作用的;而另一盘糕元宝,就是两色分别炸成金黄和蒸的原色米糕,被削刻成元宝的形状,我心中暗惊,这都是祭祀死者的糕点吧?
    那珠帘‘嘀铃铃’掀开了,从内走出穿着白色古装交领衣裳的两个人,却彻底将我震得瞠目结舌:“莲生?……玉生?”
    他俩看来与影片里没区别,仍是面敷一层白粉,眉目神情比较肃穆;只是,斯斯然走出来的步履姿态有些奇怪,他俩看看女店长手中的糕点,一人接过一份来,一句话不多说,就往店门外方向走出去了——
    我终于知道为何他俩走路的姿态看着奇怪了!就在他们走过没有桌椅屏风遮挡的空隙间,我看到他俩的脚,全然是悬在离地约有十数寸高的半空中的,不用脚走路的人,那不就是鬼么!
    “吓!”我差点惊呼出声,赶紧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就看着女店长笑着寒暄几句并送他们出去。
    这大白天里,不能就见鬼吧?长这么大我可从来没见过……就在我心如鹿撞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其中那个不知是莲生还是玉生,好像察觉到我看他的异样眼光,当走到木雕花影壁时,他略一停留,转过白粉的侧脸来朝向我的位置,突然如川剧变脸般,整张脸‘唰’地变成红、蓝、黑、白几色油彩交杂的戏作脸谱模样,“啊!”我惊得本能想倒后退避一步,身下坐的椅子也连带着重心不稳,竟将我整个人向后仰翻过去!
    “啊!”我‘砰’地躺倒在地,后脑碰到地砖顿时两眼银星,耳畔只听到女店长焦急回转:“怎么回事?”
    看见是我摔倒,好似哭笑不得过来将我扶起,还一叠声说:“客人,伤着哪儿没?快起来。”
    我摸着后脑勺,狼狈不堪地爬起:“没、没事!刚过去的那俩……是什么人?”
    “谁?”女店长明显是明知故问的样子,那边厢拿着IPAD的店小二适时就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打岔:“荠菜黄鱼做的应时春卷、枣狮子糕、荷叶蒸的团子新鲜出锅,请问客人还需要吃点什么?”
    “还吃?”我却忽然背脊有点发凉,从进这家店以来,就总感觉到哪里不太对:“方才那出去的究竟是什么人?你这里是什么饭馆?”
    ‘轰隆隆’的暴雷在窗外炸开,墙上视频里已没再播莲生和玉生的故事,换成一幕乡土戏台,几个人在上面‘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情节,我盯着那女店长看,也许我心里在但愿她能告诉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答案?可女店长笑了笑:“先不是跟你说过么,那两人死得久了,为人的事都不太记得,所以方才那样子出去,是吓到你了?”
    “什、什么?”我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
    “来者都是客,我这开门做生意,不管他是来自阳世还是阴间……呵,不也跟你说了,那不是纪录片或电影,就是他俩人生前的经历呀。”
    “那……?”
    “燕儿死后,他哥儿俩相伴到老也终生未娶,去世后地方上的人都惦念他俩的好戏,就给立了牌位在祖师爷的神像前,他俩到地下知道燕儿的鬼会化作‘女吊’作祟,于是甘愿不入轮回,就游荡在这方圆百里的戏台,算是这一方的鬼神吧,百多年来庇佑这一带演戏的后辈,还算是积德不错的。”女店长好像拉家常似的说出这番话,我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升到背脊又再回到脚底,不知不觉双腿都有点站立不住了:“你……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说完这话我已经觉得再问也是多余,一手扶到自己的随身的包包上,准备马上逃走,可不曾想脚底下绵绵的没一点力气。
    “客人,别着急,”那女店长又像之前一样,说着话已转身轻轻挪到那拐角处高脚香几边,手中变戏法似的‘兹啦’燃起一支香:“这暮春的晌午时间,又添这惊雷暴雨的戾气,不免太扰人精力神思,我这支香掺有当年安期生在岭南云山蒲涧所采的九节菖蒲,能定表安神……对了,客人你也是从岭南来的吧?对云山也肯定不陌生?”
    “岭南云山?”我不禁怔了怔,现代人说什么地方都是直呼省市名称,怎么还有叫‘岭南’这么半古不今的,而且更奇怪的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从哪来?”
    “呵。”女店长不置可否地淡淡一抹笑:“这香,好闻吗?”
    我的鼻端确实闻到一股说不出味道的木质香气,同时心中渐渐滋生的惊惧也在蔓延:“我要结账……”这话说出来却如蚊叮一样弱小,女店长点点头道:“好啊。”就走过来,这时我就觉得刚才摔倒磕到后脑勺的部位,越来越蜂鸣一般地疼痛加剧起来,我一手扶住额头,墙上的投影仪播放的越戏不知什么时候竟换成了岭南特有风味的粤剧,是上世纪中后期香港一对粤剧名伶的作品《紫钗记》:“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我只来得及想到一句:“怎么会播这么老旧的戏文?”但头疼得只想伏在桌上休息一下,于是就倚在桌上闭目养会神,只等女店长拿账单过来了……



    @只为记事 22楼 2014-05-02 11:09:00
    饕餮之牙不写了吗
    饕餮之牙不写了吗
    饕餮之牙不写了吗
    饕餮之牙不写了吗
    -----------------------------
    那个坑了~~~~哎~~~~~


    以后也许会重新写起来~~~~也许~~~~也许~~~
    嘿嘿~谢谢楼上一干回复,大家居然还记得我~太感激不尽鸟!!!
    后续故事会慢慢奉上的!
    @只为记事 32楼 2014-05-02 15:30:00
    回复第26楼(作者: @道葭 于 2014-05-02 11:29)
    @只为记事 22楼 2014-05-02 11:09:00
    饕餮之牙不写了吗
    饕餮之牙不……
    ==========
    您这一也许 就没时候了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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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默遁走………………
    三、日·月儿糕
    一、女茶
    我做了一个云山的梦。
    梦中我睁开眼,就看见头上有半边草顶的棚檐,檐外是层层苍翠向上的山岚——是一幕薄雨间隙的时刻,山荫厚叶都被青雾环环缭绕着,隐约有几点南国熟悉的荔红,像是‘皋月’里的岭南山景。
    迎面飘来云水濡湿的味道,我的头脑也愈发不清楚起来,直到有人无声走到我的身边,素手放下一只粗白茶碗,烧开的铜壶往内注入幽幽袅袅的茗汤,并说道:“请饮茶。”
    “诶?” 我还不能清楚自己的处境,回头望那位递茶女子,她立在那里,裤管下露出的绣花小脚鞋点在青石板地面,清瘦削肩撑着一袭相隔至少百年岁月、前清时代的水蓝色挽袖宽摆上袄,梳流乌光的脑后翘着‘苏州撅’,面目也如水莲泛入涟漪里的,有点模糊看不清:“今日煲的凉茶是夏桑菊,‘谷雨’之后夏枯草先开花,花穗变成棕褐色时,药效就最好,桑叶系去养蚕农家摘的,再加上白云山野生黄菊花,煲茶的水是蒲涧山溪里……”
    白云山?女子的声音是地道的岭南方言,我听时心里暗暗一震,难怪那山峦也看着眼熟,我几时回到家乡的白云山来?
    正伸手欲要拿那茶碗,却斜刺里被一只粗糙大手捷足先登,一个大口脚夫端起碗边‘吸溜’一口:“好烫……嗨,兰姐,今日就你一个出来摆档?你女儿采妹没来帮手?”
    那女子笑着却答非所问:“你要上山去?替我给能见寺送样东西吧?”
    “能见寺也不远,你想送什么自己送去呀?我这可忙着。”
    “我这小脚不好走山路呀。”……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还身在梦里?记忆中有零碎的画面;木质雕花的影壁、姑苏万年桥的桃花坞木版画、元杂剧里的汉钟离唱着“百岁光阴有几何”、有个衣襟绣着缠枝红莲的古装女子如花笑靥……可攸忽一下,我怎么就坐在白云山下的茶棚里?
    “叮叮泠泠叮泠”
    下过雨的关系,远处蒲涧山溪的水声很大,我犹在思忖自己眼前的处境,不自觉就朝溪水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段充满泥泞的上山道路,有三三两两着芒鞋的路人,或担柴、或荷着农具来去,听得一阵争吵声——
    “和尚仔,不听你师傅的话,偏要走这条路下山,回头我就告诉他去,小和尚不守山门清规、师傅教诲!”是一个穿藤黄衣裳的十五、六岁清秀少年,正一个劲儿朝身边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光头小和尚数落着。
    小和尚好像无奈又懊恼:“我要去给迟瞎公送药,若还绕到景泰寺那边下山,到他家都要酉时了,我说小黄施主你为何非要、非要针对小僧……”
    “你以为我不知?你只不过想吃采妹做的月儿糕!”黄裳少年对小和尚的话嗤之以鼻。
    “小黄施主你、你……阿弥陀佛!那天只是我见小女施主担柴散落一地,过去帮她拾起柴火,然后她请我帮忙劈柴,我劈完柴她非要请我吃的……你为何就此追究小僧不放呢?”小和尚看来为人有点憨气,说话更显得嘴笨。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茶棚前,见里面却只有兰姐一人,两人渐渐也就收住争吵,黄裳少年意兴阑珊地嘀咕:“嘁!采妹今日不在!”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钢弦唱曲儿声,茶棚下站着喝茶的脚夫耸耸下巴:“迟瞎公又出来唱歌仔了。”
    众人都朝那看时,果然是个垢面褴褛的瞎子,怀里抱把胡琴,腋下夹根拄杖,腰间还系只竹篓,走几步便停一停,拉琴唱几句,路过有心的人或者就会往竹篓里扔个钱。
    小和尚见状赶紧上前:“迟瞎公,你身体的病未好,又是落雨湿滑的天时,你走出来作甚?我师傅叫我送药,还嘱咐你好好静养。”
    迟瞎侧耳听清是小和尚的声音,就笑道:“拾一啊?多谢你师傅了。我睡在那冷草铺上面,潮湿虫咬闷到极,挨近门边听到东边卖花,西边沽酒,想下已经快到端午时节了,倒不如出来说几段古今是非,赚几个酒钱,到差不多傍晚,再顺便行到你们庙里,蹭一顿斋饭也是好的。”
    茶棚里喝茶的人就喊:“迟瞎,讲段古来听听。”
    “我讲段《范少伯水葬西施》?抑或唱一套《西江月》?”
    “都听过啦!”
    迟瞎咳嗽几声,兰姐便转身到里面倒一碗热茶出来:“饮碗芦苇根,肺热咳嗽很好的。”
    迟瞎却没有接,只摆摆手:“多谢、多谢,不必了。”然后摸找到路边一处坐下,调试几下琴弦:“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旁边的黄裳少年百无聊赖,脚下踢着石子踱几步,他见小和尚望着瞎子唱歌发愣,就故意使坏过去用手指在他耳垂上用力一弹,小和尚吃疼几乎跳起来:“你作甚?”
    黄裳少年冷哼道:“人家唱夫妻的歌,你是空门的人,听那么入神又是作甚?”
    “我、我……”小和尚涨红了脸,半天才道:“我只是觉得这歌听到心里难过。”
    迟瞎唱完,茶棚里的人有一两个来朝他腰篓里扔入钱,也就走了。
    黄裳少年眼看没趣,一溜烟跑了,剩下迟瞎在那又弓起肩咳嗽一阵,小和尚给他拍背,迟瞎把篓翻转过来摸几遍,拿出四、五个钱递到小和尚手里问:“够一顿饭钱么?”
    小和尚咧嘴一笑:“你再给我师傅唱几段。”
    “那今晚就到你们寺里叨扰了。”迟瞎说着起身,不曾想,茶棚内,兰姐开口招呼道:“你们是去能见寺?替我给饮眞方丈送一封书信吧?”
    拾一听这话双手合十:“女施主,师傅定下规矩,绝不许我接收寺外任何人的馈赠与传递,请见谅。”说罢,就赶紧扶着迟瞎走了。
    二、能见寺
    从白云山脚的蒲涧步行上山,循着山道约行十数丈,便可到达位于半山一处山坳间的能见寺。
    眼下虽已近夕阳西斜,山中又是雾云雨后,草木濡湿厚重,石阶溜滑难行,但意外的是沿途却仍有不少摊贩摆地叫卖,一眼望去都是热闹光景:
    “红绣鞋、红郎伞,七姐家的红果儿……”有个小脚老太在那兜售她的货物。
    “九子粽,九色丝线系同心,山猴枣、醋地龙,安定惊痫、祛风疏络啊!”卖粽子的小贩系着包头,但还是遮不住尖长的腮嘴,两撇钢针一般的胡须。
    还有卖僵蚕、蝙蝠屎的,或者是各色山果、小吃的,他们看到小和尚扶着迟瞎走来,都纷纷打招呼,有人喊:“拾一,来吃碗粉吧?”“拾一,来一件刚出锅的草菇饼啊?”
    拾一都称谢摆手,迟瞎眼睛看不到,一路听过来也不禁好奇地问:“他们都是好意请你吃东西,你也不嘴馋?”
    拾一摇摇头:“师傅说过,傍晚山上集市卖的东西决不能吃……”又压低声:“而且我看那锅里搅满腥红色,想来是荤腥食物吧,出家人决不能入口的。”
    能见寺的山门说话就快到了,从迟瞎与拾一的闲谈中可知,那是寺主饮眞和尚凭一人之力凿木而立,上书‘能见寺’三字,远看煞是漆红飞舞。
    “瞎公,注意脚下的台阶。”拾一提醒道,迟瞎点点头:“山门下的青石板块,也是你师傅亲自一条一条背负上山的……”正说时,就见那山门前水溪边歪睡着一个敞胸露肚、虬髯突眼的罗汉,听见拾一与迟瞎的声音,就挑眉头睁一只眼瞧瞧,我起初以为那就是饮眞和尚,不想拾一却只是谦虚朝他双手合什笑笑,继续抬脚迈上台阶,突然耳后听见一阵争吵声——
    “分明是你卖的假货!从你家买的红绣鞋,穿上走两步就烂啦!”一个高个子女人不知从哪来的,突然就冲到那家卖红绣鞋的卖摊前,对那卖鞋的小脚老太边骂边撕扯,又因为她个子足足比老太高出两个头,所以揪住老太的头发和后脖领子都完全不费劲,而小脚老太也不示弱,一边还手踢打那女人的肚子一边用土话大骂道:“你个竹篙精,以为我好欺负啊?你买鞋穿到哪里去?我阿苹婆做的鞋是全白云山最好的,竟敢诬赖……”
    旁边的摊贩都厌烦她们争吵,纷纷大声建议道:“去找能见寺的饮眞和尚给你们评理吧!在这里阻住人做生意!”
    那阿苹婆虽是一双小脚,却步履飞快,她一边朝能见寺跑一边指着女人:“死竹篙精!你敢不敢来啊?去找大和尚评理!”
    那高女人气哼哼:“有什么不敢!”
    俩人一前一后就奔山门过来了,拾一和迟瞎才走上台阶几步,听到这情形不禁停住回头,甚至就连山溪边那睡觉罗汉,此刻也抻起身子好奇观望一下;然而,就在阿苹婆和高女人也要踏上台阶时,山门里断然一声呵斥:“佛门净地,岂容放肆!”——
    只见一位竖眉魁伟的大和尚肩扛一大束扫帚,正大步流星跨出来,冲着两个女人用力将扫帚在半空抡起,并在台阶上用力一拍:“去!”
    他话音未落,两个女人同时惊吓一缩,那高个子女人的身子一委,还没待看清,那头发、衣衫就已飘落下来,只剩一段三尺高的青竹竿立在那里,竹竿旁边的阿苹婆一脸惊惶色,急忙左顾右看想要找地方躲似的,然后小脚在地上跺几下,‘啪嗒啪嗒’从她身上掉下几块鲜红的果荚,便‘呼’地化作小股旋风消失不见了。
    “啊-呜”山溪边的罗汉看到这里,意兴阑珊地用力伸懒腰打个大大呵欠,身体慢慢从人形变回一棵歪斜的矮粗小松树。
    拾一对此情景根本不觉多奇怪异,只是朝那拿扫帚的大和尚行礼道:“师傅,我回来了。”
    “哼!这些山魅精怪,没事净吵闹什么!”大和尚故意大声数落几句,然后看向拾一,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必是下山时忘记到药店买雄黄了,所以它们都敢跟着你身边捉弄。”
    拾一搔搔后脑不好意思地做个鬼脸。
    迟瞎侧耳听状:“呵!大和尚,我又到你这讨饭来。”

    * * *
    “我师傅有天眼神算,知道迟瞎公你会来吃饭?他摘了紫菀的嫩苗,用来炒面筋,专治咳嗽气喘,虚劳喉痹。”小和尚拾一从灶间给迟瞎拿出一碗水:“这是芦苇根煮水,师傅说对你的病症有帮助,除肺痈热毒。”
    “芦苇根?”迟瞎接过碗,却并没有送到嘴边,停在那不知想什么。
    拾一忙着收拾桌子:“瞎公在想什么?身体感觉好些没?”
    迟瞎不禁苦笑一下:“像我这样孤鬼寡佬,有什么可想?身体好与坏也不过那么回事,走得动就出来乞几个钱吃饭,哪天走不动了,就躺下等死罢了。”
    “又讲这样灰心话了。”拾一赶紧打断他:“我师傅说瞎公你是好人,好人都会有好报的。”
    其实仅有茅屋数椽的山寺,到了夜间,除了一星烛火外,其余都被山峦的碧沉之色淹没了。
    长夜无事,迟瞎便给拾一说一段故事:三十年前,番禺城里有一处凶宅,本是当地一豪族的外宅,因为各种缘故已丢空数年无人打理,后来才清扫出来给人租住,但住过一晚的人都再不敢要,说宅里深夜闹鬼。主家无计,只得一再把房钱压低,但贪着便宜去住的人,不是暴病就是受伤,于是陆续接连再换了几家,也都没有熬过一个月去的,只说到了三更时便满屋飘荡鬼火,一个女声哭得‘嘤嘤’凄惶,一会似在中庭,一会又在灶间,一会或在房梁,甚至于熟睡时缭绕床边,真是搅扰得人神思恍惚,终日不得安宁。
    “那后来呢?”拾一听得入迷。
    迟瞎顿了顿才道:“有个后生住进去了,他是读圣贤书的,大概不信那鬼魅之说,只想寻个僻静地方攻读。第一天夜里,他就故意挑亮油灯大声背读,果然到了三更后,有隐约哭声出现,他读书声越大,哭声也越大,又小心放轻声音,那哭的声果然也随之减弱,他便起身从堂屋巡视到庭院,眼角依稀一瞥,总有那墙角柱后说不清的影影绰绰来去,可始终捉摸不定,于是后生索性不理会,自顾自读书起卧,数日间居然将那哭声鬼影也作熟视无睹了。”
    “那、那他后来就跟鬼魅相安无事了?”拾一奇道。
    “若换做是你,你能跟鬼魅相安无事么?”迟瞎反问。
    “鬼魅?我、我不知道啊,我都没见过鬼是什么样子,更没听过鬼哭……”拾一不敢确定地摇摇头。迟瞎不禁‘噗嗤’笑出声,估计是想到这小和尚明明身住在众多山魅兽灵遍布的山上,对周遭怪异倒看作个理所当然,现在听鬼故事,却表现出与普通常人一样毫无知解的疑惧。
    笑罢,迟瞎清清喉咙:“那个后生表面一直看似不当回事模样,鬼魅居然也就暂且没什么加害的举动,约莫有半月余光景吧,那后生日常间出外时,都带回一些米面,他一人居住也就放荡懒散,总把那面粉抛洒得屋里到处都是,恰好没几日就是五月初的端午,那一日他折回不少柳枝和艾草,到了夜间三更,哭声一如往常响起时,他忽然就拿起那些柳条和艾草对屋里屋外、墙壁上廊柱间到处‘噼噼啪啪’使劲抽打起来,哭声顿时止歇没有动静,可他抽到其中一面墙上,就听到短促一阵惨呼声,后生把艾草散下一地,再奔到外间拿出准备好的几把铁锹、铁铲,就对那堵墙用力砸起来,只听‘稀里哗啦’的砖头碎裂,墙壁被凿开一个洞,墙内居然是空的!后生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把干艾草点着去照那墙洞,并喝道:‘是何鬼物在此作祟?’话音刚落,陡然间墙身皲裂,从内里飘出一个约一尺多高烟絮状的红衣、红裙女子形象,但后生将艾草的火凑近她时,那女子随即便捂脸发出一声尖啸随烟散去了……于是,后生挖开那墙身,在内里找到一副裹着朽烂红衣的骨骸,他趁着夜半无人,把这具骨骸火葬,从此那宅子的鬼魅亦绝。”
    “那个鬼魅怕柳条,然后被艾草一熏,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吗?”拾一不解地问。
    “应该是吧,晴明至端午这时间,民间流行插柳枝和艾草,就是取它有祛邪吓鬼的作用?”迟瞎道,他好像又想到什么,转而问一旁不做声在打坐的饮眞和尚:“大和尚为何要把寺名定为‘能见寺’?”
    “能见寺……是取佛家语摒弃世俗一切杂念,能彻悟因杂念而迷失了的本性,也就是佛性之意,希求能明心见性的‘能见寺’。”饮眞和尚徐徐开口说道。
    “明心见性……”迟瞎嘴里重复念了一遍,似乎陷入沉思,不想饮眞和尚又接着道:“我倒觉得那红裙女鬼不会就这样散去了。”
    “哦?你怎么觉得?”迟瞎居然不觉得意外。
    “我想后生原本就认识墙里女鬼,而且他是专门去那宅里找她的,至于原因,就只有后生自己知道了,但想来不是为了恩怨,倒是为了解救那女子的孤魂凄凉。”和尚淡淡道。
    “解救那个女鬼吗?”拾一更不懂了。
    “呵,听闻大和尚你是半路出家的,果真很知晓些人间世情。”迟瞎的话不知是肯定还是讥讽:“五年前你到这白云山上结庐修行,山下的人就传说你本是官宦出身,以武举入仕为官,后来却不知为何看破红尘才剃度出家了?而且,你还有个怪癖,自己从不经由蒲涧的那一条最近山路下山,而是绕极远的山路从后山下去……又是为何?”
    饮眞和尚对迟瞎的话好像全没听到,自顾继续说道:“只可惜那女子即便这样一时消散了,但仍未真正超度,任何人死后盘桓世间,皆是有没了心愿或有人事心结放不下的,一日未了一日也不能瞑目。”
    “那怎么办?”拾一着急地问:“我去为她诵经的话,她能瞑目么?七天七夜地藏菩萨经?还是金刚经?”
    迟瞎似乎又被拾一单纯天真的话语逗乐了,伸出手摸到拾一的头:“好孩子,你师傅也说她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偿还她的心结啊。”
    说完这些,饮眞和尚和迟瞎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山中夜凉露重,月还没爬到山尖,拾一首先撑不住,他们也就进去歇了,一宿无话。
    @笨丫头雪儿 64楼 2014-05-03 17:10:00
    弱弱的问一下那个春阳的番外还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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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已经写完了,本来是要进入出版流程的,但最近不是净化网络和出版物嘛,所以都缓缓得~~
    三、采妹
    端午节,据说也是‘女儿节’;家家户户都要打扮起小闺女,扎个小髻簪石榴花,彩扇子和小香囊也不离手。
    茶棚的柱上系着蒲剑和精致的艾虎,采妹站在檐下,手掌托着一方帕子,上面盛的都是桑葚,她吃得嘴边紫红紫红的,两个耳垂上打了洞,用搓细的灯芯草拴个草珠儿装饰,她看见拾一扶着迟瞎从山上下来,就喊道:“和尚仔,帮我去蒲涧提两桶水吧?提回来请你吃碗月儿糕!”
    “啊?这……”拾一有点为难地看看迟瞎又看看她,临出门前师傅已经吩咐他路上不能耽搁,送迟瞎回家后就立刻回山上,他有重要功课交代。
    “阿黄已经去帮我拔凉茶草了!”采妹撅起娇俏的小嘴,她看来虽只有十一、二岁,但乡野长大的女孩儿更有天然直接的性情,且早已懂得支使男孩帮自己跑腿做事。
    “小僧、小僧本应帮小女施主你的忙,只是眼前小僧要送迟瞎公回家。”拾一讷讷地说。
    这时恰好有挑山货的山民路过,进茶棚歇脚,认得迟瞎的人便喊:“瞎公!日头还早,唱支歌仔来听听。”
    迟瞎嗽下喉咙,也许是吃紫菀有效,今日唱口还算清楚,他仍不进茶棚,叫拾一扶自己到昨天同样的地方坐下:“好罢,唱几支歌再回去。”
    他调试几下胡琴,将昨天唱过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又唱了一遍,茶棚里这时有找话闲聊的人就忽然问:“阿妹,你阿娘又不在?今日只有你看铺?”
    一边斟凉茶的采妹听到这话却脸上罩起层寒霜:“端午节,阿娘入城去卖粽。”停了停,她又问道:“你上山去吗?替我带样东西去能见寺吧?”
    昨日跟拾一吵嘴的黄衫少年背着一个药篓,这时兴冲冲跑回来:“采妹,我帮你拔了好多草药!”
    “给我看看?”采妹接过来一看:“怎么都是莲子草和鬼针草啊?你笨死了!莲子草最贱生,虽然消炎治肿毒不错,但煲凉茶很少用它……这个鬼针草发烧时喝还可以,花倒是有用,鹅黄花蕊白色花瓣,做月儿糕时摘几朵慢慢融入石花菜汁里,摊凉后花朵嵌在这月色透明的糕块中很好看的。最近是‘毒月’,大家容易肠胃不好,应该摘些治腹脘恶气的草药……红蓼花你认得么?摘的时候别弄掉那个花籽,叫水红花子,功效都在那里面的,快去重新摘来,快去呀!”
    采妹牙齿伶俐地一通话,又把黄衫少年打发走了,拾一在旁边看得发怔,采妹转身到里面,端出一碟白雪晶莹的凉糕,开始朝来往行脚和客人们叫卖:“凉水镇过的月儿糕做好了,你们谁要尝尝?祛暑湿气、加入黄菊、紫菀,止咳除烦……”
    “分明就是石花菜做的大菜糕,叫什么月儿糕这么古怪?”性情乡野的茶客都取笑采妹的话。
    “别人做是大菜糕,唯独我做的才叫月儿糕!”采妹执拗地撇撇嘴:“熬煮石花菜时加入一点冰糖,煮好倒入一个个饭碗里,放两朵野菊花或者紫菀花,凉透以后反扣过来,晶莹透亮的样子就好似个月亮啦,还有小花点缀更好看!”
    可惜这里喝凉茶的人不会在意大菜糕怎样好看,他们喝完放下碗和铜板就走了。
    棚檐外的天色这时渐渐暗下来,山那边密密的乌云在集聚起来,采妹的眼睛又瞥到拾一身上:“和尚仔,你帮我带样东西到山上给你师傅吧?”
    拾一最怕听见这话,吓得双手乱摆,忽然感觉几颗水花儿打在自己光头上,伸手一摸,惊得赶紧扶迟瞎:“瞎公,要下雨了,我送你尽快回去吧?”
    “也罢。”迟瞎咳嗽着,随拾一起身,走时却停了停,明明已瞎双眼却回头朝白云山岚上仰颈远眺,皮皱枯老的神情中犹有不舍之意,拾一不懂他的意思,又不好催促,眼睛忍不住小心地瞥到茶棚,采妹站在檐下暗里,一双目光却如冰地似也在看着自己方向,立刻吓得再不敢耽搁,带迟瞎往他家方向赶去。

    四、月儿弯弯照九州
    迟瞎是个穷困潦倒的孤寡,据说家里亲人早死绝了,自己年轻时也因意外而盲掉双眼,所以家计无继,所幸读过书而懂点琴曲典故,这些年靠一把烂琴上街说书唱古,却也活了下来,只是毕竟年纪再大了,病劳困苦加重,独自栖身一爿废弃的瓦房内,若不是近几年有白云山上能见寺的方丈不时帮忙救济,他恐怕更难生活。
    一行走,迟瞎不知怎么却越发话多:“拾一啊,你今年多大?哦,十四……你八岁那年被乡里送来能见寺,就没回去过吧?可怜你父母早亡,亲戚单薄也没人愿领你回去……现在认得几个字?都快比我高了……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师傅……”
    拾一听得莫名其妙,只得一劲儿催促他:“我知道了,瞎公快走吧,雨要下大了……”
    ‘轰隆’一道闪电在前方路的尽头天际划破,天色随即更阴晦下去,迟瞎那佝偻的背竟多少站直起一些,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一个个水洼,缓慢的步履慢慢加快,原本是拾一拖着他走的,渐渐拾一却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雨水‘滴滴答答’越下越急,迟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他一直以来住的那爿破瓦房前,坍塌得只剩一半的门洞下,俨然伫立着位红衣长裙女子,年纪看若十七、八岁模样,正背着一手低头思忖形状,眉心微蹙而带丝愁色,肩腰削素又不禁风雨,听到迟瞎的脚步声抬头望来,眼中顿时满溢喜悦之色:“南生……”
    迟瞎听闻这一声唤,不禁僵住脚步,风夹着雨丝吹乱了他两鬓早已斑白的发,默了默他终于微微点头,嘴角扬起好像也早已料到一般:“初芸?”
    “南生哥,”红衣女子款款走来,双手挽住迟瞎一侧手臂:“我等你许久。”
    “好、好。”迟瞎一径点头,那女子又拉他往屋内走:“来……”
    “好、好……”迟瞎跟着她刚走几步,旁边看呆的拾一这才醒悟过来,冲他喊道:“瞎公?”
    “哦!拾一啊?”迟瞎侧身过来朝他颌首:“回去跟你师傅说我多谢他这些年的照顾啦,往后不必再费心了……对了还有,叫他不要避而不见,你待会回去时候,记得替那山下茶棚的女人拿样东西回去给他……”
    “啊?你在说什么?瞎公!”拾一还想追上去拉住迟瞎问清楚,然而迟瞎任由红衣少女带着走向倾颓的门洞,这时天空再次电闪雷鸣,少女的侧面在电光刹那中赫然映透皮肉,现出惨白骷髅模样。她也正回头,恰与拾一相望一眼——
    “吓!瞎公……”拾一还没来得及惊叫,只听‘咣’地巨响,半扇门洞应声倒下,迟瞎瞬间就被埋在瓦砾之中!
    * * *
    拾一小和尚冒着滂沱大雨奔跑在回山的路上,他不敢停下,怕停下就会控制不住喉咙里憋的一口大哭。
    山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身影,他在他们当中莽撞穿行,不小心迎面撞在一人的背上,那人差点朝前扑一趔趄,回头见是他,怪叫出声:“哎!怎么又是你个和尚仔?”
    是叫阿黄的那个藤黄衣裳少年,他总和跟拾一做对头,此刻他身上还抱着那个药篓,里面满满塞着各种新鲜药草,但奇怪的是他虽走在雨里,手上没拿伞,身上却一点没有被淋湿的痕迹,一边用手拍打衣裳他一边很嫌弃地说:“你干什么去了?身上这么脏!”
    拾一心中揪紧般地酸楚,抿住嘴唇低头绕过他继续往前跑,阿黄气不打一处来,也跟在后面边跑边骂道:“你个小秃瓢,这么没规没矩的?撞人也不懂道歉?”
    说话间俩人已经追到茶棚外,采妹还站在檐下,见到拾一立刻高声喊道:“你回去能见寺么?”
    拾一不由自主就停下脚步,抹一把脸上的水,朝她点头:“嗯。”
    “那你帮我带封书信去给寺庙的方丈师傅吧?”采妹还是那句话。
    “好……”拾一终于答应了,采妹便笑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早已事先用滴蜡封好的纸折,拾一生怕弄湿,接过赶紧揣进衣襟里面,阿黄还想故意找他的茬:“那个瞎子死了?你家师傅的药不管用嘛!”
    “阿黄你不许这样说话!”采妹似乎知道拾一的心情,立刻斥责地转向阿黄。
    阿黄正以为采药回来,采妹会高兴,不想采妹只关心叫拾一送信的事,还因为拾一对自己凶:“你、你这女的……不可理喻!”他气得脸马上涨红,随手把药篓摔到地上,转身就奔出茶棚外,茫茫的雨水中,只见他远去的身影四肢伏地,衣裳变化成毛色,迅速就变成一头黄猄消失不见了。
    “这只阿黄还真是小孩儿心性!”采妹撇撇嘴。
    拾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旁的客气话说不出,便默默回到雨里,向采妹双手在胸前合什作一记礼,再继续往山上走去。
    当满身狼狈的拾一出现在方丈室门口,饮眞和尚还在闭目禅定。
    拾一走进来,轻轻唤声:“师、师傅?”
    过了好半晌,饮眞和尚才忽然长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伸出手:“拿来吧。”
    拾一把信折放到他手上,嘴唇动了动,话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大和尚把信拿在手里发了一阵愣,却没有拆开看:“拾一啊,他走时看来很安乐吧?”
    “他?你说迟瞎公?我、我不知道……但他叫我转告师傅您,不要避……还叫我上山的时候要记得帮采妹带这封信给您……”
    大和尚哑然苦笑:“他倒是有资格说我了。”
    拾一咬住下唇,眼圈都红了:“那个红衣服的是女鬼么?她、她为何要带瞎公去死?”
    “你昨晚不是听过他的故事了吗?他欠她一条命……”大和尚摇头感慨:“我等世间人皆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傅,你不看信么?”拾一看大和尚手里仍拿着那封信没有要看的意思。
    “这信?”他用手掀开身下所铺席子的一角:“你看。”
    拾一看罢不解:“师傅,你为何把这许多干叶子放席子底下?”
    “你也看到是叶子?”饮眞和尚说着把手里的信折也轻轻放在那堆叶子上:“这几年来,她请人帮忙送来的信,都在这。”随着他的话,那封信折也应声化作枯叶,躺在众多枯叶之中,毫无异样。
    “为、为何?”拾一的眼中满是惊惧。
    “拾一啊,所以要谨记,凡人的自心无明,念念不忘,盲目追求只能受尽无量的苦楚,这都是‘无明心’的驱使,只有‘明心见性’……”
    “师傅,我不懂。”拾一攥紧拳头,眼泪还是不争气顺着脸颊流下来:“瞎公为何要死?采妹为何要给你送树叶子?我不懂!”
    “昨晚那个故事……你睡着后,迟瞎子跟我谈了半宿,他虽然眼瞎,心却明朗,知道自己寿数已到,初芸……也就是那位红衣女子,该来接他了。他说自己此生因为她而落到这步田地的,但他并不后悔,他们俩原本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俩人年纪和家业都相当,且父母大人有意结亲,只是还未来得及下聘,初芸有天忽然就失踪了……迟家认为必是女家嫌贫爱富,另外送走嫁去外地别的富庶人家了,争执几次也就不了了之,但他自己还念记在心里,不相信初芸会不告而别。于是独自留心,在番禺城里四处明察暗访,没几年就听说到那处闹鬼宅子,宅子恰是属于初芸家亲戚一位堂姐的夫家财产。而流传中女鬼的形貌,竟多少有几分与初芸相似,于是他就赁下宅子,听坊间流传的话,鬼怕柳条,熏艾能叫鬼怪现形,如法炮制果真被他找到墙里的女鬼以及那具骸骨,女鬼的面容就是初芸无疑了……只是,其实他并没有当场火葬初芸,而是带着骸骨去击鼓鸣冤,与那家人打官司,过程……他没说详细了,总之他的结果你也看到,初芸在幽冥等他三十年,待他捱到油尽灯枯,初芸便来接他去了。”
    “师傅……”拾一突然一把抓住饮眞和尚的手:“你不会也抛下拾一就这么走了吧?”
    饮眞和尚却笑笑摸摸他的光头,转而望向门外,答非所问:“雨已经停了。”说罢,他拉着拾一起身走出方丈室,这一刻,满目山涧雨后,清色澄澈。
    拾一跟着他走到山门的台阶上,无意中低头却发现:“哎呀,这是谁送来的?”
    其中一层石阶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白瓷碟晶莹透亮的糕,糕形呈半圆,颜色晶莹透明,拾一困惑地道:“这不是采妹做的月儿糕?”
    饮眞和尚从拾一手中接过瓷碟:“拾一,随为师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拾一不敢多问,只得随他走,两人绕到寺后面的密林里,饮眞和尚踩着及腰的杂草,使劲扒开一片虬结不休的藤木深处,才露出一方墓碑,他指着上面的字问:“你自己看吧。”
    拾一凑近了仔细读来:“爱妻……余氏采兰之墓?”拾一不解:“这是、是师母么?”
    饮眞和尚背着双手,神情黯然地点点头,然后弯腰将手里那碟糕放到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字,长叹一声道:“你想说的话,我早都知晓……你又何必念念不忘来时刻提醒?你年少闺中时候,喜欢做这月儿糕,叫下人悄悄送来与我,婚后作为妻子,照料家计老小,烹煮药草凉茶也是你的每日习气……”
    “月儿糕?凉茶?”拾一猛地想明白什么:“兰姐、采妹?余氏采兰?她就是师母?”
    饮眞和尚点头,抬头望向头顶的山林:“在这凡尘里,你能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惟有‘明心见性’……我和采兰并无子女,但相伴多年依然情深意重,直到她病重终不治。肉身已死,可她的魂魄仍在,我对她的牵挂和她对我的惦念,都使得她的魂魄徘徊阳世,无法接受超度安心归去轮回。我把她的尸身带到山上安葬,是希望我每日诚心诵经之声她能听到,放下今生执念的情义,种下解脱的种子,只可惜,这些年来她宁愿到那山下守候,重复做她生前的一些行径,且不断叫人捎来无言的书信,使我时时也要记住她……”
    “师傅,那你不从最近的这条山路下山,也是不想看见采妹,不,是师母的茶棚吗?”拾一还是不太明白地嘀咕:“兰姐和采妹……明明是两个人啊?”
    饮眞和尚的目光远眺至不知何方虚空:“在你们眼里,她或许一时是兰姐,一时是采妹……可在我眼里,她只是一副朽骨模样了。我不想经过那里,只是不想再加重她的嗔痴,看见她的模样,只会难过罢了……在山中伴随日月苦修,我也只期待有一日开悟,能解脱得了她,也是解脱我自己!”
    “那就是说,师傅你现在不会离开?也不会死?”拾一还要再确认一遍。
    “嗯,不会的。”大和尚笑着摸他的光头,雨后禽鸣山谷,有一些阳光淡淡地透下来——
    “长平: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世显: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耳畔传来熟悉的上世纪香港粤剧名伶唱的一首《帝女花》,我犹在梦中,又听得另一个人的脚步走到身边:“客人、客人?客人你醒醒?”
    “吓?”我整个人惊得跳起,环顾四周:“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映入眼帘的是那道倚墙多宝格的物架,高脚香几上一盏香炉余烟袅袅,旁边盆栽的水横枝依然白花清雅,空气中有说不出的香气流转,我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女店长,她已换了一身葡萄青色、绣金线滚边的短袄,仍是那般窈窕白皙、朱唇潋滟的鲜明姿色,满面笑意地看着我,我只听得自己喉咙里‘骨碌’几声,好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我、我还未结账吧?多、多少钱?”
    “钱?”女店长听我这话不禁笑意更深:“我这的点心饭菜,你若喜欢就好,我专请你吃的……”
    “为、为什么要请我……”问这问题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飞快转过先前见到那对双脚离地行走的,叫莲生与玉生的双胞胎兄弟的情景,他们穿着古装,这女店长说他俩都是去世有百年的,这方圆一带庇佑民间戏台伶人的鬼神,而她这家店,不管阴间阳世的客人都会接待,我想到这里心里渗凉起来,伸手用力摸摸自己的脸:“难道我已经死了么?”
    女店长被我的样子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客人你好好的,怎会死了呢?”
    不对,这女人莫不是古代传说中诡谲莫测的人贩子吧,先把人迷惑得七荤八素再……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对这个女人已经恐惧到极点,我拿眼去瞥随身的包包,幸好就在身边凳子上,我再看看那女店长,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俯身去抓起包,便侧身闪过这女人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冲出饭店去。
    @笨丫头雪儿 72楼 2014-05-03 23:47:00
    肿么才能形容菇凉我又多么鸡冻捏?追大大的问好久咯,第一次大大看到我咯,我一下子就凌乱咯……满眼都星星阿!美的我直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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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别鸡冻~~~~慢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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