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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第13页]

作者:红酥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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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肉的兔子(二)
    两颗胶囊被交在我手中。红白交替的包装,上面还烫印着一串闪金的序号,看上去又贵又精致。我问:这是什么药?
    她说:提升专注力的,我看书之前总吃两颗。阅读的效率会有很大提升。你试了就知道了。
    我问:什么提升?
    她答:看得更快,理解得也更深入。说完,她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在问“怎么还不吃”。
    我不由自主地回避着那目光——虽然我涉世未深,可也不至于贸然吃下陌生人的药丸。
    她冲我挤挤眼睛:小瘸子还挺谨慎。其实,我已经把药加在这锅肉里了!
    听了这话,我顿时觉得肚子里的兔肉都涌到了嗓子眼。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太好逗了!骗你的!
    我举着筷子,一时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

    后来,我知道了,她没有骗我。
    告别了她和她的小屋,我沿着她指点的小路,很快看到了房东大叔家的烟囱。可奇怪的是,那里面正在冒出炊烟。
    我走进院子,借给我裤子的那位同事招呼我:点儿赶得挺准啊!洗洗手吃饭吧!
    同事们正在把两张桌子拼起来。
    ——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我跟陈姐那顿冗长的午餐,感觉至少用去了两三个小时,那么现在怎么也应该是下午两点钟了。我捉住那同事的手腕,他的运动手表赫然显示——12点31分。
    我的头发根根耸立起来。我问房东大叔:那边……是西边吧,挺远的地方,是不是住着一个女人?
    大叔像见鬼一样看着我:什么……女人?
    我形容了一下她的长相。
    大叔非常生气地问我: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们,不要往西去,有野物。你乱跑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让您担心了,对不起。我没遇上野物。不过,我确实见到了一个女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她说那里是她家的祖屋。她姓陈,您认识她吗?
    大叔生硬地摇摇头:我从来不往西去,不认识。你最好也不要去了,遇上大野物,你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借裤子的同事跑来打圆场:我们小手同志就爱乱跑,您别介意啊。我会看着她的!
    另一个同事也跑过来,在这个故事里,我需要给他一个名字,他姓李,平常我们都以外号相称。当然,这外号是不足为人所知的。所以,为了叙述方便,我就称他为“李同事”了,以此类推,借我裤子的同事将被称为“裤同事”。李同事说:我手头的活儿也干完了,吃完饭我就把你捎回去吧!省得你再乱跑,被狼吃了!
    大家一阵哄笑。
    在装模作样挑了几筷子米饭后,我就回房间打包好了自己的个人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打包的,12L的双肩包,因为工作资料需要全部留下,倒比来时干瘪了许多。我一边拉好书包拉链,一边打出一个兔肉味的饱嗝。
    李同事载着我,沿着盘山的公路一路下了山。

    到了晚上,我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窝在床上敷好面膜,看起了一万年都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
    然后——我把它看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的面膜还没彻底干掉。等反应过来这一点,我着实吓坏了。
    那晚我真不知是怎么入睡的。朦朦胧胧记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又打开了kindle,挑了一本几次啃不下去的《黄衣王》,不知不觉间就把所有的故事读完了,感觉上时间过了有几个小时,可计时器显示我只用了58秒。
    我跳起来,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视域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我又无法准确地说出是什么。我打开工作软件,导入了一组非常复杂的数据,然后开始计算。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发现,除了显示器键盘鼠标和我自己的双手,我视域里的其他东西从形状到颜色都被模糊或者说淡化了。而我的思维异常活跃,在等待机器计算的过程中,我已经提前心算出了结果。我再次看向计时器,这次只用了36秒。
    如果我没有中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姓陈的的的确确在兔肉里下了药。我突然后怕起来,这么神奇的药,如果没有量产,那么一定是有着——严重的副作用。
    我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右脚踝的刺痛似乎已经减轻了很多。于是我定了闹钟,准备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找姓陈的问个清楚。

    可是,因为起得太早,次日清晨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在梦里我把积攒了几年没看完的书都看完了,包括一些非常枯燥的英文工作资料。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举着kindle,坐在书桌前。这情形很难表达清楚——我从清醒中再次清醒过来。
    我看向挂钟,时针指向8。再看向窗外,天色很暗。猛然间我反应过来,这不是清晨,而是傍晚。我扑向电脑,20:19。晚上八点十九分。我竟然不吃不喝在桌前看了整整一天的书!
    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觉得自己非常累。累到不想吃饭、不想喝水,甚至不想拖动双腿去寻找我的床那种累。
    倒在地板上之前,我最后的思绪是:应该提高拖地的频率。因为我的睫毛上沾了一些很明显的灰尘,但是我的手实在不愿意抬起来清除它们。我就那样睡着了。
    一夜无梦。或者说……不知多久无梦。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是那种一闭上眼睛,无数的梦马上就会袭来的人,从入睡到天明,梦们是不会让我有哪怕一秒的休息时间的。可是这次我没有做梦。这让我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把控。根据我的经验,一小时的睡眠,大概能做出三四倍体积的梦来。眼下,我实在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硬质的地板并没有让我的身体酸痛,我甚至注意到右脚踝的淤青几乎完全消失了。
    我的手放在手机上,迟迟没有把指纹按上去。我的心里有着影影卓卓的不详预感。终于我下定决心,把手指按了上去。可是屏幕依然一片漆黑。我又试了几次,这才发现手机居然关机了。这款号称超级快充的手机,在我回到家半小时内已经被充满了电,怎么会没电了?
    我连接好充电器,开了机。果然已经是警戒电量。日期界面一出现,我几乎立刻将手机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系统错乱,那就是——我整整睡了四天四夜。短信提醒不停地响起,似乎有无数人呼叫过我。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裤同事。
    他似乎很生气:小手,你这么躲着,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我一头雾水:躲什么?
    他说:你还装糊涂,赶紧回来。我们已经停工三天了!
    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你算错的地方啊,你还记得头儿那个比方吗?这次,你成了白蚁窝了!
    头儿在我入职第一天就给我讲了白蚁窝的问题。我所从事的工作部分,是这次采样工作的基础。头儿说过,如果我的数据有错误,那么后续所有的工种就好像建立在白蚁窝上面的空中楼阁一般,必须推倒重来。这种错误我从来都没有犯过。我一直严格按照XX演算法核对我的数据。我问裤同事:我……算错了?
    他说:别装了,赶紧来。现在大家加个班,还能帮你在头儿面前打打掩护,再晚了就谁都救不了你啦!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到了山上,同事们倒并不像裤同事形容得那样在列队等着用目光杀死我。他们悠闲得很,大部分在欣赏风景,小部分在踢一只破旧的足球。
    我几乎是立刻就扑倒在厚厚的资料前面。核对,再核对。错误在最后一页,最后一个数值的小数点,点错了一位。这种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种只有在最深的噩梦里才出现过的事,真的发生了。
    等我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道歉时,只见我所有的同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了?
    李同事将他的手机递给我。我点开播放键,看到画面里我正在疯狂地翻动资料,手速快得几乎看不清,与此同时,我的嘴里还不停发出难懂的短促音节,听上去刺耳极了。我抬起头看着大家,每个人的目光都那么难以言喻。我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我已经把算错的小数点改过来了,对不起大家。对不起……
    我说着,机械地转身,向着西边走去。
    裤同事跟了上来,他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我……吃了药。
    他问:什么药?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就要去问个清楚。
    他一把拉住我:你忘了?西边有狼!
    我挣脱他:没有,只有兔子。
    他不解:你说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
    他大喊:你等等我,我去拿把铁锹!

    我走得飞快。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等一等裤同事,不管有没有野物,整件事都太过诡异。可是我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猛然间,我看到了那只灰色的兔子。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灰色的、有着红宝石般眼睛,名字叫做Ruby的兔子。这些特质进入我的大脑,我马上想到了才阅读过的一本有关基因的科普读物——灰色兔子是不可能有红色眼睛的。Ruby显然也看到了我,她人立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兔子做出这种姿势。它分明在逗引我。见我不为所动,它甚至试探着向我走近了几步。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嘴边挂着一大串粉红色的肉。
    我冲上前去,它却立刻灵活地跳开了。那串肉被它遗弃在我脚下。我捡起了肉,温热、油滑,难以形容的质感,这真的是兔肉吗?
    追着Ruby,我一路向西跑去。
    应该是这里了,我像上次一样,将视线从低处移开。可是那幢破旧的小楼并没有出现在视野里。只有荒草,一直延绵到视线尽头的荒草。Ruby已经消失在里面。
    我回过头,看到裤同事和房东大叔正扛着铁锹跑过来。再把视线收近,这才发现,我也置身在齐腰的高草丛中。
    房东大叔厉声对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劝?跟你说了有野物,你还乱跑!
    我盯着他:您说的野物是什么?
    他突然没了底气:就是……伤人的东西!
    我问:是鬼吗?
    他好像打了一个寒噤:就是吃人的……野兽!
    我再问:吃人的什么野兽?是狼还是老虎?狐狸?
    裤同事拉拉我的袖子:小手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依不饶地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前几天我明明在这里遇到一个女人,她还请我吃了兔肉。她的房子应该就在这儿。可是……
    房东大叔的脸色很灰败:她……给你吃了肉?
    我点点头。
    大叔一下子蹲在了地上,铁锹也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我和李同事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大叔抹了一把脸:丫头,你别害怕啊。你碰到的……是……我妈。
    (未完待续)
    这次还是没写完,估计还得一期~兔子继续吃肉啦~

    
    (陈女士留下的箱子,忽略手抖造成的图片不清晰,这是盲拍的)
    吃肉的兔子(三)
    彻骨的恐惧随着大叔的话向我袭来,我几乎一个趔趄。我问:您母亲……有……多大年纪?
    他眼神涣散地说:谁知道呢?每个人碰到的都不一样。我妈生我晚,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得有九十三岁了……
    高草丛的上半部分被太阳晒得暖意融融,下半部分则让人心生凉意。眼下,寒意从脚下飞速升起,在冷与热的撕扯中我默默地挣扎着,几乎被撕成两半。总之,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裤同事问:你们……到底说什么呢?什么……房子?什么……吃肉?
    大叔似乎从涣散中清醒过来,他说:这事,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丫头,你怕不是八字有点儿弱吧?
    我点点头:八字全阴。
    大叔说:那你碰到这样的事儿,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我再次点点头:可是……从来没大白天、大太阳底下碰到过。
    大叔叹息道:我妈,她没有恶意。唉!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清。咱们别站在这儿了——我妈怕吵——还是边走边说吧。

    大叔没有马上开口。
    三个人的脚步声杂乱极了,听上去就好像千军万马正在碾过草丛。我看着脚下被踩倒又马上挺立起来的不知名的草们,又看看被染绿的裤腿和鞋子。
    明知最好不要回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再三回望。只有阳光和高草丛,天幕与高草丛的交界线在很远的地方。
    大叔终于说道:我妈是1925年生的——就是大理地震的那年。那时候,方圆百里,她家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有田产,也重读书。她是她那一辈唯一的女娃。四三年吧,她被家里送去了X国,学医。她是跟着一艘被征用的商船出海的,船上其他人都是军人。应该是托了什么关系吧,也有避祸的意思。我妈读了博士,后来一直留在研究所里,在X国待了十几年,战乱,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来。后来,她家里出了事——没人了,就更没有回来的理由了。五五年的时候,她的导师去世了……
    随着大叔的讲述,我眼前的画面鲜活起来,恐惧感也渐渐淡去。
    他的母亲陈女士,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满怀热血从海外归国的那批学者里面,普普通通的一个。她带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在上海下船的时候,被人流推搡,其中一只皮箱失手掉进了水里——后来她常常说,那是命运的告警。
    箱子被打捞上来之后,里面那些珍贵的手稿都变得字迹模糊了。那是导师的毕生心血。不过,她并没有捶胸顿足。作为导师的关门弟子,她早已继承到了需要的一切。箱子掉进水里这件事,只让她多花了一年的时间——把那些资料重新验算和整理出来。
    她庆幸另一只皮箱没有掉进水里。因为它实在太沉了,肯定一掉下去就会沉底。上岸的当天晚上,她打开了沉重的那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金条,金光霎时照亮了房间。她从里面抽出两根,放在手绢里仔细包好,然后去见了一个跟她同姓的大人物。两个钟头后,她带着原封未动的金条和一纸文件,心花怒放地与大人物告了别。
    大人物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想去哪里搞你的实验?
    她想了一分钟:想回家。
    很快,在家乡的大山深处,一幢不知是什么人物用来避暑的三层小楼被特批给了陈女士。
    那个人,那个——助手是一年以后来到她身边的。导师的笔记彻底整理出来以后,她写信给大人物要求调配一个实验小组,很快,一辆绿蓬卡车开进了山里,她的小组,一共十一个人。来的时候是冬天,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带夏装。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助手是十一个人里面年纪最小、底子最差的,可是他的脑子灵得可怕,他学什么都飞快……
    大叔短暂地沉默了。
    裤同事问:然后呢?
    不知这句催促怎么得罪了大叔,他突然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非常简短地说:然后,他们就一直在山里搞实验,可是一直没有出成果。六九年……山火把他们都烧死了。
    我和裤同事异口同声:山火?!
    大叔说:山火一烧起来,得烧好几天才能彻底灭了,所有的东西,不管人啊、树啊,房子啊,都烧成了灰。他说着,粗糙的大手擦了一把脸,然后甩掉一大坨鼻涕。我这才注意到,在沉稳的语调之下,他的眼睛早已湿润。
    我慌忙道歉:对不起,大叔,我……
    大叔摆摆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裤同事连忙加速要跟上去,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大叔的房子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了。他越走越快,最后简直奔跑起来。
    裤同事异常兴奋地悄悄问我:你真见到鬼了?!
    我答:我……不太确定——以前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到过。
    裤同事摆出刨根问底的架势,我只好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摩拳擦掌地告诉我:我这人啊,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这样,你要是再碰到那个女的,赶紧给我打电话,我把摄像机带上,嘿嘿,要是能拍下来,再搞个直播抓鬼,那我可就牛大发了!对了,她给你吃的肉,味道咋样?
    我想了想:就是正常的兔肉味道——嗯,有点儿腥。
    裤同事坏笑道:说不定是人肉呢!我听说人肉就很腥……
    在被吓出个好歹之前,我及时告别了裤同事。房东大叔不在灶房,也不在他一直躲着干活儿的那个杂物间里。小院子不大,可我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再找到他。

    为了避免数据再出莫名其妙的错误,我没有再次提前下山。当然,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心底里,我总觉得我见到的陈女士并不是什么鬼魂。我曾经跟她在大太阳底下找了半个小时的兔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的样子,还有她举动间浑身散发出的热气,她的鼻息,一切都太鲜活。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当天晚上,待大家都睡下了,我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悄悄走出院门。山上没有路灯,照明全靠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我打出光柱,成群的飞虫立刻向我冲过来,不停地撞在我的手上和脸上,在我因为紧张而大口呼吸时,有几只甚至误打误撞飞进了我的嘴里。我慌忙关掉手电,却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中。我吐出虫子,看向月亮,冷白的光隐在苍灰的云团后面,简直比1瓦的小夜灯还要鸡肋。我站在原地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圆睁着双眼,让瞳孔慢慢适应黑暗。终于,高草丛的轮廓清晰起来,我向前平伸着手臂,摸索着像西走去。
    走了一阵儿,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喧哗声。灯光,闪烁的七彩灯光,照亮了一大片的草丛。我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又慌忙刹住脚步。我以为我再次看到了小平房,可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幢三层小楼。考究的小楼,楼体外闪烁的彩灯装饰出节日的气氛,里面灯火通明。
    人影憧憧,是舞会。
    胶片唱机缓缓流出我从未听过的乐声,三拍,是华尔兹。低音提琴失真后的音色显得无比复古。正在起舞的人们如海浪般翻滚着,仿佛具象化的节拍。
    门口站着两男一女,中年人,衣着简朴。他们举着高脚杯,杯中是透明的液体。他们无一例外清瘦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陌生的愉悦神情。那些神情我无比熟悉,在无数老照片和纪录片中,我一次次看到过它们。那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烙印,那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高于物质享受的时代,那是一个信仰高于一切的年代。
    ——这次,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见鬼了。是转身就跑,还是继续前进?
    来不及了。那几个人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目光警惕而柔和。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向他们打听陈女士。他们马上七嘴八舌地说,老师正在跳舞。我被引领着进入那小楼,磕磕绊绊地穿过长长的、没开灯的走廊。脚下是花纹朴素的地毯,房间里的陈设、家具单调的配色让我感觉到自己穿越了时空。
    客厅挑高,西式格局,中式布置。家具显然都被搬到了走廊里,我刚才不时撞上的正是那些笨重而实用主义的家具。大厅整个儿空出来,一对对的舞者各自陶醉着。
    随着引领我的那几个人的轻声呼唤,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回过头来。满头银丝,厚厚的眼镜片之后,是我熟悉的目光。她果真在跳舞,当然,只是用手指。她的手指仿佛没有跟她一起老去,还是我记忆中喂兔子时,饱满的指尖带着红润光泽的样子。她一边回过头来,一边用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舞蹈着。我突然对贸然闯进来有些后悔——显然我打扰了他们。音乐声被调小了,跳舞的人们都注意到了我,大家为我和陈女士让出一片空间来。
    陈女士招呼我:小瘸子,好久不见。
    我挠挠头:也才……几天没见。
    她笑了,周围的人都笑了。她说:我们这儿的时间跟别处不一样。我可是记得有几十年没见过你了。你看,你的脚好了,我的脚倒坏了!
    我点点头:方便找个地方谈一谈吗?
    她凝视我半晌,缓慢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马上有人推着她走出了大厅。音乐声在我们身后重新响了起来,舞者们又重新浸入舞池。

    我们进入了一间光线黯淡的书房,推她进来的人退了出去。她问我:不开灯了,不介意吧?旋即又解释道:老房子的电路,怕跳闸。
    我摸黑坐在了应该是一只大沙发里,因为我整个人马上陷了进去。我问:为什么找我?
    她不解:谁找你?
    我再问:您为什么要找到我?就是因为我八字弱吗?
    她用手指回忆着音乐的节奏:对不起啊,孩子。我可能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我……非常想让我们的实验成果能发表出来。
    我毫不留情地说:可是,您已经死了啊!而且,我能做什么呢?
    她笑笑:生和死,也许界限不像你想得那么清晰呢。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怎么会变老呢?我的一天天还是扎扎实实地过去的,只是,这一天天也许不是按你所熟悉的那种线性方法排布的。
    我问:您的时间是……混乱的?
    她笑:可以这么说吧。上次的药,效果怎么样?
    我答:效果和副作用一样让人惊叹。
    她笑:其实效果要远大于副作用,一般人的效率都能提升500-800倍左右。扣除五倍的休息时间,效率的提升仍然在100倍以上……
    这时,推她进来的人又一次推门而入,他递给我一杯饮料。
    老太太说:知道你不喝酒,我让给你冲了一杯麦乳精。
    我接过杯子道了谢。很烫。麦乳精——这个已经跟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起被遗忘了很久的词,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脑海中,还带着特异的香气。我问:这里面,也有那种药吗?
    老太太没接我的话,顾自说道:有些日子,我好像过了千百遍一样,又有些日子,明明很陌生,却停在记忆深处不肯走。
    我放下杯子,摇摇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急躁了。请继续。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像猫一样跳上了我的膝头。昏暗的光线中,兔子的轮廓依稀可辨,长长的耳朵顺从地向后靠着,似乎在等待我的抚摸。它的眼睛依然是红宝石一般。我问:这是……Ruby?
    她说:是Ruby。不过,应该不是你见到的那一只了。每一只都只能活上七八年。我只挑样子差不多的,再都给它们起同一个名字,这样,Ruby就能永远陪着我了——呵呵,人啊,是最会自欺的了。她说着拍拍手,Ruby果断地抛弃了我,跳上了她的轮椅。她的腿随着被施加的外力晃了几下,枯枝般的轮廓在裤筒里显露出来。她对我说:问我吧,我知道你想问。今晚月色这么好,你问,我一定都告诉你。
    于是我就问了。我问:您的腿是怎么伤的?
    她说:六九年,山上起了火。我在抢救实验资料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腰。
    我说:可房东大叔——您儿子说,大火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了。
    她说:那孩子,是这么说的?这也有可能。火真大啊。
    她的目光透过我,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我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怎么会起了山火?您知道吗?
    她的双眼再次聚焦:是我放的火。
    说着,她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我仔细一看,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火苗,还依稀映出三层小楼的轮廓。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吃肉的兔子(四)
    身体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但非常短暂,用一瞬来形容都太长。重力回落后,我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仔细一看,又很熟悉,正是我客居的小屋。熟悉的蓝格床单、蓝格窗帘和蓝格桌布——此地仿佛只卖这一种布似的。我坐起身来,双耳齐鸣。感官用了好几秒来恢复。我终于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屋门,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一场太清晰的梦。时间才凌晨三点钟,外面安静极了,连虫子也鸣得倦了,只传来似有似无的一两声聒噪。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在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我失去了梦中的勇气。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终于发现一切大概都是我的想象,一切都是在大叔讲述基础上的、潜意识的胡乱加工。这样一想,勇气又回来了。我揣好手机,拉开门框上的插销,准备再次(或者首次?)出门一探究竟。
    可是,门纹丝不动。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手下加大力度又推了一下。依然纹丝不动。很显然,有人从外面堵住了门。是谁?爱恶作剧的裤同事吗?还是喜欢放火的老太太在做案前准备?
    我转身轻轻走到了窗边。拉开窗帘,先把磁铁固定的窗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缓缓抽出插销,然后以微小的力道慢慢弄开了窗扇,最后,终于把脑袋探了出去。门口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可是,呼吸声还在不停传来。在最初的大脑空白过后,我终于明白了,呼吸声就来自那团黑影,那是个活人。
    我突然辨认出了他的轮廓,是房东大叔!因为他醒了,抬起头向我看过来。山民的黑亮眼睛。
    我们面面相觑。还是我先开了口:你……你干啥呢?
    他说:我怕你……怕你半夜跑出去……
    这时,我才发现,他正抱着他的铁锹(或者类似铁锹的其他奇怪工具,总之兼具工具和武器的功能)。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大叔难道是在守着我?不过,这守护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我说:我不出去,我就是睡不着,打开窗户透透气。
    大叔叹了一口气:唉,丫头,你推门都把我推醒了。你骗不过我。你们这些人,都骗不过我。你是见到“他”了吧?只有他,才会勾了你们的魂一样。丫头,听我的,不要去找他,他是个恶鬼。你看他长了个人壳子,可心啊,早坏透了。
    我不知道大叔说的“他”是谁,但显然不是他的母亲。我问:您说的他,是谁啊?
    他说: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恶鬼的名字。告诉了你,就在你心里种了种子。你就再也忘不掉他了。
    我乐了:谁啊?这么厉害?
    大叔正色说:丫头,你别笑。你还是赶紧下山吧,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您……在赶我走?
    他点点头。
    我真有点儿生气了:好,我明天就走。说完,我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至少有一个钟头,屏息倾听时,大叔的呼吸声变成了一种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我再次拉开窗户,轻轻翻上窗台,然后一跃而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要归功于我脚下这双有减震功能的跑鞋。大叔的鼾声依旧。我走向大门口,以慢放般的动作拉开了门栓。大叔家的一切都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个螺丝不是喂饱了油的——他一定想不到,好习惯果然利己更利人。
    我在黑暗中向西走去。
    这次走了很久,久得我的双腿都要累抽筋了。我打开了手机的记步软件,还没有看清楚步数,就又一次遭到了飞虫的围攻。我慌忙关上手机屏幕。猛然间,我心生疑惑:我究竟是真的跑了出来还是依然在做梦?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肾上腺素的原因,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但触觉还是很清晰的。也许是触觉和疼痛边缘的一种感觉,总之,完全不能以此做出任何客观的判断。
    我摇摇头,不再思考是梦是醒的问题,加快脚步向西走去。不论是不是在梦里,我都需要去看一看,那间小平房或者那幢三层小楼,到底在不在那里。
    天慢慢亮了。是在朝霞出现在前方的视线尽头时,我才发现的。朝霞映出了一些被我的视网膜忽略的远山的轮廓。这与我所接受的教育留给我的常识很不相符。所以,不是我走错了方向,就是太阳走错了方向。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如果是在梦里,后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天亮之后我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我已经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中。不论前后左右,都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长得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的张力。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些草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我正迎着太阳行走。在恐惧和疑惑的间隙,我甚至想到了应该戴一顶遮阳帽或者涂一点儿防晒霜。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戴着帽子。防风绳勒在下巴上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我动手摘下帽子,发现那是一顶蓝格的草帽。
    正在我努力回想帽子的来历时,远处走来一个人,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男孩子。确切地说,他在向我跑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团舞动的剪影。男孩喊着什么,还挥着手。
    近了,更近了。他的喊声清晰地传来:姐!哈哈!我可找到你了!
    在我犹疑的时候,我的手臂已经奋力摆动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名字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陈嘉德,阿德。他的一切我都了然于心。他是我的助手,也是我最得意的半徒,还是……我正要滑向回忆的深渊,突然,残存的理智拉住了我——我似乎正在变成另一个人。蓝格草帽,平淡面孔,红润手指。我看向手指们,果然,尖端是发红的——我正在变成陈女士,或者说陈女士的记忆正在侵入我的大脑,又或者我的梦中精魂侵入了陈女士的大脑。然而,很快,入侵者与原住民和解了。两套记忆体系各自独立存在,我既是小手,又是那个叫陈清梧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后者,作为前者的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在用我们共同的眼睛审视一切。
    我看着自己伸出手,在阿德的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像狼毫一样扎手。他顺手卸下我的包——我竟没有发现,自己背着这样大而沉重的一只书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伸出手,我也不由自主地递过自己的手。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嘴边轻轻一吻,而后十指相扣,迎着太阳,我们一起向更西的地方走去。潜意识告诉我,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并且,不远了。
    阿德笑着问我:姐,你没想到我回来的这么快吧?
    即使用现在的审美来衡量,他也是一个极具风采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想要不由自主地亲近的魔力。魔力?等等——我突然想到了房东大叔的话,难道他就是那个恶魔?
    可是我听到了自己说:是够快的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感觉到了自己在努力绷住脸上的肌肉,并控制好舌头,好让自己尽量显得冷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德依然笑得灿烂极了:二十个招满了,已经安排住下了——现在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对了, 床位有点儿紧张,我让她们抽签打地铺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点头。我的声音依然无比冷淡:好,就这样。
    阿德并没有被我影响,他依然笑着,他的笑意像是永远用不完似的:姐,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啊?
    我终于笑了,笑肌都有些忘记了如何工作了。可是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又板起脸来:有空闲聊,不如多想想我们的实验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吧。为什么我们自己做人体实验的时候就好好的,一给志愿者做就……
    阿德打断我:实验嘛,总有成功的那天。我们有爱迪生当榜样呢,愁什么!不过,姐,兔子好像快吃完了?你打算咋办啊?
    听到这个问题,我马上回想起,似乎昨天的晚餐就是留种的那两只兔子。每个人都没有吃饱,只好一直往汤里蓄水,最后各个肚子滚圆,大家都开玩笑说——吃了个水饱。十一个人,分食两只兔子。最后的两只兔子——兔子已经吃完了。从此,荤食肯定是要断了。这山里是没有大野兽的,因为它们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兔子都养在楼里用来做实验,从来不会放出去乱跑。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一切。那是19XX年,一开始,阿德没有找对门路,带出去的金条,运气差的时候,连同等重量的粮食都换不到。山上倒是不缺植物,可人需要吃粮食,需要吃肉,才能活得像人。
    此时,我不但想起了眼下的事,而且想起了将来的事。后来,阿德总是往外跑。他带回来的吃食千奇百怪,大多是跟镇上一个有能耐的人交换来的各种兽肉和杂碎。可大家都无一例外地照单全收。吃饱肚子在最初的一年并不太困难。
    他还带回来过不少人。好几拨,每拨二十人。我们的实验已经进入了人体阶段。需要志愿者。来的人都被叫做志愿者。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嘴和一个永远饥饿的胃袋。小皮箱里的金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这些人操着乱七八糟的方言,样子也是千奇百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是活人,都会喊饿。
    来了那么多人,可从来没人离开。人都到哪里去了?

    恍惚间,不知怎地就到了晚上。确切地说,是深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窗边的阴影中,正偷偷从窗口向外瞄。刚刚感觉到房间的陌生,一大股记忆就唱反调一样涌了进来——这里正是陈女士生活了无数年的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号码是111,房门永远反锁着,窗户永远紧闭着。
    阿德的背影很快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扛着什么东西。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悄悄跟在了他后面。他走了很久,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停住了。那是什么地方?
    不待我细想,他已经开始刨地。刨得很快,又很小心。然后,他用力拖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从刚刨出的坑里拖到了月光下。接着,他解开编织袋,有什么东西被拽了出来。然后,他返身又从大包里拿出不知什么东西,在拽出的也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忙碌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多记忆在跃跃欲试,想要冲进来,可是它们仿佛又知道,尝试是徒劳的,因此总是在进入的边缘试探。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走到了阿德身边。
    他的双手染着血,在月光下是黑红的颜色。他的面前是一具白骨。肉被剃得很干净,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只是,肉的颜色是暗红的。
    我听到自己问:你在……干什么?
    他咧嘴一笑,牙齿是血红的:我在给咱们“买肉”。
    我听到自己大喊:你疯了吗?!
    阿德沾满血迹的手慌忙来握我的嘴:姐,别吵!你已经吃了不少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挣扎着,血液的腥气在我的口腔里蔓延。阿德的力气很大,我的脑袋被扭向一边,正看着被挖开的那块地方——那是我们埋葬失败的人体实验对象的墓地。
    阿德还在不停说话:姐,你知道了也好!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皮肤不要,真皮层以下也要留出三毫米以上的厚度,免得被认出来!要顺着肌肉的走向切割——这个你比我熟!对了,姐!千万不要把手指或者脚趾混进去了——那样,咱们就完了!还有——内脏!肝脏和肾脏不能吃,里面肯定有没代谢完的毒素!其他的都可以吃!但是拿回去之前,要剁成小块!一寸见方就行!头上的肉不能要!但脑子是好东西,营养很高,我拿了塑料桶装,你可以用这个勺子往里面舀!眼珠!眼珠可以生吃,很脆!也有营养!就像咸味的葡萄一样!这个我一般都是自己吃了——不过,以后都给你吃!给,张嘴!尝一尝,实在不行,你就想象是兔肉——其实味道差不多,这么久你也都没吃出来啊。这是心理障碍,很好克服的!来嘛,张嘴——啊——
    我终于晕了过去。
    (未完待续)
    @熊猫太太2017 2018-06-20 08:18:26
    意犹未尽!楼主期待你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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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更~
    @千朵白 2018-06-21 14:40:55
    好长,恐怖,还有作为人类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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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好~周末愉快~
    @叮铃响叮当 2018-06-23 20:34:54
    男儿当自强怎么看不到结局?哇哇哇呀!咋回事,最后这次更新第一段落为啥是小字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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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涯叔又吞楼了?555~
    更新~
    吃肉的兔子(五)
    
    (书包底部找到的已受潮变形的药丸)
    醒来时,大概是正午。眼皮前面一片通红,正是那种面对太阳闭上眼睛时才会出现的明亮红色。果然,我微微睁开眼睛,阳光立刻毫不留情地直射入我的双眼,泪水瞬时就涌了出来。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原来正仰面躺在阳光下的高草丛中。是脚趾传来的痛感弄醒了我。我拨开草丛,看到那只叫做Ruby的兔子,正一心一意地啃噬着我的脚趾。是那种介于进食和玩闹之间的啃噬,柔软的舌头和切面锋利的门齿,正不断加大力度,试探着我是否会反抗。它的的确确是一只食肉动物。
    我试着在草丛中寻找我的鞋,可是高草丛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茂盛,仿佛一张密目的渔网,粗硬的草杆时时划伤着我的皮肤——等等,我为什么没有穿衣服?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白皙和纤细是不属于我的,一切特征都不属于我。这不是我的身体,而是陈女士的。阳光晒得这样白皙的身体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我抬起一条胳膊,透过阳光看到了一些透明的汗毛。
    看来,我依然在梦中。于是,我再次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向着四处张望。
    不出所料,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不过,我看到了我的帽子——确切地说是陈女士的蓝格草帽,它就挂在不远处的草尖上。我艰难地向着那里走去。Ruby助跑两步,然后纵上我的肩头,像一只鸟或者猴子那样稳稳当当地蹲在了那里。这个动作它娴熟极了。
    帽子并非挂在草尖上,而是戴在一个稻草人的脑袋上。稻草人长着阿德的脸——不,他就是阿德。虽然是稻草制成,但是它会说,也会动。我伸出手摁了摁它的鼻子,于是它立刻咆哮起来。面部肌肉抽动的时候,一些稻草杆弯曲成了很极端的弧度,从中间断裂开来。
    稻草人捉住我的双臂,Ruby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他一抡胳膊,Ruby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了。接着,稻草从他的指尖延伸着飞速生长出来,仿佛藤蔓一般,捆住了我的双手和双脚,自动打成死结。他用力一挣,藤蔓和他的指尖分离了,与此同时,我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
    我听见自己说:这不是结果,也不是过程。这只是一个在我记忆里无法清除的时间点。我没有办法正确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小瘸子。因为我自己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是记忆,哪些是这么多年的噩梦留下来的幻影。
    稻草人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听见自己答道:你怕了吗?
    稻草人说:我怕什么?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我也不要整个世界,我只要你!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心。可是你不要它,你不要,又不肯还给我。你还把它扔在地上,用你那双高跟鞋的鞋跟踩啊踩。你踩碎了我的心,你伤透了我的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的报应!
    我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恐吓实验对象也是我让你干的?
    稻草人突然没了底气: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如果实验成功了,你肯定马上会被调走。姐!姐!你想过吗?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听着自己继续说:你毁了我的实验。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
    稻草人说:实验,又是实验。你心里除了实验还有什么?是,是我告诉他们那是毒药的。扣喉的办法也是我说的。我就是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悄悄把药物吐掉。可是,拮抗剂选择了静脉注射剂型,这是你的决定,怪不到我。而且,如果不是实验组和对照组都死光了,你早就发现问题了。姐,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我的声音愤怒起来:聪明?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报应?
    稻草人抬起头,轻蔑地笑了:姐,你听听你的话。这是一个科学家说的话吗?再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救了你,我救了组里的所有人。没有我,没有我领回来的那些兔子,你们早都饿死了!你早就饿死了!
    我咆哮起来:不要再叫他们“兔子”了!他们是人!是人!
    稻草人依然在笑:是人,是兔子,都无所谓。他们跟兔子比,唯一的好处就是肉更多。不过,没放过血的肉,吃起来还不如兔子肉呢。你又不让我给他们放血……
    我一刻不停地挣扎着,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似乎有了些余地。我拖延时间道:阿德,是这场大灾,让你怕了,让你变了。你不要怕,人除了活着,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
    稻草人突然爆发: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我清晰地说:信念。为了信念活着,为了信念去死。生命虽然可贵,但……
    稻草人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你这都是吃饱了肚子才生出来的古怪念头。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你忘了我跟你讲过的故事了吗?那个小男孩在“那里”的时候,最小、最瘦、最弱。可是他活下来了,很多比他高、比他强、比他壮的小孩,他们死了。他们就像你一样傻,不肯放弃的东西太多。姐,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能在这里跟我吵架,你用来吵架的这些卡路里,是谁给你提供的?
    我紧紧抿着嘴唇,口腔里充斥着一股咸腥味道。
    他继续说:姐,我知道我要下地狱。我……我不怕,我是为了你。我的罪自然有让我去消受的那天,也许有地狱,也许有永恒的火,一刻不停地灼烧着我的双脚。我不怕。姐!人一辈子有多短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地过呢?
    我听见自己答道:我们曾经快乐过。可是你变了。
    稻草人再次咆哮: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
    我打断他:不要再说了。从你……绑架我到现在已经快到12个小时了,我需要马上注射单方孕激素,不然的话,我就会……
    稻草人声音低沉地说:你就会怀孕。我知道,我早算过了时间,这几天正是你的排卵期。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用算,每个月的这几天,你身上的味道都会变,变得更好闻……
    我听见自己尖叫:闭嘴!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终于挣脱了束缚我双手的藤蔓。
    可是,稻草人蹲下身来,捉住我的双手,这次把它们放在我的胸前,摆出了一个好像在祈祷的姿势。藤蔓再次从他的指尖长出,更粗壮的藤蔓,更加牢固地捆住了我的手腕。稻草人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姐,我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去死。你只有这两条路,选一条吧。
    我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因扭曲的下颌关节而变形:从这里……到镇上最近的医院,要走五个小时。如果我……怀孕了,我很有可能会……死于难产,因为我的骨盆……很狭窄。更不用说,还有……宫外孕的可能性,而且是……很大的可能性,因为我受到了……很大的……情绪刺激。
    他说:别担心,这两种情况发生的几率都很低,风险我能承受。因为你死了也不会孤独,我会埋了你,然后死在你的坟头。我会让我的每一滴血都流进你的坟墓。姐,想想吧,你希望我在清晨还是黄昏死在你的坟头?这两个时间我都喜欢……
    我大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笑:姐,我是疯了。是你让我疯了,是你,是你!说着,他从头上取下帽子,盖在了我脸上。
    窒息感顿时传来。也许是因为他的双手依然卡在我的脖子上,也许是因为看起来轻薄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的帽子阻碍了我的呼吸,总之,我的眼前渐渐变得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知道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清瘦的身体变得臃肿了,我的床边出现了一张更小的木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我听见自己开口说:小瘸子,我知道你也能感觉到我的痛苦。好在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我知道你还认为我清白无辜,但这件事里没有无辜的人。我要告诉你的,都是我最想忘掉的事,有时候,时间已经修正了我的记忆,我现在会尽力把最真实的故事告诉你。
    我想要探过身子去看看那个婴儿,可是意识却不能支配身体的行动,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旁观者。我的身体离开了床,走到窗边。我看到了一辆失去顶棚的卡车正在爬上山顶,里面密密麻麻坐了一车人。近了,更近了。车停了下来,阿德从司机座上跳下来,跟院子里的某几个人寒暄了一下,就径直向楼里走来。
    他穿着军靴,脚步声渐渐清晰,可是又突然消失了。我正疑惑,他已经推门而入。他再次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富有吸引力。他往脸盆里倒了水,洗了手,然后搓着掌心。
    接着,他抱起了婴儿,婴儿并没有哭。
    我抱着双臂倚在窗边,听见冷冷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笑笑,放下婴儿,从怀里掏出半根金条,递给我。
    我看着那金条,断面呈弧形,是钳断的。我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你没用掉?那……那些人?
    他笑:我骗来的!金蝉脱壳!厉害吧?
    我向窗外看去:没带“尾巴”来吧?
    他走过来,抱住我:差点儿让人打死,你说呢?放心吧,姐!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僵硬。我的话更加僵硬:你安排一下,明天就开始新一轮实验吧。
    他奇道:还要做?!
    我答:当然!等实验做完了,在昏睡的时候统一注射拮抗剂。我希望他们能无痛苦地“离开”。
    他问:姐,你真觉得你能研究出长效VX-Vk?
    我答:一定能。我相信我们离成功不远了。想想吧,只扣除十年寿命,而且还是生命终点的、质量最差的十年,就能换来终身的思维效率的成百上千倍的提升,这是什么?是什么?
    他一边洗脸,一边懒洋洋附和道:是魔法。
    我不用看自己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双眼正放着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
    他瓮瓮地说:可是,姐,我们把实验对象都吃掉了,你没有办法检测长期疗效和长期副作用。
    我答:长期一定也是稳定安全的!一定!我有感觉!我们一定能将功赎罪!
    他皱眉道:赎什么罪?向谁赎罪?你怎么还是又要当XX,又要立牌坊?
    我答:是,我就是要。因为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长着一个叫良心的东西。我相信现在这些兔子做出的牺牲,会换来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飞跃。你想想,等全世界的科学家——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吃了我们的长效VX-Vk,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压缩了时间!理论上讲,我们把一万年压缩到了一百年里面!阿德,你想想,最近的一百多年,文明的程度……
    他打断我:大家都吃?美国佬也吃?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我们的药一问世,我就公布药物成分,不会对专利保密的!
    他笑:我真是期待世界让你搅得一团糟的那天!他的笑声弄哭了婴儿。他检查了一下婴儿的尿布,接着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面对我说:我支持你的伟大理想,哪怕你是想毁灭世界。不过,我真得跟你商量一下放血的事了。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在拮抗剂里加入抗凝剂。只要时间和剂量掌握好,我们就再也不用吃没放血的兔子肉了……
    阿德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回应了些什么,也变成了声带与唇舌的机械运动。我的感官被关闭了,我沉浸在震惊中。这药物显然是没有上市的,为什么呢?它真的能加快文明进程成百上千倍吗?作为一个准科学工作者,我简直恨不得自己去参加陈女士的实验——当然,在不被当做兔子对待的前提下。我用意识向她提问:您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马上用意识回复我,她的意识正是她那一把嗓音,又冷又润:我大概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了,我不想带着这样的秘密离开。
    我问:您已经在山火中去世了呀,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呢?
    她答:每个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肉体的灭亡,第二次是意识的凋亡。你也一样。等你第一次死去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现在所在的世界,除了时间有些混乱,还是遵循着物理学的基本原则的。比如Ruby,它只能活七八年。而我,即使有母亲家族的长寿基因,也不可能超越人类的寿命极限——不论肉体还是意识,生命力都是有限的。特别是我还吃过很长时间的……那种东西……虽然我特别注意把肉完全弄熟弄碎,可是同源的意识病毒我还是感染了很多种。这就是同类相残的代价。
    她看着镜子,我看着镜中的她。不知何时,阿德带着婴儿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的眼神很清澈,根本不像一个藏了这么多秘密的人。可是那眼神中的疲惫也一览无余。我对她说:直接让我看到他的死吧,别的,我都不想知道了。
    她说:别急,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吃肉的兔子(六)

    我的眼前一黑,接着,又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是实验室的无菌操作间。她走了进去,却没有按规定消毒和穿防护服。我的意识离开她的身体,飘到房顶上。她的头顶竟然有了白发,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我看着她反锁了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顶在门上。接着,她打开一只柜子,拿出一只储槽。盖子一打开,干冰特有的雾气顿时飘了出来。她用镊子在里面取出一只带盖子的尺寸很小的腰盘,打开了它。四颗红白相间的药丸就躺在里面。比她上一次向我展示的要大两三倍,上面依然有着烫金的编号。我听见她说:小瘸子,这就是我的研究成果,世界上唯一的两组长效VX-Vk。我马上会服用一组,这另外一组,我会送给你,作为你听我讲了这么多秘密的回报。至于你要如何处置这组药丸,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说完,不待我有所反应,她立刻将两颗药丸丢进嘴里,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咽了下去。我很怀疑药丸的体积会噎到她,可是并没有。她盖上腰盘,双手递给我。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她笑了:你不想要?

    我吞了一下口水:我当然想要。可是,我……

    她问:到底要不要?她的手向后缩了一下。

    我终于一把将腰盘夺在了手中。

    她笑了。

    可是,笑容很快就僵硬在她的脸上。只见她扑到实验数据那里,飞快地翻动着——正向我的同事拍下的我核算数据时的骇人表现一般。她的口中也不停地发出短促的刺耳音节。过了几秒钟,她又冲到不知什么培养皿那里,夹着小目镜看了又看。就这样,她在无菌室里弄得人仰马翻。过了一两分钟,她突然坐在地上,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不说话了。

    我问:陈……姐,您怎么了?

    她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只有我变快了是不够的呀,其他东西是不会变快的。我给自己造了一个炼狱,一个炼狱!

    我发抖地问:怎么会是炼狱呢?我觉得效率提升了是好事啊!

    她看了看我:你不会懂的。你们这些研究石头的,根本不需要效率。

    我有点儿生气:是,你的那些破细菌还是一夜只能长大一点儿,可是……

    她打断我:别说了,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我沉默了。过了一两分钟,她对我说:没有意义了。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你不是要看他怎么死吗?跟我来吧。

    她拿出一截塑料管,一只塑料桶。我们走出小楼,走到院子里。她径直走到那辆破卡车那里,拧开油桶盖,把塑料管的一端插进去,然后把另一端含在嘴里,用力吸了几下,直到黑乎乎的油流了出来,她咧着嘴冲我一笑,一嘴的漆黑。然后,她把冒着油的管口插在了塑料桶里。

    她用意识告诉我: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事,我只能重复做一遍,什么都改变不了。三天前,在我和同事们庆祝这两组药的成功的时候,阿德,他偷偷毁掉了全部的实验数据,所有的备份都被他烧掉了——他希望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是VX-Vk的受益者。而且,他还毁掉了原始的菌群。那是我从X国带来的菌种,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菌种了。想要重新培育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完全不可控的变异种,是整个实验的基础。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小楼。爬上三楼,从走廊尽头的111房间开始,她非常有技巧地把黑色的油浇在地上。111房间的床上,正躺着阿德,他背对着她,睡得很熟。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用意识提问:孩子呢?

    她皱了皱眉头,默默答道:我送他下山了。有一天,他看到了阿德处理“兔子”肉,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吃饭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送到了山下的一个远亲家里。他哭啊、哭啊,扒在行李箱上不停地哭。我现在一想到他,依然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说话间,她已经在整栋小楼里洒满了黑色的油。我跟着她退出小楼,她划了一根火柴,丢在那油上。火焰腾起,以飞一般的速度蔓延开去。她迎着火焰又一次走进小楼。

    我问:您这是要干什么?

    她说:别说话,用心看,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实结局。

    她在火焰中行走,衣服、毛发和皮肉渐渐都烧焦了。可是她的步伐那么从容。她走上三楼,用被烧得黏在一起的手指推开111房间的门。房间里满是黑烟。被褥和窗帘都着火了。她站在那里看了几秒,突然发疯一样一把掀开了正熊熊燃烧的被子。被子下面是一张头皮,显然是新近削下来的。头皮里面塞着几条毛巾。伪装成身体的是一件厚实的军大衣。

    她看向写字台,那上面有 。在火舌吞噬它之前,她将信抢到了手中。她手口并用,终于打开了它。我和她一起看去,那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已经偷偷吃了一组药。你违背了诺言,我走了。姐,今生来世,再也不见。

    ——德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直到火焰吞噬了整个房间。

    她终于像一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问她:你就准备这样等着被烧死吗?

    她一动不动地对我说:这是发生过的事,我要告诉你事实,只能让它再发生一遍。

    我说: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着火的时候,你抢救实验资料,被房梁砸到了腰,还瘫痪了。

    她对我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你知道,阿德跑了以后,我想了无数种杀掉他的办法。在我漫长的意识态生命中,我几乎把每种都试了一遍。你知道的,服用了VX-Vk之后,我的思维变得异常强大。在意识态的世界里,我拥有无比强大的能量。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每天杀死阿德一万次。但是,我杀死的,也不过是他留在我心里的影子……后来有一天,我原谅了他,也放走了他的影子。至于抢救资料——其实没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去抢救了。阿德只留给我一些我在闲暇的时候做的化妆品实验的资料,他说那是安全的。哼,那些东西跟我的长效VX-Vk相比,都是一堆牛屎。

    我问:可能性?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答:你该走了,小瘸子。这楼要塌了。

    我急道:可是我还有好多问题……

    她突然推了我一把:快走!再不走,你就也要被烧死了!

    这一推,仿佛将我推入了万丈深渊。风擦着我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烧火燎地疼。又有什么东西用力打着我的脸。过了足足几分钟,我才缓过劲来。睁开眼睛,穿着制服的人们正抬着我往电梯里冲。我扒住电梯门: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的声音很嘶哑。

    一个粗粗的声音说:她醒了!诶,你别乱动啊!

    我从担架上跳下来,这才发现,是几名消防员。在确定我完好无损后,他们告诉我,我家里着了火。我挣脱他们冲回家里,闻到刺鼻的烟味。火已经灭了。我问他们:是什么东西着了火?

    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着火了。不论是木质的衣柜和书柜,还是易燃的落地窗帘。燃气阀关得好好的,一切都没有被焚毁的痕迹。可是依然有未散尽的浓烟,房顶也有些焦黑。

    我问:是谁给你们报的警?

    一名消防员打电话回去问,然后告知我报警电话隐藏了号码。

    消防员们满腹疑惑地离开后,我拿出手机,看到时间离我上次清醒时,又过去了四天。我打电话给李同事,犹犹豫豫地问他,我是怎么下山的。他诧异地说:不是前几天我给你送回来的吗?

    我再问:那第二次呢?第二次我怎么回来的?

    他问:什么第二次?项目都结束了啊,大家都撤了!

    我拿着手机,抖如筛糠,半天摁不准结束通话的红色按钮。

    过了很久我才彻底平静下来。又到了晚上。我开始彻彻底底地清扫房间,这是我长久以来唯一用来舒缓压力的最有效方法。我擦了地板、柜子和玻璃,清理了一切能清理的杂物,消毒了一切需要和不需要消毒的东西,最后,将我的双肩包兜底一倒,里面的东西都被我倒在了地板上。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远了,我用余光一瞥,是一颗很大的红白相间的药丸。我在地板上的一堆杂乱物品里一拨,另一颗药丸也立刻被找到了。

    我把它们拿在手里,药丸似乎受了潮,轻轻一摁就变形了,而且有些粘手,我的指纹也留在了上面。

    ——陈女士真的把药丸给了我。不知怎地,我无法自已地大哭起来。

    再次上山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来彻查关于VX-Vk的一切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任何文件或者文字性的记载,能证明曾有这样一项研究。它就像在那个年代的很多前沿又带有中世纪魔法色彩的所谓科学研究一样,最终像烟雾一样消散在时光之中。

    在那次崩溃大哭之后,我去社区诊所接受了三天的补液,治疗轻微的电解质紊乱和快速补充能量。再次恢复活力后,我又一次上了山。

    大叔家的大门紧闭,门上夹着一张字条。陌生粗犷的笔迹:父急病,外出,找我请到XX镇XX医院。



    我找到了那家医院,见到了大叔。他正陪着他的父亲,削一只绵软的梨给老头吃。看起来老头恢复得不错,两人与我寒暄一阵。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我把大叔叫到门外,问他,里面躺着的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大叔说:是抚养我长大的养父,但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一样。

    大叔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谎称把一份资料落在了山上。大叔解下钥匙给我,我拒绝了。留下了电话号码,约好大叔回山里之前会联系我。

    我告别了他们,但是并没有走。到了晚饭时分,大叔端着饭盒离开了。我来到了老头的床前,看着他。老头也看着我,很久之后,他冲我笑了。

    我没有猜错,他就是阿德。虽然他早已耄耋,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可是他笑起来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所以,在刚才寒暄时,他一直面无表情——也许他就是这样面无表情了整整一生,才骗过了房东大叔。

    他对我说:你身上有烟火味,那是我姐的味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还是跟我姐一样不死不活?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他轻轻地问:我姐……她是不是要死了?

    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说过,跟她永不再见……永不再见……只有她走了,我才能去……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大滴的泪水正在涌出。

    我叹口气,拉过他的手,将那两颗药丸放在他的掌心。

    他再一次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与此同时,饭盒掉落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

    -------------完---------------
    @小天使尧尧 2018-06-25 00:09:42
    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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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小尧尧~
    @千朵白 2018-06-25 19:34:00
    小瘸子是不是她的孩子,所以才能一次次看到这些,也感兴趣,然后她告诉他全部真相,他无意中帮她完成心愿,也是自己能做的心愿,就是一生恩怨随风而逝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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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一种可能性,开放结局哦~
    @康哥你好 2018-06-27 01:13:07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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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熊猫太太2017 2018-07-01 17:36:41
    这篇脑洞比较大,有点没有明白,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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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篇脑洞更大,只是不知道我钟爱的阴郁风格会不会让你喜欢~
    更新一篇

    人拓


    
    (内容轻度不适,慎入)

    人拓
    镜室篇
    你是自愿的吗?女孩问我。
    我笑:现在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太迟了?
    女孩站在我面前,再次按动了镇痛泵。她的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瞳仁的颜色很浅。女孩的手腕很灵活,薄如蝉翼的刀片在我的皮肤上流畅地划过。先是小臂外侧,然后内侧,上臂,肩头,现在到了胸前。刀片划得飞快,划痕呈菱形,很细密,血珠们仿佛迟疑了片刻才冒出来。疼痛的感觉是迟钝的,但无疑是随着部位的转换而呈阶梯状递增的。
    女孩继续说起话来,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定是麻醉剂的功效:在进行到眼睛那一步之前,你随时可以后悔。
    我不笑了:我不后悔。
    片刻的沉默。女孩示意我脱去那件日式的浴袍。
    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体,除了面对医生,这还是头一遭。我犹疑了一下。女孩温暖的声音再一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关系的。
    的确是没关系的,与其后要进行的步骤相比,这不算什么。我脱下了浴袍,凉意顿时包围了我。
    刀片陷入皮肤的刹那,痛感顿时升级了好几倍。我紧紧咬住嘴唇。
    似乎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女孩又问道:“以后”有什么安排?
    我从牙缝里说道:已经租好了单位格子,是镜室。
    女孩点点头:镜室很合适。不过,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让家人把自己带回去,挂在客厅里。这样能永远跟家人在一起。而且还可以时不时被带出门。
    我笑笑:我没有家人。
    女孩沉默了。我强迫自己去想镜室的事,好忘记眼前的疼痛。受限于经济能力,我只分到了一个不太知名的小景区里的一间小小镜室,透过小窗口能看到一个湖,不过四季的景色都很说得过去。冬天有雪,湖面也会结冰,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就很有些能称为风景的东西了。夏夜有蝉也有风,当然我再也不能感受到风,也不能听到蝉鸣了。镜子宣称是纳米级别的技术,比我的眼睛还原度更高。灯光控制遵循的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思路,对此我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存放拓片的框子挑了纯白的款式,防腐防虫的木料——防虫是很重要的,毕竟拓片还是富含蛋白质的。
    我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缓慢的自我了断之旅,也是一场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之旅。
    简要交代一下吧,我,姓名就不说了,性别女,年龄三十六岁,曾经是风光无俩的女明星,如今单身,且无业。除开这一年龄已经持续了六个多月,后面的两个标签都是新近才被贴在我身上的。我病了,发现时就是晚期,没有任何疗愈的希望。我不想再复述这个世界抛弃我的过程了,某种意义上,我也抛弃了整个世界。
    一切的挣扎我都已经历,生的欲念前所未有地强烈。虽然我对这世界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虽然我根本未曾对这世界做过什么堪称贡献的事,虽然我也曾经诅咒抱怨并心怀恶意。但是生,是纯粹的,它只是一种状态,或者说全部状态,并不附加任何价值体系。
    合同签了四十年,那小小的镜室,将有四十年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租约。眼睛因为仍然在使用,也会渐渐老化,我并不希望在罹患了白内障之后还待在镜室里。在我风光无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储蓄这件事。在众叛亲离之后,其实我是付不起这笔费用的,所以我同意了以体验体的身份加入,并且藉由我的形象进行广告宣传。
    第一次走进那个隐藏在水泥森林里的不起眼的格子间时,我完全不清楚关于“静止形态生命”或者它的俗称——“人拓”的任何细节。甚至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完全相信这是科技的结晶。
    把人变成拓片。就像鱼拓一样。所有的感官中,只有视觉被保留下来。自主意识当然是有的,但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的沟通与交流。很多人听到这里就会转身离开了,他们不能忍受这种某种意义上的无期徒刑。但是我没有。因为宣传册子上写着:通过特殊的科技手段,可以时刻观赏到任何想要观看的画面。
    我的身体。虽然疾病已经让它从内部腐坏了,但从外表还完全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同样迷恋自己身体的人。我拥有完美的身体,我选择明星的职业,很大程度上是想向世人展示我的身体。自从十七岁那年出道以来,这身体一直是完美的。节食是持续性的,运动的习惯也从未改变。我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完美下去,彻底打败时光。但是我病了。这病会渐渐让我形销骨立,而用以延长生存时间的治疗过会让我失去我钟爱的长发,甚至会让我在短时间内迅速发胖。不,我绝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女孩示意我转身,伤口的制作已经进行到了背部。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已经布满了菱形的交错伤痕。新鲜的伤痕,血已经不再渗出,但也还未愈合。这些伤口的交界处都已被植入了微型的传感装置,并且预留了接口,将被嵌入鳞片。鳞片我已经见到了,都是无可挑剔的。据说是从黄河里鲜捕的鲤鱼,每一尾的体长都在一米以上。我虽然很怀疑污染严重的黄河里还存在这种庞然大物,但见到鳞片的瞬间还是相信了。鳞片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据说每一尾身上可用的不过十数片。体积、形状、颜色和光泽度都堪称完美。
    鳞片会在伤口全部制造完成后,被嵌入到我的皮肤上。女孩说,这是完全遵照古老鱼拓的做法。她们也曾试过省略这一步,但做出的成品在一周内就霉变了。
    我问:怎么验证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女孩说:看眼神。活的人拓,眼神是不一样的,而且拓片永远不会变质。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女孩端起乘着鱼鳞的托盘,而后大力摁了几下镇痛泵的按钮,我渐渐沉入了深眠。
    醒来时,我已经身处镜室了。是秋天,碧水黄叶,景色是很美的。四壁的镜中,由我主演的影视剧在一刻不停地上映。虽然听不到台词,但已足够。负责清洁工作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非常尽职,总是将一切擦得锃亮。
    后来,冬天到了,窗户上结了冰花。外面的景色几不可见,而镜中的我已换上了厚厚的冬装。
    春天来得很早,鸟儿们在窗前飞来飞去,新绿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希望的颜色。
    春天结束的时候,矮胖女人不知何故不再负责镜室的清洁工作了,一个干瘦的大妈接替了她的工作。大妈显然信奉得过且过的人生哲学,一只掸子就是她全部的清洁设备。
    非但如此,她还用它来打苍蝇。此地出产一种特别大的麻灰苍蝇。有一次,一只特别大的满籽的苍蝇停在了我的拓片上。大妈果断出手,稳准狠地终结了它的生命。
    它的尸体粘在了我的拓片上,大妈一直没有将它取走。
    如今,我的视野全部被这位横死的不速之客所占据,我全靠数它的腿毛和蝇卵的个数而度日。



    人拓
    天籁篇
    我的故事很简单,我在户外大屏上看到了拓境公司的广告,主角是我很熟悉的女明星,患了癌,被经纪公司骗走全部财产,接着又被丈夫抛弃。她被做成了拓片,现在正舒舒服服待在一间镜室里。多么幸运的人!余生的四十年,都将是假期。在所有的感官中,她选择了保留视觉,这给了我灵感。
    我是个作曲家,出道十三年,中肯地讲,并没有大红大紫过。一年前,我终于做出了这辈子最完美的音乐。这是一次神的眷顾,将是我职业生涯的封顶之作,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可是,专辑销量惨淡。
    滞销发生一个月后,我失去了我的睡眠。没有经历过这种绝望的人很难理解。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有一百多天不曾入眠了。我试过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一切匪夷所思的药物、偏方甚至神鬼之物,都不曾救我于这可怕的清醒之中。然而这清醒却不同于正常的状态。我不能工作、不能思考,甚至不能集中精神下一盘棋。我如行尸一般漂浮在永恒的白昼中,并且不知道何时是终点。
    即使终点来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余生。我的职业生涯是明明白白地结束了,我再也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曲子,我知道它们是好的,只是跟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但好的东西总能遇到合适的时代。只可惜,人的寿命是没有那么长的,我注定等不到那一天。所以,我的余生将失去意义。在宣布退出后,我的妻子建议我在大学的音乐部谋一个闲职,我的女儿认为我可以去酒吧弹琴来贴补家用——如果她们不是我的妻女,我的心脏也许不会疼得那么厉害。我倒想到了一个谋生之道:出售煎饼果子。我每天早上都在仔细观察摊主的操作,自认为已经偷学到了全部精髓。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全票反对。我对生活的最后一点葱油味儿的憧憬就这样被破坏了。
    人拓,有些人说它是划时代的技术,也有些人说它是完完全全的邪~教。我并不在意如何定义它。我只想借助它,活到我的专辑被世人认可的那一天。我选择了保留我的听觉。已经同女儿商量好,我将被挂在录音棚的墙上,每天她会播放一遍我的专辑给我听。在她故去后,她的后代将接替这个责任,直到我的专辑真正被世人认可的那一天——那就是我可以放心长眠的日子。
    我翻修了录音棚,请来业内顶级的大师重新做了完美的声学装修,他为我确定了我挂在墙上的完美位置。这个位置将不会改变——即使房子被拆掉,他留下的装修图纸依然可以完美重现这个布局。重金购置了整套的监听设备,确保我的曲子能被原汁原味地传送到我的听觉器官。为了不扰民,播放端口被设置到了墙里面,与将要悬挂我的设备巧妙地连为一体。未来我被挂上去之后,端口将自动打开,就好像耳机被插入我的耳孔。
    一切都很完美了。
    除了疼痛。我被植入了鱼鳞,这是人拓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排异反应从鱼鳞进入我身体的第一秒开始就折磨着我。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我告诉那个操作的小姑娘,我很疼。于是她狠狠地摁动了几下镇痛泵。应该是镇痛泵吧,不过,我这样极端的耐药体质,镇痛泵仅仅是麻醉了我的喉部肌肉让我不能再发出声音而已。
    感官是一个个被关闭的。在鱼鳞终于和我的皮肤长在了一起之后,我被抬入了拓片的操作间。力大无穷的工人像搬动冻肉一样,将我放在了拓纸上面。湿拓法,女孩说,这是效果最好的方法。拓纸裹紧我的皮肤,就好像印度女子的莎丽一般。接着,特质的墨汁被均匀地涂抹在纸面上。拍打,再次上墨。疼痛让我微微抽搐。
    女孩说:请不要动,不然得重来。
    我立刻瘫软下来。
    拓片的雏形终于制作完成了。我站起身来,被引导着爬上很远处的一张类似口腔科检查椅的设备。我走路的时候,鱼鳞不停脱落,啪啪地掉在地上。
    女孩再次开口:请躺平,睁开眼睛——现在要关闭视觉了。
    眼珠离开了眼眶。当然,我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只看到一副半球形的眼镜似的东西被戴在了我的脸上,半球向我的眼珠无限压迫下来。随后,一阵钝痛伴着凉意袭击了我的眼眶,与此同时,我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黑——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称它为黑暗,也许是空洞。黑暗持续了几秒钟后,渐渐消失了。我失去了视觉,连无边无际的黑暗都失去了。我其他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皮肤传来的痛感加剧了。鼻腔和口腔中,开始弥漫出那种我已经服食了好几天的消毒药剂的气味,耳边的希索声也再次被放大。
    女孩大声说:接下来是嗅觉和味觉了。请张开嘴巴。
    我服从了。依然是钝痛。在痛感离开后,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消失了。我的脸变成了一个光滑的球面体。我摸向耳朵——两只都好好地长在那里。
    女孩继续说:触觉需要在颈椎处操作,请趴下。
    我服从了。
    钝痛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我听见女孩说:好了,把他铺平了,千万不要有褶皱。
    我感觉到自己在移动。是耳边微弱的气流声让我判断出这一点。除此之外我的感官一片混沌。
    我变成了拓片,一尺见方的拓片。虽然我不知道这最后的部分是如何操作的,但失去重量的感觉还是隐隐传来——我的风阻值发生了变化。
    女孩指挥说:动作快一点。
    我被装进了框子。紧接着被交在女儿手中。
    女儿道了谢,而后抱着我离开,她的心跳清晰地传来。
    疼痛是在回家的路上开始的,大概是麻药彻底消退了吧。女儿开着车,我被固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的妻子没有来,大概是在家里暗自哭泣或祈祷吧——她至今没有接受我将永生却永远离开了她的事实。我感觉到安全带与框子的摩擦,那是一种很刺耳的声音。
    疼痛突如其来。一开始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那是疼痛。已经失去了的肢体和感官统统向我发出信号,一瞬间我如同被万吨金属砸中,又如同被万箭穿心。疼痛的种类很齐全,并且每一种都在互相竞争,好主宰我的感官。
    女儿在说话,可是我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疼痛严重干扰了我的听觉。
    第一个晚上是如何过去的,我已经不得而知了。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所以疼痛大概是消失于半年后的——这是伤口愈合需要的合理时间,但在我混乱的时间体系中仿佛用了好几个世纪。
    女儿近来常常忘记为我播放音乐。妻子倒是渐渐接受了我变成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这个事实,她每天都会来陪我一会儿。只是,有一次,她为了试验一张碟片的内容,将我的专辑从唱片机中取了出来,放入了她的广场舞音乐。
    而女儿,至今未发现这一点。
    人拓
    永恒之爱篇
    世界上有无数种验证真爱的方法,我和阿超只不过选择了其中最极端的一种。
    我们想要让瞬间永恒。不要优雅地老去,因为老去这事真没什么优雅的;也不要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尽激情,最后变成一对俗气的夫妻,互相喂一碗豆腐脑就能心满意足;更不要慢慢开始争吵,让彼此狰狞的嘴脸在梦魇中一遍遍回放。
    我们并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也有别的人这样想。但是自从看到了拓境公司的广告,我们的生活就有了新的指望。
    我们,小柔和阿超,世界上普普通通的一对情侣,世界上最幸运的一对情侣。从第一眼看到彼此,我们就坚信对方就是自己想要相伴一生甚至生生世世的人。彼此的每一个细节都恰恰是对方最喜欢的样子,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我不知道是多少,但一定很低。
    今天是我和阿超三周年的纪念日,我们选择在这一天来到拓境公司,本身就是一种完美的纪念。
    那个负责接待的女孩听完我们的要求,沉默了很久。她问我们:这种情况下,你们希望保存哪种感官呢?
    我和阿超对视一下,我开口问:哪一种感官最能让瞬间永恒?
    女孩再次思索良久:我想,身体的感觉应该是最适合你们的,保留触觉吧。
    我们想了想,同意了。
    女孩又说:不过,两人拓和单人拓是不一样的,每关闭一种感官,都需要你们完全同步的配合,这可能需要一些训练,很辛苦的训练。
    我们说,我们不怕辛苦。
    女孩最后问道:你们还很年轻,可真的想好了?
    我们点头:我们希望留住的,就是现在的瞬间。不是过些年后的某一天,也不是过去的某一天。因为,我们正在刚刚好的年纪。心智已经成长,而躯壳尚未老去。

    训练的确很辛苦,我和阿超被要求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同步。
    这个过程持续了七天六夜。我们的手臂上被植入了留置针,用来补充最低限度的水分和营养。排泄方面也都插入了专门的管道。我们被安置在一个静谧而舒爽的房间里,大床上的床垫柔软如云朵,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除了用来检测呼吸和心率的仪器,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每一寸肌肤紧紧贴近。
    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拥抱。
    情欲的痴缠是很难克服的,汗水也会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盐渍般的痕迹。不过,为了永恒的瞬间,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但我们知道,肯定有成功的时刻。
    终于,仪器响起了通过测试的音乐声,我们再次将彼此拥抱得更紧。

    接下来就是痛苦的植鳞过程。阿超说,这肯定不是必须的,只是为了考验决心而设立的障碍之一。我觉得他说得对极了。我们同样挺了过去。
    最关键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
    首先被关闭的是视觉。冰凉的半球形仪器同时向我和阿超的双眼旋转着逼近。我们没有选择闭上眼睛。我们并排躺在为了我们而特制的双人检查椅上,他的左手紧紧拉住我的右手。经过了七天的训练,在双手相牵的瞬间,我们的呼吸和心跳立刻同步了。仪器逼近又离开,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我们。片刻后,黑暗也褪去,我们已经忘记了曾拥有视觉这回事。
    接下来的一切也都很顺利。每一个感官被移除后,剩下的感官都变得更为敏锐。不过,女孩说得很对,触觉依然是我们最重要的感官。虽然仅仅是牵着手,我们却能感知对方的一切情绪。手指间力度的微弱改变,所传递的信息却涵盖了世界上一切的语言。我们在呢喃、在细语,无时无刻。世界上用手指交谈的情侣也许还有很多,但我们一定是其中第一名的佼佼者。
    不过,这是不够的。我们要的是永恒。瞬间也要最美的那一个瞬间,身心灵完全属于彼此的那个瞬间,鱼水交融的时刻中最为和谐美好的瞬间。一切都好像镜中的自己,只是不同性别的那一个。是鱼,也是水。鱼在水中游动,带起涟漪。涟漪又拥着鱼,给予最温柔的爱抚。每一个动作都能得到最满意的回应,每一次触摸都发生在最恰如其分的部位,每一次战栗都来自灵魂深处。
    在无数工人的注视下完成这样的事其实是很困难的。虽然我们已经关闭了一切其他感官,只等我们的触觉融为一体,可是房间里有其他人这件事我们是知道的。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好运用黑魔法一般的科技,将我们的感知彻底相融。
    阿超问我:我们是谁?
    我答:我们是小柔和阿超。
    我问阿超:我们是谁?
    他答:我们是阿超和小柔。
    我们的问答是用身体完成的,并且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
    直到答案发生了变化:我们是我们。
    我们已经不再是小柔和阿超。我们都是小柔。我们都是阿超。或者都是什么别的人,我们也不会介意。无论如何定义我们,一切语言都失去了力量。我们,这个词足以说明一切。
    于是,我们知道,我们成功了。

    我们选择了进入时光罐,由那个女孩亲自完成这件事。协议早已签好。时光罐们被放置在拓境公司地下很深的地方,那里住着一切不希望被打扰的人。我们已经参观过那个地方,女孩带着我们,在厚厚的玻璃外面看着里面的景象。无数的时光罐被放置在特制的减震防腐液体中,除了地球的转动,不会有任何别的事来打扰罐中的居民,直到永恒到来的那一天。
    成为拓片后,我们被放入了一只双人时光罐。

    感知到事情的不对劲,是麻药消退以后。阿超在颤抖,我却不知道疼痛到底来自哪里。他在我追问了很久之后才说出了实情:在被装入罐中的过程中,属于他的一小部分拓片被遗失了,那部分是他的左手。
    我试着感知他双手的存在,可是却只找到了犹犹豫豫的右手。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我们都彻底惊呆了。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们开始寄希望于那个女孩,渴盼她能发现这件事。然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时光罐内的时空都仿佛静止不动一般。
    我也曾试图安慰阿超,告诉他我们已经得到了永恒的瞬间,一切是值得的。
    可是,没有什么用。我们都知道,这已经不是我们要的那个瞬间,它如同一轮满月被削去了一角。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疯了。疯狂是瞬间发生的。我们之中,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殴打。触觉中的痛觉,因为追求极致的感受,被我们保留了下来。如今,这成为了我最深的噩梦。
    阿超时疯时醒。清醒时,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结束这永恒,可是却毫无办法,直到再次疯狂。
    我们的瞬间不再是瞬间,而成为了永远无法逃离的时光绝境。
    我们,小柔和阿超。
    永恒之爱将与疯狂一起,与我们相伴,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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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轻度不适,慎入)
    梨与铃(一)
    铃子
    我生来是盲的。命运的眷顾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诚然我的父母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了,我在受教育的程度上并不逊色于同龄人。我的手指曾触摸过无数的文字、数字和音符。它们在我的脑海中也有自己的样子。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也许是快乐的。但是快乐也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
    我更多的心灵源泉来自一个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我在梦里能看到东西。我知道那就是看到,但却不是通过我自己的眼睛。我曾无意中在一潭墨汁的倒影里看到过那双眼睛的主人,她的表情很淡漠。她看东西的时候,从来都是漫不经心,而我总是贪婪地想要把一切尽收眼底。在被定义为夜晚的时间里,她还常常合上眼睛休息,这时我就只能看到她眼皮上的视觉残迹和隐隐约约的毛细血管。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这种东西让我非常绝望。
    通过她的眼睛,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两种面孔,一种由血和肉构成,虽然淡漠,但莫名亲切。另一种由质地不明的硬质非金属材料通过标准化工艺制成,能够完美地隐藏一切表情。这种面孔是用来让彼此之间无法分辨的。但那些不盲的人啊,他们怎么能知道,一旦开口,即使声音中最微小的差异,也难以逃过我的耳朵。
    那双眼睛的主人叫小梨。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朋友。朋友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太大的奢望,所以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脸颊阵阵发烫。
    小梨和我一样从来不会走出家门半步。只是她的家明显要大于我家这套小小的两居室,她的卧室也绝对大于我三平米的小卧室。养尊处优这个词很适合她。我并不是在发牢骚。触觉有时对于空间的要求非常微妙,在处处掣肘与时时扑空的心慌之间,很难有一个最合适的尺度。我的父母已经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为我做到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他们甚至没有再生育一个孩子。
    我总是以一种负累的姿态生活着。总是在感恩,或者已经习惯了做出感恩的样子。这习惯的姿态让我愤怒,然而我的愤怒也是无力的,仿佛关不紧的水喉总淌出细细的水线。我常常这样与一只水喉游戏,感受水喉的阀门微妙的力度,感受细线经过我手心的冰冷与微微酥麻。
    我已经如此这般生活了十六年。时间的概念其实对于我来说很模糊。十六年是很多年了吧,而一年又有很多天。一天,一个白昼与一个黑夜,或者,我的两个黑夜。我并不是夜夜都能入梦,入梦的夜晚也并不是时时都能遇见那双眼睛。于是我的生活成了一种永远的等待状态,等待着遇见,等待着在狂喜中贪婪地使用那双眼睛,等待着下一次等待。
    我有一个姐姐,同胞的姐姐。据说,她不是盲的。只是,襁褓时,她就夭折了。爸妈从不说起她,就像避开什么祸端一般。但是我又常常能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以指桑骂槐的语气被说出。每当我做了错事或者倒了霉,最终总会被归结为在母腹内沾染了她的不祥之气。每当有什么不幸降临在这个家的时候,也都会被归结为她的原因。
    据说她在降生之前,就被很多人预言为不祥的人。据说黑紫色的云柱停留在我们家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据说方圆百里内的异人都曾找上门来,有的许以重金,有的撂下狠话,想让母亲放弃她。母亲终究是挺过来了。
    腹内是一对双生女儿,其中一个是祸胎。验证的方法就是,另一个必然被她所累,会是先天不足的。
    这种事,在我的幼年时期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惑,我的世界观一度难以正确树立。我曾经把很多毫无联系的事归结在一起,又曾经无法推导出一些很简单的结论。这种氛围再加上时时入梦的小梨,让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而且永远无法再拼凑在一起。
    我说完了。这就是我,一个十六岁的盲女,我的一切。


    小梨
    没开灯,我站在光线暗淡的书房里。从高高的窗口射入的,是晨昏交界之时的夕光。这种光大概只能持续十几分钟,其中又包含了甫一开始和即将结束时必须舍弃的几分钟,留给我的,不过是七八分钟的时间。
    我踩在凳子上。后来就不需要再踩在凳子上。光总是斜斜地射在我面前的桌面上。那里照例铺着厚厚一沓三分熟宣,上好的纸,纸面上隐约可见世人喜爱的金箔光点。每张纸里面都躺着一尾没有眼睛的鱼。我需要让它们长出眼睛。
    它们是怎样来到纸上的?总是死后的旅程了。洗去浑身的粘液,堵住一切会流出污物的孔洞。因死亡而收紧的鳍们,被大头针抻成世人喜爱的弧度。挑选好品相更佳的那一面——鱼在死后似乎变成了二维生物——再用颜料来覆盖,最后将它的影子记录在纸上。一切细节都不会被遗漏,除了眼睛。死亡总是从眼睛开始的,在肉体腐败之前,眼睛最先失去了生命。所以那眼睛是没有影子的。鱼的影子需要新的眼睛,一双活的眼睛,由我来赋予。
    鱼的影子们等在那里,就像排着队。它们不慌不忙,事实上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慌忙的了。在猎捕或被猎捕的短暂生命里,鱼们已经尝够了慌张的滋味。眼下影子们空洞的眼眶仿佛在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悉听尊便吧。它们知道,新的眼睛总会来的,它就在笔尖上,就在那一方发臭的砚台里——混合了水生动物血液的墨汁散发出的是一种粘稠的腥臭。不论它们想不想要,新的眼睛总会被粗暴地塞进那些空洞的眼眶。它们并不能使用那些眼睛。不能看,只能被看。
    慌张的是我。如果不能在这几分钟里,给所有的影子点上眼睛,我就会被打手心。用来体罚的是一柄铁戒尺。因为常年只向着一个方向用力,它有了微微的弧度。沿着铁尺向上,就会看到一只枯瘦的大手。因为蓄着力,筋脉的轮廓无比清晰。那是一只狰狞的手。手连着一具同样枯瘦的身体,在最顶端的部分有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面具是特制的,视野清晰却不会暴露任何五官的特征。这面具属于抚养我长大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或者是不是同一个人。一切个人化的特质都被抹去了,手是同样的枯瘦,声音也经过了特殊处理。我从小听到的就是那样一把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的声音,仿佛久失保养的琴弦在断裂前的哀鸣。
    襁褓中的事已无记忆。从记事起,我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给鱼的影子加上眼睛。
    我总是穿着一袭红衣。特制的袍子,同样的款式,一套套送来替换。面具们会为我插上乌木的发簪,戴上珊瑚的耳坠,系上玛瑙的珠子。仪式感比什么都重要,来不得半点马虎,也出不得半点纰漏。面具后面的那些人告诉我说,只有穿着红衣的时候,我才能跟影子们交流。脱下红衣后,我就不能靠近那间昏暗的书房。
    我不知道那些有了眼睛的鱼的影子究竟都去了哪里,只听说它们之中的很多都被重金买走。不同的影子有不同的效果,总之都是些世人喜爱的效果,在他们追逐名利的道路上,会成为助力。天选之手,面具们这么叫我。他们只需要我的手,不,还有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这个人除了手和眼睛还有哪些部分是堪用的。我也不知道除了我的小小房间,世界上还有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我的名字是梨,只有这一个字,不知是姓还是名。不过,在这地方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面具们叫我小梨。梨是一种水果,或者很多水果的统称。梨花在春天开放,花朵是纯白的,单薄,开得有心无力。花瓣常常一夜被风吹落,露出丑陋的花蒂。我的窗口有一株梨树的枝桠,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线。我常常看着它,看它落叶,看它开花,看它结果。它长得很慢,它的果实酸涩不堪入口。
    我的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在砚台里那浓墨形成的镜面上看到过自己的脸。只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能够让墨汁变成镜子。我的脸色是苍白的,或者说惨白也未尝不可。我没有怎么晒过太阳。面具们说,阳光会吸走我身上最具有生命力的部分,把我变成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不再被需要,就会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之外是建筑的大门,也是我的绝对禁区。极幼时,我只走出过一次那禁区,便受到了足以铭记终生的处罚。
    建筑内的生活,不能用舒适来形容,但也很过得去。我学习了很多知识,在建筑内的图书馆里。我通过书本认识了这个世界。或者说,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是像我一样生活的。人类的寿命那么长,那么长。还有无数个晨昏交界的时刻在等着我,还有数不清的鱼的影子们在等着我。
    我还是受到了铁戒尺的责罚。当值的面具说我今天把好几双眼睛点在了眼眶之外。我看着那些鱼的影子们,的确有一些眼睛仿佛被剜出来了一般吊在外面晃荡,只连着细细的一条韧带。那些眼睛已经盲了。
    铁戒尺带来的感觉是滚烫的,仿佛灼烧,又仿佛油烹。不过并不难忍受。右手的错,左手代罚。我不知道我的手们有没有觉得不公平。惩戒过后的左手会被涂上油膏,那油膏的味道好闻极了。
    我还是没有说。心底的感觉无比清晰。十六岁,才十六岁。我要盲了。这是影子们的反噬,我早已在图书馆角落一本厚厚的书里读到过。我看向那些影子的时候,它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游动,甚至舞动。我不得不用左手把它们死死摁住。这时它们身上的凉意总是不舒服地传来,而它们的尾巴还在力大无穷地拍动。在笔尖接触到眼眶的瞬间,它们挣扎的力度也会达到顶峰。所以,眼睛从笔尖掉下来,却往往不会掉进它们空洞的眼眶。
    但我知道一切都是幻觉。它们只是影子,影子是不会挣扎的,只会逆来顺受。只不过是我的眼睛坏掉了。
    没敢告诉面具们。离开这种事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是消失。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梨与铃(二)
    铃子 第一日
    近来我开始能看到一些东西了,是从那个梦之后开始的。曾经,梦里的小梨总是把一双双眼睛送给那些黏糊糊的鱼,可是那天,她捉着笔,任由宝贵的夕光靠近又离开。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鱼们疯狂地游动着。似乎那纸面上有一只看不见的网,鱼们竭尽全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后来,一些液体自她的双眼滚出,滴落在纸面上。
    那天醒来后,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很暗淡的轮廓。后来有了更多的轮廓,更强的光线,更清晰的距离感。那光的感觉和梦里一模一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祥瑞之兆。
    白天能看到东西之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小梨。我看到了家里靠墙安装的扶手,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无障碍设计。我看见上面有着黑黄相间的警戒色。这东西居然是这样的,粗糙、磨砂般的手感之后,是这样一种让人不舒服的颜色。而它曾经是我十六年的依靠。
    我还不能看清镜中的自己,也不能看清父母。我怕他们惊慌失措。曾经有个异人告诉过他们,我彻底复明的那天将是一切的终结之日。但是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镜中的自己跟我在墨液的倒影中看到的那面孔,是同一张。
    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等父母下班回来就向他们和盘托出的那天,两个戴着面具的人破门而入,他们带走了我,以一种虽然不粗暴但绝对无法拒绝的态度。
    我无法给父母留下口讯。在被套上黑袋子塞进车里之后,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我知道这就是诀别了,我对于这一天有着清晰的预感。其实用黑袋子对付我毫无道理。我根本不能清晰地分辨路线。我的道路仅限于家门口那一条窄窄的盲道,上面常常有很多匪夷所思的障碍物。
    到了。建筑物的轮廓是黑色的,哑光油漆的那种黑。门窗紧闭,连窗外的柳条也没有摇曳的意思。我被押了进去。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一靠近那里,我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知道自己今生是不可能在离开那里了,我属于那里,过去的十六年我是寄居在别处。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强烈,但又毫无逻辑可言。
    走廊里铺着地毯,因此,我没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失去了这种我一直以来依赖的反馈,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然而我并没有。我甚至没有张开双臂。我大步向前走去。走进无边无际的安静,走进愈来愈暗淡的空间,走进莫名的期待中去。在走廊的尽头,左转,是一只旋梯。我轻车熟路地登上了它,身后押送我的两个人甚至落后了几步。他们做出要小跑两步跟上来的架势,可是很快放弃了。我只感觉到了风的异动。
    旋梯尽头又是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那房间的门里透出光来。
    我敲了敲门。
    里面细声细气地答道:请进。
    正是小梨的声音,不论她以逆来顺受的态度回应那些面具时,还是她独自一人思考任何事情时,她都是这样一把嗓音。我曾经恨极了那嗓音,因为那正是我的声音。可如今我又爱煞了它,因为它同样属于小梨。
    小梨,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虽然从未谋面,但亲情是难以阻隔的。不需要任何证明,我已经知道了她曾与我共享一个子宫,她是我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连结。
    我走了进去,她也起身迎了上来。就在那一刻,我完全看清楚了。她与我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可是,狂喜还没有在她脸上全部展开,就被定格了。她踉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
    她说:我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你还有我的眼睛。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叙旧,不要浪费。
    我回过头,押送我的两个面具之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几秒钟后,他离开了。
    我扶着小梨坐在床边。她的小腿悬在空中,晃荡着。那感觉一定是很糟糕的,我知道看不见的时候,脚踏实地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搬来一只脚凳,垫在她的脚下。
    她对我说:你一定是来取代我的那个人吧。
    我问:取代?
    她说:我不行了,他们需要新的天选之手。
    我没有再发问,只轻轻告诉她:你是我的胞姐,我不会取代你。我愿立下世间最毒的誓言。
    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我知道那是一个笑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亲情。我们中间只能活下来一个,因为我们是两个人,却只有一双眼睛。这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我问:这些可以明天再说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们用了多久的时间,去告诉彼此成长的经历,我很难预估。又是用了多少时间,我们有了一起开怀大笑的默契,我更不能述明。
    那个夜晚,我们挤在小梨的床上。那张床第一次有了拥挤的感觉。我们背靠背,这姿势很是舒适。小梨向我展示她背部长长的伤痕,而我也反手摸到了自己脊背上那蜈蚣一般的疤痕。那就是我们连结的部分,本来不是一个伤口,也不会变成疤痕。是分离让它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丑陋的伤疤。我们的伤疤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完全一致。
    我们很快就睡着了。

    小梨 第二日
    我完全盲了,连模糊的轮廓感也彻底失去。醒来时我以为还是深夜,却听到近旁铃子那沉静的嗓音:不要怕。天已经亮了。
    我伸出手去,不知想要捉住些什么。铃子对我说:我已经想到了办法。眼睛,是有两只的。我们一人一只。
    我说:一人一只,能看到什么?
    她说:只要我们永不分离,我们还是有一整双眼睛。
    我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我们都闭上眼睛。我选择了左眼,她剩下了右眼。意念的想通很难描述,半数视觉几乎是瞬间就回到了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到铃子的左眼,瞳仁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铃子笑了。
    离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偷地逃走。我让铃子把被单结成长条,然后打开窗户拖到楼下去。
    被单的长度已足够。这半年来,我总是时不时藏起一条被单,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铃子说:你先爬,我已经在你的腰里系了绳子,我会拼尽全力拉住你。
    我说:不,你先爬。
    她没有再争执,只飞快地爬下去。手中的绳子突然就失去了紧绷的感觉。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约定的抖动三下绳子。楼下一片寂静。我的视野被建筑奇怪的突起所完全阻挡。我站在原地,犹豫了几分钟,然后自己也爬了下去。
    一到地面,我就被人牢牢捉住了。是一个面具,也许是与我最亲近的那个。他的力道里有着被背叛的无限愤怒。
    我看到铃子也被捉住了。她冲我一笑。
    我们背对背,被绑在椅子上。面具在往铁戒尺上面涂油。他一边涂一边告诉我们:一人一只眼睛是不行的,因为鱼需要的是完整的眼睛,单盲的人是不能完成这份工作的。
    铁戒尺上面,涂的不知是什么油,但肯定成倍地提高了皮肤的感受力。面具的手不停挥动,铁戒尺落在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只除了我的眼睛。我听见铃子吐出了一颗牙齿。我的嘴里满是金属的味道。
    铃子口齿不清地说:我愿意把眼睛给小梨。
    我拼命摇头。
    面具说:眼睛有自己的选择。不是你们选择它,而是它选择你们。
    我们被留在房间里。一个面具很快地做好了清洁。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如果不是全身还在剧烈地疼痛。
    铃子说:这就是终结的那天了吗?
    我说:不,这是第二天,明天才是终结的那天。

    终结 第三日
    我的脸贴着地板。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地板。我从未用脸部感受过地毯的质地。粗糙、扎痛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我也不知道这是日还是夜。我的手依然被反绑着,可是背后传来的体温不见了。
    一个面具正在说话,但显然不是对我。他说:签了这份合同,你就是拓境公司的终身员工了。从此你再也不会缺少眼睛使用。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我突然被踢了一脚。与此同时,另一个面具问:这个怎么处理?
    之前那个面具说:不用再给她解开了,连椅子一起丢出去好了。
    我被抬了起来,丢了出去。我的下颌着地,碎裂的疼痛是我最后的知觉。
    ------完------

    (有事鸽了一周,感谢老爷们不离不弃的相伴)
    @熊猫太太2017 2018-07-16 14:05:33
    盖楼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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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熊猫~
    @涓涓江心水 2018-07-16 15:07:47
    回复了也看不到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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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涯叔饿了~也可以移步微~信~号,同名~
    @Gaowa2018 2018-07-20 19:22:43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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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常来,每周更~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2 21:34:36
    估摸着楼主也差不多来更帖子了,搬好小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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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感谢熊猫~楼主又迟到了~
    更新一篇~

    

    旧时光
    (Cult向,慎入!慎入!慎入!)
    又要打仗了。
    已经被当做骡子使了好几年的阉马们,都再次披上了盔甲。干重活儿和奔跑使用的肌肉肯定不是同一群,在这群塌着腰挺着肚子、即使呆立着也仿佛在使劲儿的马们身上,盔甲们都显得很是滑稽。
    我和皮玛站在那里看马。迎着夕阳,周围的人们来来去去,切割着我们的视线。搬运辎重的人们很多次差点撞到我们。我用双臂把皮玛环起来,双手护着她的肚子。皮玛快生了。
    她问我:青哈,你会死在战场上吗?
    我说:我不会,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会爬回来。
    她笑了。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要是真没能回来,你就赶紧再找个人嫁了吧——记得找个不能上战场的,但也不要有太重的残疾,不然你还是要吃苦头的。
    她的眼泪大颗地掉下来。

    我们回到家里。其实称为家有些奢侈了,不过是几面利用黄土直立性勉强搭起来的土坯墙,茅草的屋顶把星星点点的光柱洒在地上同样是茅草质地的被称之为卧榻的地方。墙角有着一只补丁摞补丁的大包袱,里面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不打仗了,可是背起来就能跑还是唯一的标准。寨子里的几百户人家都是这样,墙挨着墙,远远看上去仿佛一个巨型白蚁窟。头领的家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多了那个不能丢掉的圣盆。这都是连年战争的结果——不论多少年的家业,只需要一把火就会统统变成灰烬。
    我收拢茅草,尽量把草芯翻到上面,好让皮玛躺得舒服些。她好不容易费力地躺下,刚闭上眼睛,隔壁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我们屏息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喜奴要生了。
    皮玛问我:不对劲啊,怎么戈哈也在哭?
    我轻轻地说:因为,如果他们生了男孩,那么就会是这寨子里最小的男孩了。
    皮玛急急地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祭品?
    我点点头。祭品,古老的、邪恶的、神奇的祭品。在出征前,用寨子里那个最年幼的男孩的鲜血,给每一个战士的刀赋予生气。只要在这血里浸过,刀就有了血魂,到了战场上,就会带领着战士的手,直奔敌人颈项与心脏的部位。这是血脉中最深重的秘密,不知已经传承了多少代,就像那只散发着诡异味道的圣盆一样,让人不敢看也不敢想。
    世仇那么多,每一个都深似血海。每一天都需要把刀磨得更快;每一刻都需要侧耳倾听,那低沉的警戒螺声是否已从远处传来;每一秒都要做好准备,不论战斗还是逃跑。
    赢了,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输了,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女人们总是在不停地清洗绷带,不停地为我们包扎伤口。她们还在不停地受孕和生产,延续着仇恨夹缝中的血脉。
    后来,好几年以前,我们终于败到了不能再打的地步,只好躲起来,美其名曰休养生息。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和皮玛有了这个家,两个人,一间屋,在这世上已足够。

    并不嘹亮的哭声从那面土坯墙之外传来,与此同时,戈哈发出了一声长啸。没有听到喜奴的声音。喜奴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女人,又那么低眉顺眼。
    皮玛的眼角划过泪珠,她说:是男孩。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就是知道。
    果然是男孩。我和皮玛走进隔壁的茅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初生的婴儿有着我见过的最黑最亮的眼睛,和最浓最密的头发。
    喜奴脸色惨白,她对我们说:戈哈下不了手,求你们,求你们杀了他。
    皮玛倒退好几步,死死抓住我。
    喜奴继续说:青哈,求你,求你杀了他。
    我对她说:还不一定要打……
    她打断我:要打就来不及了。杀了他,就说他生出来就死了——让他少受些罪。

    我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屋里,皮玛躺在地上静静地流泪。我问她:你饿了吗?
    她摇摇头。
    我再问:小月亮饿了吗?
    她轻轻地笑了笑,再次摇了摇头。小月亮是她给腹中孩子取的名字,她说一定是个女儿。我也希望是个女儿,最好有着她的眉眼和她的笑容。
    我说:小月亮一定饿了,我去给她挖些首乌来。
    我揣了刀要出门,皮玛在后面喊:不要挖太嫩的,留着让它长大。

    天已经黑了下来,寨子后面的那片地里,三三两两的女人们弓着腰,翻找着。不知是谁种下的这些东西,反正没有被大火烧掉,就便宜了我们。我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女人们给我让出很宽一拢地来。她们没有停止叽叽喳喳的交谈。她们谈的正是喜奴那初生的男婴,据说她拒绝给孩子取名。没有名字的孩子,是不能当做祭品的。据说头领很生气,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们一家驱逐出去。
    我的运气很好,手下很快传来了首乌那冰凉沉重的块根特有的手感,而且是很大一块。我粗粗清理了一下泥巴,就揣着它回家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皮玛倚着门,正跟一个人在说话。走近一看,竟是头领。他对我说:你家皮玛和那个倔丫头不是整天一起嘀嘀咕咕吗?让皮玛去劝劝她。
    皮玛流着眼泪:我不去。
    头领不悦:献祭这么光荣的事,全族的荣耀,你们这些女人啊……
    皮玛看着我。我对头领说:您先请回,我劝劝她。
    头领又看了我们两眼,摇摇头走了。
    我揽着皮玛回到家里。我们吃了首乌,喝了发苦的井水。我对皮玛说: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戈哈他们已经够苦了,不要再戳他们的心了。
    皮玛把头埋进我怀里,她又哭了。

    喜奴还是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浮游。据说这是古早时的一种虫子,只能活一天。她抱着浮游整日地哭。
    那天我和戈哈打到了一只四脚兽。这种运气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了。并不是很大的兽类,但也足够我们两家打一次牙祭。皮玛和我们忙来忙去,喜奴只抱着浮游,呆呆地看着我们。
    那兽很瘦,却还带着崽。在剖开它的肚腹时,也许是幻觉,我看到了那胞衣中的幼兽扭动了一下。喜奴显然也看到了,因为她突然把浮游放在地上,发疯一样把我们拨开,护住了那幼兽。
    皮玛的呻吟声传来时,我才发现,她已经扑倒在地上,肚子正撞在那四脚兽的犄角上。黑红的血线正顺着她的大腿向下飞速蔓延。

    皮玛受了一日一夜的罪,才把孩子生下来。接生的女人说,这孩子是不足月的。她说:男孩子最怕这样,恐怕养不活啊!
    像是为了跟她唱反调,高亢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
    我握着皮玛的手,她抖得非常厉害。她问我:怎么会……是个男孩?
    这句话突然就点醒了我,我集中在皮玛身上一日一夜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是个男孩,全寨子最小的男孩。
    命运给我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皮玛说:不是命运,是喜奴。她……是故意的。她拉我的时候,使的分明是死力气。
    我双眼发直。
    皮玛说:青哈,你弄疼我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

    皮玛给孩子取名叫月生。她说是在有月亮的晚上生的。头领很高兴,他说这个名字合起来就是得胜的胜,是个好兆头。
    皮玛拒绝抱月生,也拒绝给他哺乳。她看着喜奴给两个孩子哺乳,眼神直直地,喊她半天也没有反应。
    我对她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小月亮的。
    皮玛笑了笑,她说:男人啊,真是无情。月亮只有一个,不是吗?

    探子报告说敌人已经很近了。入夜,头领差人抱走了月生,献祭要开始了。
    婴儿的血是不足以擦拭那数以百计的大刀的,更不用说弓箭手那些多如牛毛的箭头。但是我们有圣盆。八个最强壮的男人从头领家里搬出了圣盆,头领小心翼翼地把月生放在了里面。圣盆很大,月生在盆底显得更小了。那晚是满月。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围坐在圣盆前面,每人都割破手指,把血滴进去,直到伤口自己停止流血。
    液面越来越高,可是月生始终没有被淹没,因为他也在不停长大。他哭得撕心裂肺。
    献祭需要三个夜晚。第二个晚上,圣盆已经只能容纳月生的一半身体了,月生已经不哭了,他呆呆地被固定在盆里,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学会了如何坐起来。男人们割破了更多的手指,让鲜血去滋养祭品。第三个晚上,圣盆只够容纳月生的双脚了。他的身体摊在地上,是非常庞大的一滩。如果不是不时眨动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他还活着了。男人们割破了所有的手指,血不停地滴进圣盆,液面却在飞速下降。终于,盆里一滴血也没有了。
    头领说:可以开始了。
    于是,大家都取来了自己的兵器。
    月生的胸口被插入了一根竹管,血汩汩地流进圣盆。
    没有经历过演习,一切却那么有条不紊。人们轮流把自己的兵器浸入圣盆,再取走。血爬上刀刃,给银白色的刃口镀上特有的血光。
    月生的骨肉早已都化了血,他就像一只血袋一样在被渐渐吸干。
    皮玛没有来,献祭的时候,不能有女人在场。
    我看着月生的双臂干瘪下去,接着是双脚,然后脑袋和身躯也干瘪了。
    到我了,我的砍刀也很快喝饱了血,它变得非常沉重。
    终于,所有兵器都有了血魂。
    我把月生的皮囊卷起来,抗在肩头回家去。那是庞大的、轻如蝉翼的一团东西,而且热乎乎的。
    皮玛坐在黑暗中。她问我:结束了?
    我说:结束了。
    她说:可以把我的月生还给我了吗?
    我说:我们埋了他吧。
    她说:让我抱抱他。
    我只好把月生的皮囊递给她。
    她一声不响地接过。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战场。轻骑兵弄出的飞扬尘土中,戈哈和我并肩狂奔着。他对我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我说:闭嘴,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他笑笑,闭了嘴。
    戈哈死了。他为我挡了一只流矢。正是世仇的敌人那臭名昭著的毒矢。他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这条命我还给你了,请你……
    我们打赢了,头领说的没错,月生是个好名字。我们最大的世仇得报了。这一役至少能给我们带来半生的好日子。

    在回寨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戈哈没来得及说的后半句话。请你不要为难喜奴?请你为我照拂喜奴?请你不要迁怒浮游?请你替我抚养浮游?
    到家了,皮玛、喜奴和所有女人一样,都在忙着制作得胜后的犒赏大餐。我们家那口大锅里正冒出大量的热气。皮玛说,那是给大家喝的骨头汤。
    我问:什么骨头?
    她说:有只母兽丢下了它的小兽,就让我捡了便宜。
    我问:一只小兽,哪里够几百人吃喝?
    她说:尝尝味道还是够的。

    喜奴看到了丈夫的尸身,竟然没有哭。她只是示意将丈夫搬回她们的家,然后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了。
    敌人全军覆没,大量的粮食和兽肉被缴获。这将是一个狂欢的夜晚。
    皮玛的汤已经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头领半醉了,他大吼:快把你的好汤端上来吧!
    皮玛把汤锅端下来,放在头领面前。盖子掀开,异香扑鼻,舀起一勺,浓稠得都有点沾牙。大家往那汤锅里兑了十几次开水,浓稠却依然不减。每个人都喝了好几碗,才见了底。
    头领望向锅底,突然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手把什么东西从锅底捞了出来。我仔细看去,是一只小小的头骨,虽然只剩了骷髅,可是还能看出是什么动物的,是人。
    皮玛问他:浮游的味道不错吧?我用了祖传的炖汤方子。
    人们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皮玛说:已经晚了,我还用了祖传的毒药方子。感谢我吧,世仇在今天终结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抑制着呕吐的冲动,跟在她后面。
    可是,她却径直走进了喜奴的屋子。月光下,我看到喜奴伏在戈哈的尸身上,大片漆黑的血将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一个怪异而和谐的整体。
    皮玛看了一会儿,继续转身就走。她走得飞快,等我进到房间里,她却突然又转身出来。我看着她冲我挥动了一下手臂。锈色的光芒闪过,我的脖颈处一阵凉意。我这才看清她拿着我的砍刀。
    我的血喷向她,将她的整张脸染得艳红。

    ------完-------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4 00:37:41
    最近红红画风突变,文章依然精彩,只是难免过于压抑,祝开心
    -----------------------------
    谢谢,确实与心情有关,现在好多了,谢谢!
    @骚气妹子 2018-07-29 09:49:22
    不爱,就不会老
    -----------------------------
    也会老的……
    更新一篇~

    比较长~


    


    脑宙(一)


    宇宙到底有多大?这恐怕得取决于住得最远的那位邻居。
    因为除此之外,一切毫无意义。
    我敬畏生命,一切可以称之为生命的东西,都会得到我衷心的赞美。我称自己是个第一流的旅行家,因为,我的旅行并不需要跃迁或者虫洞助力,更不需要住进低温仓或者在漫长的路途上消耗掉大半的生命。

    并非所有的旅行都顺风顺水,比如此刻。那个熟悉的坐标系,迟迟不肯出现在大脑中。我焦急地等待着,闭紧了双眼,汗珠正顺着两颊滴落。而我的背部,正死死地顶在门板上,承受着愈来愈剧烈的撞击,门外那些暴徒马上就要冲破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门终于被撞开了,万幸,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坐标系也出现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飞快地在脑海中缩放坐标图,在千分之一秒内选中了那颗熟悉的蓝绿色星球。暴徒们冲了进来,首当其冲的那个抓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金属热武器,可它却把那东西当做了冷兵器来使用——挥砍下来,下一秒就要劈开我的脑袋,可是,它劈空了,因为我已经消失了,我借用的那具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旅行的过程是怎样的,我从来都不得而知。我时时刻刻谨遵着协会的章程——在旅行的过程中,一定要关闭神经系统。当然,想睁开眼睛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大脑已经暂时交出了控制权。我无法说出用了多长时间,也无法说出穿过了怎样的时空。我总觉得这意识的旅行并没有“旅途”这个概念,更多的是点对点“传送”的概念。那感觉就像无风的夏夜,仿佛一切都停滞了,感官关闭后,我的意识迅速坍缩为一个点,这个点有没有质量,加速度来自何方,我一无所知。
    只有当坐标系重新出现时,我才知道,旅程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地球,回到了我位于北京西城区的小小租住公寓。

    我的身体还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意识回到体内的瞬间,必然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具体撕裂的是哪里,我很难言明,似乎全身的痛觉神经都重新活了过来。协会里的老周说,这就是身体在重启,需要试试各个硬件的功能都好着没——老周是个程序员,他说什么都离不开计算机。
    不过,这次,我没有给身体试错的时间。我睁开眼睛,连忙看向衣帽架上面的那个液体袋子。它连接着一副输液器,末端正扎在我的手肘静脉处。袋子里的液体只剩一个底儿了。那是能量液,透明的大袋子,微微黄的液体。浓稠,看上去就充满营养,足够支持一个成年人两个昼夜的消耗。

    我的心脏跳得又舒缓又坚定,这一点让我很满意,毕竟,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让心脏爆炸的动乱。
    那是一场真正的动乱,而且是突然发生的。我拜访的这颗星球被当地人称为“结石”。它是一颗非常小的行星,却是个咽喉之地,这是个非常形象的名字。这颗星球又繁华又美丽。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最吸引我的总是同类,在我拜访过的形形色色的星球中,只有这一颗与身为地球统治者的人类的生命形态最为接近——当然,我说的只是接近,要知道,斑马鱼有87%的碱基序列与人类相同,而大猩猩的相似度已经达到了99%。
    统治“结石”星球的生命体,是很特别的造物。它们自称石星人,看上去就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发光球体。石星人的大脑和内脏共用一个体腔,还有着两只发达的可伸缩的触手,既用来行走也用来进餐,必要时还能充当武器——当然,石星是没有握手这个礼节的。
    石星人的身体质感软糯,充满弹性。它们的感觉器官高度集成,球体顶部那个可伸缩的更小的球体就是它们的“感官器”,这东西真是绝妙,它集成了人类五官所有的功能。它们是绝对的智慧生命体,高度社会化,文明程度与地球相当,社会结构也惊人地类似。这就有了很多共同语言——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在这里交到了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牡卡。牡卡,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秀气的卵圆形身体,这是石星公认的完美身材。开心时皮肤是淡粉色的,生气时就会变成淡淡的青色。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我那还未归位的意识彻底拉回了现实中,我指挥着手臂找到了手机。电话那头是我的女朋友刘月微。她气鼓鼓地问:小恒!你怎么又不接电话?!
    我说:出门忘带手机了。说完,才发现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烟了。
    果然,小微狐疑地问:出门?去哪儿了?你的声音怎么好像刚睡醒一样?
    我说:其实是睡太死没有听见电话……
    她说: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可千万别忘了晚上的事!
    我一跃而起,冲到日历那里,今天的日期下面,“见家长”三个字赫然在目。怎么会是今天?我直冒冷汗,可还是故作镇定地对她说:没忘啊,就是见你爸妈嘛!放心吧!咱们一小时后见!

    饭桌上静得要死,就在一分钟前,我总算回答完了小微的母亲连珠炮般的审问。在座的还有小微的父亲和小姨。他们都知道了,我在一个没有A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虽然快升副总监了),我在北京没有房,租住在一个一居室的小公寓里,我没有车,存款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低着头,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扒着白米饭。我盼望着谁能说句话,让这越来越尴尬的局面赶紧过去。可是,大家都看着我,没有人想要帮我这个忙,包括小微。
    我的脸滚烫,几个小时前那种身为旅行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关于这“旅行”,就连小微,我也只是试探着告诉过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患有妄想症。而回到现实,在世俗的层面讨论,我怎么能配得上小微呢?我为什么要来见她的父母,为自己招致这一番羞辱呢?
    小微是个北京女孩,而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北,卖掉我们家的房子,也买不起北京的一个卫生间。也许,他们已经按照入赘的标准来审视我了。一个标准的入赘男,需要哪些条件呢?听话,这是必须的吧。想到这里,我连忙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笑得太久,肌肉都僵硬得颤抖了起来。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似乎就是我和小微三年感情的终点了。

    当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情人节那天,我在街边的花店买了一支玫瑰给她,玫瑰放在盒子里,撒了金粉,看上去很体面的样子。我带着玫瑰去了小微的公司,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浪漫。可是,她接到我的电话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慌乱的。她拉着我,两人隐入了走廊的黑暗中。她接过我的玫瑰,并没有笑容。她只是急着要打发我走。
    我就走了,在她办公室的楼下等着她下班,因为我已经请了一整个下午的假,无处可去。太阳落山了,天快黑了。终于,她们公司的女同事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她们每人都捧着硕大的玫瑰花束。最后,我看到小微走了出来,她是最后一个,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拿。我迎上去,问她:我送你的花呢?
    她抬起头,双眼噙着泪水。
    那个晚上,我们在一家料理店门口等位。爆满,我们前面排了二十几桌。她的情绪越来越坏,最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提前订位?
    情人节的晚上,街边的烤白薯是我们的晚餐。
    是的,这些事一点儿也不浪漫。小微恐怕早已对我失望至极了吧?
    还有周末。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去旅行。我已经无法说清我的生活,究竟是哪一部分更重要了。周末两天我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向小微解释清楚。
    小微碰了碰我,我才从遥远的神游中清醒过来。不知何时,大家都开始说话了,刚才的寂静已经被一片混乱的嘈杂替代。他们——那些我爱情的裁决者,在讨论房价、讨论涨工资,讨论一切。唯独没有再讨论我。
    脑宙(二)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协会里那些伙伴了,似乎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我才能畅所欲言。协会的全名叫“宇宙全息功法研习会”,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组织,实际上这里聚集的都是一些非常特殊的人。
    我的大脑中,从记事起,就常常会出现一个无数节点和线段构成的立体图案,其中一个蓝绿色的节点上面还有着闪烁的红色光标,就像高亮显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将这东西放大缩小和旋转翻转,放到最大时,能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看上去一脸痴呆。缩到最小时,这东西是个结构致密的椭圆体。只是那时,我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椭圆体的出现和消失。
    第一次使用它,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段日子,也是这个奇怪的椭圆体最常出现的时间。大家都在午休或者说装作午休,我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幼儿园是全托的,也就是说,我只有在周末两天能回家——这是当时的老工业基地双职工家庭的普遍育儿模式。
    吊扇就在我头顶不停地低速旋转,仿佛一种古老的催眠术。我盯着它,不知何时,大脑中的坐标系无比清晰地出现了,那天,每一个节点都栩栩如生。我看着那个闪烁的红色光标,突然心念一动,只见它竟然立刻移动到了相邻的一个节点。
    头顶一凉,一阵强劲的吸力从我的百会穴处吸出了什么。我在下一秒就拥有了上帝视角。我看着小床上那个软软倒下去的我,不是从房顶看去,而是从四面八方,我既能看到自己的脸,也能看到后脑勺,还有藏在薄薄的被子里的小手和小脚。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不到1秒钟,我马上进入了一个全封闭的时空。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仿佛都不存在了,这种感觉带给我的,是巨大的恐惧。我看不到、听不见,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没有了参照物,我至今不能说出在这虚空中,我到底停留了多长时间。
    后来,很多次的“旅行”前,我都会设定好几个计时器。可是我发现,这种旅行可以自动修正时差。不论我是何时离开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我的大脑中那个坐标系就会改变颜色,从亮银色变成橙黄色,这时,我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地球时间。等到坐标系变成鲜红色,那就只剩几分钟了。
    第一次到达目的地,我过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非常大的寸草不生的沟壑的底部,周围狂风大作。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水手号峡谷。感谢那时未开的心智,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恐惧的感觉消褪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橙红色的风暴中金属的气味。我感觉到冷,可是这冷的感觉只一瞬间就消褪了,仿佛就是为了向我的大脑发送一个简单的报告。
    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能走也能跑。在我走和跑的过程中,我还能感觉到自己不时撞到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也是透明的。
    那次我走了好久,从白天走到黑夜,也没有走出那条峡谷。周围一个碳基生命都没有,但是我能感觉到被注视。我惊异于这噩梦的真实感,也许从那时起,深不见底的彻骨孤独就扼住了我的咽喉。长大后,加入协会前,我人生的一切目标就是摆脱这种孤独感,可惜从未成功。
    留在全托幼儿园小床上的我的身体,被老师发现软软的、热热的,但是怎么叫也醒不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对于我的生命状况失去了判断,只能通知了我的母亲。据母亲说,她将我抱到医院,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经过检查,只是发现我的血糖水平有点儿低。这也难怪,从我午睡时到进入医院,已经过去了十七八个小时。大夫们给我打上了吊瓶,几个小时后,我的血糖水平恢复了正常值,母亲就一边流泪一边把我背回了家。
    我直到第二天午夜才醒来。后来,我回来时,每次也都是午夜。醒来时,母亲的眼睛早哭得肿了,父亲坐在餐桌边,滋滋地喝着闷酒。我伸出小手擦去了母亲的眼泪。我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停留在我的“怪梦”中。那无边无际的大峡谷,那橙红色的风暴,那金属的腥气。四周空无一人却被注视的感觉,让我在见到父母时,简直是重获新生。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那以后,我常常“昏厥”过去,又总是在午夜醒来。我的父母,虽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曾带着我四处求医拜佛。直到我上了初中,他们才对我这种常常莫名发作的昏厥习以为常。我从未告诉过他们,这一切是我能自主控制的——尝试过,只是我发现,有些时候,说出真相也就意味着失去自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给自己静脉输入葡萄糖注射液,只是每次输液结束后,针管中总是堵着很长一截倒流的静脉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好在现在有了新型的防止回流的输液器,科学的发展让我欣喜——有时候我还会尿床,毕竟,膀胱的容量是有限的。
    一个常常昏厥和尿床的儿子,给我的父母带来的,除了无尽的绝望,还有“再生一个”的特批。
    八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妹妹。从此,我不再是全家人的焦点。后来,我的小床变成了上下铺,我睡在上铺,父亲在房顶给我装了一顶蚊帐。那蚊帐的颜色是淡粉的,不过,我并没有抗议。一回到家,我就钻进蚊帐里,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我把刚从厂里卫生所开来的葡萄糖和注射器都拿到上铺来,熟练地给自己扎上止血带,然后用碘酒和酒精给自己消毒。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裆部垫上了妹妹的旧尿布。我把液体瓶子高高挂在了房顶挂蚊帐的那个钩子上面,然后弹去输液器中的空气,碘酒消毒,酒精消毒。15°平行于皮肤,针头扎进了血管,回血出现。松开止血带,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坐标系立刻出现了。我挑拣着那些节点。已经去过的地方,我都了然于心。放大、再放大。可是,即使放大,我能看到的景象也是很模糊的。在无数次试错后,我学会了挑拣与周边节点差异最大的那个点,因为,那里的风景总是更精彩。

    (待续)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9 11:27:54
    待续。。。。。。。。。。。。楼主快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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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出了些事,鸽了两周……感谢不离不弃的支持,鞠躬!
    @千朵白 2018-07-30 06:59:54
    张小恒,就是一个底层的执著的探索者,敢于尝试新鲜事物——即使被世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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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我会专门写一个张小恒的故事,开新帖写~
    家里有事耽误了两周,感谢等我~鞠躬!
    更新

    脑宙(三)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矮子星。
    与包裹在绯红色云雾中的结石星不同,矮子星的风景是一览无遗的。那地方也是目前我游历过的最可以称之为繁花盛景的地方——当然“矮子星”这名字是我直译的,用当地语言来表述的话,“矮”这个词,是与一种当地地标性的、繁茂丰盈的低矮植物共享词义的,而这种被称为“矮树”的植物有着许许多多的用途,当地人的说法是,拥有了一颗矮树,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拥有一颗矮树,就像地球上并非人人都是富豪一样。总之,这种树跟天蓬元帅差不多,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当地人在表示破釜沉舟的时候,会说“砍掉我的矮树”以表示决心——这种翻译可能并不准确,因为不同形态生命体间的沟通永远不可能达到100%的无障碍。
    前面已经说过了,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借一具身体,这是最基本的旅行法则。其实租借这个词也并不准确,我并没有什么可供交换的等价物,也许,我的行为更应该被定义为“抢劫”。我谨慎地选择着目标,判断着掌管思维的器官应该位于身体的何处,然后,坚定而缓慢地占据它。思维的对接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每一个意识点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可译解的一个或多个点。这个过程有时需要几秒,有时需要好几分钟——当然我说的是地球时间,这也是我唯一确定的感知标准。
    矮子星丰饶、美丽。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繁华,不是靠什么障眼法儿一样的都市撑起来的蜃景。沃野千里,神奇的红色土壤,几乎可以种植任何作物,不论是来自本星球任何地方的种子,还是旅人们从其他星球带来的奇异种子,都能在这个星球的任何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觉得矮子星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女性气质,它杂糅了母性的柔美和坚韧,每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当然,这里并不是什么人间天堂。几十年前也许真的是天堂般的存在,不过这一点永远无法考证了。那时这里还没有变成殖民地,原住民们拥有土地和矮树,人口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想要更多,只要走得远一点,也就可以找到无主的,所以也没有人想到过要把别人的土地和矮树也据为己有。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战争。
    直到有一天,结石星的冒险家来到了这里。
    如今,原住民早已所剩无几,以不到0.5%的人口苟延残喘着。这0.5%还是因为需要他们特殊的代谢产物来维持矮子星空气的适宜性。如今统治矮子星的正是石星人,这里已经成为结石星最大的殖民地。幸存的原住民们被豢养着,养尊处优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但也没有更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们的状态了。他们每天都需要食用大量的产气食物,那些食物的名称音译出来也会不知所云,像我这样蹩脚的翻译还是闭紧嘴巴的好——总之对照萝卜黄豆去思考就八九不离十。他们被称为排气者,因为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排气,雅称虚恭,俗称放屁。每人每天的排气量和排气浓度都是有定额要求的,连续一周不能达标就会被“淘汰”。
    原住民的待遇总让我想到地球上的家禽家畜,这件事不能细想,因为他们跟石星人、甚至跟我一样,都是有智慧的生命体。牡卡曾经带我去参观过一次,这种参观也是矮子星的招牌旅游项目之一。我们在巨型帷幕后面观察那些原住民的生活时,他们是浑然不知的。帷幕单向透光,且可手动拉近视角。原住民的身体结构决定了他们毫无战斗力,基于一种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我决定不对这一点做详细描述。总之,宇宙中大概只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才会让这样一个物种进化出智慧来。
    排气这件事,几乎是原住民唯一所拥有的,经过了一代代的残忍驯化和不断加强的仪式化过程,如今他们眼中,这已是唯一神圣的事。他们的繁殖,早已被石星人所掌控,除了用于育种的少数“繁殖者”外,原住民的生殖腺都在刚出生时就被剔除了。从来没有过什么反抗或者起义,因为这么做毫无意义。也许柔弱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吧,如果在被驯化之初,原住民个个都以死明志,那么他们早已灭绝,也就没有矮子星的今天了。
    这些问题很难想明白。牡卡总结说,存在即合理。我没有告诉她,地球上也曾有一位先贤与她暗通惺惺。牡卡总是妙语连珠。在某个层面上,石星人的智力水平是远远超过地球人的。感官的综合体所带来的融会贯通,是我所不能感同身受的。

    距离那次难熬的晚餐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又到了旅行的时间,此刻是五点三十五分。我与牡卡约定的时间是地球时间晚上六点整。不论旅程用去了多少时间,它所占用的都不是线性的地球时间,所以,时间总是很宽裕。近来我们见面的地点总是在矮子星。牡卡的家族在此地最大城邦地雷城中拥有一盘可以称之为垄断经营的生意,她作为家族的继承人之一,常常奔波其间。
    这几年结石星不怎么太平。他们的敌人,是不算很远处的一个正在成为红巨星的星系的幸存者们。绝望的战争,完全是孤注一掷的打法,在生存面前,人人都是勇士。特别是他们的皮肤还异乎寻常地坚韧,石星人那所向披靡的招牌电磁武器对他们来说就像玩具水枪一样毫无杀伤力。红巨星系的居民力大无穷,即使还不会使用热武器,也可以抢过来劈砍——这就是我上星期所经历的生死关头的来历。有时智慧也要屈服于力量和数量的淫威。
    石星人正大批逃向矮子星,也许这就是多多开垦殖民地的好处吧。我一边向自己的静脉插入针头,一边胡思乱想着。闭上眼睛,坐标系渐渐出现了,旋转、放大,矮子星那与地球高度相似的蓝绿色光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再次放大坐标系,绿色之下的红土地也隐约可见了。我努力集中精神,短暂的意识空白立刻袭击了我。

    在码头上等人是很别致的体验。
    一个石星男性缓缓地与我擦肩而过,平移的速度说明他在散步。我释放出一丝意识,嗅探着他的思维。他的脑中回响着调式奇怪的石星音乐,并且正陶醉其间。那么,就让我也体验一下这种陶醉吧。我缓缓逼近他,意识渐渐吞并。片刻后,我已经“租借”了他的身体,也顺便“租借”了他那还剩大半瓶的能量饮料。味道很说得过去。我关停了他的音乐,向着码头深处走去。
    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就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旅人们大多行迹匆匆,当地人却在悠哉乐哉。这个码头,也是矮子星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旅行船流矢一般地进入停泊仓,在气幕的阻隔下,几秒钟内就变为静止状态。气幕的温度达到某个临界值后,就会被抽空。这些被飞速吸收掉的热能,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功能管道中,据说几乎可以供给码头之外那个城市的大部分能量供应。
    前面已经说过,城市的名字叫地雷城。这又是我的直译,准确地说,是纵剖面的地雷,这是非常直观的译法儿。外城门正位于拉火栓之处,穿过长长的引信部位,就到达了击针处。这里被称为内城门。外来者在经过严格检查后,穿过火帽,才能进入城市内部。放置炸药的部分,是城市的繁华之处,而雷壳与炸药仓之间的部分,是当地法律难以触及的灰色地带,按照直译的说法,可以称之为贫民窟。一直以来,我都在炸药仓内活动,对于贫民窟的印象,全部来自牡卡的转述。如果可能,我希望今生都不要有踏足那里的机会。
    又一艘船进入了停泊仓。片刻后,舱门打开,旅人们鱼贯而出。我在一众旅人中仔细分辨着牡卡的身影。直到最后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那特有的粉红色皮肤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牡卡迟到了,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等了两天一夜。旅行船一批批到达又离去,人群一次次鱼贯而出,又一次次飞速散去。天幕从绯红变成一片漆黑,又从漆黑变成黯淡的鱼肚白。有几次,我差点把别人误认成是牡卡。内心的不安愈来愈强烈。终于,又一个夜晚来临,最后一艘船已经离岸,停泊仓里一片漆黑,而码头上已空无一人。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我向着城里走去。长长的甬道内回想着我行进时发出的摩擦声。内城门守夜的家伙似乎睡着了,我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暗夜把地雷城熟悉的街道染得一片陌生。少年时四出探寻的那种心境,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我沿着大道,向着城市深处走去。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石星人,看上去就好像雕塑一般呆立在那里。
    石星人深夜消遣的方式很是特别——将意识连结起来,彼此传递比语言更为准确和具象化的感知。这样说也许很抽象,因为我的经验完全来自于牡卡的转述。石星人的娱乐活动并不借助于任何道具,一切都在感官综合体之中。比如对弈。一个人摆好一盘棋——当然,棋盘和棋子都完全由他的意识综合体所构建——然后邀请朋友来对弈。每一步的落子,都完全是通过思维的传递来实现的,并且这种实现的速度绝非我所能想象的极限。牡卡曾经在地球时间一分钟内与人对弈八十多局。这件事发生时,我就在一旁。当时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皮肤颜色的飞速变化。

    我从大街走到小巷,又从小巷拐回大街。夜深了,街灯突然灭了。我回过身去,发现刚才还三三两两聚集着的石星人,不知何时都再也不见踪影。整条街上只有我和我的身影。我控制着自己不把思维滑向深渊。战争和动乱被我关在思维的屏障之外,可是它们正奋力破坏着那脆弱的屏障。
    不知怎地,一些毫无关联的记忆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一次我误打误撞去了一颗地表一片死寂的星球。在明显是大门的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处,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一位当地居民从里面走了出来。“走”这个词其实也不准确,那一大坨半透明粘液状的物体完全是在蠕动。每蠕动一步,地表的砂砾就沾满了它与之接触的那部分身体。随之这些砂砾又被它吸入身体内,加压塑形后,再以喷射状从它身后的类似泄殖孔的一个孔洞中喷射出来。它依靠这力量便可以移动一大步。那景象简直比最深的噩梦还令人印象深刻。
    把这件事告诉牡卡之后,她问我:如果我也是那样的生命体,我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牡卡究竟因何而成为牡卡呢?我又因何而成为我呢?我低头思考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大街的尽头。在内城与贫民窟之间,有着两道高高的城墙。城墙之间是一大片十几米宽的垃圾带。这地方本来是要被殖民政府作为无人区的,一开始还对偷倒垃圾有过很严厉的处罚。可是后来政府发现,垃圾山比任何其他阻隔都更有效,而且还能节约垃圾处理的成本,便放任自流了。如今,紧靠内墙的部分是内城输出的富含有机质的垃圾,而紧靠外墙的部分是贫民窟匪夷所思的垃圾。在这两道泾渭分明的垃圾带之间,据说有着一条很窄的小路,窄到两辆垃圾车迎面相逢时只能通过武力来决定谁倒着开回去。是的,内城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内城里的一切规则在这里都不适用。
    我站在内城墙下,垃圾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反正早已是深夜了。时间这东西,其实是很主观的。并且,在你希望它飞速流逝的时候,它总是变得磨磨蹭蹭;在你希望留住每一秒的时候,它又总是脚底抹油。我的思维似乎变得更敏锐了,在一瞬间就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升职,北京户口,首付,结婚生子。殖民地,战争,流离失所,生死未卜。每一个跳入脑海的念头都被无限发散,最终放大到宇宙之外去。我在似真似幻中,一刻也不能停止地飞速思考着。
    脑宙(四)
    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朦朦胧胧传来了一些低沉的爆炸声。片刻之后,我的身后出现了一片嘈杂。我茫然地转身,看到不知何时,大街小巷已经灯火通明。再一回头,城墙上那盏巨灯也已经亮了起来,那亮度绝非平时那般暗淡,而是顷刻间就将整个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这是警戒的亮度。难道战火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嘈杂声愈来愈近。终于,我发现,大批内城居民正向我冲过来。我呆立在原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竟会同时跟这么多人结下了梁子。可是,他们冲到我面前之后,只是绕过了我,向着城墙之上那些运送垃圾的矮门奔去。我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乎踉跄倒地。猛然间我反应过来,一旦倒地,我必然会被踩踏致死。于是我只好转身跟着他们的节奏一起向矮门前进。
    正在逃跑的无一例外地都是“上等人”。石星人的皮肤质地娇嫩,如果从小未经定期使用一种特殊的植物汁液好好打理,便会出现一种特有的肮脏颜色,而这种颜色几乎是贫民的身份证明一般。无需赘言,这种植物的种植是在政府的严格掌控之下的,私种的罪名,比我国某些时期对于私盐的处罚还要更极端。
    我跟着人流通过了矮门,垃圾的味道让我头晕脑胀。
    在一众肮脏的灰蒙蒙之下,五颜六色的上等人们走得飞快。
    我揪住身边一个家伙:喂,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战战兢兢道:去……逃命……
    我再问:谁想要你们的命?
    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这句话简直毫不违和: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您不知道?!
    我放开了他,他立刻头也不回地加速逃开了。
    猛然间,我想到了牡卡失约的原因,脑袋几乎嗡地一声炸开。
    艰难地转身,逆着逃难的人流,我向着内城奔去。一路上,无数上等人被我撞得东倒西歪,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跟我在CBD见到的某些衣冠楚楚的家伙非常相似。有一回我在电梯里见到一位思密达大婶,穿一身开司米,戴着成套的翡翠首饰。她看到我走进去,立刻伸手捂住了鼻子并后退。这并非是因为我浑身恶臭不堪——当然我的气味和任何一个大夏天挤地铁又倒公交上班的家伙相比都好不到哪儿去——而是她跟我语言不通,不能直观地表达对我的厌弃之情。遇到这种人,我一般都是用唾液来标注一下自己的地盘,具体做法就是冲着她打几个喷嚏。这种办法屡试不爽,大婶立刻转身贴在了电梯的墙壁上,看上去就好像恨不得穿墙而出一样。这是上等人的逻辑,也是他们的软肋。跟像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划算的。他们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非常详细地计算机会成本。
    石星人的行进速度简直能让慢性子的人也血压骤然升高。一路上我逆着人流狂奔,其实移动速度还没有我身为人类时饭后散步的速度快。上等人的队伍犹如波浪,我手中犹如持握无形之刃,队伍被我从中硬生生劈开。垃圾山的味道再次飘进我的感知器官。这样说也许并不准确,我所感知到的不仅仅是恶臭,更有恶臭的来源。每一种臭味及其来历都被分辨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石星人不会呕吐,我真不知会不会把肠子也吐出来。垃圾山附近当然也有着居民,毕竟垃圾也是一种免费的资源。这些居民甫一出生,就已经过了地下小诊所的手术,将感官的敏锐度降到了最低。此刻,我非常希望自己也能马上接受一次这样的手术。
    我终于到达了矮门前面。穿过它,再向着林立高大建筑物的方向走一大段路之后,左转三次,右转两次,就会到达牡卡家在地雷城的那排商铺。商铺二楼,打开暗门右转,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牡卡在此地的居所。她会在那里吗?可是,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我根本无法通过那道矮门。那门此刻就仿佛是鳉科鱼类的产门一般,而逃难的人群犹如争先恐后的幼鱼,正喷涌而出。
    我仰头向上看去。城墙很高,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种高。翻越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在挤地铁的时候早已练就了异常敏捷的身手,可是如今这具圆滚滚的身体严重地束缚了我的走位。只能硬上了!我从一侧接近矮门,一点点向前挤去。机会很快来了。几位身强力壮的石星男士站在了矮门边,开始自发地维持秩序。人群有片刻的停顿,我立刻瞅准机会,冲了出去。一个热心肠的家伙立刻拉住我:您要去哪儿?城里已经沦陷了!
    我挣脱他,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内城里没有什么人,没有自己人,也没有敌人。看来红巨星的强盗们很擅长闪电战。牡卡家的店铺一片狼藉,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她在二楼的房间也大敞着门,好在没有发现什么搏斗的痕迹。牡卡不在这里,那么她应该还在结石星。她为什么会还在结石星?一定是被困在了那里。结石星是不是已经彻底被攻陷了?强盗们会怎样对待俘虏?
    大脑飞速旋转的结果是——我必须去一趟结石星。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搜索坐标系。旋转、放大,再放大。蓝绿色的星球终于出现了,我集中精神,再集中……
    十分钟过去了,我依然呆立在原地,汗水顺着我的额头直流到眼睛里,痛得我差点要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我完全不能进入旅行状态了。时空的隔离感荡然无存,我被困在原地,就好像周围都是看不见的厚厚帷幕一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尝试了多少次。脱力的感觉是瞬间袭来的。我挪动身体,奔向一个最近的自动售货亭,让嗅探器接入我的感官综合体。石星人在殖民地的消费都采取借贷方式,售货亭的屏幕上显示出我租借的这具身体有着很高的信用额度。我买了一包能量补剂,恍惚间忘记了选味道,等饮料下肚,原味补剂那刺鼻的味道终于反馈回来时,我才反应过来。
    石星人不能呕吐,这一点非常反人类。

    旅行船,我从未搭乘过。我对于高速交通工具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可是我跟在了排队的人群后面。这是早上的第一班船。排队去结石星的人不多,大家都在交换着信息,我也接入了他们的谈话。结石星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已中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买了票,上了船。乘务员的服务很周到,为我细心地调整着气囊的压迫程度。我为她支付了挺可观的小费。船启动了,如果不是没有胃这个结构,此时我的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不过,很快我就适应了旅行船的速度。
    船进入了既定航道。这部分旅程是不占据线性时间的,这也是垄断企业的好处,技术永远保密。我并不深谙其中的原理,但想来与我的意识旅行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只是此时我的一切感官都还是被保留的,我能品尝到乘务员为我特别调制的饮料那独特的风味,虽然谈不上欣赏那味道,我还是再次为这份心意向她表示了感谢。

    结石星那绯红色的天幕不知何时已经被灰黑色的烟尘所代替。近了,更近了。旅人们挣脱气囊,纷纷凑到窗边。不知是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那肆无忌惮的哭声就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哭了起来,哭声震耳欲聋。
    旅行船艰难地进入了停泊仓,一路磕磕碰碰,此时金属质地的地面已经裂开,下面的设备舱里隐约可见火花与烟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要爆炸了!人们顿时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冲。两个大胖子谁也不让谁,一齐卡在了舱门口。
    我拿出安全锤,敲碎了一面窗户,然后一跃而下。石星人柔软的身体接触到地面,随即弹起,一阵彻骨的疼痛传来。我终究还是离开了那船。回头望去,只见已经有无数的人在效仿我。
    猛然间我被一阵气浪裹挟着,再次飞向空中。我回过头,看到刚刚乘坐的旅行船正在崩解。爆炸仿佛是一个慢动作的过程,这跟结石星的含氧量有关。我看着那场景,直到自己再次与地面接触。
    我并没有晕过去,只是一切感官仿佛都被削弱了。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我呆坐在原地,看着人们四散奔逃。在最难熬的那阵疼痛过去后,我站起身来。如果石星人有骨头,此时我肯定早已全身骨折;如果石星人有筋脉,此时我早已筋脉尽断。此时,石星人那质感软糯的身体终于让我艳羡起来,除了痛觉神经过于发达这一点之外,我觉得他们堪称完美的进化体。

    牡卡大概并不在家。我站在已经变成焦炭的那幢小楼前,其实我不太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牡卡的家。我记忆中的小楼,雪白的楼体,藤蔓缠绕,那是牡卡最爱的植物,终年繁花盛开。可是,这些都不见了。一切可以融化的都已经融化,不能融化的都炭化了。我犹豫着踏进了已经没有门的门槛。并没有死亡的味道,也没有石星人遭到攻击身体爆炸后的遗迹。
    突然间,我的脚下传来一声响动。很轻微,但又真真切切。我屏息静立在原地。过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块地板被顶了起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石星人四顾一番,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恍惚间,熟悉的粉色皮肤若隐若现。
    是牡卡!她还活着!
    我拉了她一把,她这才发现有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触足传来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我扼死。我连忙大吼:是我,是我,我是小恒!
    牡卡哭了。她的皮肤变成淡淡的青色,淡得好像汝窑的瓷。她说:他们都走了,没人等我。
    (抱歉鸽了两周,家里出了点事,即日起恢复正常更新~
    感谢在评论区留言的老爷们,也感谢豆油我、在微博私信我、在公众号留言的老爷们~
    我还好,感谢每一声问候~
    鞠躬~鞠躬~鞠躬~)
    @熊猫太太2017 2018-08-20 01:51:27
    临睡前来刷一下,终于等到楼主,小手一切安好?
    -----------------------------
    目前已安好,多谢关心
    @小天使尧尧 2018-08-20 09:01:11
    顶起
    -----------------------------
    感谢!
    @千朵白 2018-08-25 21:38:31
    等
    -----------------------------
    来啦
    更新

    脑宙(五)

    我正要说话,突然坐标系在眼前横空出现,并且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颜色——闪亮的银白色。我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坐标系依然没有消失。这东西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并且以非常高的频率在闪烁。
    牡卡问我:你怎么了?!她的语气非常焦急。
    我这才注意到,因为视野受限,我在不停地摇晃脑袋。猛然间我回想起来,这种情况,我似乎听老周说过。我的营养液一定是已经耗尽了,眼下我的身体肯定是出了不小的毛病。算上在矮子星盘桓的两天一夜,我的旅行已经进行了整整三天。那么营养液应该是在24小时之前耗尽的。我是不是又出现了低血糖的症状?这症状有多严重?是否已经引起了电解质的紊乱?
    我再次闭上眼睛,试图将坐标系缩到最小,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它。我对牡卡说:我的坐标系大概出了点问题,我好像暂时回不去了。
    她急道:那怎么办?你的营养液是不是要用光了?
    我想了想,对她说:我和老周有约定,他也有我房子的钥匙。每次旅行前,我们也会互发简报。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失联24小时以上,对方都会去家里查看情况的。老周应该是已经在路上了,现在……正是北京的下班晚高峰,也许他只是堵在了路上。别担心,他很快会给我换上新的营养液的。
    牡卡想了想,说:但愿如此,希望老周能快点儿赶到。
    我问她: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空袭吗?
    她说:是油弹袭击。
    油弹,这东西地球上也有,不过用的大多是汽油。结石星储备的大量油弹,却是用当地一种特有的液态金属制作的,这东西具有非常恐怖的延展性,只需要一两滴,就能覆盖好几平方米的表面,而且燃烧时间长得可怕。油弹袭击,完全是毁灭性的攻击。牡卡能够毫发无伤,简直是一个奇迹。
    我问:他们怎么会有油弹?
    牡卡摇头道:据说是看守弹药库的守军倒戈了。
    我问:这……怎么可能?
    牡卡苦笑道:当然可能,据说他们的家人都被劫持了。好在,有人冒死送了信出来,大部分人都逃掉了。
    我迟钝地问:难道……结石星就这么完了?
    牡卡说:对于我们来说,是完了,家园已经变成了废土。可是对于敌人来说……废土正是他们的天堂。这些焦炭一样的有机质残骸,是他们最喜爱的食物。这些散不掉的烟尘,是最适宜他们呼吸的空气。
    我问:你现在要去哪儿?
    她说:去矮子星,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在那里汇合。
    我摆手道:矮子星也差不多被攻占了,至少,内城已经沦陷了。我去过你家店铺了,已经被洗劫一空。
    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没人能把我们洗劫一空。走吧,现在是安全时间。敌人不喜欢新鲜的焦炭,他们会过一两天再来享用他们的大餐。你来的时候,航线还安全吗?
    我这才感觉到浑身又剧痛起来:没有航线了,都被炸掉了。
    她呆了半晌,说:至少去码头看看。

    航线没有了,私船还有。码头上滞留着黑压压的人群。不收信用点,只收有价物。私船大多很小,至多七八个座位,可以想见,每一个座位都被叫到了天价。牡卡挤到前面,从触足的囊袋里挤出一只很精致的小盒子,然后从里面倒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光闪闪的东西,我们立刻被毕恭毕敬地请上了船。
    船很小,座位很挤,除了操作仓,只有两个座位。坐好后,我才发现,我们身后是塞得满满的货箱。眼下,货物都被腾空了。我们看着后上船的家伙们被塞进那些箱子里,每只箱子里都塞了好几个人,他们一声不吭地被挤得变形,石星人的柔韧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我小声问牡卡:刚才……那是什么?
    她轻轻地说:那个啊,是整个宇宙的硬通货。我啊,就是为了拿这东西才没有跑掉。这东西叫母金,一切有机体都可以被它模仿出来。
    我问:模仿?
    她点点头:比如说,如果一个人的感官器坏掉了,他就必死无疑了。可是只要切掉旧的感官器,再把一颗母金放在创口处,给它几天时间,它就能发育成崭新的感官器。再比如说,如果把这东西放进你们地球人的子宫,它就能变成最完美的胚胎。
    我目瞪口呆:这就是你们家的垄断生意?
    她点点头:母金是一种很特别的生命体。记得你跟我讲过的地球上的黏菌吗?这东西有点儿像黏菌,不过,还是没办法按你们的生物学逻辑来分类。总之,眼下,这东西的唯一一棵母株或者说母体,就在我们家。
    我问:这东西,是它的——果实?
    她想了想:也不能这么界定。这东西其实应该算是——排泄物。如果是果实,就可以批量复制了。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母体什么时候会排出母金,跟食物、跟温湿度、跟其他一切因素到底有什么关系。祖辈留下来的都是一些非常似是而非的指南。
    我说:也许跟母体的心情有关?这东西现在在哪儿?
    她看了我一眼:在一颗……绝对安全的中立星球上。小恒,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的坐标,你知道了会惹祸上身,明白吗?
    我一凛:抱歉,我……多嘴了。
    她不再看我,像是望着虚空,继续说说:母金,的确是我们整个家族兴盛的根源,可这东西,也害死了我们家不知多少人……
    旅行船开始加速了,小小的货船全身骨节都乱响起来,我和牡卡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肮脏的束缚带,紧张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的手已经彻底麻木了,麻木到连抓着束缚带的反馈都无法传递到我的大脑了。我必须不停地看向我的手,才能确定它还在用力。肌肉已经不是在听从大脑的指令了,而是在机械地根据记忆行事。
    终于,矮子星那稀薄的大气层隐约可见了。并没有想象中灰黑色的烟尘,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我才发现,影响我视线的银白色闪烁物不知何时消失了,一阵脱力的疲惫感袭来。
    可是,小小的旅行船并没有向着熟悉的驳岸失去。它几乎是俯冲着停在了垃圾山上面,而且是靠近贫民窟的那一侧。不过,松软的垃圾倒是给了船体很好的缓冲保护。在最初几下令人难以忍受的颠簸之后,垃圾山传来律动的反馈,船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那开船的人回过身来对牡卡解释说:内城已经不安全了,这儿虽然脏了些,可现在是非常时期,请多忍耐吧。
    我们踏出舱门,顿时陷入了垃圾的泥沼。被塞进箱子里的石星人们也一个个爬了出来,一时还保留着箱子的棱角。大家互相搀扶着,从十几米高的垃圾山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矮门就在眼前,门口横着几个肌肉发达的石星壮汉。牡卡偷偷拉住我,我们走在了队伍的最末。她又悄悄取出一颗母金。
    果然前面那些家伙都被拦了下来。正在吵闹,牡卡拨开众人,对那为首的壮汉说道:我们都是一起的。说着,她递上那颗母金。
    首领接过母金,手有些颤抖。他立刻指挥着守门的壮汉们让出路来。同船的逃难者们鱼贯而入,等脱离了守门者的视野,大家都对牡卡千恩万谢起来,表示要跟着她走。
    牡卡说:刚才那颗……是最后一颗了,大家……各自保重吧。
    听了这话,几个执着的家伙还又纠缠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贫民窟的深处,相信牡卡也是。道路很窄,胖子只能侧身通过。脚下无比泥泞,饶是互相搀扶着,我和牡卡还是跌倒了好几次。两旁的棚屋盖得毫无章法,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黑洞洞的门窗里面,似乎挤满了窥视的眼睛。我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不知该在何处停下来。唯一确定的是,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身后渐渐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发现七八个石星人正冲我们跑过来,一个跟着牡卡混进来的家伙就在那队伍中。
    牡卡冲我大喊:快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个赶上来的家伙伸出触足一拌,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牡卡来搀扶我,不料一把锋利的大斧打着旋儿飞了过来,正中她的右触足。斧刃非常锋利,我眼睁睁看着那只触足断成了两截,淡绿色的体液喷涌出来。牡卡倒在了地上,立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又一把大斧向我飞来。我急忙闪身,完全是堪堪避过,皮肤传来一阵被剥离的锐痛。此时,所有人都已来到了我们面前。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的意识挣脱了这具受伤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地侵入了首领的感知器。思维的对接从来没有这么疾速过,我几乎能感知到每一条神经元被占领时发出的微弱战栗。透过首领的眼睛,我看到之前被占据的身体,两只触足已经都被砍断了。我连忙下令:住手!
    手下的家伙们狐疑地停了下来。那个跟着牡卡进来的家伙还没有停手,他正刺激着牡卡的左触足,希望能把那个盒子弄出来。我冲他大吼:给我住手!
    他终于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大家都看着我。
    我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新嗓音,我干巴巴地说:把他们都带回去,这不是待客之道。

    贫民窟里面有无数的罪恶,砍掉别人的触足,也许并不算什么吧。我跟在拖着牡卡和被我租借的那具倒霉身体的队伍末尾,看着牡卡的触足断面无力地摩擦着地面,体液开始渗出,留下淡绿色的印痕。我踩在那印痕上面,毫无办法。我已经有些被怀疑了,反叛的情绪在猛烈地增长,我第一次发现了感知器的可怕之处——情绪也能够被清晰地感知。
    终于到了。这地方大概是贫民窟里的豪宅了,居然有两层。一进门,房间里的人竟然全都站了起来,向我行了石星人特有的礼节。看样子,这还算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那么,我所感知的反叛情绪,难道竟是错了?
    我不知道首领是靠什么建立起了这么深重的个人崇拜。也许是浑身滚动的肌肉,也许是那个明显大于石星人平均水平的感知器——脑容量是很重要的事。总之,在我吩咐把牡卡和那个倒霉蛋像客人一样安置下来并为他们医治创伤后,只有短暂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犹豫,我的话就被斩钉截铁地执行了。

    深夜,我来到客房。那个倒霉蛋在睡梦中呻吟着,断肢的疼痛和麻醉剂的功效让他本就混沌的神智彻底沉入了无意识的深渊。牡卡却醒着。她问我:你是小恒吗?
    我点点头。不必多言,感知器早已彼此嗅探过。
    她急急地说:时间紧张,小恒,我需要三天时间,安安静静不被打扰。
    我再次点点头。
    她已经拿出了那只盒子,从里面倒出一颗母金来。她对我说:把它三等分。
    我按照牡卡的吩咐,尽量将那米粒大的母金切成了大小一致的三份。然后,将它们放在牡卡和那个倒霉蛋触足的断面上。肉眼几乎无法分辨那母金融入断肢的速度,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不慎将母金掉在了地上。
    牡卡却说:已经融合了,现在就等它来模仿了。
    我问:三天就能恢复如初吗?
    牡卡说:也许用不了三天。
    我走出房门,召来一个与我建立了单向感应通道的家伙。这家伙明显是我的心腹。我嘱咐他形影不离地守在门口,他立刻像石像一样立在了那里。
    脑宙(六)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居然听到外面有人在用中文叫我的名字。我几乎跳将起来,出了门,声音却远了。我问一个手下的家伙,那家伙说,是付费的寻人车,一会儿还会转回来。
    等了至少有几个小时,那车才转了回来。我拦住司机,得到了一个地址。会是谁在找我呢?肯定是协会里的人吧?
    带着两个肌肉壮硕的随从,我找到了那个地址。一个同样壮硕的石星人迎了出来,他犹豫地问我:你是……小恒?
    我也犹豫道:你是……谁啊?
    他说:你个王八蛋,我是老周!
    看来他选择目标的眼光倒是不差。不顾随从们困惑的目光,我伸出触足紧紧缠住了他:老周!
    他挣脱我:你小子是出了什么毛病?要不是我到的及时,你早就见马克思去了!
    我控制着要哭出来的冲动:我的坐标系出问题了,我回不去了!这几天已经试了无数次,好像死机了一样!
    他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你那个女朋友有多难缠!你都昏迷不醒了,我要把你送医院,她居然拦着我,说你是在装神弄鬼!
    小薇的身影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竟忍不住笑了。
    老周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你一进医院就被拉进了ICU。电解质紊乱,外加严重脱水。大夫都说,再晚送来几个小时,你肯定就交代了!
    我问:我现在……还在ICU吗?
    老周说:你以为我是土豪吗?那地方谁住得起?我当然是把你弄回我家了!
    我狐疑道:你……在昌平租的那个小院子?
    老周点点头:放心吧,我把你放在地下室了,也拜托了协会的人24小时守着。你的营养液再也不会断顿儿了。
    我别过头去,狠狠闭上了眼睛,试图挤掉再也不受控制的眼泪。
    老周问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回不去的情况,你是撞到脑袋了吗?
    我回想着这几天的经历,撞到脑袋的次数恐怕数不清了。我苦笑道:也许我命该如此吧。我把这几天的经历简要地告诉了老周。
    他听完,骂道:你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协会章程怎么说的?打仗的地方绝对不要去!还有,不要跟陌生人搭讪!你倒好,还交到朋友了?跟个结石星的两条腿儿大章鱼,也能成了朋友?!
    我不悦道:结石星比地球的文明程度要更高。还有,请你不要诋毁我的朋友好吗?
    老周气得要冒烟:我请了两天假来救你,你就这个态度?你知不知道我请的是事假,要扣三倍工资的?
    我只好赔笑:回去我请你吃饭,吃大餐!
    老周依然板着脸说:一顿可不行,至少三顿,不能低于人均两百的水平!
    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他又正色道:你现在就试试,我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回不去法儿。
    我犹豫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我朋友受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想了想:一直在昏迷状态的话,是不是只要补液不停止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说:理论上讲,是这样的,可是……
    我打断他:老周,我还有不少比特币的存货,私钥就在我抽屉里那个红色的U盘上。我把账号密码告诉你,你全给我卖了吧,应该够买一段时间的营养液了。
    他问:一段时间?多久?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等战争结束吧。
    他盯了我半天:你的脑袋真是撞得不轻!

    老周回去了。他答应帮我补液,并约定了一周后再来与我碰头。
    回到那首领的巢穴,我直奔牡卡的房间。牡卡睡着了,她那断掉的触足裸露在外面,断面上已经生长出一截小小的肉芽,就好像剥去了皮的兽肉一般。我仔细看去,肉芽表面的血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着。我再向那个倒霉蛋看去,他的触足恢复的速度竟然比牡卡更快,肉芽上已经有了吸盘的雏形。
    母金,神奇的母金。
    牡卡昨天已经告诉了我,睡眠状态中,母金的模仿能力更强。我没有叫醒她,轻轻地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比浓烈的睡意,我强睁着打架的眼皮,看准了床的方向,扑将过去,几乎不到一秒钟就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个梦,或者,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
    梦中,我看到了三四岁时的自己,在一片草地上奔跑着。那地方正是我们家老房子前面的荒草地。是初夏,很多不知名的白花,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同样是白色的蝴蝶飞舞其间,而我正努力希望捉住一只。
    猛然间,我看见自己抱着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此时,大段的记忆进入了我的脑海。我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左臂,却只看到了陌生的、肌肉发达的触足。左臂处,应该是有一个很大的疤痕的。我记起了自己是怎样眼睁睁看着那只硕大的马蜂将它的尾针刺入我胳膊的,又是怎样眼睁睁看着大夫切开我肿得发亮的皮肉的。我的哭声是沙哑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一般。那是我第一次对疼痛有了如此清晰的感知。
    可是,为什么我会梦见这件早已尘封的往事?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陈设历历在目。我闭上眼睛,那个哭泣的、幼年的我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连哭声都那么真切。这真的是梦吗?
    门突然响动了一下,牡卡走了进来。我坐起身来,留心看她的触足,竟早已恢复如初。她对我说:想起来了吗?
    陌生的语气,与此同时,我的感官器嗅探到陌生的信息素。这是谁?难道牡卡的身体也被租借了?
    我问:你是谁?
    她说:我的名字,无法转化成你的语言。
    我问:你不是牡卡,你是谁?
    她说:如果非要定义一下,你可以叫我养蜂人。
    我问:什么?
    她说:你知道,一只蜂一辈子只能蛰一次人。因为毒针断裂时,一部分肠子也会跟着断裂。
    我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里?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她笑了:这些重要吗?我的时间有限,我希望我们能讨论一些有意义的问题。
    我问:什么意义?
    她说:你回不去你的母星了,对吗?
    我点点头。
    她说:请你不要生气,是我,在你的坐标系上加了个小小的禁制。
    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她悠悠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只好说:讲重点。
    她白我一眼,说:我出生在一个诗书世家,从小就被关在房间里读书,很羡慕楼下能快乐游戏的小伙伴们。
    我问:你生在哪儿啊?北京吗?你没上过学吗?
    她说:别打断我。
    我只好闭嘴。

    养蜂人的故事很长,从天亮一直讲到了天黑。她并不是地球居民,她的真容自然我也无法得以一窥。但是,她的故乡与地球的文明程度和社会结构应该是高度相似的。她也是一个意识旅行者。只是,她的旅行,能量层级更高。她几乎能够用意识创造物质。
    她说:有一天,我跑到地球上去闲逛,遇到了你。对,就是你,张小恒。你才三四岁,大中午的太阳底下,你在家门口的荒草丛里面捉蝴蝶。
    我问:那时候你多大啊?
    她说:我也还在幼崽期。那是我刚开始意识旅行的时候,还不太会分辨目标。我见到什么都好奇,对于一只马蜂也是。我指挥着你的手,去捉那只体型纤细的昆虫。它亮出尾针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害怕。等疼痛传来时,我就瞬间逃离了你的身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说:你们地球上有音乐,我们也有。不知怎地,马蜂振翅的声音,对于我而言,是一种无比美妙的音乐。所以,在离开你的身体后,我制作了一罐马蜂,把它们带在身边,一有时间就去听它们振翅的声音。当然,我给它们起了名字。因为它们是我的意识创造的,所以我叫它们意识蜂。我一共制作了五十三只。在听腻了振翅声后,我就把它们放了。被关了那么久,它们很愤怒,一被放出去就四处找人去复仇。
    我问:复仇?
    她说:把尾针和毒液留在敌人的身体内。
    我再次问:这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小恒,你们协会里所有人,都是被我的意识蜂蛰过之后,才能够进行意识旅行的啊!
    我狐疑道:我也被蛰了?我记忆里,只被蛰过一回啊?
    她说:小恒,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有个习惯,在离开每一具租用过的身体时,都会留下一个礼物。你得到我意识能量的层级,要比他们高很多。所以,我现在能这样跟你沟通,虽然我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却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我问:很远的地方?我这是在做梦?
    她说:我不太懂梦的事,我们是不做梦的。
    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用一种让人耳膜炸裂的高频声音在呼唤她。虽然不知道喊了什么,但她立刻也发出同样高频的声音回应。接着,她对我说:真是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的话音刚落,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抖,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而整个房间里空无一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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