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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小说《爱誓凶勇》完本,每日更新,谢绝转载[第1页]

作者:赤脚漫步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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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11月31日

    金马桥一直到了90年代仍是江城最繁华的城中心,目不暇接的店面和这里纵横交错的街巷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如今,一进入金马桥,碎石瓦砾的道路四周,破缸琉璃渣、变了形的窗框、散了架的旧家具和缺头少尾的墙砖残骸堆成了山,偶有四分五散的镜片躺在上面,反射出天光灰白色散雾般的云。枯黄的梧桐叶子落了满地,被前一夜过去的细雨粘在地上,有的卷了边,有的被泥土牢牢的粘在地面上。一辆白色的警车疾驰而过,新落下的秋叶飞旋起来,又落入两旁潮湿的树叶队伍中。

    许炎彬给一脚刹车,好通过前方的弯道,路况差,仅供一辆车身过去的路上满是碎石,挤得轮胎咔吱作响,如在嘴里嚼冰块。许炎彬对这里很熟,奶奶家就是这一片的拆迁户,早几年前就已经搬进政府给的安置房。他只是惊讶,金马桥一片拆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钉子户在这里,看样子是打算“死嗑到底”!

    几百米开外的工地上,新建的“古城”主体已然完工,他眼前这片废墟本是与古城一体规划的别墅项目,按这个拆迁进度,主城区怕是又要多出一片影响市容的“鬼城”了。

    许炎彬做刑警十二年了,江城市青湖区重案大队的队长也做了三年。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当然,工作给了他很多回报、荣誉和晋升的机会。但他最近被家务事搞得焦头烂额,吕文提出离婚,这不是她第一次提了,起初几次,他以为那只是女人发表对生活不满情绪的一种途径,与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不过,他没当回事。

    前天,在队里,许炎彬收到了一份法院来件,他想也没想,当着队员的面就拆了,里面是一份法院的传票,通知他1月2日到法院,处理吕文的离婚诉讼案件。队员们如看见了什么限制级的照片,聚在他跟前的几个脑袋一眨眼就不见了。

    “操蛋!”许炎彬心里骂道,夫妻俩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解决?这事,在他心头绕了几个晚上。思来想去,自己长年做刑侦工作,居然连枕边人的异样也未发觉。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有孩子的正常中年女人,铁了心要与自己的丈夫离婚,要么是男人冷了她的心,要么,就是她变了心。许炎彬自问,自己确实谈不上顾家,但要说伤吕文的心,倒也很不至于。吕文变心了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心?居然也没留意到蛛丝马迹。

    许炎彬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学习、工作、生活,一直以来都稳扎稳打。他不是那种破起案件来天赋异禀的警察,也不是搞起人际关系来八面玲珑的人才。单从外形来看,他甚至有些斯文气、有些削瘦,颧骨高、鼻梁挺,像雕刻刀凿过,棱角分明,一头丰盛而短的黑发,立在宽朗平滑的白额上。在刑警的职业上,他晋升的不算快,也绝不算慢,凭的就是一个字——“稳”。这个“稳”字,将他局限在很多条条框框里,不喝酒、不收礼、不求人办私事、不搞裙带关系。他内心有许多准则,这些准则刹住了他的欲望。

    人近中年,他没想过离婚的问题。孩子都三岁了,又不是有什么非分开不可的理由,中国人的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他承认自己对她关心得少,孩子的陪伴和教育上也做得很不够格,这跟自己的工作有很大关系,当初吃了秤砣要嫁给他的也是吕文,她明明知道刑警的工作性质。早些年,出差是如家常便饭,近两年,他已经尽量减少异地办案频率,多在家里陪伴她们。可刑警这行,真没办法过上那种朝九晚五有规律的日子……

    工作永远做不完,生活得继续,每个成年人都在忙碌中无声变化。现下,他倒是学会点自我解嘲,这世上,了解别人不容易,了解自己更难。否则,哪来那么多案子等着他去查?

    前方一幢灰不溜秋的平顶水泥房四周围着警戒线,这房子在周围都是瓦砾砖堆的废墟里显得像一座孤坟,许炎彬将车靠边熄了火。一条腿刚踏下来,脚底就粘上一片树叶。房间内,取证科的同事已经在干活。

    “师父。”队里的王斑先到一步到达现场,他一进队就跟在许炎彬后面,每个新人进队都要跟个老队员,许炎彬这些年带出过不少精兵强将,叫一声“师父”本也合理,但他不让队员这么叫他,也就王斑,多年来一直坚持管许炎彬叫师父。

    “什么情况?”

    “男性死者,是市第四医院的医生,50岁,死因不明。”四院是江城市的精神疾病专科医院。

    许炎彬挑着眉看了一眼王斑,“谁报的案?”脚下没有停顿,边说话边往房间里走,尽管这处房子从外观上看来破败不堪,一幅即使不被拆迁也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惨样,但内部却井然有序,看样子一直有人照看或居住。房子是典型老房子的结构,一间连着一间,似贪吃蛇的身体构造。

    进门第一间,靠墙一个简易架子,架子上有水壶,水杯和一些一次性用品,说得上空旷。这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整洁、干净,所有物品的摆放,不论大小,都朝向内侧房门,任谁看了都有难免有了第一判断——收拾屋子的人要么当过兵,要么有强迫症。

    通往第二间房的门上有一把新锁,许炎彬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进,第二间房靠墙一侧摆了一张铁艺单人床,白色的藤蔓式床头,透出女性的柔情。靠墙另一侧有桌椅,典型的办公式样。桌上摆了一台小型电视。许炎彬皱眉,这地方,早给断了电视信号网,除了少得可怜的两个中央电视台,也收不到其他频道,看什么都有手机了,谁还用那个?除此之外,接近办公桌的一头摆放了一台可调节的躺椅,躺椅不远处放了两只漆光十足的音箱。

    “这片拆迁办的一个临时员工,约了死者24号谈拆迁方案,始终联系不上人,打他家人电话也说联系不上,就报警了。”王斑跟在许炎彬身后,边留意脚下边应着许炎彬丢过来的问题。

    许炎彬来到最后一间,房间里空旷,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和摆设,难闻的气味冲鼻而来,这都不算什么,房间正中央横着一只通体白色的浴缸,死者躺在浴缸里,双手自然垂落在浴缸边缘,手臂上有伤,他穿着与冬天极不相衬的白色短袖T恤,下身只有贴身内裤。而他的外套整齐地摆在他脑后的地面上。死者张着嘴和两只驴眼一般大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仰望屋顶。

    许炎彬看着这具尸体,好像一件抽象的艺术作品,他转转脚步,从每个可行的角度看着他,一时失神,这样的姿态是不是有什么深层含义?他是自己躺在这里?还是被凶手摆在这里?凶手想表达什么?许炎彬看着眼前的尸体,尸体脸上的表情带着欲说还休般的极致兴奋,脸上的擦伤类似于印章。

    这幅死相真的怪异而可怖,加之气味难闻,即使见惯了这种场面的老刑警也不能淡然处之。令人分分钟想逃离这窒息的低矮空间。许炎彬知道为什么说他是死因不明了,这一看就是吸毒过量至死的人,但现场没有发现和毒品有关的东西或者工具。室内没有打斗痕迹,门窗都是锁闭状态。

    “谁发现的尸体?”

    “这片的民警,接警后上门排查,联系不上屋主,就叫人开了门。”

    “房间里的锁是我们的人开的?”

    “应该是,回头我跟他们确认一下。”王斑一直跟在许炎彬身后。

    “房子是死者的?”

    “对,是他母亲的房子,他母亲前些年就过世了,他是独子,房子地址是他妻子提供的。”

    “你回头问问,死者妻子怎么没发现他失踪?查一查他们夫妻关系如何。”

    “好。”王斑将许炎彬的交待一一记下。

    许炎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戴上手套漫无目的地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和简易架上的置物盒,看样子,死者是把这地方当成办公和休息两不误的地方来用的。他一遍遍重复自己的行为,但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外面又开始下雨,雨点敲打房子的屋顶,声音清晰可见。许炎彬延着安全路线走到放着音箱的房间,看了半天才打开CD机,“嗒”一声,CD舱里面空无一物。他看了看插在插座里的插头,回头问王斑。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到了一会儿,林一诚他们先到的,现场照片已经拍好了。”林一诚是技侦科的同事,也是他们的老搭档。王斑跟了许炎彬多年,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说道:“CD机上有指纹,但没有鉴定价值。”

    “你回头问问他们带回去的东西里有没有CD之类的,另外问问发现死者的民警,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刚刚刘亭走的时候,我问了他一嘴,确实有几盘CD,还有一些衣物,有男人的,也有些是女人的,师父,你觉得是自杀还是他杀?”

    许炎彬回头看一眼王斑,他这徒弟什么都好,能吃苦、干活认真,就是性子急。

    “这才哪跟哪,”许炎彬又看了看死者面目奇特的表情,“等拿到尸检报告,我们再开案情分析,这两天先走访一下死者社会关系。”
    苏市的八里派出所在景叶路北向一条背街的干道上。汪烨将车停靠在八里派出所的对街,熄了火,双手仍扶在方向盘上,他身体前倾、转过脸看见派出所的小院里停了两辆蓝白相间的警用汽车。这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建筑,尽管经过翻新,但占地有限,有多少间办公室,基本可以透过外立面一目了然。早晨8点30分,偶有穿着制服的民警从一楼顶西边的房间出来,他猜那间应该是更衣室。

    手机响了,汪烨拇指划过绿色接听键:“你好,曾警官!”对方说了句什么,他闷声回答:“我到了。”

    汪烨上了二楼后径直右转,来到西边一间办公室,这间恰好在一楼更衣室上面,是走廊的尽头。曾朗背对着门,正在往桌上的两个茶杯里倒开水,汪烨敲了敲半开的门,对方闻声将水瓶放下,转身笑着迎向汪烨,伸出手:“你好!汪总。”

    曾朗中等年纪、中等身高,因为有些胖,脸微微有些圆。他这么一笑,令汪烨感到一点亲切。他伸出胳膊,一手握住曾朗的掌心:“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请坐请坐,这话说得见外了,我们本职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你又是管子的朋友,我跟管子几十年的同学,你有什么不妨直说。”曾朗是八里派出所的指导员,日常除了协助所长的工作,主要负责民警在法律、治安管理法规、政策和公安业务方面的学习,旨在提高所内民警的工作能力。

    汪烨点点头,两人面对面坐下来。

    “曾警官,我就不兜圈子了,我妻子失踪了。”

    “叫我曾朗就行。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失踪的?”曾朗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至汪烨面前后在他对面坐下。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家里。11月20日,晚上我们在外面吃的晚餐,第二天起床后,我就没见过她,我以为她出门了。我偶尔忙得很晚回家,会在楼下睡,21号晚上我就是在楼下睡的,直到第三天,11月22日,才发现她不见了。”

    曾朗闻言皱了皱眉,他瞥了一眼桌上台历,今天是11月24日。汪烨的情况,管子跟他交过底,家里开连锁酒店的,狮林酒店,在苏市无人不晓。说是最近因为准备上市,闹不得岔子。家里有人失踪,这种事搞得不好就是满城风雨。可失踪三天后才报案,若真是有什么不测,早就错过最佳寻找时机。考虑到汪烨的家庭状况,曾朗问道:“你有没有接过类似勒索的电话?”

    汪烨摇头。

    “她父母、亲戚、朋友、同学……这些社会关系你有联系过吗?”

    “我妻子是苏市人,但很小就随她母亲迁去江城生活了。她父母都去世了。在江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没听过她有什么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比较内向,平常除了购物、健身,看看电影,很少出门。”

    “她是全职太太?”

    “是。”

    曾朗若有所思,一般来说,全职主妇的社会关系都比较单一,除了购物和健身俱乐部里结识的同类人群,几乎就是因为孩子而接触到的一些同龄家长。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她失踪前,你们有过争执吗?”

    汪烨顿了顿,回道:“没有。”

    “汪烨,都是朋友,我就敞开来讲了,其实我们每年接到不少女性失踪的案件,最后调查结果都是主动失踪。有的是因为跟丈夫的矛盾,有的是婆媳关系,还有的是因为婚外情跟别人跑掉的,也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例,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比如抑郁症,消失过那么一段时间又回来了。你是她丈夫,你看,有没有可能,她是因为这些原因……”曾朗一边说一边观察汪烨的表情,他说话的口气比较温和,尽量不引起对方的不快。

    汪烨早晨七点多出门,到现在滴水未进。他突然感觉自己又渴又饿,胃里一阵抽搐,眉头不自觉地往一处拧。他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适,便端起面前的茶杯,唇刚挨着杯沿,就被一股热浪灼了一口,汪烨强作镇定,将茶杯放回桌上,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看了一眼曾朗,对方也正看着他。

    “不会,我和她结婚三年。她的生活作息一直很有规律,我们自己单过,没什么婆媳矛盾。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当然,夫妻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我妻子这人是很善解人意的,她能体谅我的辛苦,我们之间,用现在很流行的一个词来形容,应该算是很和谐。我想不出,她有什么主动失踪的理由。”

    曾朗专注地听着汪烨,像个相熟的朋友那般,时而面露关切之色,时而陷入思索。而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公职人员对待报案人,仅是做出例行公事一般的询问。这多少让汪烨感到一点踏实,这两天,汪烨几乎没睡,双目浑浊,布满血丝。自从狮林将上市拟上日程,两年多,家里和公司发生太多的事,已经让他神经紧崩,谭凝在这时候失踪,让他确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内忧外患。

    “这样吧,我先跟你走一趟,看看小区的监控。”曾朗虽有些胖,但行动起来却很敏捷,他冷不丁地站起身来,令汪烨有些猝不及防。

    “曾警官,有件事我想拜托你。”汪烨身体拦在曾朗面前。

    “我明白,这就算报上人口失踪了,材料我回头写。”曾朗拍了拍汪烨的胳膊,“还有些问题一会儿到了地方我们再谈,管子跟我打过招呼,你的事尽可能低调,放心吧。”

    汪烨朝他感激一笑。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谭凝。”

    曾朗取了钥匙后便发动院内停着的一辆警车驶出派出所。

    他将车开出派出所,看见汪烨站在街对面,对他招了招手,随后上了一辆黑色红旗轿车,黑色的车身与它的主人完全相反,车子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照人,像是为迎亲特意做过保养。曾朗有些意外。到目前为止,这个苏市著名家族酒店的富二代给他的印象是俊逸、内敛、谦逊,多少有那么点忧郁,看样子,还得加上低调了。这样富裕家庭出来的年轻人,很少人开国产车。曾朗多年在基层,见过最多的便是各色各样的人,千人何止千面,他不至于仅凭一面之缘过早地对一个人定义。他一路开着警车跟着汪烨的座驾,脑子里不断地泛起一些念头。他总觉得,有些什么重要的信息被自己忽略了,那种念头在脑子里呼之欲出。

    曾朗随汪烨来到映岚山居的监控室,从调取到的视频看来,和汪烨之前查看的信息一样,11月20日至11月22日,并无查到谭凝的车驶出小区的画面。

    映岚山居是一处高档小区,小区内有多层洋房和小高层共18幢,均背靠岚山,面朝马路。而三十多幢联拼和别墅则面朝湖景,背靠岚山,与多层与小高层形成环形的对立之势。保安队长介绍,小区内24小时均有保安巡逻,治安一向很好。南、北两个车道出口均有监控。唯独西边有一处仅供人进出的小门暂时没有安装监控,这处小门是应业主的要求后开的,因为临近小区的菜场与学校都是从西边进出更近。物业便在西边开了一扇小门,同样装有门禁,保安队长一再强调,若非本小区业主,是绝没有可能自由进出的。而门禁最近一直正常使用,无人为破坏痕迹。

    换作是平常,曾朗这时候就该回派出所了,可心里想着这事是管子特意打了招呼的,管子这么多年头一次拖曾朗一个人情。于公于私,这事,曾朗也该办得更周到些,这么想着,就提出去汪烨家里看看。

    汪烨的家,是临湖的一幢双拼,不是小区里最大的户型。地上两层,大约300平,地下一层。整个装修主调是白色,没有多余的装饰,鲜少一些线条硬朗的深色家具点缀其中,灯光是现下流行的无主灯设计,汪烨按动了光源键,亮光从室内的四面八方照来,在这个深秋初冬的季节,置身其中给人丝丝凉意。

    曾朗不是刑侦出身,他只是凭着一种直觉,在汪烨的家中四处查看,屋内一切都井然有序。厨房整洁明亮,卧室的床面铺陈得一缕褶皱也看不见,宽阔露台上一排绿植迎风招展……

    “家里有请家政?”曾朗从二楼下来时转身对跟在身侧的汪烨问道。

    “有,一般隔天来一次。”

    “21号那天她来了吗?”

    “没有,那天阿姨休息。”

    “21号到22号你还没发现她失踪这段时间,你们有手机通话过吗?”

    “没有……22号发现她不见后,我一直都在打她电话,一直关机。”

    曾朗点头,随即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个透光天井,光线还算过得去,中间最周正的房间做了一间家庭影院。一墙之隔有个开放式的健身区,比起一般家庭健身区,这里明显豪华得多,除了跑步机、卷腹机这些常规的,还有在健身房里才能见的平板卧推架、用于腿部的股四头训练器和用于肩部的坐姿推肩器,此外,还有一台帅气的哈克深蹲机和一个看起来像保龄球的吊式沙袋。曾朗曾为八里派出所的简易健身区出谋划策,这些器械大多数他还能叫得上名。他的视线落在汪烨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番,从头到脚,黑色的夹克下看不出对方肌肉的发达程度,但是有钱人嘛,健身器材就像书架上的书一样,买回来当成装饰的大有人在。

    “你平常喜欢玩这些?”曾朗眼神划过面前静默昂贵的器具。

    “原来一直有健身的习惯,刚搬来那会儿想着每天下班能动一动,可惜太忙了。不过有时间,我还是会在这里消耗一下,家里都是谭凝布置的,她安排这些一向很周到。”

    曾朗点点头,随即走向通往地库的门,推开。门前停车位上停了两辆车。一辆灰色的JEEP切诺基,一辆白色的小型奔驰。

    “这辆是谭凝的车?”曾朗指着白色的奔驰。

    “对,20号之后就停在那里没有动过。”

    车子一旁有个蓝色的大号垃圾筒,曾朗走过去,掀开筒盖,里面一堆杂乱的花草,一眼看去品类起码有四五种,一瞬间散发出植物衰败的气味。汪烨走过来说:“谭凝喜欢家里有花,家里总是各种颜色换个不停。这几天没人管,我看都快枯了,就给收拾了扔掉。”

    曾朗点点头:“我看你院子里养了不少植物,是你太太自己打理还是有请人帮忙?”

    “都是她自己弄,她平常在家也没什么事,就喜欢弄些花草的。”

    “这样吧,你把她的照片和视频发给我,我回头看看小区西门路段的探头情况。”
    狮林酒店的办公总部在苏城新区最核心的CBD中心。离新落成的市政府仅有1公里直线距离。市政府南向2公里处,座落着狮林酒店最新开发的酒店大楼。该大楼最主要的业务除了狮林的老牌住宿项目,更是涵盖了五星级酒店标准的宴会厅大小共六间,其中最大的一间可同时容纳八十张标准桌酒宴。每一间都配置有备餐间和厨房、中西式餐饮名厨严阵以待。最新的影音和灯光设备,中心舞台设置满足不同场合需要。自从新店开业以来,苏市的大小宴会、寿宴、发布仪式会议、酒会、婚礼、大型活动展示等,只要能在这里约得上,就一定会首选狮林,每逢紧俏的日子,顾客还得找关系才能在这六间宴会厅里获得办宴资格。正因为紧挨着市政府,政府部门的很多内部招待和招商等诸多商务活动,也都安排在狮林,可以说是非官方的定点单位。不过,这话也要两说,也正因为与政府官员的良好关系,狮林酒店才能够在这样的地段拥有一席之地和源源不断的好生意。

    新酒店目前在汪棋的管理下。汪棋是汪烨同父异母的姐姐。汪烨驾车回总部的路上,总要路过自家酒店中最新落成、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摇下一半的车窗扫视过酒店的主体大楼,不自知地咬了咬后槽牙。

    汪明远的办公室在总部大楼南向的28层,整个房间没有隔断,不设内间,除去一组由棕色沙发自成一派的会客区,就是汪明远的办公区,一眼到底。满幕落地玻璃,宽达八米,阳光强的时候,汪明远会把窗帘合上大半,太亮,老人家嫌刺眼!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桌椅是非洲乌木的、沙发是意大利进口的,摆饰尽是些稀奇古怪又名贵的东西,比如几千年的树化石、名人大家奇石雕件,欧洲回流的古董……这些通通是女儿汪棋一手包办。汪明远谈不上喜欢,就在前两天,他还跟助理说要将办公室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出去,搁在眼皮底下怎么看都觉得碍眼。

    近一年多来,他真正感觉自己老了,从前喜欢的东西,如今都提不上兴致,很多事情力不从心,都说五十知天命,他已经过了六十的年纪,却陡然发现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汪明远、在命运面前说一不二的汪明远,常会有种患得患失的不安感。

    汪烨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汪明远的办公室门前缓缓叹出一些浊气。此时他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刮了胡子,像个随时恭候老板检视的员工一般,表情庄重、一丝不苟。

    敲门,听到里面闷声回应,汪烨拧开把手后进入房间,反身将门合上。

    “爸。”他站在门后,只往前一步便停下脚步。

    “报过案了?”汪明远半个身体靠在乌木办公桌后的电动椅背里,手里握着只茶盏,只抬抬眼皮看了一眼儿子便又将眼神落在桌面的什么物件上,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报了,打过招呼,不会张扬。”

    “不会张扬,嗬……”汪明远手里拿着的茶盏随手一扔,杯子没立稳,在光滑的桌面上打了个滚,稳稳地停在桌沿外侧,“这话,你自己信吗?这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

    汪烨无言,盯着那只瓷白的杯子咽了咽口水。汪明远从桌子后面起身,走过儿子身边,顿了顿脚,斜睨他一眼,来到落地窗前,他俯视窗底主干道上来往穿梭的车阵,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谭凝失踪和你有关系吗?”

    汪烨盯着父亲的背,目光灼灼,这个身材中等、年过花甲的男人远比表面看起来强大得多、难以捉摸得多,他看不见汪明远的表情,就算看见,他也永远搞不懂那张脸后面藏了怎样一个人。

    汪烨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血缘关系,就是一种简单的物种传承关系,他们之间直系的血缘关系,是摆脱不了的。然而,他们之间,可以是亲人,也可以不是亲人。

    “没有。”他不动声色。

    “我不允许任何人影响狮林上市的进度。如果事情败在你手里,你该知道是什么后果!尽快把她找到,至于找到后,你们是不是离婚,在上市前解决好。”
    曾朗在回派出所的路上收到汪烨发来的谭凝照片,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点开手机,照片弹出来那一刻,曾朗的眉头抬了一下,那是他在看见特别的事物时惯有的表情。关于人,这种特别无非是特别好看、特别丑、特别奇怪、特别猥琐。毫无疑问,谭凝属于第一种。

    曾朗并没将谭凝的失踪多当真,不过碍着发小拖他帮忙,对待这事多点热心。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娶回来的老婆都漂亮,但这会儿,他看到谭凝照片还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随后,他笑着甩了甩脑袋,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哪有不任性的?吵闹离家本就是女人的专利,就上个月,他还没跟媳妇吵上几句,媳妇就提溜衣服回娘家住了几晚。

    曾朗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指示灯变绿,他放下手机继续前行,没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过几天人就回来了。正这么想着,汪烨又发来一条视频,紧跟着一条语音:“曾警官,我手机里的照片不多,刚刚发了一段几年前我们在意大利旅行时拍的视频,应该比照片更真实一些,和她现在样子变化不算太大。”

    曾朗将右向灯打起,靠边停车。三秒缓冲之后,晃动的镜头中突然冒出半张脸,随画面一同出现的还有女人清淡的笑声。当时汪烨拿着手机对着谭凝的脸在拍摄,谭凝时而闪躲时而用手指阻挡汪烨的镜头,视频里的人看起来比照片里更生动一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吸引力。谭凝始终轻轻扯着嘴角。而镜头后汪烨的笑声却没能掩盖住周围的嘈杂声,背景是一座异国广场,游客人头攒动,各种语言含糊不清地混进汪烨拍摄的画面里来,似乎说的不是英语,反正对曾朗来讲,全是鸟语。

    手机的镜头晃了晃,她被人撞了一下肩头,汪烨赶紧上前替她挡住人潮。曾朗因为是公职人员,出一趟国手续繁琐,工作后便没有出国旅行过,不知道画面里正是久负盛名的欧洲文艺复兴古城佛罗伦萨。此刻,他追逐着汪烨眼中谭凝的身影,延着五百年来少有改变的城市建筑,在其优雅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与哥特式建筑的街道中穿行,路过豪华商店与户外餐厅,谭凝身形高挑,小麦色的肌肤在暮光中闪闪泛光。她逆着人流,往僻静的小巷里钻,偶尔驻足看一眼橱窗里的商品、听听街头艺人弹奏的古怪乐器、淡淡地站在街道一侧对着街边往来的人群发呆……在人影攒动的异国街道,谭凝很轻松、很自在,简直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与这里的氛围惺惺相惜。如果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又有谁能说这样一个女人不是这艺术品里的一部分呢?

    不知曾朗是被异国的街景还是谭凝的身影短暂地分了神,过一会儿,他才吁出一口气,有钱人拍个视频都跟别人不一样!整得跟偶相剧似的!一个男人,在异国街道不好好地欣赏风景,偏举着镜头追逐一个女人的身影,跟在她后面傻笑,如果不是因为爱,指定是脑子有病!

    狮林酒店!曾朗不禁想起汪烨的身家,这样的公子哥放眼苏城,一个巴掌伸出来,从一数到五,怎么也能轮得上他!做人还得会投胎,长得好,家世好,娶的老婆自然是百里挑一!可曾朗又总感觉哪里不对?自从见到汪烨,他心里就一直犯嘀咕,狮林酒店的老板和传闻中的接班人,苏市电视台和苏市日报上见得不少啊!没觉得汪烨眼熟啊!曾朗嘬着嘴,拧着眉,卯着劲要把脑子里那点念头挤出来!

    “嘿!”车头正拐弯,曾朗一激动猛拍了把自个儿大腿,总算想起来了:“那个谁!狮林酒店的小老板,去年不是死了吗?”

    曾朗的车一停进所里小院,他就从车身里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攀上三楼直达所长翟勇的办公室,人还没到,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翟所……”一伸头,看见房间里还坐着其他人,面有点生,随即点头与对面几位打个照面便退出身来。

    八里派出所有两大“宝”,翟勇的“过目不忘”和叶建民的“耳听八方”。曾朗定了定脚步,拐弯下楼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民警叶建民正窝在椅子里整理卷宗,本来办公室还有两个同事,不见人影,大概是出警了。

    “小叶,问你个事,去年狮林酒店的案子,你有印象吗?”曾朗一边喘着气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叶建民头也不抬地说:“老板儿子淹死那个啊?这谁不知道。”

    “谁都知道?不会吧,我记得这事没有见报、也没有媒体报过吧?”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叶建民抬了抬眼皮,“再说咱苏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端端死了个超级富二代,人人恨不得都当回福尔摩斯。老曾,你问这干嘛?”

    “你还记得这事怎么结案的么?”曾朗没接叶建民的话茬,自顾自问话。

    “这事你问我,算你问对人了。你都不知道,刚出事那俩月,我到哪都被人追着问那富二代到底是咋死的。我哪知道,这事也没经我们所办呐。也巧,就那两天,我碰上刑警队的老同学,也就顺带问了一嘴,说人是意外淹死的。”

    “淹死的?怎么淹死的?”

    “说是淹死的,也勉强,反正是倒霉催的,掉坑里了!”

    “欸,我说小叶,你好歹也算是考进公务员队伍的,怎么讲个案情颠三倒四的?”

    “哎呀,这事本来就有点不清不楚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叶建民停下手中活,看着曾朗,狡黠一笑:“您要想知道也行,得先告诉我干嘛打听这个!”

    曾朗苦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叶建民,“臭小子,跟我还搞以货易货这一套,这季度的治安法规考核不想过了?”

    “别呀,老曾,”这会子又开始挤眉弄眼卖起乖了,“一码归一码,我要是不能及时捕捉信息的脉博,您上哪儿打听消息去?”

    得,什么都是他有理!反正这案子曾朗也没打算瞒着所里同事,要在不大不小的苏市找个人,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办,便将谭凝失踪的事跟叶建民说了,并叮嘱叶建民对失踪人的身份保密,虽然小叶八卦,但知道轻重。

    听完曾朗的前情介绍,轮到叶建民惊讶了,他放下手头工作,起身来到曾朗跟前,半个屁股挨着办公桌,一只脚撑地。神神秘秘弯下身子凑近曾朗,说道:“老曾,此事不简单呐!”

    曾朗敲他一记胳膊:“甭废话!快把去年那案子给我说说,人到底怎么死的?”

    “别急啊,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先让我捋捋……我记得,这一开始吧,没发现死者尸体,此案当初是作为失踪人口立案调查的。并且当时这事上过苏市各大小平台的新闻,新闻的主旨当然是寻人,但找的人并非死者,而是为了确认他踪迹时,在路面监控拍到的一个疑似同行的人,或者说是过路人。只有找到这个人,失踪人的去向或死因才能更准备的定性。当然,媒体在寻人时并没有说失踪人是狮林酒店的小老板,但敏感的媒体人和咱们系统里的都是知晓失踪人身份的,能做到对大众保密得这么周全,自然是接到了上层的示意对死者身份弱化处理了。”叶建民说完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曾朗点了点头,这事他倒有印象。

    “那人最后怎么找到的?”

    “汪家报案后,警方经过摸索排查,在建林路一处内街发现失踪人自驾车辆,逐调阅附近路面各处监控,查询那小汪总是晚上驾车从自家前往城西方向,在建林路内街四岔路口将车停下,随后步行往建林路方向而去,接下来的路面监控未能拍下小汪总的身影。”

    “我记得那段时间是不是有台风来着?”

    “没错,他失踪前几日由于台风烟花过境苏市,苏市连日暴雨,城市路段连续发生多起树木断裂、广告牌掉落、自行车横尸街头的事故,小汪总失踪地点附近的一处路面,前一天更是因为路面出现坑洞,而差一点吞下一辆过路的现代牌小型轿车。好在施救及时,驾驶员只是受伤。此事在苏市各媒介都有传播,也是提醒驾驶员非必要不要经过此路段,或谨慎绕行。也是由于台风与特大暴雨,该路段仅有的两枚摄相头,一处故障,一处角度刚好避开了事故坑洞。但在经由该路段的另一条岔路上的摄相头,模糊地捕捉到了疑似失踪人的身影,同时与他前后脚出现的还有另一个身影,但由于当夜暴雨,两人又都打着伞遮盖住了头顶,看不出是同行还是恰好先后路过。”叶建民顿了顿,转过半个身子,从屁股后面摸出一茶杯咕噜一口,接着说道:

    “警方希望通过媒体寻找目击者的希望落空后,由于始终找不到人,便决定在台风过后,先从路面坑洞着手搜寻失踪人。但搜寻工作并不顺利,紧邻该路段的下水管路与苏市地下水系相通,直达苏城河。一旦人顺水流入苏城河,那么搜寻工作不亚于大海捞针。由于两日来的连续搜寻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并且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失踪人是由这个路面坑洞失踪。警方出具证明后,由路政及时修复了出事路段。”

    “你说了半天,到底人是怎么找到的?”

    “别急啊,事件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前因、后果,不得重头捋么?

    曾朗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四六不分啊!

    “事实是,警方的搜寻方向并没有出错,三天后,小汪总的尸体被苏城河晨泳的市民于苏城河的中游发现,死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顺苏城地下水系飘游了十几公里……当时警方对尸体做了解剖,没有人为伤害痕迹,体内没有检测出迷幻药物或兴奋剂成份,也符合意外死亡条件。”

    “小叶,你说你,一个简单的意外死亡,非给我整一出悬疑小说。”曾朗松了松肩膀,斜他一眼,拿过叶建民手里的茶杯,仰头正要喝水,发现杯子里空了,只剩茶叶。

    “嘿,关键问题还没说到呢,这案子呀,有两点没有得到解释,一,出事时间大约是晚间10点至12点间,这个时间、加之恶劣气候,死者去城西做什么?城西倒是有狮林洒店的分店,但经过调查,当晚城西分部并未有员工致电死者寻求任何工作上的指导或安排。如果这一点不算奇怪的话,那么,在前一天刚出过事的路面周围,是设有路政的维修护栏的,虽然摄相头没有对准这一路段,但经过公安走访,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失踪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次日早晨,用来提示的维修护栏被放置在塌陷坑洞的十米开外,路政工作人员确定了这一说法。那么,是谁、在什么时间移动了这些显著又笨重的“黄色警示”栏呢?”

    “那按你这么说,怎么就给定了个意外身亡呢?事情还没查清楚,这种家庭背景,死了个儿子,死者家属能答应这样糊涂结案?”

    “蹊跷的就在这儿了,警方没有证据证明死者死于他杀,当事人家属便顺水推舟,认同死者属于意外死亡,早早收尸办了丧事。反正,这案子就是这么个性质,说是意外也讲得过去!”

    “成啊,小叶,你这脑子跟移动硬盘似的!存储功能真强大!到底是小年轻!明天陪我走一趟!”曾朗说完,伸出小手指绕过后脑勺挠了挠头皮,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一家人,事隔一年,又来个失踪的,该不会过几天,从哪冒出谭凝的尸体吧?身为警察,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如果之前,他还认为这不过是个漂亮女人跟丈夫闹矛盾而自导自演的离家出走,现在,这个念头从脑中大体清除了!
    曾朗在回派出所的路上收到汪烨发来的谭凝照片,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点开手机,照片弹出来那一刻,曾朗的眉头抬了一下,那是他在看见特别的事物时惯有的表情。关于人,这种特别无非是特别好看、特别丑、特别奇怪、特别猥琐。毫无疑问,谭凝属于第一种。

    曾朗并没将谭凝的失踪多当真,不过碍着发小拖他帮忙,对待这事多点热心。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娶回来的老婆都漂亮,但这会儿,他看到谭凝照片还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随后,他笑着甩了甩脑袋,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哪有不任性的?吵闹离家本就是女人的专利,就上个月,他还没跟媳妇吵上几句,媳妇就提溜衣服回娘家住了几晚。

    曾朗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指示灯变绿,他放下手机继续前行,没准就是小两口闹别扭,过几天人就回来了。正这么想着,汪烨又发来一条视频,紧跟着一条语音:“曾警官,我手机里的照片不多,刚刚发了一段几年前我们在意大利旅行时拍的视频,应该比照片更真实一些,和她现在样子变化不算太大。”

    曾朗将右向灯打起,靠边停车。三秒缓冲之后,晃动的镜头中突然冒出半张脸,随画面一同出现的还有女人清淡的笑声。当时汪烨拿着手机对着谭凝的脸在拍摄,谭凝时而闪躲时而用手指阻挡汪烨的镜头,视频里的人看起来比照片里更生动一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吸引力。谭凝始终轻轻扯着嘴角。而镜头后汪烨的笑声却没能掩盖住周围的嘈杂声,背景是一座异国广场,游客人头攒动,各种语言含糊不清地混进汪烨拍摄的画面里来,似乎说的不是英语,反正对曾朗来讲,全是鸟语。

    手机的镜头晃了晃,她被人撞了一下肩头,汪烨赶紧上前替她挡住人潮。曾朗因为是公职人员,出一趟国手续繁琐,工作后便没有出国旅行过,不知道画面里正是久负盛名的欧洲文艺复兴古城佛罗伦萨。此刻,他追逐着汪烨眼中谭凝的身影,延着五百年来少有改变的城市建筑,在其优雅的新古典主义建筑与哥特式建筑的街道中穿行,路过豪华商店与户外餐厅,谭凝身形高挑,小麦色的肌肤在暮光中闪闪泛光。她逆着人流,往僻静的小巷里钻,偶尔驻足看一眼橱窗里的商品、听听街头艺人弹奏的古怪乐器、淡淡地站在街道一侧对着街边往来的人群发呆……在人影攒动的异国街道,谭凝很轻松、很自在,简直就是这条街的一部分,与这里的氛围惺惺相惜。如果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又有谁能说这样一个女人不是这艺术品里的一部分呢?

    不知曾朗是被异国的街景还是谭凝的身影短暂地分了神,过一会儿,他才吁出一口气,有钱人拍个视频都跟别人不一样!整得跟偶相剧似的!一个男人,在异国街道不好好地欣赏风景,偏举着镜头追逐一个女人的身影,跟在她后面傻笑,如果不是因为爱,指定是脑子有病!

    狮林酒店!曾朗不禁想起汪烨的身家,这样的公子哥放眼苏城,一个巴掌伸出来,从一数到五,怎么也能轮得上他!做人还得会投胎,长得好,家世好,娶的老婆自然是百里挑一!可曾朗又总感觉哪里不对?自从见到汪烨,他心里就一直犯嘀咕,狮林酒店的老板和传闻中的接班人,苏市电视台和苏市日报上见得不少啊!没觉得汪烨眼熟啊!曾朗嘬着嘴,拧着眉,卯着劲要把脑子里那点念头挤出来!

    “嘿!”车头正拐弯,曾朗一激动猛拍了把自个儿大腿,总算想起来了:“那个谁!狮林酒店的小老板,去年不是死了吗?”

    曾朗的车一停进所里小院,他就从车身里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攀上三楼直达所长翟勇的办公室,人还没到,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翟所……”一伸头,看见房间里还坐着其他人,面有点生,随即点头与对面几位打个照面便退出身来。

    八里派出所有两大“宝”,翟勇的“过目不忘”和叶建民的“耳听八方”。曾朗定了定脚步,拐弯下楼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民警叶建民正窝在椅子里整理卷宗,本来办公室还有两个同事,不见人影,大概是出警了。

    “小叶,问你个事,去年狮林酒店的案子,你有印象吗?”曾朗一边喘着气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叶建民头也不抬地说:“老板儿子淹死那个啊?这谁不知道。”

    “谁都知道?不会吧,我记得这事没有见报、也没有媒体报过吧?”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叶建民抬了抬眼皮,“再说咱苏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端端死了个超级富二代,人人恨不得都当回福尔摩斯。老曾,你问这干嘛?”

    “你还记得这事怎么结案的么?”曾朗没接叶建民的话茬,自顾自问话。

    “这事你问我,算你问对人了。你都不知道,刚出事那俩月,我到哪都被人追着问那富二代到底是咋死的。我哪知道,这事也没经我们所办呐。也巧,就那两天,我碰上刑警队的老同学,也就顺带问了一嘴,说人是意外淹死的。”

    “淹死的?怎么淹死的?”

    “说是淹死的,也勉强,反正是倒霉催的,掉坑里了!”

    “欸,我说小叶,你好歹也算是考进公务员队伍的,怎么讲个案情颠三倒四的?”

    “哎呀,这事本来就有点不清不楚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叶建民停下手中活,看着曾朗,狡黠一笑:“您要想知道也行,得先告诉我干嘛打听这个!”

    曾朗苦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叶建民,“臭小子,跟我还搞以货易货这一套,这季度的治安法规考核不想过了?”

    “别呀,老曾,”这会子又开始挤眉弄眼卖起乖了,“一码归一码,我要是不能及时捕捉信息的脉博,您上哪儿打听消息去?”

    得,什么都是他有理!反正这案子曾朗也没打算瞒着所里同事,要在不大不小的苏市找个人,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办,便将谭凝失踪的事跟叶建民说了,并叮嘱叶建民对失踪人的身份保密,虽然小叶八卦,但知道轻重。

    听完曾朗的前情介绍,轮到叶建民惊讶了,他放下手头工作,起身来到曾朗跟前,半个屁股挨着办公桌,一只脚撑地。神神秘秘弯下身子凑近曾朗,说道:“老曾,此事不简单呐!”

    曾朗敲他一记胳膊:“甭废话!快把去年那案子给我说说,人到底怎么死的?”

    “别急啊,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先让我捋捋……我记得,这一开始吧,没发现死者尸体,此案当初是作为失踪人口立案调查的。并且当时这事上过苏市各大小平台的新闻,新闻的主旨当然是寻人,但找的人并非死者,而是为了确认他踪迹时,在路面监控拍到的一个疑似同行的人,或者说是过路人。只有找到这个人,失踪人的去向或死因才能更准备的定性。当然,媒体在寻人时并没有说失踪人是狮林酒店的小老板,但敏感的媒体人和咱们系统里的都是知晓失踪人身份的,能做到对大众保密得这么周全,自然是接到了上层的示意对死者身份弱化处理了。”叶建民说完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曾朗点了点头,这事他倒有印象。

    “那人最后怎么找到的?”

    “汪家报案后,警方经过摸索排查,在建林路一处内街发现失踪人自驾车辆,逐调阅附近路面各处监控,查询那小汪总是晚上驾车从自家前往城西方向,在建林路内街四岔路口将车停下,随后步行往建林路方向而去,接下来的路面监控未能拍下小汪总的身影。”

    “我记得那段时间是不是有台风来着?”

    “没错,他失踪前几日由于台风烟花过境苏市,苏市连日暴雨,城市路段连续发生多起树木断裂、广告牌掉落、自行车横尸街头的事故,小汪总失踪地点附近的一处路面,前一天更是因为路面出现坑洞,而差一点吞下一辆过路的现代牌小型轿车。好在施救及时,驾驶员只是受伤。此事在苏市各媒介都有传播,也是提醒驾驶员非必要不要经过此路段,或谨慎绕行。也是由于台风与特大暴雨,该路段仅有的两枚摄相头,一处故障,一处角度刚好避开了事故坑洞。但在经由该路段的另一条岔路上的摄相头,模糊地捕捉到了疑似失踪人的身影,同时与他前后脚出现的还有另一个身影,但由于当夜暴雨,两人又都打着伞遮盖住了头顶,看不出是同行还是恰好先后路过。”叶建民顿了顿,转过半个身子,从屁股后面摸出一茶杯咕噜一口,接着说道:

    “警方希望通过媒体寻找目击者的希望落空后,由于始终找不到人,便决定在台风过后,先从路面坑洞着手搜寻失踪人。但搜寻工作并不顺利,紧邻该路段的下水管路与苏市地下水系相通,直达苏城河。一旦人顺水流入苏城河,那么搜寻工作不亚于大海捞针。由于两日来的连续搜寻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并且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失踪人是由这个路面坑洞失踪。警方出具证明后,由路政及时修复了出事路段。”

    “你说了半天,到底人是怎么找到的?”

    “别急啊,事件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前因、后果,不得重头捋么?

    曾朗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四六不分啊!

    “事实是,警方的搜寻方向并没有出错,三天后,小汪总的尸体被苏城河晨泳的市民于苏城河的中游发现,死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顺苏城地下水系飘游了十几公里……当时警方对尸体做了解剖,没有人为伤害痕迹,体内没有检测出迷幻药物或兴奋剂成份,也符合意外死亡条件。”

    “小叶,你说你,一个简单的意外死亡,非给我整一出悬疑小说。”曾朗松了松肩膀,斜他一眼,拿过叶建民手里的茶杯,仰头正要喝水,发现杯子里空了,只剩茶叶。

    “嘿,关键问题还没说到呢,这案子呀,有两点没有得到解释,一,出事时间大约是晚间10点至12点间,这个时间、加之恶劣气候,死者去城西做什么?城西倒是有狮林洒店的分店,但经过调查,当晚城西分部并未有员工致电死者寻求任何工作上的指导或安排。如果这一点不算奇怪的话,那么,在前一天刚出过事的路面周围,是设有路政的维修护栏的,虽然摄相头没有对准这一路段,但经过公安走访,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失踪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次日早晨,用来提示的维修护栏被放置在塌陷坑洞的十米开外,路政工作人员确定了这一说法。那么,是谁、在什么时间移动了这些显著又笨重的“黄色警示”栏呢?”

    “那按你这么说,怎么就给定了个意外身亡呢?事情还没查清楚,这种家庭背景,死了个儿子,死者家属能答应这样糊涂结案?”

    “蹊跷的就在这儿了,警方没有证据证明死者死于他杀,当事人家属便顺水推舟,认同死者属于意外死亡,早早收尸办了丧事。反正,这案子就是这么个性质,说是意外也讲得过去!”

    “成啊,小叶,你这脑子跟移动硬盘似的!存储功能真强大!到底是小年轻!明天陪我走一趟!”曾朗说完,伸出小手指绕过后脑勺挠了挠头皮,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一家人,事隔一年,又来个失踪的,该不会过几天,从哪冒出谭凝的尸体吧?身为警察,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如果之前,他还认为这不过是个漂亮女人跟丈夫闹矛盾而自导自演的离家出走,现在,这个念头从脑中大体清除了!
    江城青湖区刑侦大队的会议室,许炎彬正组织队员们开会,他将周艺案已知的线索通通摊在桌面,队员们则轮翻看着眼前的资料,相互交流,群策群力,寻找突破点。

    这其中有从现场拍回的照片、尸检报告、死者社会背景调查、侦查线索,这个案子让队里的人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许炎彬。

    当天出现场,警察在老房里外进出勘测、对话、搬动尸体的照片被好事者拍下来,配上文字后、图文并茂地搬上了网络,其中一张特写正好给了许炎彬,照片中他身着警服,眉头紧蹙,双手拢在嘴边,歪嘴给衔着的一根烟点火,背后正是围了警示栏的周艺家老屋。网传,死者是因为坚决不同意搬迁,而被人故意杀害,至于敢这么大胆,明目张胆地将尸体放在屋内,就是为了给那些死活不肯搬迁的钉子户一点下马威。

    许炎彬记得当天出现场,刚下过雨,又逢拆迁区域,很多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基本没有人居住,他想不通,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拍了这组照片?现下这世道,大家心里都有数,甭管大案小案,一旦媒体盯上,引起公众关注,上面就会限令期限破案,以缓冲公众恐慌、消除不利影响。

    王斑是第一个发言的:“我们对周艺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摸排。周艺与他的妻子是通过相亲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已经34岁了,算是大龄剩男,不知道是他对感情之事不开窍,还是对他这个老婆不满意,周艺与妻子的关系不好,邻居和亲戚都从侧面证实了。八年前,周艺还曾向法院提出过离婚诉讼,不过没有离成。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在周艺的死亡时间段,他老婆有不在场证明,基本排除了她的嫌疑。据他老婆反应,周艺平常不怎么在家,也不爱与他沟通,除了每个月挣回来生活费,他在这个家的作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但他没有暴力倾向,两个人结婚之初还经常争吵,日子久了,干脆连架也懒得吵了。”

    队员小孟说道:“经过对四院管理人员和与他共事的医护人员走访,周艺这个人平常沉默寡言,不喜社交,但也不是很难相处的人,他的专业能力不错,可能因为性格问题,这些年一直没能更上一层楼。总结来说,是适合埋头搞学术研究的学者型,没听说与什么人有过矛盾,他的同事也想不通他怎么会引来杀身之祸。有一点值得关注的是,周艺在死前,跟院领导请了几天假,原因只是说身体不适。”

    许炎彬伸出食指在太阳穴的位置上蹭了蹭,他手里正拿着队员调回的周艺银行账户的流水,说道:“只有三个月的?”

    余庆挠挠头皮,回道:“我按照一般流程走的,照现在这个情况,我下午再去趟银行。”

    周艺名下只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工资卡,上面流水一清二楚,每个月15号,都有一笔来自医院的工资流水。另一张,按他老婆的话说,是周艺用来存私房钱的。他老婆知道周艺的收入,心想着他也不是乱花钱的人,为了避免更多的争吵,便对这张卡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不过,四院的收入并不高,这张卡上的余额显示十五万多,如果周艺真如他老婆所说将大多数收入都上交给家里,他卡上的这个数字倒能给这位遗孀一点小小的意外之喜。

    许炎彬又抓起几张纸,一页页的浏览,这些资料他看了不止一遍,可就想再找找,是不是有什么信息被遗漏了。

    “他老婆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属于三不男人。技侦科出具的死亡证明显示,周艺是毒品摄入过量导致的死亡。他体内的毒品,大部分并不是通过主动吸食进入体内,而是通过注射进入血液。经过调查,周艺确如他老婆所说,没有吸毒前科。像周艺这样的,放到哪里也不会过分引起旁人的注意,要说仇杀,谁会跟这样一个无争无求、甚至没有存在感的人有仇呢?”小孟想不通,以往所接触的杀人案件,只要经过细致的社会关系侦察,嫌疑人几乎都能露出水面。

    “有没有可能,只是一起随机性的跟踪抢劫?”队员赵义宏翻着面前的一张张资料,食指搓了搓鼻尖说道。

    “没道理,没听说抢劫犯随身带着毒品,先把被害人毒死再实施抢劫。再说,就那破地方,哪个劫匪脑袋被驴踢了?那么干净的现场也不像被打动过。”小孟立即反对。

    “会不会周艺自己吃错药?像神农尝百草那样拿自己试药?我可听说好些个治精神疾病的药物可致人产生幻觉!”坐在一旁的钱晓开口道,她是队里唯一的女警,平常大家都照顾她,一般轻易不出现场。

    “你听谁说的?治精神病的药还能吃出幻觉?那还治个锤子?精神病不就是活在幻觉里么?”王斑平常就特喜欢拿钱晓逗乐子。

    “你又知道?以毒攻毒嘛!这都不懂。”钱晓白了王斑一眼,对方则抿着嘴偷笑。

    “那血迹和指纹又怎么解释?”赵义宏甩甩头,他面前的一份资料显示案发现场除死者外,在一件外套上发现有第二人的血迹和指纹,用于固定浴缸一角的角落也发现一处不属于死者的血迹,经检验既不是他老婆的也不是他孩子的。两处血迹不属于同一人。大家也知道钱晓是看大家找不到头绪,胡乱猜的,都不当真,笑笑闹闹便也过去了。

    找突破口叫人头疼,死亡时间很近,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毒品过量导致的死亡,但主动还是被动?无法确定!自杀也就算了,可现场疑点得不到解释,没什么方向能提供给法医部门进行针对的检查,物证痕迹方面也没有特别发现,现代科学大概拿这个案子没辙了。

    “往深了查!王斑,你去问问医院的收入情况,有没有额外的奖金或补助。”许炎彬放下手中的资料,手掌顺势压住它们,目光扫视围坐在办公桌前的队员,“小孟,你再去查他的通信记录,尤其是手机、电脑上的社交软件。”他又看向赵义宏:“周艺儿子是上初中了吧?你多跟他沟通,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线索……”
    六
    六

    一大早,曾朗和八里派出所的民警叶建民来到交通指挥中心。很幸运,映岚山居西门所在的内巷路口正有一架监控,视野刚好覆盖住西门人行出口。两人让同事调阅了映岚山居西侧出口的路面监探。

    由于汪烨没法确定谭凝失踪的具体时间,他们特意调取了三天的监控。,自11月20日晚至11月22日,均没有发现谭凝的身影。

    回所的路上,曾朗一边开车一边捏搓晴明穴,查阅监控可是个费眼力的活,为了不错过一秒的画面,两个人自上午一直在监控室盯到天黑上夜班的人来接班才两手空空地出门。

    “小叶,你看清楚了吧?确实没见到失踪人?”曾朗不死心。

    “应该没错,这么个人,在人群里现一下身,很难不被发现吧!”叶建民也是看得两眼冒花,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做起了眼保健操。

    “真是见鬼了,小区就三个出入口,一个也没发现失踪人的踪迹,总不能是遁地术或从天上飞吧?”

    “有什么可怪的,贼喊捉贼呗,我看这事就她老公嫌疑最大!你没看网上说的那些个杀妻的案子么?”叶建民胡乱在脸上摸一把,随后掏出一根烟,先示意曾朗,对方摇摇头,他给自己点上,放下车窗,初冬的晚风大把灌进来,曾朗缩了缩脖子。

    “杀妻?不至于吧,富家公子,首先不可能图女方财产,真要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不了离婚,给笔补偿,用得着铤而走险放弃大好前途吗?动机呢?尸体呢?”

    “曾老师,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道貌岸然的,不知道背后怎么憋着坏呢,再说,这女的长这么好看,搞不好婚内出轨被男的发现了?别忘了,还有激情杀人呢!两口子打架,一失手……”叶建民挑挑眉,看着曾朗,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曾朗白他一眼:“好好一个人口失踪,怎么到你这直接就升级杀人案了,你小子怎么不去干编剧?”

    “饶了我吧,我可没那么大的脑洞!国外犯罪学专家做过调查,得到一个结论,凶杀案最常见的动机有两个,占了凶杀动机的百分之九十,这俩动机说白了就两个字,而这两个字大都是在亲人和熟人之间产生的。”

    “哪两个字?”

    叶剑民正在抽烟,没有马上回答曾朗,这个无意的停顿有了一丝刻意的深奥,他静静地吸了口烟,喷出来,说道:“一个情字,一个钱字。”

    曾朗眼角跳了跳,两人一路沉默不再说话,他承认叶建民说的有道理。夫妻关系,既关乎有情,也关乎钱。自己心里何尝不是疑云重重,谭凝的手机至今都是关机,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大活人,能离得开手机吗?这事拖得越久,结果越是不容乐观!
    七    汪烨身处映岚山居,这是搬来这里后,他独自在家渡过的第四个夜晚。小区位置靠近市区,他所住的并非独幢,但房屋的隔音效果理想、地上地下一共三层的空间对于一个人而言过于宽敞,加之这座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谭凝的身影。他睡不着,换了舒适的运动衫,来到地下一层,想利用繁杂的运动器械让自己淌些汗水,借以发泄无以名状的失控感。可还没动10分钟,整个人就疲软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超负荷了,令他难以安静的,是他的心。于是,他甩开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妥协地走上楼梯。

    汪烨走到位于一楼的客厅,食指启动墙面上集成吊顶音箱的开关并按下播放键,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那浑厚、丰满的音色,顺着墙面的隐形喇叭洒下来……谭凝常会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多以古典钢琴曲为主。家里播放器里存储的曲目都是谭凝听惯了的。汪烨认识谭凝前,从来不听这类音乐,谭凝说他太焦虑、心绪不稳,可以试着在音乐和书籍中放松自己,他觉得没有用,但是谭凝兴致勃勃,他很愿意附和她。

    这处房子,是在汪柏盛死后不久,汪明远突发“善心”给他置换的。算起来,他们搬进不过一年时间。尽管空间宽裕、软硬件一流、装修品味不俗,但是这房子跟它的色调一样,惨白一片,窗外越黑,灯光越是刺眼,让人无处遁形,让他觉得冷、觉得空荡。远不及他们结婚时的那套三居室温馨。那时他除了非去不可的应酬,就是回家和谭凝呆在一起,谭凝每天自己动手在家里做两个菜,都是按照汪烨的口味来。两个人吃完饭喜欢窝在沙发上,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节目或看看书,畅想将来生活的画面——要换一个大房子,要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要养一条拉布拉多,如今房子换了,花园里甚至给狗屋预留了位置,只等孩子出生,就去宠物园接一条小仔回来。

    汪烨仰头枕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四肢摊开,望向苍白的天花板,由于无主灯设计,他面目所及是一片苍白,像在茫茫的雪天,地与天连成一片。

    他想起刚搬进来那会,谭凝牵着他的手,就坐在面前这组英国小牛皮的牛仔蓝色慵懒沙发上,嘱咐他:“闭上眼睛,关闭一切感官,你不需要用到它们,你的内心会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G弦上的咏叹调就如你与永恒的自己在对话……”谭凝说这是给精神放松的好法子,他看着她认真投入的模样,脸上总忍不住笑意,他听她的话闭上眼睛,趁她不备从眯着的眼缝里偷看她,这让他觉得快乐。

    她常常这样一个人躺在这里吧?她与自己对话的时候会说什么呢?

    11月20日的晚上,他答应谭凝早一点回来,去庆祝他们相识六周年。

    八年前的11月20日晚上,汪烨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喝多了酒,他驾着一辆牧马人,在凌晨的寒风中驶向了回家的路。因为冷,他打开车里的暖气,温暖的空气与酒精的作用使他迷迷糊糊,从一处跨湖大桥下来左转的时候,汪烨没有减速,而是以超出市区禁止的车速狠狠将车头甩了过来,当他注意到路中有一个人影的时候,减速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的猛打方向,好在车道上没有其他车辆,他避过了靠近车头的那个身影,同时踩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在夜深人静的街道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随后世界进入一片寂静,汪烨瞬间清醒了,但惊魂未定,他坐在驾驶位上,大口吐着酒气,通过后视镜往后看,没发现人影,难道撞上了?或者见鬼了?正犹豫要不要下车,“嘭”的一声响,从车后窗玻璃传来,吓了他一跳。

    他跳下车,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弯曲双腿坐在车身侧后方的地面上,漆黑的双目在夜的背景里盯着他,像受伤的麋鹿发出愤怒的目光。她一只脚穿着黑色的皮靴,另一只皮靴在他后窗玻璃下方斜躺着,还好,还有力气砸车,应该没有大碍吧!他走向他,却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直直地凝视着对方,那漫长的五秒钟,他的眼睛失魂落魄,悠然飘荡在她那静止恼怒的眼睛里……

    汪烨从不缺女人,除了汪明远这个有钱的爹,还得感谢从小抛弃他的母亲。他那样一幅俊逸的相貌,无论如何是很难从汪明远那身型中庸、五官平常的男人身上继承下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他妈的模样了,自从她将他“卖”给汪明远,汪明远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给他留下。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印象,他妈送他走那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同面前这个坐在地上瞪着他的女人一样,有着漆黑的长发和愤怒孤独的眼睛。

    汪烨招女人喜欢,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他自己也分不清女人喜欢他究竟是因为他模样好还是因为他是汪明远的儿子。但没关系,谁在乎呢,遇见谭凝前,他认为、也认同自己的婚姻一定会由汪明远做主,像大哥汪柏盛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生意人家的女人。但汪明远似乎更愿意他找政府官员家的女儿,接触了几个女孩都是苏市重要部门领导家的千金。撞上谭凝的时候,他刚与其中一个确定恋爱关系,女孩叫林琳,是墨尔本一所艺术大学留学回来的,外形气质倒也与他般配。爱情这虚无飘渺的东西,不是他这种男人追求的。

    偏偏,汪烨就在这个夜晚撞上了谭凝,“啪”的一声,电光火石,他被她迷住了。他望着她——素昧平生的一个人,胸中有一股气,极力想尽情发泄,他的心像被人捏着,被人用手掌紧紧握住。他认出了自己的需要,或许他们需要的恰是同样一些东西,恰似在夜晚寻找归途的麋鹿。
    笑死我了,真是大意了
    八    
    当时,谭凝的腿疼得无法站立,汪烨半拥着她,安顿上车后,开车去了医院。好在检查结果并无大碍。他守了她一夜。第二天一早,汪烨趁谭凝睡着了,静静走出病房,去医院最近的一家肯德基买了一份安心早餐。他不想谭凝一觉醒来还要继续饿着肚子。等他捧着暖暖的豆浆杯走进病房,却发现床上空置着,被子的一角还孤零零的挂在床边。他跑去洗手间,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他又跑去护士站。忙活了一整夜的护士,顶着两个隆重地黑眼圈,态度还挺好:“哦,那个床的呀,刚刚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汪烨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腿。

    年轻的小护士笑了笑:“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昨晚非坚持要住院观察的,现在该观察的也观察了,人确实不要紧,就走了呀!”

    汪烨怅然若失,以往碰上的女人,恨不得24小时粘住他,怎么,还有人这么急着摆脱自己?

    第二首曲子毫无征兆地流淌出来,是小提琴与管弦乐器为主乐器弹奏的《小步舞曲》,这首轻快明媚的曲调让人感到喜悦,汪烨脑子里出现一些谭凝的画面,很零碎,她笑的模样,但没有声音,好像很久没见过谭凝那种模样,她本身就不是爱笑的人,或许音乐就是各种催化剂吧!在跳动的音符里,他又看见那个总对着他笑的谭凝。

    汪烨双目微闭,他对曾朗撒了谎。20号当晚,谭凝并没与他一同回家。

    那天,他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井月”餐厅。临从酒店出门的时候,来了一个供应商,不具体为什么事,只是平常的人情走动,但人来了就要接待,汪烨心想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就没有通知谭凝。等他再次从酒店出门混入夜色中,又碰上一波堵车小高潮。人赶到“井月”时已过七点三刻。

    汪烨看得出谭凝是花了时间打扮的,头发做成了洗发水广告上常见的那种自然波浪,黑而亮泽,泛着珠光的黑色上衣,胸前设计了一个金属镂空半环,隐隐露着细腻的皮肤。一条及膝的棋盘格窄裙下蹬了一双白色的小跟筒靴。她抬眼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头发朝一侧甩去,露出小麦色的脖颈。

    附近桌上有几位男客人将目光飘向谭凝,但她似乎没注意到,或是完全不在乎。这在汪烨是习以为常的,从第一次见她,汪烨就感觉到她那令男人既爱又怕的特质,冷冷的面孔,让她的唇更富魅力,她眼神里的自傲,透过匀称的鼻子散发而出的不屑,这种种的气息,紧紧拿捏那些热衷挑战的男人们的欲望。不用说,一定会有很多人,把她的自傲看成冷漠而不敢与之接近。她身上拒人以千里的气息,却又让人很难不被她吸引。

    “临时来个供应商,菜点了吗?”汪烨面带愧色,匆忙地在她对桌坐下。

    “我吃了些甜品,你看看想吃什么。”谭凝将菜单递给汪烨。

    汪烨对“井月”的菜品耳熟于心,将菜单放置一边,叫来服务生点了一瓶红酒,一份海味六拼、豆豉蒸鲈鳗、野山菌炖龙骨、海桐翅汤粥、蒜蒸红龙。

    井月餐厅只接待提前预定的客人,菜品也多以每日空运来的新鲜食材为主,上餐的速度是很感人的,没一会儿,红酒上桌,前菜也上了桌,汪烨有点饿了,先敬了谭凝一杯酒,便开始动起筷子,见谭凝没怎么吃,给她夹了些菜。

    “别给我夹了,我不吃这些。”谭凝五根手指挡在瓷白的碟子前。

    “怎么了?”

    “孟医生叫我少吃海鲜。”

    “噢…怪我,把这茬给忘了,我再重新点两个菜,很快。”说完,汪烨向三米外的服务生伸出手。

    “不用了,我一会儿喝点汤。”

    汪烨看了一眼谭凝,伸在半空的手落下来,随她。

    又吃了几口菜,汪烨见谭凝始终不动筷子,便笑着问她:“生气了?一会陪你看电影。”

    谭凝抬眼看了看他。

    “不看。”她说。

    “那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汪烨陪着笑脸,“今天晚上有场攀克的话剧,看吗?”汪烨拿起醒酒器伸长手臂往她空着的酒杯里倒上半杯红酒。

    “你故意的,汪烨。”谭凝举起酒杯,一支手轻微地晃着,葡萄琼浆在杯壁上撞出一道深紫色的残阳。

    “什么意思?”汪烨感到气氛不对。

    “故意迟到、故意喝酒、故意点一桌海鲜……现在几点了,看午夜场话剧吗?”谭凝目光追着晃动的酒杯,并不看他,口气也并不刁蛮,只是喃喃地,像是自语。

    又来了!汪烨嘴眼一紧,可只有那么一瞬,就用笑意掩盖了过去,他看了眼谭凝,他们结婚几年,从未避孕,却一直没怀上孩子。两年前,两人悄悄地做了一次全面检查,查出谭凝有排卵功能障碍。自那往后,谭凝每个月都要回江城,倒不是苏市没有好医生,只是谭凝说苏市人多嘴杂,汪烨在汪家的处境本来就微妙,别被有心人借题发挥。汪烨觉得她说得有理,起初还陪着她去江城看过几次中医。可中医这东西,一言难尽,见效慢,门道不少,又是喝补药,又是忌嘴,还要按时按量行房事,最让汪烨难以接受的是,谭凝非让他陪着一起喝药调理,说生男生女完全看男性的精子质量。她说汪烨那么想生儿子,就要提前做准备。汪烨不想她失望,一开始也积极配合,可时间久了,他能躲则躲。每个月都有一半的时间,汪烨一回家就闻得到满屋子的草药味。

    “今天咱俩别吵架,行吗?”汪烨想生儿子的心比谭凝迫切。但他就是不喜欢她这样,很不喜欢。他感到累。

    “行,我也别在你跟前添堵了。”谭凝起身,捞起外套,单手抄起桌上的包,头也不回地往门厅走,汪烨抬头,目光追着她的脚步侧过身,一直看她走到餐厅的出口,谭凝波浪长发在肩头一起一伏,像鱼张着腮帮子吐气。

    真他妈有病!

    汪烨闷着一肚子火气,在井月独自吃了晚餐。饭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别处喝酒消磨时光。酒进了肚子,火气也跟着散了。夜里到家,看见床头放了一杯柠檬橙汁,心里有些愧疚。汪柏盛死后,原本属于他的很多事务都交给汪烨,每天有很多应酬,谭凝每晚都会准备一杯果汁搁在床头,果汁能帮助肠胃减轻负担。汪烨洗了澡,来到谭凝身边,掀开被子躺下,谭凝面朝里,背对着汪烨。

    这是汪烨最后一次见到她。
    九

    21号那天,汪烨很晚才到家,没见到鲜榨的柠檬汁,以为谭凝还在生他的气。自己去冰箱找了瓶橙汁喝下便去洗澡,他当时喝多了酒,以为谭凝还在闹脾气去客房睡了,便没去哄她。等到22号,家政过来敲门,他才发觉不对劲,谭凝一直没出现,家里上上下下都没见着人影。自从他们结婚,她从未在外留宿过。汪烨打她手机,打不通,他还在想,谭凝现在脾气是不是大了点,拌个嘴还搞起人间蒸发的把戏了!

    汪烨起初觉得谭凝是闹情绪,可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劲,谭凝父母都已去世,她在苏市没有朋友,在江城也没有亲戚。无论在苏市哪个酒店有入住信息,汪烨一查就知,可他查无所获,手机一直关机。想到谭凝不喜欢社交,平常去的地方十分有限,汪烨便去那几个地方找了。

    汪烨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她每天练习瑜伽的健身馆。他曾经顺道接过她几次,离映岚山居挺远,倒是离城西酒店很近,她们原来的婚房就在那个社区,谭凝自结婚起就是那家的长期会员。

    有一次,他还问谭凝为什么不在映岚附近新找一家瑜伽馆,她说家附近那家是刚装修的,怕对身体不好,影响怀孕。反正健身完,她还可以去城西找汪烨喝个下午茶,可汪烨并不是每个下午都在城西店的,所以他们之间的下午茶之约也没有几次践行成功。

    汪烨在一栋叫做“正嘉”的商务楼一层看了看指引牌,找到了瑜伽馆的所在楼层,坐着电梯直到八楼。这时正是下午两点,商务楼里各种打扮的人进进出出,看模样,有在这里工作的,有来这里休闲的,人群挺杂的。

    八楼出电梯,跟着指示牌很容易看见瑜伽馆。门外贴着“男士止步”的粉色指示牌,汪烨隔着玻璃门往里看,场地空旷,人影不见,半空中悬着着几缕紫色的纱,像开染坊的晒在天井里的布匹。刚要推门,门里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惊得他往后一退。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了紧身的练功服,腰间肚皮白晃晃地露在外面。她一只手推开玻璃门支着,探出头,歪着优美的脖颈,问:“你找谁?”

    汪烨皱了皱眉,女孩紧身的上衣裹着丰满的乳房呼之欲出,他的身高,没办法假装看不见,他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说道:“你好,请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谭凝的会员?”

    女孩把自己夹在两扇门中间,忽闪着眼晴迅速打量眼前的男人,汪烨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掠过他的五官、头发、阿玛尼高定西装,昂贵的皮鞋。他鼻梁挺括,漆黑的眼睛深邃而波澜,好像眼球上的膜和瞳孔都融为一体,那只戴着江诗丹顿碗表的胳膊正扶在玻璃门的金属把手上,格外抢眼。女孩站直了身体,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先进来吧,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妻子。”汪烨礼貌回应。

    女孩打开门,转身扭着细腰窄臀先他一步进入馆内。

    女孩请汪烨坐在窗边的休息区,自己则双臂交叉支着一条腿靠窗台站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年轻女孩的身上,蓬勃之气在她身上滋滋冒泡。

    “她最近一次什么时候来过?”汪烨用他在年轻女人中颇受欢迎的那种笑容和语调,单刀直入。

    “帅哥,请提供一下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女孩说话间捋了捋脑袋后的马尾辫。

    汪烨打开手机,将展现两人合照的手机放进女孩手掌。

    女孩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照片,又抬眼看了看汪烨,将手机递还给他:“谭凝半年前就不在我这儿了。”

    汪烨拧了拧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半年前?明明前两个月他还在楼下等过谭凝,他记得那天谭凝从这楼里出来前还洗了澡,一进他车里,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像充气泵一样将驾驶室填得满满的。

    “你确定吗?我记得她上个月还说过来健身。”

    “是——你确定吗?”女孩拖长字音,撇撇嘴,“你真是她老公?”女孩似明似暗地扬了扬嘴角,看向汪烨的眼神波光闪闪。

    汪烨唇角轻扯,他来打听谭凝的下落,没心思跟小姑娘调情。于是他点点头,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既然她不在这,打扰了。”汪烨起身离开。

    “开个玩笑,别那么认真嘛,女人生气就是这样子啊,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着急呀!”

    汪烨并不搭理她,而是径直走向门口,他讨厌自做聪明的女人。

    “喂!”女孩叫住他,“她最近在楼上健身,你自己上去看吧。”

    “楼上?”汪烨为防止自己听错,特意走回去跟女孩又确认一遍。

    35楼是这正嘉广场的最高层,走了一圈,汪烨傻眼了!

    整层楼除了一家武馆,其他大半层楼都闲置。尽管是下午,馆里已有三五男人围在特殊泡沫制品铺陈的场地上练功,宽厚的胸脯,发达的四肢肌肉,让他们看起来像直面行走的卡通人物。场地角落挂着几个沙袋,和家里的那个有些相似。一个教练模样的人看见陌生的访客,从房间中央迈着大步走到汪烨面前:“你好,有兴趣?”男人翘起大拇指往身后场地里指了指。

    汪烨淡淡回应,“你们这是健身馆还是只教武术?”

    “武术也是健身的一种形式啊,我们这是专业的武馆,同时开有成人和少儿课程,少儿有跆拳道、泰拳课和散打课,成人有搏击班、格斗健身私教课。”

    “成人班是男女混班吗?”汪烨环视一周,没有发现女人的身影。

    “有大班,也有私教课。看个人需求。”教练的嗓门跟他的身体线条一样,爽脆利索。

    “我妻子练这个,我顺路来看看,有空倒是可以和她一起。”

    “你妻子?”教练挑挑眉。

    “谭凝。”

    “奥,谭凝,她在我这练了些日子了。她的身体协调性很好,刚来的时候力量不行,现在进步很大。”教练看了一眼汪烨,接着说道:“她上的是女子格斗的私教课程。一般我们这儿的男会员,练综合搏击的比较多,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试一试这个。”

    “最近几天她来过吗?”

    “最近?……”教练想了想,“应该没有,我昨天还听她教练说,谭凝一个星期都没来上课,也没请假,电话也联系不上。”
    十

    汪烨回到正嘉大厦位于地下二层的停车场,坐进驾驶室,从一侧的置物盒里拿出烟盒,三年前,为了配合谭凝的备孕计划,他克制自己,戒了烟。车上一直备着烟是社交需要。他喜欢坐在车上思考问题,逼促的空间给了他独特的安全感,帮助他释放疲惫和酝酿思路。这种时候,他习惯性拿一根烟在手指间揉捏。

    他记忆力不算差,思来想去,真没印象谭凝曾告诉过他要去练搏击格斗的事情。他倒是记得谭凝说过,不喜欢男人身上有大块凸起的肌肉线条,硬梆梆的像机器人,她怎么会跑去练这种长肌肉的东西?

    在汪烨眼中,把女人大致分为两种——麻烦的和不麻烦的。瑜伽馆的女孩子有点麻烦,但直觉告诉他,她应该知道点什么,汪烨推开车门,一根被搓烂的烟草屑从指肚中落在车门下的水泥地上,洒得七零八落。他又返回八楼。

    汪烨若有心从女人那里得到点什么,有的是办法,他请女孩吃晚饭,苏市鼎鼎有名的私房菜,开了瓶盛名在外的好酒。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女孩双颊飞红,她告诉汪烨,谭凝去练格斗是因为有人跟踪她,练格斗好有个防身技能。

    跟踪?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近半年吧,反正她差不多半年前就转去练格斗了。

    什么人会跟踪谭凝?谭凝今年多大?汪烨在心里算计,33或34?时间对于女人的残忍是从头发开始的,它们从弹润活力变得干枯、断裂、最后脱落,像秋天从银杏树枝上剥脱的黄叶,最终落入泥土,等待自己的衰竭死亡。谭凝脱了衣服不再有年轻女人紧实饱满的皮肤,如星辰般水漾波光的瞳仁变成死水一潭,从中倾泻出哀怨的风景。可他也不否认,只要精心打扮,她仍旧算是个漂亮得体的女人,有属于她这个年龄独特的魅力,尤其谭凝身上还有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气息。

    他想起自己与谭凝的开始也缘于一次跟踪。

    六年前,他撞上谭凝,折腾到半夜后,她在医院的观察室里睡着了,他却睡不着,目光落在谭凝的脸上,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面前的女人吸走了。天刚亮,他去买了早餐,回来后却不见她的身影。

    前一天夜里,他趁谭凝睡觉时,偷偷看过她的包,一只棕色皮夹里数张红钞票和几张零钱,身份证一张,他拍了照片,他本还想用谭凝的手机拨打自己的电话,手机屏碎了,还是那种几乎停产的型号,并且加了密,他没能留下对方号码。

    第二天,他让人查出谭凝的身份信息,发现她原来是江城人。并查出对方身份证在苏市一间快捷酒店的入住信息。汪烨对苏市大大小小的酒店太熟悉,那家店开在老城区,又破又旧,唯一使它硬撑着没倒闭的优势是——便宜。

    汪烨来到酒店,不费力就得到谭凝的房号。

    谭凝住三楼,汪烨在她门外刚站定,就看见从不同房间里走出些住店的客人,皆用打量的眼光盯着他看,他站在满是霉斑和脱落着壁纸的狭窄走廊里,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笔挺的西装外面套着风衣,皮鞋亮可照镜。他唬着眼瞪他们,并没能吓退旁人。汪烨转回脸,敛着面孔,等人走了,才去敲门。半晌,屋子里才有了点动静,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门打开一条缝,露出谭凝半个身体。

    四目相对,她并没有对汪烨的出现感到意外。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汪烨微微蹙眉,他预备好要对她卖弄迷人的笑脸,看见对方的模样,一时竟给忘了。

    谭凝的唇抿成一条线,她的脸没有血色,原本该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看起来既黄又枯,两只大而深的眼睛,像一汪望不见底的潭。

    “你有什么事?”她轻轻舒了口气,好像说话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你的手机……”汪烨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那晚他撞碎了她的手机。

    “不用了。”谭凝没再多看他一眼,关上了房门。

    汪烨后来没能敲开谭凝的房门。

    他收买了前台的人,留意谭凝的行踪,以确保一旦她出门或退房都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那几天,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谭凝,她身体究竟哪里不舒服?她一个外地人、几乎是身无分文,住在苏市落魄的旅馆闭门不出,是为的什么?她有男朋友吗?她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汪烨推掉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活动,专心等在酒店门口,像一个守着树桩的虔诚农夫。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谭凝推开旅店的陈旧铜色推拉门,她穿一件与初冬季节不相衬的米色薄风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孤身走在老城区狭窄的人行道上,偶有骑着单车和电动车的人匆匆擦着她的胳膊而过。汪烨缓着步子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回头查看车况,好几次想骂人。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在寒冷的傍晚街头跟踪一个女人,难道只因这女人对自己爱搭不理?

    白昼交替,路灯点亮,喇叭声此起彼伏,正是一天中城市路况最紧张的时候,信号灯忙着眨眼,千万条腿在人行道上穿行,汪烨站在离人群三米远的地方,眼睛始终盯着站在人群前方的谭凝,对方在等对街的信号灯变成绿色。

    谭凝从静止的人群中迈出步伐时,并没引起其他路人的注意,可汪烨立刻察觉了,他跨步急速奔跑,撞开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猛地伸手将蹿进车流中的谭凝拽住,扳过她的身体大声质问:“你瞎了!”谭凝不回答,甚至别过脸不看他,汪烨两只手死死掐住谭凝的手臂,还欲发火,但手一下松下来,他瞥见谭凝眼神中的光灭了,细小的胳膊在他的手掌中像抽了筋的虾,一点点软下去,合上了眼睛。
    十一


    路人三三两两从四周围上来,他横抱起她,大吼一声“让开!”,冲进马路静止的车流……

    楼下客厅里响起巴赫《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大提琴的旋律在白色客厅的空中流转,这是谭凝最爱的旋律,它像一股无名的旋风吹向二楼的旋梯,吹开许炎彬尘封的记忆……

    他将晕倒的谭凝送进医院。在医院的大厅里疾声呼救,医生护士被他弄得紧张,一个接一个奔跑着步子推来滑动病床将谭凝接进急诊室,护士还以为是来了车祸的病人。后来,当检查结果攥在他的手里,才令他放松下来,谭凝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贫血。

    他坐在观察室的蓝色矮凳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谭凝从静止的人群中走向急速川息的车流,给他造成的惊吓仍未平息,他脑中蹦出第一次遇见谭凝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影从路边模糊的树影里突然闯进他车头的视野,那原来不是自己酒后失误,而是她——想要自杀?

    谭凝很快就醒了,她睁开虚弱的眼睛,看见床尾坐着的汪烨,又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死比活着更好吗?”汪烨坐在谭凝床边的简易靠椅上,两条胳膊撑在腿的内侧,五指交握。这话其实很唐突了。

    谭凝瞥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因为什么活不下去?”

    谭凝扭过脸去,她的脸色很苍白,胳膊上方还有半瓶滴答的营养液。

    “我没想自杀,你爱信不信。”她看了看吊瓶,“这次的医药费,我暂时没钱给你。”

    “因为钱吗?”

    谭凝转过脸,不解地看着他。

    “你昏迷的时候,我看过你的随身物品,一张房卡,一张旅馆的押金单据,三百二十七元六角现金,没有银行卡、没有手机。你很缺钱,是吗?”

    “与你无关……”

    “最多再有三天,你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关你的事。”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解决,三十万,够吗?”

    谭凝看向汪烨,他的眼神不容置疑,她见过很多男人,高矮胖瘦,富有机智、帅气多金,道貌岸然,却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直白。

    她无声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抬起,右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下来,好像要把世界都从她的眼睛里撵出去。只一瞬,她的嘴角又变成一条线。

    “多了。”谭凝说。

    他明白,她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汪烨同样一笑,他有过一些女人,和他大哥汪柏盛比,他算不上那种呼风唤雨的富二代。但汪明远在钱上对他并不吝啬,他对女人,也从不小气,他还是头一次听一个女人说:“多了。”他知道很多女人变着花样耍着手段给自己增加价码,她却说:“她不值那么多。”

    “三个月。”他对谭凝说。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时间,而他之所以如此露骨地告之对方,是因为在谭凝昏迷的这短暂时间里,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追逐和好奇可能正来自她的无助和清高,而刚刚的几句话恰恰证实了他的判断——她一无所有。

    汪烨的内心有了底气。这底气可能来自金钱,也可能来自以往那些甩不掉的女人。三个月,他想,够了,再久,就粘手了。

    金钱让这世上很多的欲望变得简单。

    在第一个“三月”合同到期后,汪烨给谭凝在市中心租了一套房子,是个两室的房子。那时候狮林酒店是汪柏盛的天下,汪烨没太多应酬,下了班就会过来和谭凝一起吃饭,他没想到谭凝做饭的天赋居然会这么惊人。

    谭凝是和汪烨住在一起后,才开始学着下厨做饭的,起初,她只能做个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这样的简单小炒。汪烨并不鼓励她自己动手,一是他总体上来说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二是他吃惯了大厨的手艺,谭凝的那点小打小闹入不了他的眼。但谭凝挺有兴致的,江城菜的口味偏重油偏辣,而苏市的菜则偏淡偏甜。她总是默默记住汪烨的口味,哪个菜喜欢咸一点,哪个菜又爱吃甜一些,要不了几次她就能掌握的刚刚好。偶尔那些他没来的日子,谭凝也从不问他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她从没有想着花样向汪烨索要礼物。她穿的衣服、用的东西都是非常普通的东西。汪烨脑子里偶尔会冒出来一个念头:“像谭凝这样没有物欲的人为什么会因为钱和他在一起?”

    时间久了,汪烨发现谭凝还有许多与同龄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她不爱出门、不爱逛街买漂亮衣服和高档的护肤品。也从不像年轻人那样热衷繁闹激情的夜生活,汪烨怕她总一个人在家闷,有几次,带着谭凝参加些朋友的聚会,年轻人吃了饭喝了酒,会去些热闹的酒吧,谭凝在这群朋友中、在灯红酒绿的不夜之场中,安静得像一尊雕塑,沉默得让旁人不自在。

    按理说,她这么居家、又没有工作,生活是极度散漫、没有规律的。汪烨也不知道,谭凝每天早晨坚持早起,为他准备早饭,究竟本身就是个自律的人,还是为了迁就他而这么做。汪烨起初还不信有年轻女孩子能过得了这种清淡的日子,但时间久了,他发现谭凝还真就如此,没有朋友,不去社交,只喜欢窝在家看书、听音乐,出门也就是健身或看场电影,独来独往。

    汪烨看过谭凝的那些书籍,有很多是生涩的英文原版书。他有意识地跟她谈论些酒店的人或事,发现谭凝总有些独到的见解,汪烨不禁疑惑,像谭凝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呢?按她的容貌、能力,怎么会甘心窝在家里做个被人包养的女人呢?

    不过,汪烨没去深究这个问题,他没把两人的关系想成天长地久式的,自然也就用不着刨根问底。他适应谭凝的生活节奏,是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况下自然养成的。
    十二


    这与他以往接触过的女人,以及与那些女人截然不同的相处形式令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可能当时他自己也没察觉,这种感觉,正是他渴求已久又不曾拥有的——家的感觉。

    谭凝令他感觉到,和一个人在一起,不需要防备、不需要假装,只做自己,是多么令他安宁的事情!每个夜晚,他吃着谭凝为他准备的简单菜肴,告诉她这一天自己的所见、所做之事,他也一点点透露些自己的不甘和抱负,那是些他对谁都不曾说过的话。早晨,他看见谭凝在自己的胸膛里轻轻呼着气,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平静的皮肤上,他都有种想哭的冲动。

    到了第三个“三月”结束,汪烨不再给谭凝的卡里打“合约金”。他从未与一个女人纠缠这么久。用金钱去维系两人的关系已经令他感到别扭。这时谭凝告诉他——她怀孕了。

    汪烨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该要这个孩子吗?他有个正式的女朋友,汪明远计划明年给他和林琳办婚礼!他会一直爱谭凝吗?他不知道,如果他让谭凝的孩子生下来,这孩子会和他一样,成为一个私生子,他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他该要这个孩子吗?

    他将谭凝拉在自己的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在他细润的脸颊轻轻摩挲,低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声音极尽温柔,她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和抚摸在她脸上的微凉手掌有隐忍的颤抖,他说:“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汪烨的拇指有一种潮湿的触感,一滴眼泪穿透他掌心的缝隙落进手掌。

    第二天,他回到他们的住处,没有见到谭凝,她的衣物、鞋包、常用品都在原地摆着,好像她只是下楼买个东西,随时都会推门进来,可她没有,她的电话关机。汪烨在沙发上坐到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串电话号码是他与谭凝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长久而安静地躺在他们相拥过的地方,闭上眼,谭凝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历历在目。他从没想过谭凝或任何其他女人会主动而突然地从他身边离开。这对汪烨而言,无疑是一种挫败。谭凝离开了,汪烨才发现,谭凝对他有多重要,她的容貌、她的孤独、她的依赖、她的温柔,她偶尔流露出的天真和愤怒,以及她无家可归的不幸,她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已经让汪烨彻底沦陷,他已经很难离开她了。

    他害怕进那间屋子,可每天结束工作,他的车照例往家的方向开。他每分钟都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去吧,但每分钟又在期待着什么。他面对着没有声响的漆黑屋子,面对枕边那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消失,面对着谭凝用过的一只牙刷,她所有的东西都让他不忍再触及。

    一个月后,汪烨从房子里搬出去。他联系房东,以高出市场价格的三成买下这处房屋,可汪烨再也没有回到那间房子。

    汪烨白天工作、晚上与朋友约酒,偶尔与林琳见一面,他放任那些深夜的纸醉金迷,因为清醒时总被一些苦闷的知觉打搅,对于那些主动靠近的女人,他不回避也不冷淡,可在心里总会情不自禁地进行某种对比,和谭凝比她们全都庸俗不堪、全都索然无味,在偶尔的半醉半醒间,汪烨怀疑谭凝是不是他做过的一个梦。

    两个月后的一天,汪烨的车头从狮林行政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出来刚要转上内部车道,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员工通道与大路连接的必经路口,她的身影单薄如一片薄树叶,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汪烨一脚油门将车开至人影面前,猛然刹车,踢开驾驶室的门,一跃冲到谭凝面前。

    他不说话,两只眼睛冒出的怒火能将猛兽吞没。

    “汪烨,我们的孩子没了。”谭凝的手垂在两侧,双眼空洞,对着汪烨冒火的瞳孔。四面八方的风将她前额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她看起来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

    汪烨将她的头发捉住,用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上,他很想发火,可嗓子眼却抖个不停,什么也说不出口,有些东西阻挡了他,他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身体里那些令它害怕的东西迸发出来,那是一种能令他变得软弱的东西。

    他知道,他爱上了谭凝。

    但他又不能决心去了断和林琳的关系,那是父亲汪明远对他的期许,或者说考验,那是一个现成的荣华,一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显赫家业。事业对于男人来说,意味着功成名就和一生的地位!

    而爱情,他知道,总有冷却的一刻。

    谭凝的脑袋在汪烨的手掌中,她抬头牢牢看向汪烨的眼睛,“汪烨,我爱你。”她的眼睛红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她说。

    汪烨在谭凝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点头,吞咽了一下喉咙,他将谭凝拥进怀里,他的心抖个不停,抱住她的同时竟然无声地哭了……

    灯光聚灿的东迎路上,一辆黑色的切诺基疾速驰骋在八股道的宽阔马路上,偶尔变道超越直行道上正常行驶的车辆,引擎在一次次加速时都发出“呜呜”的沉闷怒吼,四扇车窗大开着,夜晚清冷的寒湿空气一股脑地灌进来,汪烨感觉到冷,冷是现在最能令他感到真实的一种知觉。

    瑜伽教练的话让汪烨不安。“真有人跟踪谭凝?”他忍不住怀疑:“如果那小姑娘不是信口开河,为什么谭凝宁肯告诉一个外人,也不告诉他?”

    黑色的车身通过映岚山居的电动识别杆,几个转弯驶进自家车库,他顾不得将车停进车位,来不及熄火就推开车门,一步钻进一旁的奔驰轿车里。他想起前一段在鞋柜上看见过一只造型别致的弹簧刀,和他食指长度一般,问起谭凝,她说是买来切水果的。当下再想,就透露出诡异,家里那么多好用顺手的刀具,她怎么会用那样一把别扭的小刀去切水果?

    汪烨侧坐在驾驶位,弯腰侧身在置物盒胡乱翻找,里面放着保单、谭凝的驾照、一幅墨镜、一些便签纸和一只笔……她喜欢简洁和条理分明。除了这些必须品,置物盒里唯一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一只小型碎窗逃生器。他不死心,掀起驾驶室和副驾驶位下的地垫,果然,副驾驶位的地垫下正躺着那把拇指长的弹簧刀。

    谭凝究竟碰上什么事?汪烨顾不上发呆,他得回去,家里说不准还有别的东西……他踢开车门,一只脚踏在地面上,车门忽地弹回,门侧置物格里露出个白色的纸屑,汪烨拿出来,手指将卷曲的小纸片一一展平,是几张高速公路的交费回执。
    @凡妮莎莎 20楼 2022-10-01 10:24:00

    作者有趣的灵魂啊,继续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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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明天继续
    @插画的艺术 21楼 2022-10-01 16:14:00

    我得提点意见,写的太少了,多写点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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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放个假
    @甜香香水果 22楼 2022-10-01 16:34:00

    朋友推荐过来看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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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朋友真有品位??????
    @法哈蒂欧 23楼 2022-10-01 16:53:00

    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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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乐同乐
    十三

    汪烨甩上车门,冲进屋内,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翻找。一楼所有的柜子、抽屉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发现。他来到二楼,二楼格局很简单,一个开放的茶吧、一间书房,一间次卧和一间主卧。

    汪烨走进卧室,绕着床边一点点摸索,角角落落搜了个遍。没有、什么也没有!或许有?谭凝随身携带了什么,现在东西随她一起消失了?他颓然地坐在床沿一侧,双手撑住脑袋。谁在跟踪谭凝?如果被人绑架,他为什么没有接到绑匪电话?

    床头矮小的柜台上摆着一本书,谭凝的睡前习惯——让文字助眠。汪烨抽过来放在手中,布莱克.克劳奇的《人生复本》。书面冰冷的,没有温度,似乎还残留谭凝护手霜的香气。她看的书多而杂,国外的不在少数。

    此刻,他眼前跳出些从前的画面——“老婆……中国字的书我都看不进去,能不能别弄那些英文字折磨我?”汪烨站在书架前,一手捧着谭凝给他准备的每周一读,另一只手则伸着大拇指的指甲盖蹭眉头,他上学的时候就属英文最差。偏偏谭凝还要给他弄些夹生的原版书。

    “是谁说要提高英语能力的?是谁说去国外参加交流会,别人全程英文交流无障碍,就你跟个哑巴似的?怎么,你光喊口号呀?”谭凝促狭地看他。汪烨一只胳膊搂过她的脖子贴到胸口处:“你算是逮到机会笑你男人了,我那就一时的有感而发,这玩意跟我不通电。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他随意翻开两本,第一页倒是勉强看懂——“此书献给梅恩德斯”、“此书献给丹尼尔”、“此书献给我的妻子”……

    “外国人真是做作,这书要是不献给谁还不好意思出了?”汪烨看不进去,又不愿承认,直在书上找由头。

    “人家那是有历史追溯的,早年小说家没有作品传播的渠道,戏剧是主流文学体裁,像莎士比亚那样的御用作家写了东西,自然有皇室贵族出资和观赏。但其他作者可就艰难多了。一部小说写出来想发表、想传播,就要依托有财富和名望的贵族。号称第一部现代小说的《堂吉诃德》,塞万提斯在开篇就将它献给了一个贵族。那时候很多小说家都这样做,渐渐就形成了一种文学传统。”谭凝双臂环着汪烨的腰,仰起脖子,微笑着耐心解释。

    “文学界也没有净土,说到底还是得靠资本……”汪烨冷笑,将书放回书架上。

    “那是从前,”,谭凝抽回胳膊从书架上取回刚刚被汪烨放回去的书,“后来小说家不需要再巴结贵族了,有些人沿用这个传统,把贵族换成自己重视的人,表达自己的一份情感。换作是我,就会在首页记上一笔“献给-我-最-最-亲-爱-的-丈-夫—汪烨”。谭凝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像个富有感情的配音演员般饶有兴致地看着汪烨说完这句话。

    “你可不要找借口偷懒,老老实实看,资本不是万能的,起码你不能雇个人代替你张口说英文!”谭凝将书塞回汪烨手中,转身走开,留下幸灾乐祸的笑声……

    汪烨翻开扉页,这一本倒没有写什么献给某人的煽情话,而是引用了T.S艾略特《烧毁的诺顿》一段文字:

    原可能发生的与业已发生的直指向一个终点,那永远都是现在,脚步声回响在记忆中,顺着我们来选择的通道而下,朝着我们始终未开启的门而去。

    汪烨的目光默然地在这一段文字里游走,原可能发生的与业已发生的直指向一个终点……

    汪烨腾地站起身,往楼下奔去,《人生复本》从他的膝盖跌落,在地板上滑出一段优美的弧线。


    @新秦月明 29楼 2022-10-02 14:41:00

    可以可以,细节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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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究人
    @ty_鸿雁974 31楼 2022-10-02 16:30:00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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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好
    十四


    汪烨将刚刚几张不起眼的高速路收费凭单从奔驰车驾驶室一侧的门里捡出来,重新坐回车上,打开车顶灯。手指将这些小纸片撑平、仔细辨认。从8月到10月都有,但日期都一致,22日,每个月的22日,谭凝都会经过沪蓉高速的收费路段,那是苏市去江城的高速通道。
    汪烨知道,每个月谭凝都会去一趟江城,所以刚刚在车里发现这几张收费单的时候没有多想。但就在前一刻,他突然想起,最近几个月家里好像没有闻到过中药的味道。并且,谭凝也没有让他喝那些苦涩的黑色药汤。

    汪烨在手机备忘录里翻出江城中医孟久仁的联系号码。
    “不好意思,孟医生,这么晚打扰你。我是谭凝的丈夫,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电话一接通,汪烨开口自我介绍道。
    “谭凝?”电话那头的孟久仁显然不在状态,迟疑了几秒中才接上话:“奥……你们是苏市的。”
    “是的,我想请问,谭凝这个月去过你那儿吗?”
    “这个月?好像没有……”
    “那10月、9月有来过吗?”
    “……你这样吧,明天中午再给我打电话,病人太多,具体我需要看一下记录。”

    八
    曾朗没有通过汪烨联系家里做活的家政阿姨,而是根据汪烨提供的信息来到为两人提供家政人员的中介公司。经理姓王,打眼一看就是混迹于市井的人物,逢人讲人话,逢鬼讲鬼话,见有警察上门,还挺警惕,待了解曾朗的意图后便松了口气似的,积极帮他联系上了谭凝家的阿姨,并安排曾朗坐进自己的办公室,为他泡了壶好茶。
    过了快一个钟头,小阿姨才匆匆忙忙地蹿进了办公室。一进门,便咧着嘴问王经理:“王总,是不是有新活派给我?”
    “那个不急,这位警官找你,想问点事,你先跟他聊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王经理揽着小阿姨的肩头往沙发上招呼,曾朗这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客气地说道:“你好,我姓曾,是八里派出所的,今天来是跟你核实些事情。”
    小阿姨眨巴着双眼,面孔是庄稼人常见的那种干涩气色,褶皱有些多,局部甚至有些脱皮,但看着年龄并不大,四十岁左右模样。
    “啥?”她问道。
    “来,先坐,你不用紧张。我问的是你工作的那家,映岚山居,知道吗?”
    “奥,知道知道。”阿姨隔着一米多远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将个布包搁在双腿中间紧紧攥着。
    “在她家工作多久了?”
    “五个月。”
    “才五个月?”
    “这就算久啦,你问王总,以前在她家工作的都不超过仨月呢!”王经理坐在两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忙不迭地点点头。
    “之前的阿姨是主动辞职还是被雇主辞退的呢?”
    “这个我清楚,”王经理接过话题,“一般这家都是女主人来挑人,可用不了多久就会换人。作为我们提供人员的一方总要问问原因,对方说是阿姨话太多,喜欢安静。反正雇主每次都给中介费,我们也就权当是多做几档生意。”
    “他家来的客人多吗?”曾朗转脸又将问题抛给小阿姨。
    小阿姨歪头斜眼地做回顾状,“这个我还真说不好,我只是隔天到谭小姐家里去搞搞卫生,做完卫生我就离开。我做的菜她和先生吃不惯,也就不让做饭了。谭小姐人挺好的,也没少给工钱。”
    “你在家里干活的时候,会和谭凝聊聊家常么?”
    “聊不起来,人家跟咱就不是一类人,再说我这口音重,咱俩要是唠嗑,她和我都费劲。”小阿姨实诚地笑出一口白牙。
    曾朗笑着抬了抬下巴,确实,小阿姨的地方口音重了点,皖北的腔调,语速还特快,尽管她极力在说普通话,可话说得一点也不普通。
    “你对汪烨印象怎么样?依你来看,他和谭凝两人关系如何?”
    “汪先生啊……他好像忙得狠,我在他家做事这小半年,拢共也没跟他对过几句话,说不上来。他这人不爱说话。”小阿姨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布包。
    “你20号那天去她家了吗?”
    “20……”小阿姨只想了一会便答:“去了。”
    “谭凝在家吗?”
    “在的,她那人不爱出门,每次去都是她来给我开门。”
    “那天,她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吧……我觉得挺正常的。”
    “那21呢?你去了吗?”
    “21那天我休息。”
    “22号呢?”
    “22号去了,我都是隔天去一次,雷打不动!”
    “那天你见过谭凝吗?”
    “没有,那天我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应,后来,还是汪先生来给我开的门,当时我还奇怪呢。”
    “你好好想想,那天有没有觉得家里有什么地方比较奇怪的?比如破碎的物件、或血迹之类?”曾朗收掉亲切的面孔,表情逐渐严肃。
    “血迹?”小阿姨瞪大了眼睛看着曾朗:“是谭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嗯……哼……”一旁的王经理清了清嗓子:“人家警官问你啥就回啥,不该你打听的别打听。”
    小阿姨挠挠耳根子,不好意思地回道:“那倒好像没有,我隔天去一次,谭小姐本身也是整洁人,挺干净的。就是汪先生问我有没有看见过谭小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我刚来,他在家,怎么还问我有没有见过谭小姐。我说上一次见谭小姐还是一天前。汪先生也就没说别的了,第二天,我就接着经理电话,告诉我这段时间暂时不用去了,还说东家给我多发了半个月薪水。这还没来得及问经理啥情况呢!”她边说边看着王经理。
    @橘子皮花瓣反 36楼 2022-10-04 22:13:00

    重阳访友,欣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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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来访,握个爪子
    十五

    曾朗缓缓地点点头,转向王经理:“是汪烨给你打电话说终止与阿姨的劳动合同?”
    经理说不知道,反正是个男人声音。
    “你刚才为什么说是谭凝出了事?”他又把脸转向阿姨。
    “哎呀,警官,刚才一打岔差点把这给忘了!”小阿姨咽了咽口水继而说道:“谭小姐喜欢买些鲜花,我看她买回来那些花是真好看,每次一买一大摞,一趟都搬不完,我都跑去车上给她取。有一次我还问她,这么多花怎么不叫人家给送上门,现在这花店不是都兴送货上门吗?她说以前被人跟踪过,让外人知道自己地址不安全。她这人从来不点外卖的,平常都是她自己去市场买菜,偶尔也叫我帮她带些新鲜的菜过去、谭小姐安全意识真挺高,不过,像她们这种有钱人家,多防着点总归没有坏处。”
    “她跟你说这话是什么时候?”
    “也没多久,大概也就一两个月前,我在她家做活也才几个月功夫。”
    曾朗回所里的路上拨通了汪烨的电话:“汪总,有个事需要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你说。”汪烨很感激汪烨的体贴。
    “你太太有没有对你说过,有人跟踪她?”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别人说过。”
    “别人?”
    “我去她健身的地方打听过,听那里的小姑娘提过。”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上次怎么没说?”
    “小姑娘说的话,我也没当真,就怕说了扰乱你们寻人进度。怎么,还有谁说过?”
    “你把健身房的地址发我,我马上去确认。你要是再想起什么来,立刻联系我。”
    “好,谢谢你,曾朗。”



    汪烨顶着两个显著的黑眼圈来到狮林酒店的城西店。在政务区酒店开业前,这间店一直是狮林名下规制和营业额最高的一间店。它就在苏市高铁站千米范围内,之前,一直作为狮林酒店对外的一张名片屹立在中山大道与饮马大道的交汇路口。在汪柏盛死之前,城西店一直由汪柏盛管理。
    汪烨担任城西店总经理的时间只不过一年多。政务区酒店自开业起便是汪棋管理。城南城北两家店目前都在汪明远的管理之下。在汪柏盛死之前,汪明远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城南城北城西,包括苏市外的几处分店,实际都是由汪柏盛经营。他一死,汪烨从一个没有实权的边缘人一下成了狮林酒店最炙手可热的接班人。
    这一年多来,他与汪棋,各据一方,互不打扰。
    汪烨一进办公室,就瞧见身穿高定西装的汪棋坐在他那把号称“太空舱”悬浮式的进口真皮转椅里,简洁的短发使她象征着福气的两个宽厚耳坠裸露在外,耳坠上立着一对香奈儿的双C耳钉。她手里正翻着桌面累积的文件,看来助理小柯已经将今晨的第一杯手工咖啡奉送给了这位大小姐。
    “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汪烨的话听不出情绪。
    “我也不想来,我那儿还一堆事等着呢!”她不抬头,身体随着椅背轻微转动,眼睛则始终盯着手中的文件。“老汪的意思,你要是不乐意,自己找他。我今天来就是跟你打个招呼,以后你我得常常见面。我已经让你助理这两天把近半年酒店的经营情况给我整理出来。明天我会过来跟各部门主管开个会。具体时间你问小柯。”汪棋说完潇洒地将手中的报表往桌面上一丢,轻巧的白纸像滑落的树叶,四分五散。
    汪棋抬起眼看着汪烨,眼里的挑衅确是显而易见的。她嘴角勾起,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咖啡,四目相对却只言未说,随后汪棋起身,拎着台子上的新款香奈儿手袋,款款走到汪烨身旁,嘴角一抹不经意地讥诮:“你什么时候抽空也去我那帮帮忙。”
    汪烨一言不发,只是咬紧了牙根,心里骂道:“去你的川岛芳子!”这是他进汪家后,给汪棋娶的外号。
    十六


    汪棋当然听不见,她走到门口,对着隔壁间喊了声:“小柯,今天咖啡不错!”
    随着身后响起的关门声,汪烨大步踏到办公桌前,左手攥住桌面散落的文件,右手抄起桌上的水晶纸镇,挥着臂就要摔下去,顷刻间,他又停顿下来,姿势就像大洋彼岸的自由女神,有些滑稽。
    他想起汪柏盛死的那天,准确地讲,是发现汪柏盛尸体的那天,他开车载着汪明远、大妈齐春月、汪棋去认尸。一向盛气凌人的汪柏盛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身体肿得像受了惊吓的河豚,呈现出一种异常丑陋的状态,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汪烨的注意力被盛放汪柏盛尸体的台面吸引,那是一张金属台面,不如一张儿童床宽敞,甚至称不上一张床。他似乎看见汪柏盛皮球般的身体在上面晃动了一下,好像随时会跳起来对他颐指气使……可他再也起不起来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明争暗斗、曲折坎坷、恩恩怨怨、在汪烨眼前毫无秩序的涌过。
    涌过之后他回到现实看见眼前的混乱,齐春月开始摇晃,她的两个肩膀猛烈的抽搐几下,接着喉腔便响起一阵暗哑的呜咽,单调、平抑,最后,像个陶罐,四崩五裂,嗓子跟条土狗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汪明远脸色像石灰一样白,一个趔趄,差一点栽倒在停尸间坚硬的瓷砖地上,被汪烨一把扶住,汪明远强撑着晃动的身体,已然老泪纵横。汪烨看着汪明远那张因极力控制而百般扭曲的面孔,才知道,原来他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
    这时,汪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怎么了?汪烨?”
    “我没事,怎么?”汪烨回头不解地看向汪棋。
    “你笑什么?”
    汪烨冷不丁从天上踩空了一脚,跌到眼前:“我没有,你……”他迅捷地观察了一眼汪明远,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他转而看向大妈齐春月。
    齐春月哭光了她全身的力气,但她的耳力依旧敏感,她关闭了哭泣的阀门,转而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汪烨,那眼神似乎会说话:“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你,是你!”
    汪棋给了他一个“你给我小心点”的警告眼神,便转身扶着她妈齐春月出去了。这个女特务!哪怕她有一个星期时间在心里做足给汪柏盛收尸的准备,真正看见他的尸体,也未免太过冷静了!
    汪烨怀疑他自小看见汪柏盛与汪棋间的兄妹情深是否是一场骗局。
    那一天,在停尸间,他究竟是笑了,还是汪棋故意那么说,连自己也不确定,从那时起,他就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别急迫,别忘形!”汪烨歪着下巴,放下手中的文件和纸镇。汪柏盛的死给他的命运带来了空前的转折。他从一棵大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直面阳光与雨露。成王败寇,又何必与一个女人计较!
    人各有命,汪棋从小受到好的教育,她聪明、也漂亮,会做生意,知道如何跟人打交道。汪烨不知道她对旁人的圆润与得体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对待汪烨,是一惯不加掩饰的敌对和恶意。
    从前,汪柏盛在,狮林既不可能是汪烨的,也不至于轮得到汪棋,两人还算相安无事。如今,剩这一对冤家在擂台之上,一个私生子,一个嫡亲的女儿,“嗬”,汪烨冷笑,做汪明远的女儿,他倒要看看,她能不能拗过自己的命?
    汪明远是浙江人,有些观念十分老派,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从汪家根上就有的传统。汪明远起家靠的也是祖上留下的一笔产业。汪家本家的自建房紧临苏市著名的国家级4A景区狮山园区。以前全国人民都不富裕,没什么人跑去偏远地方看景致,讲起来,汪家的房子连市郊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山林地带。
    汪明远高中毕业以后,汪家在自家前后空地上又盖起一些房屋,反正没人管,地皮大,谁家有钱,愿意盖就盖。本来是无心之举,却正好赶上人们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来苏市旅游的人络绎不绝,狮山又是苏市的著名景点。他们住的地方前不沾村,后不沾街,汪明远脑子活,便动脑筋将自家房改出几间来做旅社,也为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做些农家菜。那些年虽然没挣到大钱,但成天就像有人排着队要上门给他送钱一样,从不愁生意。
    那时候汪明远的爹还在,汪明远上面有两个姐姐,开小旅馆那些年,两个姐姐负责在旅店里外打理,两个姐夫在饭店里忙进忙出,一大家子和在一起共事难免磕碰,好在汪老爷子一碗水还算能端平,分起钱来,女儿、儿子一样对待。大家都把这摊子当自己的事,做起事来都尽心尽力。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后来些年头,也陆续有其他人家将自建房改成门脸经营生意,还是属汪家做得最大也最好。
    除了汪明远,谁也想不到汪老爷子闭眼蹬腿的时候,会翻脸不认人:“房子、店铺全留给儿子!”两个姐姐傻了眼,她们原本也没敢奢想太多,可万万没想到,当爹的能偏心到这程度!这时候,她们才明白过来,忙活多年感情全是给弟弟打工呢!就算姐姐心大,不计较,可姐夫们里外忙活那么多年,能善罢甘休么?这一点,汪明远也早有防范,白纸黑字的遗嘱写得板正,律师做了公证,具有法律效力,任谁也翻不了天!
    之后几年,汪明远靠着那一片自建房,拆了建,建了拆,几个回合下来,愣是将市郊的地皮换到城中心来了,生意越做越大。他也会做人,给两个姐姐、侄子都买了房和车,大家庭表面上看着仍是和气一片。可那些钱只是个死钱,生不了钱。是有钱人为自己脸上贴金而往外洒的花露水。
    汪家如今的生意,汪明远最终能留给汪棋多少?汪烨心里对此还是有数的。否则,就凭汪明远的脾性,一直不认谭凝这个儿媳妇,前年除夕突然把他们叫回家一起吃年夜饭,席间也开口了:“你们谁先给我生个大孙子,我汪家酒店随他挑!”尽管这话看似是汪明远在家宴上的一句玩笑之语,但谁都知道他,他说得出做得到。
    汪明远说这话的时候,汪柏盛还没死,他连着两胎都生了女儿,而谭凝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所以,汪明远那句话,是绝对的有备而来。汪棋倒是生了儿子,她总让儿子管汪明远叫爷爷,汪明远每回都笑嘻嘻地拉着外孙的手纠正:“乖,叫外公。”
    他何必费力气跟汪棋较劲,只要他生下儿子,哪怕有齐春月从中作梗,落在她汪棋手里的又能有多少?
    他想得明白,汪明远派汪棋来,不过就是给他上紧箍咒。好比足球场上的裁判掏出一记黄牌警告。
    @马冬什么梅 40楼 2022-10-05 18:57:00

    接着来,没看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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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甜香香水果 45楼 2022-10-05 21:39:00

    有了儿子才能续香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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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观念是这样啦
    @爱朵拉的梦 44楼 2022-10-05 20:05:00

    支持佳作,假期愉快!
    —————————————————
    谢谢,假期愉快
    @wqwq0912 41楼 2022-10-05 19:01:00

    心思深得很,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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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没看出来?
    @捣成泥人 42楼 2022-10-05 19:58:00

    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很老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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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啦
    曾朗找到正嘉大厦的安保部,负责人告诉曾朗,正嘉大厦摄相头几乎都能保证24小时正常使用,其中每层电梯间里外,都设有摄相头。最多的是在一楼大厅,加上前台,有三架摄相机。但遗憾的是,影像资料只能保留一个月的。
    正嘉大厦是一幢综合写字楼,总层35,每层22间50平米的标准写字间,除去多间租赁的少数单位,其他都是做小用途的,人多且杂,所以看起资料来,工作量也相当大。虽然希望不大,曾朗还是让叶建民带着其他同事把最近一个月能看的资料都看了。
    失踪人谭凝确如武馆教练说的那样,在她上课的时间段出现在了镜头里,至于疑似跟踪的身影,则不太好辨认。每次和谭凝同乘一部电梯的,几乎是人满为患,从负二层到35层,有太多人上上下下,并未见谭凝有什么异样。
    当然,跟踪人与谭凝是否相识,目前无人知晓。只是经过走访摸排,基本确定,在近半年时间里,确实有人跟踪谭凝。既然现在没有更多的线索,查出跟踪者则成了谭凝失踪案的关键。
    曾朗近年来已很少参与办案,但办起事情来却很是那么回事。他让叶建民带着其他同事甄别视频资料,自己则去找谭凝日常行动轨迹上可能会有记录的路面探头,其中也包含正嘉大厦周边路段的。只可惜,找到探头所摄录的影像资料同正嘉大厦一样,大多只保留一个月!偶尔有路段监控保留的时间稍长点,但因为人流量大,影像工作分析起来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所以效率也极低。
    曾朗从谭凝经常光顾的那家花店里出来时,有些泄气。花店老板对谭凝这样的大主顾自然侃侃而谈,可细一听,便知道她对谭凝不甚了解,除了知晓她对养花之道颇有心得,两人的话题几乎没涉及过其他方面。
    曾朗站在花店门口,想着下一步怎么办,一抬眼,看见对面一家商店门口竖着个摄相头正对着花店这条街,曾朗跨步走过马路,抬头看了看摄相头,又回头看看花店,心想着,反正没有其他线索,干脆扩大摸排范围,死马当活马医,便推了门进去。
    曾朗进去后才知道,这家店是做二手奢侈品生意的,别看店不起眼,随便一个手表或皮包就抵得上普通人小半年工资,曾朗不识货,但有那个专业识货的盗窃团伙。老板听说曾朗是警察,开始大倒苦水,光过去这半年,店里就进过两次贼,损失不能说不惨重,有一次公安破案速度挺快,不到24小时,人就抓了,东西也追回来了。还有一次,到现在人也没抓到。更别说追回损失了。
    老板叹气摇头,“也不能怪你们办案不力,第一次我们也没经验,就店里装了台摄相头,还不是高清的,连贼长什么样也没拍清楚。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跟着后头,我就换了两台摄相头,店里一台,店外一台,这不,上次店里进贼,破案速度真不是盖的!”
    “是吗?你们店里这摄相头影像资料能保留多久?”曾朗趁热追问。
    “那可久了,我反正一切都是按高标准高规格来,360度无死角,大内存!不计成本,我倒看看什么贼还敢惦记我铺子里这点东西,只要他敢来,多久我都得给他逮出来,失钱事小,关键忒气人!”
    曾朗心里有了数,催着老板给他找过去的影像资料,这老板健谈得过了头,不仅给曾朗找资料,还跟在曾朗旁边打听案子,恨不能亲自上场在视频里找到犯罪嫌疑人。曾朗收了内存卡,给老板留了张类似借用的字条,匆匆赶回队里。
    曾朗留下叶建民陪自己加了个班,在对花店门前的影象资料和正嘉大厦的影象资料做过初步筛选后,联系了汪烨。
    汪烨到达八里派出所时已过晚间9点,他真诚地对曾朗的热心表达了感激之情,并拿出几张狮林酒店的高额消费卡,嘱咐曾朗方便时一定带着家人朋友来狮林吃饭。两人推拖了一番,卡最终留在了曾朗的办公桌角。
    曾朗将之前整理出来的影象资料调阅给汪烨辨认。
    “你看看,画面里出现的人当中,有没有你熟悉的人?资料有点多,你慢慢看,我今天值班,先去楼下处理点事情。”
    汪烨点头,曾朗去了值班室,他则独自留在曾朗办公室盯着电脑屏幕,除了偶尔出现谭凝时,汪烨睁大眼睛贴近画面看一看外,大多都是流水线似的人影流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汪烨抬手看了看左手腕表的时针,已过11点,他张嘴打了个哈欠,后面还有数段视频,看完还需要很长时间。他站起身,抖了抖腿,准备出门买两杯咖啡回来再继续,就在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是在花店门口,谭凝捧着花刚出门不久,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路过,许是凑巧,偏偏歪了一下脸,被对街的摄相头捕捉到,只一秒,汪烨张大了嘴巴。

    十七


    11月27日清晨,汪烨的切诺基开上了京沪高速,途经沪蓉、沪武高速……两个半小时后到达江城。
    孟久仁的私人诊所位于江城老城区九华路上一个半旧不新、以多层建筑为主的小区商业街上。门脸实在谈不上显眼,门口一米开外还有两棵秃顶的银杏树挡住了蓝白色的招牌。进门是个十多平大小的空间,靠正面墙摆着一个展柜,展柜左右各放了一盆高脚绿植,像两个门神站在那里守着无人值守的门厅。
    门厅左边稍稍往里一侧有一个内部楼梯。待上了二楼,却叫人想起“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典故。这里有宽敞明亮的候诊区,候诊区里摆放了二三十张木制靠椅,大半座位上坐着人,却井然有序。有的病人只身前来,有的则结伴同行,有人埋头玩着手机,偶有结伴来的靠得近也只是轻声耳语。
    9点30分,汪烨站在候诊区的一方抬手看了看表,他走到助理所在的服务台前,低声问她能不能临时加个号。
    助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白褂,待人亲切。她见汪烨眼熟,听说是从外地一早赶来的,没推辞,干干脆脆帮他加了号,不过告诉他,估计要等到中午12点多了。
    汪烨颔首,不知道从哪变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在服务台的文件夹下,速度之快,女助理都没来得及阻拦。她抬头看了看汪烨,脸一阵红,没说话,又歪过脑袋看了看候诊室里的人,大家都低头玩着手机,没人朝他们这边看。助理朝汪烨会心一笑,将他的号放在了最上端。
    很快,诊室里门开了,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一边回头跟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孟久仁告别,一边往外走。汪烨与他们擦肩,女人抬脸看了他一眼,汪烨旋身进入孟久仁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
    “你好,孟医生。”汪烨立在孟久仁面前,没有像一般病人那样一进门便径直走到孟久仁侧旁的木櫈上坐下。
    孟久仁闻声将落在电脑屏幕上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来。按理说,他应该有六十多了,据说在上海一家综合性医院的中医科做了几十年的主任,最擅长的是妇科疑难病症和不孕不育,退了休才回老家江城开了这家诊所,门外候诊室里坐的大部分也是女人和婚育年龄的夫妻。
    孟久仁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很多人问他是不是给自己服用了什么“驻颜有术”的草药配方。金边眼镜后的一双眼精干有神。一开口,更显得他记忆超群。
    “你好,汪先生?”
    “你记得我?”
    孟久仁一笑,“记得,谭凝的丈夫嘛,你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
    汪烨挺直后背,在孟久仁桌旁的凳子上不请自坐。
    “特意过来?有什么在电话里说是一样的。”孟久仁说话慢吞,却中气十足。
    汪烨客套地点点头:“我正好来江城办点事,想过来问问你,谭凝最后一次到你这里来,是什么时候?”
    孟久仁皱了皱眉,拿过桌面上的记录本翻了几页,抬头说道:“今年六月。”
    那就差不多是半年前了。
    汪烨放低声调:“过去这一年多,她每个月都会按时来吗?”
    孟久仁颔首:“除去一些特殊情况,是的,她是我这里难得坚持这么久的外地病人。我都没注意到,谭凝这么久没来了,她怀孕了吗?”
    汪烨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孟医生,如果谭凝来这里,能不能请你跟我联系?”他将一张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便签放在孟久仁的玻璃台面上,而不是上衣口袋里现成的名片。
    孟久仁打量着看看汪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起便签扫了一眼,随手打开抽屉将纸条放了进去。
    “汪先生,”就在汪烨手搭上把手准备开门之时,孟久仁叫住了他。
    汪烨回头疑惑地看着对方。
    “既然来了,不介意我再多几句话吧,请坐。”
    汪烨眨了眨眼,调转鞋头,重新坐在了孟久仁的问诊椅上。
    “每次谭凝来,会在我这里拿上几幅药回去给你,有按时吃吗?”
    汪烨陪谭凝来过那几次,确实让孟久仁搭过脉。
    “有吃一些。”汪烨如实回答。
    孟久仁推了推金边镜框,“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我不知道谭凝是怎么对你解释那些药的用途,但我想她应该没有对你说实情。我给谭凝带回去的那些草药,主要是用来调节男性精液不液化症的,但如果你不能按时按量服用,治疗效果,可以说根本谈不上。”
    “您说什么?精液不良症?”
    孟久仁点点头:“对,其实谭凝的身体没什么特别需要调理的,反倒是你,我一直对谭凝说,让她开诚布公地和你好好沟通,这样对治疗有积极的作用。可她,好像是个挺固执的人。”
    “不可能,我们一起去医院做过检查,是谭凝有排卵功能障碍。”
    “你看过检查报告吗?”
    汪烨愣住,检查结果是谭凝告诉他的,他没想过再去看一眼检查报告。
    “那就对了,你们那份报告我看了。她可能是为了保护你才瞒着你。虽然在我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现在不孕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很多人通过治疗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说的这种精液不液化症……是什么意思?”
    “精液不液化症,它是造成男性不育症的常见诱因之一。它的病因有很多,比如患有精囊炎、前列腺炎、微量元素的缺乏,免疫系统的紊乱等都有可能导致它的发生。”
    “能治吗?”
    “精液液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就目前来看,治疗有一定难度。我们中医讲究的是系统的调理,一般这样的疑难病症所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更加需要病人的配合。”
    汪烨像个木头人,表情凝重,像入了遁的高人。
    “不过,你也不必有太大的精神负担,”孟久仁打断发愣的汪烨,继而说道:“人体是复杂的,很多时候,有些问题通过自身的调节达到自愈也很常见,最重要的是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避免生殖道感染,合理饮食,多食些含锌、镁微量元素的食物。谭凝每次来,会拿一些针对改善这方面问题的草药回去。她倒是个不怕麻烦的人,我们有中成药,我建议她用,对于长期调理的人而言更方便。她坚持认为炖的草药效果更佳。汪先生,身体调理需要过程,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得到你的配合。如果你相信我,等见到谭凝,跟她好好聊一聊,我能感觉出,她对你很关心,很在意。不要给她太多精神压力。”
    @奋斗惊喜 53楼 2022-10-07 20:39:00

    赏读大作,支持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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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wudengyu 54楼 2022-10-07 21:03:00

    每日必看,预祝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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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你吉言,??火
    十八

    许炎彬从分局主管刑事重案的副局长林浩办公室出来,下楼时有人同他打招呼,他面色清冷抬抬眼皮应声点头,出了楼才想起对方是市局的李凡。曾经有个案子李凡给他帮了忙,坐回车上,许炎彬有点懊恼刚刚对待李凡的招呼似乎有点冷淡敷衍。不过这个念头一转而过,现在,他脑子里想的是更棘手的事。
    周艺的案子正值江城大拆大建时期,拆迁地块矛盾频发。有人拿他的死做文章,存心激发拆迁户与政府之间的矛盾。自从新闻一出,有几处拆迁工程被临时叫停,市里领导对此很是恼火。
    林浩看来是真急了,一连用了两个“迅速”来嘱咐许炎彬:“要迅速工作、迅速结案、尽快发警情通报。警力有限,这案子还成了社会热点!”
    许炎彬何尝不想尽早破案?不论什么案件,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这种重大杀人案件。但周艺的案子,怎么这么别扭?自从在网络上看见自己在案发现场的照片,他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对方的监控,甚至,他的每一步行动也正是他所期盼的!
    当天出现场是临时接警,没有媒体跟拍,周边没有居民,却有人第一时间埋伏在现场,拍下了第一手影像。难道凶手真的那么大胆,会重返案发现场,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杰作”?
    许炎彬正犯愁,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刚才进林局办公室前将手机调成了震动。
    是队里的余庆,电话一接通,余庆的声音伴着喘气声传过来:“许队,周艺的银行流水打回来了。去年的七月份,连着两天有五万元存入周艺账号。我在银行查了当时钱的来源,是在柜台办理的现金存款。但因为时间隔太久,已经没法调出当时的监控,具体是不是周艺自己办理的没办法查。”
    许炎彬坐直了身体:“查周艺的银行交易记录,具体到一年前存款的日期前一个月。另外问一问四院和他家里,那个时间段有没有发过高额奖金或其他来源的收入。”
    “好……”
    “你小子在哪呢?怎么跟跑了三千米似的?喘什么?”
    “我开自己车来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出银行就看见交警抄牌,五十米冲刺就过去了。怕你急,先给你打个电话。”
    “瞧你那点出息,罚了回头给你报销!”许炎彬挂了电话,重新将手机调成正常接听状态。不论怎样,这是个好消息,起码是个调查方向。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像练武之人打通仁督二脉。赵义宏之前跟周艺的儿子接触过两次,但都是在他母亲在场的情况下。周艺的儿子15岁,是个处于变声期的青春期男孩,他长了一张瘦长的脸,五官像他母亲,两边脸颊冒着几颗大的青春痘。每次和赵义宏说话都垂着脑袋,眼神却不定,四处飘,不敢盯着人的眼睛瞧。
    赵义宏特意在男孩的学校门口等他放学。男孩随着人群一齐涌出校门,他一眼就认出了穿着便衣的赵义宏,对方朝他招手,他顿住脚,摆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学,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将搭在右肩上的书包垂下拎在手里,书包看起来很重,男孩提着书包不太情愿地走向赵义宏。对方则将手搭住男孩的肩头,一幅轻松随意的姿态,领着他向不远处的停车场走去。
    在车内促狭的驾驶室内,男孩的目光无处躲藏。他低头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固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你叫周光洁,对吗?”赵义宏开口道。
    男孩点点头。
    “你不用紧张,我就是想让你帮忙想一想,你爸死前、或者更久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赵义宏之前问过男孩他爸与他妈妈的关系如何,男孩始终对赵义宏有些戒备。
    “有一次,我看见他与别人起了争执,两个人差点打起来。”男孩这回挺干脆,没半点迟疑就丢出条信息。
    赵义宏有点意外,看来这孩子也一直在琢磨他爸的死因。
    “什么时候?”
    “上学期开学前,我去学校取书本那天。”
    “和谁?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他应该不是江城人,他说的是普通话。”
    “他们说什么你记得吗?”
    “具体没听清楚,好像说我爸欠了他什么东西。”
    “在哪?”
    “什么在哪?”
    “你在哪里看见他们争执?”赵义宏有些着急,这孩子说话跟挤牙膏一样,挤一下蹦一截的。
    “就在我家附近,我领了书本回去,大概10点左右,那时候路上没什么人,他们俩虽然站在背街的地方,但还是挺显眼的。”
    “你现在看见这人,还能认出来吗?”
    “能,警察叔叔,会是他吗?”
    “说这个还为时过早,首先,我们得把这人找出来!”
    男孩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他又抬起头,看着赵义宏说道:“不是我爸医院里的同事,我去过四院,医院里医生的照片我都看过了,没有。”说完,男孩又低下了头,赵义宏伸出手掌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开车送他回家,这一路,赵义宏转脸看了几眼男孩,对方一直看着窗外,他想和男孩说点什么,一直等到了男孩家门口,什么也没说出口。
    男孩下了车,拖着欲言又止的步子往前走,突然回头望着赵义宏,赵义宏朝他摆了摆手,他却踱了几步又站回到赵义宏的车窗前,憋红了脸:“我爸死的那天,我见过他。”
    十九
    “啊?见过谁?你爸?”赵义宏不禁吃惊。
    “嗯,”男孩点头,“我那几天跟几个同学参加校外的计算机比赛,需要钱,就给他打了电话,他给我送钱来着。”
    “27号那天,你是几点见到他的?”
    “中午吃饭时间,大概12点左右。”
    “你对他撒谎了?”赵义宏毕竟干刑警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男孩点了点头。
    “钱用来干嘛了?”
    “打游戏了,现在玩游戏都挺费钱的,叔叔,这事能别告诉我妈吗?”男孩红着脸看向赵义宏。
    赵义宏点点头,他能说什么,自己像他这么大时候也皮得跟猴似的。
    “我爸那天来的时候,脸上有伤,下雨天还戴着个黑墨镜,其实戴眼镜也遮不住。”
    “你有问他是怎么弄的吗?”
    “问了,说是骑车不小心摔的,可我觉得像是跟人打架了。”
    赵义宏想起死者的照片,周艺脸上确实有伤,看来死之前他跟人有过冲突,和他起手脚的人和杀害他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不好说。

    12月3日,进入年末。因为狮林酒店常年接待外宾,每一年到了12月,酒店都会提前在公共区域装饰富有圣诞节气息的饰品,大堂入口处摆了一尊巨大圣诞树,窗玻璃上粘着喜庆的圣诞花环与金色铃铛。到处挂满了闪烁的氛围灯。餐厅里的桌椅一律套上了金色与红色的椅套,红红火火地,也预示即将到来的元旦。这个月,会有很多公司预定狮林的宴会厅举办年会。迎来送往的是一片喧闹与喜庆。
    这个早晨,城西店一派祥和的气氛被三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许炎彬与王斑、林一诚三人一行站在酒店大理石接待台面前的时候,大堂内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到一天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中,王斑向前台的一位工作人员询问汪烨的行踪,站在一旁的其他两个员工都抬头看向他们。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见汪总可以和事务部联系预约。”前台小姐很有礼貌,但慢吞吞的态度却让许炎彬皱了眉。
    “我们是警察,有事找汪烨,请告诉我他人在哪。”王斑上前,出示了证件,他的语气并不算客气。对方脸色一动,电话叫来了一个主管模样的人。
    “几位先生,这边请。”女主管人还未到,声音就到了。她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黑色职业装,剪裁合身,显得人挺拔精神。
    “汪总上午在总部开会,我刚刚给他打了电话。他已经往这边来了,还请你们等一会儿。”
    女主管将三人领进电梯,上楼安排在会客室里,屋里摆着舒适简单的沙发和坐椅,很快又有人端进几杯咖啡,主管礼貌地确认三人没有其他需要后,便退出了会客室,关于三人的来由,则一句没有多问。
    半小时后,汪烨推开了会客室的门,他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三张陌生脸孔,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刚才电话里听说有警察来找,还以为是曾朗。当时他心里有点生气,有什么不能先在电话里说一声,怎么就非得堂而皇之地来酒店呢?
    定了定神,汪烨朝许烨彬三人点头,说道:“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许炎彬颔首,轻地扯了下嘴角,朝汪烨也是一点头,道:“请坐。”刑警做久了,不论到了什么场合,都拥有反客为主的气场。
    汪烨倒也不在意地坐下了,他正对着许炎彬,而王斑与林一诚则坐在许炎彬两侧。
    “我们是江城重案大队的,这是我们队长,许炎彬。”王斑先开口。
    “你好,许队长。” 汪烨再一次点头,“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艺你认识吗?”没等许炎彬没接话,王斑抢先进入主题。
    “周艺?”汪烨皱了皱眉,看向王斑和许炎彬,“认识,怎么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汪烨拧眉,迅速地看了看面前这三人,气氛并不友好。
    “认识。”他再一次作答。
    “你和周艺是怎么认识的?”
    “能不能先请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向问话的王斑。
    “你手怎么了?”没人回应汪烨,许炎彬注意到汪烨的右手指关节处有几处细小的疤痕,已经结痂。
    汪烨摸了摸伤口,以沉默回应三人。
    二十
    “问你话呢!”王斑催促道,口气不善。
    “你们这是审讯犯人还是配合调查?若是需要我配合调查,请你们跟我的助理预约,如果是审讯嫌犯,就请出示你的拘捕令。”汪烨睨了一眼王斑后,站起身,视线由上而下落在在许炎彬的脸上。
    紧张的气氛如一股寒流在几人之间流转。
    “周艺死了,”许火彬看着站起身的汪烨的眼睛,对方的眼神明显流露出一丝震惊,他继而问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半晌,汪烨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他保持站姿,既没有坐下,也没有要立即离开的意思。
    “11月27号,你在什么地方?”27日是周艺的死亡日期,具体死亡时间被法医判定在下一点至四点间。
    “我去了趟江城。”
    “去做什么?”
    “看个医生。”
    “看了一整天?”
    “只是半天,大概两点左右吧,从江城返回苏市。”
    “你有什么病,需要跑江城去看?”王斑接过问话。
    “私事,与周艺没有关系。”
    “在我这里没有私事。”许炎彬交叉着双腿,鞋尖离汪烨不过二十公分,像一支随时准备离弦的箭。他锥子一般的眼神看着汪烨,直到对方眼里的火焰熄灭。
    “我妻子失踪了,她每个月22号都会去江城找个医生开中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汪烨面目冷冷地说道。
    许炎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去年10月,为什么给周艺转10万?”队里技术人员针对手机支付平台的调查,发现周艺银行卡上的10万元,来自一个手机支付账户,通过技术手段将转账人锁定为汪烨,三人在来苏市前已经对汪烨的背景做过一番调查,他们将汪烨档案信息里的照片打印出来,让周艺的儿子周光洁辨认过,后者一眼认出汪烨就是在家门口与周艺争执的人。
    “我想请他给我妻子做一些治疗。”
    “哪方面的治疗?”
    “他是精神疾病方面的专家。”
    “你妻子有精神病?”
    汪烨轻吸一口气,看了眼坐在许炎彬左侧的王斑,又瞥过眼神看了看林一诚,才将眼神转向许炎彬。
    “她有段时间精神压力很比较大。”
    许炎彬的目光追踪汪烨。
    “苏市没有精神专科医院?”
    “我妻子比较抗拒去专科医院,毕竟那不是正常人去的地方,我也不希望再给她造成其他的困扰。”
    “那你是怎么认识周艺的?”
    “他曾经是我妻子的主治医生。”
    许炎彬眯起了眼睛,“什么治疗需要10万?”
    汪烨耸耸肩:“我是以私人名义请他,而且是来苏市面诊,不过提前支付一个阶段的费用,10万块并不算多吧?”
    “治疗效果不理想?”
    “什么意思?”
    “你刚说这只是一个阶段的费用,既然没有继续支付,那么是周艺对你妻子的治疗没起到作用?或者说,他的治疗方案很好,你妻子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妻子是不是正常和周艺的死没有关系吧?”汪烨眉拧得越来越紧,他的五指深陷于双腿两侧的裤边,强迫自己维持体面。
    “是不是有关系,由我来判断。”
    汪烨看着许炎彬,没有说话。许炎彬注意到他依在身后的会议桌沿,将有伤痕的一只手塞进了裤子口袋。
    “周艺没来苏市。”汪烨回答道。
    “为什么没来?”
    “我妻子认为我小题大做了,她说对抗精神压力也需要用药物,我们一直在备孕,她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怀孕。”
    “那10万块他退给你了吗?”许炎彬问。
    “没有。”
    “既然没有出面治疗,这钱怎么没退?”
    “是我妻子不愿意接受治疗,也不算对方违约。”
    “他有欠你什么东西吗?”
    “你什么意思?”汪烨的后背从桌沿上剥离,倒不至于崩得笔直,两只眼睛有了些许警惕。许炎彬发现从刚才进门到现在,除了告诉他周艺死亡的消息时,这是第一个让汪烨筑起防御感的问题。
    “就是话里的意思,他欠你什么东西?”许炎彬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他不欠我东西。”汪烨笃定地说。
    “今年2月23号,你找周艺干什么?”
    汪烨陷入短暂思考。
    “我去找他要回10万块。”
    “是吗?你刚刚说,他没有违约,你也没打算要回这笔钱。”
    “也不是特意地,就是去江城时顺便见了他。”
    “他不肯退还?你们还动了手?”
    “没那么夸张,可能讲过几句激烈的话吧。”
    “你很生气?”
    “有点吧,他那人多少有点蛮不讲理。你们不会怀疑我因为10万块杀人吧?”
    “只是问问。”许炎彬耸耸肩。
    “我和周艺就这么点交集,其他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还有事。”
    “等一会儿。”许炎彬侧过头,对一直没有开口的林一诚抬了抬下巴。
    林一诚起身,这时,汪烨才注意到会议桌上还摆着个银色的工具箱。林一诚来到汪烨面前:“汪先生,请坐,我需要提取你的指纹和血液。”
    汪烨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配合他们,许炎彬无视他的反应,在一旁说道:“你刚说你妻子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星期前。”汪烨没好气道。
    林一诚刚将采集到了指纹放进工具箱,听闻这话抬头看向汪烨,正巧看见许炎彬与王斑对视的眼神。
    “报过案了吗?”许炎彬问。
    “在八里派出所有备案。”
    “她叫什么名字?回头我去要份资料。”
    “谭凝。”许炎彬矜重的双目飘过一丝震惊的神情,尽管至多一秒后就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的反常还是落进汪烨的眼睛。

    二十二

    “许炎彬,我对你没兴趣,我有男朋友,你的行为对我已经造成了困扰……”许炎彬脑子里“嗡”地一下,这声音就冒出来了。
    严谨地说来,这是一段文字,是通过移动网络发至他手机上的一条短信。许炎彬启动脑中的具化力将这话一字一句转换成真实的语音、一条具有表情、情绪起落的生动画面。这只可惜,它们在表达一次直白的拒绝。这声音,来自谭凝。
    2007年,许炎彬刚当上副队长,当时主管法建的副局长郑宇将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现在全国在搞打拐专项行动。江城也准备响应,搞一搞相关宣传。许炎彬手里正好有个拐卖儿童案件,江城警方作为协助方参与了一起打拐案件。这起案子跨过几省,从山东、江西一直延伸到安徽。
    山东、江西警方已经为此案耗费两年时间,案件涉及到一条庞大的人口买卖产业链,其中几个重要涉案人来自江城南岭县,该案收网前,江城警方已盯守几名涉案人员几个月,三省警方决定同时收网,当时有可靠消息,南岭县几名涉案人正有从山东拐带而来的三名幼儿准备脱手,潜伏在江城市内等待下家。许炎彬是此案在江城的负责人,他刚提副队长时间不久,不允许这起案子在他手里、在江城掉链子,他丢不起那人。
    郑宇说这案子影响大,上头交待,让电视台的记者跟拍,让他全程关注配合。
    “您开玩笑呢吧?警察办案又不是电视真人秀,让记者跟着不是添乱么?”许炎彬一听还真是急了。
    郑宇是有备而来,他知道年轻人的脾气,换了局里其他队长,反应估计和他也差不多。
    “市里的意思,我们能配合尽量配合。”
    “这案子我们也跟了三个多月了,您知道的吧!要不,换个案子,“皇城”那头的线差不多了,也该收网了,让他们跟那个?涉黄的都不是什么亡命之徒,危险系数小,对他们也是一种保护。再说,这种事情的社会话题性也强啊!”
    “炎彬,这案子是上面挂牌的,一般的案子比不了。前两年,还有这起案件当中的被拐儿童家长上过电视节目,社会关注度高,多少人盯着呢!我知道这案子你们准备充足,出不了纰漏,再说,你对自己队里人还不放心?最多两个记者,你派个人跟着,有什么事见机行事,真有情况,让人带他们撤。一切在不影响抓捕的情况下进行。”郑宇看着许炎彬依然不放心的脸色又追加一句:“关键时候给咱们江城刑警涨涨脸,也是好事一桩!”
    第二天,电视台的两名记者一早就到了刑警大队,一男一女由队员领着进了许炎彬的办公室。
    一抬眼的功夫,许炎彬愣住了。两个一身黑的人影,男的拎了个摄相机,干练的寸头,两只眼睛下挂着两个深厚的眼袋,像湖水里倒映出的另一双眼睛投影,但他目光炯炯有神,像两束探照灯似的。女的扎着个马尾,小麦色的皮肤、修长的身形在黑色紧身T恤的衬托下显得挺拔神秘,让许炎彬想起古墓丽影里的安吉尼娜朱丽,可脸并不像,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长着中国人普遍喜爱的五官,浓眉、大眼、娇俏的鼻头一侧长了一颗红色的痣,她目光清冷,看了一眼许炎彬,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你好,许队长,我们是电视台的,我叫沐春,这位是谭凝。今天起,我们俩会跟着你参与抓捕行动。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提前跟你沟通一下,有什么是我们需要注意和配合的,我们一定尽力。也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许炎彬点了点头,请两人坐下,他翻出一次性杯子胡乱抓了点茶叶给二人泡上后,也在两人对面坐下。
    “这是个跨省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经过三省公安合力摸查、索定重要嫌疑人之后,决定采取统一行动。眼下,我们江城警方负责抓捕其中三名涉案人员。因为这个团伙涉案周期长,拐卖人员数目庞大,不排除几人是亡命徒的可能,所以,这次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你们要做的是一切听从我们的安排,千万不要擅自行动,一旦破坏我们的抓捕计划,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吧,许队长,这个我们有准备,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跟打拐了,一切行动听指挥,对吧?”沐春笑着说道,转眼看了看一旁的谭凝,对方点了点头。
    “每次行动,我会派一名队员领着你们,什么时候该你们拍,他会随时跟进。确保我们行动顺利的前提下,也提供给你们最大的自由空间。但有一点,我需要你们的保证。”许炎彬顿了顿,看着两人的眼睛。
    “什么事,您说。”谭凝自进门还是第一次开口,她的声调很温和,音色有些沙哑,像挂在透明杯壁的红酒,听了让人余味未尽。
    “你们拍摄的资料需要先经过我们审核,由我们决定其中内容是否可以全部用于媒体见之公众,能做到吗?”
    “一言为定。”
    二十二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原定的抓捕计划延后了。谭凝和沐春两人跟在许炎彬和他的队员后面整整两个月,期间为了资料的完整性,去过山东、江西、试过在野外蹲守整夜、试过连着三顿饿肚子,跑烂了几双鞋,从没叫过苦和累,一直守着这案子完美侦破,她见证了一批被拐儿童在许炎彬和各地警方的全力配合下被解救出来,见证了失而复得的父母流下激动感恩的泪水,许炎彬更重新认识了记者这份职业。
    他从前很不喜欢“记者”,觉得他们像老鼠一样,会钻洞,专捣乱。通过与沐春和谭凝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记者中同样有很多专业的、具有奉献精神和责任感的人,尤其谭凝,还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
    任务结束后的第二天,许炎彬就给谭凝发去了邀请短信,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衣,剃光胡渣,难得的正式,俨然一个阳光大男孩,许炎彬站在电视台对街的街道上,看着她穿着白色简洁的连帽运动套装款款而至,白色,很适合她。
    两人到了餐厅,刚上第一道菜,许炎彬的电话就响了,队里要出任务。挂掉电话,许炎彬一声苦笑,还是谭凝说:“快去吧,别耽误案子。”他们彼此理解,尊重对方的职业信仰,许炎彬想,再也找不到比谭凝更可爱的女人了。
    他没开口对谭凝表白,那些话太俗,他以为她懂他的感情。每一次有出外任务,他都会告诉谭凝,每一次她都会嘱咐他“注意安全。”
    谭凝拿了奖,他去给她庆祝,那一晚,电视台的很多同事都在,谭凝很开心,她喝了一些酒,脸上似飞来两朵可爱的云霞,许炎彬送她回家,他帮她系安全带,谭凝则看着他笑,他第一次吻她,当她温热的手攀上他颈背的那刻,他胸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自他工作以来便始终在那里,紧攥着他,时时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终于缓缓地松动。她说他的吻像燃烧中火焰发出的浓烟……
    第二天,许炎彬就接任务去了外地,这一忙,一个多月都没回江城。等他再联系谭凝,对方对他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谭凝不接他电话,许炎彬以为谭凝生他的气,亲完人女孩没个表态就跑得没影了确实不应该。他等在电视台门口,守在谭凝家楼下,谭凝倒也不躲他,看见他只是冷冷的,浑身写满了“生人勿近”,他发给谭凝的无数条短信最后只换来一条回音——“许炎彬,我对你没兴趣。”
    后来,他得知,谭凝身边有个海归男友,是市里某领导家的独子。尽管,得知这些他心如刀绞,但许炎彬不想麻痹自己,生活如此真实,漫长的过程,繁复的借口,要看清其实只需一瞬。
    许炎彬带着对过往的回忆,踏出狮林酒店城西店富丽堂皇的大门,第一时间就与苏市八里派出所取得了联系。三人将车直接开进了八里派出所的小院。
    在二楼西边的办公室,曾朗热情地接待了三位来自江城的同僚,几人先是一阵寒暄,大致说了说江城拆迁地块的死尸案,而谈及谭凝失踪的案子,曾朗则换了一幅无能为力的表情:“还没找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曾朗甩甩脑袋,好像连自己都难以说服:“就像魔术师抖了抖面前的黑布,再掀开,人就不见了!说起来惭愧,人都失踪一个多星期了,我连她从哪失踪的都没查清楚……”曾朗不好意思地甩了甩头。
    曾朗将他调查所得的线索与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许炎彬三人。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又向许炎彬说起了汪柏盛的死亡事件,虽然汪柏盛的死与谭凝的失踪案不相干,可不知怎的,他总是忍不住想起汪柏盛,他不得不提起汪柏盛。可能正是因为他的死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谭凝,同样被许多未解谜团围绕。
    谭凝的照片就摆在许炎彬的面前,他没有过多的震惊,今天早上,从汪烨口中听见谭凝的名字,他就有预感是她。照片中的谭凝,由记忆中一头直发烫成了卷发,脸上的线条更柔和了,少了些冷清,依偎在她丈夫汪烨的肩头,嘴角轻扬。许炎彬不喜欢汪烨,但他不认为这是情敌之间的一种抵触情绪。这么多年过去,谭凝对于他,早释怀了。如果不是这一次金马桥的案子误打误撞找到汪烨,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谭凝。
    二十三


    “还有个线索,”曾朗说道,“我走访过一些知情人,基本确定谭凝曾经被人跟踪,很有可能,她是被什么人提前盯上了。但由于时间不好确定,我们人力有限,能找到的影像资料也有限,你们也知道,大多数地方的探头资料也不会长期保存。”
    许炎彬点点头,这个他当然能够理解。
    “确实有些麻烦,要说绑架,到这时候也该开口要赎金了,除了她丈夫,有没有绑匪联系过谭凝家人?”许炎彬问道。
    “她父母早年都过世了,苏市这边也没亲戚,所以就算是绑架,绑匪也只会联系她丈夫。”
    许炎彬一怔,“什么时候过世的?”他记得谭凝在江城就是和父亲同住。
    “那应该是很多年前了,据她丈夫说,是他们认识之前的事了。”
    许炎彬在心里默默记下,想着回江城再查一查。
    “他那丈夫我们今天也见了,你们对他有过深入调查吗?”王斑也问。
    “这人在我们苏市也算有头脸的人物了,不瞒你说,当初他报案还托了人,特意打招呼要低调找人。看起来他与失踪人之间的夫妻感情不错,在寻人这方面一直比较配合。目前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
    许炎彬三人感谢过曾朗,又从他那里借去有关谭凝的影像资料,准备带回江城再查。

    狮林酒店的员工大多是年轻人,周一大早,男男女女如往常一样顶着黑眼圈从城区四面八方赶来城西店。
    今日恰逢入冬以来第二次降温,风很大,城西店里暖气十足,与玻璃门外狂风卷起的树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退房的客人们拎着行李站在门内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舍地往外走,几个缩着脖子低头走路的人看见一辆黑色的警用车开进了城西店的专用停车道。三个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推开三扇关闭的车门,同时走下来,“砰”地一声,风立刻替他们关上了车门,同时掀起他们的衣角,他们踏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酒店……
    职员们换好工作服,强打精神切换职业化的笑容,各就各位,当他们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极具戏剧化的场面,就听见一楼大厅的电梯那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和人群私语顿挫的声音。汪烨在两个身着警服、面目冷峻的男人“搀扶”下,走出电梯,穿过大厅,在员工和住宿客人的注目下,迎向玻璃门外的狂风大作。

    汪烨坐在八里派出所临时借用的问讯室里,脸被桌上的灯照得发白,坐在对面的两人,一个是王斑,另一个是许炎彬,昨天早晨,几人在狮林酒店的会议室刚打过交道。今天一早,汪烨在自己的办公室被两人架着直接带走,就预感事情不对了。
    “知道为什么抓你来吗?”王斑拿手中的笔头敲了敲桌面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我跟周艺就见过那么几面,你们到底还想让我说什么?直说行吗?”
    “现在开始,我的每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王斑双肘撑在桌子上,抬抬下巴。
    “11月27号下午1点至下午5点,你在哪里?”
    “早上10点半左右我从中医馆离开,路过长江路的小吃店铺,在那里吃了点东西,之后就返回苏市了。”
    “九华路出来上高速,路过长江路吗?”
    “那个点我有点饿,就想起长江路陈姐家的老鸭汤,我妻子带我吃过几次,既然已经在江城了,顺道吃个午饭,没问题吧?”
    “一来一去少说五十分钟吧?”
    “我不赶时间。”
    “下午几点到的苏市?”
    “差不多四点多,五点吧。”
    “吃个饭再回苏市需要五个小时?”
    “那倒不需要,吃完饭,我有点困,开车不安全,就在车上睡了会。”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
    “是么?周艺的尸检报告显示,他的死亡时间在27日下午1点至下午5点,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起码有两小时,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神经病吧!”汪烨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他忘了椅子上有横隔板,起了一半的身体被自己的惯性拉回了原地,脸上的怒气丝毫不减半分。
    “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多了,凭什么怀疑我?”汪烨的愤怒在许炎彬的预料之中,说这是心虚掩饰还为时过早。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曾朗招呼王斑出去,两人走去隔壁房间,曾朗才说:“那位的律师到了。”王斑挠了挠头皮,毕竟在外市,他心里也没个谱。他掏出手机给审讯室里的许炎彬发了条短信。
    许炎彬随手打了两个字“晾着。”
    二十四


    许炎彬与汪烨同处一室,一时无人说话。许炎彬一直在看手机,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几张照片后,才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他将照片打开撑满屏幕,起身,走近汪烨,他的身影遮住汪烨头顶的光,汪烨皱眉,抬起下巴直视对方,许炎彬处在半明半暗的背景里,顶上有光直射下来,他脸上的眉骨、鼻梁、下巴有一半很深的轮廓,恰恰弱化了他原本的五官,只剩鹰般的眼睛,像看不到底的深潭,这深潭笼罩着汪烨的头顶。
    许炎彬盯着汪烨的眼睛,蓦地将手机中的照片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是周艺死时的照片,他以一种极致快乐又极致痛苦的神情凝望这个世界,凝望汪烨,他像死了,又像随时会活过来。汪烨屏息,吞咽口水的声音在静默的气流里听着格外清楚。许炎彬没说话,他居高临下注视汪烨,滑动手指,画面切换到一件深灰色的中规中矩的男式夹克上,衣袖那里可见深色的血迹。
    “这衣服熟悉吗?”
    汪烨好像还未从周艺的死亡画面里回过神,木然地坐着,双眼眯瞪没有反应。
    “怎么,吓着了?”许炎彬收回手机,往后退,将汪烨头顶的光明还给他,自己则靠在背后桌沿,两手撑在两侧。
    “我不是警察,看见死人可以无动于忠。”汪烨反感地看向许炎彬。
    “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见到非正常死亡的人吧?”
    “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许炎彬说,“我指的不是周艺,听说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意外死亡的?”
    “你很喜欢打探别人私事。”汪烨与许炎彬对视,语调平稳,语气深沉,但眼神却像个随时会扑向对方的猎豹。
    “也许吧,你的私事也有可能成为我的公事。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汪烨顺着许炎彬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那上面有深紫色的伤痕。
    “洗澡时摔了一跤。”
    “流了很多血?”许炎彬环抱双臂,饶有意味地看着汪烨,这就是谭凝爱的男人?
    “还好吧。”
    “有这么多吗?”许炎彬再次举起起手机,刚才那件带血的灰外套在汪烨面前晃了晃。
    “你到底想说什么?”汪烨开始失去风度。
    许炎彬看了对方一眼,没拍桌子也不踹板凳,而是低头操作手机。
    汪烨眼里的敌对之气慢慢熄灭,许炎彬轻缓地将指纹检验后的对比结果放到了汪烨面前。这个轻缓,是实打实地出击。
    “这是什么!”汪烨显然没搞懂情况。
    “昨天提取过你的指纹,没忘吧?实验室刚出的结果。”许炎彬盯着汪烨,想抓住对方土崩瓦解的切口。
    汪烨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抬起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在见到我的律师前,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话刚毕,审讯室的门开了,许炎彬回头,对上王斑的眼色,就知道有事。
    他又回头看了眼汪烨,转身向门外走去,汪烨隐约听见两人在门外的对话。
    “师父,刚接到电话,周艺的房子晚上拆迁,推一半儿那,搂出一具尸体,林一诚他们应该在路上了,他们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什么情况?这时候拆什么房子?”许炎彬被这消息弄的有点蒙。
    “原本那房子就是周艺不同意拆,现在人一死,估计是他老婆做的主,我也纳闷,怎么没人通知她这现场一时半会不能动么?这大晚上的拆房子!”
    “你刚说房子里有具尸体?男的女的?”
    “好像是女尸……”
    许炎彬心里一咯噔,愣了会儿神,随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晚上8点过十五分,这不是扯淡么!
    许炎彬拿着电话一边拨号一边往门外走。下赶着走了两级台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王斑抬了抬下巴:“你赶紧把那头处理一下,他律师不是来了吗,人先放了。你陪着办下手续,我车上等你。处理好了赶紧过来。”
    “啊?就这么放了?”
    “放吧,就手里这点证据,血液也没对上,除了吓唬人还够干嘛的?”许炎彬边走边说,电话那头接通了,王斑停下脚步,转身回了楼上。
    二十五

    王斑前脚上车,许炎彬就发动汽车冲了出去。两人经由市区上了高速,城市生机勃勃、行人和车流来来往往,楼与楼咫尺之遥的公共草坪和小型活动广场上,也是一片暖洋洋的欢声笑语,与这些形成对比的,是高速路上驾驶室里静默封闭的空气、车轮磨擦地面的轻微震动声,和金马桥扑朔迷离的未知现场……
    许炎彬上一次去案发现场是下雨天,他知道,无论犯人留下什么证据,例如脚印、轮胎印或其他痕迹,肯定已经被冲刷掉了。他虽然没去四周转转,心里却一直想着再去周艺的房子里看看。那幢在拆迁地块孤立的像坟头一样的鬼楼,他后来通过媒体不遗余力的报道,见识过它的东南西北各角度。
    高速路相反方向的车灯照亮了许炎彬一侧的驾驶室,他脑海中浮现周艺死时的那张脸,张得夸张的戏剧式的眼睛和嘴巴,他还想起庆功宴上穿一袭海洋蓝礼服裙的谭凝,喝多了酒朝着他笑的眼睛,他狠狠踩着油门,坐在副驾驶的王斑一边看着他阴沉不定的脸色一边紧紧抓住车窗上侧的拉手。
    这一次再到现场,可真配得上热闹二字,负责拆迁的工人已经被警察赶到了几十米开外,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壮汉站在斜坡上一辆黄色的推房挖掘机上点着探照灯朝工地里看,好像里面是什么古墓挖掘现场。两名记者被维护现场秩序的警察拦在蓝色警示围外面,嘴里振振有词嚷嚷着“拍摄采访是我们的权利,记者的工作与警察的一样重要……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拍?”
    许炎彬穿过几个好事群众围成的人墙,进到推倒一半的房子里,大概依稀辨认出他所站的位置是屋子最里间,就是当时发现周艺尸体的那间,原本这里的一些家具已经被移走了,周围全是大块的碎砖,他高高低低地踩过去,看见几个相熟的同事在不同的地方埋头检查一些残渣,他走近房屋深处,林一诚正收拾好手头工具,看来初步勘验已经完成。两个年轻的法医正仔细收拾一具白骨,因为是拆迁被推出来的,这具尸骨等于死后风干成白骨,白骨又被碾成一堆碎骨。
    许炎彬看了一眼尸骨,没去打扰两人的工作,走到林一诚跟前,“女尸?”
    “嗯,女尸。”许炎彬一进屋,林一诚就看见了,不过他这人平时就闷,总是别人问一句才答一句的,没有多余的话。
    “看起来也死了些年头了。”许炎彬说道,来的路上,他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他怕和谭凝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他进门就去找了“尸源”,还好,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不是谭凝。
    “起码得有五年,现在具体时间不好推断。”
    “死因还有希望吗?”
    林一诚抬头看了一眼许炎彬,很快就将目光落回自己手头的工作中,淡淡说道:“一堆骨头,又被二次破坏,除非乍尸,让她自己跳起来说话……”
    许炎彬搓了搓鼻尖,林一诚昨天跟他们去苏市,中午自己坐车赶回来做指纹血液比对,今天这会儿估计是下了班又被叫到现场来的,换谁也累,人一累就容易带情绪。许炎彬抹了把脸,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多,他刚刚从对尸骨的担忧中懈下紧张,转而又想起那堆白骨,法医不是万能的,但案子不能不查,有点死局的意思,疲倦也向他袭来。忽听“咔嗒”一声,他和林一诚回头,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昏暗的背景里举着相机给他们拍了张照片。这身影是许炎彬熟悉的。
    “你哪来的?”林一诚认出对方不是自己人,他讨厌不专业的人进入自己的工作区域。
    那女人抬头,很利落的一张面孔,微微一笑,并不热情,“我是晚报的记者,我叫……”
    “请你出去,这里不允许记者进来。”林一诚并不买美女的账。
    “警官,大家都是工作,我保证不会打扰你。”美女拿着相机的手垂在身侧,她耸耸肩,已经习惯被警察拒之门外。
    “从哪儿来的,从哪儿出去!”
    “你这人怎么……”女记者大概已经吃了通闭门羹,现在心里正窝火,眼看着就要吵架。
    许炎彬走近女记者,擒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拉。
    美女还想反抗,他低着脑袋伏在她耳畔说道:“朱炎,别没轻没重。”
    两人走到房屋的西侧,这里正好有一面高墙挡住外围看热闹的人群。许炎彬一走出人的视线就将她的胳膊甩开了,朱炎一脚落在几块不平的碎砖头上。重心不稳,伸出一手抓住许炎彬的手臂。
    二十五
    “许队长,你看看那些人,”她抬起手指向高墙另一端的围观人,临时灯光下,很多人聚成一堆交声接耳。“这事拦不住,你不让我写,还会有其他人报,不出两个小时,这事就能传遍江城,你信吗?”
    “上次也是你吧?人命案不是明星八卦,随便你们捕风捉影!”
    “你凭什么说我捕风捉影,我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难道没有完美的证据就一定不是事实吗?你不了解我的职业,请不要对我妄加评判,这个世界需要警察,但也需要记者!”
    “就凭你手机里的两张照片?”
    “那不然呢,你还有别的?”
    目前而言,他的确没有更多的。
    许炎彬没心思扯闲篇,转身欲走,朱炎在他身后说道:“你说……会是杀害周艺的凶手杀了她吗?”她抬了抬手里的相机,相机里有她刚才拍到到一具残破尸骨。
    许炎彬转脸看了她一眼,“我什么也没说过。我也奉劝你,没有证据的事别瞎报道。”
    朱炎迅速地收住往前探的身体,咬住下唇。想说什么又忍着没说。
    “做你该做的事,你们记者不是擅长挖掘不为人知的隐私吗?起码得搞清死者身份吧?”
    “你用不着挖苦我,该查的我一定会查。”
    许炎彬懒得和她争论,迈开步子往回走。
    “欸!”朱炎又叫住了他,许炎彬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她,朱炎抿了抿嘴,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里面那位很可能是周艺的病人。”
    许炎彬扭过一只脚,彻底地转过身,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他很高,站在坡上的碎石堆上,朱炎抬头看他,像一根掉了叶子的枯树干,干涩的,带着不言而喻的讥诮。
    “信不信由你。”她白他一眼。
    “你哪儿得的消息?”这回他倒没有揶揄她。
    朱炎耸耸肩。
    “还有上回网上传的案发现场照片,不是你们的人拍的吧?”
    “不是,现在这时代,是个人就有手机,有手机就能拍照。”
    许炎彬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转身径直往回走,
    二十六

    晚上九点,汪烨从八里派出所出来,身边站着狮林酒店的首席律师方震。方震戴一幅黑色细边眼镜,中等身高,站在汪烨身侧虽然不显山露水,但他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笃定的气质,合体的西装显示此人很自律,坚毅的下颚线条表明他不敬言笑的性情。
    他眼神如炬,首先看见八里派出所门外聚集的人群,汪烨一现身,一架架摄像机挤过来对准他的脸,方震向前跨了两步,伸出胳膊将汪烨拦在身后,但身高限制,汪烨的脑袋还是暴露在聚光灯下,记者的问题也劈头盖脸地涌来。汪烨皱了皱眉,突如其来的灯光使他举起手挡在额头上方,那些声音、灯光、麦克风、挥动的手臂紧紧拦住他们的去路。
    “汪烨,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警察会逮捕你?”
    “你妻子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吗?”
    “汪烨,狮林酒店会如期上市吗?”
    “汪烨,请看看这里!”
    “各位记者,请你们冷静一点!”方震挤到人群面前张开口,攒动的人头稀稀拉拉地暂停了躁动,“我是汪先生的律师,我叫方震,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汪先生今天是来配合警方调查,案件相关的细节得等公安机关发布,我们和大家一样,希望案情可以公开、警方能尽快找到汪太太!”
    方震用手推了推汪烨,对方从人群后方找到一个空隙,快速撤离,随后,方震拦下站在前面的几个记者,等大家追出去,汪烨已经上了车,几个反应迅捷的记者跑到车前,把车窗拍得“砰砰”响。方震也趁机脱身。
    方震再次和汪烨碰头时,对方已经从狼狈中镇定下来。
    汪烨敲了敲驾驶室一侧的椅后背,司机下了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谁让你来的?”汪烨开口。
    “老爷子,让我接了你直接回他那。”
    汪烨点点头。
    “刚刚那些记者怎么回事?”汪烨提起记者,满脸写满烦闷。
    “目前不确定哪几家,不过记者都是属猫的,哪里有鱼腥哪里就有记者,人家吃的就是这碗饭。就你今天被带走那个阵势……好在,他们只是问谭凝的事。”
    “既然知道他们闻着腥了,你也不想办法挡挡?”汪烨挤了挤眼角,撑起虎口在两边太阳穴按了按,比起警察那头,媒体更让他头疼。
    “真当我法眼通天?我的大少爷,你还是赶紧想想老爷子那边怎么交待。其他的事,我会看着办。”
    汪烨鼻子里冷哼出一口气,汪大少爷现如今可是个死人。
    “你先回去,有个事你尽快给我办,周艺那头,在案发现场有一件衣服上有我的指纹,你搞清楚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证物。不能再这么被动。”
    “什么衣服?”方震锁紧了眉头,他就怕听见汪烨和江城那个死人扯上关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清楚,我没什么印象。”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还有事要办。”
    二十七


    汪烨的车开上龙山大道的八股道新马路,这条路通往苏市新区,据传规划的蓝图上有政府职能部门、金融商圈、商业住宅、医院学校……不过眼下,那些还只是噱头、非官方消息。
    在新区广袤的土地上,只有个别商业住宅项目落成,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各自版块上,一人多高的蓝色围挡像儿童乐园里的过家家一样围成圈。龙山大道一路上都能看见施工的工地,和大片围起准备施工或拍卖的土地。
    晚10点,他的车来到九龙大道与龙山大道交接口一处商业住宅前,抬头往住宅区里一瞧,只依稀几幢里有三两窗户亮着灯。这是一处仍在建造中的新小区,多以小高层为主,首期房虽已交付,但入住率不高,很多人买新区的房子都是为投资。
    汪烨的车下了地下车道,停车场还未铺设完工,地面不平,线路也未到位,有些地方没有光亮,甚至有水洼。这些他都不在意,当初在这片找房子,偏僻正合他的心意。
    三幢一单元19楼。汪烨在密码锁接触处按上自己的大拇指,直接开了门。
    “汪烨!”沙发上躺着个年轻的女人,回头见着来人,迅速起身,光着脚像根羽毛般奔向汪烨,汪烨被她滚烫的身体撞得往后一退,顺势搂住她,扫了一眼客厅,茶几上堆着五花八门的零食,电视里放着韩国剧集,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室外的冷空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年轻女人只穿了件薄丝的睡袍,汪烨揽着她重新安顿进沙发坐好,沙发背上搭着几件外套,女人脚一勾,外套便去了一旁的单人沙发,她拉着汪烨坐下。
    “怎么这么晚过来?想我?”撒娇的女人叫陈伶玲,刚大学毕业一年,不过二十三岁。她两只胳膊缠住汪烨的右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陈伶玲原先是城西酒店商务部的一名员工,她声音软软儒儒的,皮肤像煮熟的鸡蛋白一样Q润白皙。
    “晚饭怎么吃的?”汪烨这一整天很累,他已经好几天没过来,但今天,他有事情要对陈伶玲交待。
    “我开车去广南吃的广兴园。”陈伶玲弯着嘴角和俏皮的眼睛,她总是这样一幅简单又容易快乐的模样。
    “这段时间别出门了,也别叫外卖,到点我会叫人送来。”
    “怎么了?”陈伶玲停止笑意,挽着汪烨的胳膊,坐直身体,谨慎地观察汪烨的神色。
    “我们的事,你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吧?”
    “发生什么事了?”
    “出了点事,我会安排好的,没对人说过吧?”汪烨再一次确认,他的脸色很严肃,容不得陈伶玲儿戏。
    “没有,你说过不让提,我谁都没提,我妈上个礼拜说要来看我,我都没让她来。”
    “乖,”汪烨对陈伶玲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粉雕玉琢的脸颊,“把自己照顾好,我最近不方便过来,有什么事给我发信息。”
    “到底怎么了,亲爱的?你让我神经紧张。”陈伶玲长了张未经世事的脸,满脸稚嫩,性情也乖巧。此刻,那张娃娃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担忧。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你只管吃好、睡好,趁这段时间把自己养胖点。”
    “人家已经够胖啦。”汪烨不让她问,她也就一幅随遇而安的模样。
    汪烨作势捏捏陈伶玲挨着他身体一侧的大腿,“不够,再养胖点,我爱吃肉。”说着,他就站起来往门口去。
    陈伶玲一把拉住他,“别走。”
    陈伶玲将汪烨按在沙发上,自己则骑在他的腰间,一伏身,长发泄下来,落在汪烨脸孔上,丝丝挠挠,像个妖精。“人家现在就要吃肉……”她的手不老实,延宕汪烨的小腹缓缓摸索,双眼春意流动又直言不讳……身体呼出的热浪穿过衣物抵达胯下。
    汪烨伸出手,撩开裙摆,露出香槟色的内衣和白色肌肤。他亲吻她的嘴唇,一只手摸上她的胸部,掌心感觉到的皮肤是那么光滑,陈伶玲回吻他,两人躺在沙发上,隔着衣服做爱。
    完事后,陈伶玲躺在汪烨胸前一动不动,身体的热气烧穿了衣服,她喃喃道:“最近总这么吃快餐,什么时候才能每天和你在一起?”
    “我得去趟老爷子那,你乖乖睡觉。”
    一听说去老爷子那儿,陈伶玲不好再作,乖乖起身挽着汪烨送他出门。
    二十八

    曾经,汪烨最向往的就是汪明远的书房。书房里有高高的书架、精美绝伦的收藏品和稀有的兰花,屋子里总是飘散着当凌绝顶的神秘气味。家里有装修考究的会客室,但汪明远只会在书房和自己信任的手下谈事,狮林酒店的许多重要决策都出自汪明远的书房,他不允许孩子们进入书房,除了汪柏盛。
    汪烨现在最讨厌的也是汪明远的书房,一动不动的窗纱,半开不开的门窗,蔓延开一种旷世的陈旧,兰花换成各种名贵树种的树根,一进书房,仿佛闻得到动植死亡后经久不散的腐败气息,或许是汪明远身上发出的老人气息,再或许,是汪柏盛不散魂魄的气味。
    “自己看看!”汪明远一见儿子,就将自己面前的电脑转过身,书房窗帘照例关得严丝合缝,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一段以他为主角剪辑的视频展现在汪烨眼前。视频以今天一早他被三名警察带出酒店开始,他低着头,姿态很抗拒,一些酒店的工作人员出现在背景中,到处都乱哄哄的。酒店的保安和一些职员聚焦在警车周围,有些显得惊讶,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没人敢上前为他们的老板做些什么……随后镜头又来到八里派出所门外,汪烨胳膊挎着厚外套,满脸憔悴和方震往外走,方震的一只手搭在汪烨的胳膊上,像是要借给他一些力量。他的高级面料做成的裤子上有显眼的褶皱,他在镜头里看见自己回头看了一眼八里派出所的办公楼,脸上写满不解的愤怒之情……与画面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声的解说,详细解释了他——狮林酒店的接班人是为何被警察带走,又如何被律师带出警局,视频的最后说道:“一名知情人透露,汪烨的妻子于日前失踪,汪烨被带回警局问话,很可能牵涉江城的一桩谋杀案,据悉,汪烨的妻子曾经是被害者的病人……
    汪烨捏着鼻梁,透过指缝看父亲汪明远。
    汪明远手指点一点电脑。“看看你捅的什么马蜂窝!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的,趁现在说!别跟你老子隐瞒一丝一毫!”
    汪烨运了口气,“爸,你信我,姓周的死,跟我没关系,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让我离开。”他们指的当然是警方,汪烨脑子很乱,有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打转,直觉告诉他事情将会非常棘手。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沾了人命,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早告诉过你谭凝这种女人不能碰!狮林会被你害死!”汪明远急火攻心,指节在光洁的木桌上叩得当当作响。“尽快安排,把陈伶玲肚子里的孩子做掉,越快越好!”
    汪烨不可置信地看着汪明远,张了张嘴皮,似有千言万语被锁在喉咙,不得进出。
    汪明远看着自己的儿子,意味深长。
    “怎么?你以为自己瞒得挺好?你以为外面那帮记者都是吃素的?你老婆失踪,生死不明,这种时候,你在外面养女人、生儿子,你试试别人会不会说你是杀妻犯!”
    汪烨一阵错愕,他感觉胸口憋闷,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扯开一些,打开窗户,一阵夜风忽地灌进来,寒气顷刻将他包围。
    末了,他转过头问汪明远:“陈伶玲是您安排的?”
    汪明远像没听见似的,自桌面抄起一只茶杯,眼神淡淡地定在杯中静谧无波的茶水中,那是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的专有姿态,那姿态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有些事无须说明,男人要做大事就该不拘小节。
    他呷了一口茶,抬眼剜了一眼儿子:“此一时彼一时,生儿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从现在开始,你别去酒店, 证券那边的事我让汪棋接手。上市的事不能有闪失。你有什么想法,跟方震商量,多听方震的。他有一些关系,找谭凝的事,你不要自己出面,别去招惹媒体,我要你现在就当自己是隐形人……”
    二十九
    早晨七点半,许炎彬准时出了门。昨晚一到江城,他就接到林局的电话,电话那头很不客气地叫他今天一早去见他。
    “许炎彬,你真是能耐了,跨市抓人!你有决定性证据吗?”一进办公室,林局的嗓门就跟百灵鸟似的亮开了!许炎彬自觉地关上门,知道今天跑不了一顿骂。
    “您别急呀,我就是带他回来问几句话。”
    “问话?有你那么问的吗?你看媒体新闻了吗?我发现你最近是真红啊!案发现场、抓捕现场,到处都有你的大头特写!怎么?想让我打报告送你去新闻办?”
    “我就是想早点破案。”
    “早点破案就像你这么个办法?你有没有考虑人在苏市的背景?那是苏市的纳税大户、还是个慈善家族,稍微出点差池,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你也不弄清楚就趟这浑水。为你这事,我都得拍报告!”
    林浩这火气是大了点,但许炎彬听出他生气是假、着急是真的!
    “您这报告,我来写。”
    “那不然呢?还真让我写?你小子抓紧把报告给我交来。案子该破抓紧破。越是悬,越得稳,都像你这样搂草打兔子,光打着草,蛇都给你惊跑了。”
    许炎彬向林局交待了案子目前进展后,从林局的办公室出来就直奔四院去了。
    他也不太懂精神疾病到底包含哪些?病人又都是些个什么情况?他从网上查了点资料,大致推测了一番,四院里住着的是些精神状况出现各种问题的人,他们或许受过强大刺激,或许扛不住现代生活的各种压力、或许敏感、或许焦虑、或许先天、
    或许突发,总之病情、起因、治疗方式各不相同,他想象不出谭凝身在其中,会属于哪一种情况。最近他的脑子里总是闪过谭凝穿一身黑衣,扎着马尾,淡然得像一阵清风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到四院,之前,周艺的社会关系走访是队里的关尧在负责。
    从医院大门看,四院与一般的医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围墙略高一点,铁门还是老式的手动式,黑色的油漆肃穆无光,他坐在车里按响喇叭,等待门卫大爷登记的光景,便感觉出这里与普通医院的区别,这里很冷清,没有人挤人的吵杂声,从大门往医院的行政楼群看去,别说病人,连个医生也看不见,远处的一幢楼里偶尔有几个人影在在走廊的窗户上一闪而过。
    许炎彬将车停在行政楼前为数不多的几个停车位上,他来之前同秦院长打过电话。
    位于三楼西侧是秦院长的办公室,许炎彬刚在办公室门前现身,秦院长就热情地站起来,疾走了五六步到门口,许炎彬先是一愣,他之前电话联系时是个男人接的电话,以为是秦院长本人。原来秦方是个女人啊!秦方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将许炎彬迎进了会客区。
    许炎彬一眼扫下来,办公室不算新,面积少说有四五十平,整齐有序,宽大的办公桌一侧摆着两只宽而高的铁皮文件柜,钥匙插在锁眼里。里面有些蓝色的文件盒子、一些器具和置物盒。窗台上摆了几盆不值钱的绿植,养护的颇精神。许炎彬坐在会客区的木制沙发上,正对着沙发的那面墙上有一扇关闭的门,应该是休息室。
    许炎彬刚坐下,见秦方亲自泡了杯茶递过来,赶紧起身接过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道:“秦院长,您坐。”
    秦方身高大约一米六,年龄五十上下,稍有些胖,但不笨重,反给人一种稳重之感,她穿着很合体的灰色短大衣,胸襟左侧别了根金色的兰花造型胸针。脸上挂着容易沟通的慈目感。她微笑着坐在许炎彬对面的木制单人位上,说道:“上个星期你们队里来过人,当时我在外面学习,不在院里。”
    许炎彬颔首,他也是昨天刚从苏市回来就约了秦方。
    “今天来找您,是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
    秦方点点头,“周艺的死……确实很意外,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请尽管说。周医生是我们院资深的精神疾病专家。他这么突然一走,我才发现,他的科里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更出色的医生来接管工作……”
    “秦院长,08年之前,您在四院工作吗?”
    “啊……我正是08年底才调到这里的,之前一直在卫生局。”秦方的话突然被许炎彬打断,她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许炎彬眉头一紧,“之前那位院长呢?或者,还有没有其他在四院工作比较久的医生,我想了解的是2008年期间,到医院来治疗的一个病人情况。”
    “叫什么名字?”
    “谭凝。”
    秦方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突然僵住,她圆润的脸孔像被飓风扫过,刹时就变了颜色。许炎彬看着她,追问道:“您认识她?”
    秦方僵直的身体怔动一下,飘忽的思绪被叫回来,她看向许炎彬,极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认识。”
    三十

    “哦不,”她又忙着改口:“确切地讲,是知道这个人,没有见过面。我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您是怎么知道她的?”
    秦方看向许炎彬的眼神很为难,她拿起自己面前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直到杯里的水空了,茶叶贴在透明的杯壁上,她才有些魂不守舍地放下茶杯,轻轻歪着脑袋看向许炎彬。
    “许队长,我能问一下,你今天来是为了周艺的案子,还是为别的事?”
    “主要是周艺的案子,谭凝是周艺的病人吧?”
    可能这话给了秦方些许安慰,她防备的目光松懈一些,轻轻点了点头。
    “我09年来四院时,谭凝还没有出院。”
    “您见过她?”
    “没有,”秦方摇摇头,“即使现在,我已经在四院工作8年了,也记不住所有的病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令您对她印象深刻?”
    “我记得,当时我刚调来两个月,有天早晨,康复科的主任跑来找我,说有个病人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组织全院职工满院地找,其实丁主任在告诉我之前已经在医院地毯式搜索过了,可他连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当时院里的监控很少。院里人员管理也比较松散……”
    “失踪的病人是谭凝?”
    “对,”秦方点点头。
    “她不是正常出院?”
    秦方摇摇头。
    “她得的是哪种精神疾病?”
    “她属于双相抑郁者,平常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爱好减退、也可伴有自杀的观念和行为。”
    “她擅自跑出医院,你们没有联系她的家人?”
    “联系了,周艺是谭凝的主治医生,出了事后,我一直盯着他去联系谭凝的家人,可始终联系不上。后来我才听说,她亲生父母早就死了,送她来医院的是她的继父,我看过谭凝的入院情况和病历,家属一栏签字的都是一个叫谭白明的人,与她同姓,我原先还以为是她的亲生父亲。”
    “您听谁说的?”这点倒是能解释他当年怎么会误以为谭白明就是谭凝的亲生父亲了。
    “周艺,他是谭凝的主治医生。因为一直联系不上谭凝的家人,还特意到谭家去打听来着,那一家人据说是移民了。”
    “报警了吗?”
    秦方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当时我刚到四院主持工作,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震惊,没有处理经验,我一直想着联系病人家属。像谭凝这样的病人,并不是傻或痴呆,她有正常的判断思维和生活能力,我想她会自己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去。没想到……”秦方抬眼,小心地观察着许炎彬的神情,对方不动声色,一幅等待她说下去的表情。秦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她的继父母移民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那时候再报警,也于事无补,所以……”
    一股无名的邪火拱上许炎彬的喉咙,他想骂人!看着面前的秦方,比自己年长十多岁,身材有些走样,皮肤保养得当,面善、周到,八年前,她从卫生局调到四院坐上一把手的位置,一定是踌躇满志吧,她不愿让一个精神病人的“逃脱”成为自己职业生涯上的一个污点,她隐瞒不报,是因为她料定,这世上没有人会关心谭凝的死活!
    许炎彬极力控制自己,不去表现出那种厌恶之情,这是他刚做刑警时就刻意练就的,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喜恶,平静是他的保护色。
    他看着秦方不停阖动的嘴唇,在心里和自己对话:“你是个警察,不是什么道德审判法庭的检察官,你只需要查出真相,别让情绪左右自己的思路。”
    这时,秦方的话正好说完,许炎彬问道:“周艺一直是谭凝的主治医生吗?她有没有换过医生?她自己有没有对治疗方案提出过意见或要求?病人在你们这里是否有这样的权利?”
    秦方又展开她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道:“来我们这儿的病人特殊,多数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病人的治疗方案,我们会由专业的医生经过测评诊断后来进行制定,当然,我们会和家属协商,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采纳病人的意见。你也知道,大多数病人甚至不认为自己需要治疗。”
    “也就是说,谭凝有可能是不满意医院的治疗方式而选择私自离开?”
    “这个……我不能确定,不过谭凝的病历和治疗记录我们研究过,没有什么问题……”
    “效果呢?”
    “精神疾病与生理疾病不同,她们……”
    “也就是说,她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时间,病情一直没有好的进展?”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秦院长面上露出些局促与不快,“周医生在这方面也是权威,他的病人治疗效果普遍反应不错,但确实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有好的结果。毕竟,精神病人的个体差异确实很大,受环境影响,反复性也强。”
    “谭凝在住院期间,有没有与医生或其他工作人员发生过比较大的矛盾?”
    “没有,这个我都有经过调查,病区的医护都反应她很安静,不喜欢与人交流,甚至没发生过激烈的行为,按理说,她这个病会偶尔会有极端的行为发生,所以,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想看看谭凝的病历。”
    “好,没有问题。”秦方忙着答应,“谭凝的病历一直都在我这儿,这些年,她的事也总在我脑子里转。”
    秦方站起身,许炎彬也跟着站起来。
    秦方朝贴墙的文件柜走去,她半蹲着打开靠近办公桌那面柜子的下半截封闭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文件盒,打开看了看,又放回去。接着拿出另一个,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她把下面柜子的所有文件盒统统翻出来,随后,自我怀疑似地又从第一个盒子重新翻找,地上垒着几摞黑色的文件盒、原本关闭的抽屉依次大开着……她背对着许炎彬,身体不自然地站直了,半晌,秦烨转过身,手里捧着个资料盒,满脸地不可置信:“谭凝的病历……不见了!”
    三十一
    许炎彬将车开出四院时,停下车,从后视镜里往院里注视了片刻,他想不通是什么原因导致谭凝要从医院里逃出去,或许联系上在她的住院单上签名的谭白明能够获知一二。他将电话打给王斑,让他想办法尽快找到谭白明的联系方式。自己则开车去了金马桥。
    这一次来,周艺的房子成了货真价实的一堆废墟。那天在房中铲出一具尸骨后,这房子就由警方专业的队伍接手,像考古般在周艺的屋子里忙前忙后,精细地拆了两天,才将拆迁工作完成,房子里再也没有其他发现了。
    许炎彬面对一堆空地上的砖头,点了根烟,绕着房子的轮廓,边走边陷入沉思。谭凝的失踪会与周艺有关吗?若是有关,如今周艺已死,谭凝会在哪里?若是没有,汪烨与周艺之死,又有什么关联吗?
    许炎彬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拿出手机,给苏市的曾朗挂了通电话,请他帮忙找到谭凝之前就诊过的医院,想办法调一份谭凝的血液数据,周艺的死亡现场有第二人的血迹,经对比,并不属于汪烨。
    随后,他坐在房子废墟边界的一块大石上抽烟。谭凝失踪的病历和秦方不可思议的表情交替着在吐出的烟雾里绕……会不会、汪烨向周艺要的东西,不是钱,而正是这份病历?否则,谁会去秦朗的办公室里偷一个过往病人的病历呢?汪烨的身价,没必要为了钱跟周艺大打出手,可他要谭凝的病历做什么呢?
    许炎彬甩了甩脑袋,将手指里夹的烟屁股弹出去,吐出最后一口烟气,又拿出手机,边拨号边往车的方向走,电话接通时,他刚走到车边拉开车门,“朱炎,”他开门见山地:“你上次说周艺家那具尸骨是他的病人,消息从哪儿得的?”
    在紧迫的时间里,许炎彬及队里稍得空的人手都在试图找到周艺拆迁房里的尸骨来源,拼凑出另一位女性死者的身份,他在秦方的办公室打听过,近十年内,除了谭凝,还有没有从四院消失的女病人?秦方睁着一双魂不守舍的眼睛看向汪烨,茫然地摇了摇头,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她自己也没法确定。
    许炎彬坐进车里,打火,空调发出的暖气将他冰冷的身体吹热。
    “你不是不信么?还不让我发来着。”
    “这算是我私人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许炎彬方才听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这消息是陌生人发我邮箱里的,说实话,我也不能确定真假,我不发也是因为这个,倒不是你吓唬我,这点职业准则我还是有的。”
    “这人之后还联系过你吗?”
    “没有。”
    “那之前呢?”
    “这我不能确定,寄件人的信箱不固定,我也不是头一回收到这种信件,具体哪些是同一个人发的,我真不清楚。”
    “知道了,你把邮箱地址给我,回头我查查。”

    三十二

    方震电话打进来时,汪烨正和陈伶玲一起吃晚饭。
    晚饭是叫人送上门的。高级酒楼的餐食。到底是年轻,怀个孕百无禁忌,海鲜鱼虾,生冷寒食,通通来者不拒。不像谭凝,为了备孕,把自己逼成了苦行僧,只要孟久仁叫不能吃的,一概不碰,医生说吃了有助怀孕的,再苦再难吃,她也不皱一下眉。
    陈伶玲刚怀上孩子那阵,汪烨就叫人把血送去香港鉴定过,是个男孩。这个男孩对汪烨的意义,远比自己要升级当爸爸要深远得多。他决定不与任何人分享这份喜悦,但却默默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做了许多的事,这孩子与他的未来休戚与共。
    陈伶玲再闭门不出,也通过网络媒体得知最近发生在汪烨身上的事,她除了担心,别无一点法子,她既没有能力为汪烨扭转乾坤,也不能为他分担任何烦恼,她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更乖巧,从语言和态度上体贴对方,她看得出汪烨很多时候都是心不在焉与她说话。
    方震的电话打进来,汪烨放下筷子,起身独自一人走去卧室接听。
    “我刚发了几张照片去你的邮箱,你看一看。里面是周艺案的现场照片和一些证物。”方震说道。
    “好,知道了,劵商那边怎么样?”
    “最近敏感,什么都没动。”
    许炎彬举着手机,去客厅拿过笔记本,又独自回到卧室启动后,点开邮箱里的文件夹,首先跳到眼前的是一张周艺家拆迁地的旧宅外观照,汪烨抬抬眉,点开去看下面那张,正是那天许炎彬给他看的那张,不过那时他只扫了一眼,现在他盯着电脑屏仔细辨认,一件深灰色的厚夹克外套,看不出面料质地,但样式十分普通,倒像是周艺会穿的衣服。
    汪烨眼晴落在第三张照片上,是两件女式上衣,亮眼的橙色和红色,但很旧了,上面蒙着一层石灰似的,显然不是谭凝的,她的衣柜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颜色。
    第四张照片里有几张光盘,那没什么可看。他快速翻过。
    第五张照片呈现眼前,一台CD机和一组音箱,CD机看不清楚,但是音箱大,汪烨将照片放大,是德国的品牌帝瓦雷,这套音箱可不便宜。汪烨之前对周艺有过简单调查,不像是他会消费的东西。
    “他是发烧友吗?”汪烨从照片的上方抬起眼睛,问着电话那头的方震。
    “据我所知,不是。”
    汪烨皱了皱眉,又去看那张照片,光盘、CD……
    “CD盘里面的内容知道吗?”
    “只是一些古典音乐的曲子,跟案子应该没什么关系,可能只是周艺的个人爱好。”
    既没什么钱,也不对音乐有狂热的爱好,周艺整一套高级音箱听古典乐,还是在这样一个如同废墟的独室,似乎很突兀。
    “汪烨,”方震打断了他的思绪,“总被人追着打,就很被动了。你和周艺……若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早做准备。我是你的律师,你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 方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汪烨一时没接他的话。方震确实算是汪烨的人,但不代表他要将所有的事告之对方。
    见汪烨没接话,方震继而平静地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和陈伶玲,你得保持距离,尤其现在,记者的鼻子都是很灵的,谭凝到现在没有找到,这种时候,你和陈伶玲的关系一旦曝光,不好弄。”
    汪烨挂了电话,这个晚上,他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他与谭凝曾经的小屋。
    当初,汪明远为了惩罚他和谭凝在一起,导致与未婚妻林琳分手,而解除了汪烨在酒店里的一切职务,等于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撤了儿子向上攀登的台阶。可汪烨每天照样去酒店,去了却什么也干不成,原先的部下看见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该说什么、做什么,谁也把握不好分寸。
    他不是不要脸面的人,这种时候但凡有点骨气,就该辞职,就该摆脱汪明远的摆布,但汪烨心里清楚,在苏市,离开狮林,不会有酒店接收他。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汪烨问谭凝:“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跟我吗?”
    谭凝抱住汪烨,她在他胸膛上无声地流泪,眼泪弄湿了他的衬衣,她轻声说:“汪烨,对不起,因为我,你才会过这种日子。”
    汪烨与谭凝,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结为夫妻的。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只有彼此,在那段日子里,他们从相爱中得到力量,感受幸福,遇到任何事,从不抱怨对方。每天早上分手时,谭凝都给他鼓励,他们的信念就是对方。汪烨在狮林遭遇任何刁难或失意时,都会想到他和谭凝那个共同的家,盼望夜幕,盼望早早回到自己的小窝,盼望吃到谭凝的拿手小菜。他喜欢和谭凝默默坐着,轻声交谈,有时他把头枕在谭凝的腿上,相互触摸对方的身体,心里就充满了幸福和安宁,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只要谭凝在身边,汪烨就觉得自己绝不会后悔。
    三十三


    他那时还有点积蓄,用积蓄给谭凝买了一套帝瓦雷音箱,音箱送来的时候,谭凝正在洗碗,看见送货员在她面前打开散着纸浆味的纸箱,激动得目瞪口呆。
    汪烨站在谭凝面前,双手抱臂,歪着脑袋:“喜欢吗?”
    谭凝用湿淋淋的手用力地抱住汪烨,全身抽动,哭了起来……
    音箱里放着谭凝最爱的巴赫,两人坐在窗台前的小吧台上,沐浴在橙红色的暮光中共进晚餐……一张白色的纸片穿过玻璃,飘进屋子,带来了金色的粉沫,在他们的头顶摇摇荡荡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谭凝的餐盘上,上面写着“离婚协议”四个字,谭凝好奇地拿起来,看见纸上的内容,她的嘴角凝固了,不可思议地盯着汪烨,她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像他第一次撞见她时那样,孤独而愤怒。
    汪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腿像被强力胶粘在地板上,动弹不得,他伸出双臂想给桌对面的谭凝一个拥抱,可对方似乎视而不见。过了很久,谭凝站起身,从椅子上走开,她迎着窗外橙粉色的光芒,转过身,眼角掉下一滴眼泪,“汪烨,我爱你,我想我们永远在一起。”随后,推开窗户一跃而下……
    汪烨眼前一抹黑,他身体一颤,如坠深渊,闷声叫了一声“谭凝!”,才发现自己是被梦吓醒了。他坐着,在黑暗中辩明了方向,回头看了看枕畔的陈伶玲,匆匆起身,去水池打开笼头,弯腰低头,捧着凉水往脸上浇,哗哗的流水声和灯光将沉睡中的陈伶玲吵醒了,她翻身抬了抬脑袋唤道:“汪烨,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汪烨抬眼照了照镜子,这几天,他总是很难入睡,一旦睡着,就会梦到谭凝。
    汪烨走回床边,黑暗中只有陈伶玲一双眼珠子发着微微光亮,她拉了拉他的手,又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事要去办。”汪烨站起来,在昏暗中摸到自己的外衣,麻利换上。
    “天亮了再去不行吗?”陈伶玲扭头看了看窗外,清晨的第一道光还未来得及攀上窗棱。
    “天亮了又该被记者盯上了,你再睡会。”
    汪烨的车开上新湖大道时,宽阔的双向八股道上只有零星的一两辆车的车轮划过马路,发出风速一般的橡皮摩擦声,两旁的路灯刚刚熄灭,天空和大地都在等待黎明,汪烨的车灯在一览无余的车道上,像一个飞行的萤火虫,他听见风从车门夹缝传来的声响,两旁高低错落的景观带呈现出深绿一样的线条,他的心脏有一阵跳动得特别紊乱。
    映岚山居的门岗倒如他们承诺的一样24小时有人站岗巡逻,门岗看见汪烨的车身拐进小区,还好奇地侧头看了看驾驶室一侧的窗玻璃,汪烨这一阵在映岚可算是个出了名的业主,成天都有人过来打听他。小区的保安虽然不能什么人都放行,但私下也开始议论起失踪的女业主来。
    汪烨停妥了车,径直去了二楼书房。拧开桌面台灯,在他靠椅背后的书柜下方有一个带密码的保险柜,他摸索着打开,里面锁着他起草的离婚协议。那是他收到香港带回的胎儿鉴定报告后,让方震草拟的,上面罗列着谭凝离婚后的所有权益,包括他们住的这套映岚山居的房子、她名下的一辆车和一张一百万元的银行卡。
    这要是搁在汪柏盛死之前,几乎也是汪烨的半壁身家。可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好比从牛身上拔下一根毛,打发叫花子。
    汪烨身上一层粘糊糊的汗渍,因为这段时间没心情理发,一撮头发长长地斜贴在右眼上侧,像一枚刀片插入其间。接连几天,他总是梦见这份协议,现在想来,它的存在有其解释不清的危险性,万一让无孔不入的记者获悉,那谭凝失踪的起因就会变得更加含糊不清。它不应该存在,他要销毁它。
    汪烨把协议抽出来,抖了抖,如今看见它,只觉得是烫手山芋,他坐在桌子旁,将这些纸张一页页扯下来,再一张张撕烂、揉成团扔进纸篓里,当他手中只剩最后一页时,一行多出的签名惊住了他,纸页的左下角白纸黑墨印着女方二字,原本该是空白的地方赫然多出几个钢笔签名——献给我最亲爱的丈—谭凝!
    他想起了谭凝的话,“如果有一天,我写了故事,就会在扉页上写下——献给我最最亲爱的丈夫……”
    三十四


    汪烨瞪大双目,灯光把他的身影夸张地投在暗灰的墙壁上,墙壁上的影子就像个困兽,这困兽抬头环顾四周,好像书房里有隐蔽的探头,惊恐中,他拨通了方震的电话:“能不能知道CD盘里的内容?”
    “你是说周艺案现场的?”方震是个好帮手,大半夜里,不仅电话永远都在线,更为难得的是始终都在状态。
    “对,我要知道里面具体的东西。”
    “好,我试试,如果你想到什么,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挂完电话,汪烨更加焦躁不安,他来到客厅,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随后上楼走回卧室,盯着谭凝睡觉的床头发呆,然后,他猛然回头,像受了启发一般重新回到书房,打开保险柜、打开最上层黑色的箱格,里面是空的!这里原先放着一些金币和现钞,那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价植五十万!汪烨如遭五雷轰顶!
    早晨9点过5分,汪烨背窗坐在地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攥着的手机终于响起,方震在电话那头直奔主题:“CD里确实只是一些乐曲,不过有点怪,几张CD里只有一首曲子,而且是同一首。”
    “巴赫的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
    “你怎么知道?”方震收敛着声带,难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语调,他从汪烨的话中嗅到了危险。
    他得到的是一声按键音,汪烨挂断了电话。

    谭凝属羊,和她妈袁枚是一个属相。谭凝爸死的时候,袁枚对女儿说,属羊的女人是吃草的命,谭凝不解地问袁枚:“我爱吃蔬菜呀,妈妈,属小羊不好吗?”袁枚叹口气,吃草的女人是苦命啊。 那一年,谭凝七岁,她不明白什么样的命叫苦命,这是她后来懂的。
    谭凝家是改革开放后,苏市最早发起来的一批个体户。谭凝的爸爸伍子强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去当了几年兵,部队在广州。转业回苏市在一家制造单位工作,他机灵、胆大心细,人不安分,常趁着工作之余来往广州找当时内地稀有的奇货回来做做转手的小生意。
    伍子强渐渐有了自己的销售网。累积到第一桶金后,便开起了饭店、酒楼。说起来,谭凝家也开过酒店,只是没开到狮林那样大规模。谭凝五岁前叫伍凝,那时,家里就住上别墅了,伍子强很宠谭凝,要什么给什么。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伍子强变得不爱回家,她记得,有一天,家里闯进来几个唬声唬气的大汉,逼着她妈要钱,袁枚把年幼的谭凝搂在怀里,浑身哆嗦,后来,她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不记得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有没有拿到他们要的钱。
    自从那以后,时有不同的人上门找袁枚要钱,一次比一次不客气。又过了一段日子,一天夜里,伍子强突然回来了,谭凝很久没见过他,一眼都没认出来,伍子强瘦得脱了人形,两只眼睛下黑色的眼圈比眼珠还黑,使他看起来像煤堆爬出来的难民,谭凝躲在袁枚身后,不敢靠近。谭凝不知道伍子强那时候离做鬼其实不远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伍子强不由分说,拉着袁枚和谭凝上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那时候苏市去江城还没有高速路,车子开到了江城时天已经大亮。谭凝记得她爸说:“以后你们就在江城,别回苏市,钱都在这里了,”伍子强拿出一张存折,“房子、酒店全卖了。存折是你的名字,把女儿带大,让她上大学,能学多少文化就学多少文化。”
    伍子强把谭凝楼在怀里,他的身体很凉,骨头磕人,他在谭凝的小脸上亲了亲,几行热泪混着油腻擦在谭凝红扑扑的脸蛋上,谭凝一直记得,那是伍子强身上最滚烫的东西。
    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她爸欠了很多债,赌债!卖房子、卖酒店的钱还利息都不够,伍子强本想自己一躲到底,得知要债的上了门,才破釜沉舟把能卖的都悄悄卖了,钱都给袁枚,把母女托付给自己在江城的战友,这个战友就是后来成了谭凝继父的谭白明。
    三个月后,伍子强淹死在苏市的护城河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自己投的河还是被人扔进去的。
    他留给袁枚的那笔钱虽然不够还赌债,但够一对母女在江城好吃好穿的过半辈子,尤其袁枚还在谭白明的建议下买了两套商品房和一间闹市区的门面房。
    谭白明原先是有妻子的,但后来离了婚娶袁枚。为了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和可能出现的追债人骚扰,袁枚将伍凝改姓为谭,跟继父谭白明一个姓氏。谭白明所在的电子管厂是江城最早倒闭的国营工厂之一,如果不倒闭,谭白明也算是个人才,倒闭前已经坐上厂里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可惜,个人的那点才能抵不过厂子的大运不济。
    袁枚买完房子,用最后一点积蓄开起了精品服装店,生意异常地好,谁也想不到,谭白明做女装店的眼光和销售技巧远远超过大多数女人。
    谭凝12岁那年,袁枚突然得了怪病,谭白明讲是失心疯。她有时突然发出怪叫、胡乱打倒家里的东西,笑起来瘆人的狠,像武侠片里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袁枚有时不停地擦桌子、擦玻璃,直到把手擦破皮、磨出血也不知道停下,有时又会对着房间里的桌子冰箱说话,骂骂咧咧地念叨伍子强,也骂谭白明和谭凝,总之谁都骂,偶尔谭凝抱着她,看着袁枚像受惊的动物,空洞的眼睛里映着自己惊恐的脸。
    三十五

    袁枚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就抱着谭凝不停地哭,翻来覆去念叨的还是那句“属羊的女人命苦”,她死死攥着女儿的手,叫她以后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一会儿说钱不是好东西,一会又说什么都不如钱好,叫谭凝有了钱谁也别给。
    谭白明送袁枚住过一次医院,没多久就给接回来了,说治疗效果挺好。可回来没几天,袁枚就犯病了,很严重,精神问题加上身体不好,人没缓过来,死了。
    母亲是谭凝生活中最后一道饱含温情的颜色,没有母亲的世界,在谭凝眼中,空洞、充满危险的预知。
    当袁枚的遗体被医院的护士推走时,谭凝失声痛哭,谭白明将谭凝揽进自己的胸膛,像是防备谭凝的灵魂紧随袁枚那干涸的躯壳而去。
    这一年,谭凝小学毕业,料理完袁枚的后事,谭白明认为他一个人带着谭凝生活不合适,便给谭凝找了个能住宿的中学,谭凝在江城下面的一个县里上住宿学校,学校的教学口碑不错,她心里一直是很感激谭白明的,没让自己成为流浪的浮萍。她每周都给谭白明打电话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谭白明听起来挺开心的,一直夸她懂事。谭凝的成绩很好,她存起自己的各项奖状,留着放假回去拿给谭白明看。
    中考那年,谭凝为了能够住校,特意放弃了江城一中考了县里重点高中。放暑假,她回家,刚到门口就发现门厅多了几双鞋,有女式的,也有小码的运动鞋,她在门口叫了声“谭叔叔!”,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满脸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是谭凝吧?老谭出去买卤菜了,知道你爱吃红皮烤鸭,快进来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谭凝对她尴尬笑了笑,拎着简易行李箱走回自己房间,才发现房间已经重新布置过了,她起初还以为是特意为她准备的,等走到书桌旁看了上面放着的学习资料,再打开衣柜,心里就明白了,这房间是给男孩准备的。
    谭白明在饭桌上给她介绍家里的新成员,“谭凝,这个是梁阿姨,这个是梁星。你梁阿姨的儿子。”
    “梁星,这是你谭凝姐姐,你不是一直都想见她吗?快叫姐姐吧!”谭白明热情地左右招呼。
    “姐姐好!”梁星比谭凝小很多。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她。
    可能因为觉得梁星和自己有着相似的处境,从小就没有爸爸在身边,谭凝对他本能地有种惺惺相惜之情。她心里也早有准备,谭白明迟早要组建新的家庭,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快一点长大,快一点考大学,出来工作,自己独立。
    “你几岁了?”谭凝问。
    “报告姐姐,我开学就上幼儿园大班了!”梁星一本正经地敬了个少先队礼,把饭桌上的几人逗乐了。
    “你姐姐可是班长,门门第一名,你得好好向她学习!”梁晨讨好地看了看谭凝。
    谭凝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
    “姐姐,你晚上能和我一起睡吗?”梁星看了看自己妈妈,又转脸盯着谭凝去了。
    “别得寸进尺啦,你不爱学 还得做功课呢。”梁晨给自己儿子碗里夹了块鸭腿,提醒他好好吃饭。又给谭凝碗里夹了块肉。
    “谢谢梁阿姨。”
    梁星吃完饭一直缠着谭凝问这问那,谭白明和梁晨都松了一口气,两个孩子相处得很融洽,谭凝是个有耐心的姐姐。
    梁星晚上抱着自己的小被单和一本儿童图书跑进谭凝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只是连着餐厅的阳台隔出的几平米空间。梁星硬要姐姐给他说故事,听着听着就把自己给听着睡了。谭白明过来把梁星抱去南屋安顿好,又折回来对谭凝说:“你常年不在家住,我就把朝南的卧室给弟弟收拾出来了,你要是喜欢原来那间,我让梁星放假睡到北边来,你还睡自己原来那间。”
    “不用了,谭叔叔,那间就给梁星住吧。”谭凝心里挺暖的,她和梁星,都不是谭白明的孩子,但是,谭白明对他们都很用心,不比亲生的父亲差了哪儿。
    高中那几年,是谭凝过得最踏实的日子,她和梁星结缘,梁星一到周五就把电话打到谭凝的寝室,“姐姐,你今天回来吗?我让妈妈给你烧糖醋排骨!”他自己最爱吃糖醋排骨,总想把这世上最美的佳肴与谭凝分享。
    “不回来,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
    “什么事情?洗衣服吗?你带回来,让我妈妈洗。”
    谭凝笑了:“是学习任务,只能姐姐自己做。”
    “那你明天回来,我等你,我让妈妈明天再做排骨!”
    “好,我争取!”
    “说话算话!”
    谭凝除了寒暑假,连周末都被梁星催着回去,她也爱回去,那里有家的温情,梁晨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她的单位早早倒闭了,跟谭白明结婚后就在服装店里帮帮忙,主要还是负责梁星和谭白明的生活起居。谭凝每次带回来的脏衣服,梁晨都主动给洗,她还嘱咐谭凝过段时间就把床单被罩带回来洗洗晒晒,说女孩子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每次谭凝从家里回学校,除了带上干净的衣物,手里总还拎着梁晨给她准备的几个荤菜。
    谭凝原本一直想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心里有了对“家”的留恋,改报了离家更近的南京大学。上了大学,谭凝每个月都能回来一两次,小长假的时候,她把梁星带到南京去玩,晚上偷偷“藏”在自己的寝室,南京本地的同学回家改善伙食,梁星就睡在谭凝的上铺,谭凝睡下铺,多大个人了,梁星还让谭凝给他说故事才肯睡。
    谭凝大二的时候,谭白明特意拎着江城的烤鸭来学校探望她。
    “谭叔,您别费劲给我带这些来,南京什么不多,烤鸭可是到处都有。”谭凝说着还是开心地将谭白明递过来的东西接下来。
    “生活费够用吗?”读中学那些年,谭凝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谭白明在给。虽然不多,但也是一笔开销。进大学后,谭凝在大一下学期找了几份家教的活,她省省也够了,就没再管谭白明要过生活费。
    “够,我那点食量,您还不清楚嘛。”
    “女孩子大了,也要注意形象,我店里那些衣服你是看不上了,平常跟同学逛街看中什么你就买,别舍不得钱。”
    “店里生意好吗?”
    “不太行,”谭白明摇摇头,“我们老了,眼光跟不上现在的年轻人。前两天我还和你梁阿姨商量,坚持一段时间再看看,毕竟还有些老顾客,实在不行就把店关了,把门面租出去,好歹能维持个生活。就是现在这孩子的教育成本实在是太高,梁星班里好几个同学都从我们那片搬出去了,我们家门口那中学校风太差,打架的、谈恋爱的一点不知道避讳,你梁阿姨光看着着急,梁星不像你,是个学习不费劲的,他要是上不着好中学,这成绩估计还得下滑。”
    “……好的教育资源和学习环境确实很重要。”谭凝听了谭白明的话也开始替梁星担忧起来。
    谭白明看着谭凝,眼里燃起一丝光,“谭凝,叔叔能和你商量个事吗?”
    “您说。”
    “如果我们要换房子,去好的学校附近买套像样的,得先卖房,我合计,我们一家四口人,怎么都得三间房再留间书房出来。你要是同意,咱们就把两套房都卖了,换个四居室的大房子,你和弟弟一人一间,再留一间给你和梁星做书房。”
    “行,谭叔,您看着办,我没有意见。”
    谭凝回答得很爽快,谭白明反倒有些吞吞吐吐。
    “欸,还有个事,就是这小孩子上学,产证得写父母的名字,你看,这房卖了再买,可能名字就得写我或你梁阿姨的名了,你这……”
    “我知道,谭叔,需要我配合办什么的,你到时候提前通知我,我请好假,回去办。”
    三十六

    伍子强当年抖着双手将钱交给袁枚时,跟她打过招呼:“这钱你找着合适地方先买套房和店铺,我以后过来还能重头再来,房子和店铺都写上姑娘名。”因为伍子强没多久就死了,这话便成了他的遗言。
    袁枚在谭白明的建议下先买了一套房,后又买了间店面,这都按照伍子强的意思,产证上写的都是谭凝姓名,因为谭凝未成年,当时手续还挺繁琐,这些写着谭凝名字的不动产若想出售还得等到谭凝成年后。
    伍子强后来死了,骨灰留在苏市,袁枚每年领着谭凝回去给他烧一回纸钱。虽然他不靠谱,但怎么都是谭凝父亲,也拼命给女儿留下了生活的保障。再后来,袁枚又买了套房,这回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死后,谭白明住的就是袁枚后买的那套。
    现在,谭白明想学孟母三迁,给梁晨的儿子梁星换去到好的学校附近,顺便也给大家庭改善一下居住环境,谭凝早把梁星当自己亲人了,她也觉得这是件顺理成章的好事。
    谭凝回去办卖房手续时,梁晨激动得拉着她的手不放,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嘴里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弄得谭凝怪不好意思的,梁晨还说:“谭凝,你放心,房子虽卖了,我跟你谭叔还不老,还能挣钱,等以后你结婚,我和你谭叔一定想办法再给你弄套房出来,要是真没那个能力,咱把这套房卖了也不能委屈你。”
    谭凝大学毕业后,回江城电视台做了一名记者,就住在给梁星换的学区房里,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书房也有,大多数时间给梁星用着,晚上有空,她还给梁星补补功课。谭白明前两年把服装生意结束掉,将门面租出去,自己也不出去工作,和梁晨两个人靠租金生活,日子还是挺拮据。为此,谭凝每个月开了工资会交些钱给梁晨补贴家用。就算如此,梁晨还时时唉声叹气,现在小孩的补习班太贵了,别的孩子都上小课,梁星肯定得上,不然掉队厉害。每个月交完补习班的费用,再盘算盘算,手里就不剩几个钱了。
    谭白明跟谭凝提过两次,想把门面卖了做点投资,谭凝没答应,她觉得投资风险大,谭白明又不是专业人士,搞得不好,连个基本生活保障也没有了。谭白明直点头,说:“是我心急了,这岁数在家不挣钱,孩子跟着我也没个好奔头。”
    “谁说的,谭叔,我不是挺好吗?以后我多给梁星补补课,能省的地方咱们一起省省。”
    可往往事与愿违,2007年的下半年,谭凝在工作中频频出错,领导委婉地建议她休假,可假期回归后,谭凝仍不在工作状态,有一天直播采访过程中,她居然看着采访对象和摄相头发愣,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这场直播最后以导播仓促切换现场画面而收场,领导大为光火,谭凝不得已,向台领导坦白,自己精神状态不佳,需要入院治疗。
    陪她办理入院手续的人是谭白明,在监护人一栏签字的正是他。
    谭凝曾对汪烨说,自己最爱的就是巴赫的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它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寻羊冒险记》。
    曲如其名,从头至尾没有其他乐器的伴奏声,一首纯粹的大提琴,婉转悠扬、荡气回肠,这套组曲出现前,大提琴大多演奏通俗低音,可以说,是《寻羊冒险记》直接将大提琴提升到独奏的位置。谭凝说过,在英美语境下,山羊是撒旦的象征。
    “寻羊冒险记”作为村上春树代表作“青春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书名,其实更广为人知。谭凝说,在这个故事里,羊同样象征着恶。可她的妈妈袁枚告诉她,羊是她,也是谭凝,代表生而苦命的女人,谭凝说:“汪烨,有你陪着我,我就永远不再是迷途的羔羊。”
    汪烨眼睛发直,口唇发木,在他的头顶,好像有个漆黑的陨石砸下来,那一刹那,他脑袋里闪电般地闪过他与谭凝一起生活的幸福和所有回忆,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有的片断清晰,有的则模模糊糊,他的大脑把这些碎片缝合在了一起,一切好像有了新的意义。随之而来的那种刺痛让他连心里都失音,发不出一个字节。
    他记忆的浪潮里,终于涌出一个早晨,自己在衣柜前的穿衣镜前整理袖扣,随手从衣架里翻出一件灰色夹克,拎出来问谭凝:“老婆,什么时候买的?”
    “不喜欢?”谭凝站在烫衣架旁,扭过头微笑着看汪烨。
    “颜色还行,样式老气了点。”汪烨又把衣服挂回衣柜。
    “试试,不喜欢我今天去退了。”
    汪烨顺势取下衣服套在身上照了照镜子,随后脱下扔在一边。
    他不确定那件灰色的外套是不是警察在周艺家找到的那件,眼下,他脑子里跳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忽然起身,黑暗中,汪烨像一个变身的怪物,从矮小瞬间涨得高大。
    不过一瞬间,汪烨的身影已经转移到车库,他点亮黄色的车灯,走近切诺基,深吸口气,顿了顿,打开后备厢……那个没有封口的信件袋,就像随手搁在那儿的一件平常东西,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笼罩上来……
    三十七


    汪烨现在习惯与黑夜为伍,黑夜是最好的保护色。当黑色的切诺基午夜一点再次开上新湖大道时,仍有不少城市夜猫子的车与它比肩而行。不过,当它拐进新湖大道与龙山大道的交汇处后,城市就只剩下一片寂静与萧瑟了。除了风声、汽车引擎声、和油门压重时发动机的轰鸣声,延途再没其他的动静。在经过丰登大道和雕塑公园十字路口时,他甚至没等信号灯变绿就直接冲了过去。他的脸被头顶上方一盏盏路灯划过明明暗暗的切割线。汪烨目光如炬,盯着前方,一个急拐弯,到了目的地。
    切诺基直接驶入小区中心,滚烫的车轮压在住宅楼前一处人行通道上熄火时,车子狠狠叹了口气,地面也随之震动,汪烨趴在方向盘前探出脑袋四下看了看,半晌,才重启车辆,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他的皮鞋在水泥路上踩出闷闷的声响,汪烨紧咬着下唇,拢了拢胸前的衣襟,在走向那幢熟悉的单元楼电梯间的路上,汪烨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抻开五指在裤腿旁中甩了甩,陈伶玲住在19楼,可这一次,他按下的是33层的按键。电梯间红色的箭头时亮时灭,每到一层,数字就随之改变, “2……4……5……7……”,他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在寂静密封的空间里格外刺耳,汪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同时按下了接听键,是方震,语气里的急躁不符合他一惯的风格。
    “在哪?”
    “外面。”
    “马上回江岭,我现在这儿等你。”江岭是汪明远的住处。
    “那你慢等……”汪烨正要挂断电视,传声器发出方震的声音:“你哪也别去!汪烨,事情不对,你先来江岭,警方可能已经……”
    说话间,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开了。汪烨不再理会方震的话,而是凭着一种本能直冲3301的房门,他刚伸手碰到门板,后方漆黑的楼道便窜出三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扑向他,汪烨的手机摔出几米远,方震在电话那头不停喊:“喂?喂?汪烨!”
    “干什么你们!”汪烨本能地反抗,可他还没来得及反身,只一秒,脸就被谁用手掌推压着顶在3301的房门上,挤得变了形。
    汪烨的身体仍像条虫,顽强扭动,他的双手被人反钳着,一条腿向后踢。
    “给我老实点!”身后杀气腾腾,有人在半空中甩了汪烨一个脑棍。“我们是警察!”汪烨感觉自己的脸擦破了皮,整个脑子一下子空空荡荡,全身肌肉因为互相撕扭而深刻地疼痛,他用变形的声音对着3301紧闭的房门嚷道:“贱人!贱人!臭婊子!”
    三十八
    许炎彬接到苏市警方的电话,已是第二天早晨8点,他在电话里为对方警队的这通及时通告表示了感谢。电话里关于谭凝已被找到的消息令他感到高兴,可显然苏市警方没有对此案引起足够的重视,只是把这起事件当成夫妻矛盾来处理了,案子还是交到了曾经经办此案的八里派出所,因为此前许炎彬申请将谭凝失踪案与周艺谋杀案并案处理。所以,苏市警方才会给他打这通电话。
    许炎彬当天赶到医院时,住院部已过了探视时间,他联系上医院陪床的一名女警员,对方将他接应进了病区。病区里只有走廊里亮着灯,护士站有一名护士无所事事地撑着下巴打瞌睡。女警员说谭凝早先吃过安定,人在昏睡,医生说她很虚弱。许炎彬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坐着等,顺便看看案情记录。
    前一天下午16点28分,苏市110指挥中心接到一名女性报警,称水澜新城3号楼 1单元,有人被困。指挥中心遂派出物业所属地附近民警上门排查,直到17点25分,才在顶层3301室发现被困人,此人正是谭凝。
    拨打电话的是一名二十五岁的女青年,她在水澜新城的新房最近在装修,这天下午,她路过3号楼时,从上面扔下来一个只剩瓶底水的半空矿泉水瓶,差一点砸中她脑袋,她知道被高空抛物砸重的严重后果,刚想要抬头发火,发现瓶子上贴着白色的纸条,上面红色的印迹歪歪斜斜写着“打110”,她没敢拾起水瓶,但几米之外,她又看见另一个空瓶,她上前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上面写着同样的字。女青年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只隐约听见楼上有人家装修的电钻声,女青年有些害怕,没有管,绕着瓶子走过去了。到了家,怎么都不踏实,总觉得有人跟在她后面,所以才打了报警电话,她记得瓶子掉下来的地方,推测那是一单元。
    等警方打她电话时,她还松了一口气:“真的有人被困吗?幸好报了警,我走到哪,眼前总晃着那个带血的字条。”除此之外,报案人提供不出更多线索,民警联系了3301对面和隔壁的住户,可两间房都是毛坯房,业主买了都没装修,也就谈不上提供有用线索了。
    民警还尝试联系楼下的住户,他们在找到谭凝时,谭凝的手脚被服装行业常见的塑料拉索绳束住,人躺在卫生间的地上,看样子,她正是通过卫生间上方一个小的通风口将瓶子扔出去的。除去卫生间墙上那个小小的通风口,房间内其余窗子全部用锁锁死了,房间四周墙面上加了隔音棉。地上散落着一些方便食品的残余,床上还有断裂的绳子、胶带,警方试图联系楼下的住户,想问问有没有听见楼上有什么特殊的声音,不凑巧的是,32楼没有业主入住。
    3301的屋主是最后才联系上的,业主姓王,人在外地出差,他说自己是通过租房网站将房子租给私人了,租房人他没有见过,但网站很正规,都是实名制,此人租完房交了半年租金,最后叫了跑腿去王先生那里拿了房门钥匙。合同?合同有,都在网上“我的合约里”。我马上调出来给你们。
    这份电子版的租房合同前一天晚上9点才到警方手中,现在已经被打印出来,许炎彬的手上正拿着其中一份,租房人一栏写着“汪烨”,和本人身份信息吻合。
    许炎彬用手搓了搓眼睛,站起身轻手拧开病房门把手,走进病房,陪夜的女警员已经和衣在陪护床躺下了,之前她告诉许炎彬,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明天她就从医院撤了。许炎彬站在谭凝床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谭凝的脸像是被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两片发青的嘴唇轻微地开合着,喉头偶尔发出阵阵的嘶鸣,她裸露在被单外的胳膊上有些血渗出又结痂的疤痕。手掌肿得像刚出笼的馒头,其上覆盖着道道血痕。鬼知道护士给她扎针的时候费了多少功夫。
    他弯下腰,好像能听得见她呼吸里的痛苦,看她沉睡的样子,估计到了天明也不会醒。他的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谭凝的情景,简单的马尾,一件紧身的黑T和随性的仔裤,自信和淡然同时在她的身上明暗交替。许炎彬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许炎彬赶到八里派出所时,王斑和关尧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审讯工作。他站在审讯室门外听了几句。
    “我还要重复几遍?我没有绑架她!我老婆失踪后我一直在找她!”汪烨有些激动,他说话的腔调听得出,即使在竭力控制仍然有些变调。
    “你半夜跑去水澜新城干什么?”
    “你们警察不找人,还拦着我找我老婆吗?”
    “你找她?”
    “我得到一些线索,”汪烨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前面一个钢板压在椅子的扶手上,椅子很窄,坐着极不舒服,他手肘撑在板上,五指抓了一下头皮。
    “你找到一些线索?”负责审讯的王斑讥笑着挑一挑眉。“你是想说,你得到一些线索,你老婆在水澜新城,你正要去解救她?”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们不信可以去查。”
    “我们当然会查,你先交待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这回又想给我安什么罪名?”
    “你要是记性不好,我可以帮你捋捋,你是11月24号报警,说你老婆失踪的,没错吧?”
    “没错……”
    “水澜新城3301户的租赁合同是9月1日签订的,不用我提醒你,承租人是谁吧?”
    汪烨无声地吞了吞喉咙。
    “周艺的死亡时间是11月27日,这个你知道吧?”
    “上次你们说过了。”
    “11月27日你在江城,并且不能提供周艺死亡时间的不在场证明。”
    “我解释过很多遍,我老婆失踪了,11月27我去江城找她,根本没见过周艺。”
    “谁能证明?”
    汪烨沉默……
    “没有,我说的没错吧?”王斑追问道。
    “你们有证据,我27号见过周艺?”
    “你好好想想,只要你做过的事,我们早晚能找出证据,你自己说和我们来给你证明可不是一个结果!”
    “你什么意思?”
    三十八


    “我什么意思?”王斑挑眉抬高了声量,“我一个警察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让你说实话,为什么绑架你老婆,周艺怎么死的?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八里派出所不是刑警队,刑警队里的审讯室有面墙是单面可视玻璃,可方便队员观察罪犯。这会儿,派出所审讯室的门外站了几个值夜的民警,支着耳朵听里面人说话。许炎彬敲了敲门,室内两人回头,透过一扇透明小窗口看见许炎彬的脑袋,他旋开门把走了进去。
    “辛苦了,去喝杯水。”许炎彬拍拍王斑的肩膀。王斑点点头,把位置腾给他,自己出了审讯室。站在门外的叶建民这时看见曾朗穿着便服走过来,咂了咂嘴,“曾老师,你刚是没看见,这孙子真能装嘿!我没说错吧,就是他干的,要是再晚几天,搞不好人都没了,还死鸭子嘴硬!”
    曾朗在家已经准备睡了,想想不踏实又赶回所里,就是怕出什么事所里兜不住,毕竟汪烨的背景特殊。他朝叶建民使了使眼色,话那么多,没见还有外地同事在场呢么?
    “咱们又见面了。”许火彬把椅子往前拖了拖,在离汪烨一米的地方坐下来,近距离面对汪烨,许炎彬有点吃惊,比起上一次见他,整个人多了许多落魄,这也可能跟昨天夜里的抓捕有关。
    “你们找到谭凝了,是吗?”
    许炎彬浅扯嘴角:“让你失望了?”
    “呵,”汪烨一声冷笑,过了半天,汪烨才再次抬起眼睛,他的两只眼睛充着血。
    “她告诉你们,是我绑架了她?”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难道不是吗?”
    “我说不是,你信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法官判案看的是证据。”
    “那我无话可说了,我要见律师。”
    “等我问完话,自然会见到。”许炎彬的话里有不容置疑的否定。
    “你还想问什么?能问的,你们都问了,能答的,我也都答了。那本子上都记着呢。”汪烨的眼神越过许炎彬的肩头,朝记录问讯笔录的关尧抬抬下巴。
    许炎彬侧过头,余光瞥瞥关尧,很快转回来盯着汪烨。
    “谈谈周艺吧。”
    汪烨凝了凝神,这一个晚上,警察都在不遗余力地盘问他关于谭凝被绑架的细节,他自己脑子里盘桓的事也尽数关于谭凝。突然提起周艺,才使他想起,许炎彬一行江城刑警的到来,显然不仅仅是冲着谭凝的绑架案,他都快烦得失去警惕性,只顾眼前的烦恼,而忘了更大的危险。
    “周艺?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上次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你说最后一次见周艺,是向他讨要十万块诊费,还因此动过手?”
    “动手谈不上。”
    “除了十万块,还有没有讨要点别的东西?”
    “你不用拐弯抹角套我的话,想问什么就直接点。”汪烨眼里露出一丝警惕,语气仍不动声色。
    “谭凝的病历,你向他要过吗?”许炎彬始终不解,谭凝的病历是如何不翼而飞的,想来想去,似乎周艺是最大的可能,可周艺要她这病历作什么用呢?除非有人向他索要。
    “没有,我又不是医生,要谭凝的病历能做什么?”
    “谭凝以前和你提到过周艺吗?”
    “提过。”汪烨看着对方。
    “她是怎么对你说的?”
    “她说自己原来在江城电视台工作,因为精神问题入院治疗过一段时间,不过时间不长。当时的主治医生就是周艺。”
    “她是怎么评价周艺的?”
    “只说给她治疗的医生,好像挺有水平的。”
    许炎彬稍顿,继而问道:“她有跟你提过自己是怎么出院的吗?”
    “没有,有必要说吗?医院又不是家,不可能永远住下去吧?”
    “那你知道谭凝当年是从四院跑出来的吗?”许炎彬话峰突转,他要的就是汪烨的第一反应。
    汪烨的表情显示他也是头一次听说,看样子并不像装傻。他脑子里出现了第一次撞上谭凝的那个夜晚。
    “你是说谭凝是自己从四院跑出来的?而不是正常出院?”
    许炎彬并没有回答他。关于谭凝的被绑细节,他想得等她本人清醒时再详细询问。他这时候来,只是想会一会汪烨,看看能不能从对方的口供中找到新的破绽。许炎彬沉默着,站起身,与关尧擦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到第二天,汪烨才如愿与面色急匆的方震见上面。他们被安排在派出所一间几平方的小型办公室里,两人面前摆了两杯一次性纸杯泡成的廉价绿茶。
    汪烨被抓时,方震就在电话那头,他第一时间运作人脉关系,就眼下这待遇,已是方震活动24小时换来的了,起码两人的谈话没有在警察的监听下进行,至于有没有暗地里的摄相头,就不得而知了,汪烨抬头环顾办公室里的结构和办公设施,用手在墙边柜边摸找可能装有窃听或偷拍装置的地方,方震提醒他:“别找了,你是侦探片看多了,目前还不至于上这种手段。”
    汪烨深深叹了口气,收回眼光和四处摸索的手,疲惫的身体坐下来,“老头子那边是不是要炸了?”
    “现在就别顾老爷子了,再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倒是外边形势,我现在只知道警方是把你作为谭凝绑架案的嫌疑人扣留的。谭凝那边我去看了,接触不上。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觉得谭凝会做出什么样的口供?”
    “方震,你不用这么试探我,难道我疯了吗?绑架我自己老婆!”
    “不是你,警方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抓你?”
    “方震,我长话短说,”汪烨无奈翻了翻眼皮,凑近方震,“谭凝不是我绑的,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已自导自演的,她绑架了自己,来陷害我……”汪烨一鼓作气地说了一通,抬眼对上方震的眼睛,慕然发现对方正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端视他,汪烨的身体往后退了退,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行了,方震,你以为这时候我还有闲功夫跟你编故事呢?我他妈都快被这女人整疯了!”
    方震的嘴拢成个圈,张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惯沉如钟的好性子被眼前这局势弄得乱了方寸。索性瞪着两只眼睛看汪烨,示意对方继续。
    “还记得我让你起草的离婚协议吗?”
    方震点头。
    “谭凝知道了,那份协议我锁在保险柜里,前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前,我看见那份协议上有谭凝的签名。”
    “你是说谭凝为了不离婚而做了绑架这盘局?”方震狐疑地看着汪烨。
    “她的局有多大,我还没法知道。我现在相信她真的有神经病!”汪烨说着用手掌揉了揉眼睛,“她一定早知道陈伶玲的存在,她能以我的名义在陈伶玲楼上租套房子,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如果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倒也好办……现在问题是……”汪烨突然顿住,盯着方震,似在酝酿什么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念头,“会不会,谭凝不仅想给我安一个绑架的罪名,还想给我来个谋杀罪?”
    方震听了汪烨的话,后背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头皮也跟通了电似的发麻,他抬起一只手伸进头皮里轻轻抚了抚,才开口:“就算谭凝知道你打算跟她离婚,也不至于要杀个人来泄愤,再嫁祸到你头上,她一个女人,我不信她能做到这些。”
    “她是个疯女人,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用我身份信息租了房子,再把自己绑架,从头至尾没有露过面,现在,她把自己给解救出来了,我成了什么?案板上的肉?你说,会不会有人在帮她?是谁要害我?目的是什么?是汪棋?还是齐春月?”
    方震半晌没说话,微张着嘴,像一台停滞的机器,仿佛看见了汪烨脑子里高速运转、纵横交错的神经。
    汪烨将脑袋放进手掌,连夜审讯、对以往的过度回想与揣测,使他的身体疲累,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或许睡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周艺的事放一边,我会看着办,先解决眼下的麻烦。”方震并没给他多少喘息的机会,他们都知道现下这点单独对话的机会是多么宝贵,“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敲定谭凝的口供,你了解她,你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改口供?”
    汪烨的脸从手掌中抬起来,双眼浑浊:“依我现在的想法,我和她之间的症结是在那份离婚协议上,你想法跟谭凝说上话,告诉她,我从没有想过离婚,否则那份协议也不会锁在保险柜不让她知道。那协议本来就是写给陈伶玲看的,只是为了安抚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生下孩子,眼下那份离婚协议更没什么意义了,孩子,我会安排陈伶玲做掉。”
    方震身体一绷,睁着两只不可名状的眼睛望向他的老板,不知道对方话中意图的真伪,也猜不透他想安抚的到底是哪个女人?
    方震是专业人士,很快收起自己的个人情绪,那种情绪更多是一种震惊,他心里清楚汪烨一直想要个儿子,不单是为男人那点传宗接代的念头。理性点来看,男人做大事,就得不拘一格,虎毒焉能食子!这孩子,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方震恢复到专业律师的状态:“陈伶玲的工作只能你亲自做,我找了点关系,如果谭凝那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这几天就可以给你办保释,你再坚持两天。现在映岚也好、酒店也好、连江岭那边都有记者神出鬼没,你就当在这躲两天清静。”
    汪烨默然坐着,双手五指交握捏了捏,还想交待些什么,门外短促地响起“叩”的一声,随即警察不由分说扭转开门带走了他。躲清静,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九


    接近晚饭时间,许炎彬接到医院陪床女警的电话,谭凝醒了。
    住院楼充斥着消毒水和食物的气味,病房走廊两侧的房门,穿进穿出的,多是提着饭盒的家属,讲话声、咀嚼声、叮当作响的饭盆碰撞声传进许炎彬的耳朵里,路过护士站,有两名护士坐在半人高的环形办公区整理吊瓶,他走过时,她们头也没抬。许炎彬的手里拎着一袋冰橙,他记得谭凝喜爱吃橙子。她吃橙子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从橙脐心眼下刀,十字型刀口,橙子切为四瓣。谭凝则是拿个橙子当滚刀肉般,在两只手心里揉,揉得软了,再剥开皮,一瓣瓣放进嘴里。他没见过人那样吃橙子。
    走廊到底拐一个弯就是谭凝的病房,警方与院方沟通,要了间僻静的单人病房。病房外没人,许炎彬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口往里看,谭凝和昨天一样躺在病床上,枕头垫高了点,头向窗子的方向侧着,疲倦的暗影盖住她的双眼,他敲了敲门,不等她回应便走了进去。
    谭凝循声回过头,看见来人,先是一怔,随后很快镇定下来,她纤细的脖子向上挺了挺,似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人。
    这一刹那,许炎彬陡然觉得她的眼神好像能发出低低的声音,然尔他听见的只是自己血液在流动。
    “许炎彬?”她的声音很虚弱。
    “好久不见,谭凝。”
    对方报以一丝微笑,撑着上半身要坐起来,许炎彬放下水果去扶她,把枕头调整个方向垫在她腰下。
    “谢谢……”
    许炎彬在谭凝病床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本是一间双人病床,不过隔壁床铺垫得整齐,没有病人的痕迹。离着那张床半米开外就是窗户,窗台那那儿停了一只落单的小鸟,隔一会儿就叽叽地叫唤两声,许炎彬进来前,谭凝正盯着那只鸟愣神。谭凝这时又跟着许炎彬的眼神看向了窗外。
    “你还好吗?”许炎彬的话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来办案吗?”谭凝没理会许炎彬的关心,她过得好不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许炎彬点点头。
    “刚一见你,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自己回了江城。”谭凝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你梦见过我吗?”许炎彬心里想问,当然也没问出口。
    “我们办案的,案子在哪,人就在哪。到处跑很正常。倒是你,嫁到苏市也没请我喝杯喜酒。”
    “我在江城没什么亲人,谁也没说。”谭凝低头,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小。
    “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许炎彬也放轻了声调,并故作轻松地笑笑。如果纯粹是朋友,那么他不该在这时候揭谭凝的伤疤。可除了是“朋友”,他还是办案的警察,他来这里除了看望谭凝,还必须询问案件的细节,他不得不提起谭凝的婚姻,为接下来的话题做个不算太生硬的铺垫。
    谭凝只是静静躺着。
    许炎彬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谭凝,伸手从刚刚放在矮柜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橙,用手指头去掰它,一出手就被橙子溅了一身汁水。
    “给我吧,心急的剥不了橙子皮。”谭凝说,同时伸出手向他讨要橙子。
    许炎彬把手里的扔进垃圾筒,抽出纸巾擦擦手,重新拿了一个橙子递给谭凝,她手背上有吊瓶留下的针孔,血痕未褪去,明显地肿着。她小心地、轻柔地像揉面似的,一个橙子在她手里,像玩太极的人手中握着乾坤,等粘着皮与肉的白色筋膜完全松散,她才轻轻扯开一角,慢慢地剥离,橙子像开了六瓣花骨朵,中间坦露桔色的果肉,她将橙子递给许炎彬。
    “给你买的,自己吃吧。”许炎彬坐在椅子上,不忍看谭凝的一双手,椅子有点矮,他的腿长,只好叉开,身体稍向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
    “给,再拿一个给我,比起吃橙子,我更喜欢剥橙子皮,对我来说是很好的解压方式。”谭凝伸着手并没有收回的意思。
    许炎彬接过来,又换一个完整的在她掌心,谭凝接着揉橙子,他则吃着她递过来的果肉。
    “我的案子归你负责?”谭凝看着许炎彬,她眼底充满红色的血丝。
    许炎彬点点头,他来这确实为了案子,但他并不想逼谭凝。
    四十
    “苏市警方只记录说你被人绑架了,没有更多的细节,我听说他们给你请了心理医生,你拒绝了,如果你想晚点再谈,我可以再……”
    谭凝打断对方,“你想问什么?”
    许炎彬咽了咽喉咙,“具体细节,是谁绑架了你、在什么时间、地点、起因……你知道的一切都要告诉我。”
    谭凝沉默了一会儿,许炎彬还以为她不想多说,正想着先说点别的什么,谭凝却开口了:“11月20日是我和我老公的纪念日。我们那晚闹了点不愉快,我是独自从饭店回家的。第二天,我好像出门买了东西,具体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应该是日常用品之类,没什么特别的。再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认为自己可能是在21号被人绑架的?”
    “不知道,我那天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就是想睡觉,所以出了门,也忘了要买什么……”
    “你那天出门后回家了吗?”
    “应该回了,我记得我睡了一觉。”
    “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绑架的?”
    “嗯,真的想不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谭凝努力压抑着自己,不去表现痛苦,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会传染,闷得许炎彬胸口郁结。
    “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水澜新城的出租屋里吗?”
    “应该是吧,我不记得这中间有换过地方。”
    “始终一个人?”
    “我没见过其他人。”
    “对绑架你的人,心中有怀疑的人选吗?”
    谭凝咽了咽喉咙,又轻轻地摆摆头:“不知道,但我感觉,他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起码,他没打算让我很快就死。”
    “为什么这么说?”
    “房间里很暗,没有电,他应该关了电闸,我的手和脚是被绑住的,但手是绑在身体前,可以活动,这样我就以吃东西、喝水,我的床边有一些方便食品,一定是被人提前放在那里的。我也可以在房间里活动,窗户密不透风,但我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很高,夜深人静的时候,风的声音可以传进来,我住的地方一定很偏僻,几乎不曾听见过汽车的声音……”
    许炎彬去过水澜3301的现场,房间里确实有一些被拆解的食品袋和矿泉水,屋子里断了电,但不曾断过水。
    “听说曾经有人跟踪过你,你见过这个人吗?”
    “我认识他。”谭凝气若游丝,她抿抿嘴唇,看着许炎彬,似乎不情愿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在江城治疗过精神问题,我的主治医生姓周,跟踪我的人就是他。”
    “周艺?”许炎彬脑中“叮”的响起一记铃,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跟踪谭凝的是周艺?此刻,他脑中有千丝万缕的东西,赶着往一块汇聚。
    “他为什么跟踪你?他联系过你吗?”
    “最初我在苏市看见他,以为是巧合,可后来……我觉得他是在跟踪我。”谭凝苦撑着扯了扯嘴角。
    “谭凝,你不用有顾虑,我去过四院,你的事我大致了解一些,现在人的精神压力大,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听说,你是自己从四院跑出来的?是周艺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吗?”许炎彬谨慎地看着谭凝,谭凝的手始终揉着橙子,力道很轻。他的身体向前倾向谭凝,手放在被单上,他与谭凝的手都在白色床单上。
    橙子在谭凝手中转了个方向,停在掌心。
    “没有,他是个专业的医生,我只是不想再住在医院里了,当时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没人能给我办出院,一个正常人不应该长久地住在那种地方。”
    “周艺跟踪你的那段时间有尝试跟你联系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跟踪你吗?”许炎彬再一次确认。
    “没有……我不知道,他就像我生命中一个梦魇的符号,我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瓜葛,也许,他们这种喜欢钻牛角尖的医生,有时候会有强迫症,不能接受自己的病人逃跑,他或许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近况,是想来抓我回四院呢。”谭凝苦笑。
    “周艺跟踪你的事,你告诉过汪烨吗?”
    谭凝毫无迟疑地摇摇头。
    “汪烨有没有跟你提过,想请周艺来苏市为你调理一下精神状态?”
    谭凝再一次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摇了摇头。
    许炎彬望着谭凝,那么几秒钟,他有些失神。汪烨告诉警方,自己曾联系周艺,请对方为自己的妻子做一对一的病情治疗,并且支付给周艺一笔10万元的出诊费。因为谭凝不愿意,所以他还因为治疗费跟周艺起过冲突。也就是说,关于谭凝的行踪,是汪烨提供给周艺的。而现在看来,汪烨支付给周艺的10万块,并不是治疗费,很可能是一笔交易费。
    汪烨与周艺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交易呢?
    许炎彬脑子里一闪而过吕文向法院提交的离婚起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吕文,但在收到法院的传票时,他内心的那种失落和挫败感是实实在在的,那种失重的情绪使他好几天不能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他看着谭凝,胸中涌起一股同情与怜悯,或许还有悲哀。他想不通,本该最亲密的两个人,怎么会到了这步田地,他忍不住想,当谭凝知道用于绑架自己的房子租赁人是她丈夫汪烨后,会做何反应?许炎彬也许不清楚,这种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情,在人类的原始本能中是爱的一种体现。
    许炎彬缓缓地站起身,他脑子里有些线索需要抓紧理清,如果必须由一个人告诉谭凝绑架她的人很可能是自己丈夫,那也不能是他许炎彬。许炎彬说了几句乐观的安慰话,最后,他听见自己说:“周艺死了。”
    谭凝惊讶地抬起脸来,她看向许炎彬的眼神像在雷雨夜躲在花坛里的流浪猫,狼狈又惊慌。
    四十一
    两天后,在八里派出所,方震见到了焦思苦虑的汪烨。一见面,方震就单刀直入。
    “情况比我预想的糟,我见了谭凝一面,讲的话不超五句,她对你提出的条件没表现出一点兴趣,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谭凝并不是冲着离婚这事来的。”
    汪烨听了方震的话,没有意想中的吃惊。相反,这两天,在派出所不算严谨正规的羁押室里,他得不到正常的睡眠。除了反复回答警方的问题,更多的就是思考、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回望过去与谭凝之间发生的种种。汪烨突然意识到,他把谭凝想简单了,把她想得太过儿女情长了,她如果仅仅为的不离婚,用得着兜那么远个圈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吗?不!或许,他从未了解过真正的谭凝。
    可她要做什么呢?汪烨一时还想不出。
    “警方应该已经有了她的态度吧?”
    “她的说法很模糊,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说自己好像失踪前是在家里。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应该是在敲打你吧?记性这个玩意,今天能不记得,明天就能想起来,她要是一觉睡醒,想起点什么……谭凝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吗?”
    “找些信得过的媒体,”方震话音未落就被汪烨打断了,“写些稿子,就说我在外面有女人,是谭凝自导自演的这一出闹剧。”既然看不清、既然她要玩,那他就陪她玩到底!
    方震没想到汪烨会选择“壮士断腕”的方式来冒险,他已经预感到一大波的舆论漩涡将朝着汪烨和汪烨背后的狮林袭来。
    “汪烨,既然已经闹到这地步,你有没有想过,干脆以谭凝的精神状况做做文章?”
    “不!”汪烨声如磐石,“我和谭凝的事,只能是感情纠葛、夫妻矛盾。如果提到她的精神问题,就一定会有人借这事做文章,把我往周艺的案子上引,也许这正合了某些人的意。绑架谭凝的事再闹,并没造成后果,杀人的案子就不一样了。我就是要把舆论关注点转向男人与女人的那点事情上去,我现在不知道她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其他目的。但我必须得尽快出去,上市的事不能再拖了。”
    方震得了汪烨的意思,便匆匆出了派出所的门。汪烨则主动要求见办案人。
    审讯室的门轰地被推开,来人正是许炎彬。并不宽敞的审讯室里只有许炎彬和汪烨相对而坐。空气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发亮的雾状,雾一般的光投向两人之间,散漫成一道尘埃四起的朦胧屏障。
    “汪烨,你还是坚持水澜新城3301的房子不是你租的?”许炎彬扫视着手里的审讯记录,这是一个老调重谈的问题。
    “对,有人给我做局。”汪烨却不得不答,这两天,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他知道沉默是不行的,他也知道,苍白的解释在警察的眼里等同于狡辩。
    许炎彬轻嗤一笑,王斑审了这家伙两天,说他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鸭子,这点倒颇为形象。
    “老调重谈的事,有意思吗?”
    “那我说点新鲜的给你听。”
    许炎彬挑了挑眉。
    “想要陷害我的人是谭凝。”
    许炎彬啜啜腮帮子。
    “你是想说,谭凝自己租了一套房子,绑架自己,就为了陷害你?”
    “对。你可以不信,但你们可以去查,从头到尾,我没有碰过任何与3301这套房子相关的东西。”
    “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我外头有个女人,被谭凝发现了。”
    许炎彬看着汪烨,有那么几秒,在想这话当中的真实性。
    “所以她将自己绑架,虐打自己,再把这个罪名安给你?就目前而言,我看不出这能对你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
    “狮林酒店这两年一直在筹备上市,谭凝比谁都清楚,现在这时候,我失去自由意味什么,哪怕只是短暂的失去!”
    “那你倒是说说,她是怎么把自己绑架的?”
    “她是藏在我车子的后备箱出去的。”
    “出去以后呢?如何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自己去到水澜新城的房子?”
    “我的情人叫陈伶玲,就住在水澜新城三幢一单元1901,很耳熟,对吗?谭凝是有预谋的,她知道我的行踪,她也一定早知道陈伶玲的住处。我难道疯了吗?会绑架自己老婆,跟情人放在一幢楼里住着?”
    汪烨停住,盯着许炎彬的眼睛,深呼一口气,对方眯瞪着眼睛,目无表情地望着他,汪烨继续说道:“只要我的车到了水澜新城,谭凝不仅可以随时从我的车里出来,还可以随时回到我的车上,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水澜新城的摄相头都没有启用,她一定非常清楚这一点,谭凝是猎人,我才是羊!”
    什么猎人和羊?乱七八糟!许炎彬看着语无伦次的汪烨忍着没将话问出口,这种时候,他需要连续追击。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水澜新城33楼去的?”
    “谭凝是个疯子!她自己回到车上,给我留下了线索。我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发现了她租赁水澜新城房屋的合同,还有一张《寻羊冒险记》的音乐光盘。”
    “什么寻羊冒险记?”
    “巴赫的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前奏曲,你不明白,那是我和她之间才懂的东西,她在指引我找到线索……她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许炎彬的眉头拧了起来。
    汪烨拢起嘴,用舌头拱了拱牙齿,有些事他知道再瞒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有一点你之前说对了,我找周艺是为了要一份谭凝的精神病治疗档案。”
    “你要这个做什么?”
    汪烨白了一眼许炎彬,用手掌搓了搓右脸颊,“我外面女人怀孕了,以我对谭凝的了解,她不会轻易答应离婚。为防止离婚成为拉锯战、影响酒店上市,我需要做些准备。”
    “这份档案能为你离婚提供保障?”
    “谭凝在婚前对我隐瞒了自己的精神病史,如果她不同意协议离婚,我可以向法院申请我们的婚姻无效!”
    “她瞒着你精神病史?那你是怎么知道周艺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你找周艺是为了给谭凝治病,第二次,你还说过,谭凝告诉过你,周艺是个专业的医生。”
    “我们结婚前,我父亲对谭凝的过去做过调查,我知道她的精神病史,没错。但并不是通过她自己告诉我,她对我隐瞒了过去。”

    许炎彬的手指敲击着面前的记录本,眼睛始终盯着汪烨。汪烨的保释手续已经办好,相隔着的几间房门里正坐着等待为他接风洗尘的律师。
    许炎彬将汪烨的话记录在案,他不禁在心里盘算起对方话里的真伪,盘算起这场官司背后悬殊的实力,如果,汪烨就一口咬死,人不是他绑的,谭凝又当如何呢?毕竟,没有人看见汪烨绑架谭凝的过程。这实在算不上是个证据确凿的绑架案,并且谭凝本人的口供模糊不清,送去检察院,又能起多大的效果呢?谁能保证,这案子终究不会因为一句“受害人精神状况不稳定、证据不足”而驳回呢?
    汪烨被保释后,许炎彬想了很多。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医院看望谭凝,他一路都在思考,自己要如何跟她解释,虽然用于囚禁她房子的承租人是她的丈夫,但警方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起诉他。
    这个冬季的下午,太阳照得人暖哄哄地。医院门外的街面还不到上人流的时候,大门两旁支愣着一些游击摊位,有卖热饮品和煎饼的,也有最常见的水果摊,摊主间互相扯着闲话,从医院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许炎彬的心里也郁闷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绑架案眼看就要回船转舵。今天一早,留在医院陪护谭凝的女民警已经撤回了工作岗位,也就是说,苏市警方并不认为谭凝的身边潜伏着多大的危险性。
    四十二

    许炎彬的心里很窝囊,他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案子。他甚至隐隐觉得,谭凝与汪烨之间,都有些未说出口的隐秘,这确实是一个从逻辑关系上就不成立的绑架案,动机呢?结果呢?可它偏偏就发生了。许炎彬走进医院大门,站在楼下抬头,大致找到谭凝所在房间的窗口,一两只落单的灰色麻雀与院墙外灰色斑驳的墙漆融为一体,来来回回晕头转向地飞着。
    许炎彬沉默地盯着那扇窗,他意识到自己忙活半天只触及到一个类似儿戏的绑架案,对汪烨这种家庭背景的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见谭凝,他能对她说什么呢?是告诉她,她的丈夫用尽一切手段为抛弃她而引狼入室?还是告诉她,他刚刚把绑架她的嫌疑人,也就是汪烨,给释放了,现在,他可以随时随地、大摇大摆地来伤害她了?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也许他的关注点错了,这个插曲,严重打乱了他在周艺案上的侦破思路。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医院大门,他要回江城,无论谭凝和汪烨,两人是无意还是竭力隐瞒着什么东西,他都得把它们找出来。
    汪烨又一次由方震护着走出了八里派出所的大门,这一次,由警方出面驱逐了守在门口的记者,八里派出所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和关注,好像全市的媒体八卦记者都出动了,这些群体出动架着摄摄影机的记者又引发了附近群众的围观,人们或多或少、一知半解地交头接耳,给基层民警的工作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有群众溜达进派出所,就为了向民警打听汪烨案件的始末。
    所里民警自发地为汪烨开辟了一条免受打扰的出行之路。汪烨衣冠楚楚坐上汽车扬长而去,留给记者一片乌烟瘴气的汽车尾气。不过,表面悠然淡定的汪烨却不是胜利者,他深锁着眉头,坐在汽车后坐上,一言不发,脸色发青。能保释并不等于摆脱嫌疑,谭凝的绑架案一天未确定嫌疑人,周艺的凶杀案一天没找到凶手,汪烨的处境就很微妙。方震与他并肩而坐,表情看不出是焦灼还是淡定。
    “去哪?”还是方震开口了。从派出所出来,司机就一直绕着景观大道兜圈子。
    汪烨斜眼看看方震,“先回映岚。”
    “映岚周围全是记者,要不先去江岭,你该去那边跟老爷子商量后面的事。”
    汪烨没吭声,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后座的两人飘了一眼,继续把持方向盘在滨江带景观大道上行驶。
    “谭凝现在哪里?”
    “昨天出院,我一直让人盯着,没盯住,在找。”
    汪烨白了一眼方震,想说什么,但没开口。
    “陈伶玲那边,这两天一直问你,要不要先给她打通电话?”
    “媒体那边搞得定吗?”汪烨没接方震的话茬,他现在没那个心思去安抚别人。
    “小刊小报的没什么问题,但有两家做社会热点新闻的,咬得紧。现在记者无孔不入,江城的案子,已经被他们摸清了,我们够得上关系的,都压着。目前舆论导向还是以你和谭凝的婚姻关系做文章,但已经有人在网上提到了谭凝与周艺曾经的医患关系。我看,以大众的想象力和媒体的渗透力,你很难不被牵扯,到时候免不得会出现对你、对狮林不利的影响。我们需要提前准备。”
    “去江岭。”汪烨终于抬头对司机交待了目的地。

    四十三
    自从和谭凝结婚,回江岭的次数,汪烨自己都数得过来。汪明远住在临江的深宅大院里,这里地处繁华与幽静兼得的紧缺地段,令无数江城新贵趋之若鹜。这里住着汪明远和大妈齐春月,自从汪柏盛死后,汪棋也常常占据着二楼的一处西向套房,西向,可将宽阔的江湾揽入眼底。
    江岭西边的天空正挂着棉被一样大块连绵的云,那种干净的蓝和洁白的云悬于头顶,给人一种静致辽远之意。因为临江,这里的空气始终夹着一股潮湿的植物味,风从江面吹往屋子会带一把江岸植被的气味,这气味似有生命,晓得往人的肺里钻,它们让疲惫了一天的人聊以慰藉。江岭别墅区里有着无可比拟的草坪,在阳光下显得极其开阔,这里的青草和空气都是昂贵的,可汪烨不愿意来。
    汪明远不知是提前预知了儿子的到来,还是他已经养成了每日午后独处品茶的习惯。汪烨到的时候,他正坐在茶室里,看似自我沉浸地摆弄茶具。茶室坐落于天井处,斜阳直直地穿透玻璃,给半透明的空间里镀上一层金光。
    汪明远余光瞥见汪烨绕过身侧的透明落地门进入茶室,并没有抬头看一眼儿子。他专注于手里的动作,右手将洁白的茶杯、茶碗放入茶洗,注入开水用茶钳小心烫洗,之后,又用茶匙将茶入茶杯,高明远屏息凝视,动作沉稳,悬壶高冲,茶室里很快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片刻后,汪明远用杯盖轻轻刮去浮在杯面的茶泡,动作如山林高人般气定乾坤。
    汪烨在汪明远对面的矮椅上坐下来,此刻,他看着汪明远手起手落,不留声响,只听闻水声和茶香,竟有种浮躁祛除的沉淀之感。
    汪明远泡好茶,分了一杯,递到儿子面前,汪烨知道些茶道礼仪,伸出双手接过了。等父子二人各自品了杯中茶,汪明远才开口。
    “你知道过去唱戏的班子有个打台子的说法吗?”
    汪烨抬眼诧异地盯着他父亲,这老头子最近是怎么了?
    汪烨愣愣地答:“听过些。”
    “知道为什么要打台子吗?”汪烨远抬眼看了眼汪烨,喝口茶,又继续问道。
    “不太清楚。”汪烨举起茶杯,学着汪明远慢条丝理的模样将茶水往口中送。
    汪明远则放下手中茶杯,拿了串念珠看似随意地在手里盘:“过去,新戏楼没有打台,是没有戏班愿意去唱戏的,不打台,舞台会有鬼来唱戏,周围的人不能平安,若是这个台打不好,也会招来不吉祥。故这打台就十分重要,请来的阴阳先生早早地围起神坛,插香烧表,等待吉时,时辰一到便化纸念经,念完经,还要整台驱邪,阴阳先生摇铃念经,后面跟着四人、响炮、撒香水、撒五谷杂食、喷火,绕着戏楼里外转一圈才算结束,紧接着戏班开唱“打台”这出戏……”
    汪明远一反常态,以这个带有迷信色彩的开场,给了汪烨不祥之感。
    果然,事情的走向验证了汪烨之前的某种猜测,直到今天,汪明远才将狮林上市最大的隐疾告之汪烨。那就是为什么汪明远对上市“志在必得”,以至于连汪柏盛的死,他都能够潦草将之归于意外。
    这事,要从头说来,症结还在汪柏盛,他从小过得太顺,求胜心强,一直想将狮林酒店打造成“温德姆”和“雅高”那样的世界型连锁酒店,他以为要做成那种规模,最重要的是吸引投资,打响品牌、利用品牌效益迅速扩张。为了解决资金的问题,汪柏盛的团队开始寻求资本合作,最终,与一家国际投资公司“海纳”签署了合作协议,对方以5亿人民币购得狮林酒店15%的股权。汪柏盛利用这笔钱在省里其他核心城市同时开出了几家狮林连锁店。一时风头无俩。
    不过,这份协议是一份对赌协议,协议中有一项条款是“狮林必须在四年内主板上市,若不能如期上市,狮林必须用现金将海纳所持有的狮林股份回购,同时还得保证海纳获得合理的回报……”
    早在几年前,证监会就冻结了餐饮企业的IPO申请,汪烨对此有所了解,餐饮企业的IPO申请之所以处于冻结状态,原因是采购端与销售端都是现金交易,收入和成本无法可靠计量,无法保证会计报表的真实性。狮林酒店显然有一部分主营业务涉及餐饮。而随着“中央八项规定”出台,奢侈品、高档酒店、高端消费等皆受影响,如若两年内,狮林酒店未能如期上市,便会触发向海纳融资时签署的“股份回购条款”,作为狮林酒店实际管理者之一,汪烨很清楚,他们无法拿出这笔巨额现金回购海纳手中的股份……
    汪明远看似平静地向儿子阐述这些事,汪烨即使有疑问也从未打断他,他回想当初汪柏盛为上市搞出的那么些动静,自从狮林申报上市起,就有证券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等各种中介机构,轮着番的来调查狮林的业务经营和财务状况。这些机构对狮林的资产进行审计、评估,签署发起人协议和起草公司章程文件,拟定改制后的重组方案,设立股份有限公司……汪柏盛活着的时候,汪烨与这些事不相干,即使是股份公司,摊到他头上也不过麟角凤毛。
    当初,他能保持一份局外人的心情,完全是因为这出大戏与他无关。可如今,老头子在今时今日情况之下,哗啦一下向他展开一出戏台,意思再明白不过,棘手的台子砸到他怀里去,是个牛鬼蛇神出没的烂摊子,这出戏得由他接着往下唱。
    “老祖宗说过,戏一旦开始,即使台下没有人,也一定要唱完。八方听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一旦定下了就不能停,甭管有没有人听……”
    汪烨从江岭出来时,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刚刚的晴空万里不知何时被灰暗取代,天边飘过一丛丛散乱的乌云,他仿佛听见云层深处沉闷的轰鸣,他运了口气,收敛起脖子,跟着翻滚的云层往外走,每一脚都似踩在棉花上。
    汪明远从头至尾没问起他关于周艺和谭凝的案子,坐在茶室里的那两个多小时,他甚至都忘了围绕自己身上的懊燥事,脑子里闪现的完全是狮林的成败与未来!
    汪明远挥手让他离开时,他突然想自己开口去说,去跟父亲解释些什么、保证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他有一脚没一脚地走在江边柔软的绿草地上,突然领会到汪明远的镇定自若并非了然于胸的镇定,而是那种大势所去后随波逐流的无奈。
    是啊,天变了!
    究竟变天前,是先有雷,还是先有雨,又有多少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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