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长篇小说《赤甲白盐血染天》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赤甲白盐血染天》[第1页]

作者:胥浦老菜农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序 章

    最近我常在大榆树下的躺椅上做梦,总是梦见老家海滩上那高墙似的海眼泪。
    海眼泪就是海泡泡,跟现在洗衣服时的肥皂沫子一样。一百年前,我常在这些又脏又密的海泡泡里钻来钻去,吓的母亲大呼小叫;可在梦里,海泡泡常常变成了血沫子,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鼻子里也充满了血腥味儿。梦很乱,我在血沫子里玩够了,出来就看不到母亲了,然后我就爬上海堤去寻找母亲。海堤的南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盐格子。这些盐格子在一甲子前都是我们老龚家的,是我父亲的四哥,我的四大爷一手创建出来晒盐用的“八卦滩”。
    八卦滩的每块盐格子里都有一个太阳,每个太阳里都站着母亲;母亲乌黑的头发高高绾起,衣袖和裙袂都在飘动着,冲我微笑着招手;母亲就这么站在太阳里,就象年画上龙女出海一样。盐格子里的太阳特别的亮,犹如父亲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可我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闭上眼睛就找不到母亲了。然而每次一睁眼,还是发现自己仍旧是躺在仪征十二圩的这个破院子里的破藤椅子上,喘气眨巴眼。
    时间就象个贼一样,稍不留神,抓不住就让它跑了,还偷走你很多的东西,感觉就是吃顿鲅鱼饺子的工夫,我到仪征十二圩已经有半个世纪了。我很奇怪,人越老越记不住眼前的事,可陈年旧事却历历在目;有人说,这是在望来时的路,离死不远了,我看也不差多;因为我这几天很明显感到眼皮子越来越沉重,象是被盐腌板札了一样,快要抬不起来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有一天,小黄又来到我的这个破院子里,张开油腻肥厚的嘴唇,说我鸡皮鹤发。我呸了他一下说,别跟我拽词了,这话我懂,说我是老瓜瓤子,对吧。小黄呲起两颗雪白的大门牙笑了笑。
    你别笑,我是正儿八经读过私塾的人,教我的还是个前清的老贡生嘞。这人我记得清楚着呢,老贡生在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的头一天,正在灌河东岸的小莽牛滩上踏青,摇头晃脑吟着他刚写好的一首赞美灌河诗的时候,二十多艘日本鬼子的炮艇就从海边灌河口开进了我的老家陈家港。老贡生被一炮炸成了块块,我就在边上,老贡生的血沫子和肉渣子溅了我一脸。后来我在夜里,趁着黑漆抹乌的,用五条装过盐的蒲包将老贡生的碎尸偷偷收殓埋了。这事《响水县志》上是有记载的,不信你自己翻去。你别嫌我烦,人老了就爱唠叨。小炮子①就知道跟我犟嘴。
    我有多老?我是民国六年丁巳年生人,属蛇,你说我有多老?
    小黄翻了一下那双滩跳鱼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头顶上摇晃着的榆树叶子,又捏了捏红鼻头,掰着胡萝卜一样短粗的手指数了数,说我已经一百零五岁了,还说我快成老妖怪了。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老不死的?小黄扭捏了一下,脸就红了。小黄嘴上一直喊我是“老太爷”,可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直没大没小的,象平辈,也许是老乡的原故吧,不生分,我也懒得计较。小黄今年三十五岁,是市报社的记者,盐城响水县人,大名叫黄兆成。小黄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竟带了两盒壮阳口服液来。也不知道这个小炮子是怎么想的,感觉象个愣头青,我都这么老了,哪还需要什么壮阳的东西,能顺畅把尿撒出来就阿弥陀佛了。
    老年人脸皮厚有经验,故作镇静是不容易被看出来的。其实小黄刚才说的“鸡皮鹤发”已经惊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了。我历来对鹤很敏感,很警惕。我怀疑小黄是不是在暗示我隐匿多年的身世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我很神经地以为自己的身世泄漏了,我就是陈家港最后一个传说中神秘而禁忌的“鹤子”。这个小炮子是从哪知道的呢?难道是他搜寻我父亲在民国江北血腥除恶线索时发现的?这可是我的秘密。我很紧张,因为小黄正在写一部《近代江北帮会史》的书,一年前我就知道了,书名很唬人,听起来象是个正经东西。
    谁知没过多久,小黄就把刚写完的《近代江北帮会史》初稿带来了,非要让我看,好象不看不行似的,这个小炮子还问我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要补充的,那口气简直就象警察在提审犯人,太可恶了。我劝小黄说:“我不想看,你也别写了吧,人在历史面前就如同蚂蚁,毫无意义,更无价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小黄翻动着他那双金鱼眼泡,问:“你见过跟人一样大的蚂蚁?”我被他噎住了,这是在抬杠,我知道文化人死不认账,靠的就是这张嘴,我确实没见过象他嘴唇一样厚的蚂蚁。
    小黄留下书稿就走了,还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如同司马懿“狼顾”一样,这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让我更加确信这书里肯定有我不愿看到的东西。这个小炮子鬼的很,知道我一定会看的。我担心小黄要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再写进书里,那我的身世岂不要大白于天下,真的就没法活人了。
    书稿中,说我的父亲足迹遍及江北,杀人如同喝酒吃黄豆一样,辛辣干脆。其实我父亲杀的都是土匪和豪强。小黄写出来的,关于我父亲的也只是东露一鳞,西露半爪的,而父亲的真实身份更是道听途说。清末民初时江北人口众多,地盘很大,有三府二直隶州三散州二十三个县,外加一个直隶海门厅。父亲有些事我是知道的,但也有些事我是不知道的。
    清末民初是一个动荡无序的年代,也是一个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年代。我见过太多的活人被生生打死,血淋淋的,要么是惩戒示众,要么残忍复仇,要么是吓阻警告。江北平原上每天都充斥着杀戮,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以暴制暴,老百姓在刀枪面前如草芥一般。暴力就意味着血腥,我不想提。况且,我的父亲在陈家港坐上江北帮龙头后,就跟我的“鹤子”身份有了直接关系。
    陈家港原本是个不足二百户的不起眼的小渔村。在民国三年的时候,我的四大爷从仪征十二圩带着一帮人坐船赶到陈家港来,就在东北那片的海边上开始垦荒,铺滩晒盐,而从西边海州过来讨生活的山民也越聚越多,拖家带口的,陈家港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有几万人的大镇子。
    海边盐场每年从十一月份开始,就会有几千只丹顶鹤飞来过冬,滩涂沼泽地里有它们吃不完的鱼虾,到第二年三月份才飞走,这期间就会发生“鹤仙送子”的事情。清末民初时,在广袤的滩涂上,星落着九座孤零零的送子墩。每个送子墩的四周都长着高密粗壮的芦苇,象天然的围幔,很神秘也很诡异,那是盐场人的禁地。送子墩上铺满了喻示生命力极强、黑金一样芝麻大小的海英菜种子,这是鹤仙跳舞和与没有子嗣的年轻女子交配祭天的地方,人是不能看的,看过的人要么变成瞎子哑巴,要么就是一头栽河沟里淹死,无一例外。
    我的胎衣就埋在那座让母亲受孕的送子墩下面,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的盐场人。
    到了民国三十七年九月,陈家港解放了,人民政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九座送子墩被铲的一干二净,这是好事。当时象我这样的“鹤子”活着的还有不少,到了七十年代,就基本上死绝了,我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五十年前我离开了海边盐场,就是为了逃离那里,想永远忘记那里,可我怎么也忘不掉。
    我也没想到自己逃到祖地仪征十二圩后还能活这么久,这或许是我那“阿修罗”祖父在保佑我吧。我的祖父生前时正时邪,是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人,活着的时候让人敬畏,死了还让人恐惧,他的大名常被用来吓唬爱哭闹的小伢子。可我真的不想活的太久了,因为我很孤独,没有同龄人,而且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我没敢告诉小黄我每天早上还有晨勃的现象。晨勃让我很不好意思,人老了,裤裆里的玩意儿也应该安份守己才是,我怕小黄说我老不正经。我是一个要脸的人。我们家族里的男人都有这毛病,听说性欲旺盛的男人在生活中都能折腾,我的祖父和他的十一个儿子,还有我十几个堂哥们就是这样的,为理想、为地盘、为利益、为民族、为家族,没完没了地折腾,几乎没有善终的。我是个例外,因为我胆子小,不敢折腾,所以我常常为自己活的这么长而感到羞耻。
    那会儿,小黄刚开始写《近代江北帮会史》的时候,没事就到我的院子里来陪我喝茶聊天,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一直在打我那块铜牌的坏主意。那块铜牌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对我很重要。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后悔当初把铜牌拿出来在他面前显摆,结果让他给盯上了。小炮子贼的很。巴掌大的铜牌正面有“炎黄会”三个字,背面有一张开的龙嘴,含着“江北帮”三个字,这是江北帮龙头老大的令牌。“炎黄会”始于我的祖父,而“江北帮”则是炎黄会下面的一个分支。小黄不但想要铜牌,还想要我祖父和父亲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不想告诉他,我想把他们的故事一起带进捺山祖坟里去,和祖父祖母,还有父亲和我的九个大爷,以及我的堂哥堂姐们埋在一起。可这个小炮子天天来磨我,好吃好喝伺候着,我嘴又馋,小黄拿捏的很准,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人。
    小黄留下书稿三天后,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保温桶的海英菜包子,当我咬了一口后,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确是我日夜思念着的海边味道,久违了。小黄这是在逼着我缴械,我的鼻涕也淌了出来,这让我很难为情。这个小炮子坏的很,我却很喜欢。
    小黄似乎很欣赏我狼狈不堪的眼泪和鼻涕,又从保温桶拿出一个海英菜包子。

    我的父亲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民国初的时候,父亲带着他的江北帮众用枪炮硝烟和铁蹄踏遍整个江北,不顾死活要实现他的“革命理想”。各府志、州志、县志上都有对父亲的记载,有称他为江北“巨匪”的,也有称他为江北最早的“革命先行者”,虽都没有最后定性,但都公认他是中国同盟会成员。父亲在占据江北沿海九县时,成为九县的最高执法者,虽杀人如麻,确实存在一些遗憾,但大节无亏,是个狂热的爱国者。文史专家只知道父亲大闹江北的事情,而父亲的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在同盟会做过什么事,他们似乎一概不知。
    我父亲是仪征十二圩人,清朝光绪年间江北第一豪门龚家最荒诞不羁的十公子,是专门刺杀诸多满清大员的光复会“鬼魅血侯”。后来,光复会与同盟会闹翻后退出联盟,父亲就只服从陶成章一个人的指令,这些他们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父亲还是我那大名鼎鼎祖父的儿子,更会惊掉下巴的。可我就是不告诉他们。
    我看见小黄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小黄瞪大了眼珠子,竟然说我不厚道,把这么多不可思议了事情藏着掖着,这绝对是对晚辈的一种公然背叛,不可原谅。小黄说趁着我还能喘气,赶紧赎罪,把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出来。小黄称之为抢救性挖掘,看来这个小炮子真的害怕我明天就蹬腿死了。我喜欢看到这个小炮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如果要拿父亲在江北的影响力与祖父相比的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或者说,与祖父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小打小闹。小黄说我祖父干的事可以用了两个词来形容: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我想了想,好象是这么回事。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会用词。祖父是江北近代史上无法绕开的人物,他来自湖南湘乡。而祖父只身离开东台山,从湘潭一路向东打,一直打到江苏,后来又把江北平原大地搅得地动山摇,且落户在仪征十二圩,繁衍出一个庞大的龚氏家族来,都是为了寻找他失踪了的大姐,我的姑娭毑。对了,姑娭毑是湘乡话,就是姑奶奶,小黄肯定听不懂的。我的姑奶奶是因为“五色盐根”而失踪的。而十二圩龚氏家族的人和事也因此都跟盐有了关系,因盐而起,也因盐而灭。
    传说姑奶奶长的极美,后来看到光绪翰林湘人朱华在他编撰的《湘乡稗类录》中,称我的姑奶奶是湘乡山川聚三百年之灵气才能出一个的奇美女子,疑为“湘夫人”投胎转世。但我没有告诉小黄最重要的一句,朱华的最后批注:命理推测,此女不祥,红颜薄命。
    你看,小黄一听说是美女,眼睛就立马变得贼亮起来了,这样不好,戴个墨镜就好了,好色的眼睛别让人看到,要学会遮掩。小黄笑眯眯地问:“老太爷,你姑奶奶叫什么?名字肯定很美。”我真拿这个小炮子没有办法,软磨硬泡的功夫比他的嘴唇还要厚。
    小黄握着开了盖的八滩五醍浆,一脸的坏笑在看着我,说:“这都是从陈家港带来的,地地道道的盐场滩头货。”大榆树下的茶几上放着刚出锅的红烧大鲻鱼和沙光鱼汤,还有自制的一瓶麻虾酱和一瓶梭子蟹渣酱,这些都是我魂牵梦萦的味道,我失去了抵抗力。小黄把酒倒满,在静静地等着我。我感到自己要渡劫了。我不安地看了小黄一眼,而小黄的眼神很笃定,也似乎觉得我在劫难逃。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小炮子真的下狠手了。小黄说:“老太爷,你先喝口酒顺下嗓子。”说着,又掏出了录音笔放在了茶几上,我瞄了一眼,录音笔就象盗墓贼用的洛阳铲一样,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个小炮子象是要挖我的祖坟。
    好吧,告诉你,我的姑奶奶叫龚乾灵。

    ①【注】小炮子:江淮官话区方言,指不乖不听话,调皮捣蛋的男孩,类似小兔崽子,多用在长辈对晚辈善意责备时的称呼用语。中性词,根据情感和语境的不同,有时表达亲昵。

    第一章

    道光二十年,一向自大自负的大清帝国挨揍了,这是一件很丢人很屈辱又很倒霉的事情。
    劈头盖脸揍大清帝国的人,是英国二十三岁的维多利亚女王。女王派出四十七艘舰船、四千个洋鬼子在广东珠江口登陆,堵上门来打,鸦片战争爆发。大清帝国的门被洋鬼子踹开后,从此就再也没关上过。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帝国被迫同意洋鬼子的基督教在两广地区传教。
    也就在这一年,湖南湘乡东台山东山寨的老龚家亦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十八岁嫩白如笋,美若湘莲的大闺女龚乾灵嫁到湘乡县城家境殷实的举人文钊先家;二是十六岁的龚乾廓以长沙府第一名考中了秀才;三是最小的儿子蜜狗龚乾清出生了。这个浑身披着一层淡褐色的长毛,丑的让人不敢看第二眼,长的像猴子一样婴儿着实把全族人吓了一跳。大姐龚乾灵壮着胆子上前,扒拉着弟弟的小屁股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尾巴,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弟弟肉嘟嘟的小屁股,笑道:“是个人哩,不是猴子。”蜜狗又大哭起来。
    寨子里的人觉得蜜狗是个怪物,是不祥之兆,会给寨子带来灾祸,都劝把这怪物丢进山里去,让天收了。龚乾灵惊慌失措地一把将弟弟抢过来,抱在怀里不放手,死活不答应。原本甜美爱笑的龚乾灵突然变得象母熊一样,冲着围在家门前的寨里人大吼大叫起来,还逼着爹娘发誓要养活这个弟弟,如果不立誓,她就将弟弟带到城里去自己养。龚氏老族长不满地说:“那也得文家人愿意才行嘞。”寨子里的人都看着举人文钊先,文钊先满脸堆笑,道:“灵妹子说行就行,多个细伢子家里也热闹。”老族长白了文钊先一眼,转身走了。
    龚乾灵自嫁到城里举人文钊先家后,寨子里的人就清楚不能也不敢惹她了。湘乡人都知道,举人文钊先对龚乾灵是百依百顺,百般呵护,宠的让人受不了,肉麻。因为丈夫是举人的原故,龚乾灵的话在寨子里要比龚氏老族长的话还管用。
    蜜狗似乎知道大姐在保护他,不哭不闹盯着大姐看。大姐是他出生睁开眼睛看到这世界上的第一个人,也成了最亲的人。此后,龚乾灵每月都要回娘家一趟看看,蜜狗只要闻见大姐身上的味道,就变得很安静,很乖地贴在大姐的胸前,小手紧紧地抓着大姐的衣服,生怕失去一样,黏着。每当文家的马车来接龚乾灵回城,蜜狗就哭的撕心裂肺,浑身抽搐,嘴唇发紫,这种亲情每次都让龚乾灵哭着离开娘家。寨子里的人都说,这姐弟俩有缘份,上辈子肯定是母子。老族长咂巴着旱烟袋,耷拉着眼皮,说:“灵妹子俊的跟天仙似的,蜜狗丑跟山怪一样,上辈子怎么可能是母子,我看蜜狗上辈子是灵妹子的坐骑金毛犼差不多。”龚乾廓路过听着了,很不高兴地说:“一犼能斗过三龙二蛟,那也是神兽。”老族长咳嗽了一声,慢慢抬起眼皮子,缓缓吐出一口烟来,嘟囔了一句:“谁晓得呢。”龚乾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走到老族长跟前,弯下腰伸着脖子气哼哼地说道:“犼专吃龙脑子嘞。”老族长仰起头,眯着眼睛,甩甩烟袋锅子笑道:“是的是的,我的秀才公,你忙你的去吧。”
    多年以后,蜜狗真的成了东台山四个寨子的噩梦。蜜狗虽没成金毛犼,但确是一直在琢磨着要吃掉大清帝国紫禁城里的龙脑子,成为让帝国慈禧太后寝食难安的人物。

    文钊先与龚乾灵成亲半年后,花银子捐了个官,到湖北汉口汉黄德道衙门就职去了,任从九品道库大使,大清帝国最小的官。谁知到了咸丰元年,两广地区突然出现了信奉基督教的太平天国,竖起“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的大旗,这是天下百姓最向往的事。没多久,太平天国就席卷了整个江南,开始踢帝国的灶,砸帝国的锅,要另起炉灶,建立天朝。
    第二年底,太平天国派翼王石达开率林凤祥、李秀成、陈玉成攻打湖北武汉。文钊先带着龚乾灵随道台王绶秱一起从汉口逃到了武昌。
    刚安顿下来二天后,龚乾灵对文钊先说:“你明天就去跟道台说,那事我愿意。”文钊先一愣,忙说:“你别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事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了吗?怎么又提了呢?”龚乾灵道:“我今年都三十岁了,也没有为你文家生个一儿半女的,就是个废人。”文钊先道:“又来了,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龚乾灵边收拾衣物边说:“你是不曾嫌弃过我,可我自己嫌弃自己,你正当壮年,再娶一个回来给你生儿子。”
    湘乡文家老太爷每季都要写封信来,劝说文钊先要么休妻重娶,要么纳妾,甚至指责文钊先沉溺于龚乾灵的美色,而不顾文家传宗接代的重任;称再美的女人如果不能生育,也就是个摆设而已,古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都没有好结果,看着养眼,实则无用,还有可能是个祸害,致丈夫陷床笫之欢而伤身,致文家无后而绝嗣。信里句句占理,条条实锤,而文钊先则是一味应付,不肯休妻或纳妾,直至说是自己的原因,正在吃药调理,与龚乾灵无关,文老太爷不明真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文钊先舍不得让自己疼爱的女人受委屈,只好哄骗老父亲。龚乾灵内心很是感激,忙着四处寻医问药,天天吃药调理,可就是不见效果,也渐生绝望了。
    文钊先一把夺下龚乾灵手里的衣服,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啊,你到汉口十二年了,鄂西的蛊有多厉害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中蛊就是中毒,没得救,去就是送死。”龚乾灵道:“这个我知道,只要道台兑现承诺给你七品的知县做,我死也愿意。”文钊先气道:“那我宁愿不做这官,等城外的长毛退了,我就带你回湘乡老家去。”龚乾灵一把推开文钊先道:“不回去,回去就拆穿了,睡了这么多年也睡出个伢子来,回家遭人白眼,我那娘家的两个兄弟在寨子里也抬不起头来,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呢,再说,我是子时子夜生的,命里或许就有这一劫,能给你挣来个七品知县大老爷也算没白死。”说着,不禁伤心地大哭起来。文钊先心疼地把龚乾灵搂在了怀里,安慰着笑道:“七品知县跟你换,我不干,再说你那两个弟弟,乾廓是个读书人,好歹也是个秀才,讲道理,乾清就是程咬金李逵,你最疼他,他也最向着你,把你当亲娘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不把我湘乡城里的家给烧了,就能把我给生吞活剥了,我可不敢让你去送死。”龚乾灵打了一下文钊先道:“我家蜜狗有这么混吗?”文钊先笑道:“乾清何止是混,听你们东山寨人讲,他简直就是个魔。”龚乾灵掐了一下文钊先,眼里噙着泪,仰面道:“不许你这样说我家蜜狗,你要是真心疼我,今天晚上就好好睡我一次,也算是夫妻一场。”文钊先哭笑不得,感慨道:“我哪次也没敷衍了事过啊,我倒是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儿子,象他二舅乾清一样,没人敢欺负,只有他欺负人的份,那才叫霸道,大清这世道真的没法让人活了。”
    文钊先这些年在汉口的日子非常难过,常常受同僚的欺负,官俸还少的可怜,如果不是湘乡老家时常接济,恐怕早就打道回府了。文钊先不会走门子,又不愿哈腰腆脸去巴结,所以一直仕途不顺当,十二年来原地踏步,得不到升迁,还是个从九品的道库大使,活的憋屈,可也只能这么苦熬着。没想到一次夫妻俩去龙王庙里祈福,顺便在山门外的卦摊上算卦测命,龚乾灵的生辰八字竟传到了顶头上司道台王绶秱的耳朵里。
    龚乾灵知道文钊先内心的苦,眼泪又滚了下来,抽泣着主动替文钊先脱了衣服。龚乾灵感觉此时能安慰丈夫的,只有自己的身子了。
    文钊先没想到这竟是他与龚乾灵的生死离别。

    龚乾灵知道文钊先是不会答应她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武昌知府衙门,找到暂住这里的湖北汉黄德道道台王绶秱。汉黄德道管着汉阳府、黄州府、德安府,道台的地位在知府之上、布政使之下的四品官,因驻节汉口,所以又俗称为汉口道台。
    道台王绶秱第一眼看到龚乾灵时,不禁一愣。王绶秱从头到脚把龚乾灵看了一遍,没想到文钊先竟有这样美貌的老婆,顿生怜香惜玉之心,心里一个劲地说可惜了可惜了。龚乾灵被王绶秱看的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王绶秱上前一步,狐疑地问:“是文大人让夫人来的?”龚乾灵道:“回大人,我家老爷不知道我来这里。”王绶秱愣了一下,又问:“夫人可知这镜蛊的厉害?”龚乾灵直截了当道:“我是来送死的,其它事情不知道,大人不是一直在找已婚十年未孕的,还必须是自愿的,更须是子时子夜出生的妇人吗?这三样我都有。”王绶秱道:“我与文大人是同僚,这事关乎人命,还是请文大人来一趟为好。”龚乾灵道:“只要大人能兑现许下的话,何需再让我家老爷来。”王绶秱沉思了一下,道:“夫人会写字吗?”龚乾灵道:“会写。”
    王绶秱让龚乾灵写下一纸申明,表示一切皆为自愿,无人胁迫,与他人无关。
    龚乾灵将写好的申明递给了王绶秱,问:“王大人,我很好奇,大人在我身上种这镜蛊到底要干什么?”王绶秱叹了一口气道:“找东西。”龚乾灵不解地问:“找什么东西?”王绶秱道:“会有人告诉夫人的,我这就派人送夫人过去,明日本官就到抚巡衙门向抚台常大人举荐文大人,刚好汉阳府孝感实缺一知县,请夫人放心。”龚乾灵道:“那我就等衙门的委任吏照下来。”王绶秱知道龚乾灵不相信他,可他现在也毫无办法,具备这三样条件的女人实在是难找,只得应允。

    文钊先一觉醒来,发现龚乾灵不在屋里,出门找了一圈也不见,知道事情不好。
    当文钊先跌跌撞撞赶到武昌知府衙门时,一切都晚了。王绶秱将龚乾灵的申明交给了他。文钊先见了顿时脸色煞白,抓住王绶秱的手哀求道:“大人,这绝对不行啊,她是个妇道人家,哪懂什么厉害,求大人饶了她吧。”王绶秱拂开文钊先的手,冷冷地说道:“文大人,你这叫什么话?又不是我逼她的,这是她自己找上门来,有文书为证的。”文钊先跪了下来,求王绶秱放人。王绶秱猛地向退后了一步,叫道:“人已经被领走了。”王绶秱此时莫名地瞧不起眼前的文钊先,甚至有些儿气愤。没想到文钊先突然将脖子一梗,站了起来,吼叫道:“如果大人不说出贱内去处,我就到巡抚衙门状告大人诱拐妇女。”王绶秱抖了抖手里的文书,冷笑道:“你家女人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与我何干,你就是告到紫禁城也没用,我劝你稍安勿躁,回去等着委任吏照吧,别辜负了你家女人的一片苦心。”文钊先顿时就蔫了。
    文钊先冲出大门,象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街上狂奔大呼:“灵妹子……灵妹子……”
    此时,龚乾灵正坐在马车里,感觉是去刑场一样,嘴上虽说不怕死,可当真来临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马车在武昌的大街上也不知走了多远,在一处幽静的院子前停了下来。龚乾灵被领了进了院子,到了晚上也不见主人出来相见,只是有一个丫鬟伺侯着龚乾灵吃饭、沐浴。龚乾灵问:“你家老爷姓什么?”丫鬟道:“我也是前两天刚来的,老爷没说,我也不敢问。”龚乾灵四下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一切都是极简的,没有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不象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院子的主人连续几天都没有露面。
    而文钊先则是披头散发,疯癫般不分白天黑夜在大街小巷里歇斯底里地叫唤着:“灵妹子……灵妹子……”最后被巡夜的兵勇抓进了武昌府的大牢。

    龚乾灵每天都在幻想着镜蛊的种种可怕,天天在悲伤和恐惧中渡过。
    龚乾灵想着文钊先,想着九年前就去世了的爹娘,想着现在独自生活在东台山里的两个弟弟。龚乾灵整日东想西想,时而哭泣时而发呆,天天被丫鬟伺候着吃饭,伺候着沐浴,伺候着睡觉。这对龚乾灵来说是种煎熬。她在默默地等待院子主人的出现,他的出现就意味着死亡的来临。
    到了第十天,龚乾灵已渐渐平静了下来。当晚,龚乾灵沐浴后,只见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样子的中年男人手持一个瓷盒走了进来,看了丫鬟一眼,道:“你出去吧。”丫鬟退了出去。
    中年男人向龚乾灵行了礼,说道:“在下苏尚道,扬州盐商。”龚乾灵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苏尚道,问:“就是苏老爷要找东西吗?”苏尚道点了点头。龚乾灵问:“找什么金贵的东西,还需要用人性命来找?”苏尚道盯着龚乾灵的眼睛道:“都找上百年了还没有找到的东西,夫人说金贵不金贵。”龚乾灵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苏尚道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似乎很沉重,说道:“五色盐根。”龚乾灵皱了一下眉头,说:“五色盐根我都没见过,我上哪给苏老爷找去?”苏尚道将手里的瓷盒放在了桌上,道:“有了这镜蛊,就能找到。”说着,便找开了瓷盒。龚乾灵一看,只见瓷盒里放着一撮茶叶。龚乾灵问:“泡水喝?”苏尚道指着瓷盒里的茶叶道:“是的,还要连同茶叶一起吃掉。”龚乾灵又问:“镜蛊不是虫子吗?就在这茶叶里?”苏尚道道:“蛊分很多种,不一定是活的虫子。”龚乾灵问:“镜蛊不是虫子?”苏尚道点了点头,说道:“镜蛊说是虫也不是虫,应该说是一种虫粉药。”龚乾灵不安地说道:“既然是虫粉药,吃下去就行,可为什么道台大人说非得什么三样俱全才能行。”苏尚道轻轻将瓷盒盖上,道:“镜蛊无色无味无形,却极暗极寒,中蛊之人心态如镜方可辩物,选已婚女人,意在已行男女之事,阴阳合一,人气聚合不散,十年未孕,要的是宫实不亏而宜养蛊,而子时子夜正是天地间最暗最阴之时,镜蛊喜阴寒,心甘情愿更是为眼如明镜而识物之所在。”龚乾灵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自言自语道:“难怪郎中说我宫寒而不孕,吃过的中药用车拉也是不管用,看来这本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苏尚道不语。
    龚乾灵捋了一下头发,道:“明白了,下面就看道台大人什么时候给我家老爷下委任吏照了。”苏尚道听罢,缓缓从怀里取出加盖了湖北巡抚衙门堂印的委任文钊先为孝感县知县的吏照,递给了龚乾灵。龚乾灵认真看了看,又还给了苏尚道,苦笑着说:“烦请苏老爷现在就给我家老爷送去,让我家老爷再写一纸回执来,只说是衙门的例行公差,不能让我家老爷知道我在这里。”
    苏尚道感觉龚乾灵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心思很缜密。于是,起身离开去找王绶秱。
    王绶秱亲自到大牢里提取文钊先,要将其释放回家。可文钊先拒绝写回执,王绶秱道:“这是你家女人拿命换来的,你不写回执认领,你这样对得起她吗?”文钊先暴跳如雷道:“这狗屁知县我不要了,我只要我的灵妹子。”王绶秱冲着文钊先的脸吐了一口痰,骂道:“现在由不得你了,瞧你这德性,龚乾灵做你的女人真是亏上天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心疼,早干什么去了,平日里你自持清高,其实你狗屁不是,本官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这是在害人害己,如果你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就写个回执,然后你就去死去,呸,什么玩意儿。”一直站在边上的苏尚道一脸懵然,他弄不清楚王绶秱为什么要对文钊先这样,这是劝人来的,又不是斗气来的。王绶秱似乎怒气未消,在牢房里来回来地走动着,吼叫道:“快给我写。”
    文钊先仍是不写。王绶秱扭头对狱卒道:“脚趾扦甲。”
    一把竹签只用了一根,文钊先就答应写回执了。

    一个时辰后,苏尚道拿回了文钊先的亲笔回执,龚乾灵看了一眼,她认得文钊先独特的欧体字,随后将回执放在灯上要烧。苏尚道忙阻止道:“文大人的字真是一绝,烧了可惜了。”龚乾灵凄惨一笑道:“我家老爷身上的本事何止这一绝,可惜老天爷不开眼。”说罢,回执便燃了起来。随后,龚乾灵伸手要拿瓷盒,苏尚道拦了下来,道:“不必夫人动手,由在下来伺候。”
    苏尚道小心翼翼将瓷盒里的茶叶倒进茶盏里,冲水泡上。
    茶叶在开水里渐渐舒展开来,而龚乾灵的心却在一阵一阵地紧缩着,脸色和嘴唇逐渐变得惨白起来,额头上的细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着。苏尚道见状,一旁劝道:“夫人的要求,道台大人已经替夫人满足了,如果现在夫人不愿意,苏某也绝不强求,镜蛊找物,心甘情愿最为重要,方能心如境,眼如炬,否则定位不准,到头来不单人死了不说,所寻之物还南辕北辙,伤命伤财,那就不值得了。”龚乾灵望着茶盏,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神色黯然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由于恐惧和紧张,龚乾灵两目赤红,牙龈出血。她看着苏尚道,惨然一笑,声音颤抖着说道:“我虽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可也懂得做人不能言而无信。”说罢,猛地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下去,残留在嘴里的茶叶,龚乾灵慢慢咀嚼着,两行热泪滚了下来。龚乾灵缓缓起身向西而跪,双手合什,喃喃道:“爹,娘,灵妹子要去找你们了……”然后磕了三个头。
    苏尚道忙起身,将龚乾灵拉了起来,对着龚乾灵深深地弯腰拜了一下,道:“夫人是守信之人,苏某深感佩服,十五天后,苏某再来。”龚乾灵更加感到害怕,等死的焦虑是最折磨人的。她嗓音嘶哑地问:“为何还要等十五天?”苏尚道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只是听那给我镜蛊的草鬼婆说的,中了这镜蛊不痛也不痒,要用十五天的时间让镜蛊与夫人的子宫血精相融,而后便通过夫人的七窍吸取万物之精华,吸热也吸寒,直至夫人的腹部出现光亮时,便可看到要寻找的东西了。”龚乾灵瞪大眼睛问:“东西找到了,人是不是就立马死了?”苏尚道忙摇头说:“也不尽然,听草鬼婆讲,只要夫人能控制得好,是死不了人的。听说意力强大的宿主是可以慢慢学会如何控制镜蛊寒热之开合,但要寻找一处灵气凝聚之地,或灵泉外泄之处生息,便可安好。”龚乾灵忙问:“怎么控制?”苏尚道一脸茫然道:“草鬼婆没具体说,只说看各人悟性和造化了。”龚乾灵听了很是沮丧,说道:“我本来就是来送死的,我不怕死,只是怕死的太难看了,伤了体面。”苏尚道很沉重地说:“听草鬼婆讲,如果控制不好,宿主就会被镜蛊所控,宿主会千里狂奔,所到之处,如凛冬过境,数丈之内,皆寒冻,人冷冰至死,物寒碎而亡;或宿主承受不了寒热在体内暴涨而自残,致寒热外泄而亡;宿主亡则镜蛊也亡。”草鬼婆其实并没有告诉苏尚道全部的解破之法,害怕会死更多的人。
    龚乾灵咬牙切齿地问:“这五色盐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要让苏老爷和道台大人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去找?”苏尚道忽地朝龚乾灵跪了下来,磕头哀求道:“十五天后,苏某一定具实向夫人禀告。”
    苏尚道这般卑微,是源于对中镜蛊人的恐惧。草鬼婆在把镜蛊交给苏尚道时曾说,中蛊后,事主若不在十五日内奉镜蛊宿主为神明,惹宿主怒,不但所寻之物不能见,反而会祸及事主。苏尚道问十五天后呢?草鬼婆回答的很明确,十五天后,镜蛊宿主离死就不远了,千百年来,还没有听过有哪个镜蛊宿主中蛊后能活过一个月的。
    鄂西民间把镜蛊传的神乎其神,可也只是传闻,苏尚道并未亲眼所见,不敢完全相信,他要等到十五天后来验证。如果不灵验,苏尚道则另有打算。五色盐根的秘密龚乾灵已然是知道了,假如龚乾灵起了贪念,反而会给他招来麻烦。如果镜蛊不灵,龚乾灵也别想活着离开这个院子,惟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
    武昌城里有很多扬州来的盐商,苏尚道担心这些扬州盐商一旦听到五色盐根的传闻,他将无法全身而退。

    苏尚道匆匆离开,急着要去找王绶秱。苏尚道出了院子,随手将院门反锁了起来,刚到巷子口时,只见文钊先扛着一块白布迎面而来。苏尚道吓的慌忙躲到了暗处。文钊先有气无力地边走边低唤着:“灵妹子……灵妹子……”
    文钊先自出狱后,就到街上请画师在白布上画了龚乾灵的肖像,肖像下面写明失踪时间,然后将画像挂在竹杆上,写明知情者,赏银一百两。文钊先每天扛着竹杆举着龚乾灵的画像,游荡在武昌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寻找着龚乾灵,落魄而绝望。谁曾想,几个武昌城里的小混混将文钊先骗到了一处荒宅子里,将文钊先洗劫一空。文钊先拚命挣扎,又被暴打了一顿。
    文钊先满嘴是血,竟冲着这几个小混混龇牙大笑起来,说道:“有种就把我打死了,我再给你们一百两黄金。”小混混以为文钊先被打傻了,真的闹出人命来,吃了官司不值得,于是,这几个小混混丢下文钊先慌忙逃走。文钊先挣扎着爬了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水,走出了荒宅,扛起竹杆白布继续寻找着,内心很平静。他很惊异自己竟然对这些小混混没有一点儿恨意,只在心里盼望着城外的太平军快点破城,杀了王绶秱,把武昌城一把火给烧了,烧死这帮狗日的。
    文钊先光着脚咬着牙,继续寻找着。那怕龚乾灵已经死了,他也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湘乡去。他不能让龚乾灵客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

    十五天后,城外的太平军继续攻打着武昌城,城内百姓却不显慌乱,生活照常,甚至盼着太平军早点儿打进武昌城,杀光衙门里的那帮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
    而此时的王绶秱已经开始在安排家人逃亡的事了。他一大早就将苏尚道找来,商量着把他的家眷让苏尚道带回扬州高邮老家去。苏尚道满口答应下来。苏尚道能在武汉三镇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靠的就是汉口道台老乡王绶秱这层关系。王绶秱要用苏尚道的银子铺路升官,而苏尚道要借王绶秱的势力做生意,各取所需相得益彰。王绶秱帮苏尚道找到适合中镜蛊的人,去寻传说中的五色盐根,为的就是能从苏尚道的碗里多分出一杯羹来,可眼下的境状已然不允许王绶秱再多想了,保命要紧,他要求苏尚道今天就带他的家人出城,武昌城恐怕是保不住了。
    苏尚道二个月前领着十条运盐的江船进了汉口,现在十条停在汉口的江船被太平军没收了,设在汉阳和汉口二镇的五家盐号也没了,价值五十万两银子的淮盐在汉口江边的盐仓里也丢了。苏尚道小心探问道:“大人你不一起走吗?”王绶秱苦笑了一下道:“朝廷有法度,我走,就是死罪,还会殃及家人,我就为武汉三镇殉葬吧。”苏尚道又小声说:“镜蛊寻物就在今天了,能否明天再走?”王绶秱冷下脸来道:“镜蛊寻物也只是传说而已,是不是真的谁也没见过,钱财乃身外之物,而人命关天,不要再想什么镜蛊的事情了,今晚就走。”
    苏尚道好不容易找到适合镜蛊的人,不肯就此放手,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让王绶秱家人收拾细软,天黑就出城。
    苏尚道出了武昌府署,径直赶回住处,能否寻找到五色盐根就在今天了,他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当苏尚道推开龚乾灵的房门后,第一眼看到龚乾灵时,就知道肯定能找到五色盐根了,因为龚乾灵的容貌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龚乾灵比来时变得既年轻更漂亮了,苏尚道知道这就是镜蛊吸收万物之精华所致。而且,苏尚道清楚地看见桌上的蜡烛焰头,也随着龚乾灵在转动着。
    此时,龚乾灵也在紧张地看着苏尚道,指了指正在发光的腹部。
    苏尚道瞪大了眼睛,叫道:“等我一下,马上就来。”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只见苏尚道拿着一个发黑的木匣子和一卷布冲了进来。
    苏尚道将黑木匣子打开,取出一支一指长两指宽有五面的通体银白,带有甲片纹晶莹剔透的水晶般的棱柱,说道:“夫人,这就是五色盐根之一的银甲盐根,现在要请夫人寻找的是另外四支在何处。”龚乾灵轻轻接过银甲盐根,仔仔细细看了一下,问:“五色盐根是指五种颜色?”苏尚道点头说:“夫人说的没错,是五种颜色,银甲盐根为白色、寒晶盐根为黑色、天青盐根为青色、赤丹盐根为红色、坤舆盐根为黄色,但形状都是一样的。夫人现在就握在手里感知一下,另外的四支在什么地方,夫人知道了就在这大清舆图上指出来。”说完,就将布卷在地上展开。龚乾灵望了一眼地上的大清舆图,问:“找到这五色盐根有何用处?”苏尚道犹豫了一下,龚乾灵见了,挥了挥手道:“苏老爷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苏老爷出去吧,我看看它们在什么地方。”
    苏尚道刚退出屋子不久,就听见院外一阵阵惊恐的呼叫声传来,太平军攻进武昌城了。

    到了中午,龚乾灵已经很清晰地看到五处城门的城名了。龚乾灵把一直守在门外的苏尚道叫了进来,将银甲盐根还给了他,说:“都找到了。”龚乾灵指着大清舆图,道:“其它四支盐根都在江苏,天青盐根和寒晶盐根就在你们扬州城里。”苏尚道忙问:“那还有两支在何处?”龚乾灵道:“坤舆盐根在仪征。”苏尚道忙问:“那赤丹盐根在什么地方?”龚乾灵道:“刚才我都听到了,武昌城已经破了,我想知道我家老爷是死是活。”苏尚道知道龚乾灵这是在要挟自己,便赶忙说:“苏某明白,我这就出去打听一下。”
    天黑的时候,苏尚道疲惫不堪又惊慌失措地回来了,向龚乾灵说起打听到的消息。
    湖北巡抚常大淳全家在巡抚衙门内宅自杀;江南提督双福和儿子德龄战死;湖北学政冯培元投井自杀;湖北布政使梁星源、湖北按察使瑞元、湖北汉黄德道道台王绶秱、武昌知府明善、同知周祖衔、知县绣麟,总兵王锦绣、常禄在巷战中,全部被太平军刀毙。
    龚乾灵焦急地问:“苏老爷说了半天,我家老爷到底是死是活啊?”苏尚道盯着龚乾灵的眼睛,说道:“文大人在武昌知府衙门被杀了。”苏尚道要绝了龚乾灵对丈夫的念想,让她对武昌城了无牵挂。苏尚道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了。龚乾灵听罢,大叫一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龚乾灵晕了过去。

    当龚乾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而且四处在摇晃着,耳边还有阵阵的水声。龚乾灵在黑暗中摸索着,只听苏尚道压低着声音从左手方向传来:“夫人躺着别乱动,这是在船舱里。”龚乾灵紧张地问:“苏老爷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苏尚道仍然压着声音道:“我带夫人去扬州。”龚乾灵知道苏尚道已经带她逃离了武昌城。
    扬州,这个熟悉的地名,龚乾灵常听丈夫文钊先说起过,看过的唐诗宋词里也写尽了扬州是个繁华之地。龚乾灵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去扬州,而且是去死的。龚乾灵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人生只合扬州死”这一句来,却忘记是谁写的了。龚乾灵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心道,算了,管他是谁写的呢,知道又能怎样,反正是个死。
    苏尚道小声问:“赤丹盐根在什么地方?”龚乾灵没有搭理,此时体内犹如千万蚂蚁在啃食她的骨头一般,疼痛难忍。苏尚道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便不再作声了。
    龚乾灵在步步设访,让苏尚道无计可施,更是无可奈何。如果这个时候逼她,弄不好会与他同归于尽,还极有可能将他变成冰渣子。不知又过了多久,苏尚道忽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苏尚道慌忙点灯查看,只见龚乾灵割腕了,血流不止。龚乾灵冲着苏尚道凄惨地说:“实在是受不了了。”苏尚道大吃一惊,跳起来扯下一块衣布将龚乾灵的手腕扎上。
    血放出来了,体内的蚂蚁似乎也跟着跑了一样,龚乾灵感觉身体倒是舒适了很多。由于失血过多,龚乾灵昏了过去。
    苏尚道一阵忙乱后,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龚乾灵不要现在就死掉,要死也得等她找全五色盐根再死。
    苏尚道将头靠在船板上,听着江水拍打着船帮的声音。苏尚道的真实身份不仅仅是扬州盐商,而且还是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的商总。二个月前,他接到汉口道台王绶秱的来信后,称已经找到适合中镜蛊的女人了,他便亲自押着十条船盐去了武汉,希望能得如愿以偿。可现在,王绶秱死了,他的家人也死了,而他,也赔进了几十万两的银子。昨天夜里,他是花了一根金条才逃出武昌城的,现在最值钱的,就是边上的龚乾灵了。
    龚乾灵虽然离苏尚道很远,但苏尚道仍然感觉到龚乾灵寒气逼人。
    可苏尚道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把龚乾灵掳到扬州一个月后,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就因龚乾灵而遭到了灭顶之灾。而后来龚乾灵的弟弟蜜狗龚乾清为寻找失踪的姐姐,更是一路杀戮直至扬州,报复性地将扬州盐商一批又一批地处死,将扬州盐商逼上了绝路。




    第二章

    当载着龚乾灵的船抵达安徽安庆江域时,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在武昌城湖广总督署举行了太平天国第一次开科取士。洪秀全虽然憎恨清廷的科举,可天朝急需各类人才,也不得不妥协,用读书人能接受的清廷科举方式来进行招揽,借机向天下人展示太平天国并非清廷眼中的“长毛粤匪”,而是奉天承运改朝换代的基督天国。洪秀全此举意在拢络天下读书人的心,但却省去了清廷科举的诸多环节,采取直接殿试。
    文钊先赫然在湖广总督署大堂考生位上就座。
    文钊先已经把巡抚衙门颁授的孝感知县委任吏照给烧了,他不想再做满清的官了,他要换个活法。文钊先一门心思要报仇,要造反,要杀光所有满清的官吏。文钊先在考生姓名上,很严肃很冷静地写上龚镇二字。文钊先决定隐姓埋名,取妻姓为龚,取名为镇,意武汉三镇,与过去决绝,昔日的文钊先死了。
    殿试内容是太平天国奉为圭臬的《旧约》、《新约》、《天王诏书》、《天条书》、《天命诏旨书》、《天父上帝言题皇诏》。面对要考的这些内容,文钊先浑然不知,更是无从下笔。临近交卷时,文钊先自知无望,心道,不能交白卷,留下一首诗也算没白来一趟,于是写下二十个漂亮的欧体字: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基;太平无以报,愿上五言诗。文钊先写完后,看了看,文钊先遂交卷退出大堂,被一圣兵带到偏室候着。
    武汉三镇前来参加殿试的人并不多,只有四十人,可呈上来的,大多是洋洋千言,无不是歌颂太平天国的,没有新意。惟独文钊先卷上的这短短二十个字,却让洪秀全眼前一亮。文钊先独特的书法写得方圆兼施,点画劲挺,笔力凝聚,既欹侧险峻,又严谨工整,欹侧中保持稳健,紧凑中不失疏朗,有风骨。天下读书人都怯去习欧体,因为欧体以险峻著称,自欧体本尊欧阳询之后,绝少有人再能将欧体楷书的险绝写到位的。读书人素有“一入欧门深似海”之说,欧体太难写了。洪秀全立即宣文钊先进来策对。洪秀全很是好奇地望着堂下站着的文钊先,随口问了一些治国的事情。没想到文钊先侃侃而谈,说的一套一套的。文钊先毕竟是举人出身,道理自然要比普通人会讲,还能讲透。文钊先讲完一通治国道理后,然后就大骂清廷腐败堕落,官员贪得无厌,不把百姓当人看。文钊先在官场都濡染十二年了,非常清楚满清官场的黑暗,因此所言针砭时弊,皆中要害,听得洪秀全很是吃惊。原本在洪秀全的眼里,文钊先不过是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普通读书人罢了,没想到文钊先讲的这般通透,远远超出了预期,不禁另眼相看。二年前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跟着他的多是武将,读书人很少,读书最多的,就数洪秀全自己了,可他参加过四次秋闱乡试,前后用了十七年的时间都没能考中秀才。倒不是洪秀全读书不精没有才华,而是全倒霉在他的一手毛笔字上,历次考官皆评价其行文为:丑书,鬼画符,不堪入目,有一考官甚至在洪秀全的卷子上形容其书法:枯树老藤昏鸦,小桥流水回家。
    洪秀全好奇地问:“读书人都绕开欧家书,你怎么会选而习成?”文钊先笑道:“欧公是我湘人,自然是首选,欧家书难不在技法,而难在领会其书理精髓。”文钊先独特的欧体书法很受洪秀全的欣赏,继而堂下策对言论更是对了洪秀全的心路,于是,洪秀全就直接点他为天试状元、开朝勋臣、天殿文正总提,封爵昱天福,成了天王的近臣秘书监,参与军务。
    洪秀全有自己的考虑,武昌城刚打下来,计划将继续东进,直取两江三省核心首府江宁,以稳天朝,再图西征北伐,驱除鞑虏,一统天下;身边急需辅佐之人。
    文钊先听宣后,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发懵,心想,我这就成状元了?还是开朝勋臣?这不是在做梦吧?洪秀全当堂就让文钊先穿上太平天国的官服,成了太平天国的首位大文官。
    从此,世上再无文钊先了,只有龚镇,太平天国第一个状元。

    文钊先在太平天国里有了身份后,而且还是天王的近臣,众人都敬他三分。文钊先找到李秀成,请求遣人寻找龚乾灵的下落。李秀成立即派出三百太平军圣兵满武昌城寻找,可几天下来毫无结果。
    正当文钊先为龚乾灵写祭文时,太平军一圣兵领着一年青人找了来。年青人称,他是当时驾车的车夫,要找的女人外形大概象龚乾灵,被他送到一个扬州来的盐商院子里去了。
    文钊先慌忙赶了过去,却发现院子里住着很多太平军圣兵。
    文钊先寻问盐商院子的左邻右舍,然后顺藤摸瓜,又找到了曾在这院子里待过的丫鬟。丫鬟确认龚乾灵中蛊了,而且被一个扬州盐商带走了。文钊先问:“他们是躲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是离开武昌城了?”丫鬟摇头说不知道。文钊先又寻问那个盐商叫什么名字。丫鬟还是说不知道,她只是临时被雇来照顾那个女人的。
    文钊先感觉龚乾灵应该还活着,可一想到中镜蛊之人一般是活不过一个月的,就会被活活折磨而死。想到心爱的女人大限将至,文钊先心如刀割,大哭一场后,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扬州盐商,将他千刀万剐了。

    二天后的半夜,龚乾灵登上了扬州东关街的御码头。
    苏尚道找来了一顶轿子,将龚乾灵抬进了大树巷小盘谷家里。苏家的仆人见老爷扶着一个脸色惨白,身体虚弱的年轻姑娘进了家,两个女仆慌忙上前接住,可谁都不敢多问一句。苏尚道让仆人立即去北院收拾一下,安置龚乾灵。苏尚道压低嗓门道:“不许跟太太多一句嘴,都听到没?”男仆女仆俱诚惶诚恐点头应下。
    两个中年女仆身强力壮,半架半抬将龚乾灵扶进了北院。从进门到北院一路,似乎很长。虽是寒冬,龚乾灵却在这一路上能嗅到淡淡的清冽花香,龚乾灵不知道什么花会在寒冬里开放。苏尚道问:“这是什么香味?”一个女仆小声道:“禀老爷,是北院东墙跟的那六排地涌金莲。”苏尚道愣住了,忙问:“这寒冬腊月的,地涌金莲能开花?什么时候的事?”女仆回道:“就在今儿下午,太太说这是吉兆,果真还是,老爷这就回来了。”
    这地涌金莲是蜀岗法净寺无尘和尚五年前送给他的,说是佛门“五树六花”之一,种在家里吉祥。然而这地涌金莲是南方的植物,苏尚道虽精心培养,却一直不曾开花,可怎么会突然在寒冬里开放?苏尚道虽是不解,却也认定这是吉兆。苏尚道隐隐觉得这可能与龚乾灵有关。
    第二天早上,龚乾灵起床后,推门而出,见对面的院墙下一排排金灿灿的地涌金莲,顿时有了饥饿感,竟毫不犹豫地采摘下一片宽如手掌,肥厚如脂的花瓣塞进了嘴里,眼睛一眨一眨的,慢慢咀嚼着,细细品味着。不知不觉中,龚乾灵将一株地涌金莲的花瓣全都吃掉了。女仆不敢阻止,便寻个时间偷偷告诉了苏尚道。苏尚道虽是感觉奇怪,嘴上却道:“随她吧,你们不要问也不要管,不要惹她不高兴。”
    苏尚道在期盼着龚乾灵的身体能尽快恢复,然后带她到扬州全城寻找五色盐根。
    可没想到,二十天后,苏尚道手中的银甲盐根竟被人堵上门逼着交了出来。

    五色盐根一直是扬州盐商百年来讳莫如深的东西,而苏尚道手上的银甲盐根突然再次现世,犹如钓鱼打塘窝一样,彻底打破了扬州盐商百年来对五色盐根的沉默与禁忌;随即,扬州府八属之甘泉、江都、仪征、高邮、泰州、兴化、东台、宝应八县很多人的命运也因银甲盐根的现世而发生颠覆性和灾难性的改变。
    仪征周达就是第一人。
    周达是“日鑫”钱庄的襄理,仪征城南人,为人精明,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是位精通天文历算的“畴人”;他过目不忘,心算如神,一把黄豆撒在桌子上,只要让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有多少粒;扬州所有商行的伙计都在传诵着他一口清算的传奇,称他为“神算子”,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出自己今天会有牢狱之灾。
    鸡叫三遍的时候,东城门楼上一声晨炮响过之后,住在汶河西庆余巷里的周达就准时起床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扬州打拚多年的经验告诉周达,不管做哪一行,勤快是能换来银子的。周达伸手将棉袍披在了身上,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又向窗外看了看,窗外仍然是黑黢黢的。
    周达侧身从枕边的匣子里摸出几文钱往怀里一揣,就下床出门了。
    周达轻手轻脚走到对面的西厢房窗边听了听动静,这是他九岁的大女儿周宗穆和八岁的小儿子周宗稷,还有女佣琼花住的地方。
    周达的老婆五年前就病死了,一直不敢再娶,生怕后妈虐待这姐弟俩,所以他雇了个年轻的女佣琼花来照顾,每月三两银子,包吃包住。琼花十八岁那年被扬州两淮盐业商总苏尚道买去做了侍寝的小妾,一年后,苏尚道的正房老婆找个理由,把她赶出了苏家小盘谷。琼花比周达小八岁,今年才二十岁,五官长的很标致,周身干净利落,体态丰满,走路时乳房总是颤微微地晃动着,象是随时都有可能要涨裂衣衫一样,散发着成熟瓜落的气息。周达每天都能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闻到雌性发情的味道,撩拨着他敏感的雄性神经。
    琼花不但会做一手好吃的淮扬菜,还会剃头刮脸。每当琼花挽起衣袖给周达剃头刮脸,俯身贴近时,雪白的脖颈弥漫出淡淡的甜香,总是让一向沉稳的周达有点儿慌乱,心旌摇曳,腹下立时有了男人的冲动,硬梆梆的,那种肿胀的感觉让他很难受也很羞愧。但周达也只是偷偷瞄上几眼,就赶紧闭上了眼睛,咬一下舌头,疼的一哆嗦,浑身那股子燥热劲儿也算能过得去。周达的手很规矩地放着,不敢乱来,他是个斯文人。
    琼花凭着女人的敏感,乐见周达偷偷欣赏自己身体的行为,装作不知道。琼花很喜欢周达对她表现出的这种尊重与以礼相待,没有让她有唤奴使婢的感觉。时间长了,琼花渐渐在这院子里有了家的归宿感,对周家父子三人照顾的愈加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她想用关爱给周达时间来接纳自己。周达能看出琼花是对自己有点儿意思的,但从内心嫌弃琼花做过人家的妾,况且还是个扬州瘦马的卑贱出身,怕人说三道四。因此,周达对琼花的殷勤装作看不见,处处避嫌;作为回报,周达逢年过节时都要送琼花一些节礼,外加每年为琼花在四季更替时添换些新衣裳;想着琼花毕竟是在商总苏尚道这样的大户人家呆过,是享受过锦衣玉食见过世面的人。

    周达轻轻地掩上院门,他照旧要到羽春茶楼吃早茶听消息。羽春茶楼座落在扬州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东关街西头。
    羽春茶楼的茶点要比扬州其它的茶楼讲究,这里上百种的面食、糕点做的都很精致;馄饨和面条所用的汤料也都是半夜起来熬的;鸡汤清亮,鱼汤浓稠,骨汤泛白,味道极佳,价格自然也要比别的茶楼贵,所以,一般的百姓不到羽春茶楼里来喝茶;来羽春茶楼喝茶吃茶点的大都是扬州城里的商人和衙门里的人。这些人到羽春茶楼来喝茶,一边吃着摆在桌面上的各式各样的茶点,一边私下相互传递着各种最新的讯息,有的当谈资,有的则把消息当情报来进行买卖,上到两江总督府衙门里的人事变动,下到市井的盐价,因此,羽春茶楼是名副其实的各类消息的集散地。周达到羽春茶楼主要是探听扬州各大钱庄之间的拆借消息,银价兑换比率,还有各家盐号的经营状况,以及各大小商户的现银周转是否短缺。
    衙门里的事情周达是用不着打听的,因为东家湛文仲的哥哥湛文伯就是扬州知府。其实日鑫钱庄是知府湛文伯的,弟弟湛文仲只是帮忙打理而已,但是,为了避嫌,日鑫钱庄对外宣称是湛文仲的,所以,钱庄内外一律称湛文仲为东家;弟弟在台前,哥哥在幕后。
    湛文仲嘴巴很甜,对哥哥很殷勤,鞍前马后把湛文伯伺候的舒舒服服;而湛文仲则在柜下不断地暗手捞银子,周达作为钱庄的襄理,其职位仅次于湛文仲,钱庄所有银子的进与出,他是都是第一经办人和审核人,对于湛文仲的手段,看的是一清二楚,却佯装不知。周达不愿意多嘴多舌,以免湛氏兄弟祸起萧墙,更怕惹火烧身,只要自己在钱庄的身股不受影响,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周达要了一笼蟹黄汤包、一碟水晶肴肉、一碗擂肉馄饨和一壶龙井,边品尝美味边竖起耳朵来筛选着有价值的消息。茶楼里四下弥漫着笼屉的热气,人在雾腾腾的热气里走来走去,此坐彼起,人声嘈杂。
    突然,太平军撤离武昌,结集了五十万大军,战船万余艘,顺江东下,一路攻克了江西九江、安徽安庆、芜湖,已经包围了江宁的消息钻进了周达的耳朵里,周达着实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原本想着朝廷的官兵是能抵挡得住太平军的。
    周达数了数日子,从太平军正月初二离开武昌,到今天包围江宁,只用了二十九天的时间,还没出正月呢,朝廷的官兵竟如此不堪一击。
    周达再没心情品尝美味的早点了,匆匆吃完,离开了羽春茶楼。
    此时,天早已大亮,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而周达却迎来了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走进了日鑫钱庄,也走进了东家湛文仲给他设下的圈套。

    日鑫钱庄就在扬州有名的引市街上。引市街原来叫李大官人巷,有六百丈长,呈L型。因为这条巷子靠近两淮盐运司衙门,所以就成了扬州盐商们买卖盐引,探听盐价浮动的集散地。有买卖自然就需要银子,而大宗银子又不方便随身携带,巷子就慢慢挤进了十二家大大小小的钱庄,钱庄的大小看门面开间就知道了。谈买卖还需要有吃有喝的地方,因此,巷子里又出现了三家茶楼,还有七家做菜考究各有特色的淮扬馆子。扬州城里的百姓就渐渐称李大官人巷为引市街了。
    盐引,就是官府发给盐商支领和运销食盐的许可凭证,类同路引,或似营业执照。在道光十年之前,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盐引只派发给已在衙门编入纲册的盐商。纲册无名者,无权行盐,按大清律法,没有盐引运销盐,就是私盐,是要杀头的。盐商在运司衙门的纲册上有了名字,算是正经八百在衙门里“有窝”有位置了,他们成了盐引的庄家与大户,就可以拿到由朝廷户部宝泉局用铜版印制的盐引了。这些盐引在纲册上的盐商手里就叫窝本,持有人就是窝商,也叫引商。
    户部宝泉局印发的盐引是有讲究的,有十四种之多,每种收取的税也是不尽相同。
    从数量上分,有大引和小引,区别只在票额的数量上,量多为大引,量少为小引。
    从运销途径上分,有水引和陆引,就是指走的是水路或陆路。
    从定量配销上分,有正引和余引;正引就是指每年定额要销售的引数,又分纲引和食引,纲引,就是缴税多,路途又远的引岸,如运销到江西、湖南、湖北、安徽等省;食引,就是指江苏本省路途近,缴税少的引岸,如在扬州附近的江宁、六合、江浦这些地方;正引售完了,再配售额外的余盐,就叫余引。
    从行销方式上分,有肩引和住引;这两种盐引是朝廷为小民养家糊口专设的。肩引,就是离两淮产盐地近,专门发给小商小贩用来肩挑车推卖盐用的;住引,就是给有固定门面店铺代卖或专卖盐用的。
    从发引时间上分,有新引和旧引;新引就是指每年按额派发出去的盐引,当年销售当年清款,当年没有销完,拖延到下一年的,就叫旧引。
    从期限上分,有长引和短引;长引是专销外省的,期限为一年,短引是销本省或邻省的府县,期限为一个季。
    朝廷实行专商引岸制,给扬州盐商划定了一个淮盐的运销范围,两淮的海盐只能卖到湖南、湖北、江西、安徽以及江苏本省,不能越界将淮盐运销到其它省份去,否则就是私盐,视走私轻重,或坐牢、或抄家、或杀头。这淮盐专卖地的四个省份,俗称四大口岸,扬州盐商处理这四省盐务和运销税收的地方,就叫两淮盐业四岸公所。
    盐商领引纳税,沿途官府的盐卡凭引盘查收税。盐商按盐引上标定的引地,也就是引岸,即专卖区去行销。引盐销完后,将盐引票据上缴两淮盐运使司衙门,查验注销。
    朝廷给扬州盐商搭个盐引纸窝,盐商就得给朝廷下金蛋,这些盐商都是千万身家,资本越厚,运司衙门派发的盐引就越多。发的越多,收的银子就越多,朝廷是不吃亏的,盐引是要收两次税的。首次税,是窝商每年要向运司衙门呈验一次窝根,请领销盐朱单。窝商在交纳巨额银子后,就取得了运司衙门授予的两淮盐运的垄断经营权。二次税,是运商想要贩卖食盐,就必须先要向窝商缴付“窝价”,租取引窝,然后再到运司衙门纳税行盐。
    窝商盘剥的厉害,其他盐商利润很少,就渐渐失去了活力,朝廷见盐课收的一年比一年少,就动了改革的心思。
    到了道光十年后,两江总督陶澍果真在两淮推行盐务改革,朝廷只收一次税,就是国家层面上的盐课。陶澍直接废除了窝本引盐制,实行票盐制,去掉朝廷与盐商之间的窝商,不让少数窝商做庄盘剥了。实行票盐制后,两淮食盐四大引岸照旧不变,十四种盐引的功能与作用也不变,唯一不同的,就是盐票不再属于少数窝商行盐的垄断专营了,而是大家手上都有盐票,区别只在或多或少罢了,可以租也可以进行自由买卖。运司衙门招贩来买盐票,在衙门交纳课银,买盐领票,直运引岸,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运行,去来自便,盐价也随行就市,有盐大家行,有钱大家赚,窝商从此消失。
    盐票替代了盐引,成了合法的运销食盐的买卖凭证。

    日鑫钱庄在引市街上是最为气派和讲究的一家钱庄,在盐商的眼里,这是实力的象征。湛氏兄弟是安徽人,所以用的是徽式商铺建筑,门面是三大阔间,大门上包裹着青铜皮,钉着一排排铮亮茶盅口大的黄铜铆钉,两边有错落的门槽,大门关上后,门缝连刀片都插不进来的;门厅后面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共有三座院子九道门;日鑫钱庄共有门厅、中厅、后厅、信房、账房、掌柜房、金库、厨房、伙计宿舍、内宅等,有三十六多间之多,信房管人事、中厅用来接待、账房负责银钱出纳。
    周达进了钱庄,直接到后厅的掌柜房找湛文仲。由于走的快,周达感觉寒风直往后颈里灌着,周达缩了缩脖子,心里琢磨着东家听到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他该如何应对。
    当周达将在羽春茶楼听来的消息说了后,东家湛文仲点头说知道了,并立即让他到中厅召集钱庄的所有伙计,要将他们都派出去,向在扬州城里所有欠着钱庄银子的商户催账,抓紧收回到期的借款;尤其是盐商,没钱的,就用他们盐号的盐票来抵,而且一定要是大票长票,不给就报官。
    昨天后半夜,湛文伯将湛文仲叫到了知府内宅,把太平军打到江宁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天亮就赶紧催收扬州城里各家商户的欠银。
    盐票是盐商的命根子,敢拿盐商的命根子来抵账,在这扬州地界上,只有湛文仲敢这么说,也敢这么做。
    在扬州,盐商豪奢甲天下,家资百万两白银以下的,勉强称之为小盐商;能坐到两淮盐业四岸公所楠木大厅里那十八把官帽椅子上的,才叫大盐商。
    不管是小盐商还是大盐商,都是不敢得罪湛文仲的。从两淮巡盐御史到盐运司衙门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哪个不是他哥哥湛文伯的坐上宾。很多盐商因临时头寸短缺而到日鑫钱庄来拆借或贷款,都是冲着知府大人的威严和面子来的,不仅引市街上的各家钱庄不敢来争,就是扬州城里的其它钱庄也是不敢来争的。

    日鑫钱庄中厅站着的伙计们知道事态严重了,都很惶恐地带着账本出了钱庄,四下散去。
    而此时,关于太平军的消息源源不断且带有强烈刺激性的、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扬州全城人的神经。自太平军打下武昌起,两淮的食盐就很少再有盐商敢运了,盐票身价随之开始一路下跌;以往盐商之间租赁盐票都是在两淮盐业四岸公所里进行的,现在已经无人接手了。直到听闻江宁已被太平军包围,扬州盐商们才真正感到末日快要来临了,太平军摧枯拉朽般的进军速度,让盐商感觉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盐票将会变得一文不值,成为废纸。于是,盐商们直接拿着盐票到各大茶楼里不是租赁,而是叫卖,以前一票难求,现在上午一张大票还值五百两银子,到下午,就可能仅值一百两银子了,盐商们在赔本捞现准备逃离扬州。

    到了午饭时分,钱庄的伙计们都陆续回来了,看脸色,就知道账难收,伙计们共带回了一百二十张盐票。湛文仲铁青着脸接过盐票,挥了挥手,让伙计们赶快到后院厨房吃饭去。
    其实,湛文仲早上在派出钱庄里的所有伙计后,就独自去了趟引市街的三家茶楼,逐一打听,看到的、听到的盐票卖价都是在一路走低,甚至到了给钱就卖的地步,引市街这三家茶楼里的情景,基本上能代表扬州盐票的走向了,所以,伙计们的回话,他早就清楚了。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地对湛文仲说:“东家,刚才在四岸公所听那里的账房说,商总苏老爷好象今儿要往北边的淮安府去避避。”湛文仲吃了一惊,心里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苏尚道跑了,于是将盐票往怀里一揣,立即让周达备好马车,在门外等他。
    苏尚道是日鑫钱庄的大户,常年在钱庄借贷银子,现今欠钱庄的银子,连本带利有十万两之多,上个月已经到期了;因为是老主顾,又是两淮盐业四岸公所的商总,是有身份的人,加之上个月苏尚道人还在武汉,所以湛文仲一直没有催收,再说拖着时日,苏尚道也是要付利息的。
    周达备好了马车,见湛文仲出了大门,问:“东家要去什么地方?”湛文仲不耐烦道:“去小盘谷要账。”周达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去苏尚道家了。
    苏尚道家的小盘谷,是苏尚道去年做了两淮盐业四岸公所的商总后购置修建的,图小盘谷距离四岸公所不远,来往方便。
    湛文仲和周达刚进大树巷,远远就见巷子里塞满了马车。苏家的下人正从大门里往外抬着箱子,进进出出,人声嘈杂,乱哄哄的。
    湛文仲领着周达刚上台阶,一个门子将他们拦了下来。湛文仲气势汹汹地一把将门子推开:“滚远点!”门子刚要追上去,被另一个门子拉了回来说:“这是知府大人的亲弟,你多什么事,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达这是第一次进苏家,苏宅的大门头上挂着“小盘谷”三字匾额;用小盘谷做宅子名,是取自唐代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一句:“太行之阳有盘谷”。
    小盘谷的大门虽然朴素无华,内里却别有洞天。小盘谷纵深有五进,占地面积并不大,却处处以少胜多、小中见大。小盘谷最大的特点就是因地制宜,随形造景;假山、鱼池、水阁、游廊、风亭应有尽有。院子又以花墙隔出东西两个庭院来。
    湛文仲曾经随哥哥湛文伯来过几回,都是来吃花酒打茶围收银子的。
    湛文仲知道苏尚道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带着周达直奔西院。西院右边有一座叠湖石假山,左边是三间楠木花厅,苏尚道平时就在这里待着,花厅又以柏木卷棚游廊连接水阁凉亭。
    此时苏尚道正在花厅往一个箱子里装物件,湛文仲上前拱手道:“听说苏老爷要去淮安府避避,兄弟我特来送行。”苏尚道看了湛文仲一眼,说:“湛掌柜恐怕是来要银子的吧,里面请。”苏尚道似乎早就有所准备。湛文仲和周达随苏尚道进了花厅的书房。
    苏尚道从书架上拿出两个盒子,放在了桌子上,随手打开。一个盒子里是五根金条,一个盒子里是一叠盐票。苏尚道面无表情地说:“家里值钱的都在这儿了,金条值五千两银子,盐票都是五百引的大票长票,你说值多少就算多少。苏某上个月在武汉折了十船盐和所有在那里的盐铺,这个湛掌柜一定是听说了的,眼下长毛又在围攻江宁,生意没法做了,湛掌柜想必比我还要清楚,我苏某欠贵号的银子一定会还上的,现在只有这么多了。”湛文仲起身微笑道:“苏老爷在武汉的事情我确是听说了,可我不是来逼债的,既然苏老爷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再不收下就真是却之不恭了。金条我收下,不过这盐票苏老爷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后还要做生意用。”说着便将装有金条的盒子合上,转手递给了周达。“我和家兄都知道苏老爷是讲信誉之人,这余下的银子暂时没有也不用着急,我听说苏老爷府上收藏着一样物件,不知能否让我见识一下。”苏尚道问:“何物?”湛文仲满脸堆笑说:“苏老爷请放心,湛某人不会要贵府的奇珍异宝,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听坊间有传闻,说苏老爷收藏着一支银甲盐根,如果用此物抵押的话,我想家兄也不会怪罪于我的。”这时候,周达才明白湛文仲要账是假,图谋银甲盐根是真,他是有备而来的。苏尚道一愣,说:“坊间传言有几个是真的,湛掌柜千万别当真。”湛文仲说:“这个传言是真是假,我还真的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府衙已在扬州城这东南西北四门设了岗,严加盘查进出扬州城的人是否有长毛的细作,这倒是真的。”湛文仲并不确定苏尚道手上到底有没有银甲盐根,但他一定要试一下,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用他的家人来做要挟是最后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周达知道湛文仲这话是在向苏尚道发出警告,苏家老小的性命就掌握在他的手上。此时扬州城的局势,知府如果说谁是太平军的细作,恐怕是必死无疑的。周达静静地望着苏尚道,很想知道在盐商中传说多年的五色盐根是否真的存在。
    苏尚道知道湛文仲盯上自己了,如果真如他所言,扬州城四门设了盘查的岗,那藏在家中的龚乾灵肯定是不敢带出扬州城的,倘若龚乾灵一旦在盘查时有异动,就会立即落入湛家兄弟手里,那他在武汉的损失和多年寻找五色盐根的努力都将白费。
    苏尚道死死地盯着湛文仲的眼睛,说:“难道湛掌柜手上已经有寒晶、天青、赤丹、坤舆这四支盐根了?”湛文仲摇了摇头说:“一支都没有。”苏尚道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想必湛掌柜也肯定听说过五色盐根齐则为五常,是福,单则为五煞,是祸这句话吧。百年来,扬州盐商个个都想聚齐这五色盐根,重现百年前首总江春家的富甲天下和鼎盛荣华,可想要聚齐这五色盐根比登天还难,湛掌柜你要是不怕被祸害就拿去吧。”苏尚道只得弃卒保帅,只要能保龚乾灵能顺利离开扬州城,一切都不算太糟。
    湛文仲越听越感觉坊间的传闻是真实的,不然何来这么多的禁忌。湛文仲斜视了一眼苏尚道,笑着说:“苏老爷危言耸听了吧。”苏尚道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湛文仲见了微微一笑,心道:“你这个老狐狸,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湛文仲缓缓打开,只见盒子里放着一支一指长两指宽有五面的通体银白,带有甲片纹晶莹剔透的水晶般的棱柱。棱柱上有一面刻着?纹,对应的一面刻着?纹。湛文仲不放心,更不敢下判断,他将盒子递给周达。周达多了个心眼,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都是不能接手的,磕着碰着就说不清了,于是,忙摇了摇头,卑微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东家拿着吧,我看看就行了。”
    周达知道这是八卦的图案,这是天文历算《易经》和《周髀算经》中常出现的东西,周达异常清楚。?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乾卦为天;?兑卦为泽;当??两卦在一起的时候,在五行土、木、金、火、水中就代表是金行。周达心想,原来五色盐根是代表着五行,而五行是相克相生,循环往复,缺一则断,断则必生灾祸来的。
    周达突然打了个激灵,感到一阵迷离恍惚。
    湛文仲惊异地望着苏尚道问:“这就是银甲盐根?”苏尚道一把又将盒子取了回来,反问道:“你说呢?”湛文仲立即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问:“苏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反悔?”苏尚道退后一步说:“对知府大人的兄弟我哪敢反悔,既然湛掌柜逼着我拿出银甲盐根来做抵押,那我苏某在贵号的欠款就要一笔勾销,否则我宁为玉碎。”湛文仲愣住了,看看苏尚道,又扭头看看身边的周达,不知是自问,还是在问周达:“十万两银子一笔勾销?换这银甲盐根?”周达不敢发表看法,更不想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便慌忙说:“全凭东家作主。”湛文仲又问:“这真的是银甲盐根?”周达不安地说:“我从没见过,只是听坊间传闻,说这银甲盐根在灯下会呈现万道银光,也不知真假,全凭东家慧眼定夺。”苏尚道叹了口气,看着周达冷冷地说道:“你懂的还真不少。”
    湛文仲推了一下周达,道:“还愣着干什么?拿蜡烛去。”周达在书房里四下望了望,在书案上看到了紫铜烛台,忙过去将蜡烛点燃。



    第三章

    银甲盐根果然在烛光下呈现万片银鳞,烛光一动,银鳞便满屋飞转、升起、散落。湛文仲的心跳也随着银鳞起起伏伏,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说道:“我日你个妈,还真不是鬼扯的。”
    苏尚道鄙视地看了一眼湛文仲失态的样子,上前吹灭蜡烛,问:“可值十万两?”湛文仲直勾勾地望着苏尚道,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着。苏尚道似乎看出了湛文仲的心思,将银甲盐根高高举起说:“如果湛掌柜想借官府动粗,我这就将它摔个粉碎,信吗?”苏尚道清楚这银甲盐根已然现世,就不可能再拿得回去,如果湛文仲使坏,他将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索性一赌,赌湛文仲不敢不信。
    湛文仲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说:“我信,这就签。”
    一盏茶的功夫,湛文仲留下了十万两银子销账的字据,带着已经到手的五根金条和银甲盐根离开了苏家小盘谷。
    湛文仲的马车离开了大树巷,上了街道。突然,从车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盐根出,新鬼忙,地狱门,问无常。”周达掀开车帘往外看,大街上人来人往,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湛文仲在马车上贪婪地摩抚着银甲盐根,嘴里喃喃念叨着:“一生三,三生五,有了一,五就不远了。”象是着了魔怔。
    苏尚道待湛文仲和周达离开后,立即让两个丫鬟扶着被黑斗篷裹的严严实实的龚乾灵上了马车,然后领着一队车马迅速出城。
    龚乾灵脸色苍白地坐在马车里,看上去又变得年轻了许多,似乎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样子,而且身上散发出阵阵地涌金莲的清冽花香。车厢里虽然铺着棉被子,可虚弱的龚乾灵仍然感觉颠簸的骨架要散了一样,昨天晚上她又割腕放血了。她知道自己未来会这样没完没了割腕放血,不然她将崩炸而死。
    自从龚乾灵在武昌被苏尚道掳到扬州来,苏尚道每天都在寻问她赤丹盐根的下落,甚至还要带着她出门在城里去找寒晶盐根的确切位置。龚乾灵感觉苏尚道已经把她当成一条猎狗了,这种屈辱让龚乾灵感觉比镜蛊还要让她难受。而苏尚道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告诉文钊先死了的消息,龚乾灵已然不受控制了,可又不敢激怒她。
    苏尚道带着大队马车出了城门,向北而去,龚乾灵在马车的摇晃中昏昏欲睡。

    这时,湛文仲的马车拐过一条街后,湛文仲对周达说:“眼下不太平,钱庄也要撤离扬州,你在我日鑫也是老人了,不能亏待了你,这一百二十张盐票就当你的身股分红,前面就是你家了,你不用回钱庄去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盐票塞进周达的手里。周达一惊,慌忙拒绝说:“东家,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辞我?这不行啊。”湛文仲摁住周达的手,说道:“江宁被围了,长毛打下江宁是迟早的事,打下江宁,扬州还能幸免吗?钱庄不撤不行啊。”周达说:“朝廷不是派钦差大臣漕运总督从淮安总漕部院调来五千漕标到扬州督办军务了吗?”湛文仲说:“什么狗屁漕标,那就是一帮流氓地痞,吓唬吓唬河盗盐匪还行,用来挡长毛,这帮流氓地痞还不够长毛打牙祭的呢。”
    漕运总督祖大成到扬州半个月,就从扬州城的各家商户里以“捐防”的名义搜刮走了十多万两白银。各家商户恨的牙痒痒,皆骂祖大成不得好死。周达一听,便急了说:“就算钱庄要撤离,那也得容我把历年存在钱庄的身股五千两银子取走吧,现在东家给我的这一百二十张盐票也不值几个大子儿啊,东家最清楚这就是一叠废纸啊。”湛文仲不耐烦地说:“这一百二十张盐票都是长票大票,张张都是五百引,要是放在往年,五张盐票就抵你这五千两银子了,你就知足吧,再说现在钱庄也没银子给你,你下去吧。”说着就要将周达推下马车。周达抓着车窗不松手,湛文仲瞪着眼睛道:“你不下去是不是?那好,我下去,这辆马车也送给你了。”周达不敢把事情闹僵了,只得灰溜溜地下了车。
    周达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大街上后,再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那叠盐票,张着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头脑空空荡荡的,突然一跺脚,怨屈地大叫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周达无精打采,心中懊丧地回到了家,琼花过来打招呼,周达视而不见,径直回到东厢房去了。琼花不知周达遇到什么事情,也不敢多问一句,知趣地离开了。
    到了晚饭光景,琼花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问:“老爷,要不要把饭端过来吃?”周达蔫头耷脑地说:“你先带俩个伢子吃吧,我不饿。”
    周达没有心思吃饭,思绪着银甲盐根和存在钱庄里的股银,也在想着关于五色盐根的种种传闻。快掌灯的时候,琼花将一人引进了东厢房,来的人是钱庄的伙计。伙计说:“周襄理,东家让你带上今儿在苏家收下的东西马上回钱庄。”周达一愣,问:“东西不是东家自己带回去了吗?”伙计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让我来传话,知府大人也在钱庄等着呢。”
    周达起身拿起帽子就要往外走,琼花站在门外问:“老爷,要不先吃口饭再去吧,饭菜在锅里热着呢。”周达说:“回来再吃吧,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先带着两个伢子睡。”
    周达随伙计赶到钱庄,知府湛文伯满怀期待地等着周达把银甲盐根拿出来。周达一头雾水,望着湛文仲说:“银甲盐根不是东家你自己拿回来的吗,我都没沾过手啊。”湛文仲一拍桌子,叫道:“胡说八道,苏尚道是把银甲盐根抵押给钱庄了,可我下午要到别处要账,是让你先把银甲盐根带回钱庄收好,没想到你竟然想占为己有,真是家贼难防。”周达一听,急的跳脚,慌忙摆手道:“慢着慢着,东家你说的不对啊,这事不是你说的这样的啊。”
    周达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而湛文仲一口咬定是周达贪墨了银甲盐根。知府湛文伯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在判断着到底谁在说假话。
    湛文仲和周达相互指责,互咬对方,湛文伯渐渐失去了耐心,起身说道:“既然周襄理不肯在这里说,那就换个地方说吧。”
    随后,周达以盗窃罪被扬州知府衙门收监。

    周达在府衙大牢里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但就是不承认自己拿了银甲盐根。
    湛文伯派衙役到周达家翻找,除了房子没拆,该找的地方都寻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银甲盐根。湛文伯恼怒异常,又不能将周达打死,也知道,如果周达死了就更别想知道银甲盐根的下落了。十万两银子没了事小,可那支银甲盐根,他已经苦苦寻找了很多年,是无价之宝;湛文伯十分迷信坊间的传闻,谁聚齐了五色盐根,财富就会象长江之水源源不断地涌向谁,犹如百年前乾隆年间两淮盐商首总江春一样富甲天下。
    然而,让湛文伯没有想到的是,周达成了一个放进嘴里的滚烫的汤圆,咽不下去,也舍不得吐出来,反而惹出了无尽的麻烦来。
    琼花在得知周达被抓入狱后,想尽办法,花了银子终于打听到了周达入狱的原因,琼花听了也是吃了一惊,她曾在瘦马坊听盐商说起来关于五色盐根的传说,她本以为就是一个故事罢了,没想到现在竟真有此物。
    琼花想着以湛氏兄弟在扬州的势力,自知营救无门,便不按常理出牌了。

    琼花跑到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里大声喊冤。
    公所执事问:“周达我们是认识的,可这是四岸公所,又不是衙门,你喊冤喊错地方了。”琼花哭道:“还不是你们什么狗屁五色盐根招惹来的祸啊。”此言一出,公所里的盐商立刻就围了过来,公所执事忙问:“你刚才说什么?五色盐根?难道周达手上有五色盐根?”琼花道:“湛文仲让你们商总苏尚道用家里的银甲盐根来抵债,湛文仲把银甲盐根拿走了,非要说是我家老爷拿了。”众盐商俱是吃了一惊。公所执事又很严肃地问:“你确定?”琼花道:“怎么不确定,湛文仲怕让人知道,就说是我家老爷拿了,还把老爷下了大狱。我若是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琼花真的彻底豁出去了。
    公所里的老账房听了,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小声嘟囔道:“五色盐根终于现世了,这下扬州城可就要热闹了。”边上一盐商小声问:“听说苏商总不是去淮安府了吗?”老账房摊开手笑道:“人是走了,可这麻烦才刚开始。”
    琼花从小就是在瘦马坊里长大、调教的。瘦马坊是扬州特有的,为满足盐商对声色的极端需求,因而产生的这种变态行业;瘦马坊不是青楼妓院,而是一个把穷人家的小女孩买进来,因材施教,进行针对性很强的培训,专门为官吏与富商们提供貌美又年轻的懂艺技、理财、厨艺、女红、侍寝等各类少女的地方。由于扬州城有养“瘦马”的癖好,所以,大大小小,各种花里胡哨名称的瘦马坊有上百家,都是达官贵人的专属之地,事情也自然多。
    琼花对于算计谋划这类事,虽没亲自下箸吃过猪肉,却也听过很多猪叫,甚至亲眼见过猪跑的事情,耳濡目染,学得聪明过人,心思自然缜密。琼花就是要尽可能地把五色盐根的事情扩散开去,要挑开百年来五色盐根这个压在所有扬州盐商心中的禁忌盖子,把他们的贪婪与愤怒释放出来,让湛家兄弟感受到压力,唯有这样才有可能保全周达的性命。
    以往扬州坊间一直有关于五色盐根的种种猜测与传闻,也听说商总苏尚道家藏有一支,可苏尚道一直否认,没想到今天突然得到了证实,让众盐商惊骇与兴奋,随即,五色盐根再次现世的消息顿时在扬州所有大小盐商间传了开来:五色盐根就在日鑫钱庄掌柜湛文仲的手上,湛家兄弟为灭口,把周达关进了府衙大牢,按了个罪名,要置周达于死地。
    琼花第一次下箸吃肉,效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第二天午后,两淮巡盐御史和盐运使突然召湛文伯到盐运司署过问,这让湛文伯很难堪,湛文伯一口否认,只说周达贪污了钱庄的钱银了,因此拘押审问,就是一个普通的案子。湛文伯害怕两淮巡盐御史和盐运使借机染指银甲盐根。
    两淮巡盐御史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直接丢下一句话:“湛大人,你不要在我们面前打太极了,如果周达死在你府衙大牢,那这银甲盐根在你湛家手上的传闻就是真的。”他们需要周达活着,并不是顾惜周达的性命,而是要问清他与湛文仲之间到底是谁拿了银甲盐根,以便对谁下手。至于湛文伯,他们是不放在眼里的,可以随时向两江总督陆建瀛弹劾他,让他在扬州知府任上卷铺盖走人。
    湛文伯明显感受到了威胁,回来后疯狂地刑讯周达,连续三天毫无结果。湛文伯见周达如此坚决,真的开始怀疑银甲盐根是不是让弟弟湛文仲贪墨了。湛文伯寻思周达平时为人精明,在钱庄做事一直谨小慎微,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不至于做这种傻事。湛文伯在牢房里转了几圈,心想,既然弟弟一口咬定是周达所为,那问了也是白问,还会致兄弟反目,当下乱局,一动不如一静。湛文伯停止了对周达的刑讯,将其押回了丙字号牢房。
    翌日下午,湛文伯正在内衙处理公务,军捕厅的通判突然来报,说钦差大臣漕运总督祖大成忽临军捕厅大牢,提审周达,在追问那支银甲盐根的下落,可周达却突然就疯了。湛文伯一听,吓的腿软,慌忙前往。祖大成可是当下掌握着扬州全城所有官员和百姓生死的人物,咸丰皇帝派他在扬州督办军务,阻挡太平军东进,有先斩后奏之权。
    湛文伯边跑边问通判:“周达怎么就突然疯了呢?”通判说:“漕帅吊打周达,周达一声惨叫说是湛二爷拿走的,然后屎就被打出来了,周达就开始大笑,我提醒漕帅不要再打了,这周达是不是被逼疯了,漕帅不信,就放下周达,说只要他吃了屎就饶了他,谁知周达真当着漕帅的面吃了自己屙出来的屎,还边吃边笑,这还不是疯了吗。”
    湛文伯一阵恶心,暗骂谁这么嘴贱,黄狼没打着,反而惹了一身骚;内心更是诚惶诚恐;漕运总督祖大成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不受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管辖,节制着鲁、豫、苏、徽、赣、浙、鄂、湘八省漕粮,权力很大。祖大成到扬州督办军务的第一件事,有恃无恐针对商户开设“捐防”,随后又毫无顾忌地对全城百姓发明了十大捐:上街捐、捐厘、捐亩、捐夫、捐赈米、捐艇炮、捐碾坊、捐军需、捐钞钱、捐树,把扬州城弄的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老百姓给他起了个绰号:猪大肠。祖大成下手之狠,前所未有,各衙官吏也从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压榨之法,无异于公开的勒索抢劫,湛文伯也是敢怒不敢言。
    湛文伯赶到府衙大牢,见祖大成正面部扭曲地望着周达,忙上前问安。祖大成黑着脸瞪了湛文伯一眼后,悻悻而去。湛文伯陪着小心将祖大成送走,回来望着已经疯疯癫癫的周达,突然感觉此人成了烫手的山芋,杀不得也留不得。
    湛文伯冲着通判叫道:“看什么看,还不拖回去。”

    祖大成出了知府衙门并没有回暂住地两淮盐运使司衙门,而是带着一队漕标直奔引市街日鑫钱庄而去。祖大成以窝藏太平军细作为名,把湛文仲绑了,然后强行进入钱庄搜查,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前院无果,漕标闯入后院,湛文仲的媳妇放下一岁大的女儿,跑出来阻拦,被二个漕标一把推倒,头磕在了窗台棱上,流血不止,昏死过去。最后,祖大成命令打开钱庄银库,银库里除了存有八万两白银外,并没有发现银甲盐根。
    祖大成将湛文仲押回盐运使司衙门刑讯。
    湛文伯接到祖大成去了钱庄的消息后,慌忙赶往钱庄。
    还没进钱庄,门外的伙计就告诉湛文伯,后院的二奶奶已经死了。湛文伯跑到后院查看了一下,弟媳妇确是死了。湛文伯叹息不止,一天里发生这么多事情,脑子里乱轰轰的,他现在也顾不上弟媳妇了,反正已经死了,先救活的要紧,于是让奶妈照顾好哇哇哭叫的小侄女怀娟,然后命人将银库里的所有现银全部装车运往盐运使司衙门,他要赶紧把弟弟救出来。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大堂上,湛文仲此时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仍一口咬定是周达拿了银甲盐根。湛文仲知道,如果承认自己拿了后果是什么,不但兄弟会反目成仇,而且还有性命之忧。祖大成说:“那个周达疯了吃屎,你也吃屎吧,看你会不会疯掉。”
    湛文仲被一盆粪便灌下去,已是面无人色了,两淮盐运使立在门外,不时探头向里看一眼,战战兢兢,心想,再这么折腾下去,真能把湛文仲逼疯了。祖大成不急不躁地用毛巾捂住鼻子,望着湛文仲的惨样,说:“看来还没疯,再来一盆。”糟标端着盆出去勺粪去了。这时,一个运司衙役来报,说扬州知府湛文伯来了。
    湛文伯将八万两白银送进了盐运司署,跪求祖大成放人,哀告弟媳妇已经被漕标打死了。两淮盐运使也在一旁说情,不一会儿,两淮巡盐御史也赶了过来,生怕银甲盐根落入祖大成的手里。巡盐御史和盐运使都不希望祖大成得到银甲盐根。如果银甲盐根还在湛家的手上,他们还有希望,如果到了祖大成的手上,那就彻底完了。
    祖大成面对眼前这三位扬州城官场大吏的求情,不得不有所考虑,这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抵抗太平军还要靠这三个地头蛇的后勤协助,不能把事情弄僵了。特别是这巡盐御史,虽说品秩虽不高,可是从紫禁城内务府派出来的,是皇家的亲信。他是有向皇帝参劾大臣权力的。
    祖大成收下湛文伯送来的八万两白银后,遂放了湛文仲。
    湛文伯把弟弟接了回来,就指派衙役操办弟媳妇的丧事。
    灵堂里,湛氏兄弟各怀心思,相对而坐。
    湛文仲此时心中也是有些儿害怕,银甲盐根刚到手,老婆就死了,难道苏尚道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此时,苏尚道带着家人一行已经抵达淮安府城,租下了一户大院子。二三十口人里里外外地忙着搬东西,拾掇打扫着屋子。龚乾灵趁着苏家的安顿忙乱无人顾及她的时候,逃了。
    到了晚饭时,随行的丫鬟忽然来报,说龚乾灵不见了。苏尚道一听就慌了神,立即命随行而来的仆人放下手里的事情,全部出去寻找。可找了二个时辰也不见龚乾灵的踪影。苏尚道急的暴跳如雷,把丫鬟打了半死。
    龚乾灵躲在一处坍塌废弃的破院子里,一直等到天黑时才踉踉跄跄出了城。她要回东台山去,丈夫死了,她现在只能回湘乡东台山,东台山是她的娘家,那里有两个她深爱着的弟弟。龚乾灵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东山寨,葬在爹娘的身边。她按照来时的记忆,反方向一路向南而去,直奔宝应县。

    三天后,湛文仲的老婆在城外下葬。
    湛文伯送葬归来的路上,一个衙役骑马过来禀报了江宁的事情,湛文伯听的一愣一愣的。
    湛文伯让随行的府衙门里的人先走,自己要慢慢走着回城,透口气,这几天被祖大成和巡盐御史,还有盐运使逼的够戗,银子没了不说,人还没了。湛文伯想着弟媳妇活生生的人转眼就这么死了,再望望城外大片的荒地和野冢枯草;几只夜鹭站在坟头上,不时发出一阵阵“嘎嘎”的叫声,湛文伯倍感凄凉透心。
    湛文伯清楚自己和扬州都已经摊上事了。仕途与财富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对己,祖大成和巡盐御史还有盐运使都在盯着他,可起事的五色盐根却不知在何处,湛文伯越想越窝囊,对自己都交待不过去。而外,江宁被太平军打下来了。
    这时,湛文仲坐着轿子从后面追了上来说:“大哥,听衙役说,江宁被长毛打下来了,两江总督陆建瀛与江宁将军祥厚都被杀了。”湛文伯点了点头,随之叹了一口气说:“早料到会有今日。”湛文仲说:“江宁那样又高又厚的城墙长毛前后不过用了十二天就打下来了,扬州城那里还能守不住,大哥,我们还是逃吧。”湛文伯说:“往哪逃?我是朝廷命官,能往哪逃?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好今天就走,往北走。”湛文仲问:“往北去哪儿?”湛文伯气道:“先到江都邵伯镇观望,不行就再往北到淮安府去,难道还要我教你北在哪儿吗?”湛文伯心里很不痛快,现在怎么看弟弟怎么象个贼。

    周达在丙字号牢中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慢慢醒了过来,眼珠子转动了几下,望着卷缩在墙角的那个枯瘦的老头,声音孱弱地叫道:“水……水……”
    老头挪了挪身子,佝偻着腰将一碗水端了过来,托住周达的头,边喂边说:“臭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真是命大,都打成这样了还没死。”周达咕嘟咕嘟喝下一碗水后,冲着老头呲牙傻笑。老头盯着周达的眼睛仔细看了看,说:“他们拖你进来的时候,说你吃屎疯了,你别冲着我笑好不好,屎真臭,我看你没有疯,是装疯。疯子的瞳仁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你的瞳仁很正常。我看你吃屎装疯是为了保命。你的头真重,靠墙上去。”周达不笑了,靠着墙闭上了眼睛。老头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放心吧,这个时候那帮狗日的正在吃肉喝酒呢,不会到这里来的,听他们说,银甲盐根在你手上?唉……这五色盐根真是害人不浅啊,知道的人都想据为己有,其实啊,都是嫌命长,找死呐。”周达睁开了眼睛,沙哑地问:“你是谁?”老头往草上一躺,看着屋顶说:“说了恐怕你也不知道,道光二十五年就倒闭了的安泰盐号……”
    周达瞪大了眼睛说:“秀才秦简肃?不是早就家破人亡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简肃说:“我跟你一样,也是被这银甲盐根害的,害我的人还是我的亲外甥呢,他叫苏尚道,我被自己的亲外甥关在这里整整八年了。”周达吃惊地问:“苏尚道是你亲外甥?”秦简肃说:“是啊,是我姐家的大儿子,这个畜生,心黑着呢,焦尾巴绝后代的东西,所以啊,我说找五色盐根的人都是嫌命长哟。”周达辩道:“可银甲盐根我真的没拿,是湛文仲拿的,我不能这样被冤死。”然后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秦简肃竖起胳膊在空中不耐烦地摆了摆,说:“谁拿都一样,结果只有一个,家破人亡!我秦家也曾是这银甲盐根的主人,最后呢?安泰盐号的秦家算是死绝了,我也没多长日子活了,抢走我秦家银甲盐根的苏尚道也快家破人亡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湛家也快了。”周达问:“这五色盐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玄乎邪恶?”秦简肃翻身坐了起来,将额头的一根草芥拿下来,说:“五色盐根不邪恶,是人邪恶,这五色盐根是当年盐神夙沙留下的,这夙沙是上古黄帝的重臣,《千字文》里的夙沙煮海这一句你没读过吗?说的就是这位大神;盐神发现煮盐有五序,海水如天,为青;卤水如血如焰,为红;煮盐人风吹日晒,烟薰火燎,为黑;盐色如雪,为白;盐贵如金,为黄;盐神后来将这青、红、黑、白、黄凝为五色盐根,散落在江北两淮海边,意在传喻后世煮盐不易。第一位得到这五色盐根的是胶鬲,就是孟子说的那位‘举于鱼盐之中’的人,助武王伐纣而成;传说胶鬲后来在这五色盐根上刻上了八卦五行,使了巫,下了咒,从此就开始变得邪乎了,五色盐根从此相克相生,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第二位是齐国宰相管仲,使齐国国君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没想到管仲死后,五色盐根也跟着失落了;五色盐根失踪后,齐桓公竟被自己的大臣易牙关起来,活活饿死了,尸体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尸虫都从窗子里爬了出来,也没人管,胶鬲对五色盐根下的咒,第一个就验证在了齐桓公的身上了。而最近得到这五色盐根的就是本朝乾隆年间的扬州盐商首总江春了,可江家自五色盐根被盗后,就开始衰落,直至家破人亡。”
    周达不置可否,问:“江家那么大,房子那么多,这么稀罕的东西,有谁能知道这五色盐根放在什么地方。” 秦简肃说:“家贼难防,把银甲盐根带出江家的人就是我的曾祖父,他原是江家的账房。我的曾祖、祖父还有父亲都没有什么好结局,传到我这一代时,自从我那姐姐死后,苏尚道就毫无顾忌了,让我把银甲根卖给他,我没答应,把他臭骂了一顿,没想到他竟把我告到知府衙门,说我勾结盐匪,我就这样下了大牢,老婆拿着银甲盐根到苏家求放人,苏尚道把银甲盐根收下了,可我那二个儿子还是死在了大牢里,老婆后来也上吊死了,盐号也被官府抄没了。”周达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你外甥苏尚道说五色盐根齐为福,缺为煞,没想到是真的。”
    秦简肃说:“有人对我说过,说这五色盐根其实就是五常五行:仁、义、礼、智、信。天青根属木,喻仁,仁如青天,不浊;赤丹根属火,喻礼,礼如烈焰,不灭;坤舆根属土,喻信,信如厚土,不薄;寒晶根属水,喻智,智如江海,不昧;银甲根属金,喻义,义如白昼,不暗。五色盐根有德者齐聚,是为商圣,则旺,缺为商秽,则败。”周达感觉很新奇,问:“这是谁说的?倒有几分道理。”秦简肃说:“就是你们仪征人,嘉庆十一年重修《两淮盐法志》的那个总纂官,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当今皇帝的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少保章渠璈。”
    周达一愣,说:“是他?”秦简肃说:“章渠璈在没离开扬州入朝为官的时候,我曾经在蜀岗茶楼遇见过他,我知道他爱吃鱼,而且身上没几个大子,他老婆抠的很,扬州的盐商都知道,我就请他吃了三份焦皮河豚和一份清蒸江鳗,当时可把他吃美了,是他告诉我的。章渠璈才是真正的高人,不是有句话嘛,大隐隐于朝。”周达道:“我认识章渠璈,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因为大挑的事,他的亲孙子都跟他闹翻脸了,不姓章了。”

    周达确实认识章渠璈,因为章渠璈在仪征很出名。
    章渠璈是乾隆五十九年甲寅恩科进士,仪征人对他总纂《两淮盐法志》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也没多大兴趣,但对他是道光和咸丰二朝官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少保一事,却一直津津乐道,并引以为傲,仪征人向来崇拜权贵。仪征的读书人不管是考秀才还是考举人,在临考前,不仅要到庙里求菩萨保佑外,还要到章家的宅子外围转上一圈,用锤子敲下章家宅子院墙上的一块砖角,意在沾点儿章家的福气,刚开始章家人并未阻止,也觉得是种骄傲;可时间长了,章家四周的院墙竟被敲的破烂不堪,更有甚者,直接敲下一块砖来带走。
    秦简肃听了一愣,惊异地问:“章渠璈还没死?”周达说:“没死,活的好好的,年前我还在老家鼓楼街上见过他,精神的很,他家就住在仪征县城西门,他的额头有一个寿桃大的红瘤子,个个认得他,我们那儿人都叫他活盐法活城隍,他虽然老了,可每天早上都要出来到老李家的铺子吃一碗花雕蒸鱼肚,喝一碗鱼汤。”
    秦简肃想了想,说道:“章渠璈如果还没死的话,到现在恐怕得有八十岁了吧?”周达说:“七十九岁了,章渠璈去年告老返乡后就开始修道了,听说他额头上的那个寿桃大的红瘤子就是修道修来的,有人说那是天眼。”
    秦简肃疑惑地问:“你们为什么叫他是活城隍?他装神弄鬼?”周达说:“章渠璈的爷爷在康熙年间曾做过仪征天池漕盐察院的监掣同知,官声不错,有一次上船掣盐时掉天池淹死了,仪征百姓念他的好,就在城西门的城隍庙里给他爷爷塑了尊檀木像,请的是扬州雕漆名师,做出来木头人跟他爷爷真人一模一样,还给他爷爷戴蝉冠穿豸绣,告天禀地,请他爷爷做了我们仪征的城隍老爷。去年章渠璈告老还乡,就在家里设了斋堂开始修道,听说他的爷爷时常附在他的身上,能断人生死,测人祸福,灵验的很,我们那儿的人都怕他,敬如鬼神,县衙断不了的案子,告到他那儿,他都能给你捋理的清清楚楚。而且时间没过多久了,大家发现章渠璈自回乡后,长相就越来越象他供在城隍庙里的爷爷了,所以就叫他是活城隍。”
    秦简肃闭上眼睛说:“这个就有点儿牵强附会了,但章渠璈确实学问宏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章名震江淮,有淮南尊夙之称,家父也曾经说过章渠璈就是一部活盐法,嘉庆十一年时,章渠璈也就是因为他完成了重修两淮盐法志的功劳,皇上才把他叫到吏部为官的,从正五品员外郎做起,一直做到从一品的吏部尚书,还封了文渊阁大学士,可你知道章渠璈为什么要修道吗?”周达很疑惑地说:“不知道。”秦简肃说:“那是因为他看到鬼了,不修不行了。”周达听了,将身体往墙上挪了挪,没说话。秦简肃说:“你别不信,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刚开始我也不信,不过后来我就信了。”周达问:“为什么?”秦简肃说:“因为我也看到了。”周达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在这里被关的太久了?”秦简肃说:“那是我在被陷害之前的事情,有一天章渠璈抱着一个木匣子来找我,说是罗聘的《鬼趣图》,一共有八幅,问我要不要。”周达说:“《鬼趣图》?”秦简肃说:“这《鬼趣图》在扬州盐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江春富甲天下,常花重金收购古董字画,只要收来古董字画就请罗聘来家里鉴赏,当时罗聘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画师了,而且江春和罗聘都是安徽歙县人,所以他们经常走动,江春的女儿江昭与罗聘的老婆方婉仪又要好,有一次方婉仪将自己画《花鸟图》四轴送给江昭,江昭一高兴就带罗聘夫妻进了江春的书房,去看传说的五色盐根,罗聘回来后就画了《鬼趣图》,说是在五色盐根四周看到了很多鬼。从此,五色盐根与《鬼趣图》冥冥之中就联系在了一起。”
    周达说:“这个罗聘听说是我们扬州八怪之一,他的老婆方婉仪,是我们仪征人,我听仪征人传说这位仪征女婿罗聘两只眼睛跟平常人不一样,天生异禀,双眼碧绿,白天黑夜都能看见各种恶鬼厉鬼。” 秦简肃呵呵一乐,说:“罗聘的两只眼睛确实是碧绿碧绿的,跟猫眼差不多,我是亲眼见过的,可他老婆方婉仪不是安徽歙县人吗?”周达说:“那是她的祖籍,方婉仪爹娘落户在我们仪征,方婉仪从出生到十八岁嫁给罗聘前都在仪征,她会画梅,画我见过,我们那儿有个老学究说方婉仪万卷梅花,一卷白莲,其画也禅,其诗也仙。”
    秦简肃似有所悟道:“难怪罗聘与章渠璈走的那么近,原来他老婆也是仪征人,当年听章渠璈说,嘉庆三年罗聘到京城游学已经八年了,最终一事无成,想要带着小儿子回扬州,居然连路费没有,当时京城有人听说他要回乡,就追上门讨债,罗聘只好连衣服都卖了还债,最后,还是章渠璈出资让罗聘的大儿子去京城接罗聘回来的,罗聘回来后,万分感激章渠璈,就把享誉京城的《鬼趣图》送给了章渠璈,可章渠璈自从得了这八幅《鬼趣图》后,就常看到死去的人,半夜还能听到鬼叫,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就把这画送给我了,我说不要,章渠璈却告诉我说,这《鬼趣图》能帮我找到五色盐根,我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章渠璈说,他是听画里的鬼说的,我也是贪婪,就信了他的话,还给了他五百两银子,后来,果真象章渠璈说的那样,很吓人,可更让我害怕的,是我自从得了《鬼趣图》后,就发现我家四周总是有成群的夜鹭在飞来飞去,这夜鹭从头到尾为黑色,白腹,脑后长着两根筷子长的白色羽角,直愣愣地竖着,红眼黑嘴。夜鹭飞的时候叫声就象婴儿在哭。我也没敢留这《鬼趣图》,怕阳气全被这《鬼趣图》吸走了,就存到蜀岗的法净寺去了,法净寺的延寿堂堂主无尘和尚说的就更吓人,他说,幸亏我送来的及时,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这画鬼气太重,谁拥有《鬼趣图》,谁的身上就带有鬼气,而且这《鬼趣图》一直在找宿主,只有一个强大的宿主,才能压得住,否则,就会反噬宿主,使其生病直至死亡。方婉仪在罗聘画完《鬼趣图》没多久就死了,罗聘自己都压不住,从京城回来后几个月也死了,章渠璈的老婆也是在得了这《鬼趣图》没多久就死了,《鬼趣图》就是靠新鬼来滋养的,那夜鹭就是黑白无常的化身。”


    @慕容余华 2022-09-22 22:17:37
    支持新作
    -----------------------------
    感谢 @慕容余华 !

    第四章

    周达听了毛骨悚然。夜鹭周达是知道的,每年清明节时常在坟地里见着,是长着两只角的怪鸟,都说是阎王爷派到人间的鬼差。
    秦简肃说:“别看银甲盐根出来了,还没死人,只要《鬼趣图》再现世,夜鹭就会自动去找的,找到一支盐根就得死人,还不是一个两个地死,所以,无尘和尚就写了一道封印把《鬼趣图》给封住了。”
    周达沉思半晌,又问:“这就是五煞?”秦简肃说:“凶神恶煞你没听过吗?恶煞就是指恶鬼,你争我夺,不择手段可不就是煞吗?章渠璈说,单拥天青根者,犯冲天煞,克妻伤子,短命恶死;单拥赤丹根者,犯截运煞,事倍功半,忧命忧血;单拥银甲根者,犯残命煞,涉事必疑,灾祸尾至;单拥寒晶根者,犯天年煞,主寿不长,多遇夹祸;单拥坤舆根者,犯急脚煞,人如风烛,鬼截路空。后来,我也仔细想了想,我曾祖得了银甲根,确是犯了残命煞,秦家四代人都死光了。”周达说:“看来还是你外甥深知其害,所以才肯脱手给了湛文仲,他是侥幸躲过一劫了。”
    秦简肃听了,发出乌鸦一样的笑声说:“苏尚道他是躲不过去的,他肯定会遭报应的,贪字是这世上最难躲的东西。”周达说:“你外甥已经把银甲盐根交给湛文仲了,还有什么躲不过去的。”秦简肃说:“不,我这该死的外甥贼的很,他家还藏有一支天青盐根。”周达惊异地望着秦简肃:“你是怎么知道的?”秦简肃说:“道光十五年,东台县梁垛场场商朱鹤伦全家八口一夜之间被海匪灭门,就是苏尚道花银子雇海匪干的事情,他把朱鹤伦家的天青盐根抢了去,他的管家韩滨昌是我的阜宁老乡,有一次喝醉了吐露给我的,后来韩滨昌也莫名其妙失踪了,我猜也是让我外甥给弄死了,这个畜生向来心狠手辣,走道不留脚皮。”
    周达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说:“真不知还要有多少人为了这五色盐根家破人亡。”秦简肃说:“这就是贪的代价,不过,章渠璈倒是说了事关五色盐根的四句谶言,他说,五德齐聚终有日,色耀西圩江塌东;盐渔甲子增八寿,根芽蓄春木狗童。”周达诧异问:“这是什么意思?”秦简肃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问他了,他说这是他观天象时看到的,他也不清楚,又笑着指了指西边。”周达说:“扬州的西边不就是我们仪征吗?”秦简肃摇了摇头说:“扬州的西边是仪征,可还有六合、江宁,还有安徽、湖北呢,尽想美事。”
    周达迅速在心里推算了一下,说:“嘉庆十一年到今咸丰三年,已经过去四十七年了,如果把盐渔甲子增八寿当成是六十八年的话,岂不是二十年后那个能拥有五色盐根的人就会出现在我们仪征吗?”周达越想越兴奋,快速地计算着:“今年是癸丑年,十五年后就是甲戌年,天干五行属木,此人必是属狗,指的不就是木狗吗?看来二十年后仪征必有大事发生,必有第二个江春出现。”秦简肃一脸的鄙视,说:“章渠璈胡咧咧,你也真信了,真是个仪征落子,你们仪征那个又穷又破的小地方能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还第二个江春呢,我看你这回是真的疯了,还是吃屎去吧。”
    周达虽然把章渠璈的四句谶言算明白了,可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的推断罢了,想想秦简肃说的没错,扬州的西边还有六合,安徽,甚至湖北,并不一定就是指仪征,顿时也没了兴致。

    将晚的时候,扬州府教授惠直方提着吃食进了府衙大牢,一路喊着:“周达……周达……”
    周达一听,忙对秦简肃说:“是知府的惠教授来了,别漏了。”秦简肃笑道:“有吃的了。”周达问:“你怎么知道的?”秦简肃说:“听声也能听得出来,叫的这么急。不是关系好的人,没这样的。”周达说:“他是个老夫子,好人。”说着,就抓起一把枯草塞进嘴里嚼着,开始冲着牢门傻笑。秦简肃白了周达一眼,冲他呸了一下,说:“装,你就装吧,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惠直方是穿着官服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
    惠直方虽在进大牢时就听狱卒说周达已经疯了,可真的见到了还是忍不住伤心起来。秦简肃说:“大人,这个人现在已经疯了,不认得人的,你这样难过他是不知道的,你把吃的留下来,过会儿我喂他,你回吧。”惠直方说:“我也是刚从盐城和阜宁二县查看县学回来,刚进衙门就听说周达的事情了,好好的一个人,几天没见就被人逼疯了,唉……周达心高气傲,他怎么会拿东家的东西呢,这事打死我也不信的。”秦简肃说:“那就是说这个疯子是被人陷害的了?”惠直方听了,吓的忙左右看了看,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乱说,我看你也是疯了不成。”说着,站起身来,冲着周达叫道:“周达,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家里的事你放心,我这就看看你的两个伢子去。”说完,匆匆离去。秦简肃的话让他害怕了,也大概知道周达的疯是跟湛家有关系的。
    知府教授是负责一府各县学馆教化上的事,官秩正七品。
    惠直方是山东济南府人,自赴扬州府上任,就带着年迈的父母和老婆还有一儿一女六口人定居在扬州了。知府教授每月俸银也就三两白银,一年到头,加上养廉银,一共才四十五两,禄米四十五斛,手头紧一点,一家老小也就能够吃够喝的。知府教授是个清水官,加上惠直方为人还算正直,想贪点也不知从何处下手,所以,惠直方一家一直过的拮据清贫。四年前,惠直方的父母相继病故,惠直方就向日鑫钱庄借二百两银子,可湛文仲是知道惠直方的,穷的很,不知哪年才能还上欠银,所以不肯借给他。惠直方可怜兮兮的样子着实让人同情。惠直方离开钱庄后,周达追了出去,私人拿了二百两银子借给惠直方,告诉惠直方,银子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不要利息,更不用着急还,这让惠直方感激万分。俩人从此便来往结交了。
    秦简肃听了后说:“看来你的良心还不坏,知道帮助人。”周达唉叹一声说:“我没你说的这么好,我当时也是想趁机巴结一下惠直方,想着以后儿子长大了考秀才时,他能用得上。”
    秦简肃把惠直方送来的食物推到周达面前说:“来,一起吃吧。”周达说:“前辈吃吧,我不饿。”秦简肃也不客气,拿起食物就吃,边吃边说:“省给我吃就对了,你吃了也是浪费,他们不会让你活多久的。”不一会儿,秦简肃将食物全都吃光了,一点渣子都没剩。
    周达躺在草上,想着两个伢子,想着琼花。平时感觉不出来琼花有多么重要,这个时候才觉得家里确实是需要琼花的。现在,两个伢子就靠琼花了,他想,琼花是不会不管两个伢子的。周达甚至想,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娶了琼花,什么出身不出身的,什么瘦马不瘦马的。这时的周达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关别人屁事。
    也许秦简肃说的没错,他确实活不了多久的,阴暗潮湿的牢房让周达感觉越来越冷。

    扬州城里各个衙门在江宁失守的消息中,失去了往日的傲慢与四平八稳。
    扬州城是一城二县三十衙门,以汶河为界,城东北为江都县辖区,城西南为甘泉县辖区,知府衙门治所在江都县地界上。加上省属盐务、河道、漕运等衙门,扬州城里七七八八的衙门就有三十个了。这些衙门里的大小官员个个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片惊恐,谁都知道太平军的下一兵锋必指扬州。太平军围攻江宁时,各衙门都已将库银、卷宗和账册装车,分批运往了淮安府,做了最坏的准备。钦差大臣祖大成严令各衙门的官吏必须留在扬州城坚守。就在各级官员天天被恐惧煎熬着的时候,只见仪征知县狼狈不堪地跑进了扬州知府衙门,高呼:“大人,不好了,长毛打到仪征了。”

    太平军沿江东进扬州之路是必经仪征的。
    仪征县城墙高四丈四尺,宽一丈五尺;有三座城门,东为:承恩门,西为:万悦门,北为:靖泰门,东西北三门供人马进出,南为:宁江门,是水门,临江为濠。东西南北四门各建一座城楼,城楼外又各建一座半圆型的瓮城,瓮城两侧与主城墙连在一起,设有箭楼、门闸、雉堞,还有两座方台基的炮位,而此时这些防御设施上,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太平军从船靠岸,到搭云梯上城墙,没有遇到飞箭,也没有石块,更没有滚木,甚至连一个兵都没有看到。太平军以为是计,怕有埋伏,便派出一队人马冲进县城试探。
    此时,只有仪征出了名的光棍举人,外号“汪毛驴”的汪钟跑到城中心的鼓楼上打鼓示警。大白天鼓楼的鼓声连续不断地响着,全城的百姓知道太平军进城了。仪征县城内顿时家家闭户,街道肃静,空无一人。
    一队太平军圣兵冲到鼓楼上,将汪钟摁在了地上,寻问后才知道,仪征县衙门的官吏早就弃城逃往扬州去了。太平军把鼓槌扔到鼓楼下,强迫汪钟写安民告示,汪钟道:“只要你们不屠城,这安民告示我会写的。”一太平军卒长道:“屠城是清狗干的事,我们是人,下不了手。”
    太平军拿了汪钟写的安民告示四处张贴,然后派兵巡城,井然有序。然后稍作休整,第二天继续沿江东进,直扑扬州城。

    扬州城此时早已四门紧闭,城内乱作一团。湛文伯带着衙役登上城楼,只见江面上停靠着数百艘战船,城下架着几十门大炮,大炮后面是黑压压的太平军。湛文伯抬头看了看天,眨巴眨巴眼睛,重重地嘘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绝望地说:“挡不住。”湛文伯知道扬州城中的二百人的绿营清兵加上漕运总督祖大成带来的五千漕标还不够城下太平军塞牙缝的。
    扬州府绿营守备问湛文伯:“湛大人,漕帅到底是什么打算啊?是战还是降啊?”湛文伯问:“要战,你打得赢吗?”守备不语。湛文伯说:“你先守着,我这就去找漕帅。”
    湛文伯赶到盐运司衙门向漕运总督祖大成求主意。祖大成急的团团转,一点御敌之策都拿不出来。运司衙门里文官茫然不知守御,武将也不知如何作战。
    到了中午,祖大成竟提出用酒肉金银去犒劳围城的太平军,两淮巡盐御史、盐运使都表示赞成,惟独湛文伯表示这样做是不是太让朝廷难堪了,抵抗不了,也不用去犒劳敌军吧。祖大成问:“长毛从广西一路打到江宁,有几省抵挡得住的?湛大人你说说看。”湛文伯尴尬地望着祖大成,满脸愧色。祖大成讥讽道:“你们文官就知道动嘴皮子,遇到战事屁本事没有,还不是靠我们拿命去搏,如果湛大人现在没有退敌良策,就按我说的去办。”湛文伯说:“漕帅,下官没有退敌良策,但如将这犒劳二字换成赎城二字,性质就大不一样了。”祖大成不耐烦挥挥手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咬文嚼字的,你说赎城就赎城。”随即命湛文伯立即向城里的盐商筹集十车猪肉、十车牛肉、十车羊肉、五十车佳酿,四十万两白银,要湛文伯亲自送给太平军,恳求他们不要攻城。湛文伯面有难色说:“漕帅,酒肉倒还好办,这可四十万两白银……四岸公所的盐商……” 祖大成一挺肚子说:“你是怕他们不给是吧?好办,你带着我的漕标直接去抄他们的家,银子自然会有。”

    湛文伯带着一行装满酒肉金银的大车队,胆颤心惊进了城外的太平军大营,要求“赎城”,谁知遭到太平军求王林凤祥一口拒绝。林凤祥要求清兵立即献出扬州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献城,要么马上攻城。湛文伯跪地苦苦哀求,林凤祥的亲兵詹启纶上去就是狠狠给了一巴掌,将湛文伯的左耳朵打出了血,骂道:“狗日的,平日里象老天爷一样,今天怎么象条狗了?”湛文伯的顶戴被打落在地,左耳朵被打聋了,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半天看不见,也听不见。
    詹启纶又飞起一脚,将湛文伯踢翻在地,随后,又用两个手指插进湛文伯的鼻孔,将其挑了起来。詹启纶这种羞辱性的动作让湛文伯的内心痛苦不堪。
    林凤祥挥手制止,答应给扬州城两个时辰,只留出北门通道,让想离开扬州城的人撤出,绿营和漕标要走也可以,但要留下武器军械,不得带一刀一枪出城。
    湛文伯仓皇退遁到大帐外,揉了揉左脸,又把顶戴上的尘土弹了弹,重新戴上,刚要上车,只见听身后一声高呼:“湛大人,请等一下。”湛文伯吓了一跳,此时他亦如惊弓之鸟。只见从帐内走出一个头戴太平天国官帽的人,官帽中央镶着一块铜牌,上有浮雕“昱天安”三个字,湛文伯知道这是太平天国的文臣爵位,而且地位很高。
    文钊先自被天王洪秀全点为太平天国的状元后,就一路追随天王洪秀全从武昌打到江宁,伴其左右,处理来往文牍,井井有条,深得洪秀全的赏识,爵位已从昱天福升至昱天安。太平天国定都江宁后,将江宁改为天京。文钊文为天王殿龙柱上写下一副对联: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洪秀会看后大为满意。文钊先趁着洪秀全高兴,便说了老婆被扬州盐商掳走一事,洪秀全即允文钊先随林凤祥攻打扬州,速去速回。
    文钊先拿着一卷纸走了过来,湛文伯慌忙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文钊先将手上的纸展了开来,纸上是一个女人的画像,问:“大人可见过这个女人?”湛文伯仔细看了一下,道:“不曾见过。不知这画上的人是谁。”湛文伯觉得画上的女人象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扬州城里哪会有这样的女人。文钊先道:“这个女人上个月在武昌被你们扬州盐商掳到扬州来了。”湛文伯诚惶诚恐道:“下官确实不知。”文钊先问:“那你可知上个月有从武昌回扬州的盐商吗?”湛文伯一听,愣了一下。文钊先又重复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有从武昌回扬州的盐商吗?”湛文伯忙道:“下官只管扬州政务,扬州盐务和盐商皆归两淮巡盐御史和两淮盐运使管,每条盐船的去向他们都是一清二楚的,问他们肯定能知道。” 湛文伯迅速逮住机会,要借刀杀人,除掉窥视五色盐根的人。湛文伯甚至想把祖大成也说出来,可也知道祖大成必定会拉着扬州城跟随他一起下地狱。
    文钊先收起手中的画,说道:“那就烦请湛大人回城先将两淮巡盐御史和两淮盐运使交出来,再放你们出城。”

    祖大成觉得不合常理,很是纳闷,问:“怎么会要这二人?”湛文伯道:“长毛攻打扬州,还不是为了东边的淮南盐场嘛,这二人是管理盐务的,自然是他们最想要的人。”祖大成觉得有些儿道理,便不再追问,随即下令将巡盐御吏和盐运使绑了。在场的扬州官吏无一人出来求情,生怕自己被沾上。不管两淮巡盐御史和两淮盐运使如何哀求,祖大成充耳不闻。巡盐御史跳脚大叫道:“祖大成,你不战而降,我要参劾你。”祖大成捏了捏下巴,阴冷道:“等你能活着回来再参我。”
    祖大成亲自押着巡盐御史和盐运使出了北城门,五千漕标紧随其后。文钊先在城外验明证身后,挥手放行。祖大成率部鼠窜狼奔。湛文伯和其它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慌忙带着各自衙役,还有盐商和富豪们鱼贯出城,一路向北。湛文伯逃到江都邵伯镇观望。祖大成则一路逃到淮安府城。


    当求王林凤祥率太平军圣兵浩浩荡荡开进扬州城时,秦简肃在丙字号牢里双手紧紧抓住周达的衣服,身体僵硬,双目暴圆,不停地说:“下雨了……下雨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天晚上,太平军开牢释囚,周达在府衙门口被琼花接回了家。
    周达被琼花领回了汶河西的庆余巷家里。琼花忙烧火替周达洗澡、剃头刮脸梳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周达不再疯疯癫癫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下雨了……下雨了……”心里在想着秦简肃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你要想活命还能保全家人性命,出去后你还得装疯,乱世人贪心狠,只信传言不辩真假,官府没来得及要你的命,全城的扬虚子也会要了你这个仪征落子的命。”
    吃晚饭的时候,琼花边喂着周达吃饭边说道:“知府的惠大人在没破城前来过家里了,留下十两银子,让我好生照顾好两个伢子,说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就到知府衙门里去找他。真没想到,那个时候他能上门来看伢子,还给银子,真是个好人。听说湛文伯和湛文仲这俩狗兄弟都逃到淮安府去了,也不知惠大人跟去了没有。”周达听了,心里一阵难过,这十两银子对惠直方来说,可能就是全部积蓄了。十两银是不多,可要是人家的全部时,再拿出来,就是真情实感了,这很难得。

    此时,两淮盐运司衙门的大堂火烛高照,文钊先端坐其上。文钊先平生第一次坐在四品官的大堂上,感觉象是在戏台上一样,浑身不自在,可腰杆还是在不知自不觉中挺直了,说是威风,倒不是如说这场合不容他有半点儿松胯。文钊先以前做道库大使时,也是有衙门口的,理事的地方也叫大堂,其实就是一间逼仄的堂屋而已,断案用的桌子,跟县学里的课桌一般大小。
    林凤祥率太平军进入扬州城后,便派亲兵詹启纶带一队太平军圣兵供文钊先调度寻亲,授权其可直接处置扬州盐官和盐商。
    文钊先望着堂下跪着的两淮巡盐御史和两淮盐运使,冷声问道:“上个月你们扬州盐商有谁去过湖北武昌行盐?”两淮巡盐御史和两淮盐运使一头雾水,都茫然地摇了摇头。文钊先一见,不禁大声怒问:“扬州盐商可归你们管?”巡盐御史指着身旁的盐运使道:“我只是朝廷派来督察两淮盐务的,地方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扬州盐务和盐商都归他管。”文钊先点了点头,道:“明白了。”随后指着巡盐御史叫道:“来人,推出去斩了。” 巡盐御史大叫道:“我犯了什么罪?”文钊先冷笑道:“身为清妖的御史官就是帮凶,就是死罪。” 一直站在一侧的詹启纶面无表情地向下挥了一下手,两个圣兵就将巡盐御史被拖了出去。不一会儿,一圣兵提着巡盐御史的人头提了进来,血不停地往下滴着,盐运使吓瘫在了地上。这颗脑袋成为大清帝国巡盐御史一职最后的见证,朝廷从此不再设巡盐御史。
    文钊先见到了人头,全身顿时发软,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椅子扶手,不至于让身子滑倒下去。文钊先在恐惧和慌乱中竟莫名地带着兴奋。文钊先没想到杀人这么容易,而且不用自己动手。大堂里弥漫着血腥味儿。就在这个时候,文钊先听到身边詹启纶的肚子响起一阵“呼噜”声来。文钊先斜视了詹启纶一眼,面无表情。
    詹启纶尴尬地冲着文钊先笑了一下,然后走下大堂,提起巡盐御史的人头在盐运使的脸上蹭了蹭,鲜血顺着盐运使的脸往下流。詹启纶问:“你应该清楚吧。”盐运使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浑身哆嗦道:“能查到能查到。” 詹启纶大叫道:“那还不快去查。”盐运使哭丧着说:“可……可卷宗和账册都已经运出城了啊大人,没法查了啊。”文钊先呼地站了起来,急问:“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盐运使惶恐地摇了摇头,说:“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盐运使的话让文钊先感到了绝望,顿时火往脑门子上冲,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鱼肉百姓,大清有你们这样的官不亡了真是天理难容。”詹启纶将巡盐御史的人头甩在地上,起身后退一步,高声叫道:“拖出去。”二个圣兵刚把盐运使拖到大门口,文钊先忙叫道:“等一下,先把这个狗官留着,明天带他到街上去指认各家盐商的家,我就不信找不到去武昌的那个盐商。”
    此时扬州城里的街道上到处燃着篝火,太平军的圣兵一队一队地在街道上巡逻着。詹启纶站在运司衙门前四处望了望,对文钊先感叹道:“扬州真不孬,狗日的。”文钊先很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折回衙门里。

    第二天一大早,文钊先押着盐运使上了街道,直奔各家盐号的盐铺店面。可扬州城里但凡有些家资的盐商都跑了,街面上的盐号店铺也一律关门上锁了。詹启纶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去盐商家里找。”盐运使带着文钊先去了几户盐商家,有空宅的,也有留守的,却都是一问三不知,老爷的行踪下人是不清楚的。最后来到小盘谷苏尚道家,文钊先和詹启纶都被惊着了。小盘谷的奢华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也为詹启纶后来要在扬州安居纳妾惹出事端埋下了种子。苏尚道家只有一个留守的聋哑老门房,一问一摇头,一问一眨眼,一无所获。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王洪秀全传旨让文钊先即刻返回天京,处理天王殿军情文牍。文钊先一听,知道自己没时间找盐商报仇了,很愤怒也很沮丧。詹启纶一把将盐运使拖了过来,问:“这东西还留吗?”盐运使吓的大叫道:“留……留……”文钊先走到盐运使面前,说道:“不是我要杀你,是你们扬州盐商逼着我杀你,我的女人就是让你们扬州盐商害死的。”盐运使突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扭过头往后看了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倒下了。詹启纶从盐运使的后背拔出短刀,擦了擦,说:“大人这就回天京?”文钊先看了地上的盐运使一眼,冷冷地说道:“去运司衙门。”詹启纶问:“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办?”文钊先咬着牙说道:“我不能白来一趟扬州,我要烧了运司衙门。”
    当读书人和农民感到了愤怒和绝望,被迫放下手里的笔和锄头的时候,其残暴与血腥的能力连他们自己都想象不到有多大。
    文钊先一把大火将有几百年历史的扬州两淮盐运司衙门化为灰烬。
    运司衙门的大火引来了很多的百姓,他们远远地静静地观看着,连一个嚷嚷救火的人都没有。
    而此时汶河西的大街上有一群人则在围观着一个疯子。

    庆余巷里,琼花正在做午饭,周宗稷突然大叫着从院外恐惧地跑了进来:“我爹……我爹……”琼花惊问:“老爷怎么了?”周宗稷一把拉起琼花的手往街面上跑。
    街道上,周达披头散发,一丝不挂光着身子撑着一把没有伞布的伞架子行走在街道上,边走边认真地对街上的每个行人说:“下雨了……下雨了……”。一个老妇女端着一盆水迎头泼向周达:“你个臭流氓,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就给你下雨。”周达打了冷战,一咧嘴笑了,说:“下雨了……下雨了……”琼花哭喊着冲进了围观的人群,冲着老妇人大声吼道:“他是个疯子,他知道什么?”说着,琼花连拖带拽将周达拉回了家。
    街边做大椒盐烧饼的张老头说:“王妈就是见不得男人光腚,一看见就浑身难受。”王妈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周达这样光屁股满大街跑,丢人不丢人,一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让不让她们见人了。”张老头放下手里的面团,道:“周达现在就是个疯子,这么冷的天,你脱光了试试,他哪知道自己是不是光屁股啊,要是知道他就不是个疯子了,以前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啊,可惜了。王妈,人得讲良心,周达没疯的时候没少照顾你家盐水鹅的生意。”

    到了晚上,惠直方悄悄地登门来看望周达,见了周达就拉着手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琼花问:“惠大人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北边躲躲?”惠直方哀叹道:“逃难也得身上有银子啊,我这穷的,那还有本钱逃难啊,再说了,我就是一教授,长毛杀我干什么啊是不是。”周达心里虽是感激惠直方,可还是冲着惠直方傻笑着。
    惠直方坐了一会儿后,便留下一包点心走了。
    此后,周达隔三岔五就要光屁股跑到街上去撑着破伞架走一趟。全扬州城人都知道有个疯子叫周达,喜欢光屁股撑着破伞到处乱跑。直到有一天周达的生殖器被一个年轻人恶作剧的系上了铜铃,挂在两腿之间,走一路响一路,满大街认真地对每个路过的行人说:“下雨了……下雨了……”
    一直躲在家中的惠直方听说后,慌乱赶了几条巷子,找到周达。
    惠直方不忍周达遭如此羞辱,脱下衣服将周达罩住说:“周达啊,老天爷不开眼啊,让你叫人这样羞辱,你这病又治不好,还真不如死了算了,还能给你那两个伢子留点脸面,闺女大了得嫁人,儿子大了得娶老婆,你这样让他们将来怎么活人啊。”
    那天夜里,周达突然不见了,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琼花带着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发疯似地在扬州全城寻找着,不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响着凄惨的哀叫:“老爷……老爷……”
    “爹……爹……”
    全扬州城的人都知道疯子周达失踪了。很多人认为周达已经死了,这样的疯,不是掉河里淹死了就是让野狗给吃了。
    惠直方听说后,苦笑了一下道:“这个周达……”欲言又止。
    找了七八天,周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琼花绝望了,天天看着哭泣的两个孩子,她开始想着以后的事情了,她将如何养活这两个伢子。过去周达平日里待琼花不错,给的银子从没短缺过,琼花想着做人要讲良心,主家一时有难,自己也不能丢下伢子不管。周达过去给琼花的工钱,琼花一文也不曾用过,在周家有吃有喝还有穿的,也用不着花钱,现在这些攒下来的钱就用上派场了,省着花,还能支撑一段日子。
    姐弟俩找不着爹,饭菜上又变得简单了,不似过去那样顿顿有荤腥,姐姐周宗穆还好,将就着吃,可弟弟周宗稷却不能,哭闹着要吃肉,刚开始琼花还能顺着,割些肉来打打牙祭,可后来天天要吃,琼花实在是扛不住了,日子再这样过下去,坐吃山空,攒的钱要不了多久就没了,没了钱,难道要带着两个伢子上街要饭去不成?正当琼花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忽地想起周达曾经对她说过老家仪征有一个曾经做过通州知州的表弟,叫汪钟,于是,赶紧托人带信给仪征的汪钟。

    汪钟此时正在帮仪征县衙的师爷萧元青拿主意;因为仪征知县和县丞、主簿、典史都跑了,太平军只留下五十个圣兵驻守仪征县城,而县城里人心不稳,乱糟糟的,为迅速填补县城权力的空缺,恢复正常秩序,于是就找到了还没有跑的原县衙里的师爷萧元青。
    萧元青以为太平军要来杀他,吓的直哆嗦,不曾想,太平军卒长是让他将原县衙门的六房三班都给找回来,安抚百姓,征集粮草,维持治安,然后命萧元青座衙理事。
    萧元青哪敢违抗,点头应下,随后慌不迭跑到在城东门开咬春茶社和驴窝的好友汪钟那里讨主意,汪钟劝他说:“千万不要坐县衙大堂理事,如果将来太平军撤了,知县回来,你作何解释?如果以后太平军再派自己人来主政,你岂不成了百姓眼里的笑话?现在他们让你理事你就理事,你就在县丞廨、主簿廨、典史廨中选一个地方理事就行了。”萧元青问:“那你觉得这三廨中,选哪个好?”汪钟想了想,说:“不遭人猜忌,也不遭人妒嫉,你就选典史廨吧。”
    萧元青领悟,便找了个理由,就在县衙西侧的典史廨里办公理事了。
    萧元青与汪钟是发小、同窗,又是一起参加的童试,一起中的秀才。后来,汪钟乡试中举,同去的萧元青却名落孙山。萧元青因家里实在无力承担了,自己也感觉没当官的命,于是就托人进了县衙六房之一的礼房当差。萧元青聪明过人,头脑灵活,读书不行,可在待人接物上,无师自通,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得到了新任知县的赏识,遂聘为知县的师爷。这不禁让汪钟侧目,道:“真是看不出来啊。”萧元青笑道:“其实也不难,管好三巴就行。”汪钟问:“什么三巴?”萧元青道:“管住嘴巴,放低下巴,夹住尾巴,不管遇到谁,给人家一张笑脸,谁没事为难你啊。”汪钟笑道:“你快成精了,将来肯定能当官。”萧元青道:“当官我是不想了,我现在只想发财。”
    地方知县大都是由外地人来做的,可外来的知县要想处理好当地的事务,不熟悉不了解当地的地理、人脉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世有无幕不成衙的说法,这幕就是指师爷。一般外地知县到当地上任,都会聘请当地擅长刑律、能写会算、熟练官场、精明能干的读书人,最好是秀才作为自己的心腹幕僚,负责出谋划策、沟通当地士绅。师爷和知县之间是私人雇佣关系,不在县衙编册内,只是知县私人聘请来的辅佐,薪水也是知县自己掏腰包,师爷来去自由。萧元青熟悉仪征境内的一切事务,县衙门的六房三班更是了如指掌,是县衙门里的“万事通”,做了师爷后,萧元青就成了仪征县衙里的“万金油”。
    萧元青平日坐班的地方就在县衙大堂东边的刑钱夫子房,执掌着知县的机要,虽然没有正式职务,但权力却很大,可以借助知县的名头,干涉县衙六房三班的所有事务。萧元青名义上是“以佐官为治”,但实际上是“代知县出治”,至于“代”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萧元青拍知县的马屁拍到什么程度。
    萧元青是很会说软话拍马屁的,太平军的圣兵也吃这一套,让萧元青安心在典史廨理事。




    第五章

    三天后,萧元青给汪钟送来 。汪钟拆开看了后,又把信递给了萧元青。萧元青看了看,知道是周达家的事情,也不便多说什么:“这事我不插嘴,你自己拿主意。”
    萧元青知道汪钟非常厌恶他这个表哥,汪钟母亲汪周氏的死就跟这位表哥有直接关系。
    汪钟的母亲汪周氏,是周达的远房表姑。周达并不怎么待见这门远房的亲戚,皆因一个穷字。汪钟七岁丧父,家贫,无资求学,识字读书都是由母亲汪周氏启蒙的。汪周氏以做鞋为生,养活了汪钟。赖得汪钟天资聪慧,十六岁那年参加童试中了秀才,三年后,道光二十九年参加江南贡院的乡试中了己酉科举人,得了第一名的解元。再后来到京城参加春闱会试,没考中。就在汪钟用功准备再考的时候,道光皇帝死了,咸丰皇帝继位。为稳固人心,安定天下,笼络读书人,咸丰帝特意恩准举行一次“大挑”。恩旨上说,所有未经入彀举子,一体加恩,均可参加“大挑”。
    举人大挑是举人直接入仕的一个重要途径。皇帝会不定期地在那些会试不第的举人中进行挑选,以示皇恩浩荡;挑上的,可直接去做官。大挑不用考试,只看相貌外形,有“同田贯日申气甲由”八字诀。同者,面孔方长;田者,面孔方短;贯者,头与身子直长;日者,身体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前四个字就可选中。申者,身体歪斜不正;甲者,头大身小;气者,一肩高耸;由者,头小身大。后四个字,沾上一个,就会落选。挑选时,二十人站一排,从中挑一等三人,二等九人。剩下的八人就是落选者,老百姓称之为“八仙”,意为人丑才陋。
    汪周氏鼓励儿子前去应挑,觉得儿子长得体高脸方,五官端正,笃定能被选中。萧元青还特意买了条八斤重的江鮰前来送行,汪钟见了说:“这么大的江鮰真是不多见啊。”汪钟的母亲一把接过来说:“这是白吉,你看人家元青就是会做事,看,多肥的白吉,大吉。”汪钟笑着冲母亲撇了撇嘴。汪周氏提着江鮰去厨房做饭去了。
    萧元青小声说:“我还从没看过两江总督府衙门,你这次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看看。”汪钟求之不得,说:“车马吃住的费用都是你出。”萧元青点头说:“我出就我出,知道你手头紧,两个人到江宁船费和吃住也用不了二两银子的。你听说了没?西门章渠璈的孙子章颉这次也要去参加大挑了。”汪钟说:“章颉与我是己酉同科,长的也周正,应该能挑上。”

    汪钟信心满满地进了两江总督府衙里的挑场,朝廷派来的拣挑者竟是吏部尚书章渠璈。汪钟与章颉一见,顿时感觉屋子里象是出了太阳一样,两人相视一笑。而仪征来应挑的也只有汪钟和章颉这二位举人。
    章渠璈围着二十人看了一圈后,谁知,章颉和汪钟竟均不在选,都沦入到了八仙之列。
    萧元青见汪钟蔫头耸脑出来了,一问就炸毛了:“你哪儿丑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萧元青不服,义愤填膺,大骂什么狗屁挑拣官,有眼无珠。汪钟说:“你猜我看见谁了?”萧元青没好气地说:“你看见鬼了。”汪钟叹气道:“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章渠璈。”萧元青瞪着眼睛问:“他是挑拣官?”汪钟点了点头,说:“他的亲孙子章颉也没挑上。”萧元青大吃一惊,说:“亲孙子他也没挑?有点儿意思,可你长的这么周正,不疤不麻的,我得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章颉正在总督府衙内怒气冲冲地责问爷爷:“你入朝为官这么多年,都是太子少保了,可你帮过章家人吗?爹读到秀才,你就让他去扬州做盐商了,我读到举人也算有功名了,现在入仕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我还算不算是章家人?”章渠璈说:“你和你爹都没有为仕的命,你是我章家子孙,爷爷能挡你前程吗?可你不适合做官,入仕必有灾祸,性命堪忧。”章颉问:“别跟我装神弄鬼的,那你说我能干什么?”章渠璈说:“跟你爹一样,到扬州做盐商去吧。”章颉知道再争无益,当年父亲百般哀求都不行,只要爷爷说出的话,就从没有改变过的。章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章渠璈磕了一个头后,怒道:“爷不帮孙,孙不姓章。”想以此要挟胁迫章渠璈让步。谁知章渠璈指着章颉的鼻子大骂道:“你爱姓什么就去姓什么去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章颉气的腾地站了起来,吼道:“章家再没有我章颉了。”说完,拂袖而出,当天返回仪征,从此改名为安襄坡,前往扬州随父亲做盐商去了。

    近中午的时候,章渠璈一行从总督府衙里出来。萧元青上前拦轿质问章渠璈:“天官大老爷,汪钟和章颉,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相貌堂堂,五官身架和学问都是栋梁之材啊,他们这样你都不挑,敢问天官大老爷你这样大挑以何为据?”章渠璈本已让孙子章颉弄的心里很不痛快,正在气恼着,不想再与家乡人纠缠不清,于是撩开轿帘,冷冰冰地说道:“我挑命也。”一旁的汪钟听罢,顿时寒从心起,绝望了,也许这真就是他的命。
    萧元青讨个没趣,为安慰汪钟,硬拉着汪钟在江宁又玩了一天。
    第三天,萧元青陪着沮丧的汪钟回到了仪征,没想到在街上遇见了表哥周达。
    周达比汪钟长五岁,对算术的敏感异于常人,可秀才却是屡试不中,常常挨父亲的骂:“看看你表弟汪钟,还比你小五岁呢,人家一考就中,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周达一气之下,书不读了,跑到扬州钱庄去当了伙计,从此见着汪钟就生气,心里很羡慕,也很嫉妒,斗嘴又斗不过汪钟,次次落败。前天,周达刚从扬州回到仪征,听说汪钟落挑之事后,便幸灾乐祸地等着汪钟回来。周达很鄙视地笑道:“哟,王八仙回来了!”仪征话汪王不分。周达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正在街道上玩耍的几个小孩,耳语了几句后,几个小孩拿了花生,开始蹦蹦跳跳在沿街高叫:“王八……回来了!”汪钟也从此被仪征人戏谑为王八仙。
    汪钟自尊心极强,听了这几个小孩的叫声,顿时象被抽了筋一样,软瘫在了街道上,冰冷的青石板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确实象一只“丑陋的王八”。萧元青一把将汪钟拉了起来,冲着周达叫道:“周达,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你也中个举,你和汪钟好歹也是表兄弟,嘴上就不能积点德吗?”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汪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而母亲汪周氏也实在忍受不了左邻右舍嫌弃的眼神和带戏弄和羞辱性的话,便要求汪钟把老宅卖了,永远离开仪征。汪钟问:“娘,你想去哪儿?”汪周氏道:“你想去哪儿,娘就跟你去哪儿。”汪钟道:“娘,别人说别人的,我们过自己的日子,非得要离开吗?”汪周氏气道:“仪征人就这德性,你也到该成亲的岁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哪家闺女肯来我们家?我怎么对得起你爹,我不能让汪家绝后。”汪钟拗不过母亲,只好托萧元青找人来看房。
    萧元青能理解,可又舍不得,说道:“忍忍也就过去了,何必非得走到这一步不可呢。”汪钟苦笑道:“我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认定的事,没人能改变,要不你去劝劝?”
    萧元青不死心,果真去了,一句“婶”长一句“婶”短地叫着劝着,谁知让汪周氏连卷带骂一顿数落。萧元青没办法,只好开始替汪钟卖房子。
    半个月后,终于有了买主,汪钟家的三间青砖青瓦房,还带一个院子,只卖了一百两银子。
    三天后,汪钟带着母亲准备离开时,萧元青前来送行,又悄悄给了汪钟十两银子,道:“我身上就这么多了,别嫌少,等你发达了,记得还我。你这是要什么地方?”汪钟接过银子道:“通州。”萧元青忙问:“你要去北通州还是南通州?”汪钟笑道:“北通州在京城那边呢,我去不了,也不想去,我去南通州。”萧元青叹息道:“这真是叫人言可畏,背井离乡。”汪钟皱眉道:“放心吧,我汪钟不会流落他乡卧雪眠霜的,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活着罢了。”
    汪钟辞别萧元青,孤身带着老母亲前往东面的海边重镇通州。
    到了通州后,汪钟花二十五两银子买二间土砖混盖的房子,还带一个小院子。母子俩就在通州城里安顿了下来。白天,汪钟就到大街上摆摊,代写书信,顺带测字算卦,也能挣来母子俩一天的口粮。
    一天中午,汪钟刚替人写好了 ,收下二文钱时,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年青人,带着二个家仆。年青人问汪钟道:“算的准吗?”汪钟笑道:“准不准我也不知道,其实测字算命就是把字拆开来帮主家分析分析罢了,对主家心思了,就准,不对主家心思了,就不准。”年青人笑道:“第一次听算命的这么说,有意思,帮我算一下吧。”汪钟忙取出一张纸铺开,将笔递了过去。年青人接过笔,在纸上写了个“否”字。汪钟问:“不知公子要算什么?”年青人道:“算婚事。”汪钟看了看纸上的字,笑道:“否上不下口,公子开口问事,却遇到了不字。这门婚事不是公子的。”年青人一愣,道:“你从哪看出来的?”汪钟道:“不在上,不字没出头,这就不可能是公子的婚事,而且能说这个不字的,不是公子的长辈也是能决定婚事的人。”
    年青人歪着头皱着眉,看着汪钟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汪钟笑道:“我是一个外乡人,刚到贵宝地才一个月,上哪认得公子。”年青人若有所思道:“不字没出头就不是我的事,那这不字要是出了头了呢?”汪钟道:“不字出了头,就是木字,木字下面口,即为杏,杏为树,事有建树,公子可有功名?可有属于自己的字号?如果没有,这不字就是出了头,也不是公子的事情,杏谐音幸,婚事可成。”年青人急道:“怎么算来算去,这婚事还是能成是不是?”汪钟点了点头。
    年青人是扬州盐商苏尚道的儿子,叫苏崇德。苏崇德的母亲五年前就病死了,半个月前,苏崇德听说父亲想要娶一个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小寡妇来填正房,苏崇德为了这事与父亲闹的不可开交。苏尚道没少娶小妾,床上不缺女人,苏崇德也从没反对过,但坚决不能答应父亲娶个寡妇回家来填正房,占了母亲在苏家唯一正房的地位。苏崇德在家里天天吵闹的不行,苏尚道不胜其烦,就将儿子打发回老家通州来了,经营自家在通州的盐号。
    苏家在通州的盐号自有掌柜在打理着,不用苏崇德去管,苏崇德也不想管。而且,这通州又怎能比得上扬州的繁华,苏崇德整天觉得自己活的憋屈窝囊。今天听汪钟这么一说,苏崇德顿时感到绝望与恼怒,骂道:“你这张破嘴,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怎么说还怎么有理,人五人六的,这婚事成个屁,成不了。”说罢,一脚将汪钟的摊子踢翻。随后,苏崇德又指使身边的二个家仆上去揍汪钟。
    汪钟一介书生,身单力薄,毫无还手之力,被打的鼻青脸肿。就在这个时候,汪钟的母亲汪周氏给儿子送午饭来,见了,便扔下饭篮子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护在汪钟的身上。汪周氏抱着儿子大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街道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没一个人敢上去阻拦。
    汪钟挣扎着把母亲反抱在怀里,忍受着苏崇德和二个家仆的拳打脚踢。
    苏崇德把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和恨全都发泄在了汪钟母子身上了,打完后就带着家仆扬长而去。
    汪周氏在儿子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睁的圆圆的,充满了恐惧。汪钟抱着母亲呛天呼地,跪在地上哀求街道上的人告诉他打死母亲的人是谁。一个老者上前小声道:“是扬州盐商苏尚道家的大少爷苏崇德,前几天刚把通海饭馆的一个伙计打残了,最后苏家花钱了事,衙门也没怎么着他,他们家跟官府衙门里的人熟的很,估计你娘要白死了,唉……”
    汪钟背着母亲到通州知州衙门喊冤。知州慌忙升堂,一听汪钟指控苏崇德杀人,便慢了下来,道:“可有证人?”汪钟叫道:“满大街都是证人。”知州下令衙役前往苏家传讯苏崇德。
    过了好半天,衙役回来禀报说,苏家说大少爷昨天就回扬州去了,根本不在通州。汪钟气的两眼充血,歇斯底里地叫喊道:“苏家在骗人……苏家在骗人……刚刚的事,怎么就信口胡说八道啊……”
    知州见了,又令衙役到街上去找几个百姓来询问。可来的几个百姓无一说看见的。知州道:“你先回去,此案容本官慢慢侦查。”汪钟大叫道:“为什么不能派人到苏家去缉拿。”知州阴阳怪气地问:“你是在教本官做事吗?”汪钟指着知州大叫一声:“你……”汪钟气急攻心,顿时就晕了过去。

    当汪钟醒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汪钟发现自己和母亲都躺在了家里。
    汪钟跪在母亲身旁,不住地磕头,哭叫道:“娘……是儿子害了你啊……就不该来这里啊……娘……”冰冷的尸体,冰冷的夜,汪钟的哀叫显得无助而凄凉。
    第二天,汪钟披麻带孝再次到知州衙门击鼓喊冤,喊了半天,衙门里才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一把拉着汪钟的衣袖,小声说道:“你也别敲了,你先跟我走。”汪钟一抬手将中年男人的手甩开,道:“你要干什么?” 中年男人又上前一把抓住汪钟的手,道:“我知道你叫汪钟,是仪征人,对吧。”汪钟听了一愣,竟不知觉地被中年男人拉到离衙门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汪钟问:“你怎么知道我的?” 中年男人道:“你和你娘昨天还是我带人抬你回去的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汪钟。”汪钟直着眼睛问:“你认得我?” 中年男人道:“我哪认得你,我也是以前回老家省亲时听别人说起过你,你是仪征的举人是不是,我是甘泉县大仪香沟人,仪征和甘泉紧挨着,说起来也算是你半个老乡吧。”汪钟忙施礼,问:“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男人道:“我叫王庆朝,通州的州同。”汪钟知道州同在知州衙门里的位置,忙道:“原来是王大人,求大人替我伸冤。”
    州同是知州的佐吏,从六品官,掌理通州粮务、水利、海防这些事情。
    王庆朝道:“我现在拉你到这里来,是知州大人不愿见你,你这事我跟你掏心窝子讲,不会有结果,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苏家在通州扎根上百年,世代结交衙门,没有哪任知州不是他苏家的座上宾,苏家在通州打官司,从来就没有输过,其中原委,老百姓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什么原因,难道你不懂?”汪钟叫道:“难道我娘就这么白死了不成?这通州还有王法吗?”王庆朝叹了一口气,道:“在通州,王法是大不过人情世故的,白花花的银子堆在面前,眼早就花了,那还有什么王法。”汪钟道:“那王大人的意思是要让我知难而退不成?”王庆朝苦笑道:“老百姓不是常说嘛,衙门八字开,有冤没钱别进来,我不是劝你知难而退,而是告诉你,你要这么告下去,你无权无势无背景还没银子,知州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把你拿了下大牢,这些事他们做多了,也不多你这一个,我也是见多了,你自己考虑考虑,一来我可以向知州交差,二来把后果告诉你,我是行善无力,灾祸不结,只想告诉你前面的路有沟沟坎坎,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吃眼前亏,来日方长。”汪钟沉默不语,王庆朝的话很实在,也很直白。王庆朝转身要离去时,又道:“恶人自会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苏家这么纵容这样的劣子,我看这血光之灾怕也是不远了。我劝你先把你娘入土为安吧。”
    王庆朝刚出巷子又折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汪钟,道:“光顾劝你了,这是知州衙门安抚你家的银子,不多,就二百两,你拿着。”汪钟拒绝接受,道:“看来苏家没少给衙门送银子吧。”王庆朝又苦笑了一下,道:“看破不说破,这样丧天害理的银子我是从不沾手的,我怕报应。”王庆朝把自己撇的很干净,他怕汪钟以为他与苏家串通好了的。王庆朝突然向汪钟行了个礼,低着头道:“当朝吏部尚书章渠璈听说就是你们仪征人。”汪钟听了眨巴眨巴眼睛,又很茫然地还了一个礼。
    汪钟不信邪,下午继续到知州衙门喊冤,谁知,知州竟将汪钟拖进大堂,一顿板子,打得汪钟屁股皮开肉绽。王庆朝就站在边上看着,对汪钟的惨叫声,充耳不闻,看都不看一眼,面无表情,两眼平视着对面插在架子上的“回避”大牌子,似乎大堂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汪钟血脉偾张地望着坐在大堂之上的知州,这才相信王庆朝上午所言非虚,知道再这么告下去,他有可能会死在通州;别吃眼前亏,来日方长。

    汪钟扶母亲的灵柩乘船返回了仪征。
    汪钟没敢告诉萧元青实情,只说母亲是病死的。汪钟害怕萧元青说自己窝囊,是个孬种。汪钟也确实感觉自己很窝囊,是个不孝子。
    母亲下葬后,汪钟拒绝了萧元青去他家安顿,而是将母亲的牌位抱去了天宁寺,说是为母亲念经超度,其实他是需要时间想办法复仇。
    又过了半个月,萧元青到天宁寺来找汪钟,道:“上午在衙门里听了件有趣的事情,说扬州四岸公所里的盐商苏尚道想娶一个叫陈兰惠的小寡妇来填正房,碰了一鼻子灰,不死心,还私底下花重金请人对联,谁知竟被人骗去了一千两银子。”汪钟问:“娶小寡妇和对联有什么关系?”萧元青道:“可不是嘛,有趣就有趣在这里了,这小寡妇的男人就是广利进盐号的徐金海的老婆,徐金海去年死了,留下千万家产,就这小寡妇一人守着,无儿无女的,这样既年轻又漂亮还有钱的小寡妇,谁不眼红,所以求婚者无数,关键这小寡妇的爹是四岸公所商总陈平璋,有权有势的,这小寡妇可不是一般人,竟想出了一个怪招来,对对联,她出了个上联,说只要对得上来,合了她的心思的,她就嫁。可到现在都一个月多了,也没一个对得上来。”
    汪钟很好奇地问:“什么上联这么难对?”萧元青道:“寂寞寒窗空守寡。”汪钟眨巴了一下眼,想了想,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这七字都是带宀的宝盖头,简单对,倒也不难,可难就难在要对上这七字后面的苦才行。”萧元青一听,道:“说的有道理。”汪钟问:“都有哪些对子?”萧元青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要看的,我都把衙门里听到的录下来了,就几个,你看看。”说着,取出一页纸来。汪钟接过来认真看了一下,点评道:“江海汹涌泛波涛,这句不沾边;宽容宝宅定宜家、浩茫沧海漫漂流、漂泊江湖泪淋漓,这三句沾了点,可不工整。梧桐朽枕枉相棲,这句倒还工整,梧桐做的朽枕厮守到老,不过这相棲二字,就是想妻的意思嘛,不正经,人家守寡,他想妻,用的彼为轻浮。这上联并没有什么精巧机关,可我看这些下联实在是没有一句可以配得上上联的‘寂寞’二字的。”萧元青笑道:“要不你对一个,对上了,你可就能娶上这有钱的小寡妇了,我也能沾沾你的光。”汪钟推了萧元青一把,道:“我就知道你抄下来给我看就没弊什么好屁,说,这里面有没有你写的。”萧元青笑道:“真是知我者汪钟也,梧桐朽枕枉相棲就是我对的。”汪钟道:“你老婆活的好好的,你想干吗?要休妻再娶不成?”萧元青忙摆手道:“哪有哪有,我就是对着玩的。”汪钟道:“我还不知道你,好色贪财之徒,滚。”萧元青叫道:“吆……你个光棍,还横起来了,有本事你就把这穿金戴银的小寡妇娶回来给我看看。”

    第二天,汪钟果真去了扬州城。他不是要去找小寡妇,而是找苏尚道去了。
    汪钟经打听后,登门拜访苏尚道家,自称姓水,名旺,特意来给苏老爷送对子的。苏尚道上下打量了一下汪钟,道:“这水姓倒是少见,不知先生的对子是不是也少见。”汪钟道:“少见不少见,见了才知道,不过,我这对子很贵,就怕苏老爷买不起。”苏尚道笑道:“能有多贵?”汪钟竖起一根手指头,道:“一字一万两银子。”苏尚道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这一字一万两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这么贵,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样是个骗子。苏尚道立马冷下脸来,道:“恕苏某不接待江湖人士。”汪钟一听,知道苏尚道说的江湖人士是什么意思,便笑道:“苏老爷不必担心会不会被我骗了,苏老爷可先拿对子让陈家女儿看,不满意,水某分文不取,如果满意了,一字一万两银子苏老爷不会付不起吧。”苏尚道听了也笑了起来,道:“如能满意,别说七万两银子,就是十万两银子苏某也愿意拿。”汪钟一拱手,道:“那就说好了,满意了就给十万两银子,多谢苏老爷。”苏尚道一听,感觉汪钟这话追的真是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回旋余地,可又不好反悔,只得说:“把对子拿来吧,我这就去陈家。”
    汪钟从怀里取出一页纸来递了过去。苏尚道展开一看,纸上写着:惆怅忧怀怕忆情,七字都带偏字忄。苏尚道没怎么读过书,对子的内容到底好不好,他也不知道。苏尚道将纸折了起来,道:“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成了,十万两银子一文不会少你的,不成的话,你就不要走了。”汪钟笑道:“全听苏老爷的,我中午饭还没吃呢。”苏尚道立即吩咐下人为汪钟备饭。
    苏尚道对小寡妇这么用心,不单是为了她的千万身家,更主要的是因为她的父亲是陈平璋。陈平璋是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的商总,对两淮盐运之事彼为重要,更是发财的关键,而且,苏尚道一直在窥视着商总之位。苏尚道希望四岸公所的商总之位能翁婿相承。
    汪钟面对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撸袖抓筷毫不客气,没有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开始大块朵颐,大口喝酒,他心里也不知道那个对子是否能合了小寡妇的心思。而此时,小寡妇陈兰惠竟当着父亲陈平璋的面哭了起来,看着纸上的七字,感觉真是把她内心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陈兰惠含泪冲着父亲点头。陈平璋也是松了口气,苏尚道虽比女儿陈兰惠大十几岁,可是在四岸公所里的经商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家底厚实,女儿嫁过去不会吃苦的,况且,一个寡妇还能到大户人家去做正房,已是不易了。
    苏尚道欢喜而归。回到家见汪钟还在吃喝着,苏尚道笑道:“先生就不要走了吧。”汪钟嘴里正嚼着肉,立马停了下来,瞪着眼睛,问:“怎么?她不满意?”苏尚道坐了下来,笑道:“很满意,先生这样的大才能否留在我苏家里帮我?”汪钟一听,这才咽下嘴里的肉,又喝了一口酒,抹了把嘴,起身道:“那就好,我也吃饱了喝足了,苏老爷给银子吧。”苏尚道起身道:“先生不愿留在我苏家?月俸先生可以随便开的,我苏某绝不还价。”汪钟笑道:“我一个人闲散惯了,多谢苏老爷美意,我还要到别处去呢。”
    苏尚道见留不住汪钟,只好取出十万两银票来交给了汪钟。

    汪钟拿了十万两银票真的去往别处了。他要北上到京城去找章渠璈。通州州同王庆朝的话提醒了他,也许章渠璈真是他报仇的希望了。
    汪钟乘船半个月后抵达了京城,这是他第一次进京,偌大的京城他也不知道章渠璈家住什么地方,只知章渠璈是吏部尚书,于是,汪钟披麻带孝直接到吏部衙门。
    吏部衙役见了,以为是进京喊冤来了,便让他刑部去,汪钟道:“我是来报丧的,不喊冤。”衙役一听,问:“你要向哪位大人报丧?”汪钟道:“吏部尚书章渠璈章大人。”衙役不敢怠慢,忙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报谁的丧。”汪钟道:“我是从江南仪征来的,报我娘的丧。”衙役一听,以为汪钟的娘是章渠璈的什么亲戚,慌忙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汪钟被衙役领进了吏部衙门的后院。章渠璈一见,便起身道:“这不是汪钟吗?你这是怎么了?”汪钟一见到章渠璈,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道:“我娘死了……”章渠璈一听,顿感莫名其妙,汪钟的娘跟他不沾亲不带故,大老远跑京城里来报丧,肯定是有事情了。于是,章渠璈问:“你娘是病死还是……”汪钟道:“是让人活活打死的了。”章渠璈一听,立马明白了,汪钟这是进京喊冤来的。章渠璈道:“起来说话,那你怎么没去仪征县衙报官呢?是他们不管吗?”
    汪钟站了起来,将在通州遭遇说了一遍。汪钟最后道:“是大人欠我娘一条人命啊。”章渠璈知道汪钟这是向他索要需求来了。如果把事情前因后果连起来看,章渠璈感觉汪钟这欠人命之说也不无道理。于是,章渠璈直截了当道:“你想要什么?”汪钟解开裤脚,取出一叠银票,道:“这是十万两银票,我想请大人帮我弄个通州知州。大人也知道,我是有功名的,应该不难。”章渠璈望着桌上的银票,又看了汪钟一眼,问:“你哪来这么多的银票?”汪钟道:“我这银票来的干净,大人放心。”随后,便将替苏尚道对对子的事情讲了一遍。章渠璈笑道:“汪钟,你想用苏尚道的银子去杀他的儿子苏崇德,这是不是太狠了点儿。”汪钟道:“子不教父之过。”章渠璈道:“吏部可以换官重审此案,不必非得去通州做知州吧。”汪钟道:“我要亲手为我娘报仇。”章渠璈点了点头,道:“扬州盐商纵恶由来已久,生养如此劣子,也是苏尚道的报应。你可知道这通州知州是什么品秩吗?你就敢这样狮子大张口?”汪钟道:“略知一二,通州是直隶州,知州和知府是平行的,直接隶属江宁布政司衙门,领泰兴、如皋两县,正五品。”章渠璈道:“你虽有功名,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吗?”汪钟不语。章渠璈叹气道:“官场险恶啊,你知道吗?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在江宁没有让你和章颉入选吗?其实除了不想让你们涉险外,更主要的,是我不想涉险。”汪钟问:“涉险?”章渠璈道:“举荐我到江南大挑的,是我在朝中的政见不同者,他们就是要等着我挑家乡子弟为官,便有了任人唯亲的借口来参劾我,他们在挖陷阱,就等着我往里跳呢,你说这是不是在涉险。当时便是把你和章颉入选了,我要是被参倒了,你们能好得了吗?所以,你们我一个都不能选,现在理解了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还扯出一条人命来。”汪钟道:“晚辈不知原由,当时还在心里怨恨过大人。”章渠璈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现任通州知州已触犯大清律法,可上奏弹劾的折子了,这事我来办,然后交江宁布政司衙门提审,我再想办法让你署理通州知州,你是江南贡院己酉科出来的举人,有这个资格,署理你可懂?”汪钟点了点头,道:“我懂,我只要把仇报了就辞官。”章渠璈道:“你也不必这么任性,你至少要待在通州半年,如能造福一方,实授也不是没有可能。”
    署理是朝廷的一种临时用人制度。大清官员的任命方式主要有实授、署理、护理、代理、兼理等等。如现任官员如遇事不能在任履职,正式补授需要履行繁琐的手续,花费时间太长。因此,在实授官到任前,多命人署理,就是暂时代理,期限不超过一年。特别是对议降议革的官员,从被弹劾到离任中间有一些时间差,朝廷恐这些议降议革官员知道要受处罚,趁机作恶。因此规定这些官员一旦被弹劾,即可摘印法办,命人署理其职。章渠璈就是抓住了这一漏洞,他要用汪钟这把刀子去惩罚作恶的盐商。章渠璈在扬州待过很多年,知道扬州盐商有多骄横奢恶。
    章渠璈拿起桌上的银票,道:“如此运作我也是第一回,要与衙门里的同僚商榷一下,银子是少不了的,现在大清的官场已经糜烂不堪,没银子谈不成任何事的,只要中间有一人横一杠子,此事就难成,唉……”说着,取了五万两银票,把剩下的五万两银票又还给了汪钟,道:“大概能用这么多,这些你带回去吧,买个宅子,待大仇报了,就成家过日子吧。”汪钟拒不接手,道:“剩下的,就当是晚辈孝敬大人了。”章渠璈拉下脸来道:“不需要,拿回去。”

    汪钟辞别章渠璈,离开了京城。
    半个月后,汪钟正式到通州署理知州。州同王庆朝吓了一跳,没想到汪钟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汪钟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签缉拿苏崇德。当苏崇德看到大堂上坐着的汪钟时,就知道在劫难逃了。汪钟让王庆朝宣读苏崇德的罪状后,问:“你可知罪?”苏崇德早已被吓的魂不附体,颤声回应道:“知罪。”然后,汪钟又问那二个苏家的家仆:“你们可知罪。”二个家仆跪在地上大呼饶命。
    汪钟让三人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然后对王庆朝道:“每人五十大板。”王庆朝知道汪钟要出气,一般犯人认罪后就押后待判了,不再动刑。
    汪钟如狼一般趴在大堂的案后盯着三人受刑。五十大板后,三人已是气若游丝。王庆朝知道这五十大板只是他们的开胃菜而已,昨天当王庆朝看到江宁布政司衙门官员将汪钟领进知州衙门宣读任命时,就知道苏家要倒霉了,苏崇德命不久矣。王庆朝感觉汪钟这官来的太快,带着股杀气。
    到了晚上,王庆朝到衙门后院给汪钟送来了一百万两银票,说是苏家的。汪钟道:“王大人是当苏家的说客,还是……”王庆朝道:“世上有二样东西我无能为力,一是钱,一是权,苏家有钱,大人握权,我哪边都不敢也不能得罪,苏家只是托我把银票交给大人,仅此而已,苏崇德是死罪,而且肯定是死,我再不明事理,这点还是能看得清楚的。听说苏家老爷苏尚道明天就到通州来。”汪钟道:“那你明天就告诉苏尚道,这一百万银子想赎他儿子,远远不够。”王庆朝很不理解地望着汪钟道:“难道苏家给的赎金够了,大人就要放了苏崇德?大人亲娘的仇就不报了?”汪钟笑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王庆朝一听,低下了头,在心里骂道:“畜生。”
    第二天将晚时分,王庆朝将苏尚道领进了知州衙门。苏尚道一见汪钟,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施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大人恕罪。”王庆朝在一旁见苏尚道诚惶诚恐的样子,便问:“苏老爷认识我家大人?”汪钟笑道:“何止是认识,苏老爷,陈家女儿娶回去了没有?”苏尚道忙道:“托大人的福,娶过门了。”汪钟笑道:“恭喜恭喜,也不枉我费劲扒拉写了那七个字。我也要谢谢苏老爷给的润笔,不然何来我今天。”汪钟几乎是把话挑明了说,他要刺激苏尚道,可这话也只有苏尚道听得明白。王庆朝在边上听的一脸茫然。
    苏尚道一听,脸都绿了,心中懊悔不迭,到此时才知道汪钟在扬州送对子是有备而去的,现在儿子被汪钟下了大狱竟是自己那十万两银子造成的。
    苏尚道从怀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递了上去,很卑微地说道:“上次润笔欠了大人的,现在补上,还望大人笑纳。”汪钟问:“这是多少?”苏尚道看着汪钟的眼睛,道:“二百万两。”汪钟若有所思地对王庆朝道:“加上昨天的一百万两,现在加起来有三百万两了,差不多了,是不是王大人?”王庆朝被汪钟问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汪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汪钟又转身对苏尚道说:“苏老爷,明天中午来接你的宝贝儿子吧。”苏尚道和王庆朝都直愣愣望着汪钟。苏尚道突然激动起来,扑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叫道:“谢大人。”
    王庆朝看了看汪钟,又看了看地上的苏尚道,心里狠狠地骂道:“畜生,都是他娘的畜生。”

    第二天临近中午,汪钟将一叠银票交给了王庆朝,道:“入库。”王庆朝拿着银票数了数,问:“怎么多出五万两来了?”汪钟道:“苏家给的。”王庆朝不解地问:“这银子入库了,那后面的事怎么办?”汪钟冷冷地说道:“杀人。”说着,又递给王庆朝一份判决书,道:“即刻提取犯人到衙门口宣读,开刀问斩。”王庆朝道:“大人拿人钱财,不与人消灾?”汪钟道:“是他自愿割肉的,伤口还得他自己去舔。”王庆朝道:“按程序,这还没有上报江宁布政司衙门呢。”汪钟道:“报上去,恐怕就杀不了了。你听命就是了,布政使追问下来,有我顶着。”王庆朝道:“大人还年轻着呢,只要大人好好干,其实还是有实授机会,前途无量的。”汪钟道:“如果连自己亲娘的仇都不报,恐怕我在通州活不过三月,通州百姓骂也得把我活活骂死。”
    王庆朝看了看汪钟,道:“遵命。”随后,将苏崇德和二个家仆带到知州衙门口,三个刽子手站在背后,王庆朝大声宣读三人罪状。衙门口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道:“这不是苏家的大少爷吗。”
    王庆朝宣读完三人罪状,正要行刑时,苏尚道被人架着跑了过来,大叫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啊……”王庆朝又看了汪钟一眼,汪钟大声喝道:“斩!”
    三名刽子手挥刀砍了下去,三颗人头瞬间滚落下来。苏尚道一见,指着汪钟叫道:“汪钟,你是天下最狠最毒的人……我……”一口气没捯上来,昏了过去。

    半个月后,知州衙门的一个衙役进来对汪钟说,外面有个男人抱着一个亡人牌位,要见知州大人。汪钟以为又是告状来的,便道:“带进来吧。”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男人被领了进来,男人一见汪钟,便对着怀里的牌位哭叫起来:“婶啊,你这不孝的儿子在通州吃香的喝辣的,就把你孤伶伶地扔在天宁寺不管了啊,你儿子就是个混蛋啊。”汪钟一看,竟是萧元青,慌忙奔了过来,要将牌位抢过来,骂道:“王八蛋,谁让你把我娘的牌位抱这来了。”萧元青高举牌位,叫道:“跪下。”汪钟道:“别胡闹。”萧元青仍高举牌位,厉声喝道:“汪钟你跪下。”汪钟皱着眉,也没招,只得冲着母亲的牌位跪了下来。萧元青道:“谁是王八蛋?你失踪了这么长时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害的我到处找你,还以为你想不开寻死去了,没想到你在这升官发财了,还不跟我说一声,你还是人吗?”汪钟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萧元青道:“还我怎么知道的,你杀了苏尚道的儿子,这事扬州谁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没想到还真是你,当了这么大的官,也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怕我沾你光?”汪钟不耐烦道:“行行行,算我对不起你,可我这知州当不长的。”萧元青道:“怎么说话呢,还真怕我赖上你不成?”汪钟道:“你让我起来说话行不行。”萧元青气也出的差不多了,就将牌位递给了汪钟。
    汪钟道:“也就你能想这一出,拿我娘的牌位来。”萧元青道:“不把婶子的牌位请来,你能给我跪下吗?我就奇了怪了,你几月不见,怎么就能做上了这五品知州的。”汪钟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萧元青不禁称奇道:“乖乖弄里咚,你这回马枪杀的真够狠的啊,比罗成都要厉害,婶子是让苏尚道的儿子活活打死的,你现在用他爹的银子杀他,够淋漓够痛快,不为过。”汪钟道:“善对善,恶对恶,并无不妥。”萧元青笑道:“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你现在这里缺人手吧,我来帮你理理事,仪征的师爷我是当够了。”没想到,汪钟一口回绝,道:“我在通州最多三个月,你来这里也最多待三个月,还会把仪征的师爷这碗饭弄没了,不值得。”任萧元青如何哀求,汪钟就是不答应。最后,萧元青恼了,大叫道:“你少装清高,这可是堂堂的正五品,你家祖坟都冒青烟了,你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就是怕我沾你的光,你还算什么狗屁朋友,什么狗屁刺史,我看你去吃屎吧。”知州的别称叫刺史。汪钟被骂的哭笑不得。
    第二天,萧元青不辞而别。

    三个月后,汪钟果真上递了辞呈,不等江宁布政司回复便挂印而去。临行前,汪钟对王庆朝道:“我大仇已报,你我三月相处甚是默契,只可惜我志不在此了,通州也是我的伤心之地,我不想留在这里,我已经向江宁布政司举荐了你来署理知州,只要你不昧着良心做官,一定能实授的。”汪钟的话完全出乎王庆朝的意料。王庆朝激动的手足无措,不停道:“哟……哟……真的假的哟。”
    当章渠璈接到汪钟挂印辞官的消息后,害怕苏尚道报复,当即写了封闲信寄给了自己的门生江宁布政使,信中的话纯属师生拉家常闲聊一般,也透露出对同乡汪钟的担忧,信的最后写了八个字:大计将即,尚需勤勉。大计是朝廷对官员考察的制度,每三年考核一次,对地方官的考核叫“大计”, 对京官的考核叫“京察”。“大计”是考核道、府及州县官员,一般是由各级官员依隶属关系逐级考察,做出评断,最后申之各省督抚,核其事状,注考造册,最后送吏部复核。大计的结果将直接关系到官员的升转迁徙。
    老师暗指什么布政使立即就明白了,第二天亲往扬州召见扬州知府和盐运使。
    顶头上司布政使亲自来衙门谈话,把扬州知府湛文伯和盐运使都吓了一跳,而当布政使说出大计将即,尚需勤勉这八字时,他们就知道份量了,为了前程,他们是可以杀人的。布政使离开扬州后,湛文伯和盐运使立即分别召见四岸公所商总陈平璋。两位大人被吓坏了,说话不再象以前那样客套和绕弯子,而是直接把话挑明了说,陈平璋和苏尚道要想在扬州和盐运上立足,就都要给他们放老实些,只要仪征的汪钟有半点差池,就立即查封他们两家的盐号,永除商籍。
    对于汪钟杀了苏尚道的儿子,陈平璋其实并无悲痛,甚至还有点儿高兴,在心里道汪钟的好,因为苏尚道没了儿子,他女儿未来的日子就会很好过,将来女儿生子也就顺理成章是苏家的嫡长子了。
    当晚,陈平璋约苏尚道来家吃饭,把事情的厉害关系讲了一遍,希望汪钟的事情到此为止。苏尚道听罢,沉默了半天,权衡利弊后,一声长叹道:“那就到此为止吧。”随即将酒一饮而尽。谁知,苏尚道在一阵咳嗽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汪钟用七个字,使了天下最狠最毒的招,杀了苏崇德。汪钟对苏尚道这样的惩罚,伤害极大,又带有极强的嘲弄性和侮辱性,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苏尚道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这种弊屈使他崩溃,直接要了他半条命。

    汪钟自通州挂印辞官回乡后,就在仪征县城东门外开了一个咬春茶社和代脚的驴行,仪征人也叫它是驴窝,也从此称汪钟为汪毛驴。汪钟也不嫌弃,很坦然地笑着答应,却也渐渐开始变得狂放不羁,嘻笑怒骂,怼天怼地,整天像泼妇骂街。
    仪征人对汪钟曾经做过三个月的通州知州传闻压根就不信,甚至嘲笑说汪钟不是傻逼就是脑袋让驴给踢了,整天吹牛撒谎,天底下哪有放着五品大官不坐的道理。汪钟在仪征人的嘴里从汪秀才到汪解元汪老爷,再到汪八仙,直至现在又成了汪毛驴。汪钟对萧元青大笑道:“看见没?这就是我们仪征人!”萧元青道:“你是土生土长的仪征人,难道你非得要到这种境地才能看清楚吗?如果你现在还在通州吃屎,他们还敢这么说你吗?叫一声汪毛驴试试?他们敢吗?仪征人向来是狗眼看人低,有权有势的当祖宗供着巴结着,没钱没势的,他们都不拿正眼看你一眼,给他们当孙子都不要,亏你还曾经是个吃屎的人,这点都看不明白。”汪钟被怼的直翻白眼。



    第六章

    汪钟最终还是驾了辆毛驴板车,带着琼花写的信赶到了扬州,照着地址敲开了汶河西庆余巷周达家的院门。
    琼花开门一看,只见汪钟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粗简竹布棉袍,腰间扎着褐色布条,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瓜皮黑帽。琼花小心地问他找谁。汪钟说:“这里可是仪征周达府上?”琼花下意识地点了点。汪钟把手上的信递了过去说:“我是信上写的仪征汪钟,周达的表弟。”琼花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曾经做过通州知州的汪钟。
    做过官的人,不论大小都是要被称做老爷的,穿着应该很体面才是,可眼前这位浑身上下散发着阵阵驴粪味儿,手脸粗糙,与市面上的苦力无异。
    琼花接过信一看,忙扭头向院里叫道:“小姐少爷你们出来一下。”不一会儿,周宗穆牵着周宗稷从西厢房跑了出来。琼花问:“这人你们可认得?”周宗穆躲在琼花身后,张望了一下,小声说:“是叔太爷。”仪征人称家族里的叔叔为叔太爷。在得到确认后,琼花让汪钟进了院子。汪钟进了院子,见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很整洁,并没有那种失去主人的败落相。
    汪钟站在院子里问琼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周达疯了。琼花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了。当汪钟听到是因为五色盐根时,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问:“你见到银甲盐根了?”琼花道:“我没有见到,是花了二两银子才向湛家门房听打听到的。”汪钟道:“那是周达见到了?”琼花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从大牢里出来就疯了,我也没有问。”汪钟叹气道:“这五色盐根真是害人不浅。”琼花问:“叔太爷见过?”汪钟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老辈人说过。”
    汪钟见问不出什么带线索的东西来,便决定再到扬州城外去找找,说不定会被哪家农户给收留了。琼花让汪钟吃了午饭再去。汪钟从怀里掏出二块烧饼来,说:“我身上带着干粮,不耽搁时间了。”
    汪钟辞别琼花就到城外去了。汪钟在城外方圆十里四处打听,寻了三天,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汪钟有点儿绝望了,想着周达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把他那样的聪明的人给逼疯了。周达是不是装疯的念头在汪钟的头脑一闪,随即又被否定了,汪钟想起琼花跟他说周达疯后的样子,没有尊严地裸露身体在大街上行走,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傍晚,汪钟疲惫不堪地返回扬州城。
    掌灯的时候,琼花带着两个孩子进了东厢房。
    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汪钟,汪钟也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琼花乞求汪钟把他们三人一起带回仪征去,在扬州城里他们快活不下去了,可汪钟就是不言语。
    东厢房的油灯在冒着很直的黑烟,灯心还时不时地炸一下,每一炸响,汪钟的眉头都要皱一下,眼前的三个人让汪钟有点儿不知所措。琼花在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的肩膀上用力摁了一下,自己带头跪了下来。汪钟很无奈地说:“我没有成家,我现在也只是住在城外搭的茶社里,虽能遮风避雨,却很简陋,我也不会做饭洗衣服,平时也就是糊弄一口饭到嘴而已,将就活着,我更不会顾照伢子。”琼花说:“这两个伢子好歹也是你家的亲戚,他们现在是没爹没娘的伢子,爷爷奶奶也早不在了,你不管谁管?你看他们还小,吃不了多少的,我也能自己养活自己,洗衣做饭还能帮工,绝不吃闲饭的。”琼花的话说的透着可怜和凄苦。
    汪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只得同意将两个孩子带回仪征抚养。
    汪钟想,周达在仪征县城的南门是有一院三间的老宅子,可这两个孩子尚小,是不能独立生活的,如果把这姐弟俩安置在老宅子里自己又怎能放心得下,于是,汪钟决定让这姐弟俩到他的东门咬春茶社居住。但拒绝带琼花一起回仪征,汪钟怕人说闲话。琼花道:“重活我一个女人家是干不了,可在茶社里给人端茶倒水,烧锅升炉子的事情我都会的,还可以帮你洗洗衣服,喂喂驴什么的,只要有个安身之地给口饭吃就行,我不要工钱。”汪钟说:“这两伢子我带回去,别人都知道我跟周达是亲戚,可你跟周达没有任何关系,跟我也非亲非故,带你回去别人会说闲话的,我也没法解释。”汪钟一口咬死,坚决不让琼花随行。琼花想,自己确实跟周家没有任何关系,跟去仪征也是为了报答一份情份。
    琼花见汪钟如此坚决,也只得作罢。
    第二天大早,临行前,汪钟让琼花在宅子里等着周达,说不定哪一天周达会突然回来的。然后又给琼花留下一两碎银子,难为情地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以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了。”
    汪钟背了几包琼花收拾好了的两个孩子的衣服,又抱了两床被子,正准备离开,周宗穆突然跑进了东厢房里去,将一把破伞拿了出来,望着汪钟。周宗穆要将父亲留下的那把没有伞布的破伞一起带走。汪钟问:“带把破伞做什么?仪征有伞的。”周宗穆紧紧地把破伞搂在怀里,眼泪叭哒叭哒地流着。琼花拉过周宗穆对汪钟说:“老爷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这把伞是他疯的时候常拿着的,小姐可能是想带回仪征也算是个念想。”汪钟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带着吧。”
    汪钟并不知道自己领回来的是一只白眼狼,而且最终让他深受其害。

    汪钟驾着驴车在早晨刺骨的西北风中驶出了扬州城西门。驴车一路东歪西扭、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地响着,象是随时要散架一样。毛驴蔫头耷脑不紧不慢地走着,鼻孔不时喷出两股热气,又迅速被寒风吹的无影无踪。当驴车经过西门三里外的望亭时,汪钟发现亭子里躺着一个人。汪钟跳下车要前去查看,以为是冻死的乞丐。周宗穆和周宗稷也要跟着下车,汪钟忙阻止道:“别下来,待在车上。”汪钟害怕亭子里的人死了,会吓着伢子。
    汪钟走进亭子,蹲下身来仔细地端详着躺在地上的姑娘。汪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绝美的五官。
    龚乾灵感觉有人在触碰她的鼻子,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汪钟呼出一口气来,惊喜道:“谢天谢地,还活着。”汪钟即问:“姑娘,还能动吗?”龚乾灵眨巴眨巴眼睛,四肢没有任何反应。汪钟道:“恐怕是冻僵了,那你别动,虽说男女有别,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只能抱你上车了,你就别怪我轻浮了。”龚乾灵还是没有说话。汪钟望了望到处白茫茫的郊外,为难道:“我也不知你家在何处,这扬州城里我也没熟人,要不我带你去仪征吧,等你缓过来了,你想去哪都行,可别再待在这里了,会冻死人的。”汪钟从龚乾灵的衣着上判断她不是个乞丐,因为龚乾灵的衣服都是用上等布料做的,刺绣都是精工而成。就在汪钟抱起龚乾灵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清冽的香味儿。
    汪钟将龚乾灵抱上了驴车。龚乾灵被汪钟抱着,心里一阵慌乱,可身体却动不了,龚乾灵索性闭上了眼睛。自懂事起,龚乾灵只记得被母亲和两个兄弟,还有丈夫抱过,被陌生男人抱着还从来没有过,而汪钟身上浓浓的汗味更是让她眩晕。汪钟将一床被子打开,一半垫着一半盖着。龚乾灵看着汪钟,内心很是感激。
    周宗穆紧紧地把周宗稷搂在怀里,很是害怕地挪动着身子,不安地看着身旁满脸是白霜的龚乾灵。汪钟安慰道:“别怕,她还活着,没死,就是被冻僵了,被子盖严实了,到仪征就暖过来了。”
    临近中午时,汪钟赶着驴车到了仪征城东门咬春茶社门前停了下来。龚乾灵脸上的霜消失了,手脚也可以活动了。
    汪钟让周宗穆姐弟俩到自己的屋子里住,将龚乾灵安排在边上的一间杂物间里,支了一张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和一块粗布床单。汪钟满脸愧色道:“家里就这样境况,只能让姑娘委屈一下了。”龚乾灵心存感激,只是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来。
    汪钟安顿好龚乾灵,赶忙出来起火做饭。
    汪钟把饭做好了,便让周宗穆把饭菜端到了杂物间里。饭菜很简单,就是一碗米饭,一碟咸菜,一碗菜汤。龚乾灵吃下一碗米饭,又喝了一碗热菜汤后,盖上被子又迷迷糊糊睡下了。
    下午,汪钟开门继续营业,可没有一个人进来歇脚喝茶,茶社里冷冷清清的。周宗穆领着弟弟周宗稷轻手轻脚地走到汪钟身边,也不说话,跟着孤寂的汪钟一起向外望着。姐弟俩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感觉不适与害怕,似乎只有在汪钟身边才觉得有安全感。
    到了傍晚,萧元青提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只盐水鹅,还有一坛酒来到茶社,进门就叫唤:“人呢,也不出来接一下,累死我了。”汪钟笑道:“知我者,元青也。”萧元青看了看茶厅站着的周宗穆和周宗稷,道:“这就是周达的那两个伢子?”汪钟将周宗穆和周宗稷拉了过来,说:“快叫萧叔。”周宗穆和周宗稷仰着头,小声叫了一句:“萧叔。”萧元青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然后又冲着汪钟叫道:“别知你知我了,我怎么听说你还带回一个女人来家了。”汪钟道:“在扬州西门碰上的,快冻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萧元青道:“别跟我七级八级的,你打算把这女人留下来?”汪钟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留下来了,等她缓过来,就让她走。我自己还养不活哩。”萧元青道:“我说也是,来路不明,别乱发慈悲。”
    汪钟见周宗稷一直盯着放在桌上的盐水鹅看,便过去将两条鹅腿撕了下来,一只给了周宗稷,一只给了周宗穆,笑道:“拿到屋里吃去。”周宗稷看了一眼姐姐,周宗穆摇了摇头。汪钟见了,笑道:“到这里了,就听叔太爷的,宗穆,带弟弟到屋里吃去,我还有话要跟你萧叔讲,去吧。”周宗穆很乖地领着弟弟去了里屋。
    到了里屋,周宗稷三口二口就将一条鹅腿吃了,姐姐却一口也没吃。周宗稷问:“姐,你怎么不吃啊?”周宗穆微笑道:“姐不饿,你吃吧。”周宗稷一把拿过鹅腿,又狼吞虎咽起来。周宗穆慢慢将弟弟拉到怀里,默默地哭了起来。她知道可怜的弟弟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馋坏了。

    晚饭做好的时候,汪钟让周宗穆去叫龚乾灵出来吃饭,谁知,不一会儿,只听见周宗穆一声尖叫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汪钟忙问:“怎么了?”周宗穆脸色煞白,惊恐地指着屋子,说不出话来。汪钟和萧元青慌忙跑了过去。
    龚乾灵又割腕放血了,床脚下一滩黑乎乎的血。
    汪钟慌不迭地将龚乾灵的手腕止血上药包扎起来,哀怨道:“你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也没说现在就让你走啊,你要是死在我这里,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啊。”龚乾灵声如游丝地说道:“我也不想死。”萧元青叫道:“你不想死还割腕做什么?吓唬人吗?”汪钟安慰道:“你也不用怕,你如果没处去,就先在这儿住着,什么时候想走就什么时候走,行吧。”萧元青问:“你不是我们扬州府人,听你这口音,好象是湖北人。”汪钟说:“不象是湖北的,应该是湖南的。”龚乾灵在湖北待了十二年,湖北话自然是会说的。为避免麻烦,龚乾灵便用湖北话说道:“我是湖北洪湖人。”汪钟听了,不禁愣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萧元青问:“你姓什么?”龚乾灵道:“我姓赵。”龚乾灵不敢说实话。萧元青问:“你是要回洪湖?”龚乾灵点了一下头。汪钟听了,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打仗,你一个姑娘家胆子真大,别说回洪湖了,恐怕你还没出江苏地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杀了被人糟蹋了。”
    龚乾灵感到害怕了。

    就这样,龚乾灵和周宗穆、周宗稷姐弟仨人被汪钟收留了下来。每天茶社关门后,汪钟就将几张茶桌拼在一块当床睡,夜里仨人有汪钟在茶厅里守着,心里倒也觉得安全。
    家里多了两个姑娘,汪钟心细,第二天就特意到城里买了两个梳妆盒子来,一个给龚乾灵用,一个给周宗穆用。
    龚乾灵将养着身体,汪钟也不让她出门做事。汪钟平时都称她为“姑娘”,龚乾灵心想,自己都三十岁了,可梳妆盒镜子里的自己却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白天有太阳的时候,龚乾灵为平衡一下体内的寒气,就借着镜子将屋外的阳光折射到自己的身上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脸色才会变得红润起来,如果晒的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热,龚乾灵知道这是镜蛊吸光吸热的结果,所以,也极少迈出门。龚乾灵在慢慢尝试着如何控制镜蛊。
    九岁的周宗穆很乖很懂事,在茶社里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沏茶倒水,八岁的周宗稷在驴窝里添添草喂喂料,二十三岁的叔太爷汪钟则在茶社驴窝两边跑着,跑急眼了就骂人骂驴骂世道。萧元青偶尔路过,就嘲笑汪钟:“就你这张臭嘴跟茅坑似的,大家叫你汪毛驴都算是很客气的了。”汪钟叫道:“你再说就连你一块骂,你明天不用来喝茶了。”
    刚开始,汪钟骂人姐弟俩都很紧张很害怕,龚乾灵也是觉得别扭刺耳,以为是指桑骂槐冲着自己的,可时间久了,也知道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且一听还想笑,因为汪钟骂人跟说书的一样,又押韵又带节奏。
    自从茶社里多了三张嘴,汪钟做饭就按时按点,不再象以前那样糊弄一口吃完拉倒了。现在每隔几天,汪钟都要剁上一块猪头肉或斩半只盐水鹅来他们打打牙祭,周宗穆姐弟俩吃的满嘴流油,可龚乾灵却吃的很少。汪钟担心龚乾灵是不敢多吃,便说道:“赵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不嫌弃这里简陋,就安心在这里吃住。一日三餐还是能供得上的。”汪钟望着脸色苍白、柔弱又矜持冷艳的龚乾灵,内心没由来的一阵莫名地悲伤,又一阵莫名地欢喜。龚乾灵的突然出现,如一道阳光照进了汪钟灰暗的生活。一个无处安放的灵魂,似乎突然变得宁静起来了。汪钟很想多了解她一些情况,可龚乾灵每吃完饭,向汪钟弯腰致谢后,就回屋关门,似乎故意在与汪钟保持着距离。原来杂物间汪钟随时都可以进的,现在成了他的禁忌之地。
    到了晚上,汪钟茶社关门,喂好驴,便教周宗穆姐弟识文断字和世间道理,也真象亲爹亲娘那样跟姐弟俩唠叨着,说将来不求姐弟俩闻达于世,该嫁人就嫁人,该娶妻就娶妻,只求平安健康地活着,就算是对得起他们的爹娘了。周宗穆小声地问:“我爹他还活着吗?”汪钟一愣,忙说道:“肯定活着呢,你们安心在这里待着,说不定哪天你爹就突然到茶社里来喝茶了呢。”汪钟只能这么安慰着。
    而此时,龚乾灵隔着门缝看到茶厅这一温馨的景象,十分的羡慕。龚乾灵从脖子上取出一块紫檀小木牌来,用手指轻轻的揉着,这是弟弟蜜狗送给她的。龚乾灵想,如果她回家了,两个弟弟也会这样围着她的。那个她最疼爱的弟弟蜜狗,又不知把寨子闹成什么样子了。想到这,龚乾灵又难过地流下泪来。现在,她哪儿都不能去,只能暂住在这里。

    萧元青又习惯性地在晚饭过后与汪钟起下棋。汪钟对萧元青说起龚乾灵的事情来,龚乾灵今天又吃的很少,而且靠近她的时候就会感觉很冷。萧元青笑道:“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没事靠近她干什么?想占人家便宜?”汪钟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没你那么好色。”萧元青笑道:“食色性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只要你能发乎于情,而止乎于礼就行。”汪钟知道萧元青想歪了,于是,说起周家这姐弟俩来,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把这姐弟俩当成了妹妹弟弟还是当成了自己的伢子了。萧元青说:“什么也别当,他们终究是周家的人,你要不想汪家绝户,就赶紧娶一个进门。”汪钟说:“就我现在这样谁家姑娘肯嫁啊。”萧元青说:“大姑娘没有,可小寡妇不缺啊,我那十六岁的小姨子就现成的,都跟你说了十八回了,你就是不点头。”汪钟说:“滚蛋。”萧元青笑着说:“你看,一说这事你就急,什么德性。”汪钟揶揄道:“我命中克妻,你就不怕你小姨子被我克死?”萧元青说:“她嫁过去才三天,她男人就新婚当天睡过她一回,她就把男人克死了,不怕别人克了;光棍配寡妇,天设地造。”汪钟说:“你愿意你小姨子跟我住这草篷过日子?”萧元青笑道:“这好办啊,我出钱给你们盖三间瓦房如何?”汪钟笑道:“铁公鸡能拔下毛来?你怎么这么好呢?看来你没少贪。”萧元青道:“主要是我想跟你做连襟,兄弟加亲戚,多好。”汪钟一摔棋子,骂道:“你个混蛋,越说越来劲了,滚蛋。”萧元青道:“汪毛驴,你好歹也是个举人,还吃屎过,斯文点好不好。”汪钟气道:“现在这世道,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我斯文的吗?”萧元青道:“不对,你心里肯定有事,你不会是动了凡心,真的看上这赵姑娘了吧,她的底细你了解吗?如果她是扬州哪个大户人家或者是当官人家的小老婆你怎么办?你别没事找事啊。”汪钟愣住了,突然又恼羞成怒起来,大叫道:“滚。”萧元青丢下棋子,骂了一句:“瞧你这德性,真是头吃屎的汪毛驴。”走了。
    萧元青走后,汪钟有点儿懊丧,也不知自己刚才怎么突然就犯神经发脾气了。
    谁知第二天,汪钟突然从城里请来了二个裱糊匠,要把杂物间整理裱糊一下,龚乾灵感到很突然,不知汪钟是何意,踟蹰上前,轻声问道:“是不是先生要有新人进来?”汪钟很冷漠地说:“这屋子四处漏风,糊一下给你住,天冷,糊一下聚热气。”杂物间的杂物被清理一空。半天的功夫,杂物间就裱糊好了。
    到了下午,汪钟又从城里买来新床、新柜子、新桌子和两床新被子、新枕头、新床单放了进去。
    萧元青歪着脖子,指着汪钟大呼小叫道:“汪毛驴你完了,你完了,你真的动凡心了,你知不知道你失态了,失态了啊,你对你亲妈都没这么好过啊。”汪钟不搭理他,说道:“这茶你还喝不喝了?”
    晚上,龚乾灵躺在满屋清新干净的屋子里,倍感温馨。
    也就在这天夜里,周宗穆梦见一个长的象猴子一样的高大少年赤身裸体地走进了她的房间,手里拿着三个鸡蛋递了过来,周宗穆惊醒。
    窗外正下着大雨,听着雨声,周宗穆想到了父亲,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不知今夜会不会有避雨的地方。周宗穆越想越伤心,不禁默默地哭泣起来。

    雨一直下了近一个月,仪征四处闹水灾,江边的圩地村庄都被淹了。
    汪钟上街买菜时,听到胥浦有多个村子出现了耕牛养不起而贱卖宰杀的事情,便立即找萧元青商议,说道:“得阻止才行,不然等水灾过了,地用什么来耕?”萧元青说:“那是他们自家的牛,要杀别人也无权阻拦啊。”汪钟说:“农夫眼光短浅能理解,他们无力养牛,贱卖宰杀,既伤物命,又误农耕,可你这当县官的能不考虑些长远的事情吗?”萧元青问:“你让我考虑什么?”汪钟道:“那你告诉我,水灾过后,全县无牛可用怎么办?光靠人拉?欠收了,饿死人了,长毛能不拿你问罪?如果长毛拍拍屁股走了,知县回来了能不拿你问罪?还不抄你的家砍你的头?你如果不闻不问,长毛还没走,谁来承担这个责任?还不是你吗?你能一推六二五?仪征百姓能不骂你祖宗十八代是混蛋?遇到挑事的,乡下的那帮愣头青说不定还要把你家祖坟给刨了。”萧元青听了也是害怕,问:“那你说该怎么办?”汪钟说:“我想你就以县衙的名义,设立当牛局。”萧元青没听懂,问:“当牛局是干什么的?”汪钟说:“当铺你不懂吗?当牛局就是农夫家把自己养不起的牛当给县衙门,换取保命的口粮,耕牛由县衙门统一来收养,等水灾过后,再由农夫到当牛局来把自家的牛赎回去,恢复农事,听懂没有?”萧元青点点头,又问:“主意是好主意,可这长毛能同意吗?设立当牛局是需要银子的啊。”汪钟说:“长毛也是人,他们都是农夫出身,谁不知道耕牛是农家的命,你就跟他们说,设当牛局就是为了来年给太平天国多交粮食,他们一准同意。”
    萧元青忐忑不安地走了。
    驻扎在仪征县城的太平军卒长上下看了看萧元青,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想法,看来你不是个混饭吃的师爷,是当县监军的材料,等我天朝扫清江北后,一定聘你来县衙谋事。”萧元青只是哈腰陪笑,不作应答。
    太平军同意设立当牛局,让萧元青明天拿出一个章程来,并立即发告示,禁止百姓杀牛。
    萧元青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走出县衙时,觉得太平军并不象传说中那样可怕。

    当天下午,萧元青又提了一只盐水鹅来找汪钟讨主意。汪钟看了一眼,不屑道:“就这?”萧元青说:“你是嫌少还是嫌这鹅小?这只鹅有五斤重呐,不小了。”汪钟说:“再加二个咸猪头,两个伢子昨天都说想吃猪头肉了。”萧元青道:“汪毛驴,不带这样的啊,你这不是敲竹杠嘛。”汪钟道:“我让你当善人,帮你积德,你就该给我送礼,再说了,肚子里没油水,我也想不出东西来啊,你看着办吧。”萧元青笑道:“你把我扶上了驴,然后就撒手不管了是不是?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我摔下来,你好看笑话是不是?好吧,怪我想不出办法来,怨不得别人,我这就卖二个咸猪头来给你。”汪钟也笑道:“能让你出血机会不多,逮着一回是一回。”萧元青走出了门,又折了回来,笑道:“是不是赵姑娘想吃猪头肉了?”汪钟看了萧元青一眼,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道:“这咸猪头不吃了还不行吗。”
    当晚,汪钟闷了一锅米饭,竹笼里蒸了一大块咸猪头肉,龚乾灵破例吃了三块咸猪头肉,汪钟问:“咸猪头的味道还可以吧?”龚乾灵点了点头,说道:“这咸猪头倒是第一次吃,软软糯糯的,很香,我们那里吃的是腊肉。”这让汪钟喜出往外。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也吃的心满意足。周宗稷拍了拍肚皮说:“叔太爷,今天吃的好舒服啊。”汪钟笑道:“那就多吃点儿。”说完,又夹了块鹅肉放进周宗穆的碗里,道:“你多吃点老鹅,对女伢子有好处。”萧元青会意,说道:“你也别总是偏心伢子,你也给人家赵姑娘夹一筷。”汪钟忙挑了一块大的夹进了龚乾灵的碗里。
    周宗穆笑问:“叔太爷,你怎么知道的。”汪钟说:“我们仪征宋代有一个名医,叫许叔微,他写的《普济本事方》上记着呢。”萧元青放下筷子说:“丫头,你没听说过仪征人说你叔太爷一句话吗?”周宗穆问:“什么话?”萧元青看了龚乾灵一眼,笑道:“无书不读是汪钟。”周宗穆笑道:“难怪叔太爷骂人都有板有眼的,跟说书似的。”龚乾灵听了,也是抿嘴一笑。萧元青笑道:“这算什么啊,你叔太爷本事可不止一点,我就说回书给你们听听。”周宗稷忙问:“说的是什么书?”萧元青笑道:“汪钟怒斩苏崇德?”汪钟道:“别听他胡咧咧,快吃饭。”萧元青道:“我可没瞎说啊,我说的都是真事。”周宗稷催道:“萧叔你快讲。”萧元青喝下一杯酒,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手向前方一指,道:“话说咸丰元年……”汪钟立即打断了萧元青,道:“说那干什么?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吃饭。”周宗穆道:“咸丰元年?不就是二年前的事情吗?”萧元青看了看周宗穆和周宗稷道:“没错,就是二年前的事,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一下你们这位叔太爷可不是凡人。”汪钟拉下脸来道:“你可别胡说八道啊。”萧元青立马就明白了,汪钟害怕萧元青把周达扯进去,伤了两个伢子的心。萧元青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萧元青眉飞色舞将汪钟杀苏崇德的事添油加醋演说了一遍,一半真一假,听得龚乾灵和周宗穆周宗稷姐弟俩都不吃饭了,放下碗筷全神贯注,瞪大了眼睛。当龚乾灵听到苏尚道这三个字时,脸色突然变了,整个人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汪钟以为是萧元青所讲的事吓着龚乾灵了,忙拉了拉萧元青的衣袖道:“别说了。”周宗稷正听的入神,不肯答应,催着萧元青道:“快讲快讲。”萧元青白了汪钟一眼后,继续往下说着。
    汪钟一直在盯着龚乾灵看,关注她脸上的变化,生怕把她给吓着。没想到,当龚乾灵听到汪钟用七字赚了十万两银子时,脸上还现出了开心的微笑。当萧元青说到苏尚道气晕在法场时,汪钟竟听到龚乾灵说了二个字:活该。
    萧元青故事讲完了,茶社里半天没动静。萧元青愣了一下问:“都讲完了,你们怎么不叫声好呢?”龚乾灵这才回过神来,惊奇地问汪钟道:“先生,这真不是编的书吧?先生真的做过知州?”汪钟尴尬地笑了笑。萧元青道:“那还有假,通州可是直隶州,正五品呢。”周宗稷惊异地望着汪钟大叫道:“叔太爷,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将来我也当知州去。”汪钟看了龚乾灵一眼,伸手摸了摸周宗稷的头,笑道:“什么知州不知州的,就坐了三个月,屁股还没捂热呢。有人还为这事跟我翻脸呢,是不是?”汪钟用筷子顶了一下萧元青。萧元青用胳膊一挡,对周宗稷道:“你知不知道知州还有一个别称?”周宗稷摇了摇头。萧元青笑道:“知州的另外一个称呼叫吃屎,懂了吧。”周宗稷听了,愣愣地望着汪钟,吞吞吐吐道:“吃……屎?”。汪钟用筷子点了点萧元青,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随即又转头看着龚乾灵和周宗穆周宗稷解释道:“知州的别称叫刺史,不是吃屎。”萧元青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听见没有,还不是叫吃屎嘛,吃屎大人。”
    龚乾灵是听明白了,用手掩着嘴,呵呵笑个不停。这是汪钟第一次看到龚乾灵笑的这么开心,竟对萧元青的话一点也不生气了。汪钟端起碗,道:“萧叔编的书也讲完了,快吃饭吧,饭都快凉了。”
    龚乾灵和周宗穆吃完饭后,就各自回屋了,知道汪钟和萧元青要慢慢喝酒。
    龚乾灵回到屋里,点上了灯,坐在床沿上,一阵伤悲,回想着萧元青刚才说的汪钟那个对子:寂寞寒窗空守寡,惆怅忧怀怕忆情,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萧元青的说书让她对汪钟有了新的认识,感觉他是个善良而有血性的男人。
    茶厅里,汪钟和萧元青边聊着天边喝着酒。萧元青笑道:“你看这两伢子的眼神,跟亲生的似的。”汪钟说:“养只小猫小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的,更何况是人,这两个伢子不孬。”萧元青又笑道:“可你看人家赵姑娘的眼神,也不对劲啊,要么一直盯着人家看,要么对上眼就躲躲闪闪的,跟做贼似的。”汪钟端起酒杯道:“喝你的酒。”
    汪钟吃饱喝足了,萧元青边上研墨,汪钟下笔如飞,很快就写下当牛局对经费、人员、栖息所、喂养草料、收当程序、医治病牛、养济方法等章程。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龚乾灵出了屋子,开始升火起锅烧水。汪钟很惊异地望着龚乾灵在茶厅里有条不紊忙碌的样子,赶忙起身下了茶桌。龚乾灵轻声道:“天还早着呢,先生再睡会儿吧。”汪钟问:“你会做家务?”龚乾灵微微一笑,边忙着手上的事情边说道:“我是成过亲的人,现在男人死了,我是个寡妇,平常这些事天天做,有什么不会的,我也不能在你这里白吃白住。”汪钟茫然地点头“噢噢”了两声。突然,龚乾灵放下手里的活,正脸对着汪钟说道:“我今年三十岁了,属马,我比你大七岁。”汪钟觉得龚乾灵这话说的绵里藏针,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地点头“噢噢”了两声,随即瞪在眼睛问:“什么?你三十岁了?”龚乾灵哀叹道:“我长的少年,是因为我身上有病,生不如死,隔一阵子就要放一次血。”汪钟忙问:“你得的是什么病?”龚乾灵将脸转了过去,道:“没人能治得好。”汪钟急道:“是病就有医治的法子。”龚乾灵苦笑了一下道:“镜蛊,先生听说过吗?”汪钟惊道:“你是被人下了蛊?”龚乾灵点了点头。汪钟开始怀疑龚乾灵真的是不是从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女人了,普通百姓家里是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的,下蛊在女人身上,这种手段何其恶毒。汪钟认真地看着龚乾灵的眼睛,问:“你是从婆家逃出来的?”龚乾灵道:“不是,婆家没人了。”龚乾灵不敢说逃出的原因,知道仪征离扬州很近,害怕苏尚道听到消息会找过来。更何况她还知道坤舆盐根在仪征的准确藏匿位置。



    第七章

    汪钟在大脑里快速地搜索着镜蛊,有点儿印象。汪钟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了。汪钟努力地想着镜蛊是什么样的蛊。湘西鄂西都有蛊,汪钟是知道的,书上都有记载。
    龚乾灵见汪钟在痴痴发呆,便问:“先生在想什么?”汪钟很尴尬地笑了笑,道:“没想什么,如果你身体还能行,就在这里帮我搭把手,累了你就歇着。我养得起你。”说完,转身收拾起茶桌上的铺盖。
    从上午开始,汪钟就去驴窝喂草料,喂完草料就坐在一旁发呆,他是不相信龚乾灵所说的,天下有什么蛊能让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变成十几岁的样子,汪钟认为龚乾灵这是在委婉地制止。汪钟越想越沮丧,头脑乱轰轰的。周宗稷也不敢问。中午的饭是龚乾灵做的,汪钟却食之无味。龚乾灵看了汪钟一眼,也不言语,心里以为汪钟在嫌弃自己。
    傍晚,吃完晚饭的时候,只见龚乾灵走了过来,给汪钟行了个礼,道:“多谢先生收留这些日子,我明天就回去了。”汪钟腾地站了起来,急道:“你要回洪湖吗?”龚乾灵道:“是的。”汪钟慌忙道:“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多危险。你不要命了?再说现在天天在下雨,你能去哪儿?”龚乾灵不语。这时,周宗穆拉了拉汪钟的衣服。汪钟近似哀求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龚乾灵努力地挤出笑容道:“我也该走了。”汪钟突然拉下脸来,道:“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那都不许去。等天下太平了,我送你回洪湖。”周宗穆和周宗稷都吃惊地望着汪钟,感觉很陌生,因为汪钟一直对龚乾灵说话都是很温柔的。
    当晚,汪钟找了把油布伞,冒着雨离开了茶社,去西门拜访活城隍章渠璈家。
    汪钟想了一天,最终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宋人张一高《鄂西奇闻录》上有关于鄂西各种蛊的记述,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具体写了什么。汪钟虽满腹经纶,可向来是借书不买书,而章渠璈则不然,以收藏为主,只要家里没有的书,看到就买。章渠璈家的藏书在扬州府八县里也是最多最杂的。
    章渠璈在书斋端着紫砂壶很好奇地望着汪钟,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下着雨你还来。稀客稀客。”汪钟笑道:“没事不登三宝殿,晚辈有事求老太爷来了。”说着将一包茶叶递了过去。章渠璈迟疑地接过茶叶,笑道:“能让你破费,看来这事不小。”汪钟笑道:“老太爷取笑晚辈了不是。”章渠璈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大义花钱不眨眼,平时一文钱看的比磨盘还要重的人,能舍得买这一包茶叶来看我,今天的事肯定不关大义,但也不是小事。说吧,什么事?”汪钟指了指书架道:“跟老太爷借本书看看。”章渠璈愣了一下,道:“借书?你好歹也做过三个月的知州,还是我扬州府一方大儒,文章更是我淮南魁首,天下还有你汪孝廉没读过的书?你还竟花一包茶叶的钱来我这里借书,这可不是你的做派。”汪钟笑道:“对别人敢,对老太爷可不敢,那不是找骂嘛。”章渠璈挥了挥手,道:“想看什么书自己找去,找到了,什么时候还留个字据。”汪钟笑道:“老太爷放心,晚辈不借走,就在老太爷这书斋里看看便可。”
    深夜,汪钟脸色沉重地回到了茶社。
    第二天鸡刚打鸣,龚乾灵便悄悄地起床,将昨天晚上收拾好的东西挎上,刚出屋子,却见汪钟坐在门前的灯下望着她。汪钟道:“外面在下着雨,到处是水,街上都可以划船了,你要往哪去?”龚乾灵孤苦地望着窗外,听着哗哗的雨声。

    一切准备就绪后,萧元青就将当牛局设在了北门外祈年观,仅二十天时间,各乡村的农夫冒着雨将自家的牛牵到祈年观,前来当水牛一百八十九头,黄牛三百九十三头,子牛一百三十七头。
    半个月后,雨停了,水也退了。
    仪征十里八乡的百姓皆赞萧元青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原本并不受人待见的萧元青,现在走到哪,百姓都跟他主动打招呼,客气的不得了。从此,萧元青没事就爱上街溜达,享受着百姓对他的尊敬。汪钟笑道:“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油。”
    晚上,龚乾灵见两个伢子都睡下了,便小声对汪钟道:“水退了,我也该走了。”汪钟一脸诚恳地问:“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如果是,我就绝了对你的这份念头,只等天下太平了你再走行不行。”龚乾灵哀怜地望着汪钟,道:“谢谢先生的这份情谊,我比先生大七岁,而且还是个寡妇,身上还有随时都会死的病,是我配不上先生,也不想耽搁了先生,求先生放我走吧,我只想回家,死也要死在老家。”汪钟道:“镜蛊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了,能再等我三天吗?你死不了。”龚乾灵愣住了,以为汪钟又在拖时间,问:“为什么还要等三天?”汪钟认真说道:“三天后是十五,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但我要试一试。”
    三天后,十五月圆之夜。半夜时分,龚乾灵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龚乾灵打开房门,只见汪钟脸色惨白,手里端着一碗鲜血走了进来,声音虚弱地说道:“快,快把它喝下去。”龚乾灵大吃一惊,望着汪钟手中晃动着的鲜血,惊恐地问:“这是什么?”汪钟道:“纯阳之血,能压制镜蛊,快喝下去。”龚乾灵忙问:“从哪来的?”汪钟举起了左手,道:“我的,别人我也不敢也不放心。我是童子身。”龚乾灵更是惊骇,向后退了一步,摆手道:“我不喝。”汪钟道:“你不喝,我这血岂不是白放了吗?快喝了。”龚乾灵仍是不喝。汪钟哀求道:“你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我的血不脏,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碰过女人。”龚乾灵仍是一个劲地摇头拒绝。汪钟突然用牙咬开扎在左手腕上的白布,狠狠地说道:“你每次割手腕,就象在割我的心一样,你不喝,我就让血流尽,陪你一起去死。”龚乾灵听了,顿时流下泪来,凄哀道:“你这又是何苦来着。”汪钟将血递了过去,死死地盯着龚乾灵,说道:“快喝下去。”龚乾灵道:“我先帮你把伤口扎起来。”汪钟向后一退,道:“你先喝了,我再扎。”龚乾灵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汪钟会流血而死。龚乾灵满脸是泪接过碗来一口喝了下去。
    这一夜,对汪钟来说,无疑是一场表白,对龚乾灵来说,她看到了一颗男人的心。
    汪钟在章渠璈查到了张一高的《鄂西奇闻录》,书中有对镜蛊的记载,称此蛊为蛊中最神秘的,只有用纯阳之血方能压制得住,需要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饮血。中蛊之人能活多久,就要看纯阳之血能供多久,血断人亡。
    第二天,汪钟头一回没有早起,依旧在茶社的桌子上昏睡着,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早上起来,就见龚乾灵在炖鸡汤了。龚乾灵用围裙擦了擦手,道:“你叔太爷病了,今天茶社就不开门了,宗穆你看着炉子,宗稷你从后门去驴窝给驴添一些儿草料。”龚乾灵的口气俨然如女主人一样。细心的周宗穆发现龚乾灵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起来了,笑着问:“赵姐姐,你抹胭脂了吗?”龚乾灵一愣,道:“没有啊。”周宗穆道:“那你的脸怎么这么好看。”龚乾灵只得呵呵地笑了笑。
    到了中午时分,汪钟才醒过来,鼻子嗅了嗅,道:“炖鸡汤了?”周宗穆笑道:“赵姐姐说你病了,炖只鸡让你补补。”
    两天后,汪钟又恢复了元气。龚乾灵这才放下心来,心道:还是年轻。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龚乾灵突然要离开,死活不肯再住在咬春茶社了。汪钟苦苦劝说龚乾灵留下来,可龚乾灵就是不答应。龚乾灵作为已婚多年的女人,自进了咬春茶社,对汪钟的殷勤与呵护心知肚明,她虽然在心里对汪钟充满了感激,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与身世。而当看到汪钟为自己割腕献血后,就想着更不能害了汪钟,所以宁愿冒险,要彻底断了汪钟的念想,只有离开茶社,离开汪钟,而且绝不能拖泥带水。
    汪钟是个明白人,对龚乾灵这样的绝决很沮丧,也很无奈,舍不得也放不下,最后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仍以乱世路险为由,要替龚乾灵在仪征找个安身之处。而龚乾灵此时只要能离开汪钟离开茶社,就应了下来。
    汪钟想到了离自己不远的城东荷花塘边上的香佛庵。汪钟觉得香佛庵是一处清幽之地,庵里还有一口稀有的香泉井。
    随后,汪钟便以龚乾灵是自己远房表妹领了过去。谁知,香佛庵主持师太张口就要半年的食宿费十两银子,不然不收。汪钟赶忙跑去找萧元青借了十两银子来,龚乾灵从此在香佛庵住了下来。
    汪钟很落寞地回到茶社,望着裱糊好的屋子发呆。周宗穆和周宗稷追问龚乾灵去哪了,汪钟很颓丧地说:“到香佛庵当尼姑去了。”然后指着龚乾灵住过的屋子,对周宗穆道:“你是个女伢子,也一天一天长大了,应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你现在就搬过去吧。”周宗穆诧异地问:“赵姐姐真的不回来了?”汪钟叹了一口气,道:“不回来了,屋子归你了。”周宗穆立马急道:“我找她去。”汪钟伸手拦住,苦笑道:“我都劝半天了,好话说了一萝筐,就是不听,她哪会听你的,算了吧。”
    龚乾灵在香佛庵住了下来,以为汪钟不会再来了。然而,龚乾灵完全低估了汪钟对她的执着。又到了十五的时候,汪钟来到香佛庵请龚乾灵回茶社,说是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想她了。龚乾灵知道汪钟要干什么,断然拒绝,她实在不忍心汪钟再为她割腕献血。汪钟道:“那我就在这香佛庵里放血。”龚乾灵望着汪钟,百感交集,一个曾经万般宠爱自己的男人死了,现在又有一个男人这样不顾性命攸关地要让她活下去。龚乾灵哽咽着点头道:“我跟你回去。”
    自此,每月的十五,龚乾灵都在万般痛苦和无奈中接受汪钟血的馈赠。龚乾灵很清楚,这已经不是血了,而是这个男人双手捧给她一颗滚烫的心。

    一天下午,萧元青来茶社,见汪钟脸色苍白,左手腕上还扎着布,忙问:“你这是怎么了?”汪钟道:“喂驴时让草割破了。”萧元青不相信,道:“不会吧,草划破皮而已,也不至于脸这么难看吧。到底是怎么了?”汪钟道:“你这阵子死哪去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我,我都这样了,那还不赶紧买只鸡来让我补补。”萧元青道:“还不是当牛局的事情,各乡牛户都赎牛来了,一直到昨天才稍停下来。”
    这时,香佛庵一个老尼走了进来,说汪钟如果方便的话,师太想请到庵里去一趟。汪钟忙起身,问:“赵姑娘怎么了?”老尼道:“赵姑娘倒没事,是主持请先生去的。”汪钟问:“是有什么事吗?”老尼笑道:“我上哪知道主持的事情。”萧元青一旁道:“要不我陪你一块去吧。”汪钟歪着头,看着萧元青道:“你去干什么?你去街上买只老母鸡来就行了。”萧元青气道:“你还真懒上我了呢,给你弄泡鸡屎来。”
    汪钟随老尼进了香佛庵,主持师太早在佛殿前候着了,见到汪钟便问:“你家表妹是什么来头?”汪钟以为师太又要说龚乾灵天天夜里坐井边的事,便问:“是不是还天天在井边坐着?”师太道:“你这表妹天天夜里坐井边上,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只是近来她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了,就连出的汗都带着香味儿,跟抹了香精一样。”汪钟问:“什么香味儿?”师太道:“还能有什么香味儿,井里的百合香味儿呗,可这井里的百合香味历来似有似无的,淡的很,不留神根本闻不见的,可你表妹身上的百合香味儿很浓很香,你是举人老爷,读书人知道的多,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汪钟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龚乾灵体内的镜蛊在吸庵里香泉井的香味所致。
    香佛庵原是乾隆年间扬州盐商嵇山的家庵。当初嵇山建宅子的时候,发现有一眼带有百合香味的灵泉,于是就将这眼香泉圈进了宅院里,还盖了一座庵,因香而取名为香佛庵。后来,嵇山家败了,只留下了香佛庵。香佛庵没名头,平常城里百姓也很少来敬香,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香火钱。香佛庵有四个老尼姑,没事就在后院里种点儿蔬菜,吃的米面油盐全靠师太一人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化缘得来。
    师太神神秘秘地说:“就连上茅厕都带香味儿呢,你说怪不怪。”汪钟听罢就想笑,感觉师太有些儿神神叨叨的。汪钟对师太道:“那我到后院去看看。”
    汪钟到了后院,只见龚乾灵正在寮房前的一棵树下洗衣服,不远处就是那口香泉井。汪钟一进来就闻到了,后院确实弥漫着很浓的百合香味儿。龚乾灵见汪钟,微笑道:“来啦。”汪钟亦笑道:“来看看你还缺点儿什么。”龚乾灵仍旧笑道:“什么也不缺。”汪钟问:“现在身体还好吗?”龚乾灵知道汪钟指的是什么,便笑道:“好多了,只是天天还需在这井边上坐坐。”
    汪钟以前也是来过几回香佛庵的,关于香佛庵的香泉井也有所了解。今天师太如此严肃地跟他讲这事情,汪钟只得再次来到井边,伸着脖子看了看,又闻了闻,似乎是能闻到淡淡的百合味儿,与以前并无什么不同。龚乾灵见状,问:“是不是师太跟你说什么了?”汪钟转过身来,走近了龚乾灵,闻了闻,点了点头,笑道:“说你身上的百合香味来着。”龚乾灵苦笑了一下,又低头将木盆里的衣服抓起来搓揉着。过了一会儿,龚乾灵抬头对汪钟道:“没事你就回去吧,茶社离不开人的。”
    汪钟知道龚乾灵是在赶他走,只得说道:“那好吧,有空我再来看你。”
    汪钟退出后院,来到前殿,师太问:“闻出来没?”汪钟点了点头,故意说道:“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姑娘家身上有香味儿不是很正常吗?香粉味儿。”师太摇了摇道:“你表妹当初进来时,我清清楚楚从头到脚都是查过了的,哪来的什么香粉,她来了这里就从来没见过她出过一趟门,庵里就更没有什么香粉了,阿弥陀佛。”汪钟问:“那师太的意思?”师太左右看了看,压低着嗓子,很神秘地说:“我怀疑你表妹是香象菩萨降世。”汪钟一听,又想笑。香象菩萨汪钟是知道的。
    在佛经的娑婆世界里有二尊菩萨,即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在极乐世界里,是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在阿閦佛国里,则是香象菩萨和妙香象菩萨。
    香象菩萨顾名思义以香教化众生,香气喻为佛法,使众生嗅此法香皆发菩提心。
    汪钟不便反驳,于是笑道:“师太天天念佛,真菩萨会降临的。”师太一脸严肃地说:“香象菩萨降临我们香佛庵也是名正言顺,这是回娘家啊。”汪钟笑道:“那师太叫我来,就是要告诉我,我这表妹是香象菩萨,是吗?”师太认真地点了点头。汪钟哭笑不得,说道:“那就烦请师太好生对待我这表妹了,不能怠慢了她。”师太道:“这个自然,菩萨降临了我哪还敢怠慢,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表妹在你茶社里可留下什么圣物没有?”汪钟一愣,问:“什么圣物?”师太道:“就是你表妹用过的东西。”汪钟一听,用手猛地搓了一把脸,强忍着没笑出声来,道:“我这就回去给你找找。”
    汪钟远远低估了香佛庵这位师太,以致后来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汪钟的想象,对龚乾灵而言,更是大难临头。
    汪钟返回茶社,周宗穆提了一只老母鸡走了过来,笑道:“是萧叔送来的。”汪钟笑道:“今天晚上我炖鸡汤给你们喝。”周宗穆道:“萧叔还有话呢。”汪钟一愣,问:“他还有话?”周宗穆笑道:“萧叔说,他就当叔太爷做月子,他随礼了。”汪钟一听,笑道:“他要是能天天给我送老母鸡来,我就天天做月子。”

    时值七月,周达已逃到了淮安府清河县,在清浦码头上隐姓埋名扛活快三个月了。
    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周达就到清浦码头去扛活,下了码头,只见一条挂着白幡的船靠在码头上,白幡上写着一个黑字:惠,周达知道这是条丧船。周达没走两步,猛地转身跑了过去,神色紧张地问船家:“船上停的可是惠大人?”船家说:“是惠大人。”周达忙又问:“这船可是往山东的?”船家点了点头,说:“是往山东去的。”周达听罢,顿时放声恸哭起来:“惠大人,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上船跪下祭奠。哭声传到后舱,一个妇人带着一儿一女走了出来,周达见了,又跪向女人,嚎啕大哭。妇人和一儿一女按着丧礼规矩也忙跪下还礼,妇人很是吃惊,忙问:“您是?”周达抹了眼泪道:“我与惠大人是故交,不曾想这才几月未见,就阴阳永隔了。”说着,将腰带解开,拆了针线,取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妇人,说:“惠大人是个好人,我也是逃难到的淮安,落魄的很,现在码头替人扛活,身上就这么多了,还望夫人不要嫌弃。”妇人更是吃惊,一路过来无一人相送,更别谈给银子了,没想到一个故交,还是在码头上扛活的人,竟有如此大义,一出手就是三百两银子,很是感动。周达问:“惠大人是怎么死的?”妇人道:“正月十七日,长毛攻下了安庆城,安徽巡抚蒋文庆被杀,后又围攻东西梁山,老爷就带着我们逃到了南京,怎奈城门不开,没办法,又转去镇江,江苏巡抚杨文定给了个管钱粮的差事,再后来,江宁城也破了,老爷被杨文定安排去了丹徒镇操办粮台,可到任不久,镇江也被长毛打了下来,老爷只好带着全家躲在丹徒乡下,然后就一病不起,谁知到了这个月初三人就……。”妇人说着又哭了起来。
    周达一听,惊的差点晕过去,他哭错人了,这根本不是扬州知府里的惠直方惠教授,而是别人。可送出去的丧仪是万万不能要回来的,要回来就带着晦气,家中必有人死。周达头一阵玄晕,瘫坐在甲板上。妇人忙端过一碗水来,让周达喝下,妇人感动的又哭了起来,当下还有这么重情重义之人,实属难得。周达缓了半天才缓过来,才知道这船死了的男人,名叫惠征。
    惠征是安徽宁池广太道的四品道员,因战乱跑到了镇江丹徒,所有为官时的积蓄都在路上弄丢了,治丧期间无人来祭奠,凄凉的很,办完丧事,家中所剩无几,吃喝都成了问题,曾经的同僚无一人肯出手相助,船费也是央求船家要等到京城老家才能付给,周达送来的这三百两银子,无疑是雪中送炭,更显人间尚有温情。
    周达又重新在棺材前面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心里祷告道:“惠大人,我跟你不认识,你现在收了我的银子,只求你保佑我的两个伢子平安无事,这银子就算没白送。”
    周达磕完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岸上走。妇人一把拉住了问:“先生请留下姓名,日后也好报答。”周达说:“不图报答,但求心安,小人叫周达,在扬州钱庄做事,愿惠大人一路走好,小人这就告辞,还要去扛活。”妇人放开了手,说道:“我家住在京城西城劈柴胡同,如先生以后有闲,请一定要到家中坐坐。”

    太平军打下扬州九个月后,便全部撤离扬州和仪征,开始西征。
    太平军撤出扬州,扬州城一下子变成了无主之城,城内混乱不堪,湛文伯一听到消息后,立即带着江都、甘泉和仪征知县和一班衙役返回扬州,路过江北大营时,看到了祖大成。
    年初扬州城被围,祖大成弃城而去,逃回淮安没多久,朝廷罪其避战而逃将祖大成被革职查办,发配到江都邵伯镇新建的朝廷江北大营效力。
    湛文伯见祖大成咳嗽不止,狼狈不堪地在做苦力,曾经的钦差大臣,从一品漕运总督,竟落得如此下场,湛文伯不禁在心中感慨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随即带着知府衙役与弟弟湛文仲返回扬州城。
    而在淮安府和江都县的盐商们则在继续观望,不敢贸然回城。

    湛文伯返回扬州城第一件事,就是让湛文仲去寻找周达。
    湛文仲也想知道周达现在是死是活。傍晚,湛文仲回来说:“听他家的邻居说,周达自长毛进城后就被放了出来,天天光着身子在街上乱转,没多久就掉河里淹死了。”湛文伯怀疑地问:“真的死了?”湛文仲肯定地说:“他家附近的几条街都知道这事,我都一一问过了。”湛文伯叹息说:“看来齐则为福,单则为煞还真有其事。”湛文仲说:“周达的死应该算在长毛的头上才是。”湛文伯不想再说这事,心里厌恶着弟弟这张嘴脸,于是岔开话题道:“听说长毛西征,咱的老家安庆府是他们必取之地,求祖宗保佑咱的爹娘和家人平安无事。”湛文仲说:“那我就回安庆一趟,看看爹娘和大嫂。”湛文仲想趁机离开,在邵伯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明显感觉到了哥哥的疏远。湛文伯点了点头说:“那就有劳二弟了,怀娟才三岁,路途劳顿,又遥远又不安全,就不要带着随行了。”湛文伯要把侄女扣下,以防着弟弟一去不回;现在周达死了,当事人只剩下湛文仲了,他一定要追查到银甲盐根的下落。
    第二天,湛文仲出城门时,遭到了搜身盘查,湛文仲怒骂城门差役。差役陪笑道:“扬州刚收复,鱼龙混杂,上峰有令,非官差进城出城都得搜身盘查,还望湛掌柜见谅。”
    差役将湛文仲从头到脚细细搜了个遍,又将车辆里里外外查了个透。湛文仲渐渐看明白了,他知道这是大哥怕他把银甲盐根带出城去,但银甲盐根终究还是让湛文仲带出了扬州城。
    湛文仲自从六年前从老家安庆投奔大哥,在大哥的钱庄里做了掌柜,每天望着白花花的银子进进出出,很是眼热,可钱庄的生意终究是与他无关的。时日长了,湛文仲开始生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开始在钱庄的往来帐目做手脚,渐渐攒了一些银子。银甲盐根的出现让他动了心思,更何况现在这银甲盐根上还沾着他老婆的血,他是万万不可能放手的。
    湛文仲把银甲盐根藏匿在了一个让常人无法想得到的地方,肛门里。

    仪征知县返回了县城,见县城原模原样,没有烧杀抢掠的痕迹,六房三班也一个不少。知县回县衙查看卷宗账册,见萧元青把县城治理的井井有条,愈发对萧元青信任了,称赞萧元青护城有功,虽在匪占期间被迫署理县衙,但也未曾僭越敢在大堂理事,足见其忠心。知县又对设立当牛局一事大加赞赏道:“这真是个主意好啊,本官一定要禀报扬州知府衙门,值得推广。”萧元青满脸堆笑道:“这都是根据邑尊平日治理本县理念而来的,要说功劳,还是应该属于邑尊的,小的只不过是替邑尊执行罢了。”这话说的让知县很中听。
    第二天,知县带着县衙门各房胥吏游街,问候仪征百姓,宣告一切恢复正常。很多百姓说没怎么受苦,全靠知县大爷把萧师爷留下来,庇护了全县百姓的周全,知县听了很受用。
    扬州知府湛文伯看了仪征知县报上来的当牛局事情,拍案称奇,称仪征知县是亲民之官,无微不照,乃仪征百姓之幸,年考官绩必是一笔重彩,当牛局一事着其它七县推广。
    能得到知府大人的赞赏,仪征知县满心欢喜。
    三天后,知县竟把设在南门的县衙钱粮柜交给萧元青来掌管,萧元青千恩万谢。
    “钱粮柜”是县衙征收田赋的地方。县衙在丰收年份粮价低贱时,向农民征粮钱;在歉收年份粮价上涨时,以积谷防饥为由向农民纳粮,县衙征收来的“钱粮”必须收入“钱柜”汇解,怎么汇解法却是个大有名堂的技巧活,多少进入账内,多少挂在账外,事关知县私人收入,非知县亲信,一般人是谋不到这个位置的,所以,钱粮柜乃是一县真正的银子和粮食所在。
    掌管钱粮柜的人叫柜总,是个满手滴油的肥差。办差的叫柜书。
    萧元青当晚就买了一整只盐水鹅到东门找汪钟喝酒,表示感谢当初的提醒。汪钟说:“听说钱粮柜猫腻很多,油水也很多,你可别昏了头滑了脚摔跟头。”萧元青说:“我心里有数。”汪钟讥讽道:“你心里有个屁数,看见银子比看见爹娘还亲,我还不知道你。”萧元青气道:“吃屎的汪毛驴,打人不打脸,你别蹬鼻子上脸啊。”汪钟笑骂道:“你还要脸?臭不要脸的。”
    第二天,萧元青走马上任仪征钱粮柜柜总。
    钱粮柜在县城南门,坐北朝南,大院门的两旁有一对大石鼓。院里有一个大天井,可容纳很多前来交纳钱粮的人。院内设有柜房、串楼、晒坊、仓库等;前来纳钱粮的人在柜房递银钱、接串据、完田赋。此外,钱粮柜还配有二十个持矛挂刀的兵丁,白天负责钱粮柜的秩序安保,夜间负责钱粮柜院内院外的巡逻,以防贼盗,有时还要接受萧元青的指令下乡拘押拖欠钱粮的粮户,这活他们最愿意干,到乡下有吃有喝还有得拿。
    萧元青对钱粮柜是非常熟悉的,知道那里有实实在在的权力,而权力是可以用来兑换成银子的。
    仪征县衙征收钱粮,每年只在夏秋两季进行,所以萧元青平日里并不是都在忙碌着钱粮柜上的事情,因此,萧元青一边做钱粮柜的柜总,一边继续做知县的师爷。
    没多久,萧元青就在县城鼓楼南边开了家广陵堂酱园店,前店后场,二亩地大的院子里放满了大酱缸。萧元青从江对岸的镇江请来了一位大师傅做酱黄瓜、酱萝卜、酱生姜、酱大头菜、酱榨菜、酱蒜薹、酱蒜头,还有做酱油做醋。
    由于萧元青在县衙的身份和善于经营,加上酱菜和酱油醋做出的味道也确实不错,因此,仪征县城大大小小的饭庄都到他家的酱园店来购买,生意很红火。
    一次,汪钟以送酱菜之名去香佛庵看望龚乾灵,谁知龚乾灵吃了竟是喜欢上了酱黄瓜。于是汪钟就隔三岔五到酱园店买些酱黄瓜送到香佛庵里去。萧元青说:“天下蔬菜皆可酱。”汪钟说:“看把你骚包的,洲八样你酱给我看看。”萧元青大笑道:“抬杠是不是?洲八样我是酱不了,不过酱黄瓜我是可以让你断顿的,让你的香象菩萨没得吃。”

    太平军西征,一路猛打,督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所辖的湘军在长沙靖港大败。
    曾国藩丢盔抛甲狼狈逃回长沙城,不待喘息,即命九弟曾国荃火速回老家湘乡募兵,希望借机能拉起一支属于曾家自己的队伍来。
    曾国荃立即带了十几个营官哨官和几十个辅佐,星夜南下赶回老家湘乡,开始四处张贴募兵告示,加入湘军可立得二十两银子。
    一名营官带着几名县衙役抬着整箱整箱的银子进了东台山。
    东台山里有四个寨子,东山寨、文塔寨、凤凰寨、狮子寨。四个寨子以东山寨最大,人口最多。此时,东山寨的寨民正端着碗喝着粥,围在寨子中心的大槐树下,听寨子里唯一的秀才龚乾廓念着钉在大槐树上的告示。秦家老二媳妇秦董氏说:“我看东台山四个寨子里最应该去的,就数秀才公家的蜜狗了,你们说是不是。”龚乾廓尴尬笑了笑说:“蜜狗才十四岁,还是个细伢子。”说着转身就要走,知道秦董氏又要开骂了。秦董氏咧着嘴笑道:“呸!你们有谁见身高六尺的细伢子?他就是个野畜,十四岁都成山大王了,四个寨子有哪家没让他祸害过?还不如让他祸害长毛去,说不定还能替东台山老龚家光宗耀祖嘞,昨天我都看见秀才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大槐树下的龚氏族人皆不言语,知道秦董氏的嘴是从不饶人的,不敢搭话,都转身望着仓皇而去的龚乾廓。
    东山寨是全东台山龚氏族人的屋场,龚氏的祖宗祠堂就在东山寨。
    龚乾廓今年三十岁,虽是秀才,却因为穷,所以一直不招寨子里龚氏族人的待见。而全寨子最恨龚家蜜狗的,就数秦董氏了。
    蜜狗七岁那年,秦家老二娶凤凰寨的董家十七岁的大闺女。蜜狗为了一块烘糕与人打赌,说能解下系在新娘脚脖子上的银铃铛。东台山婚礼习俗,在新娘入洞房时,脚上都要系上银铃铛的,洞房里银铃铛响的时间越久,就越说明新郎的威猛,来年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下午开席时,蜜狗躲进洞房的床下。屋外宾朋畅饮以庆,屋内夫妻行房正酣。蜜狗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下了新娘脚脖上的银铃铛,新娘竟浑然不知。蜜狗得意地拿着银铃铛站在床边,冲床上的小夫妻晃着说:“你们在干什么呢?铃铛都被我解下来还不知道。”望着惊慌失措的小夫妻,蜜狗又冲新娘子说了一句:“奶子真白!”新娘吓的“啊”的一声尖叫,秦家老二也受到了惊吓,从此没了行房的能力,落下了病根。后来,秦董氏只要见到蜜狗,就跺脚泼口大骂他丧天良该天杀,甚至拿着棍子追打;秦董氏有苦说不出,而且蜜狗还到处在说她的奶子又大又白。寨子里的男人看到她,笑的都很爱昧很猥琐,这让秦董氏恨的牙痒痒。


    不知道为什么刚回复也不能出现在首页上。


    不知道为什么刚回复也不能出现在首页上。
    @慕容余华 2022-09-24 15:21:26
    支持
    -----------------------------
    非常感谢!

    第八章

    蜜狗从小就是全寨子人见人烦,连狗见了都要躲着的人物,只有大姐龚乾灵和大哥龚乾廓疼着他,蜜狗的大名叫龚乾清,可东台山四寨知道这个大名的没几个人,因为几乎没人叫。龚乾清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没有奶水,就从山里找野生的蜂蜜来喂养他;龚乾清吃蜂蜜时的样子很凶也很难看,象狗一样吞食,母亲就干脆给他起了蜜狗的小名。蜜狗是东台山里常见的一种野物,爱吃蜂蜜,平头黄喉,也叫黄喉貂,在东台山里没有天敌,敢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树上爬的,水里游的斗,生命力极强。东台山四个寨子的家家户户没少遭这种野物的祸害,只要进了家园,不是吃鸡,就是杀羊,水牛它都敢袭击,逮不着也赶不走,所以,又叫它黄腰狐狸。大哥龚乾廓常常想,是不是母亲给蜜狗起的这个小名起坏了,蜜狗他太能闹腾了,闹的四个寨子鸡犬不宁。
    道光二十年的时候,十六岁的龚乾廓中了秀才后,父母就要为他成亲,没想到龚乾廓一口拒绝了,发誓不中举人不娶妻。可就在两年后,爹娘染病双亡,龚乾灵赶回东台山哭的死去活来,还要带三岁的蜜狗回武昌去抚养,龚乾廓说什么也不答应,把弟弟送到姐姐家去养,不合适,也会招人耻笑。
    此后,龚乾灵每年都要回来一趟,在家里住上一个月,带弟弟。蜜狗渐渐把大姐当娘一样看待。龚乾灵见这个弟弟长的实在是丑,寨子里人人嫌弃他,越发可怜他,百般疼爱他,也是长姐如母。
    龚乾廓靠着父母留下来的几亩薄田,一手把三岁的蜜狗拉扯长大,长兄如父般。在东台山,大姐不在时,蜜狗只听大哥的话,百依百顺,从不敢惹大哥生气,在蜜狗眼里,大哥就象父亲一样。
    兄弟俩相依为命,龚乾廓十分宠爱着这个弟弟,做错了事也不忍责罚。蜜狗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凶悍不羁,五六岁开始就天天在寨子里撩狗抓猫追鸡掏蛋,所到之处无不一片狼籍;四个寨子的大人都不允许自家的孩子跟蜜狗玩,怕被他带坏了。因此,蜜狗很孤独,就自己玩,玩累了,龚乾廓就教蜜狗认字。
    蜜狗到了十二三岁时,身高就猛长到五尺余,开始不爱在寨子里呆着了,喜欢整天在山里游玩,高兴了就爬到文塔寨的文塔顶上撒泡尿,累了还敢跑到凤凰寨的凤凰寺观世音菩萨的盘腿上睡觉,和尚亦不敢打扰其眠。谁知,蜜狗醒来后,竟将观世音菩萨手指甲拔了三片下来,这三片指甲是用紫檀木做的,是镶嵌在泥塑的观世音菩萨手指上的。庙里的和尚跑到龚乾廓那里去告状索要,谁知,龚乾廓听了哈哈大笑道:“果真是少年奇气,倜傥不群。”遂拿出三文钱给了和尚算是赔偿,和尚收下三文钱,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再不管教,蜜狗长大了就是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法无天的阿修罗。”和尚骂骂咧咧走了。
    晚上,龚乾廓对弟弟说:“东台山这么大,你上哪玩不成,非得跑菩萨腿上睡去,下次别去了,免得菩萨生气,弄不好还会派身边的四大护法来捉你。”蜜狗点头答应,以后果真再也没去凤凰寺玩了。
    三天后,蜜狗扛了只野山羊走进了寨子里唯一的木匠老简家里。老简的孙子小简洛一见到蜜狗就被吓的呱呱大哭。蜜狗叫道:“不许哭。”老简忙从屋子里出来,把孙子搂在怀里,问蜜狗有什么事。蜜狗掏出三片菩萨指甲,说要把那三片紫檀的观世音菩萨指甲做成可以挂在脖子上的三块牌子,还要求这三块牌子能拼在一起,一块要刻上“姐靈”字,送给大姐龚乾灵,一块要刻上“兄廓”字,送给大哥龚乾廓,自己那一块要刻上“弟清”字,自己留着。
    简木匠已经知道这是凤凰寺观世音菩萨的指甲,可又不敢不接。简木匠嗫声道:“刻字不难,就是这要拼到一起,容我想想,行不?”蜜狗道:“十天够吗?” 简木匠忙点头道:“应该是够了。”
    十天后,蜜狗来取木牌,刚进院子,正在玩的小简洛见了,又被吓的大哭起来。简木匠一见,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了木牌子递了过去。简木匠生怕蜜狗不满意。蜜狗将木牌拿到手里一看,笑道:“好看,可怎么拼呢?” 简木匠忙从蜜狗手里拿过木牌子,边示范边说道:“你看啊蜜狗,你姐的这块牌子正面对着你的这块牌子的正面,在你这右边上的四片叶子空档地方,你姐这块牌子往一下按,就合在一起了。你哥这块牌子的正面,对着你这块牌子的反面,在你这块牌子的左边四片叶子空档地方按下去,你看,这不就拼好了嘛。”
    蜜狗按照简木匠的做法自己又试了一次,大笑道:“管用。”蜜狗拿起三块木牌就要往外走,简木匠道:“蜜狗啊,你把这野山羊带回去吧,只要你以后别到我家来捣乱,就当是雕这三块小牌子的工钱了。”蜜狗不高兴了,说道:“羊你要收下,以后你家我不来了还不行吗。” 简木匠千恩万谢。
    蜜狗把三块小牌子放进怀里,又进山玩去了。
    蜜狗经常待在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在山里学会了各种鸟鸣兽叫,犹喜与猴子为伴,懂猴语,会猴啸,爬树攀崖如履平地一样,长的也越来越象猴子了。而蜜狗捕杀东台山里的飞禽走兽更是手到擒来,如同儿戏;啃野果、吃生肉、啖活鱼,食之如饴;渐渐力大超乎常人,寨子里的人私下里议论蜜狗是不是龚家的种,一点也不象他大哥大姐,会不会是他娘在山里让猴子给睡了。秦董氏给蜜狗起了一个很恶毒的绰号:野畜。
    这野畜又偏偏爱恶作剧,只要寨子哪家突然发出尖叫声,就肯定与蜜狗有关,可寨子里的人又都不敢惹他,既追不上他,也打不过他。气的只有叫骂,捎带上龚氏一族咒骂。老族长气的没办法,骂了蜜狗几句,谁知蜜狗竟一把火将龚氏祠堂给点了,三间龚氏祠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这种烧了祖宗的大逆不道的行为,彻底惹怒了东台山的龚氏族人,族里人要把蜜狗装进猪笼沉塘,为东台山除害,吓的龚乾廓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代弟弟赎罪,央求族人饶过弟弟一命。蜜狗见大哥受罚,大怒,解了自家院子里的铡刀,提着就要到老族长家杀人,老族长吓的折了烟杆,光着脚跑去找龚乾廓求救。龚乾廓好劝歹劝,蜜狗就是不听,最后,龚乾廓以死相逼,蜜狗这才老老实实地跪在祠堂的大院子里受罚。蜜狗每挨一下藤鞭,就发出数声凄厉的猴啸,龚乾廓心疼的肉颤,趴在弟弟身上护着,哀求老族长说:“他就是个细伢子啊,打几下就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谁知不一会儿,蜜狗的猴啸声把山上森林里的猴群召唤到寨子里来了,几百只猴子在龚氏祠堂大院的残垣断壁上蹿下跳,冲着众人龇起獠牙大喊大叫,发出威胁。老族长无奈叫停责罚,让蜜狗赶紧把猴群带走。蜜狗站起来问:“不打了?那我走了。”说完,冲天一声猴啸,领着猴群呼啸而去。

    就在曾国荃动员湘乡子弟加入湘军之时,太平军已经占领了湘潭城。
    曾国荃闻之大惊,立即命令新招募的湘乡子弟到各自募兵站集结待命,第二天在涟水河畔上船出征。
    当天晚上,寨子里的龚氏族人悄悄找到老族长,劝其将蜜狗送到兵营去。老族长说:“你们这是要送蜜狗去死吗?都是一个族里的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真的要下这狠手?”族人说:“那里是去送死哟,蜜狗一身的蛮力,谁能杀得了他?就算是留在寨子里,长的那么丑,跟个猴似的,就他这德性,东台山谁家姑娘会嫁给他?出去了还能娶得堂客,也是给他家留香火了。”老族长摇着头说:“将来蜜狗娶不到堂客我替他到山外去找,男人长的丑算什么,蜜狗野是野了点儿,别看他人高马大的,可真的还是个细伢子,你们这些当伯当叔的就这么容不下他?”众人见劝说无望,便默默退了出来。路上众人一商量,决定还是要把蜜狗送去当兵。于是,龚氏族人到龚家趁蜜狗不备,一拥而上,将其手脚捆绑,嘴巴堵上,象抬猪一样,用竹杠将其抬到了募兵站。
    龚乾廓跑到老族长家中求救,老族长领着龚乾廓跑到募兵站拚命要拉回蜜狗,可募兵站好不容易招到的人,哪里能再放走,老族长和龚乾廓被湘军轰了出来。募兵站外,老族长气的跺脚大骂那几个送蜜狗来的龚氏族人:“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要是蜜狗在军中战死了,我饶不了你们这几个,要是蜜狗活着回来,他也饶不了你们几个,不把你们这几家的房子烧了才怪呢。”
    就在老族长领着族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从募兵站里传来一阵吼叫声。龚乾廓慌忙跑近栅栏张望,只见蜜狗被十几个官兵团团围着。蜜狗正发疯似地与官兵撕打着。龚乾清一边吼叫一边挥动着双手,拳举人倒,官兵不敢靠近。不一会儿,蜜狗便冲出到了栅栏跟前,一抬腿将栅栏踹塌了,两眼通血,冲向捆绑他的龚氏族人。龚氏族人吓的面无人色,慌忙躲在老族长身后。龚乾廓上前抓住蜜狗的胳膊,大叫道:“蜜狗,不要乱来。”蜜狗一抬胳膊将大哥搡了出去。龚乾廓知道弟弟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下手不知轻重,弄不好要出人命,便高声叫道:“蜜狗,大姐不见了。”蜜狗突然停了下来,迅速转过身来,吼道:“你说什么?”龚乾廓望着蜜狗道:“大姐不见了。”
    武昌破城,龚乾廓一直没敢告诉蜜狗,就是害怕他不管不顾要去寻找。今天看到族人如此对待蜜狗,龚乾廓的心也是寒透了,完全没有想到族人厌恶蜜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蜜狗奔了过来,一把抓住大哥的衣服急叫道:“大姐什么时候不见了?”龚乾廓道:“一年前。”蜜狗一把将大哥提了起来,吼叫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龚乾廓仰着脖子,突然流下了眼泪,哽咽道:“蜜狗,听大哥一句话,你去当兵吧,出去找大姐,别在寨子里待着了。”

    第二天,龚乾廓在船边拉着弟弟的手说:“蜜狗,不求你建功立业,找不找到大姐你都要活着回来,上阵不要往前冲,怕死不丢人,不管是伤是残,一定要回来,大哥养你,给你娶堂客,生一屋的细伢子。记住,你的大名叫龚乾清,上龙下共的龚,乾坤的乾,清水的清。到了军营可千万不能再犯浑啊,军法不饶人啊,一定要记住啊。”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绛红色棉布带:“这是昨天晚上我到凤凰寺里求来的,请大和尚开过光了,观音菩萨会保你平安无事有,上了战场就把它扎在头上,刀枪都会避着你的。我也不知道曾公要带你们往什么地方打,如果往北打到湖北武昌,打赢了,你就找找大姐,看她是不是还活着,我都托人找她一年了,城里的文家人说大姐和姐夫早不在人世了,可我不信。”蜜狗不住地点着头,紧紧攥住大哥的手不放,没有哀求,没有哭叫,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大哥看,眼睛里充满了不舍。
    龚乾廓抓住蜜狗的手道:“你一定记住三句话:我是谁?我去哪?我要干什么?”蜜狗咬着牙道:“我是龚乾清,我要去找大姐,我要找到大姐带她回家。”
    龚乾廓道:“还有,打仗就是杀人,要么你杀人,要么你被人杀。不求立功,但求保命。不打仗时,你要凭良心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你要是杀了不该杀的人,大姐如果还活着,大姐就会更遭罪的,你听明白了吗?”
    一直在岸边站着的老族长,上前道:“别唠叨了,马上就要开船了,蜜狗,你听好了,出去别给龚家祖宗丢脸,找你大姐要紧,也别忘了你大哥还是个光棍,阵前杀敌领赏,挣银子回来给你大哥盖新房娶堂客,你没看到你家的那三间屋子都快要倒了吗?”龚乾清点头道:“我懂,找大姐,挣银子给大哥盖房子娶堂客。”

    自蜜狗被寨子里的族人抬到募兵站时,他就知道乡亲们是有多恨他了,即伤心又绝望,他一直以为东台山四个寨子里没人敢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自由的,可现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虽然力大无穷,却并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他清楚自己是被赶出寨子的。也就是从这刻起,蜜狗开始厌恶甚至憎恨所有想左右他命运的人,可他又不知道如何不被人左右,能想到的,就是反抗一切想束缚他的人和事。从此,湘军里就有了一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疯狗”。
    蜜狗从没有离开过东台山,可此时,他除了舍不得大哥外,东台山已没什么可留念的了。
    船离开了码头。蜜狗望着站在岸边的大哥,显得那么落魄与孤单可怜,突然鼻子发酸,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扑通一下跪在船甲板上,冲着河岸高声叫道:“大哥,我叫龚乾清,上龙下共的龚,乾坤的乾,清水的清,湖南湘乡东台山东山寨人,我记住了,我不死就一定把大姐找回来,我回来就娶堂客生一屋的细伢子,给你养老。”说完,在甲板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蜜狗这一走,是与家乡山寨的绝别,从此踏上了寻找大姐龚乾灵之路,再也没有回过东台山,而他的子孙后代却象种子一样撒在了大江南北,开花结果,叱咤风云。

    湘军靖港战败,曾国荃奉命回湘乡募兵,命运之手由此将一个人推上了晚清的历史舞台,一个让曾国藩和曾国荃兄弟俩临死前都要再三嘱咐千万不能反的人物。这个人,后来就象一根楔子一样,被曾国藩死死地钉在了一个支撑晚清半个帝国财政的地方——仪征十二圩。仪征十二圩是两淮盐天下咸的中转之地,亦是晚清帝国的盐都,这个人成了盐都的王,后来也成了江北的霸主,主宰江北和盐都二十五年,而由这个人繁衍出来的庞大家族竟影响了江北近百年。
    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蜜狗龚乾清。
    祖父离开东台山后,把湖南人吃得苦,耐得烦,舍得死,霸得蛮的性格展现的淋漓尽致。
    客观地说,我的祖父龚乾清长的很丑,四分人相,六分猴相。家族里存有一幅祖父的画像,是二祖母请画师偷偷画下的。画上的祖父,呈金刚忿怒相,猛一看,很吓人。我的祖母对我父亲说,她第一次见祖父时,印象就是独眼怪兽。祖母当时就要悔婚,可送嫁的娘家人已经连夜离开了十二圩,祖母含泪只得认命。后来祖父对祖母说,离开东台山是件幸事,如果当年不离开东台山,他很有可能会被族人活活打死,称自己是东台山龚氏一族的逆鳞。祖父从军后的第一战,湘潭之战验证了这一说法,他确实是龚氏一族的逆鳞,他在那一战中把身上的无畏与凶狠彻底显现了出来,他杀了人,而且杀了很多人,也从此在战场上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阿修罗。

    曾国荃率三千招募来的湘乡兵勇并没有往北,而是东去湘潭。
    曾国荃在湘潭城郊外的高岭排兵布阵,分前营、后营、左营、右营,每营分前、后、左、右四哨,龚乾清分在左翼前锋营做营官亲兵兼扛营旗,紧随营官。
    曾国荃在此之前,手上无一兵一卒,虽懂兵法,也只是在大哥曾国藩身边协助做事,排兵布阵没少看。现在自己手上握有这三千湘乡子弟兵,虽说此时有些儿兴奋,但独自领兵指挥作战却是第一次,几千人的生死突然掌握在自己的上,心里也有点儿发怵。
    战旗猎猎,犹如紧张的心跳。一个心里完全没底强作镇定的统帅,一个以为打仗很好玩,不知害怕的细伢子,都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得赢,至于会不会被别人给杀了,也都没有来得及去想。
    一阵鼓声后,太平军出城迎战。曾国荃传话阵前四营:临阵脱逃者,斩,首破湘潭城者,赏银万两。曾国荃给自己打气,也给子弟兵们打气。龚乾清问营官:“他说话算数吗?”营官说:“一言九鼎。”龚乾清说:“什么九鼎十鼎的,只要给银子就行。”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把红辣椒往嘴里一塞,使劲一嚼,一阵辛辣直灌咽喉,鼻孔瞬间喷出一股热气来。龚乾清探手从怀里取出绛红色布带往头上使劲一勒,随后,冲天发出一声凄厉的猴啸,策马舞着左翼前锋营的大旗,一头冲进了太平军阵中,营官一下子就懵了。
    左翼前锋营人马见主官旗冲了出去,以为是进攻,五百人马立即呐喊着跟进冲杀。龚乾清在山里从没有骑过马,这是第一次骑,几次险从马背上摔下来,双腿本能地夹紧马腹,趴在马背上,搂着马脖子不敢乱动,头脑一片空白,任马由缰。
    太平军刚出城,还没来得及布阵,就见龚乾清扛着大旗,一阵猴啸而至,一下子也懵了,顿时乱了阵脚。龚乾清象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太平军里乱冲乱撞;龚乾清感觉自己很狼狈,耳边只听见兵器磕碰声和砍杀声,左手死死地握着旗杆,右手慌乱地薅着马鬃,根本没办法拔刀砍杀,旗子不时地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眼前的太平军如同他嘴里的辣椒,撞飞撞倒,马踏着咀嚼着粉碎着。
    突然,龚乾清见眼前刀光一闪,本能地缩起了脖子,军旗被拦腰切断,手里只剩下一截短木杆。龚乾清回头一看,慌忙跳下马来去抢军旗,两个太平军士兵向他冲了过来。龚乾清不会刀术,只能舞刀乱挡乱砍,与在寨子里跟人打架无异,两个太平军圣兵也不知怎么就让他砍杀了。此时龚乾清眼里只有军旗,捡起半截军旗看了看,举不起来,也不敢丢下不要,最后,干脆将军旗往后背衣服里一插,刚要弯腰捡刀,只见一个太平军将领策马向他冲杀过来。龚乾清已无处可躲,一咬牙,一个纵身,将战马上的太平军将领拉了下来,然后飞身上马,继续在战场上狂乱瞎跑着。
    军旗就是向导就是命令,左翼前锋营的兵勇跟着他的大旗也乱冲一气。曾国荃领着中军在高坡上观战,大吃一惊,不清楚左翼前锋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没有下令进攻,只见左翼前锋营已与太平军绞在了一起,只得令前后右三营包抄掩杀。

    太平军被左翼前锋营搅成了一团后,又被湘军前后右三营前后包抄,开始乱哄哄地向外突围,拚命冲杀。
    龚乾清衣服里的军旗的力道一直往后,扯着他的衣领,把他勒的快喘不过气来了,他象只鸭子一样努力地向前伸长着脖子,眼珠子都快要被勒暴出来了,脸色变得青紫。龚乾清不得不拔出军旗,手持而舞,一名太平军将领被龚乾清的旗子胡乱地扫下了马,被后面赶上来的湘军斩首。龚乾清一看,军旗管用,于是,就专门找骑马的太平军将领直接冲过去,用军旗不是扫就是裹,就这样,太平军有九名将领在乱军中被龚乾清用军旗扫下马来,遭阵斩,太平军溃败,退回城中。
    曾国荃见好就收,忙传令停止进攻。
    龚乾清从马上跳了下来,打了几晃才站稳脚跟,定了定神,上衣没了一只袖子,裤子也被撕到了大腿根,鞋子还丢了一只,军旗也已经成了布条,狼狈不堪。龚乾清将军旗狠狠地往地上一戳,看了看四周,众人也在惊奇地看着他,弄不清这个愣头青是什么来路,这么不怕死这么能打。龚乾清却感到自己被人嘲笑了,象个要饭花子,这是奇耻大辱,很没面子的事情。龚乾清嚷了一嗓子:“看什么看。”顿时邪劲冲上脑门,面目狰狞转身向城下跑去,左翼前锋营营官一把拦住了,叫道:“你要干什么?”龚乾清一把将营官推开,吼道:“让他娘的赔我衣服,这是我大姐给我做的衣服。”营官听了哭笑不得,高声叫道:“不许去,违抗军令者斩。”龚乾清叫声:“斩你娘个头。”
    龚乾清衔刀攀城,曾国荃无奈,下令放箭掩护。龚乾清窜到城墙拐角处,腾空一跃,如猴攀爬,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城墙的堞垛。城上的太平军围攻不退,龚乾清砍翻一个太平军士兵后,又被逼回了堞垛,曾国荃眼睁睁地看着龚乾清一声猴啸,从堞垛上纵身一跃而下,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跑了回来。
    曾国荃又是吃惊又是生气,下令道:“把这个疯子给我带过来。”
    龚乾清被押进了大帐。曾国荃认真看了看,从没见过这么丑的人,问:“你为何不守军规,擅自扛旗出阵。”龚乾清说:“我刚来两天,也没人告诉我什么军规,营官大人只说旗子就是我的命,人在旗立,旗倒人亡,我总不能丢下旗子去攻城吧,再说,攻下城说是有银子的,我为什么不冲出去。”曾国荃说:“你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东西,你要是死了,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龚乾清说:“给我大哥娶堂客。”曾国荃向来看重兄弟情深,父慈子孝,便问:“你是哪里人?”龚乾清立即昂首挺胸,大声叫道:“湖南湘乡东台山东山寨人,我叫龚乾清,上龙下共的龚,乾坤的乾,清水的清。”
    曾国荃探身问:“道光二十年长沙府第一名秀才龚乾廓你可认得?”龚乾清再一挺胸脯,咧着嘴一笑,自豪地说:“那是我大哥。”曾国荃问:“你就是东台山里天怒神怨的蜜狗?你大舅是不是叫刘蓉?”龚乾清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曾国荃起身说:“你大舅没少跟我说起你,你个疯子,难怪东台山的人都叫你野畜,你擅自扛旗出阵,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打二十军棍。”龚乾清立马退后一步,叫道:“你不讲理,怎么打了胜仗你还想要打我?”曾国荃恶狠狠地说:“下次你再胆敢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我就把你的人头砍下来送给你大哥。”龚乾清被拖了出去。
    曾国荃将执法官叫到身边,小声吩咐道:“明天开战还需要他,你只要保证他的屁股能骑马就行,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执法官呆呆地望着曾国荃,很茫然地点了点头。
    左翼前锋营的营官本来想着要好好收拾一下龚乾清的,见此情景,也就不敢言语了。
    大战在前,湘军需要这样不怕死不要命的人冲锋陷阵,更何况龚乾清惟一的亲娘舅刘蓉还是曾国藩帐前大将,而且,曾国荃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人,曾在京城为读书与大哥曾国藩赌气不吃饭闹着要回湘乡,所以,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龚乾清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更重要的是,他指挥的第一仗竟然让蜜狗乱打乱撞打赢了。
    湘军自靖港惨败后,一夜之间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没了士气,不再象过去那样趾高气扬了,缩在长沙城里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不过太平军,而且还很怕,就连湘军大统帅曾国藩都开始有了绝望的情绪。而现在湘潭郊外这一胜仗来的太及时了,最是湘军眼下所需要的,不但湘军的精气神被龚乾清活生生地提了上来。曾国荃不但感觉脸上有光,还对自己也有了信心,觉得自己能打。

    太平军伤亡千余人退回湘潭城中固守。
    曾国藩闻讯,心中大喜,可终是不放心九弟曾国荃,这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怕他因功冒进,便派部将刘蓉前来湘潭增援围城。而太平军则留下一部分兵力守城,大队人马开始向湘江上游转移。当大队太平军第二天抵达上游下滠司时,又被湘军水师拦截无法前行,只得弃船登岸,又从陆路返回了湘潭。而此时曾国荃与刘蓉已在湘潭城外设下了伏兵。
    日落时分,太平军大队人马到达湘潭城外时,湘军突然发起猛攻。太平军退无可退,只得与湘军展开殊死一搏。龚乾清所在的左翼前锋营遭到重创,死伤大半,四个哨官全部阵亡。营官胆怯,丢下步卒要逃,龚乾清一把拦住,叫道:“大人你不能走。”营官高叫:“让开。”龚乾清拽住缰绳不放,营官策马将龚乾清拖出很远。龚乾清见阻止无用,一使劲摁下缰绳,战马顿时就停了下来,营官从马背上摔了出去。龚乾清抽刀大叫道:“大人有令,临阵脱逃者,斩。”说罢,手起刀落,将营官的人头砍了下来。
    龚乾清竟敢杀了自己的营官,浑身溅着血。身边的几个湘军步卒大为惊骇。
    此时,左翼前锋营剩下的兵勇被太平军冲得七零八散,开始溃退,曾国荃的中军左翼暴露出了一大豁口,太平军抓住战机,直扑曾国荃的中军,高喊:“活捉曾国荃!”曾国荃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该如何指挥了,正准备逃命时,只见龚乾清浑身是血,骑着战马在战场上狂奔,兴奋与恐惧让他扛着大旗疯狂地发出阵阵猴啸。龚乾清扯着嗓子在战场上大呼:“跟旗走……跟旗走……” 自作主张在指挥集结散骑和兵勇,随后,领着一百多名骑兵,左冲右突,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像旋风一样,牵制住了进攻曾国荃的大队太平军人马,给刘蓉率兵迅速填补上左翼争取了时间。
    太平军自起义以来,很少遇到敢与他们面对面短兵搏杀的绿营清兵。所以,当龚乾清冲过来与他们白刃死战的时候,他们感到不可思议,心生畏惧,纷纷向城门撤退。
    龚乾清在战场上的疯狂,让跟在他后面乱砍乱杀的这群湘乡子弟们看到了希望,营官临阵脱逃已经让龚乾清给杀了,退就是死,跟着龚乾清朝一个方向冲,幸许能活下来,所以,龚乾清冲到那里,他们就杀到那里。由于刘蓉迅速填补了左翼,中军安全了;龚乾清所率的左翼前锋营剩下的一百多人马就成了战场机动部队。哪里太平军多他就往哪里冲杀,倒不是龚乾清有多勇敢,而是他胆大不怕死,又爱凑热闹,闯祸不怕祸大,更何况这样的事还有银子挣,能给大哥娶堂客用。兴奋让龚乾清不停地发出阵阵猴啸,左翼前锋营的湘军也学着龚乾清的猴啸,杀到哪儿就叫到哪儿,阵阵猴啸在空中激荡,
    曾国荃惊魂稍定,远望战场,感觉龚乾清似乎正带着人在狩猎,不禁感慨道:“蜜狗真是我湘军的异数!”
    守城的太平军见战况突转,不敢开城门,而是派兵放梯直下救援,准备接应城外的太平军入城。龚乾清一见,立即冲杀到城下,将出城接应的太平军全部斩杀,然后率众乘势夺梯登城,打开了城门。曾国荃一见城门大开,立即指挥湘军冲杀进去,夺占了湘潭城。

    当晚,湘潭城大开庆宴。曾国荃端着酒杯对刘蓉说:“刘大人,你这外甥是我召来的,很对我胃口,不知刘大人舍不舍得将你外甥送给我?”刘蓉自从知道小外甥蜜狗在曾国荃营中时,就打算将他带走,留在身边做自己的亲兵护卫,营中也有个照护,不让他冲锋陷阵。可万万没有想到曾国荃如此直截了当,刘蓉只得尴尬地说道:“都是我湘乡子弟,分什么你我,难得大人赏识,蜜狗太皮了,放到我营里,我恐怕还真管不住他。”曾国荃一听,当即擢升龚乾清为左翼前锋营主官。刘蓉吃了一惊,说:“大人真是军魂抖擞不拘一格,蜜狗也不过是在大人的教诲下误打误撞成了二回,可他还是个细伢子,打了两仗就连升三级,会不会给大人招来闲言碎语?大人还是别为难了。”刘蓉满心欢喜,心想,既然不能把小外甥带在身边,那就要为他谋个前程,所以用谦让之词将了曾国荃一军,以便把这事摁实了。曾国荃说:“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能平长毛者,我就把当他祖宗供着,今日之战,蜜狗临危不惧,当机立断处决临阵脱逃者,压住了阵脚,是个将才,拿下湘潭蜜狗是首功。”龚乾清只关心银子,一听他是首功,便问:“那答应的赏银万两能算数吗?”刘蓉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现在军中到处需要银子,你不懂吗?”龚乾清坐在地上,仰着头,叫道:“大哥为我打了光棍,我要银子给大哥盖房子娶堂客用。”刘蓉问:“你一两不要?”龚乾清道:“营里有吃有喝的,我要银子干什么。”刘蓉抬腿踹了龚乾清一脚,叫道:“那你还不赶快给大人磕头谢恩。”
    龚乾清顺势跪了下来,磕头致谢。刘蓉这一脚,实实在在把一万两白银踹到了龚乾清的手里。刘蓉知道如果不当众谢恩,把曾国荃顶到南墙上,这一万两白银还不知猴年马月能拿得到手。有刘蓉在场,曾国荃不好再找借口,当即满口答应道:“难得你这样有情有义,赏银一两不会少你的。”即令军需官搬万两白银过来,现场奖赏。
    曾国荃在湘军里虽是出了名的财迷,但也并非悭吝之人。曾国荃如此重赏重用龚乾清,是这几年的战事让曾国荃领悟出一个道理,最可靠的人未必是最合适的将领,但最能打的将领必须要弄成为最可靠的人,他就是要把龚乾清拢络成最可靠的人。另外,他要用龚乾清的实例告诉所有湘人,追随曾家兄弟,前途光明,要让湘军以龚乾清为榜样,曾家兄弟是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
    龚乾清一战成名,成了湘军中的传奇人物。
    当晚,刘蓉问龚乾清:“你还是个细伢子,跑军营里来干什么?找死啊。”龚乾清道:“大哥说大姐不见了,我要找大姐去。”刘蓉惊异道:“你要去武昌?”龚乾清点了点。刘蓉望着一脸认真的丑外甥不知说什么是好。刘蓉清楚,以曾国藩的部署,曾国荃的部队是不可能往北打武昌的,而是要往东江西方向打。以蜜狗的脾气是不可能跟着曾国荃走的,必定要大闹,曾国荃是翻脸不认人的人,更何况刚从湘乡募兵建军,岂能容他胡来,军法不是摆设,后果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刘蓉道:“找你大姐的事交给大舅来,大舅明天就去武昌,你就随曾大人走,不可乱来,军中不比寨子,犯了军规,轻则打板子,重则砍头,不能犯浑。”龚乾清站起来道:“那我就跟大舅走,去武昌找大姐去。”刘蓉骂道:“混账东西,大舅营里有几千人,难道不比你一人找的强吗?你是不相信大舅吗?找到你大姐了,大舅就送她回家,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龚乾清还是不答应。刘蓉也气的站了起来,吼道:“你爹娘死了,留下你们姐弟仨,现在你大姐不见,如果你胡来让人砍了头,你大哥就得去上吊,你龚家就算是死绝了。你是不是想这样?”龚乾清很惊恐地望着大舅,慌忙地摇了摇头。


    第九章

    太平军逃往靖港,沿途又遭到湘军袭击。最终到达靖港时,只剩下了四个人。守在靖港的太平军见大势已去,也被迫撤离,向北退往岳州。
    湘潭战役为太平军西征以来首次严重溃败,湖南战局顷刻间出现了逆转,太平军西征主将章王林绍璋被革职。湘潭战役后,湘军气焰大张,开始由防御转入进攻。
    曾国荃派人将一万两赏银送到了东台山,让东台山的龚氏祠堂得以重建,盖了三进三十间的大祠堂,老族长在祠堂落成时向祖宗祷告说:“这祠堂盖的比县太爷的大堂还气派,蜜狗打小就知道他不是凡人,以前烧了祖宗的牌位,其实都是祖宗们的安排,就是要今天的荣光,我们还责罚了他,还求祖宗原谅,更求祖宗护佑蜜狗继续光宗耀祖,光大我东台山龚氏一族。”那几个当时抬蜜狗送兵站的龚氏族人说:“要不是我们几个当时……”老族长回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呸!”

    龚乾清家的老宅子也推倒重建了,石头地基,青砖青瓦,二进二十间房,成了全东台山最好最气派的宅子。东台山四寨龚氏族人皆以蜜狗为荣,向其他族人传诵着蜜狗以前被视为罪恶的种种不凡趣事,现在当成了荣耀。
    龚乾清的两桩心思现在算是都完成了,余下的一千两白银明确要留给大哥置地和娶堂客用。龚乾廓说:“这是蜜狗拿命换来的,置地也是为他置的,将来他的伢子要吃饭要穿衣,我不能用,留着给他娶堂客。”可秦董氏不这么想,龚家现在的光景让她眼热,她的奶子不能让蜜狗白看了。
    一个月前,秦家老二病死了,秦董氏成了寡妇。秦董氏总是认为自家男人的死跟蜜狗有关系。秦董氏一直认定龚家欠她一条命。秦董氏知道自己配不上龚乾廓,但龚家的光她一定要沾上。秦董氏在琢磨了一天后,想到了一个办法来。第二天,秦董氏带着亲妹子主动上门为龚乾廓说亲:“龚先生,我把你的堂客带来了。”龚乾廓莫名其妙。秦董氏说:“你看我这亲妹子今年才十六岁,多俊多水灵,屁股大能生养,你家置了那么多的地,还有这么多的屋子哪能没个堂客镇着呢,明天你们就成亲,你要是等不及,今天也行。”龚乾廓慌忙一口回绝道:“多谢了,我不想成亲。”秦董氏说:“怎么就不行了?你未婚她未嫁的,正合适,我娘家不要彩礼的。”龚乾廓道:“你赶紧带回去,我就是不想成亲。”秦董氏没好气地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妹子还没嫌弃你,你倒是歪嘴了,那也行,你不要就留给蜜狗做堂客。”说着,就要把亲妹子留在龚家,龚乾廓更是坚决不答应,气的又急又臊团团转,一个劲地说:“作孽啊作孽啊,我就没见过你这般胡搅蛮缠的人。”秦董氏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哥了,告诉你,你做不了蜜狗的主,蜜狗打小就喜欢我的奶子又大又白,我这妹子要比我的好上千百倍,你看,这衣服都搂不住胸了,蜜狗回来肯定会娶我这妹子的。”
    龚乾廓毕竟是个秀才,读过圣贤书的斯文人,面对秦董氏这样粗俗不堪的话,吓的他落荒而逃,跑到老族长家求老族长解围。老族长一听,这还了得,立即带着龚氏族人把秦董氏赶了出去,警告秦董氏不许胡来。族长道:“龚乾廓是有功名的人,那能容你胡乱塞一个人进来,再说,蜜狗现在也有了军功,龚家的门槛现在不矮了,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得来的,蜜狗要是回来,县太爷也是要请他坐下来喝杯茶的。”
    秦董氏自知与龚家结亲无望,光是沾不上了,便一撅嘴讥讽道:“就那野畜,长的跟猴似的,谁稀罕!”说着拉起妹子悻悻而去。
    @慕容余华 2022-09-26 18:54:59
    支持佳作
    -----------------------------
    非常感谢支持!
    @海州书生 2022-09-26 21:11:24
    惊心动魄的故事。
    -----------------------------
    感谢书生支持!

    西征的太平军湖南境内连连受锉,最终退到湖北境内,又被湘军围困在了武汉,与湘军形成对峙局面,走不脱也胜不了。
    到了十月中旬,太平军放弃武汉三镇,撤退南下,进入江西。
    龚乾清到十月底才收到大舅刘蓉的消息,说大姐龚乾灵被太平军掳到南边的江西去了。刘蓉在武昌城寻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龚乾灵,他对外甥女活着已经不抱希望了,但为了给龚乾清一个盼头,只能说龚乾灵还活着,而且还有了具体的去向,让龚乾清相信大姐真的还活着。同时,刘蓉又写了封信给曾国荃,实情相告,希望曾国荃能安抚好外甥。可曾国荃却用龚乾灵的去向当成了引导龚乾清疯狂攻城掠地的诱饵。
    太平军西征失败了,但北伐的太平军却捷报频传,太平军北伐渡江的首要任务就是占领两淮盐区,解决军饷问题。而清廷也缺银子,也要用盐抵饷的办法来解决军饷,如果两淮盐区被太平军占了,清军必溃。所以,清军为防止太平军北进,西自仪征的新城,东至江都运河边的施家桥,筑了一道长墙,将原在江都邵伯镇的江北大营西移到仪征,一是阻挡太平军北伐,二是保护两淮产盐区;而仪征,地处天长、六合、江宁、镇江、扬州之间,不管哪方或胜或败,仪征都是双方进退的必经之地,双方大军来回来地过境,跟拉大锯一样。清兵更是毫无顾忌,想拿就拿,想抢就抢,绝不空手过境,仪征百姓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太平军为了继续北伐,同时解除清军对天京的威胁,天王洪秀全命燕王秦日纲率部将陈玉成、李秀成向清军江北大营发起攻击,清军一触即溃。燕王秦日纲督军乘胜猛打,连破虹桥、朴树湾清军营盘一百二十余座。钦差大臣兼江北大营主帅托明阿坐镇扬州城,望风而逃,炮械旗帐尽弃,带着从仪征过来的残兵败将,再次一路向北逃往江都邵伯镇。
    托明阿临逃前命扬州知府湛文伯留在扬州城安抚百姓。
    湛文伯授命后仰天长叹,知道扬州城是守不住的,不投降,必死;投降了,朝廷迟早也会把他处死。再想赎城已是不可能了,他自知在劫难逃,便让湛文仲带上钱庄所有能带财物赶紧向北撤离,另派四名衙役护送。
    临行前,湛文伯问湛文仲:“你我兄弟这一别恐怕要来生再见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银甲盐根到底是不是你拿了,拿了,大哥我也不怪你,就归你了,只是这钱庄一定要留给你侄子怀德,也算是大哥最后求你了。”湛文仲再次一口否认。湛文伯无奈地向他挥了挥手说:“快走吧。”湛文仲带上四岁的闺女湛怀娟和财物慌忙逃离扬州城。
    太平军兵临城下,扬州城守备和绿营兵也要脚底板抹油跑,湛文伯拉住守备急道:“你这一走,谁来守扬州城?”守备苦着脸道:“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近句话吗?我手下这点兵,能打得过长毛吗?保命要紧。”湛文伯说:“这句话是用于孝道的,你怎么能用在这个时候?”守备道:“是一个理,朝廷就是我的亲爹亲娘,长毛的兵太厉害了,钦差大臣都挡不住,我就更受不起了啊,不能不逃啊,爹娘不会怪我的。”
    湛文伯无奈,只得花重金招募了二百乡兵登城。
    乡兵们一看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吓的一哄而散,湛文伯喊破嗓子都没能阻止得住,大怒,抽刀砍了一个往城下逃的乡兵,这是湛文伯第一次杀人,手直打颤。
    太平军开始攀墙攻城,湛文伯就坐在被杀的乡兵尸体旁,眼睁睁地望着一个接一个的太平军从城墙上跳下来,嘴里喃喃地说:“完了,扬州完了。”
    湛文伯帽落发散,脖子上套着绳子被太平军牵到了知府大堂,燕王秦日纲劝他投降,可仍做扬州知府,治理扬州城,湛文伯凄惨一笑说:“燕王,我是朝廷命官,降不得也不能降,只求你们放过扬州百姓,我死不足惜。”随后,湛文伯吞下备好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


    太平军第二次占领扬州后,迅速补充给养,准备继续北伐。正当诸事紧张准备时,燕王秦日纲突然接到文钊先差人送来的天王洪秀全密诏,让他与北王韦昌辉乘夜带兵进入天京城诛杀东王杨秀清。燕王秦日纲不得不放弃扬州,带着陈玉成和李秀成所部返回天京。随后,燕王秦日纲与北王韦昌辉诛杀了东王杨秀清,并在天京开始了一场血腥屠戮,两万多名太平军将士与家属死于刀下。然而,吊诡的事情发生了,天王洪秀全又与翼王石达开联手将北王韦昌辉五马分尸,斩首燕王秦日纲。这起太平军由内讧转而成了互相残杀,史称“天京事变”。
    江北大营的清军无法理解太平军在这个时候“王杀王”的行为,但也正因此,才让清廷在后来的战事中得以翻盘,延续国运。
    天京事变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太平军分裂,翼王石达开带走了太平军的十万精锐离开江苏和安徽进入江西,不再受天王洪秀全节制,按照自己的战略意图与清军作战。而清军自天京事变后,便趁机将江北大营沿江向西移动至六合,设在了与天京隔江相望的浦口,以便监视与拦截太平军的北伐。

    湘军从太平军的天京事变后开始东征,收复失地。
    龚乾清率领前锋营入株洲、过醴陵,向东挺进江西,为早快找到大姐,他率部冒险翻越武功山,出其不意攻占了安福县城。
    前锋营在安福县境内大肆搜查女性,随即,龚乾清好色传到了曾国荃的耳里。曾国荃笑道:“吊毛都没长全的细伢子,好什么色,他是在找他大姐。”
    龚乾清见搜查无果,又一路追杀太平军至彭坊、金田。龚乾清的前锋营强悍轻疾,太平军难与争锋。东台山的子弟皆以龚乾清马首是瞻,跟着龚乾清冲锋陷阵,破一城,见到年轻的女人就问是不是湘乡东台山的,是不是姓龚。这些东台山子弟尾随龚乾清吃香的喝辣的,痛快抢劫,大把搂银子,但也永远冲锋在最前沿,一是要抢战功,二是要护卫龚乾清,所以死伤也最多。龚乾清马不停蹄,又趁太平军疲惫之际,长途奔袭固江,马踏太平军三十座营盘,逼得太平军退守吉安城。
    曾国荃告诉龚乾清,大姐龚乾灵可能就在这吉安城里,一定要拿下吉安城。
    龚乾清率部第一个攻打吉安城,将全营压了上去,想一下子破城救出大姐。龚乾清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仗竟让东台山一起出来的子弟死伤过半,只剩下四十六个人了。龚乾清不得不撤回休整。
    第二天,龚乾清再次率部攻打吉安城,剩下的四十六个东台山子弟又死掉了三十人,仅剩下十六人。吉安城守之坚、攻之难超乎了龚乾清的想象。
    龚乾清狂暴不安,正要准备第三次攻城时,谁知,曾国荃要采用“铁桶合围”之策,将吉安城团团围着,意在吸引抚州的太平军前来援救,他要围点打援。
    龚乾清不同意,坚持要继续攻城。曾国荃冷脸道:“这是军营,不是你撒野的东山寨子。”

    吉安城内城外都成了人间地狱。
    吉安城内粮草断绝,城中的草木、狗、猫、鼠、雀都吃尽了,已经到了煮鞋底、煮牛皮和牛皮箱的地步,吉安城守将向抚州的太平军求救;翼王石达开派弟弟石镇吉带着粮草、弹药从抚州率部前来解围。龚乾清率前锋营在城外吉水三曲滩进行拦截,吉安城守将趁机率太平军冲出城与石镇吉内外夹击,猛攻湘军营盘,双方在三曲滩短兵相接。饥饿与愤怒让太平军不顾一切的向湘军冲杀,誓死一搏,龚乾清的前锋营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龚乾清最终血战突围。然而,曾国荃率兵赶来增援时,却身中数刀被围,坠落马下,太平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要活捉曾国荃;曾国荃感到了绝望,不想被俘受辱,正准备拨刀自刎时,突然听到一阵猴啸,只见前锋营一队狂马伴着阵阵的猴啸飞奔而来,本已经突围出去了的龚乾清突然率前锋营再次杀入重围。
    龚乾清身上的铠甲捆绳在混战被太平军挑断,铠甲在疾驰中象两只翅膀一样忽上忽下在风中舞动着,头盔杀丢了,辫子杀散了,披头散发,脑门上紧束着的绛红色布带在风中飘扬,格外醒目。龚乾清赤目圆睁,象个疯子一样狂舞着长刀,发出冲破天际的猴啸,冲在前锋营最前面。龚乾清杀到曾国荃身边,一把薅住曾国荃的后领,往上一拉,大叫:“趴着别动。”随后,冲天一声猴啸,前锋营的马队立即发出阵阵猴啸朝龚乾清聚集,将其围在了中心,组成船形马阵,掩护着曾国荃向外冲杀,一路尘土飞扬,猴啸而去。

    龚乾清拚死救出曾国荃至营地后,下马将曾国荃放到地上,大叫:“护!”曾国荃惊魂未定,步卒已经将曾国荃围护起来。随后,龚乾清纵身上马,一声猴啸。曾国荃惊呼:“蜜狗,你要干什么?”龚乾清叫道:“吃亏了,我要讨回来。”说罢,长刀一举,高呼:“随我来!”再次聚众,突施反围剿,硬是把太平军阵营生生地分割成两块,石镇吉大败,逃回抚州,吉安城守将也带着残兵退回吉安城继续坚守。
    战后,龚乾清久不能破城,时时幻想着大姐在城中受到虐待,于是就将仇恨和焦躁不安全部发泄在了被俘获的二百多太平军身上,下令将战俘的上衣全部扒下来,跪在吉安城外,然后亲自鞭打。战俘惨叫不断。龚乾清打累了,就让前锋营将士轮流施刑。曾国荃看破了龚乾清的心思,道:“长毛没那么傻,他们是不会被你这样逼出城应战的,杀了算了。”龚乾清道:“他们是战俘,听大哥说杀俘不祥,大哥还说杀了不该杀人的,我大姐就会多遭一份罪。”曾国荃没想到龚乾清会顶撞自己,愣了一下,自随大哥曾国藩组建湘军以后,还没有人敢这样。曾国荃白了龚乾清一眼,冷冷道:“这是你抓来的叛贼,随便你吧。”曾国荃强压住内心的怒火,龚乾清对他有救命之恩,不能现在就翻脸处置他,而且,吉安城还没有打下来,龚乾清是员不可多得的战将,曾家兄弟需要这样的人。同时,曾国荃也知道龚乾清的软肋了。
    @李八师2022 2022-09-27 11:48:56
    支持佳作,为梦而想
    
    -----------------------------
    感谢八师支持!

    三个月后,龚乾清率部第一个杀入吉安城,下令不得杀女人和孩子,悬赏找到大姐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死活,赏银千两。东台山子弟带着前锋营疯狂在城内搜查大姐龚乾灵的下落,因为只有东台山子弟见过龚乾灵,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龚乾清又下令在饿死的百姓中寻找,可仍然没有找到。龚乾清感到了害怕,害怕大姐龚乾灵活不成了,不禁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大姐,你在哪儿啊……”
    曾国荃认为龚乾灵早就在武昌死了,但他却告诉龚乾清:“这么找都没找到,那肯定被抓去安徽了。”安徽是曾国荃下一个将要攻打的地方。曾国荃需要龚乾清这样悲伤与仇恨,但绝不能让他绝望。龚乾清要的是大姐,而曾国荃要的是城池。
    朝廷因曾国荃破吉安城之功,正式授曾国荃所辖的三千湘乡部队为大清国汉军吉字营,曾国荃为吉字营统领,赏顶戴花翎,升知府,加道员衔。湘军从此称他为九帅,因为他在曾家排行老九。
    吉安城一战,以三千湘乡人的骁勇苦战,成就了默默无名的曾国荃,使之名正言顺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吉字营,并在湘军中迅速崛起,也标志着曾国藩嫡系主力的诞生。在此之前,曾国藩非常依赖湘军将领罗泽南以及其追随他的那些老湘军将领们,但自罗泽南在湖北阵亡后,老湘军将领们蠢蠢欲动,他们希望湖南益阳的胡林翼取代曾国藩来做湘军的统帅。曾国藩在湘军的地位岌岌可危,却毫无办法。现在有了九弟曾国荃的吉字营,且名震天下,曾国藩从此不用再看这些老湘军将领们的脸色了。现在,吉字营就是新湘军,而龚乾清则是吉字营里最耀眼的湘乡人。曾国藩向朝廷奏请破格晋升龚乾清为正五品武官,授湘乡营守备;朝廷念其战绩懋著,加衔以显其秩,准奏。另赏银万两。
    湘乡营守备并不是实授,而是朝廷认可的品衔和荣誉,因为龚乾清是湘乡人,朝廷用其家乡名来授衔是对武将的一种激励性的奖赏。但是,朝廷赏给龚乾清的那一万两白银却要曾国藩自己出,曾国藩也愿意出,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出,还要送到湘乡去。曾国藩急需要兵,尤其需要湘乡老家的兵。



    东台山四寨龚氏一族几百口人齐刷刷地跪在祠堂的大院子里,面对四个敞开盖子,露着白花花银锭的大箱子,听着湘乡知县代为宣读的皇帝嘉奖龚乾清的圣旨,东台山所有百姓的心都激荡起来了。湘乡知县宣读完圣旨,赶忙把跪在地上的老族长和龚乾廓扶了起来说:“东台山风水好啊,能出这样一个大人物,说不定将来能封王封侯呢。”秦董氏在人群里高声叫道:“蜜狗本来就是我们东台山的猴,还用得着皇上来封。”龚乾廓尴尬地冲着知县笑了笑,老族长见了,向外挥了挥手,几个龚氏族人忙把秦董氏架了走。秦董氏边挣扎边大叫:“蜜狗本来就是个猴……就是个猴……”。
    送走知县,老族长让族人杀了头猪,要在龚氏祠堂大院里摆酒庆贺。东台山龚氏族里终于出了个五品的大官。龚乾廓也接到了弟弟写来的信,说大姐还没有找到,听说是被掳到安徽去了,他还要往安徽方向打,一定能找到大姐。龚乾廓心里明白,大姐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太平军没事掳她干什么,估计已经真的不在人世了。


    龚乾廓一面替大姐难过,一面为弟弟高兴,中午多喝了一碗苞米酒,醉了,被族人送回了家里睡下。到了傍晚,老族长派两个后生去把龚乾廓叫来祠堂继续喝酒,谁知,两个后生却看到秦董氏与龚乾廓两人光着身子睡在了一起。后生吓的慌忙将老族长叫了来。
    龚乾廓还在迷糊中,百口莫辩。秦董氏哭道:“我是来看秀才公渴了没有,给他端了碗水,谁知秀才公就把我摁倒在床上,给睡了,老族长你得为我作主。”老族长压根就不相信秦董氏的鬼话,黑着脸道:“胡说八道,廓伢子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他会睡你?呸。滚出去。不要脸的东西。”秦董氏大哭道:“你们龚家现在发达了,就仗势欺人了,欺负我一寡妇,我也没脸活了,我这就死给你们看。”老族长一听,忙让人把秦董氏拉了回来,问:“你想怎样?想要银子是不是?你开个价。我们龚家现在不缺银子。”秦董氏抹了泪道:“我不要银子,秀才公睡了我,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老族长诧异道:“你想进我龚家的门?”秦董氏不语。老族长鄙视道:“你一寡妇,怎么能配得上我龚家的秀才,做梦吧你。”秦董氏一屁股坐在地止,放声大哭起来。老族长皱着眉把已经六神无主的龚乾廓拉到一旁,问:“你到底睡了她没有?”龚乾廓急道:“我醉的人事不知,怎么睡她啊。”秦董氏边哭边数落道:“你就是抱着我不放手,还扒光了我的衣服,憋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就知道生掰硬戳,我下面现在还疼着呢,都肿了,不信我就脱给你们看。”说着,就要脱裤子,吓的老族长慌忙阻止道:“不用看了不用看了,知道了知道了。”龚乾廓被羞的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秦董氏一口咬定龚乾廓睡了她,不娶她就上吊去死。龚乾廓急的要离家出走,秦董氏一听就嚷嚷着要在死前去县里告官。龚乾廓是读书人,死要面子,强奸这两个字他是担不起,害怕一旦告官,不仅自己的秀才功名会被革去,弟弟在军中用命换来的五品官恐怕也会被免了,想到这,龚乾廓顿时就蔫了。龚乾廓想着委屈自己也不能让弟弟受半点儿伤害,只得答应娶秦董氏。
    老族长半眯着眼道:“就算秀才同意了,可你还是秦家的人,秦家不同意,恐怕这门亲还成不了。”秦董氏硬了硬脖子,说道:“秦家怎么不同意了,不信叫来问问。”老族长挥了挥烟袋杆,一个族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秦家公爹被带了进来。老族长指着秦董氏问:“你愿意她改嫁到我们龚家来?”秦家公爹看了秦董氏一眼,低声道:“我家老二早死了,留住人留不住心,她要想改嫁进你们龚家的门,我秦家没有意见。”全屋的人都愣住了,秦董氏在秦家可是一个壮劳力,秦家怎么会舍得呢?
    原来,秦董氏下午在进龚乾廓家门前,就跟秦家人说妥了,她要改嫁到龚家去。秦家人不信,龚秀才会要你一寡妇?秦董氏说,信不信由你们,怎么做由她,如果进了龚家门,就给秦家二百两银子,如果不同意,她就回凤凰寨娘去,再不回来了。秦家人今天是亲眼见着龚家整箱整箱的银子的,二百两银子就是秦董氏在秦家干一辈子农活也挣不到。秦家人觉得划算,就同意了。

    秦董氏见屋子里的人都不吱声,便趁热打铁,没羞没臊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成亲,双喜临门,祠堂里的酒席就算是婚席了,能省些银子呢。”秦董氏害怕夜长梦多。老族长见龚乾廓都应下来了,估计是真的睡过秦董氏了,只好当证婚人,主持了婚礼。
    秦董氏长的并不算丑,体态丰满,健壮的象头牛,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会计算,可龚乾廓想娶的是知书达理人家的闺女,没想到这么多年熬下来了,竟娶了个寡妇。
    这一年是咸丰八年,龚乾廓三十四岁,秦董氏二十八岁。
    当晚,龚乾廓揭了秦董氏的盖头后,问:“你我现在都成亲了,我到底睡你了没有?你给我句实话行不行。”秦董氏猛地岔开腿,笑道:“睡了,都是你干的好事,下面都让你给弄肿了,肿的象山上的猴头菇,不信你就来看看。”龚乾廓气得说不出话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太不要脸了,不可理喻,忿忿地冲着秦董氏吼道:“呸!粗鄙!恶心!”一声后,狼狈逃出了屋子,到别的房间睡了。
    一夜之间,秦董氏改称为龚董氏,成了东台山里那片最好最气派宅子的女主人了。
    @慕容余华 2022-09-27 17:07:40
    支持佳作
    -----------------------------
    一直在支持,深受感动!

    曾国藩给龚乾清把面子文章做足了,一是给在军的湘人看,二是给在故里的湘人看,他急切地需要补充吉字营的兵源,需要更多的湘乡子弟。
    龚乾清得到的封赏狠狠地刺激了湘乡人的神经。
    龚董氏成亲第二天一大早,特意用梳头油收拾了一下,拿了二百两银子去了秦家兑现承诺,秦家婆婆拉着脸道:“你倒是干脆,拍拍屁股就走了,以后秦家有事还得找你。”龚董氏笑着应了下来。
    龚董氏返回龚家大院,要龚乾廓跟她一起一趟娘家,算是新亲回门了。龚乾廓死活不去,无奈,龚董氏就独自带了一百两银子回了凤凰寨娘家。
    娘家人不相信昨天晚上她与龚乾廓成亲的事情,以为是寨子里人在瞎说。当看了桌上的一百两银子后,也就不得不相信了。龚董氏的妹子顿时就急了道:“大姐,不是说好让秀才公娶我的吗?你怎么就抢了呢?”龚董氏没好气地说:“当初把你带到他家里,他都没要你,昨天当真把你脱光了塞进他的被窝,如果他宁死不承认,你以后还怎么在寨子里活人?哪家还敢娶你?我怕什么?脱光了他不承认我也无所谓,反正我是个寡妇。”
    龚董氏白了妹子一眼,又转向弟弟董允瞻,要让他也去当兵,说:“连蜜狗那样的人都能升官发财,你识文断字,比他强多了。”
    董允瞻是个文弱书生,喜欢读书,可就是一直考不中秀才,干农活只能当半个人用。可当姐姐要他去当兵时,董允瞻死活不干,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不去。”龚董氏瞪起眼珠子骂道:“什么狗屁话,你就知道读书读书,你读了这么多年破书,白吃粮食尽拉屎,没给家里出一把力,连那个蜜狗现在都风光的不得了,你能不如他吗?你得去。”董允瞻从小就怕姐姐,往后退了一步说:“姐,我要是死在外面了,爹娘怎么办?”龚董氏气道:“你活着也没看给爹娘带来什么好,尽成累赘了,你死了,我现在嫁到龚家了,有银子,能养活爹娘。你们读书人不是常什么读万卷书,行什么万里路吗,人家蜜狗不过走到隔壁的江西就得了几万两银子回来,皇帝老子还给了他个大官做,你比他差吗?好男人就得走出大山去打天下。” 董允瞻最终磨不过姐姐,只得答应去当兵。
    第二天,龚董氏在涟水河岸嘱咐董允瞻说:“你见到蜜狗就说你是我亲弟弟,一个爹娘生的。现在我是他亲大嫂。”董允瞻说:“用不着,东台山四寨子的人他哪个不认得,哪家养什么鸡下什么蛋他都清楚的很。”龚董氏说:“那也得跟他说,他要是敢不给你个官当当,回来我饶不了他。”龚董氏一直觉得蜜狗是看过她奶子的,要比别人亲近一些儿,更何况现在是他正宗的亲大嫂。
    又一批三千湘乡子弟奔赴江西战场,可能荣归故里的,却没几个人,大多战死沙场了。

    @春天的小杨 2022-09-27 17:28:11
    好看
    -----------------------------
    非常感谢!
    @海州书生 2022-09-27 21:53:49
    太平军的历史需要挖掘,这篇小说写的好。
    -----------------------------
    谢谢海州书生的支持!

    更新不了啊。不知是什么原因。


    当董允瞻见到龚乾清时,龚乾清便是一愣,张嘴叫道:“这不是尿罐吗,你怎么来了?”董允瞻一听,脸腾就红了,董允瞻自懂事以后,就一直对自己的小名耿耿于怀,嚷着要改,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小名:飞龙,可全东台山人没人理他,还都叫他尿罐,改不了。
    董允瞻冲着龚乾清大叫:“蜜狗,我有大名,我叫董允瞻。”龚乾清笑道:“我哪知道你还有大名啊,打小我只知道你叫尿罐。”董允瞻别别扭扭地站着。龚乾清问他姐姐有没有伢子时,董允瞻没好气地说:“一直没怀上,听娘说,都是你当年把姐夫给吓坏了,人也整天提不起劲来,慢慢就病了。三年前我姐夫死了,来之前,你大哥娶了我姐,她现在是你的大嫂。”龚乾清呼地一下跳了起来,惊问:“什么?大哥成亲了?娶你姐?你他娘的是不是在开玩笑?”董允瞻退了一步,点头道:“你大哥是娶了我姐。”龚乾清问:“你刚才不是说你姐成了寡妇了吗?我大哥可是个秀才,怎么会娶个寡妇?”董允瞻叫道:“寡妇怎么了?我原来的姐夫要不是让你给吓着了,能病吗?不病能死吗?我姐成寡妇还不是让你给害的。”龚乾清愣住了。

    龚乾清望着帐外,心里在为大哥感到可惜。过了一会儿,龚乾清道:“大哥早该成亲了,身边是得有个女人给他做口热乎饭吃,你姐勤快干活不偷懒,就是性子辣,嘴也不饶人,可心眼不坏,每次打我从没下过死手。”董允瞻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姐配不上你大哥。”龚乾清确实有点儿沮丧,一直感觉大哥应该娶个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才对,怎么也想不到会娶秦董氏来当老婆,觉得没道理,很没道理。龚乾清无奈地摆了摆手,挠了挠头道:“什么配不配得上,都成亲了再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只要我大哥愿意就行,你和我现在是不是成亲戚了?”董允瞻很尴尬地说:“差不多吧。”说着,从怀里掏出 来,递给了龚乾清,道:“这是大哥让我带给你的。”
    龚乾廓在信上说了和董允瞻大姐成亲的事情,还劝龚乾清不能杀戮太多,说,你从军就是武人,你虽粗识文字,但要懂人间最基本的道理,以后要记得三件事:不妄杀人,不掠妇女,不烧民房。这是在为大姐积德行善,如果你心中还有大姐的话,就一定要做到这三件事。
    龚乾清看罢信,边折边自言自语地说:“大哥放心,我记下了。我一定会找到大姐的,带她回家。”
    龚乾清将信揣进怀里,就围着董允瞻瘦弱的身体看了看,撅了撅嘴说:“瞧你瘦的跟小鸡伢子似的,别说上阵杀人了,就是让你到阵上跑一圈也得把你累成狗,你是个读书人,就留在我营里写写字算算账吧,杀人的事你干不了。”
    董允瞻就这样成了湘乡营的军需官了,负责军需补给上的事情。董允瞻问:“这是几品官?”龚乾清也不知道在军营里当账房先生算不算是个官,更不知道什么官什么品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于是就张嘴胡刍道:“跟县太爷一样。”
    县太爷在龚乾清的眼里就是个很大的官了。
    董允瞻为了让姐姐放心,就写了封信回家,告诉姐姐,龚乾清给了他个相当于县太爷一样的官做。龚董氏不识字,就让龚乾廓读。龚董氏一听,天啦,果真是一家人了,蜜狗真没把弟弟当外人,看来蜜狗对自己还是有情份的,真没白看自己的奶子。龚乾廓看到龚董氏乍乍呼呼的样子,一脸的不屑。
    半天的功夫,东山寨的人都知道蜜狗给龚董氏的弟弟当了个县太爷一样的官。东山寨的人都觉得龚董氏的奶子很金贵了,看一眼就能弄个县太爷一样官当当。老族长骂道:“整天瞎嚼舌根子,小叔子看嫂子的奶子怎么了?他那会儿才多大点的人啊?张家的小叔子还吃他嫂子的奶呢,蜜狗帮嫂子娘家人有什么错。都散了吧。”老族长背着手提着烟袋走了,他要去劝龚乾廓,龚董氏现在天天来找老族长,说秀才公一直不肯来睡她。
    龚董氏自嫁给了龚乾廓后,一心想给龚家生个伢子,可龚乾廓就是不跟她同床睡觉,龚董氏请死觅活闹了好几回,龚乾廓就是不肯,龚董氏急了道:“你再不睡我,你信不信我脱光了到寨子里走一圈,你不看就让别人看,看谁丢脸。”龚乾廓笑道:“说你泼妇,你还真是个泼妇,有本事你现在就脱,只要你脱光了迈出这家门,我就有休你的理由了。不信你就试试,我这就研墨去。”龚董氏知道龚乾廓真的会休了她,倒真的不敢了。
    无奈,龚董氏只得把精力放在了龚家的田产上,家里家外倒也打理的井井有条。


    第十章

    曾国荃的吉字营攻下吉安十天后,太平军忠王李秀成再次率部渡江北进,彻底摧毁了清军设在浦口的江北大营,斩杀清兵万余人,一把大火将江北大营化为焚场,江北大营从此不在复建。江北大营主帅兼钦差大臣德兴阿逃往扬州。
    太平军占领浦口、江浦,打通了江北粮道,随后马踏六合、横梁、青山,仪征,第三次打下扬州。然而,仅十二天后,太平军又一次撤离扬州,将从扬州掳夺来的财物运往天京。
    太平军经天京事变后,军心已然不稳,纪律涣散。太平军信仰的是基督教,所以在返回天京经过仪征时,一把大火烧了天宁寺的大雄宝殿、观音殿、大悲楼、地藏阁;又强行在城内征用马匹与车辆,还掳走了包括周宗穆在内的几十名少女。
    汪钟拚命护着周宗穆,被太平军一脚踹晕了过去。周宗稷为救姐姐,与太平军撕打起来,被太平军一枪扎进了肚子,周宗稷挣扎着抓住周宗穆的衣服:“姐……”周宗穆眼睁睁地望弟弟的肚子往外冒着鲜血倒了下去,顿时感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昏了过去。
    太平军离开仪征县城后,汪钟才慢慢醒了过来,见周宗稷倒在血泊中,吓的惊慌失措,忙将周宗稷抱回茶社救治。周宗稷在昏迷中不断地呼喊着:“姐……姐……”
    郎中对汪钟说:“如果能熬过今天晚上,就没事了,熬不过,就准备后事吧。”
    汪钟刚坐下来喘口气,猛地想到了龚乾灵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慌忙跑到香佛庵去,一路跑一路在心里念叨道:“佛主保佑啊……佛主保佑啊……”
    汪钟气喘嘘嘘跑到香佛庵,只见庵门大开,前殿的泥塑大佛像已经被推倒,身首分离,碎了一地。师太和四个老尼姑,还有龚乾灵正在打扫着。汪钟见到龚乾灵好好的,顿时腿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师太哭丧着脸道:“大佛被砸了。”汪钟大口喘着气,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说道:“太平天国信奉的是洋人的教,供奉天主,天宁寺也被烧了,砸了你们的佛像也是正常,也是正常,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龚乾灵见了,忙放下手里的笤帚,一把扶起汪钟,急切地问:“茶社怎么样了?两个伢子怎么样了?”汪钟害怕龚乾灵伤心,忙道:“都没事都没事。就是驴让他们牵走了,你好好的就行了,我走了。”周宗稷的伤势让汪钟放心不下。
    汪钟回到茶社见周宗稷还是昏迷不醒, 急的团团转,可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汪钟竟要跑到西门去找章渠璈了。

    仪征县城街道上到处一片狼籍,商铺倒架破窗,市面上不断传来哭爹喊娘的哀嚎声。汪钟看到萧元青正带着衙役在街道上安抚着百姓,萧元青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汪钟把事说了一下,萧元青哀叹道:“以往太平军也没这样过,这回是怎么了?仪征这回算是遭殃了。”
    汪钟赶到西门,没想到章渠璈正披头散发地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汪钟吃了一惊,忙问:“老太爷,你这是怎么了?”章渠璈笑道:“家里全让长毛给抢了。”汪钟说:“家里让抢了你还笑?”章渠璈笑道:“命中有此一劫,谁能奈何?你来干什么?”汪钟把周宗稷受伤的事说了一下,求章渠璈算算,看周宗稷有没有性命之忧。章渠璈迟疑了一下,说:“周宗稷?噢,就是周达家的那个伢子啊,你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了,没事,你回去吧,他死不了,将来还会是你的克星呢。”汪钟很是不解,问:“克星?这从何谈起?我与世无争,他将来长大了过自己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想克我也没着落啊。”章渠璈笑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背后不是都叫我是活城隍吗?这或许就是叫命吧。”
    第二天,周宗稷真的醒了过来,已无性命之忧。
    汪钟到城中取药,登上鼓楼,遥望西路重峦叠嶂,不见江宁,悲伤而叹道:“起而为民,终而伤民,如此行径,天京真的大限不远了。”回来后,愤然在周宗穆的房间墙壁写下:咸丰八年九月十五,仪征周氏宗穆被掳至江宁,年十四岁。呜呼哀哉!


    汪钟在周宗穆的房间里枯坐到中午,环顾空荡荡的屋子,倍感凄凉。汪钟心想,这丫头估计是回不来了,多好的女伢子啊,不知现在被杀了还是被糟蹋了。汪钟回想着周宗穆在茶社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心起,默默流下泪来。
    汪钟四下环顾屋子,突然觉得这间屋充满了不祥,龚乾灵住过,离开了,周宗穆住过,又被人抢走了。汪钟决定封了这间屋子。
    汪钟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在床里边发现了周宗穆从扬州带来的那把破伞。汪钟又是一阵感慨,周家的爹没了,现在闺女也没了,这叫什么世道。汪钟将破伞狠狠扔到一边,谁知,竹杆做的伞柄突然裂了开来,露出一个纸卷。汪钟将破伞拿了起来一看,发现伞柄里竟藏着一卷盐票,数了数,一共一百二十张。汪钟拿着盐票看了看,苦笑了一下,心想表哥也真是用心良苦,生前留下这些盐票,现在一文不值,人死了,就连这一文不值的盐票也带不走一张,空做了一场梦。汪钟想把这没用的盐票扔了,可想想这总归是周达留下来的东西,等周宗稷长大了,给他作个念想吧。


    晚上,香佛庵。香佛庵师太带着另外的四个老尼姑,来到后院寮房,齐刷刷站在龚乾灵面前,突然跪了下来,高呼:“求大菩萨救苦救难……求大菩萨救苦救难……”龚乾灵吓的一个激灵,本能地退缩到床铺上,跪在床上不住地冲着床下五个光头老太婆磕头应礼。
    师太痛哭流涕地说,她在碎了佛像面前发下了宏愿,要重塑大佛,一尊真正用檀香木雕刻成的大佛。龚乾灵慌忙道:“我身无分文,师太应该清楚的。”师太双掌合什道:“大菩萨是佛主派来的,只求大菩萨现法身,以示众生,檀香大佛自然就有了。”龚乾灵问:“大菩萨在哪儿?”五个光头老太婆又磕了一下。师太道:“你就是大菩萨。”龚乾灵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
    师太道:“你就是香象大菩萨降世。”
    龚乾灵并不知道香象菩萨是怎么回事。师太向她讲解了一番,认定她就是香象菩萨降世来拯救香佛庵的。龚乾灵这时才明白自己身上的香味让师太误会了,可她又不能说这是镜蛊吸了香泉井的原因。
    龚乾灵一口否认,师太一众尼姑长跪不起,一个劲地冲着她磕头。龚乾灵长叹一声,心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现在身寄此处,无家可归,还弄个什么香象菩萨来,无奈,只好答应下来。龚乾灵问:“就在前殿坐坛念经就行了?可我不会念经啊。”师太见龚乾灵应了下来,满口道:“大菩萨不必担心,只求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念纳莫阿弥陀佛就行了,想念快就快,想念慢就慢,全由着大菩萨作主,其它事情交给贫尼来做。”
    几天后,师太将佛门袈裟和法器准备停当,便去城里四处宣称香象大菩萨降临香佛庵了,香象大菩萨身出无量香,闻香者出无量教,济度众生无有穷极,神足威神巍巍无量,皆使众生发无量道意,获无量福寿。一个路边肉铺的屠夫边用脏兮兮的抹布擦着手,边笑道:“师太你能不能说人话,庙里的话我们听不懂。”师太道:“你就该下拔舌地狱,我说的哪句不是人话了?耳朵真是让猪毛塞住了,闻到香象大菩萨身上香味的,就能得福得寿。”屠夫笑道:“直接说要香火钱不就得了。”师太被人点破,气的转身而去。屠夫在后面大声嚷道:“师太,要不要割块肉去,就当是我的香火钱。”师太气的跺脚回身骂道:“你个死杀猪陀,不得好死。”

    周宗稷的伤渐渐痊愈了,却时常到姐姐住过的屋子待着,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汪钟知道周宗稷的悲伤,也不去打扰他,随他待多久。周宗稷的内心很孤苦,他想到了香佛庵里的赵姐姐。姐姐在以前常带他去香佛庵看望赵姐姐。赵姐姐现在是周宗稷唯一能想到可以说话的人。
    周宗稷刚出门,汪钟高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周宗稷道:“去香佛庵。”汪钟“噢”了一声,汪钟随后又高声说道:“早去早回啊。”
    周宗稷在龚乾灵的身边很安静,也很乖,他喜欢看到龚乾灵那张漂亮而充满慈悲的脸,也喜欢闻龚乾灵身上的香味儿,而龚乾灵看到周宗稷也想到了在东台山的那两个弟弟。两人在寮房里有说不完的话,还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来。周宗稷在香佛庵里想念姐姐的悲伤心情也渐渐得到了抚慰。
    谁知,在周宗稷去了几回香佛庵后,师太便没好气地拦住他说:“你个小伢子,每次来看香象大菩萨都是空着手,连根草都没有,这可是对香象大菩萨的大不敬。”周宗稷很无助,可怜巴巴地望着比他高大很多的师太,知道这个老太婆嫌弃他没给庵里上供香火钱,他没有想到和赵姐姐说话还是要钱的,可他又不能跟汪钟要钱来看望赵姐姐,更不敢对赵姐姐说。
    后来,周宗稷想去和赵姐姐说说话时,便要带上一根绳子,沿路捡些树枝捆绑着背到香佛庵去,换来师太的放行。直到一次周宗稷江边捡了几根落在江滩上的木头,被其他几个伢子打了一顿,抢了木头后,他的性格开始出现了变化。在周宗稷的认知里,香佛庵是仪征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丝温暖被人剥夺了,他的心里除了泪和恨,再没有别的了。周宗稷从此再也不去香佛庵了。

    周宗稷原本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突然间变得浑身充满了戾气,汪钟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周宗稷在看他的眼神已经在闪烁着挑衅与恶意了,还时常虐待驴子,不是打就是骂,驴子栓在木桩上,被打的团团转,哀叫不止。汪钟很是着急,就让他到茶社里做事,可几天下来,也是常跟喝茶的客人吵架:“你以为这水不要钱啊?左一次右一次加水,你是水鬼投胎啊。”茶客气道:“你这伢子怎么说话的,不喝水难道要我吃茶叶不成?”汪钟慌忙跑过来陪礼道谦:“伢子不懂事,多担待多担待,茶钱不收了。”茶客甩袖而去。
    晚上,萧元青说:“这伢子就是欠揍,揍他一顿就好了。”汪钟说:“可能是他姐不在身边,烦躁了,过阵子就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周宗稷突发脾气,指责汪钟没有保护好姐姐,叫道:“我姐让长毛抢走了,都是因为你。”汪钟急道:“怎么就成了我的错了?你能不能有点儿良心,当时你就在边上,难道你没看见是怎么一回事吗?”周宗稷指着汪钟的鼻子叫道:“我看见了,你没把我姐藏起来,我姐才被长毛抢去了,你就是头驴,一头该死的吃屎的汪毛驴。”说着,伸手将汪钟最心爱的一把紫砂壶摔在了地上,顿时粉碎。这把紫砂壶是汪钟当年中举时母亲送给他的礼物。汪钟一见,急火攻心,大吼一声:“你给我滚。”
    周宗稷从此离开了咬春茶社,回到了南门周家的老宅子。
    茶社一下子变得空寂起来,只有汪钟孤身一人。汪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慕容余华 2022-09-28 17:00:45
    支持佳作
    -----------------------------

    感谢一直支持!
    @阑宇 2022-09-28 17:08:06
    相聚天涯,必有支持!
    -----------------------------
    感谢支持!
    @海州书生 2022-09-28 17:46:32
    精彩佳作写的好。
    -----------------------------
    感谢海州书生一直在支持着!
    @太伯后裔 2022-09-28 23:07:16
    好文章!
    -----------------------------
    感谢支持!

    当天晚上,汪钟叫来萧元青一起到周家老宅子去劝劝,谁知竟被周宗稷轰了出来。周宗稷狂躁地大喊大叫:“我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回去给你喂驴沏茶伺候人。”汪钟和萧元青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茶社。萧元青说:“周达真是作孽了,这伢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也不用管他了,你只是他家的远房表亲而已,你都做到这份上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女伢子被抢走也怪不得你啊。”汪钟低头喃喃道:“怪我……怪我……”
    第二天,汪钟一大早买了一笼三丁包子,五根油条跑去萧元青家,对萧元青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你看能不能帮帮我,你把这伢子收到衙门里做事或者去钱粮柜当个柜书也行。”萧元青边穿衣服边道:“你说什么?你还想让他当柜书?钱粮柜的事你是知道的,那柜书不是什么人说当就当的,本县的柜书基本上都是子承父业,弟承兄业,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柜书他当不了。”汪钟说:“那就给你当差,一来给他上上规矩,二来替你跑跑腿,给他一口饭吃,不然的话,我真担心这伢子会走上歪路,真到那个时候这伢子就毁了,你要是答应了,也算你积德行善了。”萧元青指着三丁包子和油打,道:“你这是在求我办事?就这包子加油条?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汪钟说:“有得吃就不错了,这事就拜托你了,办成了,我送你一头驴。”萧元青嘻笑道:“不用送驴,你把我家小姨子收了就行了,咱俩做连襟多好。”汪钟气道:“滚蛋。”

    夜晚,周宗稷躺在床上还在想着白天的事情,一会是知县五姨太肥白的屁股,一会是黑狗看他的眼神。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着……
    江边刚发鱼肚白的时候,周宗稷一个激灵醒了,感觉裤衩内黏糊糊的,伸手一摸,骂道:“狗日的,怎么还会尿床了呢。”梦中遗留下来的性欲秋千仍在周宗稷的下腹荡来荡去着,但他并不知道那是精液。
    周宗稷在梦里抱着的女人就是知县的五姨太姚凤。姚凤的那高高翘起的肥白屁股让他难以释怀,他梦见自己刚抱住五姨太的时候,萧元青那张长长的驴脸就突然出现了。
    周宗稷猛地拍了下床沿,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萧元青。”没一会儿,周宗稷窸窸窣窣地起了床,跑到院外撒出一泡骚哄哄的尿来。两条黑狗又一次不声不响地从周宗稷的腿边溜过,吓了他一跳。周宗稷冲着两条黑狗吐了口浓痰:“呸,萧元青个狗日的,骚狗!”忌妒、愤怒、鄙薄全在这一口浓痰里了。两条黑狗非但没有跑开,反而回过头来,瞪着两双发绿的眼睛又盯着周宗稷看了一气,随后一声呜咽,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了,纵身而去。周宗稷被狗盯得毛骨悚然,不知道这两条黑狗为什么要这样盯着他看,难道自己的后背上趴着鬼么?周宗稷再也尿不出来了,凌晨阴冷的江风从巷壁的乱砖缝里划过,带着阴森森的哨声,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街道仍然有些儿黑黢,早起的店铺已经点火升炉了,满街漂浮着焚烧木材的香味。

    周宗稷昏昏沉沉地睡到中午被饿醒了,肚子一个劲地叫唤着。
    周宗稷痴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四壁破败的家,糊窗的纸已经破烂不堪,窗棂和屋梁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几只老鼠在床下“吱吱”地叫着,正午阳光透过门缝,显得那么惨白刺眼。周宗稷倍感凄凉,想到死了的娘,失踪的爹,还有被太平军掳走了的姐姐,不禁放声大哭;哭累了,倒头又睡。周宗稷在梦中见到姐姐拉着他的手,到鼓楼买千层油糕吃。
    傍晚的时候,周宗稷没精打采地出门上了街。一阵卤肉的香味飘来,周宗稷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张记熟肉铺的老板正在麻利地切着肉,周宗稷蹭到跟前伸着脖子看了看,老板抬头问:“切点?”周宗稷咽一下口水,摇了摇头说:“没钱。”刚要转身走,却被两个小混混拦下了。小混混说:“你能没钱,你刚才偷的钱呢?”周宗稷慌忙说:“我什么时候偷钱了?”小混混抬手打了周宗稷一个大嘴巴子:“还敢不承认。”另一个小混混上前一脚将周宗稷踹倒在地上。两个小混混摁住周宗稷搜身,真的搜出了三块碎银子来。小混混拉起周宗稷要去见官,周宗稷百口莫辩,想想这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羞耻与憎恨让他一把抢过肉铺砧板上的菜刀,挥舞着吼叫道:“我没偷,你们再打我一下试试。”要跟两个小混混拚命。

    这时,萧元青带着两个衙役出现了。萧元青问明情况后说:“这伢子我认识,他不会干这种事的,你们是不是想讹人啊。”说着,冲着小混混使了个眼色。两个小混混扭头就跑,两个衙役要追,萧元青拦住说:“算了,再有下次就打他们的板子。”
    周宗稷感激地望着萧元青。
    此时周宗稷感觉萧元青与五姨太偷情的事情是可以原谅的,于是,忙作揖感谢。萧元青问:“几天没吃饭了?”周宗稷听了委屈的想哭。萧元青见了,叹了一口气,先让两衙役回去,然后切了两斤卤肉,带着周宗稷进了隔壁的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鱼汤面。周宗稷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萧元青很嫌弃地看着说:“慢点儿吃,别噎死了。”
    两斤卤肉加一碗面,没一会儿周宗稷就吃个精光。萧元青问:“吃饱了?”周宗稷打了个饱嗝,点了点头。萧元青说:“吃饱了就跟我回东门吧,你叔太爷天天念叨着你呢。”周宗稷还是坚决不肯回,说:“我就是饿死也不回去。”萧元青说:“刚才饿的跟鬼似的,现在吃饱了就说撑话,你这伢子怎么这么犟呢,你叔太爷把你养这么大还养出仇来了。”周宗稷说:“我恨他,他把我姐给弄没了。”萧元青总算是弄清楚了,说:“那是长毛干的事,要恨你也该恨长毛吧,你叔太爷为救你姐姐,不也让长毛差点儿一脚踹死吗,他的那几头驴不也让长毛拉走了吗,人得凭良心说话,要是按你这说法,你当时是喂驴的,驴窝里的驴让长毛拉走了,还得让你来赔不成?江宁、扬州、还有半个大清都让长毛打了抢了占了,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要恨自己人去?你这伢子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但周宗稷就是不肯回去。萧元青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宗稷,说:“就你这样,什么都不会,要手艺没有,要力气也没有,难道你打算去要饭是不是?唉吆喂,你爹周达真有本事,还能生出个要饭花子的儿子,啧啧……”周宗稷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

    萧元青叹了一口气,又道:“你真是头倔驴,要不想饿死,就跟着我后面跑跑腿吧,每月支你三两银子,吃香的喝辣的谈不上,但能保证你吃饱饭,还有,成了衙门里的人,街上的那些小痞子小流氓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你自己想想,明天给我回个话。”周宗稷想了想,不言语,萧元青见状,便起身离开。
    萧元青上了街道,没走多远,只见周宗稷从后面追了上来,嘟噜着嘴说:“我都吃了你的肉和面了,我跟你走,给你跑腿,我识字,还会打算盘。”萧元青鄙视了周宗稷一眼,说:“这还差不多,你就让你叔太爷省点儿心吧,真是个白眼狼,你要是我的侄儿,我早就打断你的腿了,看把你给能的。”周宗稷站着不住地点头,萧元青突然提高了嗓音,问:“你爹没教过你叫人啊?”周宗稷愣了一问,忙说:“我也不知道叫萧叔好还叫萧大人好。”萧元青憋不住想笑,但还是板着脸说:“还跟以前一样,叫萧叔。”周宗稷忙叫了一声:“萧叔。”萧元青嗯了一声,心道:“唉,还真是个伢子,吓唬一下就变乖了。” 然后背着手径直走了。

    @慕容余华 2022-09-29 15:44:10
    支持佳作
    -----------------------------
    感谢支持!
    @李八师2022 2022-09-29 17:47:53
    支持佳作,提前祝文友节日快乐

    -----------------------------
    祝八师节日快乐!感谢支持!

    汪钟请萧元青解决了周宗稷的生计问题,香佛庵的龚乾灵也做出了一个让汪钟措手不及的决定,让汪钟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难忘也最受折磨的时刻。
    到了傍晚,江面上闪烁着夕阳的余辉,龚乾灵穿着一个大斗篷,遮着半边脸听着从江面上传来的号子声,走进了茶社。汪钟正在喝着粥,抬头见龚乾灵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汪钟忽地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来了?”龚乾灵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笑道:“这是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汪钟愣住了。龚乾灵道:“还愣着做什么,有酒没?”汪钟望着龚乾灵,很茫然地点了点头。龚乾灵道:“你去拿酒来,我去弄两个菜,马上就好。”
    汪钟不知所措地望着龚乾灵。不一会儿,龚乾灵端了二盘卤菜上桌,一盘是酱牛肉,一盘是盐水鹅。汪钟问:“你哪来的钱?”龚乾灵微笑道:“师太给的。”汪钟不安地问:“你今天是有什么事吗?不年不节的,吃这么好干什么?”龚乾灵微笑道:“想吃了,来,吃块牛酱肉。”龚乾灵给汪钟夹了块酱牛肉,又替他倒上了酒,又问:“怎么就一个酒杯,我的呢?”汪钟有点儿发懵了,刚要起身,龚乾灵道:“我自己拿去。”汪钟问:“你也要喝酒?”龚乾灵道:“今天高兴,陪你喝一杯。”
    龚乾灵一直在说笑中吃着喝着,而汪钟却一直处于迷惑,甚至有些儿害怕了。在汪钟看来,龚乾灵太反常了。汪钟忐忑不安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龚乾灵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低下头,羞涩地说道:“今天我要成亲了。”汪钟立即板直了腰,瞪大了眼睛,惊问:“今天?你要成亲?跟谁?”龚乾灵抬起头来,双目含情地望着汪钟,微笑道:“我是新娘,你是新郎。就今天成亲,我不回去了。”
    龚乾灵五年来,心灵上每个月都要经受着一次冲击,惊慌、沉重、无奈、甜蜜。汪钟在真真实实地用鲜血来延续着她的生命,这让她感动,让她哭泣。龚乾灵的心里虽然还残留着对文钊先的思念,但在汪钟用生命来诠释对她的爱面前,龚乾灵原本的坚守,在汪钟这五年来的鲜血里溶化了。龚乾灵决定再嫁,来报答汪钟对她的这份感情。龚乾灵的报答不仅仅是要成为汪钟的妻子,而且还要保全汪钟的性命——破了汪钟的童子身,让他不能再为自己献血。

    龚乾灵哀怨地看着汪钟道:“看了我的身子,就算你不和我同房,现在我也是你的女人了,你是我的男人。”汪钟还是直愣愣地望龚乾灵。龚乾灵被汪钟看的一下子惶窘不安起来,眼睛都变红了,颤声问:“我的身子是不是很丑?”汪钟忽地冲着龚乾灵跪了下来,放声大哭道:“你心智成熟,身体年轻美貌,我汪钟何德何能让你这样。”龚乾灵过来拉着汪钟的手,也跪了下来哽咽道:“我都没脸没皮这样了,只要你不嫌弃我,你我今天就结成夫妻。”汪钟仰起头,看着屋顶,心想,一个女人家毫无尊严地到了这份上,自己再不接纳她还算是个男人吗?汪钟猛然抹了一下眼泪,拉起龚乾灵,进屋拿起衣服替龚乾灵穿上,道:“你我现在就拜天地,结为夫妻。”
    汪钟和龚乾灵面对桌上的红烛,汪钟高声叫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仪式结束后,龚乾灵本以为汪钟会留在屋里睡下,谁知汪钟道:“你我现在虽有夫妻之份,但不能有夫妻之实。”语气很坚定。龚乾灵听了,心都在颤抖。当汪钟转身准备离开时,龚乾灵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汪钟的腰,在他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咬,哭道:“今生给你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只求你今夜留下来。”汪钟一阵心猿意马,晕乎乎的,感觉到龚乾灵的身体真的好柔软好香。汪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一动不动,咬着牙,掰开龚乾灵的手,说道:“早点儿睡吧。”
    这一夜,龚乾灵在感动和自责中迷迷糊糊睡着了,而汪钟则在茶社厅里的桌子傍枯坐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鸡叫三遍的时候,汪钟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汪钟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香佛庵的师太领着三个老尼齐齐地站在门前。汪钟道:“师太,这天还没亮呢。”师太慌张地说:“要是天亮了就来不及了,让路上的人看到大菩萨跑到这凡间来,这还了得啊。”说罢,又掉头对身后的三个老尼道:“你们还不快去伺候大菩萨起床。”三个老尼应声进了茶社。

    龚乾灵在床上迷迷瞪瞪被三个老尼扶了起来,一阵忙活将龚乾灵穿戴好,扶出了屋子。
    龚乾灵清醒过来后,立即挣扎着不肯离开。她眼巴巴地望汪钟。汪钟上前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她说。”师太道:“那行,有话快说,不要等到天亮了。”说着,带着三个老尼出了茶社。
    龚乾灵紧张地望汪钟,问:“你要我走?”汪钟一个劲地摇着头道:“不是不是,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女人,自家男人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女人离开,只是我实在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把持不住要了你,你会没命的,那我成什么人了?”龚乾灵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男人,你把持不住睡了我,这是天经天义的事情。”汪钟也急了道:“睡了你,我上哪去找纯阳之血,你真的会没命的。”龚乾灵哭道:“没命我也愿意。”汪钟抓住龚乾灵的手,安慰道:“你先回庵里去,我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的,相信我。一有办法我就去庵里接你回来过日子。”龚乾灵哭问:“你没骗我吧?”汪钟目光坚定,盯着龚乾灵的眼睛,道:“我哪怕去骗佛去骗菩萨,也绝不会骗你。”龚乾灵流着泪点头道:“别忘了,你是我的男人,不要丢下你的女人不管。”
    门开了,师太让一个老尼背着龚乾灵快速离开了茶社。天仍然黑着,汪钟的心冰凉冰凉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阑宇 2022-09-30 09:18:29
    国之生日,特来支持!
    -----------------------------
    感谢阑宇的支持!
    @慕容余华 2022-09-30 18:54:31
    支持佳作
    -----------------------------
    感谢支持!
    @海州书生 2022-09-30 19:19:30
    精彩佳作写的好。
    -----------------------------
    感谢支持!

    第十一章

    就在周宗稷跟着萧元青后面跑腿做事的时候,他的父亲周达突然出现在了扬州城。
    周达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拿着一根打狗棍,背着一个露出棉花的破被卷,来到蜀岗的法净寺里找延寿堂堂主无尘和尚。无尘以为是乞丐来要吃的,正要给周达拿些斋饭去,没想到周达一把抓住无尘和尚,说:“信脚东游十二年,甘泉香稻忆归田。” 这是苏东坡一首扬州五呤《蜀井》诗里的第一句。无尘和尚一愣,认真地看了眼前的这位乞丐,道:“行逢蜀井恍如梦,试煮山茶意自便。”周达点了点头,说:“我是来取秦简肃存在这里的东西。”
    无尘和尚将周达让进禅室,说:“既然是秦施主的意思,老衲自然会交付于你的,只是你确定要取走吗?此物非同一般,秦施主肯定对你讲过此物的来历吧。”周达说:“讲过。”无尘和尚说:“请问秦施主还在人世吗?”周达说:“咸丰三年就死在府衙大牢里了。”无尘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既然秦施主已不在人世了,那秦施主存在本寺之物最好还是留在本寺保存。”周达语气很坚绝地说:“不,我要取走。”
    无尘和尚望着周达执拗的眼睛,知道他的贪念已起,自知再劝也是无用,便起身从禅房里将一个长木匣子拿出来递给了周达,却仍做最后的努力,说:“此匣上的封印切莫揭开,如果揭开的话,将会有很多人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周达问:“为什么?”无尘和尚说:“都是因为贪念,恶鬼能嗅到贪念的味道,如影随行,无法摆脱,只有断了贪念方能保全性命。如有不妥,请赶紧将匣子与画一并送回来,切记切记。”
    周达心想,湛文仲不就是因为贪婪而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吗。他微笑道:“这些秦简肃在大牢里都曾对我说过。”遂将木匣子捆进了破棉被子里,离开了法净寺。
    一群夜鹭从法净寺西边的树林里突然飞起,在周达的头顶上盘旋相随,如一块黑云,发出阵阵婴儿般的啼哭声。周达抬头看了看,心中虽是有些害怕,但想到这些夜鹭能帮他找到五色盐根,心里也释然了不少,周达愈加挡不住对未来财富的贪婪渴望了。周达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复仇,他要靠《鬼趣图》尽快把五色盐根聚齐,找湛文仲复仇。
    周达一想起湛文仲就恨的咬牙切齿,鼻翅儿扇动着过去的记忆,全是锥心刺骨的痛苦,想到自己吃屎装疯的经历,心里就一阵阵恶心。
    无尘和尚望着空中的夜鹭,双手合什,念道:“盐根出,新鬼忙,地狱门,问无常。阿弥陀佛。”
    @慕容余华 2022-10-01 16:24:15
    国庆节快乐
    -----------------------------
    祝国庆快乐!感谢支持!
    @海州书生 2022-10-01 21:57:04
    写的好。
    -----------------------------
    向海州书生问好!祝节日愉快!

    当琼花打开院门,认清眼前的这个乞丐就是失踪多年的周达时,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周达忙将琼花推进院子里,把门关上插好,小声说:“别哭,别让人家知道。”琼花强忍着捂住嘴,不停地呜咽着、抽搐着。周达环顾院子,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守着。”琼花惊愕地问:“老爷你没疯?”周达说:“我没疯,你先烧水,我要洗个澡,再慢慢告诉你。”
    周达将衣服脱个精光,打开破被子,将长木匣子取了出来,然后把衣物被子都扔到了院子里,让琼花把这些衣被子还有打狗棍一起塞进锅膛里了。
    琼花烧了一大锅热水,替周达洗发剃头刮脸,让周达痛痛快快泡着澡。琼花则趁周达泡澡的时候,又忙着去灶房升火做饭。
    周达洗完澡,换上过去的衣服后,将木匣子放在了桌上,认真看了看木匣上的封印,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忍不住揭下了封印。周达打开木匣,只见木匣里放着八幅卷轴,他拿起一幅展开,吓了一跳,只见画上雾气腾腾,一个鬼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周达不敢再看,忙将画放回木匣里,重新盖上。当周达再想找刚才揭下的封印,却发现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在周达四下寻找封印时,一阵“嘎……嘎……”的叫声从院子里传来。周达推门而出,只见院子的树梢上站着很多夜鹭,只见其腹部的白羽毛一闪一闪着。
    周达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回屋,开始努力地回忆着秦简肃在大牢里对他说过的每一句关于五色盐根的话,因为夜鹭就在院子里,而且阴气森森的鬼画也在眼前的匣子里。周达感觉秦简肃没有骗自己,他所说的都是真的,这也引起了周达的极大恐惧和犹豫,然而,对湛文仲的仇恨逐渐代替了内心的恐惧,决定拿命去作一搏,画坚决不能送回法净寺去,也许他就是那个能压得住《鬼趣图》的人,他觉得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还活着,说明老天在眷顾他。

    琼花将饭菜从灶房端到东厢房的桌子上,周达问:“两个伢子去哪了?”琼花告诉周达,两个孩子早在七年前就被汪钟领到仪征抚养了,琼花又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周达这才放下心来,说:“我以前做过对不起汪钟的事情,这份恩我一定要报答,明天我们就回仪征去。”琼花点头。周达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琼花道:“帮人家缝缝补补,接些针线活,我吃的少,穿的都以前老爷给我置办的衣服。”周达问:“你怎么不找个人家嫁了呢?”琼花说:“当年老爷没了踪影,汪钟就让我在这里等着,说老爷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再说,除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七年老爷你都躲在什么地方了?”
    周达说:“当年如果我不装疯诈死,肯定会殃及家人,湛文伯和漕运总督祖大成会没完没了地找上门的,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盐商。所以我就远离扬州,在高邮、宝应、兴化这些地方要饭,后来就到淮安府的清河县清浦码头上扛活,现在湛文伯和漕运总督都死了,才敢回家来。”琼花问:“漕运总督什么时候死的?”周达说:“上个月我从清河县回来,经过江都邵伯时听说他在邵伯镇上病死了。”琼花说:“当年老爷在大牢里时,我就听外面人说这五色盐根是不能沾的,谁沾谁死。”周达说:“银甲盐根确实在湛文仲的手上,我是亲眼看见的,他湛家确是沾上了,湛文伯和湛文仲老婆的死也算是验证了;那个能聚齐五色盐根的人,将会在十三年后出现在我们仪征。”琼花一愣,问:“老爷是怎么知道的。”周达说:“我被关在大牢里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是这个人告诉我的,他说是我们仪征活城隍章渠璈留下来的预言:五德齐聚终有日,色耀西圩江塌东;盐渔甲子增八寿,根芽蓄春木狗童。”琼花说:“我听不懂。” 周达将在狱中遇到秦简肃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道:“以后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周达放下筷子,深情地望琼花,琼花尴尬地问:“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周达向琼花提出要娶她为妻的想法,说:“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苦苦守着,我知道亏欠你的,也不知如何来报答你,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就娶你为妻,拜堂成亲。”说着,走到书架前,撬开一块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块青白相间的玉来,玉上浮雕着仪征特有的江四鲜:河豚、刀鱼、鮰鱼和鲥鱼;还有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周达说:“如果你愿意,这块玉佩就当是聘礼。”琼花激动异常,接过玉佩,使劲点头答应。周达又将三百两银票塞进琼花的手里,说:“以后我们做点小生意,我能养活你。”周达没敢告诉琼花关于《鬼趣图》的事情,怕把她吓着。
    周达要回老家仪征,要在仪征做那个聚齐五色盐根的人,他可以再等十三年。周达甚至想,就算自己等不到,他的儿子周宗稷也能等到,所以,必须要回到仪征去,况且扬州他真的是不想再待了。君子谋事,成于密,败于泄,周达不想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2-09-30 02:17:17  更:2022-10-08 21:57:27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