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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死战[第1页]

作者:鹳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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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

    算算,距离上回写小说,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写过一本小说,也是发在天涯,后来还因此结识了一些朋友,再后来这些朋友还线下聚过,至今仍有走动。
    上回那本小说叫做《争锋》,讲的是大革命时期一群年轻人的故事,后来拉拉杂杂的,总算全本完成。而之后的许多年,都忙于其他事务,此事就此搁置。事实上,若非这回疫情被封在家,这个续集,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写个开头的。
    上一本讲的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时期的故事,续集自然就来到了抗战时期。
    抗战十四年,可能是百年中国最黑暗最惨烈的一段时期,这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农耕文明较量,是穷兵黩武的军国主义对自给自足的太平日子的碾压,更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侵略。而除了这外部环境,当时国内还有更大的问题,就是本身的分裂,中央政权从未真正统一,各路军阀如分封诸侯,再加上各地实施的剿共方针,虽然国民政府于1929年东北易帜完成形式统一,但是到1931年日军入侵东北,再到1937年日本人大规模侵华,这十余年来各地一直战火不断,人们并没有安居乐业,更无法真正去发展科技和经济,完成产业升级。所以,当时无论从哪方面分析,这场战争,贫弱的农耕中国都不是已经实现工业现代化日本帝国的对手。
    但在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却没有退缩。无论是前线的枪林弹雨,还是沦陷区的血雨腥风,他们都没有退缩,也不会退缩,这不是主义之辩,这不是权力之争,这是笼罩在那九天长空的五千年中华文明,深入骨髓的血脉亲情,极目远眺,四野八荒,那都是吾国疆土。
    于是,这本书名就叫做《死战》。
    第一章

    进入三月,雨就一直下,下得整个朱家镇湿漉漉的。
    一条长街,笔直穿过小镇,一个人站在街角,另一个人慢悠悠走过,经过他的跟前时驻足,借他一根火柴点烟,两人的头因此凑到了一起。
    一个人道:“你这烟不错。”
    另一个道:“骆驼牌,东升街就有卖。”
    说过了这句话,两人便分道扬镳了。一人依然站在街角,一个钻入长街侧旁的小巷。长街侧旁小巷名叫秋雨,名称浪漫,实地却并不浪漫,居者不过平民百姓,走进可见随处任意摆放的各式生活用品,将本就不宽的街面挤得更加紧窄,并且空气中还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站街头放眼瞧去,一派穷家烟火气。
    但这情状却很符合赵云樵的心意,的确这是一个不错的密居之所。
    赵云樵进入房子的时候就没再太多留意了,这地方他来过多次,从选址到今天。从进屋到上楼,再到进入房间,都一往如常。但这回,当他上到门前再推开房门,整个人顿时便僵住了。
    屋里虽也是三人,却不是预定的那三人。这是三个陌生人,或者说其实也不陌生,因为他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唯只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一路上都是那么正常,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以及这事怎么善后,赵云樵没去考虑,也懒得考虑。事已至此,否认不起作用,承认也没意义,不管怎么说,现在已不是七八年前,现在双方已经合作,虽然几个月前双方签订合作协议的时候,并非所有人的情愿,但好歹这协定最终双方还是都签字了,签字了,就意味着自家不再内里打仗,从此之后枪口要一致对外,去打日本人。
    即便这不过是个假大空的招牌,却也可成为眼前这种状况的挡箭牌。
    所以当赵云樵坐在国民政府上海松沪警备司令部的审讯室里,对着对面这个双肩头扛着三粒梅花肩章的家伙,对于这人提出的间谍指控,完全不认账。因为这个指控仅限于去年12月份之前成立,今天已经不成立了,因为现在双方合作了,不再对抗了,还说什么间谍呢。再说这几个月来他确实也没任何新的行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善后,因为他就要离开这里去东北,那里有日本侵略者。
    很好,很好。关于赵云樵的回答,罗立中觉得纯属东拉西扯,一派胡言。不过,他这么爽快地承认,倒是省了一番手脚。关于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关键:他的上级是谁。
    赵云樵觉得这个问题挺好笑的,老生常谈。他是有上级,姓什名谁,家庭住址,这些都有。不过这都没啥用了,因为他的上级响应合作条款,已经先一步去了东北——打日本人去了。如果您要找他,可以去东北……只是眼下虽快开春了,那边却还是极冷,鄙人建议罗先生还是晚些日子再去较好,过些日子那边就会暖和起来的……
    好大一通罗嗦,尤其是这人一直“合作”前“协定”后的,把这些词儿翻来复去地挂在嘴上,听得罗立中心头阵阵犯堵,却也再不便真正动手。
    嗯,反省——反省是个不错的词——那就找个安静地儿,让他慢慢面壁去吧。反正瞧这人的这模样,他也不会思过。
    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合作”,这是这么多年来俞志铭头一回大白天的笔直站在卫公馆门前,求见卫少爷。
    只是,习惯成自然,他站得笔直的同时,还是下意识地转动着眼球把四面八方打量了一圈。
    卫楚恒在屋里听到俞少爷来访,那瞬间还以为听错了,不过跟着便恍然大悟,叫门房带人去花园,同时吩咐阿嫂去花园摆茶。一会儿两人相见,卫楚恒却只是冲他笑笑,挥手叫左右退下,之后才坐下来,慢慢把茶泡上。
    俞志铭也在对面坐下来,却是一直瞧着他。良久,道:“你怎么也自己动手泡茶了?我记得府上有个小丫头最会泡茶的,她呢?”
    卫楚恒摇头道:“那是哪年的黄历了,莲子早出嫁了,人家现在去给小福头泡茶了,早抛我去九霄了。”
    俞志铭也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卫少爷也有被人抛弃的一天。”接着又道:“其实我还是会泡茶的。”说着就要动手,卫楚恒道:“不用了,我泡好了,请。”
    “有什么事,直说吧。”卫楚恒喝着自己泡的茶,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想请你帮个忙。”俞志铭却在盯着他,盯得很紧、很死。
    卫少爷和俞少爷是多年的好友,除却家中父辈关系,二人也是自孩提时代就相识,之后各自奔赴异地求学,又走上各自的道路,虽路子不同,二人的友谊却从未减退,在国民政府倾力反共的时候,卫少爷更是给予俞志铭许多帮助,或是说,若非卫少爷相帮,说不定俞志铭根本活不到今天。而今天,俞志铭又找上门来。
    俞志铭要说的事情便是赵云樵。赵云樵终究还是撒谎了,在朱家镇,他再没上级,因为他自己就是上级,之所以那位告密者没能说出他的准确身份,是因为告密者根本不知道大家口中的“上级”其实是个虚构的情节,上级一直在他面前,只不过以另一个身份。但同时,赵云樵也没撒谎,他的确是准备去东北了,日本人进入东北多年,全面占据六年,在那里苦心经营,修建铁路,开发矿山,以整个东北的地域和资源,弥补日本国内不足,只要假以时日,整个东北,必然成为日本侵华的战争武器。
    是以赵云樵此去,负有重大任务。
    这个任务,不涉及党派,而是关乎国家民族。
    卫楚恒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赞成俞志铭卷入那场党派之争,中国人打中国人,还打得血流成河,这算怎么回事。只无奈俞志铭一意孤行,刀架脖子上也不退出,他也没办法。至于日本人的问题,他曾经留学日本,在那里有诸多同学好友,是以心底里,他对日本人并无什么仇恨,反倒还对一些个人颇有好感。只是眼下反日呼声高涨,街面上时有热血青年发放传单号召抵制日货什么的,两面夹击之下,卫少爷只好不参与不理会,高高挂起。
    他只是没料到,俞志铭会找上门来。
    说起来,他和俞志铭也有近两年没见了。
    前年夏天他们见面的时候,俞志铭还是一个通缉犯。
    那是在厦门,俞志铭突然出现面前,还带回了他那无比顽皮的妹妹。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一度以为他妹妹已经葬身大山深处,他当时留在厦门也只是盼望着战争结束,便去找回妹妹,哪怕是尸体。但现在,当卫小姐活蹦乱跳地出现面前,他对俞志铭的怨气,也顿时烟消云散。
    于是他们又成了好朋友。
    不过俞志铭在厦门没过多停留,他把卫小姐交还给卫楚恒之后便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关于俞志铭的去向,卫楚恒没去理会,因为他得全力以赴,对付他这个顽皮不堪的宝贝妹妹,他必须马上把她带回上海。
    卫小姐本不想回上海,她还念着她那帮留在山里的狐朋狗友,但二人斗智斗勇,她终究还是逊了一筹。回上海之后,大哥卫楚原便着手安排送她去南洋交给父母,卫小姐拼命抵抗,正僵持间,父母倒先来到了上海。原来当年卫小姐离家出走,卫楚原便拍了电报去南洋。由于那时卫小姐所处地区为交战区,前往不便,卫震夫妇虽担心,却也不敢贸然涉足,倒是卫楚恒自告奋勇前去打听消息。后来他几经波折总算带回卫小姐,在父兄面前总算是立了一功。而当卫震接到长子电报,得知女儿已平安归来,俩夫妇大喜之下,扔下南洋生意,立刻火速赶回上海。
    卫震一回到家,便找上卫楚恒,询问在匪区找回妹妹的经过。卫楚恒不能不说,却又不能实说,只能含糊其辞,说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打听也不得线索,却不料在某个小镇偶然遇到,于是强行拉回。再问卫小姐因何去匪区,这题目可就难以回答了。卫楚恒无法自圆其说,只好干脆来个万事不知道——天知道卫小姐发了什么疯。卫震不得要领,只得转而询问女儿,卫小姐面对父亲,却是一直沉默。不是着意隐瞒,而是实不知从何说起。父亲这些年不在国内,并不知国内情形,又兼他有个国民党要员的四弟,她之所为,父亲不可能明白。卫震在女儿这里也不得要领,也就没再追问,只是到晚餐时,他宣布解除卫小姐的禁足令,卫楚恒瞧着这情形,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雨过天晴了。
    而真正令卫楚恒彻底放心的是去年年底,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的直接后果,是国共不再对抗,他们签署了合作抗日的协定。
    这么一来,卫小姐的经历,就再不是必须严密隐藏的秘密,从此之后,她又可以趾高气昂地走在大马路上了。
    而现在,俞志铭也正大光明地找上门来。
    天大的好事,真是一桩接一桩。
    所以,对于今天俞志铭提起的帮忙,卫楚恒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既然国共都合作了,怎么还会有人因这个罪名被捕呢。
    “这个问题嘛……”俞志铭叹了口气,“我们是真心真意放下恩怨,一致对外,但人家可不一定那么想,更不一定那么做。”
    “你们也不一定是真心放下恩怨,主要还是力有不逮,不能再打下去了吧。”卫楚恒略有讥讽地瞧着他。
    “当年他消灭不了我,以后也别想消灭我。”这个问题俞志铭一如既往,一步也不退让。“因为我们的背后是人民,四万万……”
    “好了好了,莫说那些没用的了,说说你到底想我怎么帮你吧。”
    “我想你帮我约见周一峰。”
    “周一峰?你要见他,你直接去南京找他不就得了,你们也算是熟识嘛。”
    “适才我给你说了,我们是真心合作,但人家可不一定……”
    “说了半天,你还是怕。”卫楚恒呵呵一笑。
    不过,笑归笑,他在心里还是点了点头。看来俞志铭是成熟很多了,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了,知道有危险,要找挡箭牌了,的确,面对周一峰,卫家少爷是块不错的挡箭牌。
    周一峰现已荣膺国民党参谋本部二厅二处处长兼调查室副主任。何谓二厅二处调查室,就是军本部谍报机构的调查部门。数年前与何汉琛争锋的结果,他大步前进了,何汉琛在那场争斗中败下阵来,至今没恢复元气,目前仅为南京卫戍部队的后勤副处长。
    周一峰仍居南京翠华园,多年经营,园子是越发漂亮了,哪怕是现在,刚刚开春,园子便已是林木葱葱,绿意盎然。卫楚恒每回走进这个园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四叔姑妈和周一峰之间的故事。那是一段精彩却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当卫楚恒见到周一峰的时候整个人就完全恢复正常了,周一峰何许人也,卫楚恒还是明白的。
    “赵云樵,你认得那赵云樵?”周一峰十分诧异地看着卫楚恒。他的确很意外,赵云樵是密捕的,他怎么会知道。何况,赵云樵怎么会跟卫家少爷攀上关系。
    “我当然不认得那个姓赵的。”卫楚恒叹息着。“是俞志铭认得那姓赵的。他托我来跟你说说,赵云樵的确是他们的人,不过现在国共合作了不是,你们不应该再抓他了。”
    “俞志铭托你来?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周一峰兴致顿时来了,瞧着他。
    “他原本是要来的,是我叫他不要来。”卫楚恒倒是不动声色,甚至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慢慢转动着茶杯盖儿。“赵云樵都让你给捉了,他要是来,不也得叫你给捉了啊。而我又陪着他来,你要捉他,我是帮你好呢,还是帮他好?”
    “哈哈楚恒,你还是那样子,一张利嘴。”周一峰瞧着他,一半儿亲切一半儿无奈。“赵云樵的问题我们大致是调查清楚了,他自民国二十年便一直潜伏在朱家镇从事间谍活动,虽然目前国共是合作了,但并不意味着既往不咎。况且,他仍然欺骗了我们,他说他没有搞间谍活动,实际上,就在我们抓捕他的那天上午,他还去开了会,打算在朱家镇组织学生去上海声援反日游行。”
    卫楚恒心底里叹息了一声。那人干了什么事,他并不关注,他只从周一峰的话中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并不意味着既往不咎。难怪俞志铭会来找他,难怪俞志铭仍然保持着四面八方观察动静的习性,看来,这个所谓合作,也就那么回事。
    卫楚恒从南京回到上海,便径直回家。他没急着去找俞志铭,虽然他并不认为周一峰会派人跟踪他。毕竟周一峰已不是当年的周一峰,而今天也不是当年的局势。他回家,是上海来电话,家中有事。
    有人上门提亲——居然有人上门提亲。
    卫小姐当年不告而别,跟着俞志铭离开上海去了江西,卫家对外只好声称出国留学,当然这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没多久,她的去向便不是秘密。不过,以当年局势,“前往匪区参加红军”可是要命的,所以此事坊间虽然盛传,却也没人敢公然宣讲,顶多只背地议论。
    不过这么一来,从前那些对卫小姐怀着各种企图的公子少爷们便不约而同死了心,及至卫楚楚回到上海,可谓门可罗雀,再无当年风光,不过,也乐得清静。
    她希望能够清静。她虽平安归来,苏区经历成为过去,但那种种情景,岂是说忘记便可以忘记的。睁开眼,她是卫家小姐,身处卫公馆的亭台楼阁;闭上眼,她是红军战士,依然身处崇山峻岭枪林弹雨……回到上海,起初是大哥不许她出门,后来父亲解除了这一禁令,她仍然没出门,每日坐在房里,望向窗外天空,只见那云聚云开,时时编织出不同画面,时时带回从前……直到这天女佣走进来告诉他,有人来了卫公馆,提亲。
    提亲,真好笑。赤色二字,那是杀头的罪名,现在沪上的人们,唯恐惹祸上身,对她是避之不及,谁会有这份熊心豹胆,跑来提亲。莫非有人贪图钱财,到了不要命的份上。卫楚楚也想瞧瞧到底何方神圣,如此要钱不要命。
    于是她第一次主动走出了房门,走下了楼。
    不过她在楼下的厅堂里并没看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因为卫老爷已经很客气地把人打发走了。卫震刚在大门口把人送走,回来便见女儿下了楼,于是招手让她来自己面前,道:“你知道有人会来提亲?”
    “不知道。”卫楚楚是真不知道。
    “那,这个李和箴,你是不认识的了?”
    “李……”卫楚楚怔住了。李和箴,原来是他。但他怎么会来提亲——他是国军而她是红军,他们如同水火,势不两立。卫震却没有再问,只是慢慢走到椅子边坐下。然后,他抬眼望向女儿。
    “这些日子你足出户,大概你还不知道,眼下国共已经谈判,两党不再相争,江西也不再打仗了。”
    “你……你说什么?”卫楚楚吃惊地望着父亲。
    “虽然两边不再打仗,但天下也不是就此太平。”卫震相信她已经听得很清楚,他毋须重复刚才的说话。“刚才那自称李和箴的军官递来拜帖,说是专程前来提亲。我见他态度倒是诚恳,人也不见浮华,便没一口回绝,只是请他回去等待,我与家人商议之后再予以答复。”
    “那你是打算与谁商量呢。”卫楚楚咬着嘴唇。
    “当然是与你母亲商量了。”
    “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父亲只与母亲商量,难道就不听听女儿的意思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本我也不在乎这些陈规,好比你大哥的婚事,便是由他自己作主的。不过,你与你大哥不同,我不能不加以管束。此事,我先与你母亲商议,你回房去等着。”
    “是。”
    卫楚楚应承之后便进了门,不过她没有回房,而是去客厅拨了一个去南京卫公馆的电话。
    卫楚恒站在新泰旅馆的门前。在沪上,打听一个外地来沪的军官的落脚处,对于他卫少爷来说不是难事。卫楚恒唯一没料到的是,当他敲开房门与之对面,李和箴并没问他是谁,而是把他从头到脚打量。
    “你就是李……李长官?”卫楚恒同时也在打量着他。
    “在下正是。你就是楚楚小姐的二哥吧。”李和箴收回目光,侧身让他进来。
    “你知道我?”卫楚恒倒是一怔。
    “楚楚小姐多次提起,如雷贯耳。”
    “她提我?她说我什么了?”卫楚恒已经知道妹妹与这人是相识的,却没料到会有那么相识,以至于提起他“多次”。不过挺奇怪的,卫楚楚为何刚才在电话里极力将他描绘成一个又贪财又好色的大坏蛋,来向她提亲,简直就是谋卫家的财,害她的命,要他务必阻住这门婚事。
    这让卫楚恒十分摸不着头脑,于是决定亲自来会会这个“谋财害命的登徒浪子”。
    “楚楚小姐当然是夸卫少爷了,说你博学多才,玉树临风,还是武学高手。”李和箴去倒茶。
    “你就尽情胡说吧……她会这么说我?她没说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混世魔王?”不过赞美之词人人爱听,卫楚恒也不例外。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乐开了花。
    “楚楚小姐的确是这么说的。”这一点,李和箴倒真没胡说。当时他与卫楚楚是敌人,卫楚楚虽也有些功夫,却远不是他的对手,他擒住了她,两人吵嘴,卫楚楚手上打不过人家,不愿斗嘴再输,于是搬出二哥,把二哥描述成天上有地下无的武林高手,也算没全军覆没。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倒是有两把刷子了。”卫楚恒听了这前因后果,已经笑断肠子。不过,他嘴里说话,眼睛却在瞧着李和箴,他的举止,他的身形,甚至他的手指……显然,这是一个练家子,妹妹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卫楚恒自己,也没把握能打赢他。
    不过,这个无关紧要,他上门提亲,是他求卫家嫁女,而不是卫家求他入赘。再说打架比武这种费劲事,卫少爷也没啥兴趣。
    “好吧,那现在你老实交代,你来卫家提亲的目的是什么。”卫少爷想通了这一点,便不再客气,大大地喝了一口茶,开始摆出大舅哥的架子。
    “目的?上门提亲的目的,自然是希望令尊令堂能够答应,让令妹嫁给我呀。”李和箴觉得这种事的目的明摆着,只有一个,且天下人皆知,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但楚楚告诉我,你和她是敌人……”
    “我和她不是敌人,顶多可算不打不相识。”李和箴也拉了张凳子坐下来。“况且现在国共合作,不再敌对了。”
    “楚楚不是共产党。”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打她一巴掌?你可知道你那一巴掌有多重,你打得她……楚楚说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内到外,到现在还在痛。”卫楚恒哼了一声。
    “这个……”李和箴语塞。当时的情形的确无奈,他那一巴掌,原是击向那正宗共产党的,他也没料到卫楚楚在这时候突然窜出来,共产党逃走了,她却给打伤了。想到这里,不知怎地,他有些慌乱,莫非,卫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拼命保护那人逃走——
    卫楚恒却不知道他心里此刻正胡思乱想着,他瞪着李和箴,想等他解释。不过李和箴无法解释,这事放谁头上也难以解释,只能说,这是一个误会。
    “卫小姐近来可好,我想见见她。”最后,李和箴决定快刀斩乱麻。
    “她好不好,好像不关你的事吧,再说,她不想见你,你去见她干吗。”
    “她不想见我?”李和箴有些意外。
    “她不想见你。”说到这里,卫楚恒叹了口气。“你前天来提亲,父亲跟着便托人查你了,说是履历也算清白,家世也算……过得去。后来母亲也表示可以同意这门婚事。现在的问题是楚楚不同意。她在父母亲面前根本不承认认得你。对着我呢,她倒是承认认得你,不过又说你是个……是个大坏蛋,还打得她好痛,所以死也不要嫁给你。我再细问,她就什么也不说了。”
    李和箴沉默着,点点头。“看来她还惦记着那些事。”
    “那时候她是共,你剿共,两军对垒,自然免不了有些恩怨。”卫楚恒也在点头,他点着头摸出烟盒,递给李和箴一枝。李和箴摆手示意“不会”,卫楚恒便将这枝烟送入自己嘴里,再点上。他眯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然后回过头道:“眼下楚楚的情况不太好,她回上海之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前的朋友也因那缘故不敢上门。说实话,姑且不论你是否会成为我妹夫,就是作为一个朋友,我也是满心盼望你能开导开导她,叫她不要再沉迷过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不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李和箴继续点着头,在卫楚恒的烟雾中,他也忍不住叹息。“世事真如白云苍狗,谁能料到呢,一年前还在殊死相斗,一年后却又握手言和。若这言和可以早那么一两年,又可以挽救多少人命。但可惜,逝者矣矣,一如江水滔滔而去,再不可追。”说到这里,他回头面对卫楚恒:“想必,那苏小姐和曲先生,你也是认得的吧。”
    “我是认得他们。”卫楚恒道,“一个美人,一个才子,却都这样死了,真是很可惜。所以我一直说,两个党打来打去,死了那么多人,有何意义?但愿这次言和,都能拿有点真心,从此之后,真的止戈。”
    李和箴望着他,良久。良久之后,他站了起来,向卫楚恒伸出手。
    “不管这次求婚是否得成,李某都很欣喜,因为我结识了一位朋友。”
    “我也是。”卫楚恒也站了起来。
    俞志铭及其同志最终等来的消息,不是一个大好消息,却也不算顶坏的消息。有期徒刑一年半,这事若退回去半年,不可能是这个结果。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家属也不便前去探望,天大的事,现在只能由老赵一个人顶着了。
    俞志铭固执地认为这事卫楚恒暗地里帮了忙的,当然卫少爷本人并不认账。他觉得他与周一峰谈话之中,周主任根本没有露出一丝因私交而放人一马的意思,看来,俞志铭还是多虑了,人家国民党也是拿出了一些诚意,来进行彼此合作的。
    所以这两天卫少爷的心情是光明一片的,不管怎么说,俞志铭的同党没死,不管怎么说,妹妹也快找到好归宿,不管怎么说,眼下街面上一片和平,再没有风声鹤唳,再没有鸡飞狗跳。从俞志铭住处出来,卫少爷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大街。
    春天已经来了,大街小巷阳光明媚。
    明媚的阳光下,一间咖啡厅的金字招牌闪闪发光。最近莫名其妙的事情多,算起来有些时日没进咖啡厅了,那咖啡的味儿,没见着也就算了,现在见着了,那腿儿便有些不由自主了。
    这名叫奥尔加的咖啡厅卫少爷是头回来,其实俞少爷这个住处他也是头回来。自从俞志铭参加那可笑的革命,俞家在上海的公馆便算是彻底荒废,成了佣工的免费居所。这些年来,俞志铭都是有事主动找他,从没有把任何住址向他透露,但今天,俞志铭打电话约他见面,见面之后,带他来到了他的住处。
    这个住处的房里,除了俞志铭,还有另外两个人。这不重要,他并不想结识这些人,轻描淡写地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向他说了一下赵云樵的判决结果,并说代表组织,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
    卫楚恒吓得赶紧声明,赵先生的事儿与他无关,他虽跑了趟南京,但确是没帮上什么忙。能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赵先生运气够好,恰在这时辰给抓住,倘若提早那么一年半载,这会儿怕是早入土为安了。卫少爷这一席话好坏难辩,说得那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的嘴好像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被另一人用眼神止住。最后,由俞志铭将卫楚恒送了出门。
    卫楚恒坐在咖啡厅里,想着刚才的事儿,觉得十分好笑,那人想说什么,不说也猜得到。他们原本的打算,定是先代表什么组织,对他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进一步向他提起以前,以前卫少爷不少帮俞志铭干这种事……说不定最后,他们还会提出,既然已经干了这么多事,还没名没份的,不如干脆加入……想到这儿卫楚恒就摇头。这些人可算执着,却也可算天真,但凡什么事儿,也不先考量一下,这种事能发生在他卫少爷身上么,要说,直到今天,他还在想着要不要把俞志铭拉出来呢。
    现在倒好,他们打主意,打到他头上了。
    卫楚恒想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他为这事专程跑去南京,惊动周一峰,万一周一峰把这事知会……卫楚恒感觉心在慢慢沉落,面前的咖啡也顿时不再香甜,禁不住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突然发现,窗外的街面上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的,的确是不对劲。原本的街面,突然多了几个卖小食的小摊子。
    看天色现在还早着,太阳正当顶,街面上除了店铺,最多有些挑着担子走动着的流动小摊,像这种小摊贩,一般该在太阳落坡的时候才会一窝蜂出来……或许出于一种本能,卫楚恒整个人顿时收紧了。
    但已经来不及通知俞志铭了,对方既然在这条街上摆出这阵势,那么通往这里的其它道路肯定也都布好了网。卫楚恒有些恨自己,刚才在那儿坐着发什么呆呢,若早些发现,事情可能还有转机,而现在,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但就算是无力回天,他不能坐在这里,他也得一试。
    卫楚恒掏出一张钞票扔在桌子上,拔腿就走。
    距离咖啡厅最近的,是一个馄饨挑子。卫楚恒走过那挑子时没有停步,只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挑子上排开的馄饨佐料,还行,齐全。之后是一个擦皮鞋的小伙子,说不准是不是为掩人耳目,摊子上摆了两双锃亮的皮鞋,同时还有一位客人正在接受他的服务。第三个摊子在煎大饼,摊子前有两名顾客,瞧他摊大饼的手法,真不算纯熟。第四个不是摊子,那是两架黄包车,车夫坐在那儿聊天。卫少爷朝黄包车走了过去。
    “去霞飞路。”
    “实在对不住,这车是包了的,俺们得在这等人。”这人一口北方口音。
    “别等啦,我有急事,要不,我给你五块车钱。”
    “那可不成。再说这车钱也要不了五块,你去街头坐车吧,半块钱就到。”这人干这活倒是有些天分,能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
    “什么成不成的,少爷我说成,那就成。”卫少爷一般不会摆出大少爷的姿态,不过他摆出少爷姿态的时候,倒也真像一个走路也横着的大少爷。他说着话,也不问青红皂白,便一步跨上车去,坐定。
    “我说你这人……”那人还在继续装老实,旁边一人却忍不住了,他一步迈近,凶恶地瞪视着卫楚恒,低声道:“滚!”
    “我说你这人……”这一回换成卫少爷来说这话了,他很吃惊很吃惊地瞪着那出言不逊的家伙,心里着实很想狠狠冲他脑门来上那么一下子。当然卫少爷毕竟还是卫少爷,还能分清此时不是出气的时候,于是把这句话接着说完:“……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怎么骂人。不坐就不坐,你以为谁还稀罕着非得坐你的车不可。你知道不知道,少爷我有的是钱,坐哪里的车不一样……”老太婆般的絮絮叨叨之中,他下了车,朝街的另一头走去。
    确认了事态之后他还是打算去通知俞志铭,这一带他不熟,也不知前面小巷子能不能穿过去,他只是从方位判断从那里可以绕到俞志铭的居处。不过即使有路,估计这会儿也已经给控制起来了,那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通知他呢,以前他倒是见过苏小姐曾用纵火的方式制造混乱,以便救人,但他不是苏小姐,他没那么心狠,纵然想救朋友,却也不忍心伤害无辜。
    当然了,要通知俞志铭,也用不着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过了这条街,对面就有个小报贩,既然黄包车夫不愿意挣那五块钱,不妨这钱就让那可怜的孩子来挣啦。
    五块钱,几乎可以买下他手上所有的报纸了。
    “你是说……到这个地方送一份《晨报》,五块钱就是我的了?”果然,一听有五块钱,那孩子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不错。”卫楚恒在地上画着图,让小孩子看清楚目的地。“你只要到这地方,敲门进屋,不管见到谁,只需要说一句:有人花五块钱叫送一份报纸给你。但是这句话,除了跟这屋里的人说,对别人都不能说。”
    “那对别人我说什么?”
    卫楚恒歪着头想了想:“你就说,你是个卖报的,巷子里面有人订了报,约好每天这时候送。”
    “晓得啦。”
    看着那小孩跳跃着飞奔而去,卫楚恒的心里沉甸甸的。倒不全是担心俞志铭的安危,虽然没有事先约定,但他相信俞志铭能看出其中蹊跷。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那“合作”可能真如俞志铭所言,不是那么靠得住。如果是这样,他所希望见到的和平繁荣局面,将又成镜花水月。
    俞志铭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周一峰面前。这不怪卫楚恒的讯息来得太晚,事实上他一瞬间便领悟了那份“五块钱的报纸”的含义。但这并没什么用,因为他那两位同志的身手……
    周一峰也没跟踪卫楚恒。他是源于其它渠道得知了俞志铭的住处。他那天告知卫楚恒国共合作意味着并非既往不咎,是真心警告卫楚恒,希望他不要涉入其中;而他故意轻判赵云樵,目的只是给那些仍然潜伏者一个错觉,合作协议已经生效,请他们放松警惕,尽情活动。
    这一回,他的布局很成功,他如愿以偿抓住了俞志铭。
    当时他一直没收网是因为他有情报,这一天傍晚有大人物来到。他提前布局,慢慢在街面上增加人手,是不想傍晚时分突然密集地多出来陌生人,引人怀疑,但他没料到,俞志铭仍然不知从哪里发现了蛛丝马迹,觉察了他的包围,他们差点儿逃脱。
    事实上,若非俞志铭那两个同伴笨手笨脚,俞志铭真可能再次漏网。
    他的人分三队卡住了通往俞志铭住处的口子,却忽略了屋顶。若不是俞志铭那两个同伴的动作太糙,导致他们顺着屋顶到达街的另一端时,一块瓦片掉了下来,他们可能还真没发现猎物正在悄悄漏网。俞志铭见目标暴露,只好跳下引对方追击,希望掩护另两人离开,但这是徒劳的,他派出的是精兵强将,这种情形下,一个也不会漏网。
    唯只遗憾的是,抓捕过程动静太大,那大人物是不会出现的了。
    他只得鸣金收兵。
    不过他没去审问俞志铭。事实上,他根本不想理他。当然,这也是他预知了跟俞志铭面对面的结果,猜也猜得到,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同时他也预知了卫楚恒很快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料到他会来得那么快。
    俞志铭前脚押到南京,卫楚恒后脚就到了。
    这一回,他们见面的地方不是翠华园,是在他办公室。或者说,卫少爷直接闯入了他那戒备森严的办公室。
    “你想把俞志铭怎么样。”一进屋,卫少爷没任何客套,也没一句废话,便直入主题。
    “俞志铭?不怎么样。”周一峰早料到他的出现,时候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奇迹没有发生,他还是来了。
    “周叔叔,现在你们蒋总统都签字表示国共合作了,全国也都要团结反日了,你却还在抓人,你就不怕传出去,国人说你们背信弃义,你们这个党国颜面无存么。”
    卫楚恒很少这么跟人说话,但今天他只好如此。好友的性命当前,什么逍遥公子,翩翩风度,只好统统去他的了。
    “我抓的不是共产党俞志铭,我抓的是杀人犯俞志铭。”周一峰淡淡说着,从卫楚恒面前走过去,走到他的座位上,缓缓坐下。
    “杀人犯……”卫楚恒怔住。
    “是的,杀人犯。楚恒你应该记得,当年你们南京的卫公馆附近小路上发生的命案吧。两个人,一枪毙命。而且死的是我的人。”周一峰瞧着他。
    “你有证据证明凶手是俞志铭?”卫楚恒也同样在瞧着他。
    “当年严处长那么费劲地查,都没查着证据,我当然也没证据。”周一峰笑笑。“不过,虽然这件事没有证据,但事实如何,我想你我都心知肚明。再说,定俞志铭的罪,不需要证据。因为,他去过苏区,上过战场,他在战场上杀戮我国军士兵,这已是铁证。”
    “两军交战,彼此杀人,这不算犯罪吧。”卫楚恒哼了一声。“若这也是犯罪,那周叔叔您呢,您也上过战场,也杀人无数,您又该当何罪?”
    周一峰这辈子还没遇到这样一个人,跟他这样子说话,有些意外,抬眼瞧着卫楚恒,而同时卫楚恒也在瞧着他,以从未有过的坚定的目光瞧着他。两人对视半晌,周一峰才收回目光,缓缓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他站了起来。
    “我一直跟你四叔说,卫震三个孩子,明面上看,是楚原最具头脑,楚楚最存率真,而楚恒……既无志又无才,成天厮混日子。而事实上,真正最有能耐的,却是你,楚恒。”
    “周叔叔过奖,我——”
    “你听我说完。”周一峰用手止住。“你这人吧,看上去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不然——很不然。你故意让人如此看你,于家事,不过是想避开你大哥的锋芒,让楚原可以独断独行,做事无后顾之忧,当然,他出了任何问题,你也毋须承担任何责任;于外事,更是扮猪吃虎,说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忽略你了。”说到这里,周一峰转过身去,朝向窗外。“在这件事上,我犯了很多错误,虽然我也认为俞志铭很可能会来找你,求你帮助,但我想你既然连家里的财政权力也无意争取,那么外面那些风云变幻的事情就更不会掺和了。我认为你会拒绝俞志铭,置身事外。”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但是我错了,你非但没有置身事外,你反倒很积极地参与了。比如说当年苏秀容逃走,便是你的杰作,是不是?”
    “周叔叔此言,好像是想说我也犯了法。不过,依然有个老问题:有证据么。”对于周一峰的指控,卫楚恒并不惊慌,他反倒觉得可笑。他笑着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同样很遗憾,我没有证据。”周一峰这下子回转过身来,走过去,在卫楚恒面前坐下。“所以对于俞志铭,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按他所犯罪行,我应该杀他一千次,但也如你所说,因为老蒋签的那份狗屁协议,我得顾及咱们这个国民政府的脸面,我不能杀他。”
    “还是周叔叔识大体。一个俞志铭,与这伟大的国民政府脸面相比……”卫楚恒松了口气。
    “你也别笑得太快。”周一峰却没有笑,这回他甚至瞧也没瞧卫楚恒一眼,他低着头,只在看着手中的茶杯。“我当然也不会放了他。我打算就这么关着他,关他个十年八年。我不会动他一根头发,我会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让他在号子里好好呆着,修身养性。”
    “你这是——”卫楚恒心想,若真如此,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不过,他现在真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好不容易引得周一峰表态不动俞志铭,若再说过激的话,怕会适得其反。不过,怎么样也好,先保命,接下来再慢慢想办法吧。
    “那么,我可以去看看他么。”卫楚恒换了一个话题。
    “当然可以。”周一峰一笑,抬头。“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去。甚至,我还可以给你签发一张长期探视证,你有空便可去找他,除了不能出去,吃饭喝酒聊天赌钱都行。怎么样,这算是给足你卫少爷面子,网开一面了吧。”
    卫楚恒不能不承认,周一峰的处置的确周到。但同时他也注意到,周一峰的眼神也还是一如从前,总是透着一种闪烁不定的光芒。
    但现在卫楚恒已没兴趣去捉摸周一峰的意图了,他只想快些见到俞志铭,确认他的安全。周一峰毕竟是周一峰,说话还是管用的。他说不动俞志铭,那就真是一点没动。就连俞志铭自己都觉得奇怪,除了那天他跟对方打了两回合,手臂有几处乌青之外,他到现在真是一块油皮都没破。而审讯也是潦草,对方只问了几句诸如姓名年龄之类的废话,便让人带他出来了。他以为这是卫楚恒在帮忙,不知道用多少金条贿赂了这一干人等,直到见到卫楚恒,才知道原来这是周一峰的盘算。
    “十年八年……修身养性……”俞志铭只觉得天塌了下来。
    “还不如一刀杀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连这看法居然跟卫少爷也是一模一样。
    “我倒觉得周叔叔的这个法子十分高明,对付你,没再比这更合适的了。”卫楚恒寒着脸,他们的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两个杯子。
    今天没菜,只有酒。这两家伙已经大半瓶酒下肚。
    卫楚恒知道自己在南京也不能久呆,毕竟父母在上海,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再说,看来周一峰知道的事情还不少,他不过是碍于卫家的面子和那一张合作协议没动手,但现在不动,不等于将来不动。对于他自己,现在还冒出了另一个问题,周一峰应该已经知道了一些事,而他并非共产党,那纸合作协议保护不了他。
    不过卫少爷对此并不如何担心,毕竟周一峰即便有证据,证据也不可能完整,况且那都是些陈年谷子,当事人都入了土,早成过眼云烟了。他现在唯只担心的是那张合作协议能生效多久,万一什么时候国民政府突然翻脸不认账,俞志铭可就危险了。
    而国民政府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突然撕毁协议么,当然可能。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八仙楼那幽深的灯火、月牙湖那冰冷的湖水……那变起俄顷的情景,卫楚恒至今想来,背心仍然在冒冷汗。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把俞志铭弄出去。
    所以他嘴上虽然表扬着周一峰对付俞志铭的办法真是妙不可言兼恰到好处,另一方面也在问俞志铭,他的同党在这个问题上能不能帮帮忙,比如说通过外交途径将他弄出去。
    “这个……”俞志铭有些犹豫。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信不过我,还在想着什么牢什子的保密?……”卫楚恒瞧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然信得过你,不过……”
    “那你就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去找谁,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个……不行。”俞志铭一口气喝下一杯,又倒满一杯。
    李和箴又来到卫公馆。
    他不是应邀。卫小姐明言不肯嫁了,卫家当然也就没必要邀请他过府了,卫震派人前往旅馆送了一封回信,此事便算是结束了。李和箴接信之后坐在房里思考了一刻钟,脱下便装而换上戎装,全副武装地敲开了卫公馆的大门。
    当然,出门之前,他还是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直到确信自己的看上去军容整齐,英明神武。
    看来人家说得没错,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他这么一打扮,看上去的确是英才俊杰,人中龙凤,当他出现在卫震面前时,把卫震都吓了一跳——卫震不明白这人,都写信回绝了,怎么这样子死缠烂打,还找上门来。
    “十分抱歉,此事实是小女自己不愿,非我等长辈阻挠。”
    其实卫震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会那么坚决地不同意,他也猜出他们原本是认识的,甚至也猜出次子或许知道一些个中情由,不过他认为,这些都是小辈们的情感纠缠,与他老人家无关,懒得理会。
    再说,他这次之所以匆匆从南洋回上海,除了收到长子的电报,更是在因为在之前收到了四弟的来信,卫绍光信里讲到卫小姐的种种,那确是万分危险——不但她危险,整个卫家也可能被她牵连。卫绍光的意思是,她即使回来,也不能再留国内。但当他回上海看到女儿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到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哪里也不去,他就忘了老四的叮嘱,她再不会惹祸了,她现在能活过来就好。
    所以有人上门提亲,他还开心了一阵子。既然他们以前认识,现在他又上门提亲,彼此多半是有一些情感的。年轻人因恋爱闹别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卫震很希望女儿目前的情况,仅仅是因为一些恋爱的问题。
    所以对于李先生提出来希望可以见卫小姐一面的要求,卫震顿时满口答应。
    卫小姐当然在房里,她一直在房里。当女佣来叫她出去见客时,她就坐在那里。
    她猜得到来客何人。但他要干吗呢,她能嫁给他么?奇怪了,他们是对立的阵营,他们之间应该你死我活才是。他们有百万大军,他本人武功高强,无论是打仗还是打架,她都不是他的对手,她完全没有胜算。不过这要紧么?没有胜算,难道就得投降,叫嫁就得嫁?……一想到这里,卫小姐便生气,而且是越想越生气。
    她是怀着一肚子气去见李和箴的。
    看见李和箴,再看看他那一身国军军装,她就更加生气了。
    “李参谋长,你不在福建升官发财,怎么跑来我家耀武扬威啦。”卫小姐从他跟前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和箴此行,是诚心求亲,并无耀武扬威的意思。”
    “那你穿成这样,像是求亲么。”卫楚楚哼了一声,脑袋扭到另一边。“我一不留神,还以为你剿匪剿到我家里来了呢。”
    “和箴今早出门,是三思后行,着意脱了便装换了军服。”李和箴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这身军服势必引得小姐不快,不过,既然是现实,便需要面对,逃避终不是办法。”
    “你是想说我在逃避现实?”这下子卫楚楚可是真的快要气死了。她回过头来,面对他。
    “我听闻小姐自南方归来,这一年来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李和箴精心盘算,总算得到卫小姐回头,与自己正面相对,不过,这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还得继续努力。“小姐可知,这一年多,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贵军大部也到陕北扎根,重建了根据地。”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是公开的讯息,你还是可以知道的。”李和箴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显得不偏不倚。“你们的主力部队,途经贵州、云南和川康地区,于崇山峻岭及高寒地带中穿行,绕过了我们的阻截,逃离了我们的追击,最终没有完全覆灭。他们在陕北站住了脚,并扩大了地盘。前几个月我随宋师长去了西安,在那里见到了不少贵军的同仁。”
    这消息的确是卫楚楚不知道的,她听得有些发怔。看来苏秀容还是错了,苏秀容一直认为双方兵力悬殊,红军在劫难逃。苏秀容最后选择死,不过是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万死莫赎。她以一己之死,换余部之生,仅此而已。卫楚楚没想到红军在那样的环境下居然能逃出生天,并且另择地立足。看来父亲之前告诉她的消息可能不是假的,他们真的捉了老蒋,逼他签了停战协议。
    这么说,现在不打仗了……她忽然想问问,那些还留在江西的人怎么样了,现在停战了,是不是国军也停止向山里进攻了。不过,这个问题她没有问出来,因为她面对的人是李和箴。
    “江西早就不打仗了,”而李和箴仿佛知道卫楚楚想知道什么,“停战协议之后,双方都停止的所有军事行动,贵党也承诺不再搞农村土地革命和城市暴动。至于江西湖广等地的红军余部,据说现在正在考虑改编,由国民政府按战斗序列给予新的番号。”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还可以重返旧地,去找找我那些老朋友了。”卫楚楚瞧着他,仿佛要看明白他到底有没胡说。的确,这事来得太快,快得让人的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卫楚楚难以相信,那仿佛发生在昨天的浴血奋战,一转眼,双方会握手言和,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当然了,若非西安的张学良……这协议也是不会签的,双方还得打下去。”说到这,李和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没有张学良,双方也不会再打多久了。因为,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
    “日本人早年占领东北,跟着进犯北平,这些年又积极推行华北自治,目标明确,他们在一步步分裂,进而蚕食整个中国。目前全国反日情绪高涨,南京方面却在积极剿共,这已引起全国民众不满,游行抗议频发,就是党国内部,也争论不休。”
    “你是想说,就算没有西安的事件,国共早晚也得休战,一块儿去打日本人。”这一点,卫楚楚倒是同意。她虽足不出户,但关于日本人的事,却也大致听说过。
    “理应如此。”李和箴点头。“我查阅过相关资料,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着力发展工业制造,目前无论钢铁机械的制造,还是医学物理学各科学的研究,都远超我中华,走在世界之前。而我国呢,自满清以来,列强瓜分、军阀混战、内战不休……这百年我们没有和平,没有发展,一直战乱,我们的没有像样的工业,我们的农业靠天吃饭,我们的军队一盘散沙,我们的官员贪得无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日本人也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了。”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想说服我嫁给你,还是想我参加你的部队,去帮你打日本人?”卫楚楚有些不明白了。
    “都不是。”李和箴摇了摇头。“我只是告诉你,你这一年多呆在家里,两耳没能听到的窗外事。”
    “好,那我现在听到了。你请回吧。”谈话结束,卫楚楚站起来就走。
    她抬步上楼,李和箴站客厅中央,怔了一会儿,突然在她身后大声道:“我已请调,现在长驻上海了。”
    “你长驻上海干什么?”卫楚楚止步。
    “当然是向你求婚,直到成功。”
    “你不会成功的。”卫楚楚扁了扁嘴。“我就是嫁阿猪阿狗,也不嫁你。”
    @春天的小杨 2022-09-21 14:32:54
    这小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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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表扬……
    @慕容余华 2022-09-21 13:43:39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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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卫小姐当然不会嫁阿猪阿狗,卫楚恒听了这事,笑得前仰后合。他从南京回来,心里本该是很急的,但却不能表现出着急。周一峰不是吃素的,他让他去见俞志铭,当然不会是出于照顾他们的友谊。
    事实上周一峰的判断并没错,要救出俞志铭,卫楚恒必须动用俞志铭背后的力量。
    不过多年的潜伏使俞志铭变得谨慎,他最终虽然决定告知卫楚恒他的联系人,但他采用了醮着酒在桌上写字的方式。周一峰的窃听器里没有传出任何有用的声音。
    于是周一峰只能用老办法:跟踪卫楚恒。
    当然卫楚恒也用老办法,将跟踪者视作免费跟班,带着他们前往沪上各大街小巷,风月场所。
    猫和老鼠的游戏,一如当年,再次上演。
    这一天,他接到李和箴电话,依然拖着三个尾巴,来到旅馆。
    李和箴最近在请调,他手上有宋师长的推荐信,要他的地方不少。不过,来来去去,最终他觉得他还是适合呆在部队里,他受不了地方行政机关里那些勾心斗角。
    卫楚恒对此没有啥概念,他既没当过兵也没谋过职,他唯一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少爷——如果少爷也可以算一个职业的话。所以少爷对于这些事提不出什么中肯建议,不过少爷对于风花雪月,可就是拿手好戏了。
    比如说,关于求婚一事,卫少爷的看法便与众不同。
    “莫灰心,莫丧气,楚楚就那样子,她没拿大扫帚把你扫出来,就已经很给你面子啦。”他大笑着拍拍李和箴的肩膀。“嗯,‘嫁阿猪阿狗也不嫁你’,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万红园子里挂头牌的柳湘玉唱《桃花扇》里的戏词儿么……嗯,你知道那戏后来的结局怎么样?我跟你说,成啦。所以,你没问题,这事能成。”
    李和箴瞧着他,苦笑。
    难怪,世界上会有那样一个卫小姐,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卫少爷。
    “那……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李和箴虽然这样想着,却也不能得罪卫少爷,他还得请卫少爷给他出谋划策呢。人常说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事他能拉上卫少爷,那可算是进入堡垒的核心了。
    “下一步……很简单嘛。”对此,卫楚恒的确觉得简单,简直就像小孩子做算数一样简单。“下一步就是,你们要多多相处,你要好好表现,让她了解你的一切优点……”
    “但现在令妹根本不想见我。”
    “是么,我看不见得。”卫楚恒一笑。“她不想见你,是因为你没什么东西值得她见。如果你手上有了什么能让她动心的东西……”
    “令妹出身大富之家,只怕是寻常物事也不会看上眼……而我也……也……”李和箴有些尴尬。
    “你都想到哪儿去啦。”卫楚恒这下子不笑了,瞪眼瞧着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我是说,楚楚不是老念叨着她在山里的那帮狐朋狗友么,你在军方,那边的人和事都熟,是吧。现在那边不打仗了,总有一些人会来上海吧……你完全可以去找找他们,打听一下那帮人的消息呀。你只要有了他们的消息,不用你去找她,她自己就飞奔着来找你啦。”
    这一次,他还没说完,李和箴便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从旅馆出来,卫少爷站在街心,四面八方瞧着。
    如果没啥事,后面有人跟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表示他的少爷身份显赫;但现在他是真有要事,没工夫跟这些人再玩下去。打从南京回来,他身后就多了些人。周一峰故伎重施,他也旧戏重演,带着这帮人游遍了沪上各式风景。他一直没着意摆脱这局面,不过是想瞧瞧他的周叔叔到底有多少手下,能把全上海的酒楼茶肆戏园子的老板伙计连同顾客都调查一个遍。果然,两礼拜下来,他背后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了。准确地说,目前还剩三个而已。
    李和箴的电话来得真是时候,他相信很快李长官会成为周主任的重点调查对象,不过,李长官身份明了,背景清白,周主任的调查不会有结果。当然了,那是以后的事,眼前的事实是,身后尾巴又少了一个。
    还有两个。
    前面有个烟贩,恰巧卫少爷又是个烟鬼。卫楚恒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从中挑出一张的对半折叠钞票捏在手心,然后走向烟贩。
    “有三五么。”他靠近烟贩,靠得很近……
    “有啊。”
    “来一包。”他鬼鬼祟祟地把钱交给烟贩,同时取了一包三五牌香烟。
    转过一条街,他发现,果然,他背后只剩下一条尾巴了。
    最后这一位,估计再不会被轻易地调开了。不过这不要紧,卫少爷根本就没打算调开他。因为他走着走着,便进到一处无人的偏僻小巷,然后又突然转过身子,径直朝外走了过去。
    那人瞧着跟踪对像径直走了来,正在考虑回避还是退出,却不想对方会突然直接出拳,而且这拳头的速度和重量都比预想来得更快更重。他压根儿就没料到被跟踪的对象会以这样的处理方式摆脱跟踪。
    五分钟后,卫楚恒一个人神清气爽地走在大街上,大步流星。他默念着俞志铭给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这事很要紧,他得争分夺秒。
    这是一间学校,安丽中学。卫楚恒没料到俞志铭的联络人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在他印象里,在学校里教书的女人都应该是严肃沉闷的,她们都应该戴一幅黑边儿的眼镜,从眼镜背后看人的目光也应该是拒人千里的,但现在,眼前这位冯婉如女士完全颠覆了他的看法。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冯老师见卫少爷突然来访,并不意外。从学校出来,她很熟络地与卫少爷并肩走着,仿佛认得已久的老朋友。“俞志铭不止一次提起你。”
    “他跟你提起我?”卫楚恒怔了怔,“他提我干什么。”
    “那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冯老师微笑着瞧着他。
    “当然是——”卫楚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俞志铭目前的处境说明白。而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告诉对方,虽然俞志铭现在没事, 但不代表将来没事,要知那一纸协议,说作废便作废。
    “老蒋与我们协议停战,是出于无奈,并非真心,这个我们早是心知肚明。”冯老师点着头:“不过,难得卫先生一个局外人,对此情形,也看得明白。”
    “我看不看得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们得看明白。”卫楚恒真有些急了。“你们千万莫以为有了那张协议,周一峰之流便不会朝你们动手了,更不要以为,因有了那张协议,你们就算落入他手里,也没多大事儿。要知这种事有时候翻脸与翻书还快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翻了脸,一刀下去,全体人头落地。”
    “你能认识到国民党真内战,假抗日,很好,很好。”冯老师继续冲着他赞许地点头。
    “唉,你让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我认识到什么,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认识到,如果你们不赶紧把俞志铭弄出来,他会没命的。”卫楚恒本来觉得她温柔美丽,看着顺眼,结果话没多说几句,却发现这人跟以前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脑子里好像少根弦。
    “放心吧,俞志铭同志的事,我们会设法解决的。”冯老师总算再没说那些不着边际地话,她转回了话题。“不过呢,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现在还不宜出面。其实,不瞒卫先生,我们还正在考虑要不要主动与你联系,请你出面交涉,营救俞志铭呢。”
    “你叫我去……”这个结论令卫楚恒十分意外,他不明白,既然政府已经再不追捕他们,便意味着他们已经合法,为什么他们不宜出面。关于这个问题,冯婉如没有回答。出事那天,原约定于傍晚六点她带一位上级去找俞志铭,结果那边出了事,若非俞志铭见机得快,弄出那样大的动静,说不定现在他还得多两个伴儿。
    而同时,关于因西安事件所签署的停战协定,老蒋到底有多大的诚意,会对整个局面有多大的影响,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她以及她的上级一直在评估。
    以现在种种情形看来,老蒋虽然再没像从前那样对共产党员杀无赦,但也不如协议所言,全面停战。所以,早在赵云樵被捕时,她就提出,最好能由社会知名人士出面,以社会舆论为武器,逼对方放人。
    当时俞志铭主动请缨,说明周卫两家的关系,并隆重推荐卫家二少爷前往办理此事。他以为凭着卫楚恒的面子,再加上双方一号人物签下的那纸协定,周一峰一定会放人。
    他没料到,周一峰非但没放人,现在连俞志铭也给抓了去。
    对此,卫楚恒只能叹息。叹息之后,对冯婉如道:“这事我是没辄了,现在我泥菩萨过江,周叔叔已经在怀疑我了,一个不留神,我自己都得进去跟小俞作伴。”
    “不错,你再去的确于事无补,反招嫌疑。”这一点,冯老师也同意。“不过,你是否考虑过,由令尊出面呢。”
    “我爹?”
    “不错,你父亲。你是小辈,你父亲与周一峰才是同辈,且两家还有那么一段渊源。再说了,你去游说不成,你父亲再出面,也可隐约告知周一峰,你的游说并非你的主意,而是你父亲的授意,这么一来,你的嫌疑岂不是就会降低很多。”
    卫楚恒止了步,回头,瞧着她。
    冯老师也止了步,同样瞧着他。
    “这个……”卫楚恒觉得这些人可也真是,拉他下水还不够,还想把他老爹也拉下水……不过转念想想,由父亲出马,说不定周一峰真还可能……
    “你是说……周一峰抓了小俞?”卫公馆客厅里,卫震听到这消息,万分震惊。
    “他抓小俞干什么?”这是第二个问题。
    两个问题,说来话都长。等卫楚恒把这前因后果说完,天都快黑了。关于这些年国内发生的事,卫震远在南洋,只在报章杂志上偶有所闻,而他专心生意,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卫家其他人虽处国内,但彼此联系主要方式是电报,电报讲究简短,故从未谈及此类事务。这是卫震头一回得知,原来俞家少爷还有个那样的身份,而且女儿当年偷偷离开南京,也缘于此。
    “既然他犯了国家法律,周一峰按律处置,我去能说什么呢。还有你楚恒,你要我去找周一峰,莫非,你也参与了其中?”听了这些事,卫震觉得小辈们简直就是胡来,国家大事多大的事儿,也能凭他们这么折腾?凭心而论,他是不喜欢共产党的,长子楚原在前几年的电报里时常提及这个名字,它每回出现,都与罢工罢市息息相关,要知道,商人谋利,一个需要人工,一个需要市场,他这么两罢了,他们开厂子做生意的,莫说利润,就是活下去都难了。
    不过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次子会不会也卷了进去。
    “放心吧爹,我当然不会掺和这些事了。”卫楚恒觉得今天这事办得……真是引火烧身。但怎么回事呢,他就还真上了这当。要说女人,他是见得多了,只有他逗引着女人朝他所指引的方向去,却还没哪个女人能玩他于股掌之中。现在他是肠子都悔青了。
    “其实小俞去干这事,我一直反对,一直在说服他退出,吵架吵了无数回,但这浑小子就是拗着一根筋……这回周叔叔抓了他,我也在想着,说不准这是好事,让他远离那些人那些事,日子久了,说不定,就转变了呢。”救人固然重要,保护自己则更加重要。
    “既然你也认为你周叔叔抓他抓得对,那你还要我去找周一峰说说,又说什么呢。”
    “我想你去找周叔叔,不是叫周叔叔放了他,只是叫周叔叔善待他,不要伤害他。”最终目的达不到,卫楚恒只能退而求其次。“你想啊,现在周叔叔只是把他关起来没动,不过是因为那份停战协定。如果将来,万一两边又破了脸,停战协定不生效了,两边又开战了,周叔叔时时刻刻都可以把俞志铭……你明白了吧?”
    “所以你希望得到周一峰的承诺。”
    “对,我只希望能有一个承诺。”卫楚恒点头,看上去实诚得像一块石头。“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要伤害俞志铭。”
    李和箴的调查一个月后才有了一些初步结果,原来,卫小姐的那帮朋友真还没给消灭,他们进了山,那是一片大山,一眼望不到边儿。宋师长在汀江没呆多久,准确地说当年夏天就调离了,先是回了京,之后到上海,再后去西安。宋部主力离开剿总辖区之后,余下一些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肃清余匪,不过大部队都走了,剩下这些人也没多大兴趣再去剿什么匪了,顶多就是配合当地政府维持一下治安,再偶尔打着剿匪的旗号进山,顺道游山玩水一番。
    所以这一年以来,双方基本上相安无事,奇异地和平共处。
    关于他们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李和箴打听不到,因为留在当地的部队都不清楚,他们也懒得去弄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还存在,而且就在那一带。
    一如卫楚恒所料,就这么一个模糊的消息,也足以引得卫小姐主动约见。听到这消息,李和箴开心得整个人都快飞起来,同时心里对卫少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回李和箴脱下军装,换了便装,然后准时出现在奥尔加咖啡厅。
    卫楚恒坐在上回的座位上,面前的咖啡已经冷了。上回就在这地方,他一杯咖啡没喝完,便发现了异样,但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今天,他来得很早,一直坐在这里,望着窗外。
    直到李和箴出现。
    “目前那边消息闭塞,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一点点消息,不知令妹会不会感兴趣。”李和箴坐了下来。
    “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一会儿你见到她,还是说得具体一些的好。比如说,他们眼下还有多少人,具体在哪个地带活动……”
    “这些我是实在不知道。”
    “她更加不知道。”
    李和箴沉默着,道:“虽然我希望能追求到令妹,却不愿欺骗她。”
    卫楚恒盯着他笑道:“看来恋爱确是能令人变傻。”
    正说到这里,门口传过来门童的声音:“小姐请。”扭头望去,卫楚楚走了进来。
    卫楚楚走进来见到李和箴,似乎有些意外,转头望向二哥。卫楚恒笑道:“要打听你那些朋友的消息,除了李长官之外,我哪还有什么路子。”李和箴这时候才恍然,原来卫楚恒是连蒙带骗地把卫小姐约出来的,不由得有些不快,但现在自然也不便表示出这种不快,只好礼貌地站起来,拉出一张椅子,请卫小姐落座。
    卫楚楚看上去倒不怎么在乎,她一屁股坐下,劈头便问:“你知道他们的消息?”
    “大致知道一些。”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没被消灭。”
    “这不用你说,我知道你们消灭不了他们。”
    “虽然没被消灭,但日子也不好过。”李和箴说的是实情。为了打听这件事,他奔走了好久。他所在部队已远调西北,眼下留在上海的人不多,他四处打听,才从那些零落的消息里拼凑出一幅基本完整的图景。
    “你们的主力撤退之后,留下来阻击的部队被国军分割包围,伤亡惨重。不过,随国军主力向西追击,我方留下来的部队就没怎么再进攻了。目前的情况是,国军收复了所有的城市和集镇,你们的余部全线撤进山区,国军没有进山追剿,是因为我们认为,只需控制各路交通要道,切断山里的物资供给,便自然能困死他们。”
    “和箴兄……”卫楚恒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了。他听得一头雾水。这个李和箴,到底是来追求妹妹的,还是来刺激妹妹的。
    “我听着,你继续说。”谁知卫楚楚却率先打断他。
    “至于你之前所在部队的去向,现在的具体位置,我无法确认。不过,从种种迹象判断,他们应该还在赣闽交界处的磨盘山至龙虎山一带。”
    “那地方大着,你们怕是不易剿吧。”
    “的确,那一带地域广阔,山势复杂,不易清剿。”李和箴点头。“当时苏秀容以一己之身,纵虎归山,确是带来莫大后患。最可笑的还是,当时她就在我面前,我居然不识庐山真面目,上了她的当。”李和箴苦笑。
    “上她当的人不止你一个。”卫楚楚嘴角一翘,仿佛在笑。这笑容并不好看,但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笑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卫楚恒还是头一回看见她笑。
    “苏小姐智勇双全,可惜走错了路。”李和箴叹息着。
    “李先生又何尝不是智勇双全,”卫楚楚淡淡道,“但李先生又何尝能确定,你就走对了路?”
    “是非对错,留给以后的人去评说吧。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而不是质疑。”
    “我不是军人,我可以质疑。”卫楚楚瞧着李和箴,忽然又一笑:“我现在很质疑你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说罢,她也不等人家说话,便站了起来对卫楚恒道:“下回你要约我出来喝茶,千万先告知我在座者名单。”
    卫小姐说罢这句话,刚端上来的咖啡也不喝,便一阵风似的出门而去,扔下两位男士面面相觑。一会儿之后,李和箴叹息:“看来令妹还是不能原谅我当时的所为。”
    卫楚恒则盯着妹妹消失的门边,出神着。一会儿之后回过神来,道:“我倒认为今日效果不错,有重大进展。”
    说罢,卫楚恒扬声招呼侍应生过来结账。
    第二章

    卫震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家里,他并不打算为俞志铭去找周一峰,哪怕只是说点小情。儿子糊涂,他这个做的老子的可不糊涂,卫俞两家虽号称至交,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生意上的往来,犯不着为这么个关联去惹事。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他不去南京找周一峰,周一峰反倒来了上海拜访他。
    周一峰突然出现在位于上海极司菲尔路的卫公馆门前,得门房通报刹那,卫震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不过这也就是刹那,刹那之后他便泰然从容地走出厅堂来到阶前,将周一峰迎入。
    周一峰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随从,步进同时解释此来是“出差、顺道”。之后卫震携他进了厅,两人品了一泡福建茶,跟着周一峰便提出去小书房坐坐。
    这在卫震意料之中。不过他有点不明白,俞志铭到底只是个无名小辈,犯得着周一峰这么费心思么。
    一如他所思,俞志铭的确只是无名小辈,犯不着周一峰费心思。事实上周一峰此来,根本与俞志铭无关。
    与卫楚恒也无关。
    他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没有提起。他要告诉卫震的是另外一件事。
    事关重大,时间不多,他必须用最简短的方式说明此事。
    “眼下局势,想必卫兄是大致知晓的。东北是完全的丢了,华北也纷纷嚷着自治,说起来还是日本人在背后摆布。上海眼下虽歌舞升平,但这歌舞升平还能维持多久,不知卫兄心里有数么。”
    小书房位于卫公馆顶层,卫震和卫楚原在平日一些生意上的密谈或接待都在这里,入门之后还须再通过一道走廊,四壁都垫了泡沫,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听见。
    小书房照例也不奉茶。没有外人,周一峰一进入小书房,就直入主题。
    卫震瞧着他道:“不知周贤弟那里有什么消息。”
    “我那里确是有些消息。”周一峰道,“这些消息的来源及获知情形,我就不多说了,总之眼下结论是,日本人很可能近期会进攻上海。”
    “进攻上海?”卫震怔了怔。
    周一峰没有说话,他相信卫震已经听得很清楚。
    “进攻上海,这可不是小事。那日本人可知,上海不但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国面对世界的港口。上海租界林立,各国在这里驻扎着领事、公司、人员……也就是说,他们进攻上海,也就等于是向全世界宣战。”
    “或许吧。”周一峰笑了笑。“若将来有一天,全世界能因上海而一齐向日本宣战,或许我们也就赢了。但眼下,哪怕日本人把上海炸成焦土,列强们也多半是不会理的。总之,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以我手中情报判断,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那你今日前来,就是告知我此事,望我赶紧避走?”
    “小弟只是提供讯息,卫兄如何决断,小弟不便干预。”周一峰接着又道:“不过我想,卫兄一直远在海外,家业大数也不在上海,即便是上海的财产无法全部处置,回到南洋,也不会缺少生活之资。”
    卫震盯着他,良久。良久之后他摇头,然后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窗外,只见窗外马路上人们依然平和地来去穿行,仍然繁荣盛世。卫震眯着眼睛望向这情景,又过了良久。良久之后他缓缓道:“前段时间,楚恒来告诉我,说你抓了俞志铭,并希望我能出面,得你不伤俞志铭的保证。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老俞的儿子在干那种事。”
    “但你并没有来南京找我说情。”
    “周老弟才智过人,自有主张,轮不着我来说情。再说,国事是国事,私交是私交,两者不应混为一谈。你今日来告知我这讯息,于私交,是朋友相护之义,于国事,只怕是泄露天机……周老弟,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是不是这些人都纷纷在变卖财物,以图逃离?”
    “知道确切消息的人并不多,但眼下正在变卖财产的人很多。其实此事并不需要什么消息佐证,这些年日本所作所为,明眼人猜也猜得出,总有那么一天,日本人会全面进攻中国。这一天只是早来迟来而已。”
    “那你呢,你作何打算?”卫震眼睛仍望着窗外,没有回头。
    “我是军人,军人自当守土卫国。”
    “嗯,原来你并不打算逃走。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希望我离开,同时带离你的妻儿。”
    “不错,只有他们平安了,我才能心无旁鹜。”
    这下子卫震缓缓回过头望向周一峰。半晌,他长长叹气。
    “老俞的儿子也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有些不懂事。若非十恶不赦,你就贵手高抬一些吧。”
    “俞志铭的情况,或许楚恒与你说得并不那么确切。当然了,楚恒并非共产党,许多事情他不知晓,也不是故意隐瞒。总之我答应了楚恒,便决不会伤他,至于将来……上海会成战场,南京也会成战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吧。”
    说到这里周一峰的头垂了下来,卫震也感觉心思沉重。之后两人缓步出了小书房。从楼上走下来,见卫楚恒立在客厅中央。他已经恭候了好一阵子。
    见到儿子,卫震那沉重的心思也并无一丝减弱,只知会他道:“你周叔叔答应了,不伤俞志铭。还不快去谢过周叔叔。”
    “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谢谢周叔叔……”卫楚恒一听,立刻跳了起来,全没留心到父亲话里的沉重,只连忙不跌地来到周一峰跟前,又作揖又打躬。
    @慕容余华 2022-09-22 14:58:39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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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关于战争的传言,一直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其实即便周一峰不说,卫楚原心里也是有数的。
    作为卫家长子,卫家在上海生意的掌门人,卫楚原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发展。只是他没料到,周一峰会专程来上海告知父亲此事,看来局势可能会向自己预测的最糟糕情形发展。糟糕的尽头,只能是战争。而令他更加心惊的是周一峰居然预言,上海会成战场,南京也会成战场,那可能就意味着,即使国军拼命抵抗,可能上海之役也无法取得胜利,日本人会占领上海。
    若是如此,他们确是应该早作打算了。
    卫楚原现在只感到泰山压顶。
    “一切决断,全凭父亲作主。”他并非推卸责任,而是希望父亲指条明路。偌大家业,世代努力,岂能说放弃便放弃——非舍命惜财,而确是万分难舍。
    “周一峰冒着泄露机密的危险来给我报信,交换条件是将他妻儿带去南洋。”卫震沉吟着。“胡曼楠母子眼下均在南京。日本人若是走陆路,由北向南进攻,南京之战才会先于上海。但要打通北方通道,路途遥远,情况复杂,非一朝一夕之功。以周一峰所言,他们应是断定了日本人会从海上进攻,那么上海便首当其冲。周一峰要我赶紧离开,应是断定了上海守不住。他要我带着胡曼楠离开,那就是断定南京也很可能守不住。”
    “那他说他要留下来守土……”
    “他这类人,不管最终如何,口号是必先要喊的。”卫震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笑。
    “不管最终如何,先将家眷送走,总是对的。”卫楚原也在沉吟着。“那我这里也要安排一下了。几间厂子和铺子价钱高了,一时半刻的怕是不好出手;房子只需价钱要得不太高,应该容易点。不过这些事务都可以缓一缓,我明日便去把银行里的金条提出来,您和母亲先行离开。”
    “唉楚原,你总是不了解父母之心。”卫震摇头叹息。“我和你母亲能在这时候将儿女丢在战火之下先走么,要走自然是一起走了。最多,你们陪着你母亲先走,我留下来善后。”
    “上海一直是我经营,善后之事,自然只能是我。”卫楚原道,“父亲您也莫再争了,善后不会费去多长时间,我会尽快赶到南洋与你们会合的。周叔叔说得是,其实家中之资,除去搬不走的厂子房子,搬得走的,上海也没多少,即使是全没了,也不至于饿死。总之父亲放心,我会注意安全。”
    “你办事稳妥,我自然放心。也好,那就这么定了,回头你去办事厂子之类的事务,我去银行。哦对了,此事现在不要对其他人说,等一切办妥,临行前再知会大家。”
    “父亲所虑极是。”卫楚原垂手站在父亲面前。
    解除了要命的风险,自然是件喜事,自然值得庆祝。卫楚恒拎着酒瓶又跑到了俞志铭跟前。
    听到自己安全的消息,俞志铭倒没表现出与卫楚恒同等的喜悦,他只是觉得,这下子天真的塌下来了,听周一峰意思,真要他在这里呆足十年八年了。
    十年八年,混吃等死,这日子还不如一刀砍来来得痛快。当然了,对于卫楚恒的好意,他还是十分感激的,为了他,不但招致嫌疑,还搬动了卫老爷。所以,怎么说来大家也是好兄弟,是好兄弟,那当然得喝一杯才行。
    “只喝一杯怎么行,要喝,起码也得喝一坛哪。”卫楚恒哼了一声,沉下了脸。
    如果说上次谈话小心谨慎,是猜到周一峰会窃听,那这一回的小心谨慎,则是断定周一峰一定会窃听了。之前他派人跟踪卫楚恒,不但没跟住,还倒贴了一大堆差旅费,这种赔本买卖想来他不会再做了。只有窃听这法子,成本低见效快,即便没收获,也可防止他们串供,不用是傻子。
    “这次老爹真是大发慈悲,大方出手。你应该敬我老爹一杯。”
    “行啊。改天我们一起去你家面见伯父,我一定敬他十杯八杯。”
    “你就想得美。周叔叔说了,你就在这里呆着,十年八年之后,看看你悔不悔改,再说。”
    “我又没错,说什么悔改。你回头去通知周叔叔,就说莫说十年或是八年,就是十年再加八年,那也是别想了。”俞志铭一仰头,自己喝了一杯。同时用眼角瞟着他:“周叔叔想问,干吗不自己来问,要借你的嘴来问。”
    “周叔叔才没兴趣来问你。你以为你是谁,你多大来头,是否悔改,关他屁事。我只知道他现在要弄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他不会弄死我,他还想顺着我,找到蚂蚁窝。”俞志铭抬眼瞧向卫楚恒。“他是想捉到蚂蚁窝里面的蚁后。”
    “要说这蚂蚁窝里的蚂蚁皇后啊……”卫楚恒的目光却并不在俞志铭那里,他瞧着手里的酒杯。“我还真见过。不过那玩艺儿……什么皇后啊,肥肥的一条大虫子,看上去都恶心,有这么选皇后的么。送我我也不要,周叔叔要来干吗。”
    “要来吃啊……当然,你已经吃得够胖了,不能再吃了,你要来当然没用。但周叔叔现在还饿着呢,那东西补。”
    俞志铭突然笑了。他放心了,卫楚恒在告诉他,他已经见过冯婉如了,而且一切安全。
    不过卫楚恒的话中也透露出另一层意思,卫楚恒并不打算理会冯婉如对他的争取。这家伙,真是朽木不可雕……俞志铭自己喝了一杯。
    卫楚恒从俞志铭处出来,便径直回到上海,去找冯婉如。后面虽没尾巴了,但学习学习俞志铭做间谍的法子,在街上多转悠转悠再去目的地,总是稳妥一些。所以他找到冯婉如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俞志铭同志临危不乱,坚贞不屈,是我们的好同志。”电灯光昏暗,但冯婉如目光如星。她面对卫楚恒点着头,仿佛在认同俞志铭的所为,好像同时又要求卫楚恒也能像俞志铭那样。
    “小俞托我传的话,我传到了。现在你们大可以放心了,一方面他很安全,没事;另一方面他没把你们的事说出去。”卫楚恒才没兴趣玩什么坚贞不屈,他是卫少爷,随性潇洒,热爱生活。要他像俞志铭那样冲锋陷阵,八抬大轿也抬他不去。
    “我们一直放心。你看,他被捕以来,我一直在安丽中学,并未离开。”冯婉如含笑瞧着卫楚恒。
    “这倒是……看来你倒真是挺信任他的。若换了我,只怕得讯的当儿,便逃之夭夭了。”卫楚恒也笑了。
    这一笑,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顿时少了点。冯婉如乘机道:“其实志铭跟我多次提起你。”
    “这个上回你说过啦。对了,上回忘了问,他到底说我什么啦?”
    “他说你是他的好朋友,义薄云天;又说你智勇双全,我们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这吹牛的毛病是没治了。”有人夸奖的感觉总还是不错的,卫楚恒虽然在摇头,但唇边的笑容却是掩不住的。“幸好你们也不会相信的,是么。”
    “本来我也不怎么相信。但这次,我认为志铭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个好朋友。”
    “你叫他志铭?”忽然,卫楚恒捉到了冯婉如话里的一点细节。
    “是的。有段时间,我们曾假扮夫妻。为了不让人瞧出破绽,我们习惯以名相称,以显熟络。”
    “假扮夫妻?那真可惜了。”卫楚恒叹了口气。
    冯婉如不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真的可有多好。这小子一直不结婚,这下子进去了,还打算死不悔改。这要是有什么万一,他俞家可就绝后了。”卫楚恒板了脸色,面对冯婉如:“如果俞家真的绝后,那就是你害的。”
    “卫先生……”冯婉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
    “好啦,我得回去啦,呆在这里,多一分钟便是一分钟的危险。我可不是俞志铭,到时候我会把你们全都抖出去的。”卫楚恒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
    “义薄云天、智勇双全……嘿嘿,这小子!……”卫楚恒走在路上,还是回味刚才的八字考评。
    现在时辰还早,用不着那么早回去。再说,从南京回上海之后的小半天,总得有个清楚去向,以便将来有人问起,便于自圆。所以现在卫少爷还不能马上回家,他得去找些人证,证明整个下午和晚间他都在吃喝玩乐,并无其他。
    沪上的各项吃喝玩乐,自然是卫少爷的拿手好戏。
    罗少爷还是老样子,数十年如一日的热爱牌九。凯斯乐的牌局时时开着,卫楚恒走进去的时候,目光一扫,便找到了至少三个熟人。不过,看模样还是找罗少爷最合适。
    “小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看到卫楚恒,罗少爷便向他立起了臂膀,招呼他过去。
    “什么这时候才来,我老早就来了,先去那头摸了八圈。”这个姓罗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招呼就招呼吧,提什么“这时候才来”。
    一面说着,他一面坐到了罗少爷对面的位子,加入鏖战。似乎时运不济,短短一小时,卫楚恒便输了二百余元。又一把开局,卫楚恒刚要抓牌,罗少爷就大笑道:“卫少今日运道可有些背哪,要不要咱们加个码,保不准你一把就赢回去了呢。”卫楚恒笑道:“加就加,玩嘛,不图输赢,图个大伙儿开心。”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知这不太妙。要知牌局也讲究天人合一,他却一直心思摇曳,以这魂不守舍的心思赌博,输是自然的。他倒不是怕输,而是担心有人瞧出端倪。不过他还是继续伸手抓了牌,直到等打过了这一把,如数赔了钱,才长长叹息道:“人不能与天斗,运道背,那就等哪天转了运再来。你们先玩着,小李在那边,我瞧瞧他去。”
    说罢站了起来,离席出去,那罗少爷倒也没挽留。
    这一天卫楚恒直到凌晨时分才摇晃着回到卫公馆。卫公馆黑沉沉的,其他人都睡下了,留门的只有女佣张嫂一人。
    十分钟之后,卫楚恒也躺在了床上。回想今日这一天,虽忙碌紧张,却也有些意思……原来做间谍还是挺好玩的。想到这里,卫楚恒的嘴角浮出了笑意——这一晚他是带着笑意入眠的。
    北平事变的消息,卫楚恒算是知道得比较晚的。
    他平时也不怎么看报,许多新闻都会晚于人家几天甚至几月知晓。但这次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动,以至于一天之间,便已传遍沪上的大街小巷。
    这一天是西元七月七日,盛夏的一天。北平现在已不是大清的京城,民国定都南京,原本的清都北京便更名为“北平”,成了一座普通的北方城市,不过名虽变了,京城原本那雍容华贵的气度依然存续,又多出了几分平和厚实的质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悠然自得,溜鸟听戏看杂耍,样样如意吉祥。
    但这一切,被突如其来的炮火粉碎了。
    一如后世人所知,在一个和平宁静的深夜,没有任何通知与预兆,日本人借口士兵失踪,突然炮击泸沟桥;中国守军奋起还击,战事顿时拉开序幕……七七事变,也从此在史书上成为抗日战争开端起点。
    一刹那,各地报纸,此类消息,铺天盖地。
    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危急……自那日起,此类字样见诸报端,一个比一个夺目,一个比一个惊心。
    大街上,游行的、演讲的、洒传单的……也是自那日起,一日烈于一日。
    卫公馆位于英租界,也无法避免波及,窗外不时传来人们的呼声,只是隔得远了,分不清到底那是学生呼口号,还是警察在训斥驱赶人们。当然卫楚原并没心思去弄清楚这些事,他只是庆幸周一峰来得真是时候,让他赶在战争打响之前把能处理的财产处理了,否则,现在才来动手,可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北平已经开战,何时轮到上海,按周一峰的说法,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去香港已是一票难求。也庆幸他动手快,抢在战争爆发前便订好了船票,船将于三日后开行,上海至香港。在那里,他们可以登上远航的巨轮,直达南洋。
    周一峰的夫人胡曼楠携独子周斌夫妻,今日早间火车,将于下午到达上海。这么算来,加上父母、妻儿、弟妹,一行九人。这么一大帮人,若非事先准备充分,临到头来,只怕真要面对生离死别了。
    哦对了,还差一个。
    姑妈卫如嶷。卫楚原懊恼地拍着脑袋。真该死,关键时刻,怎么把姑妈给弄丢了。想到这里,他赶紧拨通了电话。
    “她?她应该还在城东龙虎山紫光寺吧。”
    电话那头,卫震的四弟、卫楚原的四叔卫绍光语气听上去有些意外。卫绍光不明白侄子为什么突然要找他的三姐,三姐卫如嶷早已出家,眼下是虔诚的佛徒,不问世事。
    “我可不便去通知她。你知道的,她对我一直是不搭理的。再说了,我也是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也不知现在是不是还在那间寺里。哦对了楚原,听说你最近在上海变卖家业,大哥知道么。”
    “父亲自然是知道的。”卫楚原没有把这事知会四叔,是缘于周一峰的嘱咐。周一峰的意思,那带来的消息,除了他和卫震,对其他人都不能说。而他也认为,卫绍光既然是国民政府之中的要员,战事情况应该会比其他人更加事先得知,也用不着他去通报。
    但现在听卫绍光言语,似乎他并未提前知道战争即将爆发的消息。
    “北平那边打起来了,不知四叔作何打算?”他试探着。
    “北平那边不过是一些小摩擦,说什么打起来了。”电话里,卫绍光似乎有些不耐烦。
    “但大街上——”
    “百姓不知内情,不免人心浮动。再加上一些人别有用心,在其中煽风点火,这才弄得舆论四起,莫非你也想去跟着他们瞎闹么。”卫绍光的语气渐渐严厉了起来。
    “我……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一道的。”
    这一回,卫楚原有点糊涂了。
    其实不光卫楚原给弄得糊涂,此刻就是在国民政府内部,对北平事件的定性,分歧也很大。
    在卫绍光的认识中,北平事件只是一个孤立的意外事件,只要妥当处理,双方对话,协调关系,便可平息事态。周一峰则坚持认为,北平事件完全就是日本人正式侵华的信号,无论此战是胜是负,国家都应该立即总动员,进入战备状态。
    两个铁杆老友,今天为了这事,又在翠华园论说了大半天。
    胡曼楠和儿子都离开了,周一峰把一众仆佣也打发出去了,现在偌大的翠华园只剩下周一峰一人。卫绍光进入的时候,连个门房也没有,一路无阻。周一峰似乎也预知了他的来访,沏一壶好茶,在客厅恭候。
    “你把夫人孩子全都送走,你这是打算若开战,你便于轻装上阵呢,还是临阵脱逃?”卫绍光一进来,便揶揄着他。
    “当然是轻装上阵。”周一峰倒出一杯好茶,示意请坐、喝茶。
    “问题在于,情势还没有到那地步,双方还是有和谈的可能的。”卫绍光走到座位前坐下。不过,他没有喝茶。
    “和谈?割地还是赔款?”周一峰哼了一声,他端起茶,一饮而尽。
    “你们不要一说到和谈,就好像是投降、是示弱、是割地赔款好么。”卫绍光摇着头。“外面那些无知百姓,只知勇猛冲锋,不知理智冷静,你是国民政府要员,怎么也与他们一般见识。”
    “我得出这个结论,正是出于理智冷静,分析判断。”周一峰也同样对着卫绍光摇头。“我们一直在监听日本关东军驻华北八个纵队的电讯,电文中所述的各种迹象,表明他们即将在中国有全盘的军事行动。而北平事件,与当年东北事件又是那么的如出一辙,整个就是东北事件重演。日本人费这么在力气精心布局,难道,单凭某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以一个不投降不示弱的和谈,便可消弥战火于无形么。”周一峰嘿嘿一笑:“现今已不是春秋时代,靠某人耍嘴皮子,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
    “你这句话倒是没说错,现在不是从前,和谈不是靠耍嘴皮子,战争更不能靠耍嘴皮子。”卫绍光道,“战争讲的是什么,从前刀光剑影,现今枪林弹雨——当今之战,拼的不是大刀长矛,而是枪、是弹。枪弹,我们有么?有多少?能与日本相抗么!别人不知道,当年我们在日本呆了那么多年,以二十年多前的日本,对照当今之中国,只怕我们仍输于人家!且不论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秣兵厉马,打败了俄国、吞并了东北,已经更加壮大。眼下是实力悬殊,我们拿什么与人家作战。”
    “那么,你认为打不过,那便直接投降了么。”周一峰哼了一声,瞟他一眼。
    “和谈并非投降。毕竟中国地大物博,日本人也不敢贸然全面进攻,他也在掂量。战争嘛,落到实处,终究还是政治。”
    “我倒想听听,你们打算怎么用政治的方法消除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周一峰又把一杯茶一饮而尽。
    “这个嘛,领袖尚未有熟虑之策,我等怎能妄断。”
    “领袖?领袖不是已经说……”
    “领袖说备战,说要打,是么。”卫绍光这一回端起了茶杯,不过没有喝,只是转着,好像要四面八方的把它瞧个清楚。
    “你的意思是……”这一点,倒是出乎意料。周一峰没料到,今日卫绍光的来意,原来并非说服自己不要在公开会上与他唱反调,而可能是来告知他一些背后的情形。
    “北平都打成那样了,”虽然旁边没人,卫绍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周一峰,对他眨了眨眼,“你见着中华民国正式对日宣战的诏告了么。”
    周一峰怔住。的确,按理说,东北沦陷了那么多年,现在北平又兵戎相见,双方早该宣战了,但不知为何,打归打,两国领袖都没把这对战的关系写到纸上,诏告天下。
    或许,此事真如卫绍光所言,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宗旨。”见周一峰沉默下去,卫绍光总算把茶杯靠近嘴边喝了一口,然后继续道:“眼下内部是大致的安定了,大家都表态,唯领袖马首是瞻。但事实上是不是真心的认了领袖的马首,这是人心,谁也瞧不见的。其实在领袖心头,这内部某些人、外面某些军、还有残留的共产党、闹事的日本人,全是敌人。这么多敌人,要一口气全都消灭,那是做不到的。所以,孰轻孰重、孰前孰后,如何处置,需要策略。”
    “如果这个策略是继续不管不问,任由日本人如同东北那般吞了华北,那无论将来事态如何发展,领袖如何自圆其说,只怕也难以立威于民众,更无颜面对于祖先。”虽然卫绍光说得有些道理,但周一峰仍然认为,丢了东北,再不能丢华北了。若是华北再丢,国将不国,等同亡国。
    “国家是人民的,但更加是领袖的,领袖当然不会不管不问,任其侵吞。”卫绍光仍然悠悠品茶。“现在是两手准备,一面是备战,但更主要的路子呢,还得是国联调停,能不打尽量不打。试想,日本一处小国,如果国联调停,它怎么也该谨慎从事吧,它怎么也不能与全世界为敌吧。”
    “一处小国?……嘿嘿。”对于这一判断,周一峰并不认同。同时,他更加不认为列强会为着中国利益与日本对立。事实上,日本本身也是列强之一。以国策而言,换他是列强,也没必要出手,坐山观虎斗,拾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说完这句话,他端茶送客。
    卫楚恒和卫楚楚直到这一晚,才总算明白了最近大哥在忙活些什么。原来,日本人要打来了,国难当头,他在寻思着逃走。
    而且,还要逃得干净,人要走,千万身家也要跟着走。
    卫楚恒对此没过多抗拒,南洋人生地不熟,但一回生二回熟,只要混一阵子,人地也就两熟了嘛。所以他没强烈反对,他只有一个条件:要他走可以,但周一峰要先放了俞志铭。
    卫楚楚表示她不会走,她要留在上海,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对于大哥的劝说和父母的命令,她听也没听,便径直上了楼,回到房里,关上房门,任其他人在门外乒乒乓乓的敲了半晌。
    奇怪的是,周一峰的儿子也表示不愿离开。丢下父亲去南洋,这种事他周斌干不出来。
    周斌的妻子于惠云见丈夫不走,也不愿走,说是要与丈夫同进退。胡曼楠见独子儿媳如此,最后也干脆一拍桌子,说既然如此,大家都不走了,留下来与日本人周旋到底,大不了一死——人又有谁不死呢。
    这下子,卫楚原手上的九张票,原以为不够,现在半数都剩在手里了。他望向父亲,卫震则在望向窗外。此刻的卫公馆,窗外已是一团漆黑。卫震望着窗外的这团漆黑,良久、良久。之后他回过头来,缓缓道:“生死大事,是去是留,应由自己决断。楚原,我们不要再替他人作主了,各位自行考虑吧。”说罢,一只手伸过去拉过他孩子们的母亲,另一只手从卫楚原手里拿过两张票。
    “楚恒,这是你的票。”卫楚原将一张票递向楚恒。
    “等周叔叔把志铭放出来,我再取票吧。”卫楚恒朝大哥嘻嘻一笑,缩手朝后退了一步。
    “玉娴。”卫楚原的夫人姓朱,原籍湖北,也是富家千金,门当户对。朱玉娴是嫁鸡随鸡,对卫楚原千依百顺,她顺从地从丈夫手中取过了两张票。她知道她必须走,这些年卫家人丁稀落,眼下唯一的小辈后代便是她那宝贝儿子。所以无论谁留下,他们都不能留下。
    “曼姨。”发出了四张票之后,卫楚原回过头来,望向胡曼楠。胡曼楠眼睛盯着他手里的船票,头却在摇着:“老周不走,其实我也不想走。半辈子夫妻了,难道临到头来还要分开么。我只盼你能劝得小斌离开,他们平安,我就是陪着老周死了,也是安心。”
    “曼姨何出此言,您怎么会死。”卫楚原又只能回过头去找周斌,周斌此刻已经出了客厅,与于惠云在茶厅说话。卫楚原叫他过来,道:“你不走,你母亲也不愿走。若是因你而拖累你母亲有什么闪失,那将来才是无颜面对你父亲。”
    “我……”显然周斌此前只是出于一时意气,思虑不周,连这个关联也没虑及。不过最终他也只是拿了两张票,一张交到妻子手中,另一张扬起来,道:“我现在就去说服母亲。”
    卫楚原瞧着他,叹了口气。
    次日天还没亮,卫楚恒便起了身。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轻声溜下楼,到厨房取了块面包,咬在嘴里便溜出了门。
    昨晚大哥突然把所有人召集到场,通知他们大后天一早登船前往香港,这太突然,措手不及。关于战争,坊间一直传得沸沸扬扬,但落到实处要逃走,许多人还是难下决心。毕竟,各位在上海家大业大,不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他万没料到,父亲与大哥早就筹划着动手了。现在他们已经处置了几乎所有能处置的资产,拿着这笔钱,走遍全世界,他们也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但卫楚恒在获知这一消息的刹那,首要想到的,不是自己可以逃之夭夭的幸运,而是他那些红颜知己狐朋狗友。这些人可能都还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可能真要到时候,突然头顶上一个炮弹掉下来,整个儿轰的上了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行不行,怎么说大家也是一桌台面上的朋友,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做糊涂鬼。所以他得赶紧,得抓紧每一分钟,先处理好这些事。
    当然俞志铭是他第一个必须处理的事务。
    真的开战,其他人还能四散逃走,而这家伙蹲在号子里,想跑也没处可跑,那真是瓮中之鳖。所以他得赶上前往南京最早的一班车,卫楚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严格说来到现在不足48小时,他得赶紧。
    上了车,他才在心里开始埋怨大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他,现在可好,没时间了。
    沪宁之间的火车,整整要开八小时,算起来最快中午后便可以见到周一峰,如果协调顺利,他可以乘坐明天一早的火车返回。明天下午,他再挨个去通知上海的那帮朋友,时间虽然紧,但也应该来得及。
    “二哥。”卫楚恒正对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出神,没想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招呼。
    卫楚楚。卫楚楚居然也上了这趟车。突然在这里看到妹妹,卫楚恒吃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卫楚楚打自回到上海一年多,便一直呆在家里,足不出户,显示出对外界的一切都再不过问,以至所有人对她都放松了警惕,再没人着意看着她。事实上,卫楚楚也是真心打算再不过问世事,若非昨晚偶然听二哥提及俞志铭,从话里听出俞志铭落入周一峰之手,震惊之余,再无法作壁上观,昨晚一晚她没睡,一直盘算着如何救出俞志铭。
    救出俞志铭,现在她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卫楚恒。
    昨晚上卫楚恒的态度很明确,如果周一峰不释放俞志铭,他就不走。这不是小事,光打打电话动动嘴不可能办到,卫楚楚当时就猜到二哥今日必有行动……
    “唉。”对着妹妹,卫楚恒只能叹气。
    这不是头一回了,这已经是很多次了,妹妹总是这样,在关键时候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
    “好吧。”人都上车了,车也开出好一段路了,赶也不赶不走了,不接受现实不成了。所以卫楚恒只有不断叹气,他叹着气点头:“你就跟我去南京,但你就在旅馆呆着,不要去见周一峰。你见周一峰,不但救不了志铭,还会坏事。”
    “我听你的,二哥。”卫楚楚其实也明白。
    卫家在南京其实也有房子,但主人是卫绍光。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此行他们不宜在卫绍光跟前露面。所以到了南京,他们住进了大华饭店。
    大华饭店是金陵著名的大饭店,富丽堂皇,华盖交集,卫少爷携卫小姐昂首步入,办好开房手续之后,前台侍应生赶紧在前面给他们引路。房间是八楼双连套间,卫少爷开了一晚。
    “你就在这里呆着,我现在去找周叔叔。”
    “嗯。”
    “周叔叔那头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回来告诉你,说不定有什么事需要你去办……但你要是走开了,接不到电话……”
    “我就在房里等着,不会走开。”
    “嗯,那就好,乖。”
    安顿好妹妹,卫楚恒走出饭店,叫了辆出租汽车,直奔周一峰办公室。他事先没有致电周一峰,因为上海方面一定已经给他打了电话。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大半天,发现他和卫楚楚失踪,大哥能猜到他们的去向。
    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大哥在电话里与周一峰说了些什么,周一峰又意下如何。
    但不管如何,不管成败,不管后果,他都要试一试。
    “都这时候了,为那俞志铭,你还专程跑来南京。”
    果然,周一峰早在办公室恭候,这一回,不用他闯,他才出现在门口,门卫便恭敬地迎上前来,通报姓名之后,便前面领路,带了他进来。
    “是啊,为这浑小子,我是腿都跑断了。”卫楚恒抹着额头,示意他的焦头烂额。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为那浑小子,你不但跑断腿,听说还打算搭上性命,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周一峰也在抹着额头,示意他也是同样的焦头烂额。
    “我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家朋友一场,总不能看着他死吧。周叔叔,你说过不伤俞志铭,那就求你好人做到底,在日本人的炮弹没砸下来之前,放了他罢。”
    “放?我说放就放?真是荒唐。国有国法,你以为这国民政府是姓周的、俞志铭是周家的私囚么。俞志铭是犯了法的罪犯,之所以至今没有判决,是因为没有口供,证据不足……你现在明白你周叔叔的用意了吧。”周一峰抬眼望向卫楚恒。
    “周叔叔……”这倒是始料未及。卫楚恒此时才恍然,周一峰对俞志铭不审不问,原来真是给他和卫家面子,以这种方式来制造证据不足,进而避免某种不可挽回的判决,或许确实是对俞志铭最好的保护。
    出于立场问题,要他放虎归山,那的确也是难事。但目前情形,他又不能不想办法把俞志铭弄出来。
    但,怎么才能把他弄出来呢……
    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卫楚楚在房间里等着,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的漫长。
    为何花大价钱入住大华饭店,是因为套房安有电话。但现在,电话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声不响。
    二哥去找周一峰,已经过去了五小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那边还是一点信息也没有。卫楚楚盯着电话,盯得眼睛发花,这时候突然肚子又咕了一声,她才醒觉,原来她已经一天没有吃饭。
    早上跟着卫楚恒出来,她连块冷面包都没来得及拿上。下了火车便直奔旅店,在旅店安顿好之后卫楚恒便去找周一峰了,她留在饭店傻等,直到现在,天色将黑,一日将尽。
    关于时间,她本来是无所谓的。反正她是不打算走的,日本人要打来便打来,到时候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一如胡曼楠所言,大不了一死。而那一干人等,却深谋远虑地盘算着逃走,想想也是丢脸丢到祖宗家,这种事她卫小姐可不会干。昨晚唯一令她有点意外的是二哥,本来二哥可以直接拿上船票走人,却最终没拿,反倒提出那样一个条件来。
    在她印象中,二哥卫楚恒虽有头脑有手段,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万事“安全第一”。即便他与俞志铭交好,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安危去与周一峰做交易。他为什么这么做呢,除非他有把握。
    想到这里,卫楚楚似乎放了一点儿心。
    这头的心放下了一点儿,肚子那头就开始叫唤了。
    但她还是只能呆在这里,不能外出。万一,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呢,万一,二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办理呢,万一,她出去耽误了事,那可能害死俞志铭……卫楚楚饿着肚子,不住在屋里打圈儿。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圈儿,电话还是没响,但门那边却是一响,随着门的响动,卫楚恒走了进来。
    “二哥……”卫楚楚飞也似的奔过去。
    卫楚恒却先回头去关门,关门时停顿了一下,好像还在想什么事。卫楚楚在他身后,心里急得直冒火。卫楚恒回过头道:“我和周叔叔说了老半天,他都说他办不了,叫我去找四叔。”
    “找四叔?”卫楚楚怔了怔,满心失望。“周一峰可真会推。四叔怎么会答应放人,他是唯恐志铭死得不够快。”
    “那是自然。”卫楚恒也认可她的这一判断。“我们不能去找四叔,我想过了,眼下我们唯一能找的,只有姑妈。”
    “对呀,我们还有姑妈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二哥聪明!”卫楚楚雀跃起来。
    “眼下姑妈在城东龙虎山里的庙里,寺庙没电话。就算我们现在出发,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才能见到她。”卫楚恒沉呤着,“这么一来,我怕是赶不及回上海了。要不这样,明天早上你先回去,我找到姑妈,办好俞志铭的事,就重新买票,到香港与你们会合。”
    “我说过不走,那就是不走。”卫楚楚摇头。“明天早上你先回上海,我去找姑妈、救志铭。”
    “你即便找到姑妈,由你与姑妈出面去找周一峰,他见着你,能放人么。”
    这回卫楚楚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即便现在连夜进山,顺利请到姑妈,算时辰我也赶不及后天早上的船期了。楚楚你还是先回——”
    “我说过我不走,父亲也说这事由自己决定。”
    “那好吧。既然横竖也来不及了,那不如明天再从长计议吧。话说从大清早到现在,一直忙活,还没吃饭,真是又累又饿,我知道附近好像有个馆子,做的红烧狮子头还不错……”
    卫楚楚这时候也想起来,自己可是整整一天都没吃饭了,顿时感觉快要饿死了。
    二人回到饭店,卫楚恒先去前台续租房间,之后给上海去了个电话。卫楚原在电话里倒没怎么多说,只告知他家中已经收拾妥当,明日会如期起程。并命他尽快处理南京事务,回到上海。
    “嗯嗯,好的、好的。”卫楚恒在电话里答应了大哥,搁下电话。
    卫楚楚跟上来道:“大哥没怪罪吧。”
    “他当然怪罪。”卫楚恒笑道,“只可惜我们远在南京,他怪罪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就不怪罪了。”
    “有理。”卫楚楚点头,同时朝他竖起大指头。“二哥你总是这么有理。”
    “如果你觉得我有理,你能不能明天就回上海去。”
    “二哥……”这回卫小姐又噘起了嘴。
    “现在他们都去香港了,上海那边,总得有人顶大梁吧。你可别忘了你姓卫,是卫家大小姐。”
    “都去香港了?大哥也——”这回卫楚楚是真的吃惊了。
    “当然。大哥在电话里说,我们既然不走,那么就只有他陪着父母去了。如果我们三个全都不走,父母绝不会独自离开的。”
    卫楚楚怔住。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一层。战事转眼即开,天下父母爱子之心,父母是绝不会丢下孩子独自逃生的。这么算来,她和二哥可真不孝,但幸好他们有个忠义孝悌样样齐全的大哥,否则当真打起仗来,父母有个闪失,她才真是百死莫赎了。
    所以现在,她只能顺从,明天一早,回去上海。
    卫楚楚回到上海,果然,卫公馆已经空空如也。
    家里仆佣也少了几个,多余的船票不能浪费,于是带走了随同多年的管家老张夫妻。虽然其它仆佣仍在,但缺了主人的屋子终究是一片冷清。卫楚楚进入大门之后并未回房,而是直接去了厅堂。
    她是卫家大小姐,现在唯一的主家,家里和生意的事务,都等着她决断。
    而比这些更着急等着她的,却是一个人。
    李和箴。
    唉,这家伙,脸皮真是厚如城墙,她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却还是跑来卫公馆,而且居然还想约她出去“喝咖啡”。
    喝咖啡当然没问题,问题是与这姓李的去喝咖啡……所以卫小姐马上表示她不喝咖啡,从前不喝咖啡,将来也不喝咖啡……
    但这家伙马上改口又说他知道“有家茶楼不错”。
    茶楼?茶楼虽然不错,但与她有什么关系。要知现在卫小姐可是卫家当家人,有那么多天大的事情要处理,哪有闲工夫去喝茶。
    “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李和箴似乎也不介意,礼貌地退了出去。剩下卫小姐一个人在客厅生气。
    其实卫小姐说的倒也不全是假话,卫楚原走了,各项事务都落到了她手上,现在一圈人围着她。
    “这是大华纺织厂本月工资……”
    “昌济药房拿来了货单,卖家等着付款……”
    “朱红酒家的月账,请过目……”
    大哥真是的,明知道她从没管过家里生意,现在把这一干经理管事一齐叫来,难道是想将她一军。
    跟着,卫楚楚便知道她是冤枉大哥了。
    首先,这些全是家中生意的日常,卫楚原每天都在处理这些事务。其次,卫楚原没想到回来的是妹妹,他吩咐经理们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日常事务呈报卫公馆,原是说找卫楚恒代他行使总经理职权,临时签字办理。
    “都搁这里吧。”弄清楚事情原委,卫楚楚松了口气。她对这些上报完全不懂,不敢乱作决定,只好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同时告知大家,大哥临时有事去香港出差,过几天便会回来。
    打发走了经理们,接着门房兼园丁老朱又过来了。他说起花园里的那些个茉莉花,到这季节原本是该开得艳的,但眼下开势不佳,多半是去年给霜打了,建议去花市买些新株子重新栽培。
    “花园交与你打理,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罢。”卫楚楚觉得老朱真是没事找事,这种小事也要来烦她。
    老朱退下之后管厨房的李嫂又前来了。民以食为天,卫小姐觉得李嫂的问题才是个重要的问题。
    “今早我在菜市买到了几朵羊肚菌,那可是稀罕物事,一年之中只有两三个月有,且多在乡里便卖出去了,城里等闲不易买到的。另外我买了只老母鸡,这两样搁一锅,平素该是炖的,不过最近我听人说也可以红烧。小姐您拿个主意?”
    还没等拿定主意,卫小姐便觉着口水流了出来。
    卫楚恒在南京整整呆了一礼拜才回上海。之后他开始着手处理卫楚原遗留的事务,这又忙活了七八天,整个儿才大致消停。
    今年整个夏天天气都有些闷热,弄得他心思也有些烦闷,这天他应约又来到咖啡厅。
    由于战争阴云,平日来往密切的公子少爷陆续离开,最近卫公馆门前冷落,唯独这个李和箴,时常出没于卫公馆,与他关系日渐密切。
    “妹夫,意大利虽然不出产咖啡豆,但人家就是会调味,喏,这几样都是意大利口味,尝尝?”
    虽然卫小姐至今也没理会李和箴 ,但他却一口一个“妹夫”。
    “卫兄——”李和箴感到十分难为情。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楚恒。要不,大舅子也行。”卫楚恒朝他眨着眼睛笑,吩咐侍应生来两杯卡布奇诺。
    “前几天虹桥那边出了件事,你听说了没?”
    今天李和箴找卫楚恒出来,是真的有事。
    “听说打死了日本人。”
    “两边都死了人。情形与北平事件如出一辙,日本兵擅闯机场,我方查问,他们开枪伤人,然后我方还击。现在日本人叫我方处置涉事人员,南京已经拒绝了。”
    “这事第二天就登了报。”卫楚恒点头。
    “还有没登报的。同样是那天,日本人把停在江面上的军舰开走了。”
    “你是说——”卫楚恒不明白,人家把军舰开走,应该是好事,为何李和箴表情如此凝重。
    “而且这几日在上海的日本侨民也在撤离。”
    卫楚恒顿时明白李和箴想说什么了。长江毕竟是江,如果开战,只需封锁江面,军舰便是一堆废铁;而侨民撤离,则意味着对方会进行无差别轰炸。果然,李和箴随之而来的结论是:“大战即将爆发。”
    “爆发就爆发,那又怎样。”关于战争,最近卫楚恒是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但报章杂志铺天盖地,街坊邻居也纷纷攘攘。反正现在能跑的都跑了,船票是万金也买不到,他也就熄了逃离的心思,改换了他大少爷的惫懒,战与不战,是福是祸,随他去吧。
    “我是当兵的,若真开火,我就得回归部队。战场之上,结果无法预期……与令妹之事,我想就不用再提了。”
    “你不打算继续追求楚楚啦?”这事可比打仗严重,卫楚恒顿时坐直了身子。
    “若有一天,战争过去,令妹未嫁,而我无恙,我定会携礼登门。”
    “呸呸!你都说些什么呢。”卫楚恒跳了起来。“你是说楚楚嫁不出去?”
    “当然不是……我只是……”
    “你这不就对啦。我喜欢你,盼着楚楚嫁给你,咱们成亲戚。”卫楚恒冲着他亲热地笑。“你呢,一定不能放弃,一定要成功抱得美人归,那才是真英雄,不愧是我好妹夫。”
    “唉。”李和箴其实很少叹气,但遇到卫少爷这种人,真是不叹气也不行。他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依我得到的消息,这场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日本人举国之力,来势汹汹,看他的目的,不是打败中国索取一些财物,而是意图吞并中国,进而与英美并肩,成为当世大国。”
    卫楚恒吓了一跳:“日本人真这么想?日本才多大地盘,才多少人口,他这不是老虎咬天……”
    “准确而言,或是蛇吞象。”李和箴继续叹气。“但经多年经营,日本眼下确已修练成了世上最剧毒之蛇,而我们呢,千年来一直就是一头大象,素食、笨拙。”
    “那李兄的意思是……”这下子,卫楚恒顿时也觉得事态可能真的严重,不敢再开玩笑了。
    “我的意思是,为安全计,希望你尽快带楚楚离开上海。”
    “我倒是希望带她离开,但她会走么。当日大哥安排好一切,她当时便说不走。你应该知道我这妹妹,她说不走,那便是不走,说什么她也不会走。”卫楚恒说到这里,抬眼冲着李和箴嘻嘻一笑:“你这样子拼命追求她,不也就是看中了她这脾性么。”
    “卫兄说得是,楚楚小姐确是如此真性情。既然她不离开上海,李某就更该回归部队了。而我看卫兄,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莫看我。你看上楚楚也就算了,可千万别看上我。我这人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上海是老蒋的也好,日本人的也罢,我只要能过得去日子,便不会去多事。当然啦,你要去保家卫国,我是敬佩的,来,我敬你一杯。”卫楚恒冲他端起咖啡。
    上海的八一三事变,也是载入史册的历史节点。
    卫李二人谈话的时间是8月12日的傍晚。而十几小时之后的次日早间,日本浪人在保安总团驻地闹事,双方都开了枪;再到下午,在八字桥,中日双方军队相遇,局部开打;傍晚,日本海军上海特别陆战队就接到司令部命令,全员进入战备。再之后几小时,到了深夜,日本本部发出对华的作战命令。之后来到次日即8月14日,日本飞机突袭杭州,国民政府则派飞机炸了日舰出云号。
    史书所载上海之战于8月14日全面拉开战幕。
    当第一发炮弹落到上海城里的时候,卫小姐正在瞧老朱摆弄那些花儿。老朱养花是有一手,原本长势不佳的茉莉最终没有扔掉,给他一番养护,没几日便开出了满树的花儿。卫小姐正夸奖他呢,突然远处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地皮都在发麻。
    这声音太熟悉了,恍然间,卫楚楚顿时又回到了几年前,大山里,那头顶时常响起的声音。
    老朱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声响,茫然不知所措,只丢下花锄,呆站院中。卫楚楚这时候也顾不上他,返身便朝屋里跑去。她才跑到阶前,便见二哥从屋里跑出来。卫楚恒来到屋檐前站定,眼睛遥望炮声响起的远处,嘴里则对妹妹道:“不用怕,这里是租界,日本人不敢来的。”卫楚楚冷笑道:“那不是租界的地方他们便可随意炸啦?”说着白了他一眼,又返身朝大门跑去。
    卫楚恒站在原地怔忡了一会儿,也朝大门跑去。
    他们去往了不同的地方。卫楚楚去的地方,是巨响的方向。过了昌森路的桥,对面便出了租界。虽然距第一炮才过去十分钟,就已有大量百姓逃向租界,导致租界入口被逃难的人们密密堵塞,卫小姐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挤了出去。
    想进去而进不去的人对卫小姐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别人拼命往里挤,她却在朝外走。
    但现在卫楚楚已经顾不得其他人惊愕的目光了,虽然早知道日本人可能打来,但没料到这么快,而且这也太没规矩,打仗归打仗,那是军队的事,怎么能拿百姓开刀。
    卫楚楚跑出不远便止了步,站在街心。她已经无法前行,平日繁华的大上海,虽拥挤却是有序,但现在只剩下拥挤——挤成一窝粥。大街上只见人们奔跑冲突着,拎箱子的携孩子的背老人的……一片惶惶,堵塞了道路。其实此处距离枪炮声响尚且甚远,炮弹理应也飞不到这块来,只是这情形是那些平凡百姓从未经历,惊慌之下,做事自然也就没了准头。卫小姐身处其中,遥望枪炮声响起的方向,却无法前行,只得站着叹气。
    “卫楚楚?……”突然有人叫她。
    卫楚楚回头,见一个女子站在侧旁,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李春兰呀,金陵女中的李春兰呀。”女子走到她面前来。
    哦是的,她是李春兰,她的同学。
    “你不是在南京么,怎么到上海来啦。”
    老同学见面,理应开心才是。但现在这环境,实在开心不起来。卫楚楚心思纷乱,嘴里说话,眼睛却四面八方瞧着。
    李春兰却直直地望着她。
    “我夫家在上海。你呢?”
    “我?我家原本就在上海的。”卫楚楚这时候收回目光。
    “哦,是这样的啊……那你家在上海哪里呀?”
    “极司菲尔路。”
    “那不是租界里面么……”
    “是呀。”
    “仲文!仲文!你过来!……”
    听到这个回答,李春兰顿时跳了起来,高声招呼了一个人过来。不用问,卫楚楚也猜得到这位仁兄是谁,同时也猜到李春兰的想法。的确,在这时候,能遇到一个在租界里居住的老同学,真的很救命。
    而卫小姐也的确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于是卫小姐此番外出观战行动,结果战事的边儿都没瞧着,倒是领回了一位老同学及其家人。
    对此,卫楚恒倒是没多大意见,反正家里其他人都走了,也是冷清,现在多些人也算是添了热闹,不是坏事。
    只是李嫂有些意见。这突然打起仗来,事先也没太多预备,所以家里存粮并不太多,这又添了人口,不知道能撑几日。听她抱怨,卫楚恒笑道:“其实也不定日日在家里吃,我们可以多下下馆子。”李嫂苦笑道:“二少爷下馆子是下惯了,我几个命贱,在外头吃不惯的。况且这战火连天的,就是不说天天下馆子得要多少用度,那外面馆子怕也是撑不住几天的。”说着便开始絮絮叨叨走开,去筹划晚餐的菜单。
    李嫂走开了,卫小姐则坐了过来:“二哥你下午去哪儿啦?”
    卫楚恒眨了眨眼:“你猜?”
    卫楚楚也眨眨眼:“现在开战了,难道你想就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么。”
    卫楚恒叹了口气:“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你以为我去投军了?”
    卫楚楚噘嘴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你身为男子汉,难道不该去投军?”
    卫楚恒苦笑摇头道:“投什么军……跟你实说吧,我下午去找我妹夫了。”
    “你妹夫?你唯一的妹妹我现在还待字闺中……坐在家里,你又哪来的妹夫?”卫楚楚瞪着他。
    “就是那个前些日子天天登门的小李呀。”卫楚恒又眨眨眼。“虽然你不认他这个丈夫,但我却是认他是我妹夫。不过现在呢,我怕是真没妹夫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卫楚楚不明白了。
    “这不打仗了么,李兄说他是军人,要去参战,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他再不会登门求亲了。他叫我转告你,他不会再来烦你,且对他之前的诸多打扰表示抱歉,请卫小姐原谅。”
    “他……”卫楚楚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说不出话来。
    “这下子好啦,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他了,彼此缘尽,一切风吹云散了。”卫楚恒双手一拍,站起来潇洒走出去,留下卫楚楚愣在原地。
    @慕容余华 2022-10-01 16:26:25
    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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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乐同乐,谢谢支持
    @阑宇 2022-10-01 16:18:31
    国庆快乐,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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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乐同乐,谢谢光临
    战事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晚间才听街面上传来信息说,白天的时候国军出动飞机炸了日本一艘军舰,同时对据守上海的日军发起进攻。五年前《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中国军队撤出上海,日本军进驻上海。现在发起进攻,也算是走出收回失地的一步。
    卫楚楚这时候真是很认同俞志铭所言,这个国民政府,对内排除异己,残酷杀伐,对外软弱无能,卖国求安,真是把中国人的脸都给丢尽了。上海明明是自家国土,自家却不能驻军,反而放了日本人进来,等同将上海变成了日本侵华的根据地。
    所以这一仗,不能不打,不能不打赢,四万万中国人即使是打到最后一人,也要与日本人死战到底。
    卫楚楚认为,国民政府这一回主动出击的决定是正确的,李和箴前去参战的决定也是正确的。由于这个决定,不管他是什么人,站到什么阵列,加入什么军队,她都应该去见他一面。
    她希望可以敬他一杯壮行酒。
    可是当她来到李和箴下榻的旅店,却只得到了旅店老板的三字回音:他走了。
    是的,李和箴已经离开,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书信,唯一通过卫楚恒传达的口信也只有两个字:抱歉。
    卫楚楚站在旅店大门口,惘然若失。之后她来到大街上,大街上仍然人流如织,不过不是从前的模样,现今各人的脸上都满是焦虑,行动也显慌乱,卫楚楚此刻心里却并没有焦虑,而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李和箴真的走了,他不会再来了,一如父亲当晚所言,这是一场大仗,非朝夕之功可终结,且敌强我弱,哪怕就是留在上海,也是万分危险,要去前线冲锋陷阵,那是九死一生。
    但,如果人人都求安稳,无人去九死一生地冲锋陷阵,那么不但上海会沦陷,整个中国也会沦陷——沦陷的结果,就是亡国。幸好,这世间除了有卫楚恒之类置身事外只图安全者,也有如李和箴之类不顾九死一生而冲锋陷阵者。当然,在想到这两个人的同时,卫小姐也为自己划定了位置。
    她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同时加快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从面前经过。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这个人只是这队人之中的一员。
    东亚纺织厂的范襄理虽在卫家厂子供职多年,但与东家小姐并不相识,卫楚楚能认得他,只在于前些日子卫楚恒在南京为俞志铭之事奔忙,由她返回上海处理事务,两人有了交道,这才有些印象。范襄理见卫小姐主动招呼自己,有些诧异,但还是赶紧离队迎了上去。
    卫楚楚对范襄理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感到奇怪,而且他还拖了一队人马,后面还跟了一串推车。
    “这不是开战啦,商会组织支前嘛。”范襄理抹着额头的汗珠儿,以证实他大热天的还在马路上奔忙的辛苦。
    “支前?”卫楚楚怔了怔。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信马由缰地走着,居然来到了杨树浦,前面不远处,军队正进攻日军在上海的据点。
    “就是淞沪总商会组织各厂子公司捐赠了一些物资,现在运去前线,支持前方将士抗战。”
    “那你们这是去前线了?”
    “是呀。”范襄理朝街那头望了望。
    “很好。那我也瞧瞧去。”卫小姐也望着那方向。
    范襄理吓了一跳,赶紧道:“那边打仗呢,小姐您去可不合适。”顿了一顿,又道:“再说您就是跟去,也瞧不见热闹。我们进不去的。军队在新市街口便设了栅栏,各路捐赠物资也就在栅栏口子办理交接,交接办好我们就得走开的。”
    “我去可不是瞧热闹,我是想出点力,哪怕就是推一下车,那也算数。”卫小姐不由分说,自己跑到一辆推车后,真的推起车来。范襄理想伸手阻拦,手指却又不敢碰到她,只好无奈摇头,然后招呼大家继续前行。
    范襄理说得没错,才走过两条街,车队便停了下来。原来栅栏的位置较昨日又后退了,来到新市街东头。卫楚楚停下来才发现,窄窄的街道挤满了人,各方人士捐赠的物资从四面八方运来,积在栅栏口堆得如小山似的,军方派出的士兵一面登记,一面办理接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向大家致谢。卫楚楚从后面挤了前去,来到那军官跟前,问道:“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做李和箴的人么,他应该也是军官,可能正在前面打仗。”那军官愣了一下道:“不认得。”跟着又大声向众人道:“请大家放下东西便快些离开,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卫楚楚心想确是不会那么巧,随意拉人一问,便能打听到李和箴的消息。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于是又道:“那请问你们司令部在哪里,我去那边问问。”那军官愣了一下,回过头瞧着她道:“你打听司令部干什么,再说司令部岂是你家属可以随意去的。”卫楚楚脸上一红,道:“我不是他家属。”
    “你不是家属,那你是他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打听他。”
    “我是……是他的……他的一个朋友。”卫楚楚又觉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而那军官并不想搭理她。开战以来,伤亡惨重,上面也有命令,如果有家属来关卡打听消息,一般来说还是客气接待,前提是不能泄露关于战事的任何消息。像司令部这种战略重地,更加不是一个家属能够随意前去的,况且这女子并非家属,不过是“朋友”。当然了,那军官也看得出,这两人关系,绝非普通“朋友”。
    就此被人扫地出门,卫楚楚心中更是惘然。她转身从人群中挤出来,却见范襄理正在不远的街角等着她。当她正走向范经理,打算与他一起回去时,突然身后一股力量,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人一推……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一声巨响。
    第三章

    那声巨响,震耳欲聋。这声响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并不熟悉,但对卫楚楚来说这并非头回听到。多年前,她就在这样的巨响之中穿行,火光冲天,无数人倒下……
    卫楚楚的判断没错,一颗炸弹,突然在人群中爆炸。
    炸弹炸开的刹那,震动传至卫楚楚身畔,毋须任何思虑,纯属本能,她直接朝前扑去,整个人便贴在了地下。那炸弹虽距她不太远,但她见机迅速,且炸弹爆开后弹片多为向上飞窜,杀伤范围也就一般在上方或侧面,所以这发炮弹并未伤及卫楚楚。
    卫小姐没伤着,其他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当卫楚楚站起来把四周看清楚,才发现,这颗炸弹已经造成了当场至少两死无数伤。卫小姐算是为数不多的完全未受伤者。
    而死者之一,便是刚才与她说话那军官。
    炸弹距离他实在太近,况且当时人挤人,即使是他及时作出正确反应,却也无法使出完整动作,避开那密集的弹片。他致命伤太多,整个脑袋已经看不到完整的轮廓,他是瞬间死亡的。另一位死者是个推车的车夫,弹片划开了他的脖子,动脉血液如喷泉涌出,在地上动弹挣扎几下之后,也死了。
    两个死者躺在地下,都是血肉模糊。另外还有十数个重伤者,在那里长呼大叫,也是鲜血淋漓。旁边众人瞧着这情形,或闭眼或尖叫,亦或愣神,旁边还有几个呕吐的。唯独只有卫小姐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瞧着那片血迹的鲜红。
    原本在将捐赠物资登记入库的士兵这时候也冲了过来,或许是见惯了这类死亡,他们既没扑去哭泣自己的长官,也没理会旁边人们的尖叫和呕吐,甚至都没去管顾那些正大喊大叫的伤者,而是提了长枪,用最快的速度把现场的活人死人全都围了起来。众人刚经历了那足可令自己几晚无法入睡的危局与惨景,现在忽然又被人用枪指着,都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所以,一名士兵高声道:“捐赠物资里有炸弹!所有人原地坐下、不许动!”
    原本已经站到街角准备离开的范襄理也被请了回来,与卫楚楚坐在一起。卫楚楚苦笑道:“实是对不住,是我看热闹,却连累你了。”范襄理客气了一句:“小姐说哪里话来,万幸没伤着小姐。”他嘴里说是“万幸”,声音却在发抖。卫楚楚此时心情是低落到了谷底,一时也无力再说什么,只好深深埋下头去。她埋着头,鼻子忽然有些泛酸。刚才与她说话的那军官,活生生一个人,眨眼间说没就没了。是的,这便是战争,她见识过战争,有战争就会死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死——李和箴便是虑及死亡的可能,所以放开了她。
    而这场战争,不是党派之争,不是看法之争,而是国与国之战,若是输了,输掉的,不只是财富,不只是性命,甚至不只是国土,而是整个千年文明……所以这一战,中国不能输,所以这一战,这里所有人都可能死,但,也可能成为战士……卫楚楚想到这里,虽然鼻子依然还在发酸,但心里却升腾起一股无名的烈火,她收住泪仰起了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突然横过来一杆枪。
    一个持枪的士兵来到她身边,命令她站起来。
    “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刚才就是这女子,爆炸的时候她朝前面扑了出去,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很有问题。”说话的是另一名士兵,之前他负责清点物品。
    这是刚刚来到的另一名军官,穿着颜色和款式与士兵完全不同的军装。他绕着卫楚楚走了一圈,四面八方把她看了个遍。
    “炸弹是藏在这辆车上的。” 这时候士兵也找出了藏炸弹罪魁祸首。“这车货正是淞沪总商会募捐的物资,上面装载的是棉花。”
    “淞沪总商会……是谁押运这批物资来的?”军官开始询问。
    “是……是我。”范襄理坐在地上举手。
    “姓名?与总商会的关系?”军官瞧着他,皱了皱眉。
    “范希洪,亚东纺织厂襄理,受总商会派遣前来运送商会募捐的物资。”范襄理声明身份的同时,奉上名片。
    那军官接过名片,看了看,点点头。之后又指着卫楚楚问道:“你认得这女子吗?”
    “她是我东家的大小姐。”范襄理朝卫小姐看了两眼。
    那军官也朝卫楚楚看了两眼,道:“大小姐?”
    “是的,大小姐。”范襄理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军官却在冷笑:“既是大小姐,这炮火连天的,怎么不在家里呆着,怎会跑来这里……瞧热闹是吧?”
    “我当然不是瞧热闹!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但她还没说完,便被那军官打断。那军官道:“这些高调的话我就不听了。今日出了此等事件,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对不住了,请各位随我走一趟。”
    走一趟就走一趟,卫小姐对此并不介意。她只是有点窝火,听那士兵口气,似乎在指证她是日本间谍。真可笑,瞎了他的狗眼,堂堂卫小姐,能是日本间谍?……直到卫楚恒出现面前,她都一直在暗骂那名瞎了眼的士兵。
    其实也不能全怨那士兵瞎眼,确实,她的举止令人生疑。毕竟,在炸弹近距离爆炸的刹那,能做出保护自己的正确反应的,若非经过专业训练且经验丰富,便只能是练家子,而且碰了巧。
    对此,卫楚恒只能抛出第二种解释。
    也幸好,不久之后,淞沪警备司令部便来电,南京方面有官员担保,卫家是爱国商人,卫小姐是从小就习武的练家子,所以财政部次长卫绍光的侄女卫小姐的举止是有根据的,她不是日本间谍。有了上述几重保证,哪怕再有天大的疑点,上海保安总团也只能放人。
    卫小姐跟在二哥后面从正大门走出来。卫楚恒都出门了,卫小姐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又返身跑了回去。她跑回去,倒也没其他什么大事,她只是想问保安团的人们一个问题:你们中有人认识李和箴么。
    不认识。所有人瞪着她,一致摇头。
    “算了吧。”回家的路上,卫楚恒在叹气。“人家天天登门,你不理人家;等人家走了,你又满世界寻人家,这算是怎么回事。”
    其实卫小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或许也没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希望可以见他一面,为他的壮举敬他一杯,仅此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卫楚恒哈哈一笑,脚下用力,一踩油门,那车便顿时提速,绝尘而去。
    “请刘处长过来一下。”他命人把当事军官叫来。
    其实刘长青并非当事军官,当事军官是宣传处的谢干事,他当场就给炸死了。刘长青是总务处副处长,当时恰好因其他事务去现场,因距离出事地点最近,所以第一个得讯赶到。
    虽然刘长青不是干侦探的,但余文彬不得不承认,他处理此项事件的方向还是比较正确的。炸弹当场爆炸,放置和引爆炸弹者很可能就在现场这些人中间。
    “炸弹只有一颗,但威力巨大,又因放在棉花车上,爆炸后引起了大火,所有痕迹都给烧没了。所以具体是什么炸弹,直接还是定时引爆的,现在无从查证。”刘长青瞧着余副官,叹了口气。
    “但从炸开的弹片看,爆炸相当充分,这是正规武器,不是土法私制的东西。”余文彬盯着桌上散落的文件,沉呤着。“我们目前无法排除定时炸弹的可能性,如果是定时炸弹,那么安置炸弹的时间就是物资送达之前,凶手就不会在现场。”
    “去把那个商会襄理带来。”
    余文彬说到这里,命卫兵带来范希洪。
    范希洪一直在喊冤枉。他确实觉得冤枉,受纺织厂厂长的委托,好好的来送支前物资,原本是一番好意,谁料想遇到这种事,平白吃了官司。再者,若非卫小姐在那里拉扯着,他把东西送到,跟着就回去了,哪会弄到这步田地。不过人家余长官可不这么想,总之问题是出在商会物资车上,且送的东西是棉花,恰好棉花的捐赠人就是亚东纺织厂,此事无论如何他也脱不了干系,即使他当时离开了,现在也得“请”回来,协助调查。
    “把从你接手这批货,到爆炸发生的所有经过说一遍,越详细越好。”余文彬坐在主审的位子上。
    “这个……我是……”范希洪天昏地暗的回忆着。
    卫楚恒带着妹妹回到家,虽没伤着,但连滚带爬的在地上趴了一下,跟着又坐在地上那么许久,衣服脏了之外,额头也擦了几条血痕,再加上心情不好,导致卫小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一副狼狈模样。佣人们以及她收留的同学及其家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个个瞧着她进来,眼神都十分怪异,卫楚楚只好勉强一笑,上楼去洗澡换衣。
    卫楚恒把妹妹送回家便出去了,晚饭也没在家吃。发生这种事,他这个“卫总经理”当然无法袖手,事实上,人家不到家里来骚扰已是很礼貌了。
    “这批棉花确是由亚东公司的捐赠。”
    办公室里,已有人恭候。鉴于卫家在沪上商界的地位,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下属情报处的罗立中处长放下了诸多事务,亲自登门。双方互换名片之后,卫楚恒讲明了那批物资的情况。
    “因为打仗需要的物资一般都是棉纱啊饼干啊什么的,所以这方面事务我一直是交给纺织厂的范襄理办理的。昨天老范只是给我提了一下,说他打算今天早间从公司在南翔的仓库提货,运往莲花公园前面的广场。总商会有人在那里组织,说是汇集各界捐赠之后一齐送往前线,犒劳将士。”
    “那……卫总能不能再想想,这其中有什么漏洞,使人能够放炸弹进去?”
    “货从仓库提出来,送到广场,再送到前线……这其中至少得两次转手,两处停留,这么多人都可以接触,若说漏洞,这实在……”
    “卫总的意思是,有人想在里面放炸弹,其实很容易。”
    “没出事之前,谁也想不到这些问题,也无人留心。现在出了事,再细想来,确是应该早些留神防范的。”
    “那么,贵公司的范襄理,在贵公司供职已有些时日了吧?”罗处长换了个话题。
    卫楚恒笑了笑:“你是说老范呀……他在我家厂子上班没十年也有八年了吧……之前我没管家里生意,具体年月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在上海有家有室,他没事惹这种麻烦干嘛呢。再说现在定时炸弹也不是什么高级玩艺儿,黑市上都能买到,谁还那么笨,会自己亲自到现场去引爆呢。”
    “这么说,卫总是打算为范襄理提供担保了?”罗处长抬眼瞧着他。
    但卫楚恒的眼睛却在瞧着别处。“这个嘛……发生这种事,可不是小事,我只是这么想想,可不敢下结论,更不敢担保。”之后他才回过头来面对罗处长。“所以呢,这事还请军方好好调查,还范襄理清白。”
    “那么令妹呢,现场有人看到她靠近爆炸点,而且好像事先有准备,及时躲开。除了那个自小学武的说法,不知卫总还有没有其他解释?”罗处长目光闪动,盯着卫楚恒。
    卫楚恒这回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与他正面相视。“我那小妹一向顽皮,这回也是出于好奇,跟着去看热闹。至于能及时躲开,确是因为她有些武术底子,遇到危机,比旁人灵敏一些而已。再说了,比她距离更近的,不也有没伤着的么,这也是各人机缘罢了。”
    “或许是吧。”罗处长淡淡一笑。之后他站起来告辞,告辞出门之际,他站在门边又加了一句:“若是提前安放定时炸弹,又期望刚好在送达之际、人潮最拥挤之时爆炸……其间数次转运,还需要在广场停留等待物资汇聚……是难以提前设定准确爆炸时间的。我们在地上发现了一长截电线……目前我们认为更大可能,这是一颗遥控炸弹。”
    “遥控炸弹?”卫楚恒瞬间明白了他的思路。
    不错,这更加可能是遥控炸弹,如果是这样,反而可以证明卫楚楚没有问题。或许,卫楚楚能很快获释,并非完全出于周一峰的担保,而是军方也判断引爆炸弹的人不在其中,但同时,他也不会太远,因为遥控距离有限。
    那么,遥控距离到底应该是多少呢。
    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卫楚恒不是此中内行,无法判断以当时范襄理所处位置,能否帮他脱罪。所以刚才他没有贸然为范襄理担保,也算明智。送走罗处长之后,卫楚恒想了半天,打算去找一个人。
    开战之后,冯婉如所在的学校也停了课,一则本来已处于假期,二则很多学生已随家长逃离了上海。即使留下没走的,也是要么回家避祸,要么上街支前,老师们也都各自分散,各奔前程了,总之现在整个学校都冷清清的。
    冯婉如却没有离开,在没有接到上级命令之前,她不能离开。她还呆在宿舍里。
    看到卫楚恒突然出现面前,她感到有些意外。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以卫家之显赫,卫少爷早该避去地球的另一端才是,怎么还会留在上海,身处炮火,担惊受怕。
    当然了,卫少爷的世界她不懂,正如她的世界卫少爷也不懂。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天卫楚恒想告诉她的事。
    “你是说日本间谍在破坏百姓支前?”冯婉如瞧着他。
    “不错。你知道的,我是闲云野鹤,对那方面不熟,我认得的内行除了俞志铭就只有你了。”
    内行?对于卫少爷提出的问题,冯婉如只有苦笑。她虽然做了几年地下工作,但主要工作是联络,根本没动过枪,更莫说用炸弹了。军火方面的技术知识她还真的匮乏。再说,她与日谍没有交过锋,对方的工作方式也一无所知,这方面,可谓毫无经验。
    天哪,就这水平,真不知你的革命怎么成功。卫楚恒听得脑子有点晕。不过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没说出来。沉吟片刻,又问道:“你估摸着,这遥控炸弹的问题……小俞会不会知道?”
    冯婉如皱着眉,摇了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你知道的,我们虽然也打过仗,但用的都是老式装备,这么先进的武器是没有的。若说了解,我想国军中应该有人知道的。”
    其实这个问题,共军中也是有人知道的。不过卫楚恒终究是外人,冯婉如不能把他带去自己上级面前。送走卫楚恒,冯婉如也出了门。
    冯婉如要去找的是一位餐馆老板,餐馆不太大,菜品做得地道,收费中流。这样的餐馆,可以接待南来北往各种消费的客人,以这种地方作为掩护枢纽再合适没有。早在江西那边开战,何百章就在这里开了这间餐馆,直到后来国共合作,中日又开战,他也一直没有暴露身份。不过他并非冯婉如的上级,而是上级通过他作为交通站与冯婉如传递信息。对于冯婉如提出的问题,何百章没有打过仗,他也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有个人,应该能回答这个问题。
    刘江波原本是国军德械师序列,早年还曾去英国和德国留学。只因与长官矛盾,一怒之下脱离了军界,又因另一些机缘巧合,他加入了共产党。他也是何百章负责联系的一条线。眼下刘江波正开着一间眼镜店,开战之后他以眼镜店老板的身份,负责开展组织民众支前的工作。现在出了这种事,从工作要求出发也应该通知他一下,让他留心,防止日谍搞破坏。
    所以冯婉如走后,何百章跟着就给刘老板去了个电话,说他订的座时辰都过了,怎么人还不来。
    “我这就正要出门呢……您电话就来了。我可能要晚一会儿。”
    一会儿刘老板大驾光临,何老板亲迎他进了雅间。雅间里何百章告知他昨天下午支前接收的现场出了大事,有日谍作乱。而同时刘江波也说他已经知晓此事,正说要向组织汇报呢。原来当时他也有人在支前队伍里,现在还在保安总队给扣押着。
    “关于炸弹嘛……如果是遥控炸弹,那么即使是爆炸引了火,从炸弹这个端头寻不着端倪,那么现场也一定另外留有痕迹。因为一定有一条线连接着引爆器和炸弹,目前我还没见过可以无线遥控的炸弹。”
    “他们说是发现了一截电线。”
    刘江波一哂,摇头。“现场只有一截电线,但找不到引爆器。这说明有人引爆炸弹之后将电线从中剪下,把引爆器拿走,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呢。他按下引爆器,把东西一扔,自己干干净净的走开不是更好么,他把那么大堆的东西抱在怀里,大白天的走在人来人往街上,岂不是招人怀疑?再加上刚出了事,道路也随时可能封锁。”
    “你是说……”
    “如果是定时炸弹,一如你适才所说,因途中种种不定因素,不易预知何时货物到达,何时长官验货,何时人们聚集,也就不易控制具体的爆炸时间。”刘江波沉呤着。“如果是遥控炸弹……从实际情形来看,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所以……这么说吧:如果是我,我还是会选择直接引爆的方式。因为,日本武器精良,人所共知;技术有上有多种类炸弹的存在,使现场人员并非唯一嫌疑。而现场引爆的方式,有很大的身体伤害的风险,还有身份暴露的风险,一般人不会这么干。所以最佳方案是反其道而行之,别人认为不会是现场引爆,那我就偏偏现场引爆,只需避开爆炸时的伤害,这是暴露风险最小的一种方式。”
    他这一篇分析下来,听得何百章不住点头。
    “而避开爆炸伤害也是极简单的,一方面炸弹本身设计在引爆与爆炸之间,本就有十来秒的间隔;当时人多喧哗,引信声响也能被完全掩盖。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既是日本间谍,那定然训练有素,能充分利用这时间间隔及周围环境自我保护。换言之,凶手应该在未受伤或者受了轻伤的人们之中。”
    “至于那截电线嘛……”刘江波继续道,“那只是一个障眼法。他们希望保安团能排除在场人员嫌疑,赶紧把扣押的人放出去,尤其是需要医治的伤者。”
    “好,我马上向上级汇报。”何百章明白了。
    刘江波的看法果然没错,三天之后,凶手抓住了,范襄理回家了。范襄理一回到厂里,便把这事传了个鼎沸。那凶手确实混在轻伤者之中,他利用爆炸延迟的十余秒时间,挤出了人群来到安全地带,爆炸之时,位处近距离的人们正面遭到炸击,同时也成为他的盾牌,他之暴露,是因为他原本可以不受伤,但为了借口医治早日出去,又故意在地上磕出伤来。
    冯婉如经某种途径将此事透露给军方,军方严查当时的站位细节及伤情,再查背景,其行动便再无法掩盖。
    经此一事,卫家兄妹也取得一个共识,日军与国军完全不同,日本人不但是亡命之徒,做事也是十分的精确严谨,要打败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对于卫楚楚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去找李和箴,这回不是为了那啥“壮行酒”了,而是她的手又开始痒了。
    糟糕的是,卫楚恒也精确地发现她似乎想旧态复萌,于是每天把她看得十分牢靠,几乎寸步不离。两人就此相持在家,倒是卫小姐那同学夫妻二人反客为主,成天指挥仆人们,张罗着“晚上吃什么”。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半月,这40多天以来,前方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起初国军还顶得住,从地上打到天上,打了个昏天黑地,当然报纸上一定会说国军大胜,至于是不是大胜,不管事实如何,反正百姓是信了。于是国民政府的威望也是与日俱增,蒋 也成了真正的全民领袖。但随着战事推进,前方的消息也就越来越不妙,街面上开始出现伤兵,伤兵向市民倾述前方情状,弄得一些市民对坚守的结局产生动摇,一时间又有人开始考虑逃离。的确,现在撤离上海可能是最后机会,周一峰不顾电话可能被内部监听的风险,直接往上海打来电话,告知卫楚恒,目前日军正打通太湖沿线,打算从西向北绕行对上海形成包围,若是战略意图达成,莫说老百姓,就是军队也可能被包围歼灭。
    局势发展至此,即使周一峰不来电话,卫楚恒也心里明白。不过他同时也明白,要说服妹妹一同逃走,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于他自己——卫楚恒给自己找的理由还是俞志铭——俞志铭还在牢里坐着,大家一起听天由命吧。
    当然,即便是听天由命,也不能呆在家里听天由命,厂子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人、街面上还有那么多的狗肉朋友……卫楚恒觉得是时候对他们说实话了。
    第一个吓掉魂的是罗少爷。罗少爷也是卫少爷多年的至交,狗肉朋友之中最铁杆的一位,只要有赌局牌局,那是天塌下来不会推托的。罗少爷平日里也是把这赌局称作战场,言必称大杀四方,而今有真枪实弹要打来了,顿时吓了个半死,死拉着卫楚恒道:“我也是见你没走,觉着没事,这才没走,你可别扔下我不管哦。”
    第二个是古老板。这位老板表面稳定,实则也是慌了手脚:“没事没事,肯定没事。我南京有朋友,军方的,他一直说咱家的兵力比日本人强啦,飞机也比日本人多啦,还有我们本土作战都很齐心啦……这大概敌寇的虚言恫吓吧……嗯,一定是恫吓、一定是恫吓……”
    第三个便是范襄理。范襄理倒是冷静,只问上海是不是真会沦陷,沦陷之后又会如何,是不是必须马上逃走。
    因范襄理背后还有卫家工厂里的众多工人及家人,算算那是上千人口,卫楚恒耐着性子道:“这情形我也是听来的,但说这情形之人很是可靠,绝不会胡言,即便胡言,真的上海保住了,你们走了也可以回来的。所以保险起见,老范你还是跟大伙儿说说,都赶紧避走吧。”
    范襄理皱眉道:“这么大家子人,又能避哪里去?”
    “眼下东面海上正打得热闹,民船都停完了,无路可走;往北通南京,现今是军需补给的运送道路,定是日本人的重要攻击目标,不太平;往南,只怕现在日军已从杭州湾登陆,这万一遇上……眼下只能向西,而且要快。——跟大伙儿说,东西不用全带,带几天口粮,加上些细软就是。钱你不愁,我已经通知会计去取五千现大洋了,你瞧着情形分给大伙儿。”
    安排了其他人,卫楚恒回到卫公馆。现在,他就只剩下一件事:说服卫楚楚离开上海,去南京。
    卫楚恒的想法是,叫卫楚楚去香港去南洋或是西窜,多半不成;但去南京,一则现在开战,上海的厂子店铺已经全部关门,再无生意可做;二则俞志铭在南京,国民政府在南京,说不定那李和箴也在南京。
    她不是还想着要找人家共饮“壮行酒”吗。
    且慢说家里仆佣与她同学夫妻,数起来也是一大家子人。即便卫小姐不顾及自己安全,不怕炮弹落到头顶,也该顾及一下其他人的性命吧。几方夹击之下,不怕卫小姐不就范。
    想到这里,卫楚恒心里一阵得意,心想再没主意能比我想得更周全了吧。然而,这世界上的事,往往盘算打得越精准如意,最终的结果却越是失之千里。
    卫小姐其实一直在瞅机会开溜,唯只碍着二哥守得紧,一直无法行动,这天好不容易挨到卫楚恒出门,于是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溜了出去。
    其实卫公馆位处法租界,日本人再怎么胡来,这外交问题还得顾及,炮弹自然也不敢朝这边招呼,所以现下租界大街尚算太平,居然间或还有女子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卫小姐此前对外国租界一直心存芥蒂,认为那是丧权辱国的标志,但今天,她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祈祷,希望能如周一峰所言,日本人占领上海,这些洋人能照应着上海百姓,保他们平安。
    至于她自己,卫小姐是想好了,她要投军,要去打仗,打死一个够本,杀掉两个算赚。
    于是她出了租界,朝报纸上所说的交战区走去。
    一出租界,整个情形就完全变了。因无差别轰炸,许多街道已不成街道,变成了瓦砾堆场,其中火车站那片儿被炸得最是厉害,据说有颗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正有一群百姓在月台上准备登上火车逃难出去,结果,月台顿时成了停尸场。
    卫楚楚这会儿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投军,站在街上,有些茫然。幸好这时候大街那头来了几名士兵,于是赶紧迎上去问道:“请问你们长官在哪?投军报名在哪?”
    那几名士兵怔了怔,朝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摇了摇头,也不回话,便朝旁边走过。卫楚楚也怔了怔,赶紧追过去再次问道:“请问投军报名处怎么走?”其中一名士兵停了下来,道:“现在前线都不让进了,你找不着人的。”卫楚楚道:“我不找人,我想投军。”这一回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瞧着卫小姐,宛如瞧见了西洋镜,卫小姐生怕他们没明白,于是又慎重其事道:“是我想去投军,抵抗日本人的侵略。”
    这回这些人倒是明白了,不过明白之余,又同时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其中一人道:“你大姑娘投什么军,赶紧走吧,别添乱就好。”卫楚楚哼了一声道:“你们瞧不上女人是不是,这古有——”那人更加大笑起来:“古有花木兰是不是?你这大姑娘是戏文瞧多了吧。行了,若你想为战事出点力,不如去那边参加救国团吧,那里要女的。”
    那几人说罢便转身走了,卫楚楚也不知救国团是个啥团,于是按他指引的方向走了过去。按他这方向走去,发现这片街被炸得更加不成样子,幸得卫小姐身手尚算敏捷,可在乱石瓦片中轻巧穿行。她途中又找人问了两回路,才来到一处人堆前,那人堆里有旗帜上写“爱国抗日救国团”的字样,高高张扬着,卫小姐也赶紧跑过去,刚挤进去,天上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敌机!”有人高喊了一声。
    跟着,人群中有人尖叫,顿时四散,但各自为阵,缺乏章法,自然互相踩踏。
    相对而言,卫小姐算是有点经验,也有点功夫底子,闪避自然也快些,她瞧向天空,果然远处有飞机飞来,于是赶紧朝飞机飞来方向的横向闪避,同时也不忘招呼旁边的人随她躲闪,无奈这些人这会儿都已惊慌失措,也没人理会她,幸好也就在这时候,另一人指着天空大叫道:“咱们的飞机!……那是咱们的飞机!”
    听到这话,原来四散奔逃的人们纷纷驻足,瞧向天空。一会儿,果然见几架涂装着青天白日徽的飞机朝这边飞来,那飞机飞得极快,几乎就是一闪而过,而跟着,又有几架飞机飞了来,这一回,大家也看得清楚,那飞机机身涂着的则是日本的太阳旗。
    瞧这阵势,大家也是明白了,日本飞机正追着中国飞机。这回,大伙儿也没人再顾及什么人身安危了,个个仰着向天,兴奋地瞧向飞机飞去的方向。只可惜,人们等了好一阵子,那飞机飞过之后并未飞回。这时候人群中有人说,国军飞机定是要将敌机引到远郊去作战,市区上空打仗,可能会误伤百姓。
    卫楚楚也追着飞机等了一会儿,看飞机不再飞回,于是赶紧跑到那旗子跟前,找到之前坐在桌边登记的年轻人,瞧年纪应还是个大学生,道:“我想参加救国团。”
    那男生道:“识字么?”但一看卫小姐衣着,接着又道:“你自己写吧。”说着把登记薄递给她。卫小姐一看登记薄上不外乎就列了姓名性别年纪住址之类的栏目,于是拿笔填上,交还给那男生。那男生收下薄子,一指旁边道:“你去那边,由张老师给你分派工作。”
    卫小姐又赶紧跑到张老师跟前,道:“张老师么?请问现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我去办——最好是大事、难事。”
    那张老师正忙着,刚才被飞机搅和,乱了一阵,许多事情还得从头再理头绪,而且这时一旁请缨者众多,七嘴八舌的,闹得头晕,于是只抬眼朝卫小姐瞧了一眼,便顺手一指道:“你去那边帮忙搬搬东西吧。”继而觉得不对,好像刚才请缨者是个衣着光鲜的女子,说不定还是某大家小姐,搬东西这种重活不该派的,正想收回,却见那小姐已经兴高采烈的得了令,飞快地跑去当搬运工了。
    这一天忙累下来,弄得卫小姐直到天黑回到家,整个人从头上脚都觉得酸痛。
    这边卫少爷已经急得团团转。他今日也是奔忙了一天,相熟的不相熟的,能通知的他都通知了个遍,这一路跑下去,那也是累了个腰酸背痛,及至晚间回家,得知妹妹又跑不见了,心里自然窝火,心想这真是流年不利,远逢日寇,近遇妹妹,两个冤家,不知上辈子欠了多大的债。
    卫小姐倒是没怎么去留神二哥的脸色,她还沉浸在看到飞机的兴奋之中,眉飞色舞兼添油加醋地讲起今日所见,引得屋里所有人饭都不吃了,停下筷子听她说书。卫楚恒见状,也就不便朝她发难,草草跟大家道了声晚安,便上楼安睡去了。
    而卫楚楚这一晚,却是怎么也不睡不着。
    两年以来,她头一回这么兴奋,这么活力,是的,她活过来了。她明白了,她不属于这大上海的繁华喧嚣,不属于卫公馆的舒适平安,她属于战场,那激情冲击、血火交织、危机四伏的战场,只有那里,那里才是她的地盘。今日,从遍地瓦砾到长空刹那,虽然她只是看到了这场战争的冰山一角,但她已经知道,这场战争,她不能置身事外。
    至于二哥常挂在嘴上的“止戈”,是需要止戈,只有止戈,人们才能安居乐业。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而止戈的方式,不是投降,只能以戈止戈。
    卫楚楚决定明天去与“张老师”好好说说,能不能换个东西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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