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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江上往来人

作者:疯雅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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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插班生
    有两样东西,宋子敬每次想到都极不舒服。一是路上的烂泥,二是蛇。泥让他厌恶、烦躁,蛇让他恐惧。而这两样于他,都是贫穷的记忆。
    他出生在湖北楚门一个偏远的村庄。
    楚门在湖北中西部,荆州与襄樊之间。荆州、襄阳、樊城,都是三国时期响当当的名字,唯有楚门籍籍无名。这应该归咎于历史沿革。中国的地名一直就变换无端,比如荆州一会儿叫荆州一会儿叫沙市,过两年又叫荆沙。襄阳和樊城的名字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老百姓都被整得晕头晕脑,只便宜了搞印刷和做广告字的。楚门很多年都属于荆州地区,90年代才独立出来成为地级市。下辖沙洲和西宝二区,西宝区又称城北,含市区和郊区;沙洲基本都是农村乡镇,叫城南。城南城北除了经济发展水平,口音也泾渭分明。所以很多沙洲人进了城,就要憋一口城北话。但这往往两头不讨好,因为方言这玩意儿,不仅仅是腔调那么简单,不同的物件都有不同的叫法,何况还有细微的表达方式和语序的区别。你以为天衣无缝了,城北人莞尔一笑,尽在不言中。城南的乡亲们可就没那么含蓄,他们的挖苦能力一流。
    挖苦的确是一种能力,因为要有足够的词汇量和语言技巧。偏偏城南,沙洲,尤其宋子敬所在的两湖镇双店乡,可是远近闻名的读书之乡,出了很多读书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双店中学历年中考,重点中学和中专的录取率都在全市遥遥领先。
    双店乡是楚门最偏远的农村,挨着潜江,离楚门市区近两百里地。人均耕地少,交通又极其落后,一到雨天就没路走,农民几乎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这么穷的地方,偏偏大家读书都很认真,谁家孩子成绩不好,爹妈都抬不起头。
    双店中学不建在乡集镇上,而是在集镇一公里外的田野上,坐北朝南,四野开阔。学校外围一圈护校河,第一排是教室和三年级宿舍,第二排教师办公室,教师宿舍在最后一排。办公室与宿舍中间又有两个池塘。这个布局,这几重的水,按传统来说,无疑就是好风水了。
    双店中学教育质量之好,让插班生董梅有些措手不及。董梅从隔壁长湖镇转学过来上初二的第一次考试,英语考了六十九分。她大喜过望,因为在长湖就从来没有及过格。她满心期待能得到表扬,何况年轻潇洒的龚俊老师发完试卷走上讲台,第一眼就看向了董梅。
    “不可思议,不可理喻,滑天下之大稽,我们双店中学,我龚俊班上居然还有六十几分的。是谁,自己STAND UP(站起来)吧。”
    全班哄堂大笑。双店中学的老师经常以挖苦人为乐,学生也都见怪不该,但董梅是第一次见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偷偷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前排一个八十八,一个九十二,同坐宋洪昭八十七,更可恶的是后面那个家伙,宋子敬,满分。
    “宋子敬,你和宋宏昭换个座位。给你一个月,把董梅同学拉上来,下次不得低于90分,听到没?”
    宋子敬一脸得意地看了看不情不愿的宋宏昭,正准备起身挪位子,董梅说话了:“用不着,我自己可以。”
    宋宏昭别过脸给了宋子敬一个胜利的微笑。
    明星教师的权威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战的。龚俊眉毛往上一挑,厉声道:“让你换你就换!废什么话!”
    宋宏昭一听,赶紧站起来,要往后挪。没想到董梅还是没动,反而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我说了,我自己可以。”
    “你凭什么?”
    “下次考试如果低于90分,我自己退学。就凭这。”
    很多男生都给董梅竖大拇指,包括宋子敬,但他是心理活动。女生却一片哗然。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初冬。
    就算没有这件事,董梅也是女生里的另类。她大宋子敬两岁,七二年生,其实是班上的平均年龄,宋子敬上学早。但她发育得比一般女生要好很多,十四岁的年纪,已经有了女青年的韵味。五官也很明朗,眼睛很亮,鼻子挺。眼睛下面的颧骨上有一颗痣,很俏皮。她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多时候要靠这颗痣的配合。
    就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其他女生觉得董梅瞧不起她们。或者,是她们妒忌董梅。董梅的良好发育,估计和生活条件有关。长湖镇是大镇,水乡,又在省道边上,还有市里第一批乡镇企业长湖化肥厂。董梅的父亲是化肥厂的创始人之一,两个舅舅开农用车跑运输也能挣不少,又都疼她,经常几十块几十块地给钱。那个年代,教师的工资也不过几十块,民办教师就更少了。因此,对于董梅的忌妒,不止限于女同学,双店中学罗校长的夫人周老师都不止一次地当面批评她:“小小年纪,还在读书呢,买那么多漂亮衣服干什么,呢子大衣都几件!”
    宋子敬是另一个极端。他口袋里能够自己支配的,最多的时候只有两毛钱。学校小卖部的饼干两毛五一袋,他从来没攒齐过。半大小子又特别容易饿,早上起得早,走十几里路到学校,最多上完第二节课肚子就咕咕叫,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住,掏五分钱去买一包用报纸包成圆锥状的瓜子,连壳一起嚼嚼咽下。
    董梅第一次注意到宋子敬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当年流行的黄绿色假警服,肩袖上有几条黄杠的那种。浓眉,单眼皮,眼睛细长,可能常年吃不饱显得没啥精神。衣服肥大,显然是为了多穿几年预留的空间。裤子却很紧,红色巴拿马布料,董梅不用看细节都知道,肯定是拿他姐姐的裤子改的。改裤子很简单,旁边的岔缝上,前面开一个洞,农村有姐姐的男孩都这待遇。但裤子紧不是因为腿粗,相反,宋子敬的腿就像一条荷杆,只是没有荷杆那么直。光脚。董梅转学过来的时候已经是11月了,宋子敬的那双光脚白里透着粉红,在地上连蹦带跳,不可能不让人注意。
    董梅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和半高根皮鞋,拎着铮亮的不锈钢饭盒,不紧不慢走去教师食堂打饭菜,穿着假警服和女士巴拿马细腿裤,头发乱蓬蓬打着赤脚的宋子敬急不可耐地从教室走廊跳下,冲去操场抢饭。那动作不管不顾,风一样,要不是董梅闪得快,肯定撞一个满怀。董梅闪过后,下意识地用饭盒挡了挡胸口,嘴里轻轻骂一声:饿死鬼。
    宋子敬确实着急。那个年代,除了董梅这种外地来的寄宿生,学生的菜都是自带的,一般都是母亲前晚做好。第二天早上装在罐头瓶里带到学校,吃的时候馊不馊要看气温。宋子敬带的菜,土豆最常见,而土豆又最容易馊。不过馊不馊都一样吃,没有备选,照吃不误。饭则是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大铝盘子里,由“席长”从食堂领回来,放在操场上,八个人一组瓜分。席长负责拿一只筷子划线,划完开抢,先到先得。食堂每天做几百人的饭,大几十个铝盒子一起放在大蒸锅里蒸,厨工操作稍微不那么细致,铝盒子里的饭就会高低不平或者干稀不均。那个年代,席长的权力也没有制约,反正都是轮流做庄,自然先紧着自己往大里划,至于其他人,就看谁跑得快了。
    宋子敬腿长又细,跑得快,但宋宏昭下手狠。据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宋子敬天生就有一种悲悯心,比如抢饭这件事。他跑那么快,只是不想分到剩下的那一块,因为肯定吃不饱。但他又从来不抢席长之后最大最厚那一块。所以往往会比较犹豫,但那一犹豫,哪怕比他来得晚,宋宏昭也就得手了。手里的筷子迅速插过去,把那块体积最大最干的饭连根抬起,满面笑容地码进自己碗里,哼着歌儿离开,去护校河边的树下慢慢享受。宋子敬呢,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每顿也就能混个半饱。
    但这么一个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饥饿状态下的少年,学习成绩是很好的。每门课都好,英语最好。龚俊老师上课提问,最难的问题,最长的句子,基本都是宋子敬承包。这又不由得不让董梅格外注意,因为她就是英语差,才慕名转学过来的。
    董梅在长湖中学成绩也是很好的,数学基本都是满分,语文也很好,由于家里书多,阅读量大,作文尤其出色。她的作文,基本每篇都在班上作为范文展览,偶尔还会被高年级的老师拿去刺激自己的学生。但就是英语基础差。
    但这也不能全怪她,整个长湖中学的英语教学质量都很差。她的英语启蒙老师叫李奎,一个像水浒人物的名字,却长着比女生还尖的嗓子,可惜那高亢嘹亮的嗓子里,读出来的英语实在是难听之极。那个时候还没有磁带教学,孩子们也不知道外国人究竟是怎样说的英语,但李奎的英语,一听就知道有诈,因为有很浓的长湖方言味。很多单词,比如bird和bed,他自己明明读出来一模一样,却每次都要满面青筋地纠正学生,反复念,反复比较。学生们一脸茫然,只能机械地跟着他念,还要假装恍然大悟。
    那时候培养初中教师的中等师范里是没有英语课的,英语老师基本都是从高考落榜的高中生里招来的民办教师。因此初中英语教学一直都是短板,尤其乡镇初中。龚俊这样的是个例外,他高中的时候英语就特别好,可惜数理化不行,不然早上大学了。
    董梅在长湖读书期间,英语基本都是三四十分。她倒没什么,本来也没什么远大理想,但家里人着急啊。于是他爸到处托人,准备把她转到市里去读书。那可是件天大的难事,没有过硬的关系是进不去的,再说,她就算去了市里,谁去照顾她?后来,董梅的班主任就建议说,不如转到隔壁的两湖镇。
    董梅开始是不愿意的。长湖中学有自己很要好的姐妹,君华、周莉、王蓉蓉,按现在的说法绝对是亲闺蜜,再说两湖虽近,但中间隔着长湖,也要绕三十里路,路又不好。直到有一次,她在往期的《楚门文学》里看到一篇初中生作文《说说我自己》,觉得不错,作者是两湖镇双店中学的一个女生,这才同意,说,就转去双店吧。
    董梅是二年级第一学期的中途转到双店中学的。班主任介绍之后,本来没有安排董梅自我介绍,但衣着得体落落大方的董梅自己走上讲台,微微一鞠躬,说:“我叫董梅,从长湖中学转学过来。早就听说双店中学的学生都很聪明,成绩也好,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关照。”就这么短短两三分钟,董梅身上透出的气质,就让宋子敬无法忘怀了。
    但穷苦人家的孩子往往内心是很自卑的,于是吸引对方注意的手段就突兀而怪异。比如那次冲出去抢饭的腾跃,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荷尔蒙驱动的本能弹射,是很难说清的。他坐在董梅的后排,本来他是有很多机会和董梅接触的,何况他是英语尖子。在这次考试之前的复习阶段,董梅遇到一个英语问题,转身问宋子敬,结果宋子敬夸张地一挑眉毛,嘴巴张成大写的O字母:“咦,你这都不懂?”
    也许宋子敬以为自己英语独步天下,奇货可居,董梅还得回头找他。结果董梅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再没理他。
    偏偏,那道题就考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宋宏昭可就没宋子敬那么傻。他和和他姐姐长得很像,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上嘴唇像一块千张豆皮那么薄,一看就特别能说。他父亲是镇上供销社的副主任,吃商品粮,自己也算见多识广。宋宏昭其他功课中等,唯有政治课经常考满分。这一门必杀技可是前无古人,政治课,那么多简答和论述题,他的答案总是和课本一字不差。于是,每次上政治课,他都精神抖擞,只等董梅开口求教,他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董梅对于政治课得满分这件事不仅毫无兴趣,甚至有些鄙视。一次宋宏昭从老师手里领回满分试卷志得意满走回座位的时候,她嘴里忍不住“切”了一声。
    以宋宏昭的脑子,他当然知道那一声是啥意思。但他的情绪不受影响,嘻嘻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梅同学,每一分,不,半分后面都排着几百人呢。”
    这是班主任范老师的口头禅。范老师五十多岁,带了几十届毕业生了,自然知道中考分数背后的无数故事。这几年学校改革,让班主任和科任老师跟班上,所以范老师带着他们从初一开始,一直到中考。这就是改革的好处——班主任的任何一句告诫都耳熟能详,铭心刻骨。
    “放心,我不差你那几分。”董梅眼睛不看宋宏昭,把政治课本和试卷挪开,打开桌面,从下面抽屉里拿出一张初三的几何试卷,开始做题。
    宋宏昭本来想再辩几句的,但董梅专心致志的身体语言浅显明白,他只好作罢。
    董梅的数学大多数情况下是满分,即使不是,也是妥妥的全班第一。他们班是快班,自然也是全年级第一。她还有一个奇特的窍门:敲脑袋。别的同学的难题,对她来说通常不难,遇到她觉得难的,就敲脑袋。刚开始是拿笔敲,不行就拿拳头敲,还不行,拿起什么敲什么。笔记本、词典、文具盒,都敲过,那声音触目惊心,经常吓得宋宏昭吐舌头。但一般来说用最后的敲头工具不超过五下,她嘴里就会发出长长的一声“噗”,解开了。这时候那些静静等待答案的同学才会安下心来,继续干别的。
    从宋子敬的座位上看董梅敲头是最佳位置。他关注董梅敲头,倒不是在等答案。那些题,基本上他也能解出来,只不过没有董梅那么快,而且他的解题思路常常和董梅不一致,不仅董梅意外,数学老师李翠偶尔也不能马上反应过来。他是被董梅身上那种说不清的气息所吸引。董梅发育好,身体已经玲珑有致,但她的衣着和说话举止似乎又在刻意远离自己的女性魅力。她几乎只穿黑色和深蓝,短发,声音宽厚而低沉。两湖本地话音调很高,像吵架,也像唱歌,董梅的一口长湖话本身调门就低,她在女孩子当中说话,就像二胡对唢呐。与她的女性身体更不和谐的,就是这粗暴的敲头解题方式,和那一声豪放的“噗”。后来他每次坐火车,听到火车启动前刹车放气,初中时期的董梅的形象就会在他脑子里跳出来。

    期末考试前几天,突然下起雪来。下雪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对于每天走十里乡村小路,还要翻越大小宋湖两条河堤的宋子敬来说,却是很麻烦的。而且这次,他还要用蛇皮袋背二十斤米去交给学校,不然中午就没饭吃了。母亲给宋子敬做了棉鞋,但预留的空间太大,刚一出门,鞋就被地上半冻的泥土粘掉了好多次。宋子敬每次重新穿上,都要把鞋带再拉紧一次,可毕竟脚小鞋大,走两步,又松脱了,脚起来了,鞋还在泥里。穿鞋的时候,他就得把米放下来夹在胳膊下,米如果湿了,学校是不会收的。那样子实在是别扭又麻烦。眼看着上课时间要到,宋子敬只好把沾满泥的鞋袜脱掉放进书包,光着脚扛上米朝学校方向狂奔。从记事起,宋子敬的鞋就没合脚过,母亲是外乡人,手艺赶不上当地人,身体又不好,偏偏地里农活又主要靠她一个人,所以每次都是草草了事。宋子敬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鞋不合脚就不穿,乐得自在。
    不过现在毕竟是冬天了。
    下午第二节课刚上,范老师正在布置作文题目,门外来了个发型和穿着都很时髦的女孩子,隔着窗户朝里看。范老师摘下老花镜看了一眼,走出去。他们在外面聊了几句,范老师走回来,对宋子敬招招手:“子敬,你姐姐找你,出去一下。”
    宋子敬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座位下那双沾满泥土的湿棉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去了。姐姐看到宋子敬,哇的一声抱住弟弟就哭。同学们全部站起来朝外探。范老师赶紧又走出去。
    姐姐抱着宋子敬哭得全身发抖:“我的弟弟啊,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鞋都不穿啊,冻伤了怎么办啊?”
    宋子敬挣脱姐姐,嘴里嗫嚅着:“有鞋,不想穿,我不冷,习惯了。”
    “妈妈做的鞋又不能穿,对不对?走,姐姐去给你买一双。”
    “我不去,还上课呢。没事,一会儿鞋干了就可以穿了。”
    范老师走过来劝姐姐,姐姐也就没坚持。范老师转头训宋子敬,说:“你这不是成心让姐姐难受吗,回去把鞋穿上!”
    宋子敬撒起脚丫子就往教室跑,姐姐拉住他,把包里带的橘子、面包递给他,说:“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面包吗?给。”
    等宋子敬穿上鞋回来,姐姐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块钱,想了想,把剩下的五毛钱也拿出来,塞给他。她身上也就这一块五,所以买鞋是不够的。宋子敬喜滋滋地收下,回去了。
    姐姐走后,范老师返回教室,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刚才这位大姐姐叫曾小敏,以前和你们讲过,也是我教出来的,子敬的亲姐姐。他们家条件不好,但不堕青云志,姐姐学习非常努力,当年中考名列前三,现在在楚门卫校读书,很快就要毕业分配了。分配以后,那就是吃商品粮,端铁饭碗。大家以后都要向她学习,争取也能考上中专,鲤鱼跳龙门!”
    董梅听到“曾小敏”三个字,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宋子敬。
    下课的时候,范老师走过来拍了拍宋子敬的肩膀:“放学后来办公室找我。”
    @ty_金色海洋220 2022-08-29 16:43:09
    占一个沙发。支持一下。
    ------------------------第一次发帖,感谢捧场。
    @琼琼_虚花悟 2022-08-29 17:15:05
    棒棒的长篇好文,一定有作者亲身的体验和感触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非常共情!
    -----------------------------
    哈哈,谢谢,第一次发帖,谢谢勉励。
    谢谢您的鼓励!
    宋子敬的姐姐曾小敏从母姓,母亲曾金枝,还是个外乡人。但姐姐曾小敏这个名字起得毫无争议,甚至都不是母亲提议的。当然你也可以阴谋论,说重男轻女嘛,要是个男孩子看他爸争不争。事实是,至少在湖北楚门这个地方,儿女从母姓十分常见,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至于为什么,起源是哪一个开明的家庭,好像从来没有人讨论。就此项来说,楚门的男女平等在全国是走在前列的。
    青龙村有四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都换成了青砖房,只剩几家特困户还是土砖。四十几套房子摆成整齐的三排,两排面对面,另一排单独朝南。
    宋子敬家就住在朝南的那一排中间。房子是从同村亲戚处买来的,建新房太贵,他们家实力不够。亲戚分家后,这家的主人迁走了,房子就折价卖给了他们。村里别家一般是青砖红瓦,他们家是红砖灰瓦,因为红砖比青砖要便宜一些。门前是稻场,用来晒谷晒豆子。门槛外面有个两边对称的小平台,看起来像是给外人躲雨的,本地人叫卧槽(音),长湖叫挑檐。跨进门槛是堂屋,东西两间睡房,东边睡房后有一个杂物间,杂物间里面还有个谷仓。西边睡房后面是厨房,从堂屋进去。堂屋后面有一个鸡笼,走出去就是菜园。厨房另外一个门,就朝着菜园。这是典型的楚门城南的农居。
    搬家之前,他们住的房子是土砖砌的。土砖吸潮,加上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更可怕的是,家里经常有蛇出没。少年的宋子敬和少年的姐姐经常看到有毒的金环蛇和无毒的水蛇从鸡笼、房顶穿过。还有一次,半夜,蚊帐上面一团软软的东西蠕动,本来以为是猫,宋子敬捅了一下,蛇探出头来吐信子。宋子敬和姐姐都吓得大哭。妈妈起来点上煤油灯照,说是乌蛇。“别怕,这是家蛇,不咬人。”去厨房里找来火钳,夹着那条几斤重的乌蛇,扔回了外面的稻田里。
    这段经历在宋子敬身上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特别怕蛇,二是,他发誓,以后挣了钱,一定要住楼房,住得高高的,蛇爬不上去的地方。
    放学再翻过两道河堤回家,宋子敬一进门就听到姐姐在和妈妈在厨房吵架。姐姐声音更大,连珠炮似的,妈妈只能招架。
    “不会做鞋您学嘛,谁天生就会呢?”
    “长了冻疮,又疼又痒,还流脓,您不知道?”
    “我读初中的时候也是,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说爱美是女孩子天性,我的天性就是被您扼杀了!”
    “别人家也不富裕啊,可都把自己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宋子敬见怪不怪,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站在堂屋中间大喊一声:“妈妈,姐姐,你们看,这是什么?”
    妈妈头上包着毛巾,拿着锅铲走出来,宋子敬把手里的蛇皮袋一抖,一条大头鱼扑腾滚出来。妈妈大喜过望:“啊呀,这么大的鱼哪里来的?太好了太好了,姐姐好不容易回来,家里没什么菜。”
    宋子敬得意地拍拍手:“过小宋湖的时候发现的,还在河滩上甩尾巴呢,浪冲上来的,估计是冻僵了。”
    妈妈在春台(湖北农村用来摆放香炉和杂物的一种长条状家具)上取过秤,称了一下:“妈呀,三斤八两,我切成块晒半干,每天煎两块,能吃到你爸回来呢。”
    姐姐走出来,看到宋子敬脚穿着一双旧网球鞋,表情诧异。
    “范老师给的,说是他儿子不穿的,三十八码,正好。我就是穿了这鞋才走得最快,不然这么大条鱼怎么让我捡到!”
    姐姐眼眶又红了:“唉,这个范老师,真是个好人。当年还帮我垫过学费。咱们以后挣钱了要好好感谢他。”
    宋子敬:“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吃完饭,姐姐出去会朋友,宋子敬把口袋里的一块五毛钱递给妈妈:“今天在学校姐姐给的。”
    妈妈叹叹气,“她生活费本来就少,还能攒下。给你你就拿着吧,饿了买点零食吃。”
    宋子敬看着妈妈头上缠的毛巾:“妈您拿去买药吧,一块钱可以买一百包头疼粉呢。我不饿,这不是刚交了米嘛,我中午跑快点,能吃饱。”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董梅总分全班第一,宋子敬比董梅少两分,但排到了第五,足见竞争之激烈。两个人语文都是一百零五,数学董梅多九分,英语宋子敬高十分,政治物理化学,宋子敬合起来比董梅少三分。董梅英语八十九,比承诺的九十分差一分。她很沮丧,英语课一直低着头。龚俊当然也没提退学的事,毕竟总分全班第一,也是全年级第一,那是学校的宝贝,况且这次考试英语也有很大进步。宋子敬是英语课代表,发试卷这种跑腿的事,当然是他干。把卷子递给董梅的时候,宋子敬意味深长地看了董梅一眼。董梅面无表情接过卷子放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找出数学卷子,盖在上面。宋子敬吃了瘪,只好赶紧往后走。宋宏昭看出路数,捂着嘴嘻嘻笑。
    宋子敬发完卷子回到座位上,宋宏昭又转过头望着宋子敬笑。宋子敬嘴里咕哝一句:“言而无信算什么君子?”
    宋宏昭重重点头,对宋子敬竖大拇指。董梅偏过头,看着宋宏昭:“小人得志,还是小人。”
    宋宏昭把头朝宋子敬的位置扭:“又不是我说的。”
    董梅:“我也没说他。”
    轮到宋子敬在后面嗤嗤笑了。

    宋宏昭第一次考进了前十。政治还是满分。大型考试都是全镇集中阅卷,交叉评分。拿到宋宏昭政治试卷的是镇中心学校两湖中学的政治老师鲁老师。鲁老师评完分后不相信,拿出课本一段一段地对,还真是一字不差。鲁老师跟双店中学的政治老师龚老师开玩笑,说是不是作弊,抄的书。龚老师一边评卷一边说:“你可以把他喊过来面试一下。别考这些题,你另外出题,随便出,错一个字我请喝酒。”
    全屋的老师都啧啧称奇,说这孩子以后是个人物。
    但宋宏昭的数学分数确实是有水分。考试的时候,他一直拿眼睛往董梅这边瞟,起初董梅没往那方面想。期末考试虽然是大考,但也属于内部训练型考试,又不像中考那样决定命运。但当她做完试卷,回头闭上眼敲头攻中间那道难题的时候,宋宏昭居然趁老师不注意把她的试卷抽过去快速抄了起来。董梅抓过试卷,写上那道题的答案,就站起来交卷了。
    尽管如此,宋宏昭数学偷窥成功,携全镇最高的满分政治,首次登上全班前十的宝座。
    等范老师宣布座位调整的时候,董梅才明白宋宏昭为什么冒那么大风险抄她的卷子。期中期末两次大考,考完按成绩排位。成绩好的,坐中间两组,不好的,只能坐旁边。根据分数划区后,再按个子高矮排前后顺序。全班五十二人,只有前二十六位可以坐中间。宋宏昭的成绩一向属于中等,所以中间座位并不牢靠,他当然紧张。况且,左边的董梅,后面的宋子敬,那都是语数英的尖子,多少能帮帮,这样的雅座,怎么舍得让给别人?
    宋子敬的同座宋选萍可就惨了。本来她成绩也是不错的,没有哪门拔尖,但胜在均衡,前十五名是稳的。可考试前,她不知道被谁传上了疥疮。疥疮这玩意儿,比冻疮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冻疮的症状是疼和痒,初期疼,溃疡,快好的时候生肌才会痒。疼是可以忍的,但痒不行。疥疮呢,从头到尾就是痒,痒得心里跟猫抓似的。用手指抓吧,就能缓解几秒钟,而且抓多了皮肤就会烂,问题是烂了还是痒,只能继续抓。不抓吧,不可能,除非是邱少云。这病倒也不难治,擦硫磺软膏就行,只是治疗周期长,而硫磺软膏的味道又极大,熏得人难受。宋选萍得了疥疮之后,整个复习阶段魂不守舍,比孙猴子还坐不住,自然不可能考好,二十七名,刚好名落孙山后。
    调座位的时候,宋选萍还没炸呢,安排和她同座的女生先炸了,大喊大叫,不愿意。双店中学的学生,除了董梅,没人没得过疥疮,一是普遍卫生条件和习惯都不好,二是这病的传染性极强。别说身体接触了,哪怕碰一下衣服,也是可能传染的。宋子敬呢,当然也怕疥疮,但一来自己也不是多讲干净的家伙,二是天生心软,自然不会嫌弃宋选萍。可别人不一样,尤其是女生。娇气的女生哪个年代都有,和物质条件无关,前线当兵打仗的还有嫌枪声吵的呢。
    范老师治教一向严厉,但对于女生还是相当民主,于是就说,那换一个人。谁愿意换呢?一个一个都躲,宋选萍只能背着书包抱着一大堆学习资料在走道上站着,欲哭无泪。
    宋子敬看不下去,举手说:“范老师,还是让她坐我旁边吧,她这次是严重失误,下次一定能考好的。”
    董梅回头看了一眼宋子敬,眼光里有几丝赞许。范老师皱皱眉,没吭声。有人进就一定要有人出,再说师道尊严,肯定不是宋子敬一句话就能拉下面子的。
    见范老师没说话,董梅举手了:“范老师,不然我搬过去吧,我不觉得座位和学习成绩有必然的关系。”
    董梅这么一说,范老师表情就更难看了。宋宏昭察言观色,马上站出来反对:“那不行,既然范老师订了规矩,就得按规矩来,自己考得不好,就得接受惩罚。公开公平公正,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毕竟是政治课第一名。说完,宋宏昭还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敬完礼手往前一招,得意非凡。
    全班一阵哄笑。都回头看宋选萍。范老师正要说话,宋选萍突然冷笑一声:“那考试作弊,应不应该违法必究?”
    她这么一说,周边座位几个同学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宋宏昭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他立马推开桌子跳起来,指着宋选萍:“谁作弊了谁作弊了?你说清楚!你有没有上过法律常识课,这叫诽谤!”
    范老师神色冷峻,盯着宋宏昭,然后又看了一眼他旁边的董梅。董梅没说话,但她的眼神默认了宋选萍的指控。范老师把讲桌狠狠一拍:“宋宏昭,你坐到边上那个座位去!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欺骗,耍小聪明!选萍,你回座位!”全班立刻鸦雀无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宋宏昭突然走出座位,三步并两步跨上讲台,噗通一声跪在范老师面前:“范老师,求求您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了!”
    宋子敬和董梅瞠目结舌,其他同学也都面露惶惑。换个座位而已,至于吗?
    范老师气得发抖:“你你,宋宏昭,你就这么没志气!你的膝盖那么就那么软?没志气的东西!你不跪倒还好,你既然跪了,就不要起来,座位肯定要换!”
    宋宏昭又一阵哀嚎,上前抱住范老师的腿,不停地告饶。范老师又羞又气,劈头就扇了宋宏昭一耳光:“辱没斯文!你爹也算镇上的人物了,你这是把他的脸全丢尽了!滚下去,先换座位,晚点再说!”
    刚好下课铃声响起,范老师用力挣脱宋宏昭,走出教室。他刚一跨出教室,宋宏昭的呜咽戛然而止,转过头对着台下,吐了一下舌头,居然笑了起来!
    第二章、父母心

    八十年代的乡村学校,老师体罚学生司空见惯,甚至是理所当然。每次开家长会,一心指望孩子鲤鱼跳农门的父母最爱和老师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娃就是您的娃,娃要不听话,您就打,狠狠地打,打死我都不怪您!”话虽这么说,体罚的尺度,老师们还是很清楚的。底线也都掌握得很好,比如不打女生。男生嘛,下手也不至于太重,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伤害不大,侮辱性很强”。最典型的体罚方式,就是掌掴,扇耳光。那个年代的男生,几乎没有不挨耳光的,宋子敬也不例外,他有一次英语考试低级失误,就挨过龚俊的耳光。
    那时候的老师,责任心也是可歌可泣。
    范老师工作极其认真严谨,是双店中学的典范,每年都是全镇的优秀班主任,多年的县、市优秀教师。从教三十几年,从他手里毕业考上中专、大学的学生少说也有一两百人。范老师的很多学生一家人都被他教过。比如宋子敬和宋宏昭的姐姐都是,连宋宏昭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老师,在学生中的权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哪个学生做错了事,他只需要看一眼,学生就得哆嗦:那双眼睛可不只是范老师一个人的,还有你的哥哥姐姐,还有你的叔叔阿姨、爸爸妈妈!
    这样的老师,每个学校都有。他们往往倒不怎么打学生,因为没必要,暴力往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通常是施暴者崩溃感的一种反映。范老师的崩溃感来自于对自己品行教育的失败感。他这种老派教师对学生的品行是非常看重的,成绩有三六九等,但品行不能太差。宋宏昭考试作弊已经让他很愕然,为了一个座位居然可以当众下跪,更是让他无比震惊和鄙视。
    而对于宋宏昭而言,挨打是一定的,不挨范老师的打,一定挨他爹的打。他的父亲宋述军是初中毕业招工进的供销社,站柜台出身,站了十几年,赶上了招干的好运气,做到了供销社副主任。在凭票供应的年代,供销社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而作为供销社领导,油水和地位可想而知。但宋述军副主任又做了十年,一直升不上去。组织上的解释是:没有文凭。
    副主任就副主任呗,不就差半级嘛。但在中国的官场,尤其是基层单位,差别可大了。两湖镇上的几家实权单位:工商所、税务所、派出所、农行、邮局、教育组,都讲“一支笔”,也就是一把手签字为准。其他人没有签字权,那就相当于什么权力没有。就算有,那也是一把手予取予夺,得看你二把手会不会做。有些不会做人的副职,在单位混得比普通员工还惨。宋述军倒是很会做人,打小人就机灵,会看眼色会来事,不然也坐不到副主任这个位子上。但毕竟四十出头的年纪,年富力强心有不甘,而现实又无法撼动,心里的不满和怨恨,就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宋宏昭的姐姐方莉读书完全不行,本来成绩就差,还特别臭美,反正供销社的物质也丰富,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初二就开始谈恋爱,到了初三,别人都在如火如荼准备中考呢,她如火如荼地怀孕了。那个年代,未婚女青年怀上“毛毛”可是件辱没家门的大丑事,何况她还不满十五。宋述军五雷轰顶,盛怒之下将女儿逐出家门,几年杳无音讯。宋述军后来也托人到处找,但没有任何结果。他只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宋宏昭身上。他在镇上工作,本来应该上两湖中学,但这些年来毛中的教学质量都远远落后双店,于是就送到了双店读书。好在双店离镇上也不远,每天骑车往返也就二十分钟。宋宏昭的学习,父亲每天都要过问,更别说考试了。宋述军很清楚,要想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全校前五才有希望。一般高中,也得是前十五名。宋宏昭此前从来没有进过前十五,所以每次考试完都挨打。宋述军的手是“断手”,掌纹横着连成一片的那种,据说打人特别重。一巴掌呼过来,宋宏昭那张细皮嫩肉的脸就火辣辣肿一片。
    这次破天荒考进前十,宋宏昭一放学就骑着车往家里冲。家门口见到他爹,正和供销社主任说事呢,忙不迭地汇报了好消息,宋述军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主任也替宋述军高兴,拍他肩膀:“这是大学生料子啊,老宋,赶紧回去给相公弄好吃的!”回头又补了一句:“店里刚进了一批蛋糕,可甜了,去给儿子拿两袋,回头找我签字!”
    于是宋宏昭进初中以来,过了第一个没被拷问学习情况,更没有挨打的晚上,而且还在喜极而泣的父母的温暖陪伴和热切注视下,吃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
    然而,蹦得越高,摔下来越疼。挨了范老师巴掌后,很快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暴揍,那层薄薄的上嘴唇破了皮,鼓起好大一块,门牙都松了。
    可怜的娃。

    相对而言,宋子敬的父亲宋宏修就没那么急躁和粗暴。宋宏修自幼聪慧,读私塾时可谓过目不忘,是村里老秀才柳谷前先生最得意的弟子。私塾年代,体罚学生更是应有之意,先生们配有体罚专用工具:竹子做的手签和木制的戒尺。但凡学生偷懒,或者抽查背书不过,柳先生都是拿手签打手心伺候。这种体罚,相对扇耳光体面很多,可见制度也好风俗也罢,并非都随着时间推移而向好。打手心起初是疼,但慢慢手心生了茧,倒也就不疼不痒,成了纯粹的象征性惩罚。柳先生古文讲得很好,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弟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但背古文可是件苦差事。抽查背不全就要挨打,如果连续抽查七八个学生都背不全,柳先生就要打“满堂红”,从头打到尾,算一种连坐,目的是希望学生间相互监督促进。这种情况下,宋宏修也要被连累挨打。但每次走到宋宏修面前,柳先生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宋宏修心领神会,故意叫一声疼,也就过了。
    私塾读完后上了初中,成绩还是一枝独秀。宋子敬的爷爷早逝,奶奶也体弱多病,宋宏修只好在初二辍学,回家照顾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弟。老师们都惋惜,轮番上门劝学,最后校长都出动了,承诺学费全免,还给饭吃。宋子敬的奶奶捶胸顿足,又哭又闹,说:“他吃饱了,我们孤儿寡母四个人怎么办?咹?学校把我们都养着?社里的工分谁来挣,学校给我们挣?”
    校长摇头长叹,指着宋子敬的奶奶呵斥,说她耽误孩子命运,将来要后悔一辈子。围观的村民也都点头称是,都说:“宏修读了书,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你三十多岁年纪,不瞎不跛,自己吃几年苦,隔壁三家也都帮帮忙,能熬过去的。”宋子敬的奶奶看情势不对,大喊一声往地上一躺,口吐白沫眼翻白。这种撒泼伎俩农村的人都心知肚明,但也属于必杀技,再说她身体确实也不太好,万一假戏真做出了人命咋办?除了仓皇散去,别无他法。
    宋宏修之下三个弟弟,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最小的宏全,才两岁,刚刚断奶。宋宏修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怎么抱怨,作为家中长子,又念了好几年的孔孟之学,家庭责任感是有的。
    可一下地,宋宏修就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耕田吧,耕不直,总得回头找补。偏偏牛还不听话,喊它“左”它偏偏右,喊它“脚里”,偏偏望天。插秧怕蚂蟥,但“蚂蟥听不得水响”,你的脚一入水,它就来了。一口咬上就往肉里钻,钻到只剩点尾巴在外面。等你发现,腿上就有好多个黑点了。你得揪住那个黑点往外拽,可就算把它拽成两截,它的头还在里面吸血。老农民见怪不怪,有各种保护方法,就算钻进去也不怕,站田埂上点一只纸烟,往蚂蟥屁股上烤,它就乖乖钻出来送死。但宋宏修不行,腿上一痒就吓得赶紧往田埂上跑,还哇哇大叫。这样干活肯定要耽误农时,于是就经常被组长和其他社员教训,工分也拿得少。
    连滚带爬干了几年,县里征兵,宋宏修年龄正满,就去报了名。体检合格,政审也没问题,征兵负责人还很欣赏他,说他文化好,正好去连部做文书。村里征求宋宏修母亲的意见,本来是点了头的,刚拿到入伍通知,人都戴了大红花上了车,母亲突然又跳出来拦车,躺在车头前面死活不走。他只好脱下军装乖乖跟母亲回家。邻村墻师君候补顶了宋宏修的缺,在部队一路高升,做到报社总编,大校军衔,那是后话。
    此后安心务农。因为能说能写,文革期间也出过一些风头,吃了几年轻松饭,但总体而言还是个穷苦农民。
    个人的命运投射到子女身上,一般有两种极端倾向,非此即彼。比如,自己没机会好好读书,要么就也不让孩子读,要么就拼了老命都要孩子把书读够。宋宏修偏偏是个另类。他希望孩子们好好读书,但又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按现在的话来说,就叫佛性。曾小敏和宋子敬考好考坏,他似乎都没什么情绪。曾小敏八四年被卫校录取后,全村人都来送恭贺,说他们以后要享福了。他只是摆手,说孩子是孩子的命,与我们无关。这种喜事是要摆酒的,宋宏修嫌麻烦,不想弄。他二弟,在村小学做民办教师的宋宏齐坚持要摆,说光宗耀祖,必须摆。
    宋宏修四兄弟,下面依次是宏齐、宏治,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生到第四个还是儿子,父母“审男疲劳”,就不太高兴。彼时老大宏修已经十六,自告奋勇给弟弟起了个“全”的字,意思是不要再生儿子了。未料当年父亲病亡,享年四十二岁,“全”剧终。父亲这辈五姊妹,四男一女。老二宏齐长得最周正,命也最好。二叔无子,收宏齐在膝下,百般宠爱。偏偏学习不够好,勉强上了高中,没考上学。种了几年田,村小招人,托人送礼,当上了民办教师。起初村小都是民办教师,大家平等,也没什么待遇区别,就是领工分,比照村里最高工分。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后开始拿工资,但非常微薄,只能说聊胜于无。之后允许民转公,表现好的民办教师通过文化考试后可以进师范进修,毕业后就是公办教师,待遇就会高出一大截。宋宏齐每年都考,每年都考不上,眼看着原来拿一样多的同事年年涨工资自己却原地踏步,郁闷万分。侄女考上中专,毕业后就吃国家粮,也算长了自己面子。
    酒是摆了,但酒和菜都很寒酸。酒是隔壁村家庭作坊酿的烧酒,菜更是乏善可陈,除了水乡常年可见的小鱼小虾,豆皮豆腐就算是硬菜了。宋子敬家确实是没钱。他爸还是不太会种地,每年收成都不如别家,母亲又常年吃药花钱。彼时宋宏修的三个弟弟都已成婚,却唯有二弟宏齐家日子好过一些。偏偏宏齐受继父影响,抠门得很。别说援助个十块八块,自家腌在坛子里的腊鱼腊肉和挂在竹竿上的腊香肠也没支援半点。
    二叔,也就是宏齐的养父勤俭持家远近闻名,有个经典故事,村里人尽皆知。六十年代派工去修焦枝铁路,工地管饭,因为是重体力,伙食很充足。村里人都是敞开肚子大吃特吃,他呢,每次最多两碗饭,点到即止。工地上的人都笑他傻,他不出声。被笑到烦了,他一声冷笑:“肚皮是有弹性的,吃公家的吃大了回去吃自己的咋办?这东西惯不得的!”
    修身自律是美德,但对他人亦如此,那就只能叫吝啬了。宏齐受家教影响,对内对外都是铁公鸡一个,唯一和养父不同的是,但凡有白吃的机会绝不留肚子。也传下一句经典:“赶人情(随份子)出的钱,一定要吃回本才行。”
    第二场雪下得更大,地里的雪都堆到宋子敬的膝盖那么高。宋子敬的爹收完当秋的稻子就和村里的能人宋述尧出去帮人打水井,几个月了,天这么冷,按说也该回来了。宋子敬和姐姐每天起床都去门口张望,却没个影儿。
    放寒假赶上大雪,孩子们的美好时光就来了。宋湖里的水冻到一尺多厚,冰面上到处是人。虽然走几步就摔个屁墩儿,但大家都乐此不疲。各家门口都堆上了雪人,怪模怪样,缺胳膊少腿,充分暴露了乡下孩子的审美,好在它们存在的价值就是被摧毁。
    楚门农村下雪天最热闹的节目是赶野兔。那些大孩子到处找兔子洞,点上一把稻草往里塞,兔子就从另一个隐蔽的出口跑出来。全村集体出动,敲锣打鼓,赶得兔子慌不择路,到处窜。楚门乡下有句谚语:“百人赶兔一人吃肉”,可见这项捕猎活动的娱乐性远大于功利性。宋子敬穿着范老师送的运动鞋跟着赶兔的队伍从村头跑到村尾,从大队部跑到小学再跑到宋湖边抽水的基台,全身汗透一无所获。
    当天最大的一只兔子吸引了几乎全村青壮年和半大孩子。有几次它都差点被人拿脚踩到,或者被铁锹拍中,但都成功脱身。宋子敬第九次跟着兔子追到村头巷口的时候,兔子已经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投降落入村民手中。迎面走过来一个满面胡须满头雪花的中年人,看见兔子楞了楞,扔下手里的东西就扑了上去。村民们一阵尖叫,以为自己费尽九牛二虎的猎物又被人无端截获。谁知道那只苟延残喘的兔子突然一个折返跑,从中年人趴到地上的屁股边溜过。那人翻过身来,快速伸出手去,抓住了兔子的尾巴。只可惜兔子尾巴太短,它垂死一蹬,脚蹬到了中年人脸上,中年人一声大叫,捂住眼睛。兔子疾驰而去,中年人手里只剩下几根兔毛。村里人一阵哄笑,跨过那人继续追兔子。
    中年人望着兔子远去的方向一声哀嚎,然后拍拍身上的雪水和泥站起来,紧了紧腰里绑着的麻绳,转过身。他的眉骨被兔子瞪破了皮,血水清晰可见。宋子敬定眼一看,不由得大喊一声:“爸!”
    宋宏修看了眼宋子敬,苦笑一声,捡起地上扔下的铺盖,低头朝家里走。宋子敬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微驼的后背,心里大概清楚,父亲这几个月应该是白忙活了。

    晚上,父亲的三个朋友闻声而来。母亲弄了几个菜,韭菜炒鸡蛋、秋辣子炒秋茄子、包心大白菜,地里新刨的土豆,用几片薄薄的腊肉炒一大碗。还有一个极好的下酒菜:呿豌豆。晒干的蚕豆在锅里爆熟,盛到碗里用冷水一浇,“呿”的一声。沥干水,装到盘子里,撒点盐、青椒蒜末,一颗能下半杯酒。
    宋述尧的钻井队是草台班子,工具落后,技术也不成熟。宋宏修跟着跑了楚门、潜江和江陵好多地方,钻了几十个洞,最终打出地下水的,不过两三口井。好在是为生产队钻井,管饭,不然收入还不够几个人吃饭。散伙结账,宋宏修分到手也就十几块钱,长途车一坐,几个月的辛苦正好归零。本来空手回家,父亲就很羞愧,刚进村又被兔子挠一脸血,气急败坏,到家就冲宋子敬的母亲和姐姐发无名火。好在没一会儿几个当年的皮影戏搭档就来了,端上酒杯,所有烦恼都忘掉。
    父亲识文断字,嗓门又大,是当年皮影戏班子里的骨干。虽也是草台班子,但总归算民间艺人,拜师学艺,有规有矩。两个师弟,老二墙忠香,和墙师君一个村,老三卓刚,潜江人,和双店交界,骑自行车一个小时能到。三个师兄弟同拜龙师父门下,宋宏修改唱本写唱词,和老二一起唱,老三拉胡琴。合作无间,又情投意合。电影下乡后,皮影戏式微,班子解散,三人难解难分,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按说宋宏修自己有三个弟弟,再搞这一套有点多余,但宋家四兄弟分家后各忙各的生活,不怎么亲热,反倒是结拜兄弟三天两头来往,可能男人世界还是要有共同爱好维系。
    年关将近,宋宏修外出没挣到钱,这年又难过,少不了再唏嘘感叹一番。老二举起酒杯,说:“老大,有钱过大年,没钱过小年,年年难过年年过,来喝了这杯!”老二忠香人高马大,五官分明,连腮胡,喝酒也很有气概。
    老三卓刚小小个,长相显老。当年上过高中,考了几年没考上,眼睛倒读坏了。成天戴着比罐头瓶底还厚的眼镜在地里耕作,常被人笑话,他倒也不生气。他举起杯对着曾小敏:“姑娘明年就毕业拿工资了,你愁个什么,以后有你好日子过!”
    宋宏修看着女儿,面露愧色:“还好卫校有伙食补贴,不然生活费都不知道怎么解决。唉,苦了喜英了。”喜英是曾小敏的小名,但她从小就不喜欢。她翻了父亲一眼,端着碗去厨房添饭。
    老二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宋子敬的头:“子敬,你也喝一杯?听说你成绩和姐姐不相上下,到时候考个师范,出来做老师,多好。”
    宋宏修赞许地点点头。宋子敬看了眼父亲,父亲递过杯子:“喝一杯,以后当老师少不了学生请客,不喝酒不行。”
    宋子敬从八岁开始就被父亲拿筷子喂酒喝。这种行为在楚门乡下并不罕见,算一种衣钵传承。酒量在湖北农村一直是一项正面指标,无论男女。乡下来了客人,如果客人喝酒厉害,主人会专门请一个酒量相当的人过来陪客,不陪好会败主人面子。追根求源,这种风气可能又和官场相关。八十年代,不喝酒基本做不了官,官越大酒量越大,民间戏称“酒精考验”。上从下效,所以农户喝酒正义,再说穷开心穷开心,有什么娱乐方式比喝酒更廉价而效果持久呢?几杯黄汤下肚天旋地转,能睡一晚加半天,醉酒的故事又能讲两三天。
    宋子敬接过杯子敬二叔三叔,一饮而尽。二位叔叔拍手叫好,父亲也一脸得意。母亲赶紧给子敬夹菜,子敬嘴里一边吃韭菜鸡蛋,一边咕哝。
    父亲问:“你说什么?”
    宋子敬放下筷子,说:“我不想考师范。”
    父亲举起的酒杯停在空中:“不想考师范?那你想考什么?省中专?”
    宋子敬说:“爸,我想考龙泉。”龙泉是楚门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高考升学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在全省也名列前茅。
    三叔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给子敬竖了个大拇指。
    父亲哼了一声,继续喝酒,没理他。
    宋子敬继续:“我们老师都说我是上大学的料。”看了看父亲的眼睛,补充说:
    “同学也这么说。”
    “哪个老师?哪个同学?”父亲已经喝到脸红。
    “范老师,还有龚俊,英语老师,同学……董梅。”
    “长湖转过来的那个?”宋宏修一拍桌子:“她什么家庭,我们什么家庭?想得美!”
    宋子敬正要说话,二叔开口劝:“子敬,师范好,有补贴,毕业也快。高中读完还要读三四年呢,你爸妈多辛苦,让他们早点安心。”
    宋子敬低头不吭声。母亲不停给他夹菜,也没说话。曾小敏看着弟弟,欲言又止。
    三叔卓刚清清嗓子,说:“子敬有志气,我支持。大哥,中专是好,但时代在进步,知识在爆炸,未来一定是高学历吃香。日子是难点,扛几年就过去了,再说不是还有兄弟们嘛?”
    宋宏修笑着摆手:“不不不,不开那玩笑,先不说能不能考上龙泉了,就算考上就一定能上大学?心比天高的多了,他们的英语老师龚俊不是读了龙泉么,现在还不是民办老师?一个月几个钱?子敬读三四年,师范一毕业比他高一倍!”
    三叔还想说话,宏修举杯去碰:“来喝酒喝酒,你就别出馊主意了,回头子敬大学没考上,先像你一样读成了四眼。”三叔只好噤声。
    饭后,三个半醉的男人一会儿唱皮影戏一会儿唱荆州花鼓戏,老大老二主唱老三伴奏加和声,戏词和胡琴声在静谧的江汉平原小村庄的夜空里久久回荡,直到半夜。
    母亲劝了几回,都不听,只好回房睡觉。临睡前去孩子房间,见关了灯,姐弟二人分别在自己的床上躺着说话。曾小敏说:“你别怪爸爸,他这人外表孤傲狂狷,其实胆子是很小的,可能和早年丧父有关。”
    宋子敬:“姐姐你说话能不能通俗一点?我困了,脑子转不过来。”
    曾小敏呵呵笑:“坏了坏了,我越来越像爸爸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为你好。你要上不了大学,也只能怪妈妈,她身体那么差,看起病来,多少钱都花得下去。”
    宋子敬打断姐姐:“妈妈是身体差,可地里的活家里的家务,哪样不是她干的?我觉得妈妈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曾小敏叹口气:“唉,多说无益,睡吧。”
    母亲静静立在门口,心里满是酸楚。
    他们的母亲曾金枝是邻县天门人。湖北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三个汉川佬,抵不过一个天门苕”。“苕”是傻瓜的意思。意思是说天门人脑子活泛,会做生意,当然骗子也多。结合那句烂大街的俗语“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足见天门人才配得上九头鸟的美称。
    脑子活泛、会做生意,往往缘起于一个字:穷。穷则思变,变则通。而人一旦太会变通,就容易被人妖魔化。宋子敬成年后非常讨厌九头鸟这个说法,每次都要为湖北人辩解,但辩解往往无效,因为这句话人人都说,不可能完全没有道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好吧,我不是典型湖北人。
    曾金枝出身就很穷。也是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后又生了孩子,加上第二任丈夫原来的孩子,家里六七个,养不活,只好在她六岁的时候过继给几十公里外一对未生育的远房亲戚。但那家人听别人说不是亲生的养不熟,只能靠打骂,于是常常打她,饿她,生病发烧也不给治,少年时期就落下病根。她性子烈,一次挨打后一路问路跑回了家,死活再不回去。家里只好到处打听,换了邻镇的一家。这对老夫妻敦厚,视若己出,算过了几年好日子。十八岁那年来沙洲走亲戚,遇到宋宏修。曾金枝长得周正,五官都恰到好处,眼睛黑又亮,一米六几的个子。养父母把她打扮得也很时髦,戴着沙洲乡下罕见的宽边帽子,一下吸引了宋宏修的注意。于是就趁着酒意显摆,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还即兴作诗一首夸曾金枝。金枝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一向羡慕读书人,被那首诗逗弄得怦然心动,俩人一见钟情,迅速私定终身。
    养父母好不容易把金枝养大成人,哪里舍得放手,说你们结婚可以,可宏修必须入赘,和金枝一起侍奉,给他们养老送终。宋宏修那种情况怎么可能?但爱情让人头昏,他却糊里糊涂去了。在天门过了几个月的新婚生活,终究是放不下沙洲家里的母亲和三个弟弟,整天唉声叹气魂不守舍。养父母见状不忍,只好一声长叹,说你们先回去看看吧,家里安排好了再回来。他们也知道,这是“放团鱼(甲鱼))喝水”,一去永不回。可见天门人也是善者居多。
    天门属于江汉平原,旱地为主,种花生、棉花。沙洲丘陵地貌,水田多,种稻子。金枝养父母看得娇,本来就不太会做农活,何况两地工具、方法、农时不同,刚开始完全束手无策。
    两地方言差别也很大,楚门说话多弹舌音,比如“桌子”、“椅子”、“盆子”,发音是“桌的儿”、“椅的儿”、“盆的儿”,邻村有个天门嫁过来的媳妇,二十年都没学会,根本就不敢开口,遭人笑话。但曾金枝好强,你越笑我越说,结果不出三个月,已基本听不出天门口音。就是农活还不顺手。
    但宋宏修更不在行,一下地就冲牲口发脾气,劈头盖脸,非打即骂。牲口也有自尊,于是非暴力不合作,出工不出力,还一会儿屎一会儿尿的,整得宋宏修暴跳如雷,只知道拿鞭子死命抽。牛是金贵的生产工具,都是几家共用,这么使别家都不会依。曾金枝实在看不过去,卷起裤脚冲下地里,抢过宋宏修手里的犁就往前赶。也是怪,金枝不打不骂,就是学村里老农民嘴里吆喝几声,它就乖乖往前走。宋宏修站在旁边哭笑不得,却也啧啧称奇。从此家里的农活,都是曾金枝为主,宋宏修打下手。比如她耕地,他就除草;她耙田,他就播种。村里人说,估计是宋宏修身上有读书人的酸臭气,牛这种劳苦命闻不惯,不对付。曾金枝也附和,说自家男人是文曲星投错了胎,天生干不了重活。其实这两口子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天长日久,曾金枝越来越瘦,宋宏修却一直是个胖子,能吃能喝能睡。
    宋宏修爱喝酒。文革期间做过大队干部,经常应酬练就了酒量。江湖号称“千杯不醉”,那当然是吹牛。有一件却是真事。生产队食堂里喝酒的瓷碗一碗能装半斤,碗底有一个喜鹊图案,有一次他和别人打赌,说“一口能喝出雀子”,意思就是一口干。别人不信,他一仰头就干掉了。当然,醉是要醉的。两湖把喝醉酒叫做“下猪仔”,他年轻时的记录是一个月下了十二窝猪仔。
    喝酒要菜。不做村干部后,酒菜都是自家的。农村一年杀不了一头猪,下酒菜从哪里来?只能靠湖里的鱼虾了。楚门湖多,不过都是渔场所有,不能私自捕捞,比如撒网。但钓鱼是默许的。村民农闲时,都会砍根细竹子做成鱼竿,挖蚯蚓做鱼饵,到处去钓,早去晚归,一两斤总能搞到。以宋宏修对牛的耐性,钓鱼技能可想而知。去了几回,鱼没钓上来一条,鱼竿被他折断了几根。曾金枝总不能出去钓鱼,农村还没真见过女的钓鱼的。有一年,有人发明了一种比较隐蔽的捕鱼手法,把一个笊篱沉到水底,两头用绳子绑上,一边一个人站在水里沿着湖边往前拉,要是运气好,能捞上来不少。但这个方法只能在冬天用,因为鱼冬天才沉底入泥。这活重体力,一般都是男人干,曾金枝知道宋宏修吃不了这个苦也没这耐心,就自己去。冬天冷啊,富裕些的家庭会买下水衣下水裤,曾金枝没有,穿着单衣就下水了。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夜。一个女人家,本来身体就弱,这样泡能不出问题?但曾金枝生病从来不去医院,头疼就让小敏和子敬去买几包头疼粉,身上疼就吃一种叫abc的丸子,都是最便宜的药。实在挺不住,她就在家躺躺,歇上个半天就又起来干活。
    宋子敬初中时期最阴郁的日子,就是傍晚放学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家,别人家都灯火通明,就他家黑漆漆一片。母亲躺在床上,头上缠着毛巾,床头放着头疼粉或者药片的包装。子敬肚子饿,他忍着,也不开灯,想让母亲多睡会儿。可母亲睡眠很浅,子敬往床前一站她就醒了,挣扎着起床,解下头上的毛巾,颤颤巍巍走去厨房给子敬做饭。后来,宋子敬很快就学会了做饭,但做饭的技能并没有祛除他内心的恐惧:他怕母亲生病,母亲一病家里就是黑的,他的心里也是黑的。
    父亲去哪儿了呢?无论什么时节,父亲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他下象棋、打那种牌面上都是红点黑点的“戳牌”、麻将,他喝酒、唱戏,就是不回家做饭。曾金枝身体不好,村里人都知道,也会劝他。他摆摆手:小毛病,死不了。有时候还会加一句:我妈就那样,还不是活了六十多?
    宋宏修理直气壮,更重要的原因是,母亲几乎从不抱怨。那种把自己男人从牌桌上酒桌上拉下来的行为,曾金枝从来都没干过。这点宋子敬在青春热血的时候完全不理解,觉得母亲懦弱可怜,自己都恨不得去把父亲拉回来训斥一番。当然,他不敢。而母亲,从来不会,也不懂说——那是因为爱。
    三、跳农门
    如果八十年代有热词统计,“跳农门”、“商品粮”肯定名列前茅。鲤鱼本来跳的是龙门,但农村老百姓对龙没什么兴趣,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早日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从初中考中专,那就是最快最稳妥的捷径。
    供求关系决定商品价格,于是中专的录取分数就远高于普通高中。前几届,中专录取分数都在五百五十分以上,也就是说,语数英政理化六门功课平均分要超过九十。重点高中比中专录取分数低,普通高中又低几十分。至于全市第一重点——龙泉高中的录取,那就很戏剧化了。
    有两种方式被龙泉录取。第一是报志愿。你得报高中志愿,第一志愿,而且分数必须够线,否则都录不了。如果分数够了第一志愿没有报龙泉,就会被其他高中抢先录取。第二种方式是悲剧式录取,叫做“掐尖”。你本来报的是中专,但是分数太高,人才难得,教育局直接授权龙泉跨过来把你抢了。这种录取对于条件差的家庭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双店中学在操场上召开中考动员会。宋宏修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摇摇晃晃过来。自行车龙头上的螺帽坏了,换了一个但不配套固定不住,于是套了一个,还是不行,只好再加一个,六七个螺帽形成了滑稽的一串,就像古代神话故事里怪兽的角。路过的人都指着那只角笑。到了会场,他停下,弯下腰去锁车。宋宏昭的父亲宋述军跨着一辆崭新的没拆包装纸的女式“飞鸽”,“噗”的笑出声:“老宋,你那个车,就没必要上锁了吧?”
    宋宏修哈哈一笑:“你不懂,这叫老爷车,再过几十年值大价钱。”
    宋述军夸张地抓着宋宏修的车龙头:“哦,这是什么角啊,鹿茸啊,还是虎鞭啊,大价钱?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笑死个人。”
    宋宏修挤开他:“不要乱摸,不要乱摸,古人云,敝帚自珍,你知道什么意思不?”看了一眼宋述军的女式车,“再说,这车是旧,也是我自己买的,不占公家的便宜。”
    宋述军受了挤兑,只好笑着打哈哈:“怎么跟前辈说话的?按辈份你得叫我叔。”
    宋宏修挤挤眼:“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知道为什么我辈分比你低不?你们那一脉,生育能力不行。”

    大会开始,分管教学的王副校长先讲话。
    “刚才几个家长跑来问我,考中专怎么防止掐尖?哈哈,三(2)班宋子敬的家长还发明了一个新词,叫胀死。很形象,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台下一阵笑声。宋宏修得意地看了看身边的儿子。
    “各位家长,不要太狭隘,能上中专的,一定也能上大学,不过是多读几年书,你们多辛苦几年。可上了大学,工作、收入、发展空间,都不是中专可以比的。换句话说,那叫一步到位!我们做家长勤扒苦作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孩子有个好前途吗?对不对?”
    台下很多家长都点头。宋宏修看看他们,一脸嘲讽。宋宏昭拿手指顶了顶宋子敬的腰,宋子敬一把推过去,宋宏昭差点摔倒。
    “当然,有些家庭确实困难,自古状元出寒门,家长希望孩子早点毕业早点工作,我也非常理解。前年我们有一个学生,因为分数太高被掐了尖,胀死了,结果家长供不起,孩子直接回家种田了。多可惜,多悲剧!我现在看见那个孩子都想流泪。”
    “那究竟有没有办法?比如你故意错一道题,或者干脆不做,是不是就胀不死了?可万一你中专分又不够怎么办?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所以,没办法。”
    “好了,我不多说了。现在,请教务处李主任做详细的工作安排。”
    李主任刚刚开始,校门口响起一声喇叭声,稍后,学校大门打开,一辆黑色桑塔纳汽车缓缓朝操场方向开来,车轮后腾起一股长长的灰尘。人群一阵骚动,眼光全部被桑塔纳吸引。李主任重重地敲了敲麦克风,提醒大家集中精力。
    桑塔纳停下,一位干瘦精壮、穿黑色毛呢大衣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稍后走出一位身材匀称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件火红的长羽绒服,脚下是一双半高跟白皮鞋,风姿绰约。
    范老师从 台下来,上前和两位握手,然后朝三(2)班的队伍方向招手。董梅出列,不紧不慢朝他们走去。

    大会结束后各班回到教室继续开会。人还没到齐,宋宏修拉着范老师在门口讲报考的事。
    范老师:“老宋,多说无益,子敬就应该上高中,他潜力大,后劲足,各科成绩又很均衡,这种孩子最适合考大学。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老师都这么说。”
    宋宏修摸摸后脑勺:“可是范老师,我们这家庭条件……您知道的。”
    “什么条件?你已经有个姑娘上了中专啦,吃商品粮端铁饭碗啦!有几个家庭有你这样的条件?
    宋宏修摆手,眼睛半眯:“账不能这么算。”
    范老师摘下眼镜,指着宋宏修的眼睛:“那你说怎么算?老宋啊老宋,你这是鼠目寸光!”
    宋宏修赶紧把眼睛睁开,似笑非笑:“万一他上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老师们打包票?”
    范老师气得直哆嗦。宋宏修赶紧去拉范老师的手,腆着脸说别生气别生气,范老师一把甩开。正好,董梅和父母一起走过来,范老师上前招呼:“老李,李科长,董梅的报考没问题了吧?”
    董梅是家里老大,也是从母姓。父亲叫李龙,长湖化肥厂采购科科长。
    李龙瞟了一眼边上的宋宏修,朗声道:“当然,报高中。考不上大学就复读,考上为止。不做点牺牲算什么父母!”
    范老师点头,把他们朝教室里引。宋宏修在身后一声大吼:“你们当官的宝马香车锦衣玉食,当然说得轻巧!”
    范老师、董梅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董梅的母亲董明月回过头来,笑脸盈盈:“这位大哥真有文化,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可惜我们没读过书,不知道啥意思。”
    李龙拉董明月的手往教室走。董梅又转过身来,对宋宏修说:“我爸不是当官的,他也是农民身份,乡镇企业的。车也不是他的,是找厂里借的。不过我的确比宋子敬吃得好,他大冬天的,餐餐吃冷菜,好多都馊了,这样会得肠胃炎的。”说完转身就跑进了教室。
    “菜是冷的,饭是热的,捂一下不就行了?”宋宏修在她身后喊。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后还是很冷。中考一天天接近,模拟考试已经从月考变成了半月一次。董梅英语赶上来后,总分基本都占据榜首,宋子敬在第二名第五名之间徘徊。班里成绩中上的学生最刻苦,宋选萍、王东每天夜里都要熬到三四点才睡觉,早上六点就起。宋宏昭被范老师和父亲轮殴之后也很努力,成绩稳定在前二十。
    湖北的冬天是很难熬的,气温比南方低,又不像北方室内有暖气。连董梅的手上都长了冻疮,手指头肿得发亮。其他同学就更不用说了,宋子敬现在的同桌,墙登瑶,一个苗条秀气的姑娘,只要一握拳头脓水就会渗出来,场面触目惊心。
    学校每天准时熄灯。所有人的课桌里都储备了蜡烛,电灯一熄,一片浓郁的蜡香就在教室里弥漫开来。这倒让教室里暖和了一些。宋宏昭发明了一个节能的方法:把蜡烛烧剩下的末端放在一个铁盒子里,再把滴下来的蜡油收集起来,拢在盒子里继续烧,相当于重复使用。蜡芯在铁盒子里滋滋地冒烟,铁盒上的油漆因为高温砰砰作响,与十几岁男女的青春活力相映成趣。
    三年级开始寄宿。宋子敬每次熄灯后只是把没做完的题做完就去睡觉,有时候看时间太早,就再呆一会儿,找一些复杂的几何题做一做,解不开的时候也学董梅敲敲头。而董梅从来都是下课就走。老师们熄灯后经常过来巡查。熄灯后不睡觉虽然不合校规,但毕业班的老师们早就喜闻乐见,一般都是面露赞赏地转一圈,临走象征性地喊一声:“别熬太晚啊,明天还要早起呢”。像董梅这样的,倒有点人神共愤了。
    三月份的月考,董梅还是第一,第二名是周玉松,班上最小个的男生,也是排行榜的常客,只比董梅低半分。宋子敬第三。数学老师李翠先把董梅说了一顿:“董梅这次没得满分,而且扣分的那道题连咱们班成绩最差的都做对了。这说明什么?”
    “骄傲使人落后。”宋宏昭的座位辗转了几次,还是回到了董梅旁边。
    董梅扫了一眼宋宏昭又看了一眼李翠,耸耸肩。
    龚俊发试卷的时候直接说出来了:“英语成绩刚刚上九十,就骄傲了,就不知道再往前拱一拱?”
    董梅咬着嘴唇,还是没说话。
    到范老师这里,就不是一两句话了。他把自己教育生涯当中所有马失前蹄的学生的悲惨故事又讲了一遍,最后走到董梅座位边:“所谓天才,不过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罢了,董梅,这道理你懂的哈。”
    董梅刷的一下站起来:“老师,个人觉得,天分比努力重要,至少不止百分之一。”
    范老师始料不及,怒视着董梅,没说话。
    董梅毫无惧色:“我知道,我晚上不熬夜不加点老师们都看不惯,那是因为我弄懂了,会做了。我考试扣分只是因为不够认真不够专注,下次注意就是了。而且,准时下课熄灯就睡觉那是我的权利!”
    范老师皱着眉走回讲台,拿黑板擦敲着讲桌:“扣分就是因为没弄懂,或者不熟!多看几遍书,多做几次题,这分就扣不了!自己骄傲自满,还要强词夺理,你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董梅继续顶:“危险是被那些每天熬到三四点的同学超越吗?我不信!”
    范老师大怒:“你的意思是,没有人可以超过你?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你是天才为什么英语成绩不好,你是天才为什么要从长湖转到双店来?我教了几十年书还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这么跟我说话,胆大包天!”
    没有人见过范老师发这么大火,所有人都为董梅捏一把汗。宋宏昭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董梅不管不顾:“如果有人能超过我,也只可能是宋子敬!但也不是因为他勤奋,而是天分!”宋子敬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英语成绩不好,就是因为天分不够,我就算把课本背烂也只能考到九十分。而且我认为,相比于多考个两分三分,充分的睡眠和身体健康更为重要!”
    狭路相逢勇者胜,范老师的确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平息了一下情绪:“健康当然很重要,我们也从来不鼓励同学们熬得太晚。可我们现在的努力,不就是为了将来少熬一些夜少加一些班吗?坐下吧,中考要是考不了第一,上不了龙泉,可别后悔。”
    全班都松了口气。那些幸灾乐祸打算看董梅笑话的家伙,倒是有些失望。

    那个年代报志愿属于盲报,运气成分很大。志愿报得太高,容易被刷,一个都录不了;报得太低,又会影响录取的性价比,比如用重点高中的成绩进了普通高中。五月份毕业考试,算是中考的预考,分数也可以作为报考的一个重要参考。
    这次考试前三名排名未变,分数也很接近。宋宏昭突破最大,排名第五。宋选萍排第十,王东瘦了一大圈,成绩依然只是二十几名。
    正式报考那天,家长都来了。宋述军喜笑颜开,见到老师和家长就递自己的好烟“阿诗玛”,教室里乌烟瘴气。范老师不抽烟也看不惯,就批评宋述军。宋述军嘻嘻笑,狠抽几口,掐了,其他家长也都陆续掐了烟。董梅的父亲出差外地,妈妈董明月带来两大饭盒菜。一盒是香肠炒萝卜干,配细细的红辣椒丝。一盒是腊肉炒榨菜,配青辣椒。接近午饭时间,饭盒一打开,香气扑鼻,周围的人口水四溢。这两样菜都是干菜,不容易坏,本来是给董梅吃个好几天的,结果她直接把饭盒打开扔在桌上,让前后左右的同学去夹。宋宏昭近水楼台,先把自己带饭的罐头瓶里的空隙都塞满了,临了还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墙登瑶秀气,各夹了一筷子。董梅望了望门口,把饭盒盖起来。
    宋子敬在教室外面和父亲说话。宋宏修很坚决,报中专,第一志愿就报汉江师范,师范有补贴,离家也近,路费便宜。宋子敬不愿意:“爸,我还是想读高中,我考得上大学,我保证。”
    宋宏修不耐烦:“你拿什么保证?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别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宋子敬转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宋宏修往教室走,说:“就这么定了,我也是为你好。”
    宋子敬在身后冷冷地说:“爸,真是为我好?”
    宋宏修站住,瞪着儿子:“不然呢?你端铁饭碗还是我端?你吃上吃商品粮,我还不是在地里扒吃的?”
    宋子敬忍了忍,说:“爸,我觉得您有点自私。”
    宋宏修大怒:“我自私?我要自私根本就不会让你读完初中!读了初中还要读中专,我不要多养你几年?别家的孩子,早就下地干活了。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
    宋子敬刚要顶嘴,宋宏修回头扬起巴掌。其实他也不是想真打,就是护个面子,给了宋子敬躲闪的机会。谁知宋子敬始料未及,本能地快速转头,脸撞在旁边的窗框角上,窗框弹到墙上,玻璃应声而落。窗户边上的几个学生和家长吓得跳了起来。宋子敬的嘴唇撞破了,满口血。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半颗门牙从血泊中蹦了出来。宋子敬捂着嘴巴,盯着父亲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范老师冲出教室,大声呵斥宋宏修。宋宏修一边慌忙辩解,说是儿子自己撞上去的,一边拉着宋子敬往教室走。路过董梅座位的时候,董明月呼的一声站起来,指着宋宏修的鼻子:“你这个当爹的,打孩子算什么本事?不就是多读三年高中吗,能花几个钱?把孩子打成这样,你也狠得下心!”宋述军也附和,摇头晃脑批评宋宏修。
    董梅掏出手绢,递给宋子敬,墙登瑶也过来帮忙给他擦脸上的血。
    宋宏修招牌式摆手加摇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好男不和女斗。”走到宋子敬座位上往下坐,站在旁边的董梅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脚一勾,凳子挪了位置,宋宏修身体一半悬空,他体重大失去平衡,忽闪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全班哄堂大笑。范老师和董明月也忍不住笑,笑完用眼神责备董梅。
    宋宏修满腔怒火,却不知道谁干的,又自知理亏,黑着脸坐在地上整理情绪。宋子敬放下手里的手绢,赶紧过来拉他。宋宏修甩开儿子的手,一溜烟站了起来。谁知速度太快,右边裤子口袋挂到了椅子角,“嘶”的一声,裤子拉开了一条一尺长的口子,露出了大腿。他赶紧拉紧裤腿去遮,哐当几声,裤袋里的一把硬币应声落地。宋宏修急忙拿手去捡,大腿又露出来了,慌忙又去捂。宋宏昭和宋述军笑的前俯后仰,其他人都没出声。董明月满脸同情和歉疚,拿两个手指扣起,在董梅头上敲了几下。
    董梅心里悔恨,回头去看宋子敬,见他脸上全是泪水。她把饭盒里剩下的萝卜干炒肉递给宋子敬,子敬没接。

    交了志愿表,家长们都带着孩子回家了。今天是周六,学生可以在家过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回学校。宋宏修的裤腿补好了,是范老师找人拿来的针线。教室里只剩下宋子敬父子。范老师说,在办公室等他们交表。
    宋宏修看着儿子问:“要是考大学,你想学什么?”
    宋子敬张张嘴,门牙上垂下几条血丝。“我也不知道,中文或者外语吧。我也不知道大学还有哪些专业。”
    “毕业干什么呢?能当官不?”
    “不知道,我也不想当官。”
    “那你为什么死活要读高中?”
    宋子敬抬起头,看着父亲:“爸,我想好了,就读师范。”
    宋宏修很诧异:“为什么呢?怕我供不起?老师们都说你考得上,那个董梅最有信心,说就是她考不上你也能上。姐姐也说支持。”边说边去摸儿子的嘴,想看看那颗断掉的牙。
    宋子敬把父亲的手拨开:“我不是为您。我想妈过好点。”
    宋宏修:“你妈从小就身体不好,不怪我。”
    宋子敬腾地站起来,那颗断了的门牙呼呼往外漏风:“我以后结了婚,决不像您这个样子!”
    宋宏修也火了:“你能有我这样子就不错了!我等着!”

    双店中学教师们有句口头禅: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中考还有半个月,校园的气氛反而轻松了起来。湖北六月份天热,下午三四点,文科老师就会允许学生去护校河边的柳树下复习。有人在教室有人在河边,老师两头跑跑,见有人闲聊有人打打闹闹,老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局已定,临时抱佛脚也不太灵了。
    凉风习习,微波粼粼。宋子敬坐在一棵树桩上朗诵英语课文:LONG LONG AGO, THERE LIVED A KING,HE LOVED HORSES……流畅准确,可谓滚瓜烂熟。宋宏昭在和几位女同学对政治题,他问女生答,他再纠正,志得意满,如鱼得水。
    董梅倚在一棵树旁,把语文书放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本《玉娇龙》。平时他就偷偷在教室里看武侠,此时就更不加掩饰了。看到兴奋处,她两眼放光,双手摆出一副武打的姿势,嘴里喊出一声“霍哈!”
    旁边的同学都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董梅。董梅吐吐舌头,朝没人的那边走。宋子敬左右看看,一边背英文,一边朝董梅的方向慢步走去。董梅走到一棵大树底下停下,见宋子敬快步上前,从口袋里掏出她的手绢,递过去。
    董梅展开手绢,嫌弃地啧啧嘴巴:“你没洗吧?我不要了。”
    宋子敬赶紧说:“洗了洗了,我再洗一遍去。”
    董梅摇头笑:“染了血要马上洗,不然就很难洗干净了。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有的是新手绢,这个送给你了,下次哭鼻子还可以擦眼泪。”
    宋子敬咧了一下嘴,把手绢塞回了口袋。看着他那颗门牙,董梅又忍不住笑了:“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那么难看也不去补一下。”
    宋道明翻了个白眼:“我爸说,能长出来的。”
    董梅噗嗤一声:“你多大了还换牙?也太听爹妈话了吧?真是乖孩子。”
    宋道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董梅:“你姐姐毕业分配了吧?分到哪里了?”
    宋道明:“镇上,卫生院做护士。”
    “那一个月不给你个十块八块的?”
    “她就几十块工资,养活自己都难。”

    去年曾小敏分配到两湖卫生院,镇上一阵骚动。吃商品粮的本来就少,八十年代城镇居民择偶,男性能挣钱就行,女性呢,要工作稳定,教师和护士最受欢迎。曾小敏符合择偶偏好,又面容姣好,自然成为男青年的热点,所以,隔三差五就能收到邮局转过来的情书,也常有人主动上门说媒。她呢,没心情也没时间谈恋爱。
    卫校三年,学习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尸体解剖,神秘又刺激。南丁格尔精神常挂耳旁,让曾小敏倍感神圣。未料分配到卫生院之后,干的都是打针换药的粗活,还经常要给病人端屎端尿,三班倒也整得她身心俱疲,于是梦想破碎。刚满十八岁的曾小敏每次想到自己一辈子都要在病房打下手,生命里的三分之一时间要上夜班,五十几块的工资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涨到一百,她就眼前一黑,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其实哪有什么选择呢?在普通农家,跳农门的唯一手段就是考中专,中专首选就是本地的楚门卫校和汉江师范。所以,如果本地人欢天喜地说谁家孩子“考上了”,不用说,不是师范就是卫校。
    接受现实,又想摆脱现实,对曾小敏来说,那就要继续读书,争取进修机会,上大专,转医师。工作繁重,晨昏颠倒,还要抽出时间看书学习,辛苦可想而知。
    对于宋子敬报志愿这个事,将心比心,她当然希望弟弟上高中考大学,她也觉得他是个上大学的料,没准还能上名牌大学。而一旦真的选择高中,他未来几年的花费,曾小敏的责任明确无误——父母、亲友、老师们都这么说,除了宋子敬自己。所以,口头上,她当然支持的,政治正确嘛,况且,她心疼弟弟。宋子敬从小乖巧、善良、勤快,是她的“狗腿子”,只要她吩咐,拿碗、拿筷子、拿鞋,他都跑得飞快,从不抱怨。可自己工资微薄,而小镇的花费并不低,她只能勉强应付生活。一旦弟弟上高中,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品质还会下降——本来就降无可降了。
    宋子敬自己选择报中专后,她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多少有些歉疚。中考前放了一天假,宋子敬搭镇上同学的自行车,去卫生院找姐姐玩。曾小敏正在给一个老人打针,老人的血管又深又细,扎了几下都没扎中,她心里慌乱,生怕老人怪她,满头是汗。老人看出她的心思,连说没事没事,确实不好找,上次一个老护士都弄了半天。刚扎进去,护士长从外面进来,说:“小敏,有人找你。”
    曾小敏洗了手出去,在走廊里看见宋子敬,惊喜了叫了一声:“狗腿子!”
    候诊的病人都笑了。宋子敬近一米七的个子,却愈加瘦了。头发几个月没剪,长而蓬乱,盖住了眼睛。裤子没赶上成长的速度,短了十公分有余,露在外面的脚踝瘦骨嶙峋,像宋湖里到处觅食的野鸭子。脚下的鞋还是范老师给的那双,明显也是小了,宋子敬把后跟踩在地上,勉强穿着。
    听姐姐叫自己花名,宋子敬也咧开嘴笑,一笑门牙就露了馅,走廊的人又笑了一波。曾小敏拉着弟弟往宿舍楼走,一路走一路数落。数落宋子敬不讲卫生,数落母亲不会做鞋。宋子敬是第一次来镇上,心里欢喜,也懒得顶嘴。曾小敏带弟弟走到门诊后面的宿舍楼二楼,掏出钥匙开门,让他在屋里等一会儿,她下班就回来。
    曾小敏的宿舍是新建的楼,虽然装修和陈设都很简陋,但在宋子敬眼里已经是天堂。他在姐姐的蓝白条的床单上滚了几滚,又去门口的两个沙发椅上轮流坐了几回,冲墙上贴的林忆莲和陈宝莲的海报抛媚眼,然后去姐姐梳妆台上拿起梳子照镜子,一会儿梳成许文强的大背头,一会儿又四六分、三七分,再配上各种表情,快乐无比。
    曾小敏下班回来,折腾累了的弟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曾小敏心里一阵爱怜,拿手去摸弟弟的头,却发现他头上有只虱子。她一阵大叫,一把掌就把宋子敬拍醒了。“狗腿子,快起来快起来,我要换床单!”

    曾小敏先带弟弟理了个发,剪得很短。回家又给他认认真真洗了一遍头,一边洗一边数落,一会儿敲一下狗腿子的头。宋子敬撇嘴,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同学都有,你传给我我传给你。”曾小敏又敲了一下,“还不是不讲卫生?恶心!”又打开吹风机的热风,把他吹得全身大汗,才勉强放心。本来想带弟弟去下馆子的,想了想,找同事借了个饭盒,带他去食堂。宋子敬理发的时候就饿了,食堂的饭菜也好,馒头又大又软,自然是吃了个大饱。
    第二天她正好轮休,就带着子敬上街买衣服。子敬看上一件白底龙图案的衬衣,喊价十五,还到七块买了。又去买鞋,一双回力花了八块五。曾小敏心想,幸亏昨晚没去下馆子,不然一个月工资就差不多了。
    下午子敬回学校,曾小敏找来个塑料袋,要把子敬的新衣服鞋子装起来,子敬却早已把新的换上,在镜子前扭来扭去,脸上按捺不住的兴奋。小敏笑着叹叹气,把弟弟换下来的旧衣服鞋子拿起来往袋里装。装的时候她拿起来用鼻子嗅了嗅,眉头紧皱。
    “都这么大了,讲点个人卫生啊弟弟。”
    宋子敬还在照镜子,没吭声。曾小敏把刚买的面包和昨天食堂里打的馒头拿过来准备放进塑料袋,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就到处找别的袋子。她一边找一边咕哝:“妈不讲卫生,你也这样,真是遗传到家。”
    宋子敬转过头来:“宿舍那个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穷讲究啥。”
    曾小敏:“我们学医的都有洁癖,你不知道吧?关键你不能像妈那样,得改。”
    “别说妈,我觉得妈挺好的。”
    曾小敏一下子来气了:“妈好?她好什么?家里从来不收拾,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回去吗?看不过眼,嫌丢人!”
    宋子敬也大声起来:“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她忙得过来?我一直觉得你对妈有偏见,她究竟怎么得罪你了?”
    “好好,你是妈的好儿子!反正,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能像妈那样!一样都不能,一点都不能!”
    宋子敬却噗的一声笑起来了。曾小敏恼火:“你笑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我都不能像我的父亲那样,我要活成他的反义词。”
    曾小敏又好气又好笑:“爸爸就不错了,就怕你到时候有些方面还不如他。”说完打开钱包,掏出十块钱递给子敬:“留着去沙洲花。”

    @ty_金色海洋220 2022-09-09 22:06:06
    中秋快乐,支持佳作!
    -----------------------------
    谢谢!
    明天
    沙洲在汉江边,对岸就是天门,宋子敬父亲曾金枝的娘家。子敬之前和父母回天门拜年,来这里坐过几次轮渡。但这次来沙洲,依然很兴奋,因为中考了。
    他们提前一天到,下午要去看考场。大巴车经过汉江师范的时候,范老师让司机减了速,简单介绍了一下。汉江师范建于六十年代,教学品质和口碑在全国中等师范里排名都比较靠前,出了不少名人,尤其是仕途中人。楚门现任市长和沙洲县委书记都是该校毕业。学生中发出一阵惊叹,宋宏昭尤其兴奋,摩拳擦掌,似乎志在必得。宋子敬看了一眼校门口的招牌,字确实不错,有点像父亲的毛笔字。每年春节,村里人都拿红纸墨水过来让父亲代笔,词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自家的春联,却都是父亲自创的。不得不说,常有些神来之笔,村里人经常在他们家门口围观,虽然似懂非懂,但都觉得很厉害。想到这里,不久前刚和姐姐面对面发誓的宋子敬,心里对父亲的怨恨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就是这么个心软的人。
    第二天,宋子敬五点多就起了床。规定的起床时间是六点半,怕他们睡过,安排了几个老师准备拍旅馆的门。宋子敬心里有事,根本就没睡着,不敢睡,这个毛病,一直伴随了他几十年。天刚蒙蒙亮,他起来之后看大家都还在睡,就跑出去找地方“过早”(吃早餐)。路过菜市场,看见一个中年人在摆地摊卖藕箭,藕箭水淋淋的,一看就是刚从湖里抠出来的。摊主头发花白,表情沧桑而哀愁,手指里全是泥,头发上还有没洗净的泥。抠藕箭可不是件轻松活,要憋着气一头扎进水里,顺着刚出水的荷杆往下摸,一直抠到泥里。泥软还好,如果够硬,指甲都能抠破。宋子敬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湖里抠过藕箭,知道个中辛苦。只是他们抠的藕箭是用来自己吃,没想到一个人能弄这么大一捆出来卖,他看着摊主,觉得自己的指甲都在抽筋。
    吃了一碗豆腐花一根油条,姐姐给的十块钱换成了一把零票。往回走的时候又看到那个中年人,地上的一捆藕箭一点都没卖出去,摊主脸上的表情愈发愁苦。宋子敬眼睛发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那几张零票,走上前去。
    “多少钱一斤?”
    “三毛,不,两毛八也卖。”
    “我买十斤”。
    中年人看了一眼宋子敬,愣了一下,抄出秤来。等他称好,拿出塑料袋来装,宋子敬掏出五块钱放在地上,说:“不用找了。”摊主莫名其妙地看着宋子敬,宋子敬脸一红,飞也似地转头跑了。中年人在后面直喊:“你的东西,藕箭,藕箭!”

    因为没睡觉,进了考场,他头昏脑涨,人轻飘飘的。第一场考语文,平时他都是提前很早就做完交卷,这次作文花了很长时间,刚写完,就打铃交卷了。宋子敬浑身大汗,暗想考试要砸。下午先考英语,题目很简单,心也稍微定了些。
    最后一科考数学。说来也好笑,中考历来是考语数英政理化六门,他们也都是按六科来复习的,没料到一九八八年出现了试卷泄密事件,临时改成了考三科。宋子敬考完数学,感觉还不错,但也是筋疲力尽,像霜打了的茄子。
    当晚学生自由组合,出去外面聚餐。董梅喊宋子敬宋选萍墙登瑶一起,宋子敬口袋里没剩什么钱,不想去,董梅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我请客。她这么一说,本来已经和另外的人约好的宋宏昭赶紧择木而栖,说我也和你们去。
    一行五个人找了个川菜馆,点了青椒肉丝、凉拌皮蛋、口味鸡、麻婆豆腐、清炒小白菜和西红柿蛋汤。宋宏昭看邻桌几个社会青年桌上有“金龙泉”啤酒,就说,反正大款请客,再来两瓶啤酒吧。宋选萍和墙登瑶都要了一杯,宋子敬之前跟父亲出去喝过一两回,不太喜欢那“马尿”味,但不好扫兴,也倒了一杯。董梅赶紧摆手,说我们一家人都酒精过敏,你们爱喝多少瓶都行。
    菜很快上来,几个人碰杯,开始吃饭。灌下去一杯啤酒,宋宏昭直骂人,说居然不考政治,他妈的,我这中专估计是没戏了。女生一般都更悲观,宋选萍和墙登瑶都面色凄然,说肯定是回家种地了。董梅看这场景,就骂宋宏昭:“范老师都说了今天不要聊考试,你犯什么贱!来,为毕业干杯!”她举起茶杯,先和宋子敬碰。其他人也举起杯子。
    很快,两位女生都满面绯红,宋宏昭更是喝到兴奋,豪言壮语,唾沫横飞。邻桌几个青年见状,摇摇晃晃过来,为首反戴着军帽一副流氓相的家伙揪过宋宏昭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小白脸,很带意思啊,到咱们地盘上撒野来了?”
    宋宏昭吓得脸发白,赶紧求饶,说自己喝多了喝多了,大哥饶了我,再也不敢了。宋选萍和墙登瑶也替他说情。三个小流氓一看更来劲了,放开宋宏昭,伸手就去摸她们的脸:“这小脸红扑扑的,好看啊,来,陪哥哥喝一杯!”
    沙洲地方小,但庙小妖风大,郊区有全国第四大规模的沙洲监狱,所以风气一直不大好。来沙洲之前,校长和老师们都反复交代一定要小心不要惹事 ,放他们自由活动之前,范老师又强调了好几遍。宋子敬心里复杂斗争,正义感和安全需要轮番出场,正义感最终成功发酵,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几个小流氓刚要说话,为首那个转身一巴掌扇在宋子敬耳朵上,扇得宋子敬眼冒金星,又坐回椅子上。
    宋宏昭和宋选萍、墙登瑶愈加瑟瑟发抖。
    看他们的反应,三个小流氓更加嚣张,手从姑娘的脸上移开就要往衣服里摸。其中一个转过去要对董梅动手。只见董梅抬起自己的半高跟皮鞋往那家伙脚上狠狠一跺,直跺得他龇牙咧嘴,抱着脚嗷嗷直叫。另外两个同伙一看,放开墙登瑶和宋选萍就扑过来抓董梅。董梅抄起桌上没喝完的啤酒瓶往地上一砸,然后呼啦啦把桌上的酒和菜扒下来,趁着几个流氓一愣神,踏着凳子跳上桌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用沙洲城镇口音大喊一声:“敢欺负老子姓董的,你们他妈的不知道老子是谁,莫不是连老子的哥哥都不认得吧,我倒要看谁敢动老子一指甲!”
    董氏兄弟是沙洲监狱刑满释放人员,但出狱后没干过好事,是沙洲家喻户晓的两个魔王,只是他们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妹妹,倒真没人留意。几个小流氓一下子被镇得面面相觑,餐厅也鸦雀无声。正在这时,范老师闻讯带着几位年轻老师赶来,小流氓一看这情形,赶紧溜之大吉,只害得老板娘拿着菜刀追着要他们结账。
    董梅掏出钱结账,摔坏的盘和碗都赔了,还多给了十块钱,老板连连道谢。他们跟着范老师回旅馆,路上少不了被范老师数落。宋宏昭和两个女孩都低着头走在董梅身后,只有董梅昂首阔步。暮色中,宋子敬从侧面看董梅愈发玲珑的曲线,结合她刚才狮吼一样的气势,心里不禁暗自称奇,真侠女也。
    回到旅店三楼,女生到了,男生还要上一层。董梅叫住宋子敬:“想帮人首先自己要有实力,不然就是傻。”
    宋子敬捂着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嘴硬:“至少我勇气可嘉吧。”
    董梅说:“我是说你买藕箭,宋大善人。”
    宋子敬愕然地看着董梅:“你那么早醒了?”
    董梅:“我根本没睡着,肚子疼。”
    宋宏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董梅刚打开房间刚准备进门,宋宏昭问:“哎董梅,董家兄弟真是你哥啊,表哥还是堂哥?”
    “你傻啊!”董梅和宋子敬同声道。


    四、等通知

    中考分数公布那天太阳很大。宋子敬坐在父亲的怪兽后座,父子俩都晒得满脸冒油。刚进校门,就看见宋选萍哭着跑出来,后面跟着的几个女生也是满面泪痕。宋子敬想上去问问情况,她们白了他一眼,去追宋选萍。
    走到教室门口,见一堆人围着看墙上的分数榜。宋述军推着又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站在走廊台阶下在教训宋宏昭,看见宋宏修推着怪兽过来,欲言又止,转身继续训儿子。宋宏修呵呵一笑,说子敬你应该考得不错。
    父子俩走到分数榜前,本来你挤我我挤你大声嘈杂的那堆人突然都安静下来,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宋宏修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慢条斯理走上前,用手指往榜上划拉,找宋子敬的名字。没怎么费事,宋子敬就在第一排,总分291.5,全校第一。他兴奋地一跺脚,说“得起了!”
    “得起了”是双店方言,大意是“胜利”、“成功”或者占到了便宜。周围的人也都竖大拇指,跟着喊“得起了!”、“师范得起了!”
    宋子敬也看到了,他没父亲那么兴奋。分数和他估计得差不多。董梅第二,少半分。第三名是周玉松,290,宋选萍278,宋宏昭275。从考六门变成考三门,算宋子敬的运气,因为都是他的强项。董梅英语是差些,但数学考好了是可以超过宋子敬的。他仔细看了董梅的分数,数学才110,和自己一样,应该是肚子疼没发挥好。只是他并不知道“肚子疼”对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意味着什么。
    宋宏修享受完了其他家长的恭贺,转身准备下台阶,却把一个小个子差点撞倒。邻村老周,周玉松的爸爸。老周和宋宏修年纪相仿,四十出头但满脸皱纹,看起来老二十岁。他有三个孩子,大姑娘在上高中,玉松老二,老三生下来后得了脑膜炎,是个傻子。为了供孩子读书,他农忙时种地,农闲就出去帮人弹棉花、做瓦工,不抽烟不喝酒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自家碗里的鱼和肉,他都不动一筷子,全让给老婆孩子。宋宏修每次见到老周,都叫他“操劳鬼”,揶揄他“你这种人死了阎王都不收的。”
    老周向宋宏修拱手道贺,宋宏修也说恭喜,少不了加一句:“玉松上了师范,今年冬天可以少弹几床棉花了吧?”老周苦笑,满脸的褶子挤得更紧了。
    录取分数线还要几天才下来。宋宏修带着宋子敬去教师办公室接受了第二轮恭贺,了解了体检、面试和录取流程,准备回家。宋子敬心里嘀咕,怎么没见到董梅,刚走到门口,一辆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宋宏修一闪身,自行车脚蹬磕到脚脖子上,他一声大吼:“谁家的野孩子!”
    自行车“唰”的一个急刹,停在他们面前。一个面庞俊秀长胳膊长腿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把腿跨在车横杠上,回头说话:“姐,他就是宋子敬?”
    后座的姐姐捶了捶他的背,轻盈跳下,笑脸吟吟看着宋子敬,说:“我没说错吧,只有你可能超过我。”
    一看是董梅,刚才还捂着腿发脾气的宋宏修脸一黑,推着自行车往前几步一划,抬脚就上了车,宋子敬却还在跟董梅说话。宋宏修只好停下,在不远处等。
    “你不是刚来吗,怎么知道分数的?”
    “你傻不傻,分数是从教育局出来的,我前几天就知道了。”
    宋子敬发了一下怔。
    “这个年代,什么都讲关系。对了,你别以为分数够了一定能录,让你爸最好去找找人。”
    “我考第一还能录不了师范?”宋子敬理直气壮。
    “考第一就了不起了?勿谓言之不预也。姐,咱们走吧,别管他。”董梅的弟弟拿鼻子哼了一声,踩上脚踏就要走。
    “海波,等等,两分钟。”董梅柔声对弟弟说。
    突然,右侧护校河那边有人大声哭喊:“救人啊,救命啊,有人跳河啦!”
    宋子敬拔腿就跑,海波楞了一下神,踩上自行车,也冲了过去。
    宋子敬三两步跑到护校河边,看见墙登瑶和另外几个女孩子站在河边跳脚,水里一个人在里面扑腾。宋子敬一个助跑,高高跃起,跳入河中。未料一脚踏入泥中,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深不及腰。刚刚还在水里扑腾的宋选萍也抖抖索索站起身来,披头散发,表情悲怆而尴尬。
    海波还是跨在自行车上,望着宋子敬笑。后面赶过来看热闹的学生和家长也都笑。董梅和墙登瑶和另外几女生把宋选萍拉上来,劝着走了。宋宏修过来,教训在岸边洗鞋的宋子敬:“冒失鬼,就你知道见义勇为?那么多人没一个人跳。”
    海波在旁边哈哈大笑:“什么见义勇为!这护校河有多深,傻子都知道。要能淹死人,那些考不好想不开的,早都没了。”
    宋宏修父子俩一起白了海波一眼。
    这个暑假,宋子敬一家都特别轻松。那几年流行下甲鱼(钓甲鱼)”。买一块新鲜猪肝,挂在缝衣针上,用线穿着扔到湖里,另一头绑在岸上的蒿子上。甲鱼贪吃,一咬猪肝,脖子就会被针对穿。甲鱼上了钩,就会把线拉直,下去收就是了。宋宏修钓鱼没耐心,看那浮标上上下下真真假假就心烦。他觉得钓甲鱼是个傻瓜活儿,就早起赶集买了猪肝,带着宋子敬去宋湖。湖里甲鱼多,村里同行的多少都有些收获,可父子俩下了十几条钩,一条没捞到。到中午,太阳火辣。宋宏修下水摘了两片荷叶,一人一片顶着,顺便抠了几条藕箭,父子俩填填肚子。
    俩人坐在湖边的一棵大树下等甲鱼上钩。微风轻拂,湖里的荷叶轻轻摇晃,宋子敬的心里也起了些波澜。他和父亲说起董梅的提醒,父亲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朗朗乾坤,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你高居榜首,不担心不担心。”
    后天出分数线,宋子敬倒是不担心,学校老师打听了,他的分数放在全市都是高的,可以高枕无忧。宋宏修倒是问起了宋选萍,她为什么要跳河?
    “她们三姐妹,她爸不想让她们读书,说读也是帮别人读的,几个姐姐都只读到小学。她成绩最好,和她爸打了赌,说一定能考上中专。她275,老师们都说希望不大。”
    宋宏修哦了一声,骂:“农村还是重男轻女,这些人鼠目寸光。”宋子敬想说,这个词,不是范老师也用来说过您吗?宋宏修突然一跃而起,朝湖边冲去。只见他们刚下过的那条鱼线绷得笔直,连系线的那根蒿子都快要扯脱。宋宏修脱下上衣急匆匆下水,顺着鱼线摸了几十米,一个猛子扎下去。过了两秒钟,他哗的一声冒出水面,拿手兴奋地冲宋子敬比划:“这么大!”按他那个手势,应该是四五斤了。
    宋子敬也高兴,甲鱼值钱,这么大一条,能卖大几十块。他忍不住拍巴掌,让父亲赶紧捞上来,谁知父亲早已开始往回游,嘴里一边呼气一边往外呸呸喷水:“妈的,跑了!”
    宋子敬哭笑不得,一边给父亲递衣服,一边埋怨:“跑了您还喊什么?”父亲哈哈一笑:“也算开了胡,钓上来半条。”
    俩人一无所获,收拾东西往回走。路上看到一个被人扔下的蛇皮袋,宋宏修灵机一动:“我刚才踩到几个憨子(河蚌),借粮湖渔场不是在收憨子吗?做饲料喂鱼!”于是俩人回头。确实,河蚌很多,两三步就能踩到一个。很快蛇皮袋就装满了。袋子很沉,老宋把袋口扎紧,让小宋帮忙抽着往背上扛,小宋说我们抬吧,老宋摇头扮硬汉状。扛上去没走几步,老宋呀呀直喊:“快帮我放下来放下来,腰压断了。”于是俩人抬着袋子往前走。
    乡里路窄,并排走不够位置,前后走又容易推搡。借粮湖有五里地,父子俩磕磕绊绊抬到渔场,累得筋疲力尽。上了秤,七十斤,七分一斤。上秤的人给开了五块钱的票,让他们去出纳那里领钱。出了过磅室,宋宏修磨磨蹭蹭,宋子敬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催他去领钱。宋宏修却不着急,说明天再领,先回家吃饭。
    第二天,宋宏修找村里养路的老胡借来个翻斗车,拉着宋子敬又去捞了一百多斤河蚌,推去借粮湖,这次开了十块钱的票。到了出纳室,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一起递过去。出纳拨了拨算盘,给了二十五块。宋宏修接过钱,喜滋滋地带宋子敬去旁边的早点铺,买了两个糖柿子,两根油条,一样递给宋子敬一份,吃着往回走。
    宋子敬接过却不动口,问:“刚才怎么有三张票?”
    宋宏修嚼着油条说:“什么票,就是张纸,章都没有。”
    宋子敬满脸狐疑。宋宏修噗嗤一笑:“你没发现那个人的字和我很像吗?我昨天就发现了。”
    宋子敬恍然大悟,把手里的油条和糖柿子往地上扔。宋宏修赶紧捡起来,一面去吹上面的灰一面吼:“你干什么?”
    宋子敬气鼓鼓地说:“您不是从小教育我礼义廉耻,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吗?您这是干什么?”
    宋宏修继续嚼油条:“你看他们那几个人,那个态度,谁把这几十块当回事了?公家的东西,不算。”
    宋子敬不接受这个歪理,但他肚子饿,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何况他特别爱吃糖柿子。糖柿子外焦里嫩,热乎乎地一口咬开满嘴糖,简直是天下美味。从家里带米交给学校,过完磅之后都是自己学生自己去仓库倒。那些调皮鬼教了宋子敬一个鬼点子:倒米的时候捏着蛇皮袋的一个角,这样就可以留下一斤左右还不被发现。放学回家路过早点铺,可以拿袋里的米换一个糖柿子。这么一比,父亲的行为好像也不过分。宋宏修看出他的思想斗争,笑嘻嘻递上捡回来的糖柿子,他没接,父亲把自己那个递给他,他接过来吃了。
    路过隔壁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哭喊,好多人在往村里跑。宋宏修拦住一个相识的,问,那人说:“听说是师堂家的三姑娘喝了药,不知道还有没有救。”“喝药”就是喝农药。宋子敬一听面色大变,问“是不是叫宋选萍?”那个人急匆匆点头,跑了。
    晚上在打谷场上纳凉,听村里人讲,说他们村里有一个民办老师从县里打听到消息,师范录取线276,宋选萍正好差一分。又说今年有新政策,差十分之内的可以交钱录取,一分五百。宋选萍家肯定没钱,她提出复读,父母都不答应,于是她就喝了农药。送去镇卫生院洗胃,因为她喝得太多,一口大半瓶都喝下去了;村里人抬着去的,路上又耽误了时间,没救过来。宋子敬想起宋选萍每天熬夜熬到通红的眼睛,还有那次没考好被逼着换座位的窘迫神情,心里无限凄凉。

    第二天,分数线下来了,中专录取线275,宋选萍刚好够线。连一向心硬的宋宏修都红了眼睛,在家里点了一炷香,朝邻村的方向拜了三拜。宋子敬心里堵得慌,想找人说话,思来想去不知道跟谁说。课本里老讲未来中国家家户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实现。他又想,如果有了电话,打给谁呢?一个人眉目含笑,跳出他的脑海:董梅。
    龙泉分数线280,董梅一早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宋宏昭录了第二志愿李市高中,普高。班上十五名以外的同学从此回家务农,过父辈一样的生活。没有散学宴,没有通讯录,自此各奔东西,大多数同学此生再无任何联系。

    中专录取前先要体检,量身高体重,检查五官喉舌,辨色辨音。体检合格后,一般的中专就可以了,报师范的,还要面试。周玉松没得到面试机会,体检就被刷下来了:身高不够。本来功课是做足了的,学校老师做了指导,给他借了一双半跟的女装皮鞋,量身高的时候再踮脚。可那年体检手段升了级:脱鞋量。本来踮脚是违规的,但医生看他满头汗,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还是差一公分。周玉松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哭起来让人不忍看,医生都想放他一马,但他们也知道,即使体检写上合格,面试那关也过不了。
    玉松哭了一路回家,对爸妈说我复读一年再考,没准就能长上去了。他爸拿肩膀和儿子比了比,苦笑,说没事,就上龙泉吧,咱们考大学。
    宋子敬体检也差点没过,不是个子,是体重。体检前,宋宏修先带子敬去镇上弄牙,大门老是关不上毕竟不雅,也不像个老师样。牙医检查了,说那颗门牙中间断了,可以打个桩在外面套一颗。但一颗牙站不稳,要把旁边那颗牙磨小,外面也套上,并排做两颗假牙。父子俩都不懂,只知道点头。牙医拿出价目表,有几百、几十的,也有几块的。宋宏修直接往最下面指,两颗一共十一块,塑料牙。打了麻药,牙医开始打桩、磨牙。疼倒是不疼,但满嘴的血腥味和石灰味让宋子敬中途几次反胃到嘴里。牙医本来没赚到他们的钱就不爽,看他那个表现,也不理,宋子敬只好把嘴里的东西又吞进去。
    做完牙回家,麻药效果一退,那两颗牙就开始疼。到晚上,疼得浑身发抖,冒了一个晚上的虚汗,母亲起来给换了几次睡觉的衣服。第二天,嘴巴全肿了,根本不敢吃东西,喝粥都不行,牙齿碰到米粒都钻心的疼。偏偏那几天要抢收稻子,怕暴雨把成熟的稻子塌到地里。宋子敬在烈日下顶着个剧烈疼痛的猪头帮忙割稻、捆稻,帮挑稻子的父母把“草头”(稻捆)往肩上递。地里的活辛苦而漫长,夏日天空的云厚重而诡谲,宋子敬心里也暗无天日。
    牙齿一直肿了三四天才缓解。宋子敬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又减下去三四斤。体检时从体重秤下来,医生敲了敲他的头,说让爸妈给你多吃点,这么瘦,明显营养不良,再瘦几斤你就上不了中专了。宋宏修暗自庆幸,也心疼,去买了子敬生病最爱吃的梨罐头。宋子敬拿门牙试探性地咬了咬,居然不怎么疼了。他一口气吃掉大半瓶罐头,剩下的坚决给了母亲。

    面试倒比较简单,看看姿势仪态,再提几个问题。宋子敬的面试官是一位姓孙的老教师,六十多岁,小个子,宋子敬上下打量了一下孙老师的身高,心里先给玉松抱了委屈。孙老师问:“为什么要报考师范?”
    范老师辅导过,这道题必问,回答无非是“受我的老师影响”啦、“教书育人是伟大的事业”啦,“想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类。但宋子敬真心不想这么说,但他也知道说“是我爸逼我报的,我其实想读高中”是不行的,于是他就说:“因为我想实现父亲的愿望。”
    眉目清秀一脸正气的孙老师抬了一下眉毛:“哦?你父亲年轻时想当老师?”
    宋宏修年轻时确实做过半年村小的民办教师,但很快被村支书的女婿挤下来了。孙老师这么一问,他也只好顺着说:“是的,所以我爸特别希望我当老师,完成他的夙愿。”
    “夙愿”日常少有人说,孙老师又是资深的语文老师,于是有了兴趣,拿面前这个小子打打趣,就问:“夙愿这个词,还可以用什么词替换?”
    宋子敬想了想,“心愿、宿志,住宿的宿,素愿,朴素的素,还有……遗愿。”
    孙老师和旁边的一位中年老师都笑了。孙老师挥挥手,表示面试合格。他刚要出门,面试室那头一位女生大声抗议:“为什么非要做这个动作?意义呢?”于是他停下转头看。
    一位一身黑衣,扎着马尾辫,面相清秀的女生,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正在和面试她的女老师对峙。
    “深蹲高抬腿是标准面试流程,目的是看你的腿有没有问题。做教师的,为人师表,外形和仪态很重要!”
    女生眨了眨眼,面带嘲讽:“腿有没有问题,看一眼不就行了吗?来看看,我是罗圈腿还是外排?都没有吧?”
    女老师抬高音量:“腿有没有问题,不是光凭看一眼就知道的。这是规定动作,请遵守,同学!不然后果自负”
    “我就不!我不方便,再说一遍,我——不——方——便!您也是女同志,不懂吗?”
    俩人僵持不下,外面进来一位胸口挂着工牌的工作人员,匆匆上去调停。宋子敬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这女生,像董梅。

    本来面试完就该发通知书了,等了半个月,音讯全无。几个亲兄弟结拜兄弟都来劝老宋去找关系,老宋每次都摇头摆手,说我就不信还把我儿子给刷下来,还有没有天理了!一晃就是一个月,其他村里的中专生都收到通知了,就宋子敬还没来。师范九月四号开学,马上就八月底了。宋宏修终于慌了神,一大早坐长途车去县里,找他的老表,宋子敬的表叔刘安泰。
    老表在县一中当校长,夫人于兰在师范附小当老师。老表这种亲戚,可近可远,就看走动多不多。宋宏修一向自视甚高,仇官仇富,谁有钱谁得势,就好像得罪他了似的。每年春节是要互相拜年的,各家各户请人用烤箱做了酥饼,用红纸包着,一筒十个,一户两筒。年长的长辈,再加一袋桃酥或炸糕。宋宏修的舅舅在隔壁洪山村,村里老表七八个,只能拜“跑年”,每家喝一杯茶抽一支烟,搁下酥饼就走。每家都要留吃饭,其实是虚礼,大家早就讲好,每年轮着张罗。刘安泰在县城,春节也回,要是碰到,就会一起喝顿大酒。刘安泰和夫人都是知识分子,说话难免文绉绉,偶尔也托大,尤其喝酒不爽快,每杯酒都要个说法。宋宏修看不惯,就趁喝酒的时候各种冷嘲热讽。当然,他词也多,不缺说法,所以每次安泰都是现场大醉,里子面子都丢个精光。
    这种关系下,宋宏修低下头去找安泰,结果可想而知。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在街上吃了碗包面,上安泰家敲门。两口子都有午觉习惯,敲了好久才开,一脸不耐烦。见是宋宏修,更是没好气。安泰先是说,子敬没问题的,那么高的分数,不会刷不会刷,你放心回去等。宋宏修拍大腿,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啊,刷谁也刷不了他啊,我儿子分数高,人也仪表堂堂,凭什么?现在别人都拿了通知书,眼看要开学了,能不急?”
    刘安泰又说:“录取那是市教育局的事,县里我倒认识几个人,不管用啊。”
    宋宏修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推,于是就发狠,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不行我就在你家住下了。说到做到,直接往沙发上躺。
    安泰没办法,只好把手一伸:“带了多少钱?”
    宋宏修大愕,“还要送钱?”
    “这个年代,不送礼能办什么事?人家是你老表?”
    宋宏修把口袋掏空,就二十来块,还得坐返程车。安泰鼻子哼一声,指着老宋的额头:“老表啊老表,你就喝酒行!”自己进卧室拿了两瓶“白云边”一条“红塔山”,出门。
    傍晚才回来,见宋宏修躺在沙发上打鼾,安泰又好气又好笑,拿茶几上的烟灰缸敲他的头。老宋睁眼,赶紧弹起来,问:“怎么样?”
    安泰摇头:“龙泉要抢生源,师范又不放档案,卡住了。这种情况还真可能掉档。往年也出过。”
    宋宏修大惊失色:“坏了坏了,还真是胀死了!安泰,怎么办怎么办?”
    安泰淡淡地说:“回去等吧,问题不大,我找了县教育局的金局长,我这个学校的老校长,老领导,以我们的交情,应该会给我面子。”
    宋宏修赶紧打躬作揖,连声道谢。于兰在一旁冷笑:“给你面子,要不是你又烟又酒的,恐怕人都见不到吧?他们当官的,眼里还有交情?”
    听话听音,老宋赶紧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可那点钱只能买两包红塔山。安泰和于兰都冷冷地看着他表演。他尴尬一笑,又塞进兜里:“这次欠下了啊老表,等卖了稻子,我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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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9-21 01:32:49  更:2022-09-30 02:2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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