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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旷野》致敬以热血奔赴使命的驻村扶贫干部

作者: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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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我们这辈子
    不是活了几十年
    也不是活了几万天
    而是活在一个个瞬间
    一个个我们由衷欢喜的瞬间
    那些瞬间
    让我们懂得
    一切的奔波忙碌
    只是为了
    活着的尊严与人性的自由
    也让我们懂得
    我们真的活过
    第一章 男人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短促而有力的雨水滴落在铁皮棚上,好似音钵荡漾,莫名地令人心安。
    江余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不远处,是已然熟睡的刘晓佳。
    两人八年长跑,携手走入婚姻的殿堂又是四个年头。
    望着耳鬓厮磨过无数个日夜的妻子,江余生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有了小孩后,两人就没有再相拥而眠过。
    习惯是有着极其强大力量的存在。
    好比现在,小孩早已睡在了自己的房间,刘晓佳却还是习惯性的蜷缩在床边,好似两人中间依旧隔着一个人,她不愿也不会往中间稍微靠近一点。
    江余生默默的起身,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洗漱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
    他蓦然想起,妻子现在好像每天晚上都有在敷面膜。只是这个刘晓佳在婚前都没有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掐灭烟蒂,江余生小心翼翼的洗了把脸,然后脱下睡衣使劲的甩了几下,这才重新穿上。
    刘晓佳虽然从未开口说过,可从她频繁清洗被套的细节里,江余生确信自个妻子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
    早上醒来的时候,刘晓佳照旧先一步上班去了。江余生拿过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瞄了一眼时间,心情顿时糟糕起来。
    又睡过头了!
    江余生并不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上班迟到是常有的事情。
    作为单位里的业务骨干,考勤问题其实不算问题。即便有时领导碰上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有人都清楚,虽然江余生经常迟到,可无论加班的次数还是时长,在整个单位里他都属于旁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因公熬夜的人自然有因私晚到的权利,这不是规定,却是大家不会付诸于口的共识。
    所以这么多年来,江余生就没有在睡前调闹铃的习惯。
    只是今非昔比,向来器重他的郑健上个月调去了其他县,新来的领导偏偏跟他性格迥异,工作生活上的理念都大不相同,被训斥批评成了家常便饭,所以江余生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舒坦。
    形势比人强,由不得他不如履薄冰。
    骑着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的冲到县委大院,江余生耍了个小心眼,没有走正门,而是选择从后门上楼。
    这样虽然绕了一大段路,可由于办公室隔得远,在途中撞见领导的几率就要小得多。
    果然,一路上到5楼,江余生都没有碰见一个人。
    成功摸进办公室的江余生长舒了一口气,打开电脑,正准备构思当天的工作计划,吴东才捧着保温杯踱了进来。
    “余生,章县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他刚来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吴东才操着一口并不地道的同乐话说道。
    江余生一阵头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永远是抓考勤。
    作为80后,章文军完美沿袭了这个光荣传统,别的都不在意,看得最紧的就是考勤。他每天一到单位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到各个股室转上一圈,看看下面的人到岗的情况。
    看来这个恶劣的印象,怕是扭转不过来了。
    江余生强打起精神,拿上笔记本快步奔向章文军的办公室。
    章文军是同乐县分管扶贫工作的副县长,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矮小的个子却有着极其雷厉风行的作风。
    “怎么,老人家还在老家?还得你送小孩上幼儿园?”果不其然,一进门,章文军便拿迟到这事来发难。
    江余生不由得神色别扭起来。
    上回迟到被章文军逮到,他便编了个谎,说自己父母有事回老家去了,没人接送小孩,所以这段时间上下班可能都没有那么准时。不成想,章文军记性倒好,这回又拿这事儿出来说道。
    江余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敏锐嗅觉,他听出了章文军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这借口的有效期有限,经不起几次推敲。可眼下他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当面承认自己之前是骗人的。
    新三国里,荀彧评价曹操:知错改错不认错,雄主也。江余生深以为然,体制内的勾心斗角谈不上惊心动魄,却也不是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温馨之所,要没点枭雄心性和下流手段,那是决然不行的。
    好在章文军点到即止,并没有揪着迟到这事穷追猛打。他拿起桌面上的一份红头文件,问道:“市里印发的黑榜你看了没有?”
    江余生点点头,说:“看过了。”
    章文军丢下手里的文件,往大班椅上一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余生有点摸不准章文军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说了个最简单的答案:“我打算今天把这个文件转发给乡镇,被点名的乡镇抓整改,没被点名的乡镇也要自查。”
    “然后呢?”章文军面无表情的问道。
    “然后?”
    江余生有点懵,他在政府办协助分管扶贫这一块业务已有近2年时间,按惯例,这事儿这么处理就算结了。
    年初,全省开展扶贫大摸排行动。为了做到调查结果公正客观详实,最大程度降低主观因素对贫困户评选的干扰,省里制定了统一的入户调查表。但因为基层干部知识水平参齐不齐,加之各地对一些指标的把握缺乏统一的标准,以至于最后录入扶贫系统的数据信息错漏颇多。
    本是各地都普遍存在的问题,可这回同乐的运气不好。省里的暗访组下来,走了好几个村,都发现有信息失真、失实的问题。后果可想而知,省市两级接连发了黑榜,同乐县榜榜有名。更要紧的是,政府办自己所联系的村也在其中。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检查年年有,抓好整改就行。把上面的要求传达到位,搞好材料迎检,到时检查时有些文件、有些自查清单、有些会议记录给领导看不就行了,还有什么然后?
    “发个通知就完事了?”章文军显然有些生气,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身下的椅子剧烈的摆动起来。
    江余生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说道:“那我跟扶贫办对接一下,搞一次督导?”
    章文军沉声道:“你别问我,你才是业务负责人,具体怎么做我不管,我只要结果。”
    江余生心一紧,赶忙道:“我马上做个整改方案,晚点拿给您审阅。”
    江余生是单位里公认的一支笔,尤其擅长评论类的文章。
    有几次他在县里的工作群里发的评论甚至都引来了县委秦书记的点赞。
    起初对于县领导的点赞江余生还不以为意,后来郑健告诉他,县委秦书记几乎从不在工作群里与人互动,仅有的几次出声,有大半就是为你点赞。江余生这才备觉受宠若惊,往后再在群里发表言论相较之前就要谨慎许多,往往都要反复琢磨个好几遍才敢点击发送。
    写个整改方案对他来说自然易如反掌,半个小时不到,一个格式规范、内容丰富的方案就新鲜出炉。
    见章文军认真翻阅方案的模样,江余生不禁暗自得意。
    饶是看他不顺眼已久的章文军,在写作这方面还真没法挑他的刺。
    “方案做得不错。”将手里的材料放下,章文军的语气相对刚才缓和了不少。
    江余生的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那我马上做发文签,通过政务系统发下去。”
    “嗯。”章文军点了点头。
    察言观色是一个公务员的基本功,江余生敏锐的察觉到章文军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等候。
    章文军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如果只是为了整改市里通报的问题,这个方案没有问题。但是......”
    江余生紧张起来,在政府部门摸爬滚打多年,他自然知晓,领导说话的独特艺术。“但是”之前的话基本上可以不听,紧要的内容一定是跟在这个转折词之后的。
    “我们不能光为了整改而整改!”章文军加重语气道:“老是搞这种表面文章有什么意思?我上周去市里开会,跟其他县交流了一下,他们的系统信息就很准。我们为什么就不行?!说到底,还是工作没有做到位!”
    江余生颇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脱没脱贫,最终得群众说了才算,让扶贫政策实在精准地落到群众的身上才是重点。每天盯着信息报表做文章而不真抓实干,眼睛总是向上而不向下,又如何能改善群众生活?让精准扶贫变成了“表”来“表”去,无疑就偏离了脱贫攻坚的本意。
    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甭管人家说得对不对,他也只有老老实实听着的份。
    章文军接着说道:“当然,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要说问题的根子,还是一开始就没谋划好,为了完成任务,胡搞乱搞。像昌河那样几千人的大村,都强压着人家一个星期搞完,要是不出问题就怪了。”
    这话就说得有些不厚道了,年初搞大摸排的时候,还是郑健分管这一摊子业务。
    当时市里骤然压缩了扶贫系统的开放时间,不能按期完成录入的就要追责问责。郑健没办法,只能强压着各个单位、各个乡镇的干部没日没夜的入户调查。最后实在来不及了,乡镇就走了捷径,很多农户的信息不再入户调查而是交由熟悉情况的村干部填写。如此一来,上报的数据信息自然难免失真。
    江余生是郑健一手带出来的人,他向来视郑健为恩师。所以一听章文军把问题归咎于老领导,江余生就不乐意了,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市里催得紧,要是不那么搞,估计当时就得挨市里批了。”
    章文军脸色微变,他不是不清楚江余生同郑健的关系,只是他没有料到江余生竟然这么生猛,胆敢当面顶撞自己。看来陆建波说得没错,这小子不是盏省油的灯,纵然有些能力,却也难以为人所驾驭。
    “现在再去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更重要的是当下怎么办?怎样才能把这工作给管起来、管好来。”章文军语气生硬的说道。
    “难!”江余生直截了当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回倒不是他故意跟领导唱反调,而是基于自己的经验而做出的客观结论。
    江余生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人,他不是没有想过把这个事情做好,确实也做了大量的工作,可惜效果并不明显。
    “为什么?”章文军问道。
    江余生看了一眼已经濒临愤怒边缘的顶头上司,最后还是说出了实话,“县长,这是个死结。乡镇人少,指望他们全覆盖式的入户核查根本不现实。时间这么紧,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只能取巧,用电话调查代替入户调查,甚至请村干部帮忙填表。”
    章文军说:“我们不是给每个村都安排了后援单位?不是让后援单位组建了工作专班协助乡镇?”
    江余生说:“我们单位也组建了专班。但是您看,专班的人下去过么?真没法下去。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要是专班这些人下去村里入户,他们手头上的业务没人接,我们单位就得瘫痪了。而且还不止我们,像县委办、人大办这些常委单位也一样。”
    章文军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这工作就做不好了?”
    “那要看您是不是真想管。要是县里下决心了,这事情其实也不难。”江余生习惯性的抿了抿嘴唇,接着说道:“先拿常委部门开刀,压着县委办、人大办、组织部的专班下去,不去就处理。只要常委单位都派人下去了,其他单位甭管有多大困难,肯定都会老老实实的把人给派下去。还有,我们得带头派人下去,做个表率出来,不然又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的,说实话,我确实没有底气说硬话。”
    “我再想想。”似乎被江余生的话触动到了,章文军低头沉思起来。
    第二章 暗流
    午后的阳光透过年代久远的玻璃洒进办公室里,不远处的工地上,几台锈迹斑斑的打桩机不知疲倦的工作着,令本就闷闷不乐的江余生愈发的烦躁不安起来。
    电脑桌面上的待办文件夹里,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十来个文件,全是上头发下来的通知文件。这里面的每一份文件都代表着一项甚至多项需要江余生去处理的工作任务。千头万绪、日积月累,光是看着就足以让人抓狂。
    大学里老师教的那一套“先完成重要的而非急迫的任务”的工作理念完全不适用,因为下级是没法去给上级布置的工作排列轻重次序的。
    面对上级,下级除了埋头苦干、唯唯诺诺之外又还能如何呢?
    所以有一次吴东才就发牢骚说:在行政部门,能力是其次的,效率或者说是执行力更为恰当,才是最重要的。领导讲话稿里千篇一律、老生常谈的“抓好落实”四个字就是最好的明证,在体制内待上个三五年的人都明白,领导要的不是喜欢思考的智囊,而是那种听话且愿意不问缘由只管撸起袖子干的劳力更容易得到青眼相加。
    忙碌了一整天,工地上的动静终于停歇了下来。
    江余生知道,这是工人们开始吃饭了。接下来,他大概能获得三四十分钟的安静时间。
    他把视线转回电脑屏幕上,继续构思他的材料框架。
    才有些许灵感涌现,一阵并不悦耳的铃声突然响起。
    江余生拿起那台已陪伴了他三年的手机,用食指在屏幕上使劲的滑动了两次,接通了电话。
    “诚哥,您好!”江余生客气的开口道。
    来电的是市委办的颜学诚,只不过不是正规军,被借调去了两年也还没捞着一个编制。
    江余生内心深处并不喜欢跟这些从下边抽调上去跟班的人员打交道。
    人微言轻者骤然上位便容易患上得意忘形的毛病,有板有眼得比领导还要领导,生怕有限的威风在特定的人群面前不能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活脱脱一副暴富贫民的嘴脸。
    好在颜学诚不是那种人,不仅好说话,而且相当接地气,与人交往从不会给人盛气凌人之感,所以江余生对他的感观素来很好。
    “余生,你们报来的那几个统计表逻辑关系不大对啊!我刚才粗略的看了一下,好几个地方都跟上次的数据不一样。要不,你再核对一遍?”
    江余生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哎?诚哥,你说的是哪个表?最近报的表太多了,一下子对不上号。”
    “县处级领导结对帮扶情况统计表。”
    江余生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这个表不是他报上去的,甚至他都没有看过。
    “好的,颜哥,我马上核对,最多半个小时这样就重新报上去。”
    挂掉电话,江余生沉默了几秒,这才拿起桌面上的座机开始拨号。
    “启锋,在哪儿呢?哦!到楼底了是吧?好的,那我等你。”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短小却异常壮实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
    来人是陈启锋,虽然和江余生年纪相仿,长相却更显老成。他此前一直在乡镇工作,年前才被抽调上来跟班学习,现在算是江余生的下属。
    “不好意思,江哥!家里有点事,耽搁了,也没来得及跟您打个电话请假。”一进门,陈启锋就主动检讨道。
    “哦!没事。家里事情都处理好了吧?”江余生随手抛过去一支烟,自己也摸出一支点上。
    “处理好了的。”陈启锋摸了摸裤兜,发现没带火机,又跑过来问江余生借火。
    陈启锋也是杆老烟枪,在吸了一口烟后,这才问道:“哎,江哥,您刚才电话里说有事?”
    “哦,刚才市里来电话,说那个县处级领导干部结对帮扶情况统计表没填对。那个表是你报的吧?”
    “哦?是啊,是我报的。”陈启锋下意识的躲开了江余生凝视的目光,伸手扶了扶鼻梁上那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
    “你报之前给章县长看过没有?”江余生问道。
    陈启锋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给他看过了的。”
    “哦。”江余生将烟灰弹进装有水的一次性纸杯里,接着说道:“那你抓紧时间弄一下,核对好了重新报上去。”
    陈启锋答应了一声,坐回办公桌前开始填表。
    江余生将还剩有大半截的烟丢进水杯里,双手轻放在键盘上却没有敲击。越过电脑屏幕的顶部,他偷偷打量起了正在一丝不苟填报表格的陈启锋。
    看着那张憨厚的脸庞,江余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陈启锋是县交通局局长潘元秋的外甥,像越级汇报这种职场大忌,陈启锋没理由不知道。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背后的原因不得不让江余生深思。
    江余生身兼数个股室的负责人,手底下管着五六号人。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随和的人,“谄上”的事情经常做,“欺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是刚参加工作啥也不懂的小年轻,他也不遗余力的传、帮、带。所以他在单位里的人缘一直很好,加之为人幽默风趣,所以论在年轻人中一直很有号召力。
    可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就觉得手底下的人对他的态度变得奇怪了起来。不止陈启锋,就连那个自己亲自招进来的小姑娘张俪现如今都与他疏远了不少。很多工作,章县长甚至都会绕过他直接布置给她。
    他不禁想起自己刚进单位那会儿,对待前辈的态度真可谓是毕恭毕敬。他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等股长到时,地板绝对已被拖得锃亮,桌面也已擦得一尘不染,就连水杯都已装好了温水。
    是世道变了么?
    江余生暗自叹了口气,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他心知肚明,可是有些内幕他不愿、也不能去深究,因为那些腌臜事一旦看得太明白又诉诸于口之后,便是最有智慧的人也再难有左右腾挪的余地。
    老话说得好,难得糊涂。可惜,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就不是易事。
    下午,章文军又将江余生叫去办公室。
    章文军说:“上个星期组织部下了文,要往“十三五”贫困村选派党组织第一书记,我们有两个名额,你觉得让谁去比较好。”
    江余生想了想,说:“石广吧,他之前在西山村当指导员,有基础也有经验。”
    章文军未置可否,说:“另外一个呢?”
    江余生说:“我建议是不是让陈启锋去?他在乡镇工作过,应该能胜任。”
    章文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去,你有什么想法。”

    江余生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好几秒才说道:“让我去驻村?”
    他看过组织部的文件,这一次的贫困村党组织第一书记任期长达两年。而且不同以往只是挂个虚衔的做法,这回上级对驻村工作队的管理极其严格,不仅出台了专门的教育管理办法,各种台账更是数不胜数,考核评价堪称严苛。尤其是脱产住村每月至少20天这一条,就足以让所有青年干部望而却步。
    章文军说:“我是有这个想法。当然,这也要征求你个人的意见嘛。”
    他又补充道:“那天你说的话,我后来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脱贫攻坚是当前最大的民生工程,最大的政治任务。我们要是不做个表率出来,光在上面开开会喊喊口号,下面的人肯定也就会不把它当回事。我是分管扶贫的副县长,我们政府办派一个副主任下去驻村,我想足以传导县委、县政府还有我个人决战贫困的决心,下面的人不至于还能无动于衷。”
    不知为何,江余生突然想到了“贬谪”这个词。苏东坡的故事早已清楚告诉后人,从政者一旦远离了权力中枢,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毕竟,能够三落再三起的人放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也找不出几个。
    他艰难的张开嘴,说:“我考虑一下。”
    从章文军的办公室里出来,江余生觉得脚上像是套了一双重似千钧的铁鞋,二十来米的走廊也仿佛没了个尽头。
    他爱看书,《明朝的那些事》有这样一个故事:大学士张四维刚当上内阁首辅没多久,父亲就病逝了。按照礼制,他应丁忧去职。本来他想着效法前任张居正,搞一出夺情。但又自觉内阁中并无强力对手,离开三年应无大碍,便辞官服丧去了。不曾想,此前一直不打眼的申时行却蓦然崛起,而张四维自己更是不争气,在服丧将满之时竟病殁于家。
    当时读到这一章,江余生就深感在官场从无什么来日方长之说。
    江余生在走廊尽头停了下来。那里挂了一幅标语,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当代青年要树立与这个时代主题同心同德的理想信念”。
    江余生望着那幅字,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那不甘、委屈和愤怒的情绪竟瞬间如潮水般褪去,紧接着生涌出一股磅礴的豪情来。
    第三章
    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江余生去了一趟市里。
    上次到医院检查,核磁共振的结果显示他的前十字韧带撕裂,半月板也有毛病。医生当时建议他动手术,可当时正值年底,各种检查考核纷迭而来,单位里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江余生好几次都拿着请假条走到了部领导的办公室门口,最后却还是没好意思开口说请假的事情,结果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近来膝盖的痛感越发明显,江余生考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趁着现在工作不多的时候把手术给做了。
    资江医学院附属医院每一天都人满为患,医护人员整齐划一的冷漠态度就是其业务繁忙或者说日进斗金的明证。
    江余生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除了发呆似乎什么也干不了。
    他在医院住了三天,除了每天早上一次极其敷衍的查房之外,主治医师从不露面。
    手术的事情更是遥遥无期,江余生去医生办公室问了几次,可每次得到的就只有一句“你等着就行了,轮到你了护士自然会去病房通知你的”。
    一心多用似乎是医生的必备技能。
    每次在和江余生交流的时候,那名年纪轻轻的医生的视线却从来不会离开电脑屏幕,手指敲击键盘的动作也从来不会因为病人的焦急而有所迟钝。
    江余生愤怒之余却毫无办法,正像网络上段子调侃的那样:在医院没有富人,在幼儿园没有高官。因为在健康面前金钱没有意义,而当你的小孩被捏在别人手里时,滔天权势也只能束手束脚。
    傍晚的时候,刘言蹊又跑来病房探视。
    见江余生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他一脸意外的神情,问道:“我靠!还没动手术呢,这都等几天了?”
    “嗨!别提了,估计还得等两天去了。”江余生算是认命了,愁眉苦脸的应道。
    刘言蹊说:“医院或者卫健委你有熟人不?找人打个招呼应该能快点。你不是在政府上班嘛,应该有认识的才对啊!”
    江余生苦笑道:“哪有那么多熟人。”
    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找人帮忙,可翻遍了通讯录才发现能帮上忙的人没有几个且还都跟自己关系一般,压根指望不上。
    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见过不少的大领导,可要说有交情的,还真是屈指可数。认真盘算下来,愿意帮忙且能帮上忙的大概也就只有他的老上司郑健了。
    恨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理由,但喜欢一个人却总有缘由。
    十来年前,当时郑健还在学校当老师,江余生正是他的学生。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在江余生到政府办之后,郑健始终抬爱他几分。
    可这次江余生并不想麻烦自己的老师。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欠对方的人情已经够多的了,因为这种事情再去麻烦人家多少有些开不了口。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的知道,虽然副县长在地方上可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但到了处级干部满街走的市里,一个县里的副处还真不打眼。即便是郑健肯帮忙,那也是得大费周章的。中国的人情讲究一个点对点,劳动的人多了,所需付出的成本也水涨船高,较真起来,其实并不划算。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刘言蹊突然问道:“哎,你动手术,你老婆怎么不陪着来?”
    江余生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神色,搪塞道:“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就没让她跟着来了。”
    其实不是江余生不让,而是在来之前,刘晓佳没提这茬,而江余生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要他自己开口对方才来的话,他反倒觉得对方没有必要跟来了。
    在江余生看来,“主动来”和“求你来”是完全两回事。他活了二十多年,虽历经坎坷、困厄不断,却还是不曾学会做一个摇尾乞怜的人。
    刘言蹊纳闷道:“你住院她都不来陪,那取这个老婆还有什么意思?”
    江余生反问道:“难道住院了,老婆就一定要陪着?”
    “那夫妻不是就应该相濡以沫,共甘共苦么?”刘言蹊一本正经的答道。
    江余生突然来了就这个问题探讨一番的兴致,转而问道:“你知道婚姻的本质是什么吗?”
    刘言蹊揶揄道:“总该不会是爱情吧。”
    见好友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也只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脸谱,装出虚心求教的样子,问道:“那是什么?”
    江余生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顺着刘言蹊的话头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认为爱情就不能是婚姻的本质呢?书上不都说婚姻是爱情升华之后的终极形态么?”
    “书上还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刘言蹊嗤笑一声,接着说道:“这世界上哪有白首到老的爱情?不可能的!我们喜欢一个女人,要么是因为颜值,要么是因为才华,再不济也是因为聊得来,总之是会有原因的。可就算再漂亮的女人、再有才华的女人、再聊得来的女人,也会有腻歪的一天不是?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两三年都不得了了,更别说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
    “我们喜欢的东西都是有阶段性的。就像我们读小学的时候,一心想要辆自行车。上初中了又想要摩托车,等到高中就觉得男人应该开四个轮子小车才够拉风。大学毕业后呢,理想中的座驾又变成敞篷跑车了。”
    刘言蹊接着说道:“但是我们回过头去看,你能说我在上小学的时候不喜欢自行车吗?我现在喜欢敞篷跑车并不代表我小时候喜欢自行车这件事情就是假的啊!哪怕我现在不喜欢了,但是当时我是真的喜欢啊,对不对?!所以说,我们喜欢的东西或者说喜欢某人某物的那种感觉,它只会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在某个年龄段才真实存在。时间地点一变,那感觉自然也就变了。女人不也一样么,可能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聊得来所以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每个人的知识面、阅历包括优势都是有限的,等你见惯了她的样子,聊完了有趣的话题,还能有起初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江余生出人意料的没有开口嘲讽好友的长篇大论,反而抬起右手在空中往上虚托了两下,鼓励道:“接着往下说。”
    刘言蹊也不废话,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身材又超级棒,你可能会喜欢她很久一段时间。但是再漂亮的东西你也会有看厌的一天啊,对不对?!等你见过她在你面前拉屎、抠脚,知道她胳肢窝同样有狐臭的味道,你还能一直保持最初的那种动心的感觉么?又或者你有一天发现了比她更漂亮的存在,你会不会移情别恋?所以要我说,所谓的爱情就是一时的行动,不会也不可能转化为一辈子的相守。”
    江余生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却是刘言蹊说得都是事实。
    “那在你看来,婚姻的本质是什么?”刘言蹊拿过摆在床头柜上的矿泉水,毫不顾忌那是江余生已经喝过了的水,扭开瓶盖就猛灌了一口。
    江余生笑道:“我觉得婚姻的本质是提高生产力。”
    “咳咳......”江余生的话过于惊世骇俗,刘言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正在喝水,冷不丁的被水呛了一鼻子,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刘言蹊将水瓶掷在床头柜上,手忙脚乱的去扯纸巾。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扭头问道:“什么意思?”
    “这个不好解释。”江余生摸了摸脸颊,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婚姻的本质为什么是生产力,估计得从历史说起。古时候的人为什么要结婚?原因就在于当时的生产力太落后了,以前科技创新很少,生产资料也不容易获取,所以提高劳动力唯一的途径就是增加劳动力。你说还有比结婚生子更快捷的增加劳动力的方式么?打个比方,在古代,同等的条件下,单身汉所能创造的产出是绝对比不过已婚男人的。哪怕这个单身汉的勤劳程度远超过已婚男人,照样比不过。为什么?很简单的道理,单身汉需要自己准备一日三餐,而已婚男人呢,一日三餐有老婆帮忙准备,一天下来就能比那些单身汉多干活。而且他老婆还能在家养点鸡鸭、做点针线活什么的补贴家用。更重要的是,取乐老婆才能生小孩啊!古时候不比现在,谈不上什么养育成本,都是穷生穷养,十来岁就是青壮劳动力了。生的越多劳动力越多,劳动力多了这个生产力不就上去了!”
    刘言蹊反驳道:“你说的这个是在古代,放到现在就行不通了。”
    江余生将枕头放到背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现在怎么就行不通了?”
    “现在还有几个女人会做针线活来给你补贴家用?不问自个男人要钱就不错了。再说了,现在这个时代,科学技术才是硬实力,哪里还能通过增加劳动力来提升生产力。像古人一样生十来个儿子,你养得起?”刘言蹊振振有词道。
    江余生笑道:“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只不过表现形式稍稍变化了一些而已。”
    他接着说道:“你看现在,为什么父母催婚的情况那么普遍?为什么女的嫁人非得要求男方有车有房?说到底,还不是担心自个子女的生产力太弱,希望找个靠谱的人来一起分担经济压力、抵抗生活风险。最直观的就是房子的问题,现在房价这么高,有能力单独买房供房的人还是少数。只有通过结婚,两个人一起来扛,一个人的工资用来供房,另外一个人的工作用以应付生活开支,这样压力就要小得多。”
    刘言蹊郁闷道:“要是这样,结婚还有毛线意思!”
    “人活着本来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江余生叹息道:“从生到死,中间几十年。我们哪个不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己将来会死,早晚而已,可活着的时候还不是玩命的折腾。叔本华曾经说人生就像钟摆,总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荡。你说有什么意义?”
    刘言蹊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那你和刘晓佳也是这样?为了生活将就生活?”
    江余生苦笑道:“不然呢?换个人?”
    “对啊!既然已经觉得不合适了为什么不换?光是听你说,我都觉得憋屈。”刘言蹊理所当然的说道。
    江余生感慨道:“谁都一样的。就像你说的,再怎么喜欢都是有时限性的。到最后,一切不还是要回归柴米油盐。乏味才是生活的主旋律呀。”
    第四章
    在苦等数天后,江余生终于被推上了手术台。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术,七年前,他就曾在广州动过眼部外科手术。当时他也是孤身一人,因为隔得远、差旅成本高,父母觉得不划算便没有陪着一起过去。
    随着时光流逝的不只有年龄,还有勇气。
    人近中年之后,胆子似乎也会变小。
    时隔多年再进手术室,在旁人眼里素来以胆大著称的江余生竟莫名有些恐慌。
    麻醉师简单询问过几个问题之后,让江余生蜷缩在手术台上,双手抱住膝盖。
    江余生正奇怪为什么要这样的时候,后背脊椎处猛地一阵剧痛,疼得他下意识的喊出声来。
    “好啦!放轻松。”麻醉师轻拍了一下江余生的大腿,旁边几名护士随即上前将病人的身体摆正。
    麻醉师的话语并没有让手术台上的江余生轻松多少,但是效果还是有的,起码在江余生看来,给他主刀的医生和旁边围着的另外几名医护人员就表现得尤为轻松。
    江余生扭头望向已被高高架起的左腿,锋利的手术刀在膝盖两侧轻而易举地划开两道口子,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医疗器械在里面来回穿梭,他却毫无感觉。
    江余生的心底骤然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情愫,好似自己并非当事人,而是旁观者。
    如神明高坐,俯瞰世间一切生灵。
    给江余生主刀的医生是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尽管隔着口罩,那种年轻人独有的朝气还是显露无疑。
    只是这个医生虽然年轻却并不怯场,在紧张手术的同时还不忘与身边的同仁聊天。聊的都是美食、旅游、明星之类的话题,不时逗得站在他身边的那几位护士小姐姐咯咯娇笑。
    江余生紧皱眉头,他的心底虽然已极为恼火,却还是不敢出言呵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生平终于第一次有了与樊哙在鸿门宴上时一般的感受。
    漆关节镜手术并不复杂,大概个把小时之后,曾 就被送回了病房。
    两个人高马大的女护士扯着推床下边那张床单的四个角,一个极大幅度的摇摆之后,江余生就被精准投掷到了自个的病床上。
    “你家里人呢?”其中一个护士问道。
    “没来。”江余生低声答道。不知为何,从手术室里出来之后,他就感到极为疲倦,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小了不少。
    护士说道:“你刚动完手术,没人陪护可不行!得有人帮你用热毛巾敷一下,麻药才会褪得快。”
    “要不要帮你请个护工?”站在床尾的另一名护士突然插话道。
    “可以请护工是么?”江余生问道。
    “可以,你要是需要,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江余生问:“怎么算钱呢?”
    “一般是按小时计费,大概是每小时二十块钱这样子。具体的,你可以等护工来了自己跟她谈。”护士一反常态的热心起来。
    “那行吧。麻烦你们帮我叫个护工。”尽管价格不菲,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江余生最后还是决定请个护工。
    节俭似乎是每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都与生俱来的习惯,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已走出大山吃上了皇粮,江余生却依旧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儿时勤俭节约的光荣传统,手里有一块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好在多年的高等教育经历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江余生,他生活固然节俭却不会像老一辈人那样往死里节省,该花的钱他照样花得雷厉风行。
    护士帮忙联系的护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从事这一行业的时间显然不短了。
    在谈妥价格之后,她立马去卫生间里打来热水,开始给江余生做热敷。
    江余生手术完之后没穿裤子,下半身完全处于真空状态。阿姨撩起被子给他擦拭大腿的时候,顿时燥得他满脸通红。到时阿姨表现得极为专业,反倒安慰他道:“不用不好意思,谁还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
    江余生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之后果真不再多想,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窗外已是灰蒙蒙的一片。
    江余生觉得口渴异常,扭头看见正在同隔壁床病人家属聊天的陪护,便唤道:“阿姨,我想喝水。”
    “你口渴啊?”陪护阿姨听见江余生的声音,赶忙走过来,说道:“还是不要喝水的好!你的麻药还没褪,现在喝水容易胀尿,待会儿尿不出来可难受哩!”
    江余生却不为所动,坚持道:“太口渴了,你还是帮我倒杯水吧。”
    “好吧。那我给你倒去。”陪护阿姨似乎已见惯不惯,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也并不生气,转身给江余生倒了半杯水。
    喝完水,江余生从床头拿过手机。他不玩游戏,也不追综艺节目和电视连续剧,平时手机更多的是用来看书。
    他最近在看骁骑校的《匹夫的逆袭》,这类现实题材的小说是他的心头好。正看得入迷,刘晓佳发了视频聊天的请求过来。
    江余生不想接,虽说是自己让刘晓佳不用跟来医院的,可刘晓佳当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多少还是让江余生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提示音一直在响,江余生纠结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滑动了接听键。
    看见出现在视频里的儿子,江余生一直紧绷着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儿子奶声奶气的喊了几声爸爸后,刘晓佳将视频转向自己,问道:“动手术了没有?”
    “动了。”江余生意简言赅的答道。
    “噢!这么快!手术还成功吧?”刘晓佳是坐在餐桌旁,问话时手里也没停下夹菜的动作。
    “还好。”江余生没有多少同妻子聊天的欲望,所以回答得越发敷衍起来。
    “行吧。那你吃饭了没有?”刘晓佳似乎也察觉到了视频那头自个男人异样的情绪,及时转换了话题。
    “还没有。”
    “那你快去吃饭吧,我们已经吃着了。”
    “好的,那就这样。”江余生迅速按下了结束键,将手机随手丢在枕旁,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发呆。
    “小江,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全程旁听通话内容的陪护阿姨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怎么想吃。”江余生依旧盯着天花板,语气冷漠的说道。
    “那得吃一点咧,动手术出了那么多血,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陪护阿姨依然坚持。
    江余生突然有点感动,他想起那年刘晓佳分娩,他和母亲两个人在医院轮流照顾。
    因为早产的缘故,小孩一出生就被送去了新生儿科而且情况不容乐观。当时的江余生完全没有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儿子生死未卜,每日费用清单上那一长串的零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偏偏老人家又爱碎碎念,时不时的就说要把小孩接回老家去用草药治之类的话,所以那几天,她没少挨儿子训斥。直到有一天半夜,饥肠辘辘的江余生在医院狭小的陪人床上醒来,想到母亲走前留的饭菜,立马翻出来狼吞虎咽。母亲想的很周到,刻意在保温饭盒的底层放满了开水,以至过了这许久饭菜都还直冒热气。
    江余生吃着吃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待快吃完才惊觉这粉蒸肉、酿豆腐就是他早上想在美团外卖上订却没订成的菜,这随口一嘟哝,母亲便不露声色的记在了心上。
    要知道,医院附近几里地可寻不着这俩个菜。天晓得她得走多远的路、找多久才把这两个菜给买回来。
    母爱是一道光, 惯了被它包围,却从不珍重。想到母亲那张总是布满愁容的脸,江余生心底积蓄已久的辛酸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像溃堤后的洪水一般瞬间涌出眼眶。
    “那,阿姨,就麻烦你去帮我打份粥回来吧。”江余生侧过头,不让陪护阿姨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
    吃罢粥没多久,江余生就后悔自己没听陪护阿姨的话了。
    吃过饭没多久,江余生就想要尿尿,偏偏下半身动弹不得半分,忍耐了十来分钟之后,他直感觉自己胯下那玩意儿都快要胀裂开来。
    “你再忍忍,还有两三个小时估计就能尿出来了。”阿姨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江余生的异样,随即又打了盆热水过来帮忙敷上热毛巾。
    江余生痛苦万分,剩下的时间里,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从未觉得时间流淌得如此缓慢过,直至几个小时后积蓄得以排泄,江余生才如释重负。
    第二天,刘言蹊过来探视。
    见旁边无人,他不免奇怪,问道:“陪护呢?你昨天不是说请了个阿姨的。”
    “就请了一天。现在麻药退了,我就让她回去了。”江余生解释道。
    “啧啧啧。”刘言蹊忍不住打趣道:“你这也太抠了,连这钱都敢省。”
    “饱汉不知饿汉饥啊!我要是能像你这样潇洒就好了。”江余生苦笑道。
    刘言蹊说:“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是你现在必须得有人照顾才行啊。每个人在旁边,打针的时候你不得自己看着?再说了,你总得吃饭吧,谁帮你买?”
    这话戳到了江余生的痛处,手术之后他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好,但因为没人看护,所以上午打针的时候,他只能强打精神一直盯着,哪怕困得不行了也不敢睡觉。
    “过两天就出院了,撑撑也就过去了。”江余生故作淡然道。
    刘言蹊摇了摇头,认识了十来年,这家伙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说好听点是坚强,有着超乎常人的韧性。说难听点就是爱逞强,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寒假结束后返校,就因为在车站前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叫价比平时多了五块钱,江余生硬是拖着一大堆行李走了三公里去外边打车。结果外边的出租车也是一样价,一分钱没省下反而白白走了那么远的路。刘言蹊后来没少拿这事笑话江余生,可江余生每次都只会淡淡的回一句:“我要不走出去,哪能知道其他的车也是一样的价呢?”
    刘言蹊拿下腋下夹着的LV手包,拉开拉链,从里边拿出一个红包,塞在江余生的枕头底下,“一点心意,也没多少,你就别推了,就当是讨个彩头。”
    江余生这下反倒不好推脱了,只得把到了嘴边的客套话咽了回去,感动道:“谢了。”
    刘言蹊摆摆手,说:“本来我约了文成、辉哥他们一起来的,结果临时有事,他们又来不了了。”
    “理解。你能来就很好了。”江余生一脸认真的说道。
    “你不生气?不会觉得他们不讲义气?”刘言蹊意外道。
    江余生笑道:“其实我觉得吧,最好的为人处世态度应该是对大部分人平平过,对少数人好,对个别人坏。我们中国人是最讲平等的,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上。这在农村办喜酒随份子钱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我办时你给一百,到你办时我就得给一百二,反正不能比当初你给我的少了。这就是中国人的逻辑,换句话说这就是儒家文化熏陶千年下的结果:人家对你好,你得记着,更得加倍的好回去给人家。反过来,若你不曾给过人家恩惠,就不要奢求人家善待你。”
    刘言蹊叹息道:“有来有往方得长久,一厢情愿总归成不了事。
    可惜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或者总喜欢假装不知道这个道理。”
    江余生说:“那也不难理解。毕竟占便宜有千万种方式,唯独占人情的便宜最卑鄙却也最容易。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别人不好时只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等人家稍微对你不好一点,你就恨不得指天骂地甚至操翻人家躺在大山沟里都几百年了的老祖宗。”
    他接着说道:“儒家说反求诸己,我觉得其实是一种误导。在人心不古的时代,好人越是反求诸己就越是没有好报,反而会让坏人如鱼得水、横行无忌。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偶尔也会埋怨那些以前关系极好的朋友现在对我的关心不够。直至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难道我又曾给过人家多大的好处?不然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好?”
    江余生最后总结道:“朋友或亲戚,这些关系名词不是我们厚颜无耻让别人单方面为我们付出的理由,而应当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你我彼此守望相助才让朋友或亲戚这些名词变得不再空洞无力。感恩,只有大家都能感恩珍重彼此的付出,关系才能不至于变作琉璃脆。”
    第五章
    打了三天消炎针之后,江余生就出院了。
    像他这样的微创手术病人,后续治疗很少,所以医生巴不得他尽早出院,好空出床位来给那些每天动辄需要花费大几千的重病号。
    手术后,父亲江松才从刘晓佳那里获知江余生住院的消息。听说儿子一个人在医院,江松大发雷霆,当晚就打电话把女儿女婿给臭骂了一顿。
    “你弟动手术,刘晓佳要带小孩走不开,你们呢,是有多忙?!就不能去个人陪着?!”
    得益于父亲的这通电话,出院那天江余生的姐夫张万平开车来接。
    张万平跟江余生他姐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年纪比江余生足足大了九岁。因为父母很早过世的缘故,张万平的性格极为内向,一年到头说的话可谓屈指可数。好在张万平的父亲在过世前给他留了一栋不小的房子和几个沿街的铺面,得益于这两年同乐县的旅游业日趋红火,夫妻俩靠着经营民宿,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江余生让姐夫去办出院手续,张万平从未来过市里的医院,不熟悉流程,折腾了个把小时才搞清楚。
    准备下床时,张万平站在一旁干看着,也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江余生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开口请他去找护士站借台轮椅过来。
    同高速之后,从市里到同乐县的车程缩短了一个多小时,同乐也跻身成为资江市一小时经济圈成员。
    出了收费站,张万平开口问道:“我们是回租房还是去宿舍?”
    江余生想了想,说:“去宿舍吧。”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老办公楼里的一间办公室。不过江余生挑的是以前副县长用的办公室,里外两开间,不仅宽敞还附带卫生间,唯一的缺点的是不能生火做饭。所以有了小孩之后,江余生又另外租了个房子,但是这边的宿舍也没退。有时老家来人,江余生两口子便会将租房里的床让出来,自己则到宿舍这边来住。
    之所以选择去宿舍而非租房,是因为宿舍有电梯更加方便。租房虽然更为宽敞,可却要爬一大段台阶。
    车子在宿舍楼前停下,刘晓佳和江余生的母亲罗桂英、姐姐江芳已经在路边等候。
    江余生费力的推开门,等了几秒,硬撑着从车里爬了出来,然后扶着人行道旁的栏杆艰难的走上台阶。罗桂英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来扶住儿子往里走。
    刘晓佳呀刘晓佳!你怎么就想不到提前给我买根拐杖呢?难不成现如今在你心里,我就如此的无关紧要了么?
    躺在床上的江余生胸中块垒,以至于姐姐江芳也被殃及池鱼,连着过来问了两次话,他都爱答不理的。
    手术前,江余生已向章文军请了假。
    他知道领导对自己早有芥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手术的时候他还专门让旁边的护士帮忙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章文军。照片发过去十来分钟后,章文军回复了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好好养伤”。
    江余生感伤之余,不由得想起了去年他住院的时候郑健的表现。当时郑健不仅第一时间就打来电话慰问,在江余生出院后,他更特意让爱人到家里来探望,甚至还封了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给他。
    在收买人心这方面,相较郑健,章文军显然就要逊色不少。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在受过郑健诸多恩惠的江余生这里,自然不会不会存在人走茶凉这回事。有时江余生甚至会想,假使有一天他跟郑健在街上被人袭击,自己应该都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去挡刀。
    酷爱读书的他不是没听过名将吴起为士卒吮疽的故事,他也并非不懂人心险恶、未曾亲历世态炎凉的雏儿,只是苦惯了的人往往更容易为一滴蜜所俘获、在冰天雪地中独行已久的人其实也要比旁人更期盼那机会渺茫的炭火。
    他心想,农村出来的孩子还真是可悲,他们有着自己的渴望却又害怕将其展露于人前。哪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已做好了拥抱一切美好与善意的准备,却还是要时时刻刻处处摆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姿态。生怕自己稍微主动一点,那可怜的自尊心就会碎了一地。
    养伤的日子十分难捱,除了睡还是睡,时间长了,江余生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造反,翻来覆去,无论换成什么姿势都还是感觉不舒服。
    罗桂英负责送饭,一日三餐,风雨无阻。
    晚上的时候,她还会提一桶用老家的草药熬出的药水过来帮忙擦洗伤口。据说这样能防止以后老了惹上痛风的毛病。江余生本来不愿五十来岁的母亲为自己擦拭伤口,只是罗桂英坚持,他也只能由着她来。
    在儿子面前,母亲永远是最为卑微的一个人。她的爱常表达在细节,细致到这世间大部分的儿子都不曾留意。她习惯了扮演这样的角色:你以为她不在,其实她一直不曾舍得离开。你以为你懂得了她,然而除了流泪却再别无所偿。
    江余生在宿舍躺了大半个月。
    期间,只有爷爷和三叔过来看过他。
    爷爷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包从山里挖来的草药。
    “每天都要擦哟!不然等以后痛风就麻烦了,一变天腿脚就疼。”老人反复叮嘱道。
    江余生望着老人指甲缝里残留的泥土,心酸不已。
    他让爷爷在县城住几天,爷爷却说:“我住下来,你妈又得晓佳挤一个房。”
    吃过晌午,老人又搭人家的车回去了。
    三叔能来,是江余生没想到的事情。他有肝炎,既不能出去打工,在家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加上跟女儿的关系不好,这些年生活得很是艰难。
    临走的时候,三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塞给江余生。
    红包壳皱巴巴的,上面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字。约莫是过年的时候别人给他的,他没舍得丢,这回刚好用上了。
    江余生不肯收,三叔却执意要给。
    江余生本想打趣三叔一句“看病人哪有用‘恭贺新禧’的红包的”,可转念一想,山里人哪懂这些。万一三叔没领会他的幽默,反而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三叔走之后,就没别人来探望他了。
    无人问津的感觉让江余生极度难受,这不由得不让他痛苦的认识到,自己并不算什么大人物,至少在大部分人的心里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想起那年秦邦国因为阑尾炎住院,他陪着郑健前去探望。当时病房里挤满了人,走廊上还排着队。级别够、关系近的还能凑到床前说两句话,其他人就站在床尾,前排的扮出一脸关切的神色,后排的则踮着脚,想方设法的把自己的脸露出来。
    没等丢掉拐杖,江余生就回去上班了。
    之所以撑着拐杖也要复工,倒不是因为江余生如何敬业,而是不得已。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部门越不会因某个人的缺失而停止运转,相反,任何个体在那里面都属于淘汰率极高的零件。
    江余生甚至都不用推想,如果自己离岗三个月的话,单位里将不会再存有属于他的办公桌椅。
    在前程和健康两者之间,江余生没有做选择的权利。
    周利民可以做选择,因为他生在一个好家庭,有一个曾官至副处级的好爸爸。所以哪怕他此生再如何的碌碌无为,至少也能衣食无忧。可江余生不行,哪怕他把族谱翻烂也无法找出一个不是在田地里刨食的祖先。实际上,江余生才是他们那一族人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可仅仅也是走出来而已。
    要想在城市里立足乃至扎根,毫无外力可借的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时间去累积、用健康去换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临近下班的时候,江余生才有空伸了个懒腰。
    他斜睨过去,桌子上那厚厚的一沓文件处理笺,叫人光看着就感觉昏头涨脑。
    那都是办公室小谭今天上午拿过来的,无一例外的,领导意见那一栏都写着:“转江副主任处理”。
    想到那天自己去章文军办公室报到时,他故作关怀的那句“身体还没恢复好就别急着来上班嘛!”,江余生就觉得异常滑稽。
    好在江余生深知抱怨从来不是改良的利器而只会将人拖入万丈深渊的道理,所以哪怕已怒火万丈,他却依然选择了接受。而且在接受的同时,他还不忘强挤出那么一点令人不疑有它的笑容。
    等到其他同事离开了一会之后,江余生才拿过放在墙角的拐杖,艰难的站直身体,缓缓踱出办公室。
    楼道里空无一人,正同江余生料想的一样。
    他松了一口气,现在大可不必再担心碰上那些偷偷打量的目光了。这些天上下班,见到拄着拐杖的江余生,路人们纷纷侧目,那种被人注目的感觉并不好受。
    回到家,江余生刚端起饭碗,母亲就在一旁说道:“你婶娘说,她亲戚有套房子要卖,还蛮方便的,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在哪里?”嘴里咀嚼着饭菜的江余生口齿不清的问道。
    母亲说:“我不晓得哦,不如你打电话问问你婶娘咯。”
    江余生不再做声。
    打从大学毕业起,他已经租了八年的房子,搬了四次家。
    以前他还能理直气壮的拿贷款利息够租一辈子房的说法来应付父母,可有了小孩之后,买房莫名就成了当务之急的事情。
    好在今年刘晓佳的单位给安排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说才六十平不到,可胜在不用缴房租,只需自行负责水电费用。刚搬进来哪会儿,老人家欢天喜地,以为捡了个好大便宜。可住进来一段时间后,矛盾就出来了。毕竟是单位的房子,管理方式对于老人家来说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大门一道门禁,楼道还有一道门禁,亲戚进来串个门还得在门卫室登记。
    老人家喜欢打牌,家里经常牌声鼎沸。偏偏刘晓佳他们单位的宿舍楼和办公楼又挨得近,多少会有些影响。在儿媳委婉的提醒过几次之后,老两口就不再叫人来家里打牌了。但是买房却也成了两个老人的一块心病,隔三差五的就不忘在儿子儿媳面前“建言”一番。
    “我看房子还是要早买哦!我听说现在房价又涨了,再这么涨下去,以后哪里买得起嘛!”
    一旁的母亲继续喋喋不休,却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头更低了。
    不是江余生不想买房,而是真的买不起。
    工作这么多年,他银行卡里的余额始终无法突破五位数。前两年刚看中了一套,都准备签合同了,结果儿子早产,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定金就全捐给医院的新生儿科了。
    父母更指望不上。早几年前,父亲就提出老家的人情往来要归江余生来负担。几百块的份子钱都要泾渭分明,更遑论几十万的房子。
    睡觉的时候,江余生对刘晓佳说道:“要不,我们把车卖了吧?”
    “为什么要卖车?”刘晓佳激动起来。
    江余生低声道:“老妈他们不是总吵着要买房子嘛,我算了一下,要是把车卖了,应该勉强能凑够首付。”
    刘晓佳不同意,“把车卖了,以后我们怎么回青州?儿子还这么小,难道每次回去都坐动车?”
    刘晓佳是青州人,从同乐过去,全程高速也得六个小时的车程。正因为妻子是远嫁过来的缘故,所以这些年来无论大事小事,江余生都是听她的,生怕委屈了她。
    见妻子的态度强硬,江余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六章
    一天周末,郑健打了通电话给江余生,这让他激动不已。自打郑健调走后,两人就少有联系。
    期间,江余生也曾去他家里找过几次,可一次都没碰着正主。听郑健的爱人陆亦可说,郑健的工作很忙,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为此,江余生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郑健还在同乐的时候,他作为其心腹手下,各类酒局应接不暇。虽说那时江余生也只能敬陪末座,做些端茶倒水的服务工作,可在夜复一夜旁观高官贵人们觥筹交错的过程中,他莫名会生发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错觉。
    而现在的江余生几乎参加不了单位里的任何接待,不是他不想参加,而是没有人带他。
    有好几次,章文军就在江余生的面前交代陈启锋、唐锦坤等人“晚上陪我去XX饭店接待”,而作为股室负责人的江余生反而被一次又一次的无视忽略。
    从夜夜笙歌到无人问津,其中的落差感可想而知。
    在江余生刚考上公务员那会儿,同一办公室的老苏就曾提点过他:在政府部门,一个人是否重要、是否受领导看重从不在于他在什么岗位、承担了何种业务,而取决于他陪同领导出去接待的次数。
    江余生清楚的知道,自己被边缘化了。而且他更清楚,现如今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
    可这半年来,唯一可以帮助江余生脱离苦海的郑健却像是将他这个得意门生遗忘了一般。
    所以在接到郑健的电话之后,江余生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欢欣雀跃来形容。
    整个下午,他都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脑子里想的全是晚上该如何同自己的老领导汇报的事情。
    这天江余生卡点下班,早早去到了饭店。
    其实郑健在电话里说的是让江余生七点才过去,可江余生却心知肚明,自己还远没有成为客人的资格。提前去烧茶、倒酒、调好空调温度,这些才是他今晚该做的事情。
    七点,郑健准点来到饭店。
    当他推开包间的门时,餐桌上的碗筷已整齐划一的摆放好,空调设定的温度刚好。
    郑健向江余生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为人处世要比刚进单位的那些年轻人强上太多。
    “最近怎么样?”郑健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下,随口问道。
    江余生笑道:“还行。”
    他不敢开门见山的诉苦,只好寄希望于老领导能听出自己的话外之音。可惜,郑健的嗅觉似乎并不敏锐,并没有察觉到江余生这句回答背后的真实含义。
    “嗯!组织部是个好平台,你要珍惜。好好干,领导都看得到的。”郑健一脸严肃的叮嘱道。
    江余生连连点头,心里却失望不已。
    锦上添花常有,雪中送炭难寻。
    在他刚被借调到组织部跟班学习的时候,郑健就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或许在郑健的眼里,江余生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学生是不值得他如何劳心劳力栽培的。
    “哎哟!局长来这么早!我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一个身材魁梧、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表哥!”等那人同郑健寒暄完,江余生这才上前打招呼。
    “咦!老表!刚才还没看到你。”光头男转过身来,笑着拍了拍江余生的肩膀。
    来人是县农业银行信贷部的经理陈光祖,跟江余生是表亲。不过两人年龄差了十来岁,加之陈光祖一家很早就出县城来讨生活,所以两老表彼此知晓姓名却没照过面。直到江余生从外地考回同乐,在郑健组织的一次老乡聚会上两人刚好挨着坐在一块,这才认上了亲戚。
    见陈光祖到场,江余生便猜到今晚的局肯定又是老乡聚会。果不其然,后边来的全是高龙乡在县城工作的人,且清一色全是领导,就属江余生年纪最轻、官帽最小。
    江余生打心底里不喜欢这种酒局,因为端茶倒水这种活计全指着他一个人做,关键酒还不能少喝。别人敬酒小杯就行,到他就得换上大杯。每逢老乡聚会,江余生回家后都要吐上半夜。
    这次老乡聚会,坐在主位的是县委县长、宣传部县长王凤霞。王凤霞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头短发,英姿飒爽。一众老乡中,属她的级别最高。
    等其他人都敬过酒之后,江余生好不容易才逮着个空挡过去敬王凤霞。
    包厢太大,江余生坐的位置又离王凤霞太远。等他走到王凤霞身后,刚还得闲的王县长这档口却同一旁的县住建局局长赵克友聊了起来。
    江余生不敢打扰两位领导的对话,只得老老实实的端着酒杯站在后面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赵克友才察觉到了身后站得笔直的江余生。随即,他停下话头,伸手轻轻拍了拍王凤霞的手背,主动提醒道:“县长,小江过来敬你的酒。”
    “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跟赵局长说话去了,都没看到你过来。”王凤霞拿起酒杯,站起身来,笑呵呵的说道。
    江余生微微弯腰,毕恭毕敬的应道:“难得有机会向您和赵局学习。”
    赵克友坐在原位,微微侧身,大声道:“县长,小江去年代表县里参加全市的理论宣讲比赛,成绩不错的。”
    他望向江余生,询问道:“好像是得了个三等奖吧?”
    江余生谦虚道:“侥幸侥幸,全靠县长给我机会。”
    去年市委宣传部组织开展了一次理论宣讲比赛,县委宣传部推荐了江余生和县委党校的一名讲师参加。最后,县委党委的老师出人意料的止步半决赛,反倒是作为业余选手的江余生一路杀进决赛,拿下了全市第十名的绝佳成绩。
    经赵克友这么一提醒,王凤霞也记起了这事。再看向江余生,她的眼光中便多了几分赞赏的意味。
    “能干!”王凤霞举杯轻轻同江余生碰了一下。
    “敬您,还望县长多多批评指教。”江余生生怕落后,仰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年轻人有机会就应该往外走,等在外面发展好了,再回来建设家乡。”莫名其妙的,王凤霞突然提了这么一嘴。
    江余生一时间没搞懂王凤霞为何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可不等他再开口说话,王县长却已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又喝了几杯,王凤霞突然问郑健:“这段你挺忙的呀!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郑健说:“这不要往贫困村选派党组织第一书记嘛!我跟各个单位的头头们硬生生掰扯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把人选给定下来。”
    江余生心里一动,赶忙竖起耳朵来听,生怕漏了什么话。
    王凤霞又问:“这事情有那么难?”
    郑健说:“怎么不难!优秀的人才都藏着掖着,生怕影响了自己单位的业务工作。推荐上来的人选不是快退休了的老同志就是刚考进来的新人。嗨,哪次开会都强调要有大局意识。可事到临头,尽光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确实。”王凤霞说,“照我看,把优秀的人才往农村基层送是个好办法。一来,现在农村其实不缺政策和项目,少的是人才,把一些优秀的干部派下去刚好可以补齐这个短板。二来,现在的年轻干部,学历文化是高了,但是同样也越来越娇气了。就拿我们大院里这帮年轻人来说,我估计大部分人连秧苗和杂草都分不清。趁这个机会,把他们放到农村去锻炼锻炼是有好处的。”
    郑健赞同道:“大姐说得太对了!年轻干部不接地气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他们总有一天是要走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的,如果没有跟农民交过朋友,不了解基层的情况,那么他们的骨子里就还是一个机关文员、书生、学生,作出的决策就可能不符合地方实际,甚至造成工作中的损失。”
    王凤霞说:“现在的舆论导向也不对。都是鼓吹享乐主义、成功主义的。搅得现在的年轻人啊,把帽子看得太重,把前程看得太重,一个个的脚都悬在空中。不像我们以前那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只管埋头做事!被群众喊一声领导不觉得威风,只晓得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江余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这些话,王凤霞和郑健纯属有感而发,并非针对某个人。但他同样清楚,人家虽不是说他,他却是那所谓的“把帽子看得太重的年轻人”中的一份子。
    酒局持续到近十点才结束,江余生站在饭店门口目送走众人,最后一个离开。
    回去的路上,想起刚才在酒桌上自己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模样,江余生不由得有些鄙视起自己来。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端茶倒水,那会让他有一种时光倒转的错觉,仿若自己是匍匐在八旗老爷们脚下的包衣奴才。
    又想到席间王凤霞所说的话,他不禁越加羞愧难当起来。
    大学时,他曾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考上公务员后,他更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等将来站在更高处,一定要为老百姓多办好事、多办实事。
    可现在呢?自己一门心思的往前冲、往高处爬,但反倒忘却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冲、为了什么而爬。
    江余生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有时,我们固执的想要与全世界为敌。有时,我们甘心匍匐于曾鄙夷的人与事前。荒诞不经的故事每天轮回上演,渐让人忘了自己为何物。我们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为了不用再证明自己?
    江余生在横亘澜江两岸的大桥上站定,扶着栏杆,凝视着这座灯火通明的山城久久无言。
    夜风呼啸中,他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们在群体中迷失自己,并凭此生活。在孤独中找回理性,却无所适从。
    第七章
    李成是个个子矮小,身材却极为敦实的男子。
    江余生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紧锁眉头,盯着眼前的报账单一言不发。
    江余生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待在一旁等候。
    政府办主任不是谁都能当的。李成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个人能力、领导信任这两者缺一不可。
    按规定,正处级的党政领导不配专职秘书。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办公室主任就是县长时序秋的秘书。而且此秘书非彼秘书,李成这个秘书的分量甚至要比同为正科级的任一职能局的局长重上许多。更何况,李成作为政府办党组书记,在一众副主任的任用意见上拥有至关重要的话语权。
    站在这样一个甚至可以决定自己前程命运的人面前,江余生又哪里能真正挺直腰杆。
    江余生站了半天,李成终于开口,说道:“以后再有这种接待,提前跟我说一下。”
    江余生拿过来报的是前几个月接待村干部的餐费,当时他有事先向李成电话请示,李成也是同意了的。可不知为何,李成今天却不记得这事了。
    江余生有心辩解,最后却还是唯唯诺诺的回了一句:“好的。”
    李成拿笔在报销单封面上刷刷两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现在审计越来越严,单位经费又紧张,村干部来的话,就尽量不要安排用餐了。”
    签完字,李成随手将报销单据丢在一旁。江余生偷瞄了一眼,那桌面上的报销单据已堆成了一座小山,其中最上面那张报销单上,经手人一栏赫然写着李成的名字,而“金额”那里则紧密排列着一长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社会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上位者多是不会向下看的,而下位者则只会向上看,这或许就是基层习以为常的病态。
    江余生低着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门口碰见了正在走廊上伸懒腰的吴东才。
    吴东才比江余生年长几岁,进来政府办的时间却更晚。作为县里首屈一指的写手,吴东才向来心高气傲,唯独愿意对同样能写会说的江余生高看两眼。
    “诺!谁惹我们江大主任了?脸色这么难看!”见江余生一脸阴郁的模样,吴东才忍不住揶揄道。
    江余生摇了摇头,没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吴东才却跟了进来,神神秘秘的说道:“听说了没,张哥要去县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了?”
    江余生问:“哪个张哥?”
    “张梦阳啊!你别说你不知道啊!”吴东才一脸不信的说道。
    张梦阳原来是政府办的副主任,前年转去县旅游局任局长。这才多久时间,又要动?
    江余生赶忙问道:“我还真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见江余生似乎是真不知情,吴东才顿时收紧了口风,“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江余生连抽了两支烟,还是没法将自己从烦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就在上个月,张梦阳还约着单位的几个老人一起吃了顿饭。当时江余生还纳闷,为什么张梦阳会叫自己一起。如果吴东才说的是真的,那就解释得通了。
    某位伟人曾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但在江余生看来,在体制内,信息才是第一生产力。消息灵通者如鱼得水,消息闭塞者则注定永无出头之日。
    中午,江余生没有回家。
    他到街上吃了碗粉,然后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
    每临大事有静气。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个独立且安静的空间来思考。尽管他知道,每件事情都有其脉络,它如何发展从不取决于人们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只取决于它自身的脉络。
    正如刘言蹊所说,在生命的长河里,人们自己所能决定的事情其实极为有限。富贵者未必有德,贫贱者未必无能。一切皆有因果,无一不是天赐。
    但是江余生还是决定要好好的想一想。
    哪怕最后不可避免要沦为命运的奴隶,他也绝不甘心一枪不放就举旗投降。
    即便要降,那也得等到老子弹尽粮绝的那一天。
    烟灰缸里的烟蒂越来越多,在烟雾缭绕中,江余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下午一上班,江余生就去了章文军的办公室。
    “县长,我想好了,我愿意去驻村。”江余生没有一句废话,开门见山的说道。
    章文军的脸上闪现出错愕的神情,旋即又浮现出浓重的笑意,“很好!我没有看错你。”
    江余生问:“我什么时候下去?”
    章文军说:“今早李部长还给我打电话,说其他单位选派的第一书记都已经下去了,问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到位。既然你愿意去,那就明天去村里报到吧。手头上的工作,你后面再找时间跟小陈他们交接就行了。”
    江余生又问:“县长,之前您说我们有两个选派名额。除了我,还有谁?”
    章文军说:“还有周利民。你做第一书记,他是工作队员。村里的工作,以你为主,他配合你。”
    江余生嘴唇嗫嚅着,没有再说什么。
    他同周利民的关系不错,因为都是老烟枪,两人经常凑在一块吞云吐雾。更重要的,周利民的父亲原先当过同乐县的副县长,与这样的官二代一起下去驻村,多少让江余生感觉自己被贬谪的味道又淡了几分。
    章文军又补充道:“脱贫攻坚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必须做好,没有任何理由可讲。我希望你能有这样的认识,把担子挑起来,下去真正办点实事、办点好事,做一个全县的脱贫典范出来。”
    江余生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会努力的。”
    “不是努力!是必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明白么!”章文军加重语气道。
    江余生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动手收拾桌面上的个人物品。
    坐在一旁的张俪见了,忍不住问道:“江哥,你这是干嘛,要换办公室了?”
    “我要驻村去了。”江余生将保温杯塞进临时找来的纸箱里,一脸轻松的回答道。
    张俪瞬间变了表情,一脸讶异道:“你要去驻村?!”
    “嗯!以后我跟利民就在村里办公了。单位的业务可能就顾不上了,只能你多辛苦点。”
    张俪问:“这事情,章县长知道了没有?”
    江余生没有计较小姑娘那并不客气的语气,意简言赅的回道:“他知道的。”
    张俪“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其他,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江余生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你有你的执着,他有他的痛点,而恰是这无数的身不由己构筑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很快,他又警醒过来,人怎能因自己的不如意而怪罪他人呢。
    捡完东西之后,江余生开始拿抹布擦拭桌面。
    他并不是一个注重办公环境整洁度的人,桌面上常年散落着烟灰,文件更是摞得到处都是。
    可这一次的卫生,江余生却做得格外认真。连那抽屉和键盘间隙里的灰尘,他都没放过,动作轻柔的、一一擦拭过去。
    将抹布洗净拧干,江余生回到办公室,将椅子推进办公桌底,然后抱起装满了自个物件的小纸箱,走出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江余生驻足了许久。
    对于单位,他始终是心怀感激的。
    作为农家子弟,他此前从未奢望过能进入政府办这样的核心权力部门工作。在这里工作三年,他清楚的知道,那些局长、书记之所以对他客客气气的,不是因为他有多好多强,而是因为他供职于这个单位。
    正如知乎上那篇文章所说,你以为你认识大咖了,可是在对方心里,你不叫张三李四,你叫某某刊物的记者。一旦你离开了供职机构,你就是个面目模糊的路人而已。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现在所在的平台。常期对话大咖带来的虚无自信心应当克制。衬托他人光芒只是锦上添花,并不能照亮自己前路。
    江余生无比珍惜这个平台所给予他的一切,可自从郑健离开之后,平台的耀眼光环似乎正在慢慢褪去。领导的打压衍生出来的愈渐糟糕的人际关系让江余生无时不刻不如坐针毡,以至于现如今的他只想逃离。
    下楼的时候,不时的有人跟江余生打招呼。
    见着他抱着一个装满了个人物品的纸箱,所有人都面露诧异之色,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缘由。
    在走出县委大院的那一刻,江余生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下,巍峨的办公大楼像是一头犯瞌睡的雄狮。它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照旧任何人敢质疑它的力量。
    江余生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纸箱,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黄牛,自以为将世界变为沃土的责任在肩,殊不知意气风发之际,也是枷锁合拢之时。任你春风得意,牛蹄急扬,也不过是田埂内的掩耳盗铃。
    五楼那间曾属于他的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没有因为谁的离开而黯淡半分光华。
    第八章
    西山村属乐里乡管辖,是“十三五”贫困村,离县城二十来公里,不过因为山路崎岖,开车也要二十分钟。
    左手拎着行李、右手夹着香烟的江余生站在路旁,脚边的路面上还躺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烟屁股。
    他昨天同周利民约好了今早八点下村,可直至八点半,周利民那辆旧款朗逸才出现在江余生的跟前。
    周利民这个人糟糕的时间观念和拖沓作风在单位里可谓众所周知,江余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等周利民降下玻璃窗,江余生还是没忍住揶揄了他一句:“哎!够早的啊!我还以为要等到九点呢。”
    周利民歉意道:“小朋友赖床,搞了半天才送去学校。”
    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两人又去超市采购了油、盐、米、醋和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捱到快十点,车子终于得以驶出县城,朝西山村进发。
    行至半途,周利民将车窗全部降下。江余生会意,掏出烟盒,点燃之后塞进正在开车的周利民的嘴里。
    周利民猛嘬了一口,突然开口问道:“你怎么把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搬空了?难道以后就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江余生反问道:“还能回去么?”
    周利民说:“不回去,单位里的事情怎么搞?”
    江余生笑道:“这世界离了谁还不是一样的转。从乡镇搞几个年轻人来,顶多三个月,什么工作都能接得上。”
    周利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跟章县长把关系搞得那么僵的。”
    江余生扭头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脸上落寞的神色更浓,“我也不想啊!”
    话音刚落,江余生就恢复了以往嬉皮笑脸的模样,自嘲道:“这世上也没谁是天生就喜欢干傻事的吧?我以前跟郑县长走得太近了,大家都认为我是他的人。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讨人喜啊!你以为我不想跟章文军搞好关系,那不是搞不好嘛!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由得我。”
    继而,他又忿忿不平的抱怨道:“清朝都倒了一百多年了,我特么还得受这套封建文化的荼毒!”
    周利民原本是想劝劝江余生来着,结果听江余生说完,反倒连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他年纪比江余生还大四岁,进单位的时间更早,可混了这么多年却连个副科都没混上。说到底,他哥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单位里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人。
    乐里乡的组织委员张太岳和组织干事陈妍在进西山村的路口等着,见周利民的车子过来,张太岳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下车。
    张太岳比江余生大三岁,在所有乡镇组织委员中算是表现比较突出的。他与江余生认识有些年头了,除去工作的关系,彼此也还能说些心里话。
    等江余生俩人下了车,张太岳迎上去说:“抽根烟先。”
    给江余生、周利民各发了一支烟,张太岳瞧见了车后排堆着的棉被,有些诧异的问道:“你们这是真的打算驻村了?”
    江余生笑道:“难道还能不驻村?”
    张太岳说:“你们下来驻村了,手里那一摊子事情谁干?”
    江余生说:“地球离了谁不是一样转,总有人接手的。”
    张太岳摇了摇头,说:“你那一摊子,我估计换别人去还真不一定接的了手。”
    江余生说:“这个领导自然会安排好的。”
    张太岳听着口风不对,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抽完烟,两台车汇成一路向西山村进发。
    到了西山村村部,只见大门紧闭,看样子并没有人在这值班。
    张太岳骂骂咧咧的拨通支书的电话,过了大半个小时,村民委主任杨荣才骑着摩托车过来。
    杨荣约莫四十来岁,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给人一种格外精明的印象。他停好车,隔得老远就开始道歉:“几位领导,不好意思啊,还是让你们久等了。”
    张太岳语气不悦地问道:“怎么没人值班?上次开会不是强调了,每天都要安排人在村部值班的?”
    杨荣笑呵呵的说道:“这种天,老百姓都下地干活去了,没谁来办事。”
    张太岳的神情越加严肃,问:“那要是有人来呢?”
    杨荣朝大门旁的值班人员公示栏努了努嘴,说:“那不是有电话嘛。”
    张太岳不满道:“要真有急事,打电话能行?这个值班制度还是要严格执行起来,这回是我来,你解释解释就算了。下回要是上面的检查组来,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杨荣并不以为意,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张委你放心,我们一定严格执行。”
    上到二楼会议室坐下,张太岳将江余生和周利民介绍给杨荣认识。杨荣立即上前同俩人握手,热情的说:“欢迎欢迎啊!你们来了,我们西山村就有希望了。”
    这是个老油子了!江余生在心底偷偷评价道。
    “还要靠主任多照顾。”他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片干涸已久的老树皮。
    周利民也跟着说:“对,对,是我们要靠荣哥多照顾才是。”
    张太岳又向江余生和周利民简单介绍了一下西山村的情况,说完之后问杨荣有什么补充没有,杨荣将脑袋摇得飞快:“张委最熟悉情况了,讲的都对。”
    张太岳说的时候,江余生认真做了笔记。
    等他说完,江余生看着笔记本上的几个数字,一脸困惑的问道:“全村302户965人,建档立卡贫困户就有128户453人,贫困发生率这么高?”
    杨荣抢先说:“领导你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穷咧!种啥都不行,赌钱第一名。前些年,我们发动群众种柑橘,长出来的果又小又酸,卖果得的钱还不够摘果花的人工,你说哪里能富裕嘛。”
    周利民问:“这里的群众喜欢赌钱?”
    杨荣说:“钱又搞不到钱,不就只能打点牌找点乐子咯。生活总要过的嘛,领导你说是不是?”
    张太岳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说:“情况呢,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后面可以慢慢了解。我待会儿有个会,就先回去了。”
    张太岳走到门口,将江余生拉到一旁,说:“驻村没那么好玩的,村里的情况复杂得很,稍不注意就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你是不是再找机会跟领导说一下,换个人来?”
    江余生叹了口气,说:“让我下来,就是领导的意思。”
    张太岳望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他拍了拍江余生的肩膀,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点,初来乍到,最要紧的就是当哑巴。千万别乱表态,不然以后下不来台。”
    江余生点点头,说:“放心吧,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
    张太岳走后没多久,杨荣接了个电话。
    见他接完电话后欲言又止的模样,江余生便主动说:“主任你要有事就先去忙,我们也正好搞一下卫生,收拾一下房间。”
    江余生和周利民的宿舍在村部顶楼,原是间杂物房,顶天了算也就十个平方。摆下两张床一个衣柜之后,中间就只剩下个三十公分左右的过道,勉强容人走动。
    床和衣柜是先前单位给买的,将被褥铺上去就行。
    简单收拾了一下宿舍,江江余生和周利民各自躺在自个的小床上玩手机。
    玩了不知多久,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江余生起身拉开门,吴广崇也刚好走到门口。
    “咦!这是你们来啦!那天石广说要换人来,我还以为他唬我的呢。”
    吴广崇是村里的组织委员,以前上县城培训的时候跟江余生和周利民都打过交道,算是老熟人了。
    “以后可就跟着你混了!”他乡遇故知,江余生的心情也变好起来,笑呵呵的开起了玩笑。
    吴广崇说:“没问题!别的管不了,一日三餐总是能解决的。”
    说完,他又问道:“对了,你们吃晌午了没?”
    江余生说:“正愁去哪找饭吃呢。”
    吴广崇说:“楼上冰箱里还有点剩菜,热一下就能吃。中午将就点,晚上上我那儿去。”
    午饭是吴广崇一个人张罗的,他在村部旁边经营有一家农家乐,厨艺自然没话说。
    在吴广崇的倡议下,大中午的,三个人也干掉了四斤米酒。
    江余生久疏战阵,酒量下滑得厉害,一斤多米酒下肚,已然有七八分醉意。
    硬撑着陪周利民和吴广崇聊了一会儿天,他只觉眼皮都开始在打架,便借口上厕所跑回宿舍睡觉去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天灰蒙蒙的,仿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并不真实存在。
    周利民不知何时也睡在了旁边的床上,呼噜声连绵不绝,显然睡得正香。
    江余生将双手手掌交叉枕在后脑勺下,盯着东一撮、西一撮全是蜘蛛网的天花板开始发呆。
    人最大的痛苦是无法跨越知道与做到的鸿沟。就如同现在,江余生的脑海中可以找出一千个道理一万个理由,可心里的却依然犹如暴风雨前夜的海面,怎么都不能平息。
    江余生想着人会不会都是这样的,太关注果,却少有在因上下功夫。
    人们想要爬上山顶,于是早早出发,风餐露宿、筚路蓝缕,却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不知前路也不知归途。越是横冲直撞,越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终于在无数轮的徒劳无功之后,我们不再奢望乘风破浪会有时,不再幻想一览众山小,而是用心挑选一处稍微没那么硌人的空地安营扎寨,由衷相信或者自欺欺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或息交绝游的从容才是人生的真谛。
    他又想,若是二十年后再来看,当下的自己肯定很滑稽。
    第九章
    在村里住了十来天,江余生觉得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就像是一颗原本嵌在机器核心位置的螺丝,突然被扔在一旁,上下左右都不再有力扭着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全身上下慢慢长满锈斑。
    这是一种他从未想过的闲适生活。
    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剩下的时间全靠手机消磨。
    他想下屯组去走走。
    周利民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吃不上饭的?就算有困难的,也早就低保兜底了。”
    村支书李志刚说,“正农忙呢,大家伙都在地里干活,去了也找不到人。”
    起初,还有人打电话过来咨询一些业务问题。慢慢地,电话就成了哑巴,几天也听不见来电铃声响起。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利民抱怨说:“以前忙得要死,只想闲一点。现在闲下来了,又觉得浑身不舒服了。”
    江余生说:“或许这也是个机会。”
    周利民问:“什么机会?”
    江余生说:“戳破这个世界很需要我们的谎言,放下随波逐流的所谓凌云壮志和一切不合时宜的牢骚的机会。”
    周利民说:“我没你境界高,日子要再这么过下去,我就要发霉了。”
    江余生说:“我倒是喜欢这样的日子,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我,我也遗忘了这个世界。”
    他刚说完,又疑心自己是在安慰自己。若真喜欢,为什么心里会空荡荡的?
    周利民说:“最近有人打电话给你?”
    江余生说:“我天天跟你在一块,接没接电话你能不知道?”
    周利民语气激动道:“这帮人也真是势力眼啊!以前一天打几个电话,现在连个朋友圈都没人点赞了。”
    江余生笑了笑,没说话。
    在他看来,说世态炎凉的,多是太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而不知道别人并没有对你好的义务。叹人情冷暖的,多是太把别人太当回事的人,而不知道他人的好恶并不能决定你的人生。在一片赞扬中看清自己难,在一众冷眼中肯定自己更难。
    这天江余生正在睡午觉,爷爷打电话过来,让他问问看县医院是不是有个义诊活动,可以免费给农村老人做白内障手术。
    江余生睡得迷迷糊糊的,随口答应了两声便挂掉了电话。
    起床后,他回想起这事,问周利民:“县医院可以免费做白内障手术?”
    “没有吧。”周利民也不敢肯定。
    江余生说:“你帮我问问你姐看,有没有这回事。”
    周利民跑到走廊去打电话,回来说,“我姐说,没听说有这回事。要不你再找别人问问?”
    周利民的姐周敏慧在县医院上班,她都不知道,想来应该就是没有这回事了。
    江余生随即回了个电话给爷爷,说没有这回事。
    老人显然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江余生心里不安起来,想着是不是再打电话问问。
    周利民问道:“你爷爷得了白内障?”
    江余生说:“不知道呀!上个月回老家,他都还能看书。”
    周利民说:“那肯定就不是了,得了白内障哪里还能看书。”
    江余生想了想,觉得有理,便打消了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情况的想法。
    下午,乡里联系西山村的副乡长吴晗下来组织村“两委”开会,研究今年的脱贫计划。
    会上,江余生见到了另外两名领取财政补贴的村干部。
    妇女主任周红艳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虽然年近五十,可从眉目间,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光彩夺目的影子。
    治保主任李连才则是个木讷的汉子,皮肤甚至比杨荣还要黝黑几分。江余生曾听吴广崇说过,李连才是个手艺人,泥工瓦工水电无一不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勤快。
    村里开会没那么正式,大家不分排序的坐着。
    吴晗宣布会议开始之后,聊天的还在聊天,抽烟的也没有将烟掐灭的打算。
    说到村集体经济收入今年要突破三万元时,支书吴进林说:“三万块?我们去哪里找三万块?!”
    吴晗说:“这是硬指标,达不到这个数,年底考评就要挨扣分。”
    杨荣说:“扣就扣呗!总不能抓我去放血吧。”
    吴晗竖起眉头,当即不留情面的训斥道:“杨荣,你注意下自己的身份。作为一个党员,一个村民委主任,怎么说话的呢!”
    杨荣陪着笑脸道:“开句玩笑,开句玩笑!乡长你莫当真。”
    吴晗的反应让江余生肃然起敬,之前见她瘦小的个子,没想到竟是个铁娘子式的人物。
    吴晗脸色稍缓,说:“大家都发一下言,讨论一下,看这个事情怎么弄才好。”
    吴进林看了江余生一眼,笑眯眯的说:“江书记现在不是来了嘛!后援单位随便支持一点,不就行了。”
    江余生正待说话,吴晗却抢先说道:“这个就别想了。上面明确规定了,后援单位支持的经费不能算作集体经济收入。”
    吴进林说:“那就无法咯!我们这几个村干部一年可能都挣不了三万块,去哪里帮村集体搞这么多钱来。”
    紧接着,杨荣、周红艳、李连才等人也发了言。
    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发牢骚和说困难,想办法、出主意的倒是一个没有。
    唯独石广崇说了句:“我们西山的水那么好,是不是可以在这方面想想办法?”
    杨荣立即无不嘲讽的回了他一句:“要是水都可以卖钱,那我们西山早就个个都是百万富翁了。”
    石广崇人微言轻,见没人附和便讪讪地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会开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吴晗的语气也变得急躁起来,她合上笔记本,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对杨荣交代道:“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你是村民委主任,这就是你的责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就是要完成。要是年底考评我们村被扣分了,我就找你!”
    杨荣蔫蔫的应道:“我想想办法吧。”
    吴晗又扭头对在做笔记的包村工作组组长李义山说:“这个要写进会议记录里。”
    见事情说完了,江余生掏出烟盒发了一轮烟。
    杨荣瞥见眼嘴上的皇冠图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江书记来了就是好,我们农民也得抽点好烟了。”
    江余生笑道:“你不嫌孬就好。”
    同乐的行情是正科抽软盒中华,副科抽硬盒中华。江余生早两年提了副科,抽烟的档次却一直没跟上趟,还是二十五块钱一包的芙蓉王。
    不是他偏好这个口味,而是经济实力不允许。
    儿子的奶粉尿布钱不说,房子的首付更是时时压在他心头一块重石。
    前些日子,他还在考虑是不是换抽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可后来想了想,在单位上班碰上熟人难免要互相散烟。别人发他中华,他发人家芙蓉王已经不太厚道了,要再换成红塔山,就有占人便宜的嫌疑了。
    穷人有穷人的傲气,他不怕人家说他穷,就怕占别人的便宜。所以最后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兜里装两包烟,散人的时候拿芙蓉王,自个抽就拿红塔山。
    闲聊了一会儿,吴晗问:“晌午饭怎么解决啊?”
    村干都装作没听见,没有人回答。
    今天来开会的人不少,除了五个村干,江余生和周利民两个驻村干部,还有吴晗、李义山、粟丽姿、李春华几个乡政府的人。
    张罗这么一大桌人吃的饭菜,不容易。
    江余生说:“就在食堂吃吧,我跟利民去买点菜回来。”
    买菜回来,石广崇和李连才也跟着上来帮忙,很快便弄了一桌菜出来。
    摆好碗筷之后,吴晗等人还没上来。李连才脱下围裙,走到楼梯口吼了一嗓子:“吃饭咯!”
    所有人都落座后,石广崇提议说,“搞两杯。”
    吴晗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装酒的容器,嗤笑道:“又没酒,拿什么搞?”
    “哪里没酒!吴副,你看看,这一缸子全是。”石广崇起身走到墙角,拍了拍摆在那里的大瓦缸。
    吴晗吓了一跳,问:“什么时候买这么大一个酒缸?”
    石广崇冲江余生指了指,说:“江书记他们前几天才买回来的。”
    吴晗问:“那里面都是酒?”
    石广崇点点头,回答说:“满满的。”
    李连才也在旁边劝说:“搞一点吧,吴副。你也蛮久没来我们村了,不搞点,说不过去呀。”
    吴晗神色复杂的看了江余生一眼,说:“我听部领导的,江书记和周书记喝,我就喝。”
    吴广崇立即用竹筒勺了酒出来,“你在,他们肯定要喝的嘛。”
    他拎着酒壶过来倒酒,等到江余生面前时,江余生用手拦住他,望着吴晗说:“这大中午的,工作时间喝酒不好吧?”
    吴广崇一把抢过杯子,一边倒酒一边说:“做农村工作,不喝酒怎么行。”
    吴晗点了点头,说:“吴广崇说的没错,在农村做群众工作,不喝酒还真不行。不过今天都是自己人,就不搞那么多了。大家适量,别影响下午的工作。”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小李就别让他喝了,他待会儿还要开车。”
    吴进林不乐意了,说:“谁不要开车啊?!喝两杯不碍事的。”
    说完,他拿过李义山的酒杯就要往里倒酒。
    吴晗却不为所动,坚持道:“开车的就不能喝。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都说了多少年了,还不长记性?要出了事,谁负责,你吴进林负得起这个责任?”
    吴进林讪讪的放下酒杯,说:“那下回,小李就别开车了。”
    吴晗同所有人喝了一杯,又先后敬了江余生和周利民一杯。
    吴广崇正待倒酒,吴晗用手掌覆在杯口上,说:“我就喝这么多了。”
    杨荣等人又劝了几句,见吴晗不松口,只能作罢。
    吴晗装了一碗饭吃完,说:“你们在后面慢慢喝,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起身之后,她又不放心的叮嘱道:“喝了酒,你们就别开车了啊。”
    江余生送吴晗下楼,到了门口,吴晗说:“你来了也有一个月了吧?”
    江余生说:“差不多,二十三天。”
    吴晗说:“你也看到了这个‘两委’班子的情况,除了吴广崇,其他人年纪都大了,就等着明年换届呢。”
    江余生苦笑道:“感觉他们确实没什么激情了。”
    他旋即想到,何止他们,现在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毫无斗志可言。
    吴晗说:“西山村的问题很多,但最当紧的是人的问题。你要想办法把队伍带起来啊!”
    江余生说:“怎么带?他们年纪跟我爸一样大,难不成他们还能听我的。”
    吴晗说:“那也要想办法。谁叫你在这里,做着这份事呢!”
    目送乡政府的车离开,江余生站在村部门口默默地抽了一支烟。
    痛苦源于自我认知与现实反馈的差异,内心与外在一旦失衡,黑暗就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江余生突然警醒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是活在别人眼里、嘴里的可怜虫么?上位者的一句赞誉就能让它发光,一句诋毁就能让它萎靡不振。得意时要一日看尽长安花,失意就嚷着要采菊东篱下。都说安身立命,难道自己就是一个取决于外在反馈、只能由人操纵命运的提线木偶?
    第十章
    这天江余生刚起床,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提拉着拖鞋跑到一楼,拉开门,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站在门口。
    江余生问:“您找谁?”
    老妪说:“我找第一书记。”
    江余生吃了一惊,说:“我就是,你找我有事么?”
    老妪顿时激动起来,说:“书记,求你帮帮我。”
    说完,老妪扑过来,双手紧紧的扼住江余生的胳膊。
    江余生慌了,搀扶着对方走进一楼的服务大厅,问:“您有什么事,慢慢说。”
    老妪说:“我儿子得了病,没有钱医。我在电视上看到说有困难可以找第一书记,我就找来了。”
    江余生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在往头上涌。老人家的话犹如一根针刺在了他的心头,让他羞愧难当。
    自己这个第一书记,来村里近一个月了,除了喝酒和睡觉,还干了些什么?!
    “您慢慢说,不急。”江余生稳了稳心神,转身去倒了杯水给老人家。
    老妪说:“我叫王桂花,是桂平组人。家里三口人,就我,老头子,还有一个儿子。我儿子能干哩,考上了大学!我们呀,苦了一辈子,就指望着他出息。谁知道老天爷不开眼呀!让他得了那个病。”
    江余生问:“你儿子得了什么病?”
    老妪颤巍巍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疾病证明书,“医生说是白血病。”
    听到这里,江余生不由得心里一沉。他有个朋友的女儿就是得了白血病,为了治病,朋友把房子卖了,工作也辞了,可最后女儿也没能救回来。
    “白血病是什么病,我们也不知道哇!就知道去一次医院就得好几千块钱。”王桂花接着说,“我儿子傻呀,生怕花我们的钱,就一直瞒着。瞒到后面,实在没法上学了,我们才知道。”
    江余生问:“你带他去医院看过么?”
    王桂花说:“去过呀!县医院治不了,让我们去市里。市里的医生说,要做骨髓移植手术才行。”
    江余生说:“那就抓紧时间做呀!这个病可耽误不得。”
    “我也知道呀!可是做手术要花钱啊!我们没有钱啊。”王桂花脸上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眼泪从眼眶里滑下来,浸染过她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最后跌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江余生拿了盒纸巾过来,抽出一张递给老人家,“您别着急,现在党的政策这么好,一定会有办法的。”
    王桂花说:“我就是看到新闻联播,说现在村里有了第一书记,是中央专门派下来给我们解决困难的,所以就找来了。”
    听到这话,江余生的脸燥得通红。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的乱跳,甚至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章县长劈头盖脸的臭骂一顿还要丢脸。
    他上楼叫醒周利民,说:“走,我们去一趟白云界组。”
    周利民睡眼惺忪道:“去那干嘛?”
    江余生将王桂花的事情说了出来,周利民一把将被子掀开就开始穿裤子。
    江余生说:“你不刷牙洗脸啦?”
    周利民说:“你不说人家还在楼下等着?”
    两人下楼,搀扶着王桂花上了周利民的车。
    向来开飞机的周利民这回破天荒的开起了慢车,十里路硬是开始近半个小时才到。
    到了白云界,王桂花将两人领到家里。
    这是一栋两层高的房子,砖混结构,外墙的瓷砖只贴到一楼,这让整堵墙看起来怪怪的,像是给人拦腰斩断了似的。
    王桂花的老伴杨大友早早候在了门口,见到江余生、周利民,他激动的迎上来,紧紧的钳住对方手,在空中使劲的摇,“感谢党,感谢政府!我们晴川有救了啊!”
    江余生盯着那双手,青色的血管像是缠绕在枯树枝上的藤条,显得有些恐怖。
    江余生说:“带我去你看看你儿子吧。”
    在二楼的房间里,江余生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杨晴川。
    这是一个怎样的年轻人呢?
    江余生后来回忆说,在见到杨晴川之前,他从未想过“瘦骨嶙峋”这个成语还可以用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
    杨晴川的状态很不好,他跟江余生说了一会儿话,脸上就浮现出了一种危重病人独有的疲倦神态。
    江余生见状便没敢再聊下去,宽慰了对方两句便下楼去了。
    周利民让杨大友把户口本、病历这些材料拿出来,他翻了翻,从一堆证件中拿出杨晴川的学生证瞄了一眼,然后递给江余生,一脸惋惜的说:“985的高材生,要是身体没垮,不比我们强?”
    江余生又捡起那摞厚厚的病历和医疗发票,越看到后面越是心惊。
    自打杨晴川患病之后,他们先后去了多达8家医院就诊,其中在4家三级甲等医院住过院,最多的一笔医疗支出为八万六千四十三元。江余生粗略的算了一笔账,这些年,王桂花两口子为了给杨晴川治病,不算吃饭、住宿和车费,光是买药、住院就花了二十来万。
    江余生问杨大友:“大爷,家了种了点什么?”
    杨大友回答说:“哪里还能种什么呀!每年都要带他去看病,根本没时间管护,种了也是白种。今年就种了2亩水稻,想着能收点稻谷回来,也免得再出去买米吃。”
    江余生又问,“有出去打工么?”
    杨大友摇摇头,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哪里能出门哟。”
    周利民在旁边插了一句:“那您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什么?”
    杨大友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
    江余生只好换了个说法:“那您靠什么生活?我看这些年,你们给儿子看病可花了不少钱呢。”
    杨大友说:“我以前卖化肥,在县城有个门面。后来儿子病了,门面也转给别人了。现在就靠打点零工,有时候也帮人送点货。”
    江余生往门外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了一辆老旧的五菱牌面包车。
    “那车是您的?”江余生指了指那辆面包车问道。
    杨大友点了点头,“还是卖化肥那时候买的了。本来想卖了,换些钱来给他治病,但他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没个车也不方便。”
    周利民将桌面上的材料一一拍了照片,然后收进袋子里,交还给王桂花。
    “你们之前申请过建档立卡贫困户么?”周利民问。
    杨大友摇摇头,“没有。”
    “老头子要面子,总说丢不起这个人。”王桂花在旁边说。
    杨大友像是习惯性的,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到底是自己不走运咧!怎么好意思跟国家伸手。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了,这个月的医药费是真的找不来了呀!”
    江余生又问:“那你们享受低保待遇没有?”
    “没有。”杨大友照旧摇头。
    江余生和周利民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丝疑惑。
    这样的家庭都没给低保?
    了解完情况,老两口一人拉着江余生,一人拉着周利民,非要留他们在家里吃饭。
    江余生两人口水都讲干了,老人还是不肯松手。无奈之下,江余生只得谎称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吃饭的话就赶不上了,又得挨领导骂上一顿。老人这才妥协,在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反复叮嘱:下回来,可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
    逃也似的从王桂花家里出来,江余生和周利民的心情都颇为沉重。
    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所联系的村竟然还有这么困难的家庭。再想到过去的一个月,杨大友他们一家人在苦难中煎熬,而自己却像是在度假游玩一般,两人就感觉无地自容,良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攥着,在身体里不安的扭动。
    回到村部,江余生打电话给支书,问杨大友一家的情况。
    吴进林说:“杨大友?他家没什么问题呀!大砖房,还有台车,日子过得比我强多了。”
    江余生强压着怒火,问道:“他儿子得了病你知道么?”
    吴进林说:“哦!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好像每个月老杨都要拉着他儿子上医院。”
    江余生问:“他儿子得的什么病,你知道么?”
    吴进林说:“这个......江书记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要想知道,我帮你问问老杨。”
    江余生说:“不必了,我和利民刚从他家回来。支书,我就想了解一下,他家为什么没有评上贫困户,连低保待遇都没享受?”
    吴进林说:“他家困难么?”
    江余生加重语气说:“很困难。”
    吴进林说:“那也没见他来村里反映过呀,也不写申请,我们都不知道哩。”
    挂掉电话,江余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周利民在旁边问:“怎么办?”
    江余生说:“怎么办?我们一个是第一书记,一个是扶贫工作队员,你说怎么办?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事,难道还推出去给别人办?或者指望吴进林他们办?”
    周利民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那申请贫困户也好,申请低保也好,总有个流程要走吧。我们都没搞过,怎么办手续也不懂啊!”
    周利民的话提醒了江余生,他想了想,跑到房间拿出吴晗那天给的那本扶贫政策汇编。两人围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也没真正整明白。
    “三个臭皮匠哪里顶得个诸葛亮?专业的事得问专业的人。我们去乡里,找扶贫办的人问问。”江余生合上书,拍板道。
    第十一章
    江余生跟吴晗汇报了杨大友家的情况,吴晗也有些吃惊,问:“你搞清楚了没有?如果医疗支出那么多,那就是‘应纳未纳’的情况,年底上级来考评核验是要‘一票否决’的。”
    周利民将手机递过去,给她看上午拍的照片。
    吴晗张大了嘴巴,说:“花了这么多钱!”
    江余生说:“我大概算了下,光是医药费,这些年他们最少就花了二十万。”
    周利民补充说:“而且还没治愈。现在每个月都要去医院,药更是一天都不能停。”
    吴晗说:“这个得尽快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纳入进来之后,医疗报销比例提高到90%,他们自己就只要负担10%了。”
    “怎么纳入?”江、周二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吴晗说:“先要开村民小组评议会,通过了再开村一级的评议会,都通过了就公示,然后把材料报到乡里来。后面的事,就不由我们管了。”
    江余生说:“那我们马上回去组织开村民小组评议会。”
    吴晗说:“这么急?”
    江余生说:“我们可以等,但杨晴川等不了。
    吴晗只好说:“那你们注意做好会议记录,弄个签到表给参会的人签字。还有,参会人员的范围是小组长、党员......算了,我让李义山跟你们一起去,他是民政办主任,懂业务。”
    进村的路上,李义山问:“书记,我们现在就去白云界开会么?”
    江余生说:“是啊!争取今天把村组两级的评议会都开了,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
    李义山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显示,说:“这个时候,群众怕是组织不起来。”
    江余生问:“为啥?”
    李义山说:“都在地里干活呢。”
    周利民说:“开个会又不耽误多久的时间,县里天天开会,也没见说哪个会因为干部忙就不开了呀。”
    李义山说:“干部跟群众又不同咧。”
    江余生顿时明白了,干部领着财政工资,而群众却是自力更生、自谋生路的。开会于前者是工作、是责任,没有理由可以推脱。于后者却只是义务,参不参加全凭意愿。
    他说:“让村干出面,组织得起来么?”
    李义山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会好一些。”
    江余生立即掏出手机,说:“那我打给支书。”
    李义山拦住他,提议道:“打给杨荣可能好些。”
    江余生疑惑道:“为什么?”
    李义山说:“白云界那一片的群众比较听主任的。”
    周利民听了,不由得觉得好笑,说:“这村里面的干部还兴划分势力范围啊!”
    江余生接口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斗争。”
    周利民郁闷道:“一个村子里,有什么好斗的。”
    江余生说:“李嘉诚丢了一个亿照样睡大觉,可乞丐为了一个包子都能拔刀子杀人。条件不同而已,其实都是为了生存。我们看不上的东西,人家未必就不在意。”
    江余生从善如流,选择打给了杨荣。
    听说要组织群众开会,杨荣苦哈哈的说:“这个点怎么组织人开会哟!都在地里忙着呢。”
    周利民在旁边喊:“忙着就不开会啦,你这个主任......”
    江余生赶紧捂住手机,示意周利民不要再说了。
    “主任,我知道这个点开会是有点那个,但您肯定有办法的,对吧?”江余生客气的说。
    杨荣说:“难咧!现在村干说的话不顶用啊!”
    江余生说:“别人说的话不一定顶用,您说的话我相信群众还是会听的。这样,我们十五分钟后到白云界。要不就......”
    江余生瞄了一眼时间,接着说:“四点整在组长家开会?”
    杨荣叹了口气,说:“那我打电话问问看吧。”
    在组长杨光敏家等到四点半,人终于来齐了。
    杨荣让江余生主持,江余生却说,还是主任您来支持吧,待会儿我讲一下情况得了。
    对于杨大友家的情况,同个村民小组的群众都很清楚。所以当江余生提出将杨大友一家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表决完,李义山将会议记录递给江余生,江余生看了一遍,又递给坐在他旁边的杨光敏,说:“大家都看一下,要是没有出入的话,就都签一下字。”
    说完,江余生望向周利民,周利民立即举起手机,示意照片都拍好了。
    开完会,江余生等人正要走,杨光敏追了上来。
    江余生问:“怎么了,组长?”
    杨光敏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书记,我是想问一下,这个建档立卡贫困户,你看能不能给我家也评上。”
    江余生看了一眼杨光敏,又望了一眼他身后那栋三层高的房子,说:“我看你家条件还不错啊!”
    杨光敏说:“一家6口人,两个老人家都是张口等饭吃的,两个小的又都还在读书,家里的开支全靠我一个人,日子难过得狠咧。”
    江余生问:“嫂子咧?”
    杨光敏说:“小的那个在乡里读小学,每天要接要送的,哪里有空做事。”
    杨荣在旁边解释道:“现在村里的小学都撤了,娃娃全都得上乡里去读书。嗨!这集中办学一搞,有小孩读书的家庭等于要拿一个劳动力出来陪读。不陪读还不行,隔得远,小孩又还小。我看呐,这以后是个大问题。”
    江余生说:“那我回去问问看,后面什么情况我再联系你。”
    杨光敏大喜过望,伸手过来同江余生使劲握了握,说:“那就太感谢书记了!”
    下午开村级评议会。
    江余生刚介绍完情况,负责西山村扶贫信息工作的粟丽姿就说:“杨大友有台车,怕是不能纳为建档立卡户。”
    江余生问:“有车就不能纳入?为什么?”
    粟丽姿解释说:“材料报到乡里,要做财产检索的。有车、有商品房、有公司还有大额存款的,都过不了检索。”
    周利民说:“杨大友那台车都七八年了,估计就值个几千块钱。”
    粟丽姿说:“财产检索不是人工检索的,都是线上联网查的。他的车就算不值钱,可只要车辆所有权是登记在杨大友的名下,那就通过不了。”
    江余生问:“他家这个情况就不能特事特办?”
    粟丽姿说:“这个好像没有过先例,不过你可以问问吴副或者乡里扶贫办。我听说凌云乡上次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纳入了一个在县城有商品房的人。后来市里的检查组下来,认定是他们审核把关不严,还作为问题通报了。”
    粟丽姿这么一说,村干部的态度顿时也模糊起来。
    吴进林说:“那既然这样,我看就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不然到时候又要整改,好麻烦的。”
    李连才也说:“我听说,杨大友以前买化肥是赚了不少钱的。虽然他儿子现在病了,可真要论起来,他家的房子比我家的还好哩。”
    杨荣叼着烟不说话,见江余生望过来,才笑嘻嘻的说:“纳入不纳入我都没意见,看江书记怎么定吧。”
    周红艳说:“我觉得还是帮他争取一下吧,他儿子那个病,确实花了蛮多钱的。”
    江余生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他将脚从桌子底下伸过去碰了碰周利民,示意他说两句。
    周利民饶了饶头,说:“这个还真是难搞。要是不纳入嘛,我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而且上面检查出来,肯定是个‘应纳未纳’的问题,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要是纳入嘛,又过不了财产检索。硬纳进去的话,又怕像丽姿说的那样,照样是我们审核不严的问题。哎!这真是个麻烦事,纳不纳入都有问题,出了问题我们都要挨打板子。”
    周利民这话说得通透,基本上把所有人的想法都囊括在内了。他说完之后,吴进林、杨荣等人齐刷刷的望向江余生,等着他表态。
    江余生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事只能他来拿主意。要是推回去给吴进林或者杨荣,他们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江余生斟酌了一下语句,缓缓说道:“我个人的意见是纳入。他家困难是事实,甭管财产检索的情况怎么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国家搞精准扶贫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困难群众,为了解决群众急难愁盼的问题。如果我们因为怕担责任、怕麻烦,就对杨大友一家的困难坐视不理,我觉得就背离了精准扶贫的初衷,我领着这份财政工资,心里就不安。”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伸手指了指左胸前别着的党徽,“也对不起党员这个身份。”
    “再说了,现在只是村级评议阶段,财产检索是乡一级考虑的问题。我觉得今天的会议,我们实事求是的把杨大友家的情况评出来个意见就可以了,不用太多顾虑后面的检查啊、整改啊这些事情。”
    “我在这里表个态,可以写进会议记录里去。要是因为他有车这个事情,后面检查出问题,责任在我,跟大家没有关系。这样吧,大家举手表决一下,民主集中嘛。”
    江余生率先举起了手,然后是周利民和李义山。吴广崇犹豫了一下,跟着把手举了起来。杨荣左右看了一眼,也举了手。其他一看,或快或慢的也都将手举了起来。
    江余生如释重负,放下手之后,他说:“好!全票通过,这说明我们西山村是一个思想统一,有凝聚力,敢担当的团队。”
    他微微侧身,望着粟丽姿交代道:“会后,请小粟将相关材料整理一下,争取今天下班前报去给乡扶贫办。”
    第十二章
    早上醒来,江余生觉得从未有过的充实。
    从杨大友家出来的那一刻,这一月以来的那种不被世界所需要的感觉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状的幸福感。
    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该往哪里去了。
    毛 说的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江余生现在就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只有到群众中去,人才能清楚自己命运的指向。
    他隐约觉得自己悬在空中的脚正在一点一点的靠近地面。这让他萌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等他完完全全站在充满了泥土芬芳的土地上的那一天,自己的生命将变得完全不同。
    西山村的生态很好,清晨总有数不清种类和数量的鸟儿在窗外歌唱。
    江余生没急着起身,而是仔细听着窗外那独属于大自然的声音。
    潺潺的溪水温柔的涌动,它不与鸟儿争锋,却也不羞于发出自己的声音。它就那么沉闷的流着,从不因自己不是主角而有所懈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发出单调却异常坚定的声响。
    汽车的轰鸣声终于响起,这是菜农要赶去地里浇水。鸟儿飞走了,世界清净了下来,唯有溪水坚守着伴奏的岗位。
    江余生换上球服,沿着河道开始跑步。
    回来的时候,聂政正在清扫村部前广场上的落叶。
    聂政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肱二头肌高高隆起,若是在城里碰到,估计很多人会以为他是健身教练。他家就在村部旁,老婆和儿子都外出打工了,所以经常过村部来蹭饭,与江余生他们混得很熟。
    “政哥,起这么早?”江余生跑上前与聂政打了声招呼。
    聂政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厚笑脸,开口却是荤话:“又没老婆抱,赖在床上也没意思。”
    江余生笑道:“那就让嫂子回来呗,等下她在外边也这么想就麻烦了。”
    聂政说:“嗨!自己老婆就不想抱了咯。”
    江余生笑了笑,没敢再接茬。
    上楼换好衣服,周利民已经煮好了面条。
    吃着面条,周利民问:“今天怎么安排?还入户么?”
    这几天,两人开始入户走访,已经走了2个组二十来户贫困户。
    江余生说:“接着走吧。争取用一个月的时间把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低保户和特困供养户走一轮,然后再走一般农户。”
    周利民说:“刚才我打电话给支书,让他带路,感觉他有点不乐意。”
    江余生说:“其实换做是我,也未必就乐意。一个月才千把块钱工资,跟着我们天天这么走,相当于是脱产上班,自己家里的事情是一点顾不上了。”
    周利民说:“那没人带路,我们也找不到屋啊。”
    江余生说:“我待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他,他是爱发牢骚一点,但坐在这个位置上,事情总归还是要做的。”
    他想了想,又说:“这个礼拜,我们回去找一下成哥和章县长,看能不能拨点经费下来慰问一下村干。”
    周利民说:“那能有多少,一个人顶多四百块,人家可能还看不上呢。”
    江余生说:“多少是个意思,有总比没有强。我看他们也都还是愿意做事的,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要是纯粹为了钱,我估计就没谁愿意来当村干部了。”
    吃完早饭,江余生正想打电话给吴进林,就听到楼底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声音。
    江、周二人拿上包,下到一楼,果然是吴进林来了。
    江余生说:“支书,今天还得辛苦您带路。等走完了这一轮,我们找得到路、认得到人了,以后我们自己去就行。”
    吴进林说:“没得事!主要是现在正当卖罗汉果,老婆子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不然你们不说,我也该带你们走一轮的。”
    今天去的是张家组。因为在河谷边上,所以这个组的群众相对富裕,贫困发生率在全村7个村民小组中是最低的。
    到了张家组,吴进林让周利民将车停在一栋别墅门前的坪地上。
    江余生望着那栋占地超过三百平的大别墅,问支书:“这房子够气派啊!”
    吴进林说:“这是村里的首富,顶有钱了。”
    周利民停好车,也走过来问:“他干啥的呀,这么有钱。我看那边停了两台车,一台宝马一台路虎,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啊。”
    吴进林带头往前走,等距离别墅有一段距离了,才说:“这家户主叫王大奎,早年是在社会上混的,靠赌发的家。”
    江余生问:“现在还能赌啊?”
    吴进林说:“现在抓得这么严,哪还能啊!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周利民问:“那他现在干啥?”
    吴进林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在外边搞点工程。”
    正聊着,一个带着小孩在路边玩耍的大妈跟吴进林打了声招呼。
    见着了跟在吴进林身后的江余生、周利民两人,大妈说:“领导们又来看贫困户啦!”
    江余生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却假装没听懂,说了句:“过来了解下情况。”
    大妈又说:“也来我家了解一下情况咯,我家也困难得狠咧。”
    吴进林笑骂道:“赵六英!你家还困难?你儿子小轿车开得飞起!”
    大妈说:“还飞起咧!油都加不起了!”
    她朝自家房子方向努了努嘴,说:“你看,都停那半年了,就等着拿去卖废铁了。”
    江余生顺着赵六英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里停了一台比亚迪牌的SUV,崭新的车漆被阳光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又往前走了一段,吴进林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这个世道真是怪,大家都争着当贫困户了。”
    过了一个星期,粟丽姿打电话给江余生,告诉他,杨大友一家的财产检索没有通过。
    粟丽姿说:“财产检索没过就没法纳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江余生说:“你跟领导说了他家的情况么?”
    粟丽姿说:“我讲啦,材料也给他看过了。主任说这是程序就是这样规定的,系统又不通人性,他也没办法。”
    江余生挂掉电话,便和周利民心急火燎的跑去乡里找扶贫办主任高程。
    江余生耐着性子说了半天,高程翻来覆去就是一句:“系统不通过,我有什么办法哩。”
    江余生问:“就不能变通一下?”
    高程说:“那你去找陈副,他是领导,看有没有办法。我一个小科员,确实是没办法。”
    江余生又去找乡里分管扶贫的副乡长陈彦。
    陈彦说:“要是财产检索没通过的也纳进来,那全乡的建档立卡户就多了去了。这个先例开不得,不然就全乱套了。”江余生说:“他家确实困难得紧。说实话,要换了是我得了那种病,我这工资待遇都顶不住。”
    陈彦急着赶去县里开会,可见江余生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给支了个招,说:“你去民政那边看看,是不是可以先给他申请个低保?”
    江余生说:“问过了。我们村工作组的李义山不就在民政办嘛。他说申请低保也要进行财产检索,扶贫这边过不了,低保系统也是一样的。”
    陈彦又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耐着性子说:“那就真的没办法了,除非他把那台车卖了。”
    江余生说:“他儿子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把车卖了多不方便呀。”
    陈彦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看是不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这个事情别说乡里,就是县里、市里都没法灵活处理,除非省里给个明确答复。联网系统的东西,谁敢改,改了就是大问题。”
    要换了其他人,陈彦早就不耐烦了。可江余生不同,人家下来之前是政府办的副主任。俗话说得好,宰相门房七品官。遑论江余生本就与他同级,他这个副乡长在人家面前还真端不起来。
    江余生终于站起身来。他同陈彦握了握手,说:“知道你忙,还耽误你半天时间,对不住了。”
    江余生这么一说,陈彦反倒不好意思了。他说:“嗨!都是工作,有啥对得住对不住的。”
    回去后,江余生同周利民商量了一下,决定凑点钱把杨大友的面包车买下来。
    第三天,两人找到杨大友,提出了买车的想法。
    杨大友说:“江书记,这车我不能卖。卖了,晴川咋去医院呀。”
    江余生说:“车子我们卖了,过完户,照样给你用。”
    杨大友愣了一下,随即说:“江书记,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不符合条件,这个贫困户评不上就算了。你们当干部的,来我们村扶贫,本来就受委屈了,哪里还能管你们要钱?”
    周利民只好将财产检索没通过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大爷,现在关键就在这台车身上。它在您的名下,这事情就搞不变。”
    杨大友到底是做过生意的人,头脑灵活,一点就透。
    他说:“把车过户给你们就行了?”
    “对!”江余生点点头,说:“车子过户给我们之后,我们报上去再检索一次。您名下没车了,就能通过了。”
    杨大友说:“那可以呀!”
    江余生大喜,说:“那您给个卡号给我,我们把钱转过去。”
    杨大友摆摆手,说:“转什么钱?本来就是走个形式。”
    江余生讶异道:“车子过户到了我们名下,您就不怕.....”
    杨大友笑道:“我那辆破车值几个钱?真要卖,估计也只能当破烂卖了。再说了,江书记、周书记你们都是党员干部,不相信你们,我们农民还能相信谁?”
    第十三章
    仅仅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再回到原单位,江余生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先去自己原来的办公室看了看,办公桌还是那张办公桌,陈设布局也没有任何变化,窗外的工地依然在热火朝天的施工。
    见到江余生进来,陈启锋立即站起身来,诧异的表情瞬间褪去,换上热情洋溢的笑脸说:“江哥,您今天得空回来?”
    江余生递给他一支烟,故作随意的问道:“最近怎么样,忙么?”
    陈启锋说:“还不是老样子。”
    说完,他交代张俪:“给江哥倒杯茶来。”
    江余生心里顿时别扭起来。
    素来只有客人来了主家倒茶相迎的道理。自己现在只是被派去驻村,组织关系和编制都还在单位呢!名义上还是这间办公室的负责人呢。你们就要这么迫不及待的彰显自己主人的身份了么?
    接过张俪递过来的一次性纸杯,江余生终于意识到,自己于这间办公室而言,已是一个局外人。这种局内局外的区别,并非一定要一纸公文来认定,而是在于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个表情。
    又聊了几句,江余生将一口没喝的水杯放下,说:“我去成哥办公室一下。”
    周利民先一步到了李成的办公室。
    这是来之前江余生同他商量好的。周利民与李成私底下的关系更好,讨钱这种事自然更好开口。
    进了门,周利民冲江余生微微点头,江余生当即知道李成答应给钱了。
    李成问:“在村里工作怎么样?”
    江余生说:“挺好的。托成哥的福,乡里和村里都很支持我们工作。”
    李成说:“那就好。你们俩下去,有时候说话做事都要注意。很多时候,你们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单位。”
    江余生和周利民整齐划一的点头。
    李成又说:“慰问村干的事情,刚才利民跟我说了。虽然现在经费很紧张,但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你回头拿个报告上来。”
    江余生感激的说:“谢谢成哥。”
    李成又问了一些村里的基本情况,江余生只挑紧要的说了。聊了十来分钟,见李成瞄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方,江余生赶紧说:“成哥,晚上我和利民想请您还有办里的几个老大哥吃顿饭,不知道您有时间没有?”
    李成迟疑着没说话。
    周利民在旁边补充道:“正好今早在村里的贫困户那里买了点土货,想着我和余生两人下去一个多月了,也还没跟几个大老哥汇报过工作,就拿上来了。”
    李成笑了笑,说:“行吧!你们定好地方发微信告诉我,我到时过去。”
    江余生说:“定在临江阁,怎么样?”
    李成没说话。
    江余生又说:“要不就‘山里人家’?”
    李成点点头,说:“你们定就好了。”
    江余生说:“那就‘三里人家’了。包厢号,晚些时候我用微信发给您。”
    江余生用眼睛余光小心观察,见李成的神色不变,这才确信自己定对了地方。
    临江阁是过去单位定点接待的饭店,但打今年以来,安排在“山里人家”的次数反而更多。这变化背后的缘由,江余生并不清楚,也不愿去探究,到底不是他这个职务该考虑的事情。
    李成又交代江余生,“你也约下章县长,看他有没有时间参加。”
    章文军的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江余生敲了两次没人应,隔壁办公室的小莫出来说,“江哥,章县长下乡去了。”
    江余生走到厕所打电话给他,电话接通后,江余生语气恳切的发出邀请,章文军说:“晚上我有安排了,你们搞吧。”就挂掉了电话。
    尽管厕所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江余生还是颇觉难堪,忿忿不平的想到,人心中的成见还真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五点半,江余生和周利民提前到饭店准备。
    等汤锅端上来之后,两人才发现漏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拿酒了。
    周利民说:“我去办公室拿吧。”
    江余生说:“我们私人请客,拿单位的酒怎么好?还是自己买吧,省得别人说三道四的。”
    两人急忙跑去烟酒专卖店,在琳琅满目的酒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拿定主意买什么酒。
    跟在后边的老板问:“喜欢什么类型的?酱香?浓香?兼香?”
    两人一时间为难起来。以前在单位参加接待,酒水都是办公室准备的,而且每次拿的酒都不同,他们还真摸不准李成喜欢喝什么类型的酒。
    老板又问:“你们预备买什么价位的?”
    周利民说:“一百以内的。”
    老板说:“一百以内?那还真没有什么好喝的酒。”
    江余生盘算了一下,今晚大概有7个人,按每人8两的量来算,至少也得拿6瓶酒。
    他一狠心,咬着牙说:“那就两百以内吧。”
    老板听完,转到一边,从酒柜的最下方拿出一瓶酒来,“泸州老窖。一百五十八元一瓶,口感还不错。你要多少?你要一件的话,给你抹个零头,一百五。”
    将酒搬上车,江余生又返回去要了两包烟。
    六点半,李成带着政府办的四个副主任来到饭店。
    江余生给众人倒酒的时候,李成瞅见了酒瓶上的字,便说:“这个酒不错!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县领导喝的都是这个。”
    黄佳宇说:“成哥唬人吧!八项规定出来之前,不都是搞的‘茅、五、剑’?”
    李成笑道:“那是后面的事情了。‘茅、五、剑’其实是千禧年以后才吹起来的,要论牌子,早先时候,郎酒、汾酒、泸州老窖也是很响的。”
    江余生接过话头,说:“歪打误着,看来今天这酒整对了。”李成说:“酒嘛,也就那么回事。不过中国的酒文化挺有意思的。据说民国以前啊,真正的上流社会、精英阶层是不喝高度白酒的。”
    周利民将信将疑,问道:“不会吧?”
    李成说:“古时候的高度白酒叫烧酒,是贩履织席、引车卖浆之流才会喝的酒。一来因为便宜,穷人喝得起。二来呢,穷苦百姓在寒冬腊月里也得干活不是?又没有棉衣,只能靠喝烧酒来御寒。”
    江余生也来了兴趣,问道:“那贵族喝什么酒?”
    李成说:“葡萄酒、米酒和黄酒。葡萄酒就不用说了,凉州词里都写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看,醉卧沙场的将军才能喝上葡萄酒,平头百姓想都别想。”
    江余生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接口道:“物以稀为贵。葡萄酒在古时候是个稀罕物。中原地区不种葡萄,只有西域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地区才有。现在我们去一趟新疆都不容易,就不用说古代了。所以葡萄在古代算是个进口产品,运输难度大自然导致售价高,一般人可能还真买不起、喝不上。”
    周利民恍然大悟,又望向李成,问道:“那米酒和黄酒又是怎么回事?”
    李成说:“米酒呢,主要是便于就地取材。中国自古至今的主要粮食作物是水稻,分布广、产量大,最适合用来做酿酒的原材料。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古代的一斗相当于现在的六斤。大家不妨设想一下,要是李白喝的是高度酒,他能喝六斤?且不论杜甫这个诗人还是偏向写实风格的,就算用了夸张手法,李白没有喝一斗,那至少也喝了半斗,也就是3斤。现在我们喝什么酒能喝三斤?估计也就只能是啤酒了。但那个年代没有啤酒,所以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喝的是低度的米酒。因此我推测啊,米酒应该是古代文人,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头好。”
    李成接着说:“但实际上,真正称得上中国国酒的,只有黄酒。我们在古装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什么女儿红啊状元红,都是黄酒。黄酒的酿造技术与国内外的名酒都不同,历史也最为悠久。如果要考证最早流通于市场的酒,大概率是黄酒。”
    李成端起酒杯,大家纷纷跟上,干了第一杯酒。
    江余生抓住时机说:“成哥还真是博闻强识,我们这些人喝了也就喝了,唯有您才是喝出了水平,研究出了成果。”
    李成笑道:“哪里谈得上研究,就是在书上看到过,自己又胡编乱造一些,说出来供大家乐一乐。”
    李成用纸巾擦了擦嘴,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你们知道,高度白酒后面又是怎么流行起来的么?”
    众人纷纷摇头。
    李成说:“这其实是我们党的功劳。”
    周利民一脸讶异道:“怎么说?”
    李成先卖了个关子:“在封建时期,我们同乐地面上最大的官叫什么?”
    周利民想了想,试探性的答道:“县令?”
    李成笑道:“叫县令呢,也没错,现在电视剧里都这么叫的嘛。但正式一点呢,应该叫知县或者县正堂。”
    他又问:“那现在最大的官叫什么。”
    黄佳宇笑道:“那自然是县委书记最大了。”
    李成说:“那你们知道么,以前的县衙里也是有个叫书记的官的。说是官不大对,准确来说应该是吏,甚至连吏都算不上。书记书记,顾名思义就是帮县老爷记记文书、跑跑腿的小角色。”
    黄佳宇说:“这倒是有趣,以前最小的现在倒成了最大的了。”李成说:“这里面可有讲究。一地最大的官,搁在古代那就是个办事员。这实际就是为了传达一个信息:我们是工农专政,所以没有管人的官,只有为人民服务的办事员。”
    黄佳宇端起酒杯,走到李成身后,笑道:“冲成哥您这局为人民服务,我敬您一杯。”
    喝完酒,李成接着说:“同样的道理,我们干部喝什么酒?那必须得喝同穷苦百姓一样的酒呀!这不,第一次国宴选用的就是汾酒,妥妥的高度酒。”
    周利民说:“是汾酒么?我怎么听说是茅台。”
    江余生说:“确实是用的汾酒,这个我还专门上网查过。真正的茅台酒厂呢,其实是汾酒派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过去帮助建起来的。在80年代的时候。茅台市值都还干不过五粮液。但后来五粮液搞了很多的子品牌,像什么五粮春啊之类的,结果反而拉低了这个品牌的价值。结果让茅台抓住了机会,最终实现了弯道超车。但是这个国酒到底是哪个酒,其实一直有争论。像汾酒就第一个不答应,所以这两年一直在闹腾。不过没办法,形势比人强,国酒茅台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怕是扭不过来了。”
    李成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提醒道:“跑题了!”
    江余生只好打住,继续听李成讲话:“甭管国宴上用的是什么酒,但是高度白酒无疑了。中国人的习惯大家都知道,那就是穷人向富人看齐、有钱人跟有权人的风。干部喝高度白酒,有钱人难道还喝葡萄酒?有钱人喝高度白酒了,那老百姓就会想‘他们有钱人都喝这个酒,那这个酒肯定好啊’。一来二去,原本穷苦百姓才喝的高度酒反而成为了高端的代名词,成了主流。”
    黄佳宇带头鼓起掌来,说:“成哥总结得精辟!”
    江余生也跟着鼓掌,心里却想‘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真是一句屁话,这个世界永远是山顶的人操控风向,山脚下的人只能随波逐流。
    都是熟人,所以节奏带得很快,两个小时不到,六瓶酒就喝完了。
    江余生还要去拿酒,李成说:“酒就这样了。大家明天都还有工作,再喝下去就误事了。”
    将李成等人送走,江余生回到前台结账。
    老板问:“挂在单位账上还是自结?”
    周利民说:“挂账吧!你拿过来,我签个字。”
    周利民抓起笔就要签字,江余生拦住他,说:“我们自己结吧!今晚又不是公务接待,挂单位的账不合规定。”
    周利民犹豫了一下,说:“那行吧!你先出着,到时候连酒钱一起算一下,我们对半。”
    老板将微信收款码摆上台面,说:“自己结的话,给你们打个折,少收三十块。”
    第二天醒来,江余生感觉头还是晕沉沉的,稍微一动,浑身的肌肉都酸痛得厉害。
    他心想,这酒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即他又有些纳闷,要真不是好东西,为什么李成、章文军他们却那么喜欢喝?
    进村的路上,他这个疑问对周利民说了,周利民说:“他们哪里是喜欢喝酒?是喜欢那个氛围好不好。”
    他挺直腰,右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往主位上一坐,一群人围着阿谀奉承,眼睛里望着美女,耳朵里听着马屁。那感觉!嗨,换做是你,能不喜欢?”
    江余生说:“就算再喜欢,天天这么喝,身体也受不了哇!”
    周利民说:“身体的痛苦算什么,内心舒畅不就行了。他们天天喝,早养成习惯了。要是哪一天没局了,耳朵里听的不是下边人的恭维而是老婆的唠叨,心里能得劲?”
    江余生不禁默然,他实在想不通,哪里有那么多的人需要理会,哪里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全力以赴?人们或许都太习惯掩耳盗铃了。我们与人寒暄对人微笑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是真的想要那样做么,其实不过是需要而已。 他无比确信,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际关系都是可有可无的。
    哪怕每天与人嘘寒问暖把酒言欢,可当自己墓碑立起那天,也不过寥寥数人会真的因此而痛彻心扉。可人就是需要应酬、需要把自己束缚在无穷无尽的人情往来里,因为谁也不想在有生之年即沦为群体中的一座孤岛。 江余生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就变得低落起来。
    他从未听说过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友谊存在,那些人们自以为心心相系、肝胆相照的人儿,一旦踏上远方的列车,再熟悉的面庞终有一日也会变得陌生。我们都需要朋友,却从不会将朋友定义为某一个特定的人。这样说来,我们或许并不需要朋友,要的只是让自己在岁月长河里不至于踽踽独行而已,至于是谁站在旁边反倒无关紧要了。 江余生也清楚,绝大多数的事情其实并无法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有重量,可他依然常常假装忙碌,因为只有那样的节奏才能让自己找到归属感,而一旦清闲下来,他便需要直面自己庸碌无为且无足轻重的事实。 车子终于驶出了屋舍鳞次栉比的国道,拐进了郁郁葱葱、满目翠绿的村道。
    对面的山坡上,有戴着草帽的农夫正在锄草。在他的辛勤劳作下,那座长满杂草的偌大山林也出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
    江余生突然觉得那颗原本虚浮在人情中的心突然就获得了安宁,他莫名的想起了一句诗。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喧哗,让我们歌唱背后的沉默。”
    第十四章
    县里审批通过了杨大有的申请。
    这早在江余生的预料之中。
    系统虽然是死的,可操作系统的人却是活的。是人就会有同理心,见到那一叠疾病证明和医疗缴费单,他就摁得下去那个“否”的按钮?
    去乡扶贫办领杨大有的扶贫手册的时候,江余生顺道去了趟民政办,帮他递交了申请低保和医疗临时救助的材料。
    李义山收下材料后,开玩笑说:“江书记,你对杨大有可真够好的!你们该不会是亲戚吧?”
    江余生说:“可不就是亲戚!我是党组织第一书记,他是建档立卡户。 不都说了,结对子要结心,走亲戚要走心。我们也不能光听不练啊!得抓贯彻落实。”
    李义山竖起大拇指,说:“您这觉悟够高的。”
    回到村里,江余生刚下车就见丁少强蹲在村部旁的拱桥上抽烟。
    江余生冲他挥手,喊道:“少强,你蹲那干嘛呢?”
    丁少强转身见着江余生,顺手将没抽完的烟丢进河里,快步走上前来。
    他说:“等你们哩。”
    江余生瞄了一眼村部紧闭的大门,问:“值班村干咧?”
    丁少强说:“没见着人。我打电话给支书,他说你们去乡里办事,一会儿就回来了,让我搁这等着。”
    江余生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打开门,说:“上楼上说吧。”
    丁少强是离村部不远的青岩组的人,家里老人很早就过世了,他和妹妹丁敏两人相依为命,至今还住在一栋漏雨的老房子里。丁少强因为车祸,左腿里面嵌了钢板,至今干不了什么重活。丁敏则是高三的学生,今年参加的高考。因为残疾少劳力,加之教育负担重,所以他们家今年被纳入了建档立卡贫困户。
    上到二楼办公室,江余生递给丁少强一瓶矿泉水,问:“你妹妹的高考成绩出来没有?考得怎么样?”
    丁少强说:“报过志愿了。”
    江余生讶异道:“这么快?她报的哪里?”
    丁少强说:“报的苍梧医学院。”
    苍梧医学院是江东省直属普通高等学校,以高就业率闻名全省。江余生曾听说,同乐县人民医院里大半的医生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有把握不?”江余生问。
    丁少强说:“应该可以吧,毕竟分数都超了那么多。”
    江余生开心不已,说:“那我就等着上你家去喝状元酒了。”
    丁少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那必须要请你去喝顿酒的。”
    闲聊了一会儿,江余生才问:“今天来是?”
    丁少强说:“我想办个养猪场。”
    江余生最担心的就是建档立卡户内生动力不足,当下听说丁少强要发展养殖产业,顿时高兴起来,“这是好事呀!”
    丁少强不停摆弄着手里的塑料水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余生察觉到了对方的忐忑,鼓励道:“是不是有困难?说说看,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丁少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老实说道:“没有本钱。本来也攒了一点钱,可丁敏这不要上大学了嘛,等把学费缴了,养猪场又办不起来了。”
    江余生问:“你打算搞个多大的养猪场,要投多少钱?”
    办养猪场,丁少强并非临时起意,各方面的事情他都考虑过了。所以当江余生问起,他不假思索的就答道:“我打算在旧屋场搭个棚,先养一百头试试看。投本大概要十万块钱,如果不搭铁架棚,用木头搭厂棚的话,应该还能少一两万。”
    江余生说:“要搞就搞正规的,不然你后面提升建设花的钱还要多。”
    丁少强说:“理是这个理,可现在手里不是没钱嘛。也只能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了。”
    江余生又问:“那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丁少强说:“四万块。”
    江余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说:“那也差不多了。”
    丁少强会错了意,急忙道:“书记,差了六万块钱咧!而且,这四万我还得留两万出来给丁敏做学费。”
    江余生笑了,说:“你别急。”
    他让周利民将那本扶贫政策汇编拿过来,翻到教育扶贫政策那一页,指给丁少强看:“你妹的学费,你就甭操心了。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带她去办助学贷款。”
    丁少强说:“让她贷款?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江余生说:“怎么就开不了这个口了!贷款难道就丢人了?不瞒你说,我当年读大学也是贷款读完的。后边参加工作了,自己还。她今年十八岁,是成年人了,有责任也有义务承担家庭责任了。再说了,这个助学贷款又不要利息。你妹如果考上了医学院,毕业了又不愁找不到工作,还怕还不上么?”
    丁少强踌躇了一下,算是认可了江余生的说法。可很快,愁云又爬上了他的脸庞。
    他说:“那也还差六万咧,而且贷款也只够缴学费,生活费总要的呀。”
    江余生又指了指政策汇编上的另一页,“生活费呢,你也不用考虑了。雨露计划补助五千块钱,够她头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周利民也在旁边说:“等录取书到了,你拿来给我们,我们帮你去办。”
    江余生接着说:“剩下的这六万块呢,还是通过银行贷款来解决。”
    丁少强说:“贷款利息太高了!”
    江余生笑道:“不要利息。”
    丁少强将信将疑,“哪里有银行贷款不要利息的,又不是助学贷款。”
    江余生从包里掏出一张宣传彩页,交给丁少强,说:“谁叫你赶上了好时候!昨天县里刚开会,决定对有意愿发展产业的建档立卡户发放贴息贷款。最高可以贷十万,三年免息,利息全部由财政补贴代交。”
    丁少强还是有些担心,问道:“那三年以后呢?”
    江余生说:“三年以后也是低息。再说了,要是三年过去了,你都还不上这笔贷款,我看这养猪场你也别办了。”
    丁少强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县畜牧局的局长胡斌是江余生的老乡,关系还不错。
    江余生打电话给他,说清楚情况之后,提出能不能派个专业的技术人员下来指导一下。
    胡斌说:“那有什么好指导的!把厂棚搭起来,剩下的不就是买猪苗、煮潲水了。”
    江余生说:“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有钱的办个厂,亏了也就亏了,大不了重头就来。可农民哪能跟他们那些老板比,要是亏了就是灭顶之灾,这辈子能不能再爬起来都不一定。建档立卡户发展个产业不容易,只能劳烦大局长您帮帮忙,提供从建厂到选种再到管护的一条龙服务,不说百分百成功吧,起码也能让他少走些弯路。”
    胡斌说:“行吧!我明天让服务中心的人下去看看。这帮人,天天在办公室里坐着,确实也不是个事,是得多去村里走走才行。”
    胡斌又说:“你小子还真去村里住着啦?”
    江余生说:“第一书记不驻村,难道还住在县城?”
    胡斌说:“嗨!我还以为你现在意志消沉,天天借酒消愁呢!看起来还不错嘛!干劲这么足。”
    江余生笑道:“群众是力量之源,我现在是真正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哪里能够意志消沉。”
    第二天,江余生领着畜牧局的技术人员去青岩组,到现场看了养猪场的选址。
    在江余生的软磨硬泡下,技术人员答应给丁少强免费画个设计图。
    “陈工!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不过,您也知道这个设计图纸和实际施工啊多少会有一些差距,少强呢又是第一次做,难免经验不足。您看这样行不行,到时候正式开建的时候,您抽空再来指导指导?免得后期整改的麻烦,也不辜负您的设计图不是。”在陈工表态后,江余生毫不犹豫的打蛇随棍上。
    陈工五十来岁的年纪,早年也曾在乡镇工作多年。见江余生这幅死皮赖脸的模样,他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说:“我不答应能行吗?你一个堂堂政府办的副主任为了间猪棚都开口求人了,我这个老家伙要还在这推三阻四的就太不知趣了。”
    江余生说:“您可别这么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副主任了,只是个村里的办事员。”
    陈工说:“办事员好啊!县里面可以没有副主任,村里却缺不得办事员。”
    丁少强的养猪场风风火火的办了起来。
    为了省钱,在搭好顶棚之后,地面硬化、搭建猪舍这些活计,丁少强都没有再请工人,而是两兄妹亲力亲为。
    江余生在帮丁少强办完贷款的事情之后,又和周利民主动的参与到建设中来。只要有空,他们都会过去帮着干活。
    这天,江余生正和周利民在和着水泥浆,陈启锋突然打电话过来。
    江余生摘下手套,接通后,将手机摆在一旁的水泥砖上,打开了免提,“启锋?”
    “江哥,在哪儿忙呢?”陈启锋在电话里问。
    江余生说:“在村里呢,怎么了,有事?”
    陈启锋又问:“你是在村部,还是下组去了?”
    对方的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感觉,这让顶着大太阳干了半天活的江余生顿时一阵火大,“我忙着呢,有事就说!没事我可就挂电话了。”
    江余生作势要挂掉电话,周利民一把抢过来,对陈启锋说:“怎么啦,启锋?我跟老江在地里帮农户干活呢。”
    陈启锋说:“哦!我说在村部没见着人呢。”
    周利民心里一动,问:“你来村里办事啊?”
    陈启锋否认道:“没有!就路过,顺道看看你们。”
    他又问:“你们在哪个组呢?”
    周利民说:“青岩组。你到了村部继续往前开,十分钟就到。我待会儿往你微信上发个位置信息,你一看就懂了。”
    挂掉电话,江余生怒气冲冲的说:“MD!这算什么?来查我们的岗?怕我们两头不靠岸,跑去外边潇洒快活去了?”
    周利民说:“行了!查就查呗,我们还怕他查么!”
    江余生说:“我就见不惯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
    周利民说:“你跟他较什么劲!较劲你就输了。”
    江余生气呼呼戴上手套,把铁锹舞飞快,好似眼前的三角石变成了陈启锋一样。
    过了几分钟,江余生正准备把活好的混泥土挑进厂棚,周利民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江余生不明所以的望向他,周利民朝公路的方向努了努嘴,只见一辆喷涂着“公务用车”标识的黑色汉兰达缓缓停下。
    章文军从车上下来,走到两人面前,说:“到乡里办点事,顺道进来看看你们。”
    江余生将铁锹丢在一边,摘掉手套,想要上前同章文军握手,脚却钉在地上抬不起来。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顶头上司,他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他有些懊恼,刚才不应该将铁锹丢掉的,不然现在自己的手好歹还有个放处。
    反倒是周利民表现得更为大方得体,他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请县长放心,我们一定扎实驻村,努力把工作干好。”
    章文军直勾勾的盯着江余生,只见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身上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民兵训练服,脚上的解放鞋上沾满了灰色的水泥,那满头大汗的模样不像是个副科级领导干部,倒更像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农。
    他看了江余生好一会儿,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最后缓缓地说了一声:“辛苦了!”




    第十五章
    这天从东寨回来,江余生醉得厉害,上楼梯都需要周利民扶着才行。
    想着方才东寨的群众连拉带拽留他们吃饭的阵仗,江余生不由得一阵后怕,“这群众热情起来,也是要命啊!”
    周利民笑道:“要是群众对我们不理不睬的,不是更要命?”
    江余生想了想说:“也是。要是下组去了,群众都不理我们,不留我们吃饭,不愿意跟我们喝酒,那就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群众对我们不认可了。”
    周利民将江余生往床上一丢,说:“以前接待没看你这么舍命喝过呀!难道老百姓的酒就好喝一点?”
    江余生蹬掉鞋子,才躺下去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改成了趴着的姿势,这才稍微好受一点。
    他说:“那能一样嘛!跟群众喝酒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接待应酬呢,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周利民笑骂道:“文绉绉的!你还别觉着自个是个知识分子了。”
    聊了一会儿,江余生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江余生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响了一会儿又停了,他以为是酒醉后的幻觉便没去理它。
    直到傍晚,江余生才醒过来。
    这段时间帮丁少强建猪圈,周利民也累得够呛,甚至睡得比江余生还要沉,鼾声打得震天响。
    江余生靠在床头缓了缓,穿上拖鞋,打算先上去食堂把饭煮了,等周利民起床再炒菜。
    一拉开门,对面墙角立时站起一个人来。
    此时已是傍晚,昏暗的光线里根本瞧不清那人是谁。
    江余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大声呵斥道:“谁?!谁在那里!”
    他的声音很大,连周利民都被吵醒了来。
    周利民见江余生那高度戒备的姿态,想到前几天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歹徒闯进村部行凶的新闻,顿时也紧张起来,翻身起来,顺手抓起床边的板凳冲到了江余生的身后。
    那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顿了好几秒种才开口:“江书记,周书记,我,是我啊!”
    听到声音,俩人松了一大口气。
    周利民将板凳放下,没好气的说:“老杨你蹲那角落干嘛!吓死个人了。”
    杨大有往前走了两步,露出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他愧疚的解释道:“我中午就来了,敲门没见有人应,又听见里面的鼾声,估摸着你们应该是在睡觉,我就坐这儿等了。”
    江余生吃了一惊,说:“你中午就来了?那不是在这等了一下午。”
    杨大有点点头,堆着一脸笑容说:“嘿嘿!下午也没啥事要做。”
    江余生将杨大有让进隔壁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来,是有事?”
    杨大有顿时激动起来,说:“我的低保金到账了咧!还有那个什么救助金也打进来了,有八千块钱。”
    江余生纳闷道:“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
    杨大有说:“是啊!”
    江余生摆摆手,说:“我当什么事呢!钱到账了就好。”
    紧接着,他又解释道:“那个低保金呢,是每个月都发的。但是临时救助是一次性的,不过算上医保报销的钱,应该也够晴川去医院做一次治疗了。”
    杨大有说:“我准备明天就带他去医院呢。”
    江余生叮嘱道:“这回带晴川去医院,记得要主动告诉医生你是建档立卡户。建档户的报销比例要高一点,而且住院不用交押金,出院的时候也是一站式结算,不用再跑政务大厅办报销了。”
    杨大有连连点头,反复说着“真的是太感谢您们了!要不是你们帮忙,我......”
    杨大友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江余生慌了,赶忙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劝道:“杨叔你可别这么说,都是党的政策好,我们也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周利民从宿舍拿了盒纸巾过来,抽出一张塞到杨大有的手里,“杨叔,你放心啊!现在国家搞精准扶贫啊,不会是一阵风,往后的政策只会越来越好。你家晴川的病啊,一定能好起来的。”
    将杨大有送出门,两人转身上楼准备晚餐。
    走到顶楼食堂门口,只见墙角堆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周利民打开一看,不由得惊呼起来:“哦豁!发财了!”
    江余生凑过去一看,编织袋里全是吃的东西,腊肉、茄瓜、红薯,甚至还有两只处理好了的鸡。
    不用想,准是刚才杨大有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偷偷放上来的。
    望着那一大堆东西,江余生的心里百感交集,既有感动、又有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与往时做好工作被领导表扬时完全不同,似乎更更有力量,也更振奋人心。
    周利民啧啧了两声,向江余生投去探寻的目光,“这个老杨也真是的!怎么搞?退回去给他还是留下来?”
    江余生想了想,说:“留下来吧。”
    周利民说:“党的纪律你忘啦?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这一大袋要是换算成针线,我怕得有一卡车了。”
    江余生说:“退回去反而伤了人家的自尊心,还以为我们看不上他这点东西。收下吧,反正都是吃的东西,他不拿来我们也要买。下次等晴川出院,我们借着探望病人的名义打个红包给他算了。”
    周利民点了点头,说:“那也行!正好他们看病也需要钱。”
    下午两人照旧去帮丁少强干活。
    到了地方,没见着丁敏她人,周利民便问:“你妹呢?今天怎么没来?”
    丁少强遮遮掩掩的答道:“她去乡里了。”
    江余生好奇道:“今天又没有集市,她去乡里干嘛。”
    丁少强含糊应道:“去拿点东西。”
    几人砌好一堵墙,丁敏回来了。
    周利民笑着说:“你可乖咧!我们给少强当免费劳动力,你这个做亲妹妹的倒跑去偷懒了。”
    丁敏顿时红了脸,急忙解释说:“我可没偷懒,是真的有事呢。”
    江余生见她手里拿着个EMS的大信封,心里一动,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丁敏下意识的将信封藏到了身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就一个快递。”
    江余生在旁边的桶里洗了手,又使劲的甩了甩,然后才伸出去,“拿过来吧!我刚才都看见了。”
    丁敏犹豫了一下,见哥哥朝他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才将信封从身后拿出来交给江余生。
    江余生将信封打开,一本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展现在眼前。
    他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丁敏同学:经江东省教育厅主管部门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录取为临床医学专业2015级学生,请凭本通知书及个人证件来我校报到,详细地点及报名时间请参见报名须知。落款处盖有苍梧医学院的公章,旁边还有校长的印鉴。
    江余生看完,满脸惊喜的说道:“不错哇!考上了!恭喜恭喜!”
    周利民抢过录取通知书,瞄了一眼落款,不由得也高兴起来,大声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得好好地贺一贺!”
    丁敏害羞的笑了笑,没说话。
    江余生问她:“什么时候去报道?”
    丁敏说:“通知上写的是下个月。”
    江余生愕然道:“这么赶?”
    旋即,他醒悟过来了,说:“忘记大一新生要军训了。”
    晚上,江余生同周利民商量,等丁敏去报道那天给她打个红包。
    江余生的意思是,给早了怕他们不好意思收,当天给会稳妥些,毕竟是大喜的日子,谁都想讨个彩头的。
    周利民问:“那给多少?”
    江余生想了想,说:“多了吧,我们也给不起。少了嘛,没意义。我想着,要不一人给六百块钱?”
    周利民说:“我听你的!我去年换的那部三星手机,干脆也给她了。省得还要买新的,又是一笔开销。”
    周末,江余生一回到家就开始翻箱倒柜。
    刘晓佳问他找什么?
    江余生说:“我那台笔记本电脑呢?”
    刘晓佳走到客厅拿了条板凳进来,踩上去,从衣柜的顶层里拎了个电脑包出来。
    刘晓佳说:“都几年没通电了,也不知道还能用没有。”
    江余生将电脑连上电源摁下开机键,屏幕瞬间就亮了起来。
    他当时买的是顶配,现在除了看起来款式过时了一些之外,运行速度依然不差,完全可以吊打现在市面上的大部分机型。
    刘晓佳问:“你拿电脑做什么?”
    江余生说:“我联系的贫困户考上大学了,我想把这台电脑拿去给她用。”
    刘晓佳说:“这电脑,当时买的时候挺贵的呢。”
    江余生说:“现在不都放那里藏灰,又没有人用,还不如拿给人家。现在大学很多课程都是线上教学了,没台电脑还真不行。”
    刘晓佳有些舍不得,于是说:“谁说没人用,我还要用呢。你拿去送人,我在家用什么。”
    江余生拍了拍电脑包上的灰,没好气的说:“我就没见你拿出来用过!”
    刘晓佳侧过脸,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都是领导干部,人家都是把东西往家里面拿,你倒好,尽拿家里的东西往外送。”
    江余生一阵火大,说:“拿那些东西回来就能发财了?把这破电脑送了人,我家就揭不开锅了?”
    当上副主任以后,逢年过节总有人打电话过来,无一例外都是说想拿点水果、特产之类的东西给他,可江余生从没答应过。一次开会的时候,一个相熟的副乡长就纳闷,说其他那些副职怎么就那么有钱,抽的是中华,加的是95,轮到自己就只能抽玉溪加92了。江余生当时回了一句,人家抽的是面子,我们抽个心安就行了。
    刘晓佳一跺脚,说:“等你当回家,你才知道难!”转身出了房间。
    紧接着,江余生听到“砰”的一下重重的摔门声,刘晓佳出去了。

    第十六章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
    江余生和周利民开车送丁少强、丁敏两兄妹去车站。
    见丁敏竟然还是用的编织袋装的行李,到了县城,周利民又去了一趟超市,帮着买了一个行李箱回来。
    将东西从编织袋里拿出来装进行李箱里,周利民说:“女孩子还是要装点门面的,不然会被其他同学看不起的。”
    丁敏盯着颜色艳丽、造型时尚的行李箱,噘着嘴说:“我把书念好就行了,还要他们看得起?!”
    她话虽说得铿锵有力,可眼神里却还是藏不住的高兴。
    等丁少强、丁敏两兄妹上车后,江余生来到窗前,将电脑包跟手机递给丁敏,“给你拿去学校用。”
    丁敏的眼睛亮了一下,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低着头不肯伸手去接。
    周利民说:“这电脑和手机都是旧的,我们都用不上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
    江余生也说:“怎么,还嫌是旧的丢人啊!”
    丁敏这才接了过来,细细声的说了句:“谢谢。”
    江余生又对丁少强说:“行李箱的内袋里有个红包,是我跟利民的一点心意……”
    丁少强急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说:“哪还能要你们的钱!”
    江余生冲他挥挥手,边往外边走边说:“到了学校记得拿出来,可别搞丢了。”
    到得中午,乡里的组织干事陈妍打电话来,说下周市里组织新任党组织第一书记培训,问江余生有没有时间参加。
    江余生问:“利民不用参加么?”
    陈妍说:“工作队员不用参加。这是个第一书记的培训示范班,我们乡才1个名额。我请示了张委,他的意思是如果您有空,就推荐您参加。”
    江余生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这些年他忙于业务,基本上都是以干带学、以会代学,确实也有很久没参加过脱产培训了。
    出发前的一天,江余生同周利民去医院探望杨晴川。
    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问了护士才知道,他昨天就办理出院手续了。
    江余生打电话给杨大有,问他在哪里。
    杨大有说:“我们到北京了。”
    语气很是开心。
    江余生大感奇怪,问:“你们怎么跑去北京了?”
    在他看来,杨大有和北京分明就是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发生联系的名词。
    杨大有说:“我带晴川来这边治病。”
    江余生这才恍然,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去北京治病了。”
    紧接着又说:“不过北京的医疗条件确实要好很多。”
    杨大有兴奋的说:“是啊!我们找到了一家医院,这里的医生说有办法能治好晴川的病呢!”
    江余生也跟着高兴起来,说:“真的吗?!那可就太好了!”
    杨大有说:“伍医生刚才来查房,说他们医院在跟什么大学合作,用的是美国的最新技术。叫什么DC还有CIK的,都是英文,我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伍医生看了晴川的报告单,说保二十年的命绝对没问题咧!”
    江余生听着有点不对劲,现在的医生都是明哲保身的高手,哪里敢这样对病人家属打包票。他忙问:“你们找的是哪家医院啊?!私立的还是公立的?”
    杨大有说了医院的名字,是一个带有国家机关名称前缀的医院,听起来很正规,这让江余生稍微放心了一点。
    江余生又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家医院的?”
    杨大有说:“是晴川在网上找到的。”
    江余生的心又提了起来,现在网上的信息鱼龙混杂,他真怕杨晴川因求医心切而上当受骗。
    小心起见,江余生让杨大有把医院的名称、主治医师的名字发过来给他。
    很快,杨晴川便发了条信息过来。
    江余生用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这家医院的信息,翻了半天,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才又落了下去。
    从搜索结果来看,这家医院不仅在全网治疗此类疾病的医疗机构中排名靠前,而且还多次登上过CCTV推介宣传。而且医院的官网显示,这是一家正规的三甲医院。
    江余生给杨晴川发了个微信红包,鼓励他:“好好治疗,早日康复。”
    杨晴川应该正拿着手机,秒回了一句“谢谢”,却没有领取红包。
    江余生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红包收下呗!钱虽然不多,也是我和利民的一点心意。”
    杨晴川回复:“谢谢江书记和周书记了!红包我不能收。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这次来北京,我爸管伯父、小姨他们借到了一笔钱,费用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只要我的病好了,借的钱总能还上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尊心也更为要强,这一点江余生深有体会。他只得作罢,又发了几句鼓励的话过去,这才收起手机,同周利民离开了医院。
    晚上刘晓佳在帮江余生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提到了买房的事情。
    刘晓佳说:“房子你看得怎么样了?”
    江余生正在看书,便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天天在村里,哪有时间去看。”
    刘晓佳说:“你就是不上心!老妈天天在那里哝,你在村里听不到,我在家里可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江余生不以为意,说道:“她爱哝就哝呗,老人家不都这样,你别理她就行了。”
    刘晓佳指了指正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电视的江易安说:“那易安也看着看着就大起来了,总不能让他一直住在这里吧!上学了,连张书桌都摆不下,怎么做作业?”
    江余生这才将书放下,说:“他才上幼儿园,还有两年才上小学呢。”
    刘晓佳说:“你买了房不要装修啊?!装修完不要放一段时间通通风啊?!”
    江余生叹了口气,说:“再等等吧!上次看的那套房子那么贵,我们连首付都不够。”
    刘晓佳说:“还等?房价现在涨得那么快!再等下去,我怕我们就只能一辈子住宿舍了。”
    她又说,“你一个政府办的副主任住在老婆的单位宿舍里,也不嫌害臊。”
    江余生不作声,翻身起来,结果一个不注意,将儿子丢在地上的玩具踩烂了。江易安见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大喊着:“赔我玩具、赔我玩具!”
    江余生说:“谁叫你玩具到处乱丢,玩完了也不知道收起来。”
    江易安哭的更厉害了,扑上来照着江余生的大腿一阵乱锤。
    江余生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打。
    刘晓佳跑出来将儿子抱开,竖着眉毛说:“你有本事就去买套大房子啊!冲小孩子发什么脾气!房子这么小,玩具能往哪儿收。”
    江余生举到半空的手顿时举不上去了,体内的怒气仿佛被人用大功率的抽风机瞬间抽空了一般。

    再卑微,你都是家人的一片天。 起火的时候,老妈一个人在家带着大宝。跑到三楼,想起柜子里还有几百块钱,又返身往回跑。 回来听说老妈逃命之际还顺道把垃圾拎下去丢了,一家人都乐了。但笑完之后,却不禁暗自庆幸。有惊无险自然可以付诸笑谈,但若换个结果呢?恐怕是笑不出来的。 我深知物质基础之于生活的重要意义,很多时候,你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就决定了你的独立和自由程度。但你要明白,生活并不止于物质,而金钱也并不能左右你命运的脉络。我希望你成为一个财务自由的人,却非金钱的奴仆。
    第十六章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
    江余生和周利民开车送丁少强、丁敏两兄妹去车站。
    见丁敏竟然还是用的编织袋装的行李,到了县城,周利民又去了一趟超市,帮着买了一个行李箱回来。
    将东西从编织袋里拿出来装进行李箱里,周利民说:“女孩子还是要装点门面的,不然会被其他同学看不起的。”
    丁敏盯着颜色艳丽、造型时尚的行李箱,噘着嘴说:“我把书念好就行了,还要他们看得起?!”
    她话虽说得铿锵有力,可眼神里却还是藏不住的高兴。
    等丁少强、丁敏两兄妹上车后,江余生来到窗前,将电脑包跟手机递给丁敏,“给你拿去学校用。”
    丁敏的眼睛亮了一下,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低着头不肯伸手去接。
    周利民说:“这电脑和手机都是旧的,我们都用不上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
    江余生也说:“怎么,还嫌是旧的丢人啊!”
    丁敏这才接了过来,细细声的说了句:“谢谢。”
    江余生又对丁少强说:“行李箱的内袋里有个红包,是我跟利民的一点心意……”
    丁少强急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说:“哪还能要你们的钱!”
    江余生冲他挥挥手,边往外边走边说:“到了学校记得拿出来,可别搞丢了。”
    到得中午,乡里的组织干事陈妍打电话来,说下周市里组织新任党组织第一书记培训,问江余生有没有时间参加。
    江余生问:“利民不用参加么?”
    陈妍说:“工作队员不用参加。这是个第一书记的培训示范班,我们乡才1个名额。我请示了张委,他的意思是如果您有空,就推荐您参加。”
    江余生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这些年他忙于业务,基本上都是以干带学、以会代学,确实也有很久没参加过脱产培训了。
    出发前的一天,江余生同周利民去医院探望杨晴川。
    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问了护士才知道,他昨天就办理出院手续了。
    江余生打电话给杨大有,问他在哪里。
    杨大有说:“我们到北京了。”
    语气很是开心。
    江余生大感奇怪,问:“你们怎么跑去北京了?”
    在他看来,杨大有和北京分明就是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发生联系的名词。
    杨大有说:“我带晴川来这边治病。”
    江余生这才恍然,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去北京治病了。”
    紧接着又说:“不过北京的医疗条件确实要好很多。”
    杨大有兴奋的说:“是啊!我们找到了一家医院,这里的医生说有办法能治好晴川的病呢!”
    江余生也跟着高兴起来,说:“真的吗?!那可就太好了!”
    杨大有说:“伍医生刚才来查房,说他们医院在跟什么大学合作,用的是美国的最新技术。叫什么DC还有CIK的,都是英文,我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伍医生看了晴川的报告单,说保二十年的命绝对没问题咧!”
    江余生听着有点不对劲,现在的医生都是明哲保身的高手,哪里敢这样对病人家属打包票。他忙问:“你们找的是哪家医院啊?!私立的还是公立的?”
    杨大有说了医院的名字,是一个带有国家机关名称前缀的医院,听起来很正规,这让江余生稍微放心了一点。
    江余生又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家医院的?”
    杨大有说:“是晴川在网上找到的。”
    江余生的心又提了起来,现在网上的信息鱼龙混杂,他真怕杨晴川因求医心切而上当受骗。
    小心起见,江余生让杨大有把医院的名称、主治医师的名字发过来给他。
    很快,杨晴川便发了条信息过来。
    江余生用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这家医院的信息,翻了半天,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才又落了下去。
    从搜索结果来看,这家医院不仅在全网治疗此类疾病的医疗机构中排名靠前,而且还多次登上过CCTV推介宣传。而且医院的官网显示,这是一家正规的三甲医院。
    江余生给杨晴川发了个微信红包,鼓励他:“好好治疗,早日康复。”
    杨晴川应该正拿着手机,秒回了一句“谢谢”,却没有领取红包。
    江余生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红包收下呗!钱虽然不多,也是我和利民的一点心意。”
    杨晴川回复:“谢谢江书记和周书记了!红包我不能收。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这次来北京,我爸管伯父、小姨他们借到了一笔钱,费用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只要我的病好了,借的钱总能还上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尊心也更为要强,这一点江余生深有体会。他只得作罢,又发了几句鼓励的话过去,这才收起手机,同周利民离开了医院。
    晚上刘晓佳在帮江余生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提到了买房的事情。
    刘晓佳说:“房子你看得怎么样了?”
    江余生正在看书,便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天天在村里,哪有时间去看。”
    刘晓佳说:“你就是不上心!老妈天天在那里哝,你在村里听不到,我在家里可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江余生不以为意,说道:“她爱哝就哝呗,老人家不都这样,你别理她就行了。”
    刘晓佳指了指正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电视的江易安说:“那易安也看着看着就大起来了,总不能让他一直住在这里吧!上学了,连张书桌都摆不下,怎么做作业?”
    江余生这才将书放下,说:“他才上幼儿园,还有两年才上小学呢。”
    刘晓佳说:“你买了房不要装修啊?!装修完不要放一段时间通通风啊?!”
    江余生叹了口气,说:“再等等吧!上次看的那套房子那么贵,我们连首付都不够。”
    刘晓佳说:“还等?房价现在涨得那么快!再等下去,我怕我们就只能一辈子住宿舍了。”
    她又说,“你一个政府办的副主任住在老婆的单位宿舍里,也不嫌害臊。”
    江余生不作声,翻身起来,结果一个不注意,将儿子丢在地上的玩具踩烂了。江易安见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大喊着:“赔我玩具、赔我玩具!”
    江余生说:“谁叫你玩具到处乱丢,玩完了也不知道收起来。”
    江易安哭的更厉害了,扑上来照着江余生的大腿一阵乱锤。
    江余生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打。
    刘晓佳跑出来将儿子抱开,竖着眉毛说:“你有本事就去买套大房子啊!冲小孩子发什么脾气!房子这么小,玩具能往哪儿收。”
    江余生举到半空的手顿时举不上去了,体内的怒气仿佛被人用大功率的抽风机瞬间抽空了一般。
    他拿着烟走到天台去抽。
    黑夜寂寥肃静被大街上五彩斑斓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冲得溃不成军,叫人模糊了白天黑夜的界限。
    江余生感到暗夜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攥紧了他,让他的心荡来荡去而一直不得安宁。
    江余生深知物质基础之于生活的重要意义。很多时候,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独立和自由程度。虽然书上总说,生活并不止于物质,人也不该沦为金钱的奴隶。可没有钱,哪里还有什么‘生活’,有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罢了。论语上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多么高的境界!
    他不由得想起前年,他们租房的楼栋发生了火灾。起火的时候,正好是上班时间,只有母亲带着江易安在家。她背着江易安跑到三楼,想起柜子里还有几百块钱,又返身往回跑。当天晚上母亲说起这事,一家人都乐了。但笑完之后,江余生却不禁暗自庆幸。有惊无险自然可以付诸笑谈,但若换个结果呢?恐怕是笑不出来的。 等江易安睡着了,江余生对刘晓佳说:“等我培训回来,去年的绩效也该发下来了,我们就去把合同签了。”
    刘晓佳有些意外,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又问他:“首付还差多少?”
    江余生含糊说道:“没差多少了。”
    刘晓佳说:“要不,我问我爸借点?”
    江余生断然拒绝道:“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等绩效发下来应该就够了。”
    江余生没跟刘晓佳说自己借钱的事情。年初的时候,刘晓佳看中了一套房子,可总价超出了他们的预算。为了凑够首付,他打电话给姨父借钱。
    姨父在他的认知里算是顶有钱的亲戚了,是一座中型电站的大股东,还经营有一家高档民宿。
    电话里江余生委婉的提出能不能借两万块钱用来买房。姨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说自己现在贷款都还不上了,去哪里找两万块给他?江余生于是降低了期望值,问能不能借一万,等住房公积金的贷款下来后就还他。姨父却一口咬定自己身上连一千块现金都掏不出。
    挂掉电话后,江余生颇为愧疚,觉得自己管一个连一千块钱现金都掏不出的长辈借钱真是不像话。可没过多久,他就从母亲那里得知,姨父又新买了一台车,据说要大几十万。
    江余生于是打消了再向其他人借钱的想法。
    人到中年,什么话都能说,唯独“借钱”二字最难开口。
    借到了还好,无外乎是经济债之外再背上一笔人情债。要是借不到,口袋照旧空空不说,还等于把一张脸皮给揭下来贴到了大街上去。
    第十七章
    苍梧市贫困村党组织第一书记业务培训示范班如期在市委党校举行。
    开班仪式由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赵卫东主持,市委副书记李文涛发表了讲话。
    这样的规格让全体学员大感意外。要知道,过去类似的培训班年年都有搞。开班仪式上,市委组织部部长都少有露面,一般是由组织部副部长主持,分管扶贫的副市长讲话。
    同乐县是全市仅有的两个国定贫困县之一,所以级别不高的江余生有幸坐在了相当靠前的位置。
    他观察了一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领导讲话的时候,县级选派的第一书记都在认真听讲,省市两级选派的学员则多是在走神发呆,不然就是借着笔记本的掩护在偷偷地玩手机。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江余生将这个事情告诉了魏巍。
    魏巍是省卫计委选派到东岚县的第一书记,虽然快四十岁了,心态却年轻得不像话,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次培训,他跟江余生住在同一间宿舍。才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恨不得与江余生杀鸡烧纸摆案台,结拜为异性兄弟了。
    魏巍听完,嗤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县里,处级干部就是顶天大的领导了。今天台上坐着两个副厅级,县里来的干部能不诚惶诚恐的洗耳恭听?但是在省里,副厅级多了去了。坐个地铁,一个车厢都能拎出两个来。早见怪不怪了。再说了,市里又管不着省里的干部。干得好,顶多给个精神鼓励,提拔重用完全说不上话,你说他们有必要像县里的干部那样,摆出一副屏声息气的模样来?近则不恭,远则不逊,不就这么回事。”
    江余生说:“那市里派下去的第一书记我看也不怎么认真哩。”
    魏巍说:“市里的干部又不同咧!上不管顶层设计,下不用抓具体落实,按部就班就行了,不需要那么拼。人都是欲望驱动的动物,没盼头自然就没动力了。”
    江余生说:“那也不见得。这世上那么多修佛修道的,还有在终南山的那些隐士,他们追求的不就是无为清净、天人合一。”
    魏巍说:“是人就逃不过欲望的纠缠。不说那些修佛修道的,就算是佛陀,难道超凡入圣、普度众生就不是欲望了?照我看来,这世上的人啊,就分三种。一种人活着是为了超越今生,还有一种人活着是为了验证今世。”
    江余生感觉胸腔中某个地方猛的震动了一下,他想要确定那个地方具体的位置,那感觉却像是狡兔一般迅捷的跳走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你说分三种人,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魏巍说:“那就是像我这样的人了。浑浑噩噩的活着,按部就班的活着,也不知道到底活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晚上,培训班的班主任李思漓打电话通知江余生参加一个座谈会。
    江余生原本以为是全体学员都要参加的。
    到了会场,才发现来的人并不多。其中多数是省市两级选派的第一书记,魏巍也在其中。
    江余生在魏巍右手边找了张椅子坐下,问:“大晚上的开什么座谈会呀?”
    魏巍说:“八成是有大领导要过来。”
    魏巍那信誓旦旦的模样让江余生感到奇怪,他问:“怎么看得出来?”
    魏巍用手指了指对面,“看到没,正中间那个位置还空着呢!”
    江余生说:“哪能说明什么?”
    魏巍说:“你看旁边赵部长的台卡都摆上了,中间那个位置反而没有台卡?那不就说明还有个比赵部长更大的领导要过来嘛。而且是临时才决定要过来的,不然工作员不会不提前准备台卡。”
    江余生恍然大悟,朝魏巍竖起了大拇指。他又问:“你猜是会是谁过来?”
    魏巍瞥了一眼门外,赵卫东站在电梯门口,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他说:“组织部长在常委里算是牛的了,能让他这么郑重其事对待的,怕只有市委书记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江余生身子往前倾,把头伸出去想要看一看来的人是谁,可所有人都伸着头在那里,把视线全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江余生正迷糊呢,只见旁边的魏巍像屁股上装了弹簧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江余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走了进来,市委组织部长赵卫东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果然是市委书记秦永凡!
    秦永凡走到自己的椅子后面时,赵卫东骤然跨前一步,以一种极其迅速又极其自然的姿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待秦永凡落座后,这才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赵卫东拍了拍话筒,说:“市委非常重视这次的培训班。市委秦书记更是在百忙之中,专程利用晚上的时间过来探望大家。我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秦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感谢。”
    没有人任何人指挥,掌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又在同一时间落下,整齐划一得仿佛事先排练过无数遍一般。
    趁赵卫东讲话的档口,江余生用手碰了碰魏巍,一脸坏笑的问他:“魏哥,您也是省里的干部,不是说都见怪不怪了?怎么市委书记来了,您也这么紧张兮兮的。”
    魏巍脸不红心不跳的应道:“我的思想是已经超凡入圣,可奈何这肉体凡胎还在红尘里煎熬,不受我思想的控制啊!”
    赵卫东的讲话一改上午在开班仪式上的冗长,变得极为简短有力。他介绍了培训班的大致情况后,将话筒关掉、压低,又伸手过去帮秦永凡摁了摁话筒的开关。
    秦永凡环视一周,说:“今天过来,一是探望。我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的干部,知道农村工作的辛苦。虽然现在的条件相比以前要好很多了,可那也只是相对的。冬天没暖气、夏天多蚊虫,这些都是小问题。工作多且杂、群众不理解、脱贫任务重,这些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秦永凡寥寥几语全说到了第一书记们的心坎上,不等他讲完,所有人竟自发的鼓起掌来。
    江余生偷偷对魏巍说:“秦书记真实在,说的话算是到点子上了。”
    魏巍却不以为然,说:“都是套路!当领导的哪个不是搞思想工作的高手?要这点水平都没有,还当什么一把手!屁股坐上去了都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只听秦永凡接着说道:“二是学习。你们第一书记是奋战在脱贫攻坚主战场的排头兵、指战员,最了解情况,也最熟悉政策,可以说是党委政府与群众之间最重要的桥梁。扶贫政策对不对症、合不合理,你们最有发言权。扶贫措施能不能落实到位、能不能实现预定效果,关键也在你们。所以,我今天晚上过来,也想听你们说说,想请你们谈一谈对扶贫工作、对农村基层的看法。”
    秦永凡停下话头后,赵卫东举起双手向上托了托,鼓励道:“大家都谈一谈吧。”
    见没有人主动发言,秦永凡又说:“都别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座谈会嘛,就是可以畅所欲言的会。有意见建议可以提,有困难也可以说。怎么样,小陈,你是我们市委办派下去的人,你起个头?”
    被秦永凡点到名的小陈立即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秦书记,向您汇报……”
    秦永凡伸手出去往下轻轻的摆了两下,说:“不用站起来!搞那么严肃干什么?刚才不都说了,随意点,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搞得像是来我办公室汇报工作似的。”
    小陈又迅速地坐了下去,语气却依然难掩激动,“书记,我是今年四月份派驻到龙腾县大河乡才湾村的,到现在,已经在村里工作有近四个月的时间了。驻村以来,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精准扶贫体现了社会主义本质要求。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除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精准扶贫,重在准和实……”
    有人带头之后,与会人员陆续发了言。
    轮到魏巍时,他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在农村,特别是在贫困地区。要实现贫困地区人民群众的小康梦,我们第一书记、帮扶人首当其冲,任重而道远。驻村干部工作的关键在于用心、用力、用情,真正把群众当作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想困难群众之所想、急困难群众之所急,忧困难群众之所忧,努力做到底数清、任务明、效果佳,最大化用好惠民政策杠杆推动达到“应保尽保、应帮尽帮、破除穷根”的目的和效果,让困难群众的基本生活真正得到保障。”
    魏巍讲完之后,无视其他人的示意,直接将话筒递给了江余生。
    江余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尊敬的秦书记、赵部长,各位领导,晚上好!我是同乐县西山村的党组织第一书记江余生。关于扶贫的目的、意义以及我们第一书记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刚才已经有很多第一书记做了精彩的发言,我就不再东施效颦了。我呢,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向各位领导反映一些问题和困难。”
    魏巍吓了一跳,赶忙把脚从桌面下伸过去踢了江余生一下。
    江余生不为所动,继续说道:“问题呢,我归纳了一下,主要有三个。一是数据信息失真失实的问题。我到村之后,发现系统上的数据信息与实际情况出入很大。比如我们村XX户,系统显示致贫原因是因残,但实际上这一户家庭成员没有哪一个是有残疾的,真正的致贫原因是因学和缺劳力。再比如,XX户在系统上的帮扶措施是发展产业,但我入户时发现这一户全家在外务工,如何能发展产业?”
    江余生还待往下说,市委组织部分管工作队这一块业务的副部长林文彬打断他:“我们今年不是组织开展了回头看,对系统数据进行了清洗?”
    江余生说:“确实开展了回头看。但是上级给的时间太少了。为了完成任务,很多帮扶人要么通过电话访问,要么是委托村干填报,真正入户核实的其实并不多,实际上也来不及。所以,现在系统数据错漏的问题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多轮修改,越加失真失实了。”
    秦永凡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对江余生说:“你接着往下说。”
    “第二个是表卡册过多、过滥的问题。一个村拢共算下来有上千张表、几千个项目要填,大量的时间精力浪费在了填表上面……,第三个是帮扶措施不够实、不够精准的问题。有些帮扶人把逢年过节慰问等同于落实帮扶措施,在发展产业、提供务工信息这些方面着力不多……。因此,我提三个建议。一是系统数据录入完善工作,建议每年只搞两次。年头年尾各搞一次,对相关数据信息进行更新完善即可。二是对现有的调查表、登记表进行优化整合,减少调查名目和种类,尽量做到一表清。三是给予驻村干部一定的项目资金支持,以便于我们在向上级争取项目资金、宣传落实扶贫政策的同时,也能及时的、因地制宜的解决一些老百姓急难愁盼的问题困难。”
    江余生讲完后,还没发言的人也没了发言的想法,会场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安静当中。
    赵卫东往前腾了腾位置,左右看了两眼,问:“还有谁想要发言的没有?”
    顿了两秒,他才说:“那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秦书记作指示。”
    掌声结束后,秦永凡将话筒往身前拉了拉,说:“听了大家的发言,很有启发。特别是同乐县的同志,谈了当前工作存在的问题和困难,讲的很实在、很到位。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现在敢说真话的人很少,能听真话的人也不多。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大家,我们苍梧是一个能让人说真话的地方,我秦永凡也是爱听、愿听真话的人!在我看来,让干部说话,特别是让基层的干部说话发声,天不会塌下来。只报喜不报忧那还怎么帮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只有人人都敢说真话、愿说真话了,上下对话的渠道才能畅通,政策才能不偏航,工作才能真正落到地上去,见到实效来,这个地方才有可能真正的发展起来。”
    接下来秦永凡说的话,江余生就完全不知道了。
    在讲话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被严厉批评的准备,可没想到秦永凡听完之后竟然会是这样一种肯定的态度。
    他坐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后像一股股洪流一般不断向头上涌去。
    那种一直存在想象中而被世俗困住的力量仿佛受到了感召,在体内尽情的咆哮,让江余生忍不住战栗起来。
    第十八章
    在去现场教学点的大巴车上,魏巍对江余生说:“真是佩服你,昨晚的会上敢说那些话。”
    江余生说:“怎么就不能谈问题和困难了?又不是我胡诌出来的,事实摆在那里嘛。”
    魏巍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朝江余生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江余生郁闷道:“秦书记不也没批评我?”
    他本来想说“秦书记不还表扬我了”,可那样说未免给人以得意忘形的印象,于是他临时又改了个说法。
    魏巍摇了摇头,说:“亏你还在政府办工作。说归说,做归做的道理你不懂?要真能说什么就做什么,那岂不是人人都成知行合一的圣人了。”
    江余生说:“一个市委书记还不至于睁眼说瞎话吧。”
    江余生又说:“问题就是问题,困难就是困难,总不会因为没人说就不存在了吧。总要有人说的,不然上面的领导怎么懂?他们不懂,作出的决策怎么能贴合实际。”
    魏巍笑道:“你以为你不说秦书记就不懂?天底下就没有领导不懂的事。”
    江余生心想,秦书记被你们这样的人包围着,要是懂就奇怪了。
    他觉得魏巍过于极端了,他或许早年遇到过那样的人,吃过那样的亏,然后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觉得世界就是那个样子,所有人所有事都是那个样子。
    他忘了是哪本书上曾说过,抛开立场去谈对错毫无意义。因为人们都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经验来看待整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早已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也会守着自己的经验度日,并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经验会有过时的一天。
    他为此感到恐惧,若是所有人都沉溺在自己灰暗的经验里而不肯走出去看一样外面的变化,对未来多怀抱一些正面的期待,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这次培训班设立的现场教学点,是位于新州县的一处柑橘产业园。
    到了地方下了车,有工作人员递给江余生一张粉红色的纸。
    江余生瞄了一眼,原来是产业园的简介。
    简介上说,该处产业园依托柑橘产业,引进多家相关农产品加工厂,同时发展乡村旅游,初步实现了产供销一条龙、三产融合高质量发展。
    一行人在果园里逛了一圈,正准备去加工厂区参观,魏巍拉住江余生,说:“别去了,没啥好看的。”
    江余生说:“你来过啊!”
    “没来过。”魏巍摇了摇头,旋即又语气肯定的说:“没来过我也知道没啥好看的。哪次培训不是这样,都是套路。”
    江余生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大部队,说:“还是去看看吧,也学习一下人家的先进经验。”
    魏巍露出一脸不屑的神情,说:“要是先进经验能学到,我们省城早就跟深圳、上海一样了。这些年,省里安排去发达地区学习的还少了?你看学到了个啥?”
    江余生听了,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他不得不承认,魏巍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作为过来人,魏巍他们看待事情确实要比年轻人更能一针见血。
    市面上成功人士的自传和教授成功路径的书籍那么多,可又有几个真的靠读那几本书就成功了的。说到底,每个人的成功都是多方面因素综合发挥作用的结果,但最关键的是其那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条件或许是性格、家世、机遇、形势,总之是独一份、旁人学不来的。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因素都具备了,缺了那一份,就是行不通。
    下午又去了另外一个点,是一个以旅游业闻名中外的明星村。
    路上魏巍就不止的抱怨,说:“我们村要有这自然风光、这交通条件,还会是贫困村?市里还真是会选点,尽找些条件好的,完全没有可学性的点来学。”
    江余生跟他待了几天,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凡是不嘟囔上两句浑身就不舒服,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跟着大部队走,不时的还会与当地的村干和农户聊上两句。
    晚上回到宿舍,魏巍一进门就趴在了床上,说:“今天差点没把脚给走断。”
    江余生笑他:“走这点路就受不了,那你的遍访贫困户的任务肯定还没完成。”
    魏巍休息了一会儿,问江余生:“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江余生说:“你先洗吧,我打个电话先。”
    来培训后,他还没有打过电话给杨大有,也不知道杨晴川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过按照上次杨大有的说法,应该是大有起色了才对。
    他拿着手机走出阳台,打给了杨大有。
    电话接通后,杨大有的语气没了之前的喜悦。
    江余生问他治疗效果怎么样?
    杨大有说:“不知道为啥,好像还没之前好了。”
    江余生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杨大有说:“用了那个什么免疫疗法几天,晴川就老觉得恶心难受,饭量都减了好多。”
    江余生问:“那医生怎么说?”
    杨大有说:“伍医生说是正常现象,多做几个疗程就会好了。”
    江余生稍稍放心一些,又宽慰了对方几句才挂断电话。
    回到房间,魏巍已经洗完澡出来了。
    他一边用电吹风吹头发,一边问江余生,“跟谁打电话呢?聊这么久。”
    江余生说:“村里的一个贫困户。带儿子去北京看病了,问问他治疗的情况。”
    魏巍将电吹风插回卡座,问:“什么病呀,这么严重,要上首都去治。”
    “你这么一问倒是把我给问懵了。那个病名蛮奇怪的,我翻翻看啊。”江余生在手机找到当初在杨大有家里拍的疾病证明书的照片,放大了看了看,说出了那上面写着的疾病名称。
    魏巍听完,嚷道:“卧槽!绝症啊!”
    江余生说:“魏哥,你可别拿这个开玩笑,人家还是个年轻小伙呢。”
    魏巍顾不上穿衣服,围着浴巾就走过来,拿过江余生的手机,仔细看了看那张疾病证明书的照片之后,语气肯定的说:“这不就是绝症嘛!治不好的!”
    江余生瞬间变了脸色,说:“怎么可能!他上个礼拜才去的北京XX医院,那里的医生都说能治好。”
    魏巍撇了撇嘴,说:“北京的医生说能治好就能治好啊?!难道他们北京的医生就……”
    他突然停了下来,问:“你刚才说是哪家医院来着?”
    江余生又说了一遍那家医院的名字。
    这回连魏巍的脸色也变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卧槽!那可是家XX系医院!”
    江余生不明所以,问:“什么叫XX系医院?”
    魏巍说:“就是私立医院。也不对,总之就是很差火的医院啦!你说的这家医院,之前出过事,在我们圈子里那真是臭名昭著。”
    江余生腾的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激动道:“魏哥,你可别唬我!”
    魏巍脸上露出罕见的严肃神情,说:“我唬你干嘛!你忘了我是干嘛的了?我以前在科室的时候就听过这家医院的事了,绝对是坑。”
    江余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说:“我之前在网上查过,人家的排名挺高的,而且还上过央视。”
    魏巍说:“只要舍得砸钱,什么排名堆不出来?什么电视台不能上?”
    江余生颓然坐倒,想到杨大有那张沟壑交错的脸,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魏巍在一旁提醒他:“你还是赶快打电话告诉那个贫困户吧,早一天出院少花一天冤枉钱,别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
    江余生这才醒过神来,掏出手机就要打给杨大有。
    正要拨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把手机放了下来,扭头问魏巍:“魏哥,你说那家医院出过事,能找得到证据么?”
    魏巍气道:“嘿!你还不信我?我跟那家医院无冤无仇的,犯得着去冤枉它吗!”
    江余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话我自然信,可杨大有,就是我们村那个贫困户,刚有了这么一点希望,我贸然这么一说,他也接受不了啊。”
    魏巍想了想,说:“我有个同学在国家卫计委工作,我明天打个电话问问他,看能不能把当年那份通报找出来。”
    过了两天,魏巍的同学将当年那起医疗事故的官方通报文件发了过来。
    江余生看了楞在那里半天,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好似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混沌当中。
    他打电话给周利民,告诉他这件事。
    周利民在电话里气得破口大骂,“这帮人还算是个人么?拿别人的命做生意,骗人家的救命钱!”
    镇静下来之后,他又说:“那得赶紧告诉杨大有啊!”
    江余生说:“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打电话跟你商量的。”
    周利民急道:“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卫计委的文件摆在那里难道还有错?那就是家黑医院!早告诉他,早出院,说不定还能拿回来点钱。”
    江余生说:“我就怕杨晴川接受不了。”
    “有什么接受不……”周利民话说到一半,反应了过来,顿时止住了话头。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对于杨晴川而言,被骗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希望的破灭。与病魔抗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人跟他说病有得治,难道就要这么残忍的亲手浇灭他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
    重病之人全凭这希望活着。若这希望之火灭了,他的生命怕也要走到尽头了。

    第十九章
    飞机的舷窗外,云朵在天空中无边无际的铺陈开来,宛若一片白色的海洋。
    江余生望着那缓缓翻滚的云朵,好似一切繁杂思绪都随之舒展、消释,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宁。
    周利民坐在旁边的位置上,闭着眼,带着蓝牙耳机听歌。
    不同于孩提时代便坐过飞机的周利民,江余生第一次走进机场还是那一年单位组织去外省培训。
    在出发前,江余生一直在网上搜索“如何取票”“如何寄存行李”“随身行李尺寸重量”“在飞机上如何使用卫生间”之类的问题,其准备工作之细堪比当年参加高考。
    饶是如此,那一次江余生还是出了洋相。他在网上搜索了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况,唯独忘记了学习如何系安全带,最后是在空姐的帮助下才顺利完成。
    那以后,江余生又因公务搭乘过几次飞机,因私出行不论多远都是坐的动车。
    所以这一次,是他自掏腰包买的第一张机票。
    他们去北京是为了接杨大有、杨晴川两父子回来。
    之所以选择亲自去接,是怕电话通知之后,杨晴川承受不住打击,出现意外事件。选择坐飞机则是为了赶时间,毕竟杨晴川在XX医院每日的治疗费用不菲,多住一天就等于要多花出去大几千的冤枉钱。
    起初,江余生还有些犹豫。他与杨大有非亲非故,要不是精准扶贫,恐怕俩人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任何的交集。在买机票的时候,看着那一串足够买儿子好几个月奶粉的数字,他反复的想,有必要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贫困户这么折腾么?这样做值得么?
    在走上舷梯的那一刻,江余生终于确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是值得的,因为他心里感到了久违的踏实。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周利民正准备用手机软件叫个车,江余生拦住他,说:“坐地铁吧!反正也到了北京了,不差这几十分钟。“”
    周利民说:“买飞机票的时候不见你节约,现在倒是节约起来了。”
    江余生:“大钱没法省,小钱还是可以的嘛。这一趟出差可没得地方报销,能省一点是一点。”
    俩人直奔XX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碰见杨大有搀扶着儿子准备出去。
    见到江余生、周利民俩人,杨大有大吃一惊,问:“江书记,周书记,你们怎么来了?!”
    周利民没回答他,反问道:“你们这是准备去干嘛?”
    杨大有说:“约了下午做检查,正打算过去呢。”
    江余生说:“检查先别做了。”
    杨大有望着江余生,见他神情严肃,心底隐约不安起来。
    他问:“怎么了,江书记?是不是出啥事了?”
    江余生扶着杨晴川回到病床上躺好,然后转身对杨大有说:“杨叔,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和利民现在去办出院手续。”
    “出院?”杨大有呆住了,他不知道江余生为什么一来便要这么做。
    “江书记,我才刚做完一个疗程呢!医生说,再做两个疗程就能出效果了呢。”杨晴川闻言也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余生朝周利民使了个眼色,周利民立即走过去将门关了起来。
    江余生说:“晴川,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杨晴川越发感到奇怪,问道:“你说,江书记。我生病这么久,别的不行,可抗压能力还是锻炼出来了的。”
    江余生从包里掏出那份国家卫计委的通报文件的复印机,递给杨晴川,说:“你自己看吧。”
    杨晴川一目十行的看完,又掉过头来仔细看了一遍,最后他颓然的放下手里的文件,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江余生说:“落款是国家卫计委的章,虽然是复印件,但我保证这份文件的真实性。”
    杨晴川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床来。
    江余生和周利民赶紧上去按住他,劝道:“你冷静一点!”
    杨晴川红着眼睛嘶吼道:“不行!我要去找伍医生问个明白!”
    江余生叹了口气,让周利民拿出手机放了一段他们刚才在医生办公室与伍姓医生谈话的录音。
    在录音里,面对江余生的质疑,伍姓医生明显有些慌乱,他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保证,说目前的疗法也只是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延长病人的生命。
    当江余生提出今天就办理出院手续后,伍医生极力劝说让杨晴川继续住院治疗,说再做四个疗程应该就能看得到效果了。
    录音放完后,杨晴川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他两眼呆滞的坐在床沿,坐了许久,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的呢喃道:“之前他为什么说我的病可以治好?他是医生啊!做医生的怎么可以骗人。”
    江余生冲周利民挥了挥手,让他先去帮着办出院手续。
    周利民走后,江余生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杨晴川的肩膀,说:“好在我们发现得早,花的钱也还不多。”
    杨晴川摇了摇头,泪水在他那张消瘦的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江余生又说:“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杨晴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说:“先听坏消息吧,总归没有比治不好病更坏的消息了。”
    江余生说:“我托人问过了,以当前的医疗技术,你这个病确实没有根治、治愈的可能。至少到现在为止,临床医学上还没有过成功的例子。”
    杨晴川苦笑道:“我猜到了。”
    很快,他又问:“那好消息呢?”
    江余生看着他,说:“虽然不能治愈,但是通过治疗可以延长存续时间。”
    杨晴川一脸麻木的问道:“延长存续时间?那是能活多久?”
    江余生说:“十年!”
    杨晴川那本如灰烬般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抓住江余生的手,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抗拒般的问道:“是真的?”
    江余生说:“我帮你联系了省医科大附属医院的专家,他看过你的检查报告之后,亲口对我说的。他是……我的朋友,不至于骗我。”
    江余生本想说“他是我在市里培训时认识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但转念一想,要是不把关系说得亲密些,可信度就没那么高了,所以他便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将作为中间人的魏巍给略去不说了。
    杨晴川果然相信了。
    这让江余生有些意外。
    来之前,他甚至做好了强行把人从医院带走的准备。怕的就是杨晴川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愿相信“自己的病可治愈是个骗局”的事实。
    在前往北京西站的路上,杨晴川告诉江余生,他选择相信,不是相信省医科大附属医院的什么专家,而是相信他江余生这个人。
    江余生想到座谈会上那些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人,不由得笑道:“那你可错了!第一书记也有说假话的。”
    他又问:“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才刚被人骗过,就没点心理阴影?”
    杨晴川淡淡的说:“要是江书记你说的话都不能信了,那我的这个病就算是有特效药怕也不用治了。”
    江余生愕然,问他为什么?
    杨晴川望着熙熙攘攘的站台,幽幽的说道:“人心可比绝症要可怕得多。”
    江余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沉重且深刻的话来,楞在哪里,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隔了一会儿,应该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杨晴川转头冲江余生歉意的笑了笑,说:“是不是太文艺了?我生病以前,很喜欢打篮球。特别喜欢突破过人,那种将防守人甩在身后的感觉真是太爽了。得病以后就再没摸过篮球了。成天躺在床上,除了看书还能干什么?书看多了,思想境界没什么提升,牢骚话倒是学会了一大堆。”
    江余生说:“看书挺好!我也喜欢看书。”
    杨晴川说:“以前我听人说,知识就是力量。后面书读多了才知道,读书的好处不是让人变得伟大,而是让人发现自己的渺小。我们为之欣喜若狂的顿悟也许不过是别人多年前的一句闲谈,我们自以为的苦难在另一个未知的空间里也可能是别人翘首以盼的天堂。所以,江书记,您别怕我承受不了。我其实都懂,也什么都看明白了。您可能不知道,其实悲观的人更好,像我这样悲观的人,哪怕无所希望依然会笃定的活着。呵呵,因为死对我们来说太容易了,生却太难,多活一天难道不好?”
    江余生心里巨大的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台超载严重的重型卡车以极高的速度开过来,然后猛地撞在了他的胸口。
    他觉着自己仿佛悟到了点什么,但再想要去探究,却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有。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了杨晴川的手,紧紧地握住,说:“你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动车票是江余生在来之前就在网上订好了的。
    到了车站,江余生取了票交给周利民,让他领着杨大有和杨晴川先进去,他自个又到旁边的超市买了几桶泡面、几瓶水和几袋面包。
    在回江东省的动车上,四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空气中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倍感压抑。

    第二十章
    魏巍在省医科大附属医院的门口接住他们,将他们径直带去了住院部。
    在电梯里,魏巍说:“病房留出来了,待会儿拿单子去办住院手续就行。”
    到了护士站,魏巍扯着嗓子冲不远处一个正在查房的医生喊道:“老白!人到了,你快过来给看看。”
    被魏巍唤作老白的医生闻言,回头冲江余生一行人微微点头致意,又跟病人交代了两句,这才大步走了过来。
    “里面坐吧。”白医生一把揽住魏巍的肩膀,另一只手直直的伸向医生办公室,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看过了杨晴川的检查报告,白医生说:“万幸啊!要是再晚来几个月,怕就转移到肺了。”
    杨大问道:“那医生,我儿子的病您看还有得治么?”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紧攥着衣服的下摆,手臂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白医生扶了扶其实并未下滑的黑框眼镜,说道:“照理来说,在没有实施治疗的情况下,我不应该作出关于治疗效果的任何预判。毕竟医学是一门科学,科学就应该用事实说话,而不是个人主观臆断的事情。但是你们的情况呢,魏处长都已经跟我说过了。”
    他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从过去的临床经验来看,治愈的个例还没有过。但是通过靶向用药,争取一个比较长的存活期,还是可以做到的。”
    杨晴川问:“可以活几年?”
    白医生望了魏巍一眼,在得到对方的肯定示意后,才说:“这个要看具体情况。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体质也有所差别,所以治疗效果有好有坏。不过从你的检查报告来看,我个人估计,只能说是个人估计,不一定准确,五年以上应该没有问题,如果效果好的话,十年以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周利民和杨大有去办理住院手续,魏巍则带江余生和杨晴川去了病房。
    等杨大有和周利民回来之后,魏巍将江余生拉出了病房。
    江余生问:“怎么了,魏哥?”
    培训结束之后,他才知道魏巍竟是省卫计委一个处室的负责人,过去更是省医科大附属医院附属医院的外科专家,有着“魏一刀”的美名,是全省外科医生顶礼膜拜的对象。
    魏巍不说话,一直将他拉到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才停下。
    白医生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江余生,他说:“江书记,有个情况我得提前跟你说一声。”
    江余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问:“怎么了?”
    白医生说:“你不要紧张,我还是有一点医德的,能对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
    江余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从北京回来,被那家医院搞出心理阴影了。所以一看您这么严肃的表情,我这心里就直打抖。”
    白医生说:“通过靶向治疗,延续存活期,这是肯定的!至于通过治疗,能存活多久。还是那句话,要因人而异。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国有一款新药的研发取得了重大突破,这款药就是用于治疗杨晴川这种疾病的。虽然现在还没有真正上市,但是已经处于临床试验阶段了。如果这款药能成功上市,杨晴川的病可能就不再是绝症了。”
    江余生激动起来,问:“那这款药什么时候能上市?”
    白医生说:“这个不好说。快的话,我估计今年年底或是明年年初。但这个谁也预测不了,毕竟新药的研发过程复杂,需要经过层层把关、严谨审查,就像一位挑战者需要经过重重的考验。即便上市,也会持续追踪来确认其安全性疗效,若有疑虑还是可能将药物下架。”
    江余生大喜过望,抬脚就要走。魏巍拉住他,问:“你干嘛去?”
    江余生说:“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先。”
    魏巍没松手,说:“把你叫来这里说,就是不想要他们知道这件事。”
    江余生不解道:“为什么?”
    白医生解释道:“这是我们内部掌握的一个消息,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款药到底什么时候上市、效果怎么样,都还是个未知数。”
    魏巍也说:“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病人最忌心情大起大落,到时候他满怀期待,结果等来等去就是等不到,更加麻烦。”
    白医生又说:“不过有个情况,你可能要有点心理准备。”
    江余生望向他,“您说。”
    白医生说:“这款药如果真能上市,估计价格也不便宜,一般的家庭恐怕难以承受。虽然现在国家有相关的医疗扶贫政策,但毕竟不是全兜底,除去报销的费用之外,个人负担部分我估计也不会是一笔小钱。”
    晚上江余生请魏巍和白医生吃饭。
    白医生刚坐下,医院来电话说有个急症患者进来,他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魏巍一脸庆幸的说:“还好我转行了!要是一直留在医院工作,估计这肠胃早就坏了。”
    江余生说:“要是天下的医生都像你跟白医生那样就好了。”
    魏巍脸色有些不悦的说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是学医的,身边的朋友十个就有九个是医务工作者。你以为当医生好耍?天天屁股不挨板凳的,一年四季哪时候得正常休息过?一个电话过来,甭管怀里自个的孩子高烧到多少度,都得丢下来往医院跑。我就跟我老婆说,儿子以后干啥都行,就是不能从医。TMD,老子受了一辈子的苦,总不能让儿子还来重蹈覆辙。”
    江余生于是把之前自己住院的经历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感觉胸中还是充满了怨气,又忿忿不平的说: “你是不知道,那个医生在动手术的时候,眼睛尽看那几个护士去了,我的创口倒是没看几眼。查房的时候也是,问什么都不说,例行公事般的过来一趟就算完事了。”
    魏巍听完半响没作声,拿起酒杯同江余生碰了一下,喝完酒才说:“归根到底,是大家对医生的期望过高了,对医院的定义也与医院本身的职责脱节了。”
    “医学本身是一门科学,可老百姓却把医院当成了服务场所。医生的责任是什么?是救死扶伤,是治病救人。难道态度可以替代技术?服务周到就能让病人起死回生?不可能嘛!能把病看好、治好,那就是一个好医生。要是看不好病、治不好人,光对病人热情耐心有什么用!”
    在一旁一直不作声的周利民突然开口说:“那我看有的医生不光态度不行,技术也不行啊!就上个月附属二院那起医闹事件,我看了网上的报道,本来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就是单纯的感冒发烧,怎么送去医院治就还给治死了呢?人家家属去问,医生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已经尽力了,也不给个说法,你叫人家心里怎么好受?能不去闹嘛!换作是我,我也会闹。”
    魏巍从烟盒里摸出三支烟,周利民接过之后,掏出火机给他先点上,才点了自己的。
    魏巍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片浓厚得近乎实质的白雾,缓缓说:“世界上哪有一定的道理。就拿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来说吧,大家都认为感冒嘛,自然是小问题。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都送到医院了,怎么着都不至于死人。可实际上呢,感冒也分很多种,有的感冒就是会死人的。未必就是这个主治医师不负责或者说水平不行,凡事它就是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啊。就算是小感冒,谁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概率没事?不然哪里还有黑天鹅一说。”
    “医学是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既然还是在发展,那就意味着这里面尚有很多不为人知,甚至是已知正确实际却错误的东西。医生不是上帝,没办法定人生死,他们做的本就是低概率高成本的事情,治好了是本分,一份赞誉没有。没治好却成了罪过,要被千夫所指。你说这合理么?”
    江余生点点头,说:“确实!要是能做到药到病除,送到医院就没事,那医学也就没有存在和发展的必要了。”
    他又说:“只是有些医护人员的素质也确实不敢恭维,我住院那会儿是真切感受到了。训斥家属像是在家里训斥儿子一样,病人问个事情,来回三趟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魏巍说:“医生也不是圣贤,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就不能有情绪、发脾气了?这未免也太苛刻了一些吧。别说医护人员,你看政务大厅里的那些人,有几个态度好的?难道他们的素质都不行?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素质差不到哪里去吧。为什么态度不好?那是有原因的。医护人员也好,政务大厅的窗口工作人员也好,每天要接待多少人?要处理多少事?工作量太大了,接触的人也太复杂了。人忙的晕头转向起来,吃饭都顾不上,哪还有空对人挤笑脸?能把事情办完就不错了,就不要说办好了。况且,他们每天接触那么多人,难免碰到一两个性子急、脾气差的,有时还有指着他们鼻子骂娘的,你说是个人他心里能没有怨气?怨气积多了,难免就不那么和颜悦色了。各有各的苦处啊!”
    江余生一下子就想到了哈珀·李在《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的那句经典台词:“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可当你真正走过他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会觉得难过。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并非事实真相,你了解的,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他举起酒杯说:“为了魏哥您这句‘各有各的苦处’,走一个!”
    送魏巍回到小区门口,魏巍搂着江余生的肩膀说:“小江,这年头,当个好人,可不好啊!你不觉得自己傻?我以为我以前算傻的了,没想到世界往前走了十多年,还能跳出来个比我更傻的。”
    江余生说:“傻就傻吧,心安就好。”
    魏巍大笑着拍了拍江余生的肩膀,说:“心安就好!心安就好!这句话说得牛鼻!人活一辈子活个什么,不就是活个心安?!”
    他又说:“培训那几天,我看你晚上都在看书。我推荐一本书给你,不懂得你看过没有?”
    江余生问:“什么书?”
    “一本让我羞愧、让你骄傲的书!”魏巍将江余生一把推开,独自往前踉踉跄跄的走去,走出去几步之后,他侧过半边身子,将手伸到半空,用力的甩了两下,喊道:“回去吧!休息吧!”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站定,转过身来说:“那书,我回头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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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9-04 02:21:13  更:2022-11-05 02: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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