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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天涯聚焦推荐】长篇女性题材小说《四凉八热》[第1页]

作者:左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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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

    10年前我看到一则新闻,是讲一个未成年且稍有弱智的女孩子被侮辱,为找到侮辱她的人,家人让她生下来那个因被侮辱有孕的孩子。最终通过验DNA确认了那侮辱她的人是谁。

    当时看过这则新闻,忽然想到那个因为这样的原因出生的小孩子,她将要怎么面对她的存在和未来漫长的人生呢?

    别的孩子都是因父母相爱而生,而她要怎么面对自己?

    当时写了一篇短篇《请你告诉她》

    今年又想起这个题材,写了长篇版。


    作者以往作品:

    小说《女世子》:2019年游达志执导,姜潮、尤靖茹、主演;该剧于2020年8月13日在腾讯视频独播 。
    原创影视剧本《云中谁寄锦书来》2021年郭会中执导,谢彬彬、吴佳怡主演。
    四凉八热


    题记:一句像了谁,是我前半生的致命伤。
    1、

    “纯真的小男孩多见,纯真的老男人就很少见。能在自己的领域里有点成绩还能保持纯真的老男人,那简直是块宝。我劝你珍惜,好好把握这第五十个相亲对象。毕竟这是个半整数,也该有点机缘的意思……”我语重心长地劝小姨。
    然而我小姨完全不领情,一记铁砂掌把我推开,嗤笑我:“你才几岁,懂什么男人?”
    我二十三岁整,大学毕业一年,自以为在求职、就业、再求职、再就业的循环往复中已经看透了人生,沧桑的心境可以把年龄翻一倍用。然而被我小姨不留余地地鄙视了,端得极好的哲学范儿瞬间山体滑坡一样崩塌了。
    还没等我为自己辩解,我外婆路过门口,冷眼横扫了小姨,“你到是岁数大,你懂?左邻右舍跟你一起长起来的,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你懂男人你到是找一个回来给我看看啊!”
    我三十八岁高龄的小姨立即在我外婆面前理亏气短,像被当面无情嘲讽偷东西的孔乙己,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谁的孩子上中学了?太夸张了吧?李傻子家老大到是今年小升初,那不还没上中学呢!顾老梦的崽子可还幼儿园呢……”
    李傻子、顾老梦,加上顾老梦的媳妇儿贾白茶,跟我小姨是学生时代的密友,听说曾一起横扫四中,号称“花溪街四傻”。我怀疑这个“横扫”大约就是常被老师留下罚清扫校园的意思。
    我外婆对我小姨的死撑报以轻蔑地一笑,“上幼儿园?上托儿所的你有吗?”
    我小姨再次在我外婆手底下战败,转头看向一旁瞧热闹的我,一下子又恢复战力,降龙十八掌连出,边说:“都是你惹的,害我被你姥姥挤兑!”
    我跳起来躲闪,边求助:“姥姥,姥姥!小姨又打我!”我跟小姨同住了十多年,碍于她为老不尊,两人混得不像姨甥,到像室友。
    外婆见惯不怪,冷哼一声,身影从门口消失,完美彻底战场。我少了帮手,立即改变战略,抱住了小姨,涎皮赖脸地求饶:“小姨我错了,我错了!咱们去吃烧烤,我请,我请还不行嘛!”
    烧烤果然成功转移了我小姨的注意力,她收回出自武侠小说的无敌铁掌,打量我这个手下败将,捋着下巴做思考状:“你姥姥知道咱们出去吃又得唠叨……”
    我外婆再次从房门口路过,脚步不停, “我已经知道了。”
    小姨一摊手,表示果然且无奈。我心说这样我卡里本来就孤单寂寞冷的三位数零花钱总算保住了,于是笑容就有点压不住,强忍着跟着表示无奈,然后故作神秘地凑近她说:“你知道吗,咱们对门要搬进人来了,这两天装修工人都撤了,在往里面搬家具了……”
    于是我与小姨立即恢复了情投意合模式,头碰头八卦起神秘的对门邻居。
    我们住的花溪街是省城一环边上的老街,而我们小区更是上了年岁,连物业都没有,平时收个清洁费全靠勤劳朴实的居委会。周围的小学中学都是中游水平,也算不上学区房,于是这里的房子基本没多少投资价值,住户几乎全是老邻居,接盘二手房的也一看就是经济不太宽裕的新省城人。然而我们对门这新邻居,没见面就知道是个精致主义者。那装修风格跟我们这个老小区完全不搭。有那钱和心思,不该选我们这里啊。
    于是我与小姨已经持续跟踪对门动态有一阵子了,估摸这两天就要见到新邻居庐山真面目。
    我小姨是个过气记者,有过分的求真欲。她大学毕业后在省里一家报社里当记者,把职业当生命一样热爱过,为了新闻线索从偏远山村到机关医院都卧过底。而那种跑个发布会收点红包,结交点各行各业知名人士的光鲜活一点轮不到她,所以每次都与升职加薪完美错过。等到报社裁员时,她又首当其冲失了业,且人脉是一点没攒下,就攒下了点年纪。已经三十八岁高龄,拿来吹牛的资本都是当年遇到的那些惊险事。这些当故事讲不缺听众,至少我始终爱听,但对她找新工作毫无帮助。
    而我,高考时意外失利,上了一所本省的二流大学,学了个目前看十分不耐用的专业,正在逐步体会毕业即失业的滋味。
    因此我与小姨惺惺相惜,很快就又豁出去了干瘪的钱包,与她商量好了一套说辞应付外婆,勾肩搭背地出门准备奔赴对街的烧烤摊。那烧烤摊就是顾老梦和贾白茶开的夫妻店,俩人家就住在隔壁单元,每次都骂骂咧咧包揽了我小姨喝醉后的送家服务。
    外婆家这栋楼临街,底层的房子各家都加盖了门市房,用以出租或是自家开店。外婆家在一楼西北角,加盖了十几平的自建房,开了一间小超市。别看门面小,但年头久,基本已成了附近 “地标性建筑”。倘若你要问路,必定有老人指着小超市的位置说:看到许家超市了吗?从那往东走……
    许家超市一度也是这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九二年我外公在城建工地挖隧道时出事,城建补偿了这套房子,当时它还没有这么老。我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和丈夫的遗像搬了进来,就靠着这间小超市养大了两个女儿,后来又养大了我。
    小超市美其名约超市,其实只是在从前小卖店的基础上将门窗拓开,安了两扇玻璃门。店里勉强挤下几排货架子,之间的通道胖子转身都费劲。总算我跟小姨都没条件无忧无虑地身宽体胖,从货架子中间敏捷地穿过,在我外婆的嫌弃目光中硬着头皮出了门。
    从小超市出来是条不太宽的街道,然而也算人来人往。郝老梦和贾白茶的夫妻烧烤摊就在街对面。他们跟一家早餐铺子合租了一间小门市。早餐铺子从早晨四五点钟开到中午。夫妻烧烤摊从半下午开到凌晨。
    此时才下午两点多,夫妻俩刚把阳伞撑起来,桌子摆出来。郝老梦在支烧烤炉子,他老婆贾白茶坐在桌边穿串。
    贾白茶本名叫贾枝花,即便在小姨她们那个年代,这也是极具土味的名字。然而她生得名不副实,五官都不出彩,但凑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媚态,且自小就热衷照着港台剧里女主角的范儿打扮。于是很能吸引那群刚步入青春期没见过世面的小男生。女生则是对她又羡慕又诋毁。于是她这枝花的绰号要么是“贾白莲”要么是“贾绿茶”,最终两种属性都舍不得,就叫贾白茶了。有趣的是她自己到不反感,人家这么叫她,她都爽快地答应。
    其实贾白茶这人妖精是妖精,但是嘴刁人不坏,不然我小姨也不会跟我小姨混到现在。此时她见我跟小姨坐下,只凉凉地说了句:“你们也太早点吧?”
    她老公顾老梦则殷勤地端上来一盘“花毛一体”,花生、毛豆大拼盘,问我们:“这会儿就喝啊?”
    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俩人是很赶时间的酒鬼。于是我小姨敲着桌子数落他们:“亏你们酒钱了?看你们俩那个样子!”
    贾白茶闻言端着她穿串的盘子挪过来,凑近问我小姨:“上次那小鲜肉怎么样了?有下文没啊?你再不着急找,还能生吗?”
    我小姨推开贾白茶因为八卦而殷勤起来的脸,嫌弃地说:“我生不生又不跟你姓,你着什么急!赶紧的,啤酒!”
    还是顾老梦拎了两瓶冰镇啤酒过来,说:“炭还得一会儿才能烤,你们先别忙喝,润润口……”然后糟了贾白茶一记白眼。
    传说顾老梦上学时追过我小姨,这事只是传说。因为贾白茶显然跟我小姨走动的更频繁,俩人要是一男一女,早没顾老梦什么事了。顾老梦就是天生的做小生意体质,逢人就是七分笑,到不是单单地对我小姨殷勤。
    我们才一杯啤酒下肚,小姨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接听的语气起初有些慵懒,然而才说了两句,就忽然精神了,只说:“行,不用接我,我自己打车过去,咱们AM大厦门口见!”
    AM大厦在本市算是个地标性建筑,里面不少颇有名气的公司。
    小姨撂下电话就要走,像对兄弟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回家吃饭,咱烧烤改天。”
    贾白茶一脸八卦尽在掌握的笑容,说:“是那个小鲜肉吧?还说没戏,人家一叫,蹦起来就走!”
    我小姨解释了几句:“人家给我介绍工作!正经事!谁像你们,只会介绍守寡的老男人给我!”
    小姨说着已经去街边招出租车了。
    贾白茶在后面喊:“你那车又坏了啊?”
    我小姨懒得回头,说:“谁岁数大了不得闹点毛病?走了啊!”小姨那辆车都有十二岁了,确实算是高寿。就此也能看出她如今的经济实力,那就是完全没有实力。
    小姨上了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丢下我这个不得宠的外甥女走了。
    我一人“独酌无相亲”,扫桌上的微信二维码打算付账走人。贾白茶拦住我的手,说:“这点小钱还用你付!你跟我说,你小姨是不跟小鲜肉处上了?”
    2、

    这个代号小鲜肉的男人叫“龙仲辛”,是小姨当初还在报社时带的一个实习生,跟着她走南闯北毫无前途地混了三年,家里看不过去了,想法子把他转到出版集团去了。谁料几年后,他竟转身来追求小姨。显而易见这事成了就是姐弟恋,相差的还有点悬殊,那人刚满三十。
    这要再早几年,外婆指定不同意。然而这次她只沉默了一阵子,就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说:“岁数小点就小点吧,能过几年是几年,好歹生个孩子,趁着我还能动,我给你把孩子带大……”
    我小姨本来只是想拿这件事搪塞外婆,以证明自己仍具魅力不需奔赴现场,其实她并不想吃这块小鲜肉。不料外婆完全不反对,竟接二连三地催着小姨把龙仲辛带回家吃饭,不带回来就是吹牛。
    小姨被外婆的态度拿捏了,只得带龙仲辛回家打个照面。本来跟他说好了就是在我外婆面前客串一场戏。然而那天整栋楼得到消息的邻居都出动来打探消息了,我家小超市一时生意兴隆。我们这些老邻居日子过得太无聊,总要把别人家的事情搞得明明白白,然后该关心的关心,该骂的骂,闲了还帮着打架。
    龙仲辛像是没经过这样的大阵仗,一时受宠若惊,站在小姨身边不敢坐下。我外婆就更满意了,说这孩子懂礼数,有分寸,靠得住。
    我小姨心态好,人看着也年轻,但与龙仲辛站一起确实也能看出年龄差来。况且龙仲辛身高和样貌都在及格分以上,又在出版集团新近升了职,我小姨这两年却一直在择业和失业之间徘徊。于是从世俗的角度,这桩婚事我小姨委实占了便宜。
    那天外婆以许家最高规格“四凉八热”的大席面招待了龙仲辛。这是我们这边的风俗,准女婿第一次上门,丈母娘满意就做四道凉菜、八道热菜表示同意。菜根据年代不同有些差异。
    小姨追着外婆强调此事“八字还没一撇”,四凉八热的席面太早了。我外婆板着脸说:“早比晚好,由着你,我这辈子都未必能做得上这四凉八热的席面……”
    吃饭的时候,我外婆越发对龙仲辛热情,占着公筷一直给人家夹菜。龙仲辛想是没有被老年人套路的经验,在我外婆的引导下,差点把跟小姨的婚期都许下了。
    我小姨终于听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拉起龙仲辛把他带走了。我外婆气得不行,望着一桌子菜唉声叹气。这事具体发生在一个月前,我外婆还时不时拿出来唠叨。四邻八舍的遇到,也都要打听下两人的婚期,被我外婆冷言冷语地给怼回去。
    我外婆这人常年耷拉着嘴角,一番对人间不满意的样子,说话语气也冲。然而在附近是出了名的人缘好,在附近的老人中间有着奇妙的威望。比如顾老梦的老娘郝姥姥,就是我外婆最忠实拥护者。
    所以从这个方面说,我家跟顾老梦家也算是“世交”?
    贾白茶终究也没打探出我小姨与龙仲辛的新鲜消息,有些失望。然后她试探着问了句:“是不还忘不了当初那个卖药的?”
    “卖药的”所指之人在我们许家是轻易不提的,于是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贾白茶点点头:“你那时候还小呢,不记事。”
    我那时候都十一岁了,而且悉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我与小姨的交情,是不提她伤心事的。
    我正想找个理由告辞,一辆黑色奥迪停在烧烤摊旁,里面跳下一个胳膊上纹了一只多啦A梦的小年轻。那多啦A梦因是黑白的,样子到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大熊猫。此人是我少小时候的仇家,曾经的不良少年,不过人家如今改邪归正,每天兢兢业业开着奥迪拉网约车。他叫矫虎,这名字乍听合该是个横眉竖目的混混,跟他如今单眼皮韩星的气质完全不搭。
    矫虎走到我面前,苦着脸质问我:“你到底帮不帮我?发微信你也不回……”
    我一拍脑袋,“哎呀,忘了!我上辈子肯定是条鱼,这辈子记忆力一直有点瑕疵,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没反悔就好!你是不得……回家换身衣服?”这是暗示我这身衣服不体面啊。
    我翻了个白眼,“你又没给我置装费……行吧,你等我会儿,你不换啊?不把你只小熊猫挡起来?”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胳膊上的纹身。
    矫虎指了指他的车:“我衣服在车里!跟你说了多少回,我这只是多啦A梦!”
    我穿过马路回家去换了身衣服,本来想化个妆,又一想化妆这种事现学现卖等于毁容,于是作罢。
    我昨日答应矫虎陪他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他从小到大成绩都很稳定,保持在倒数前三,最终在一所职业学校成功毕业。这些同学也都是职校的小伙伴儿。因为毕业早,据说聚会的几个人,一半结了婚,另一半也都有女朋友。矫虎怕被嘲笑,就请我去扮演他女朋友走个过场。许给我的好处是免费坐他一个月的网约车。
    我近来又在面试求职中,出行频繁,于是觉得这事挺划算,就答应了。
    矫虎这帮同学聚会选在一家还不错的酒店。我本来的计划是全程以吃为主,微笑为辅,不是什么难项目。然而这群人一见我就炸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指着我,眼睛睁大到极限,磕磕巴巴地问:“这不是,这不是……许前程嘛!”
    这话说的,好像许前程是个久负盛名后归隐,如今重出江湖的重量级人物。
    矫虎闻言竟头点的颇为腼腆,带上了点合该出现在少女脸上的羞怯,这是什么戏码。
    那眉清目秀的小子稳定了情绪,眨巴了几下眼睛,抱拳恭喜矫虎:“老大,恭喜你终于苦恋十多年,修成正果!”这小子去职业学校屈才了,明显语文还过得去。
    然而剧情有点夸张,苦恋?这是把我定位成了高不可攀的白莲花了?我对这剧本一无所知,但我目前扮演的角色还不适宜当即就问,于是弯着嘴角装和善。
    在眉清目秀的小子提示下,这帮人还原了我一砖头将矫虎打回正道的励志爱情故事。简单说小时候矫虎是个时常找茬跟我打架的小胖子,被我一砖头拍在头上,从此正视了自己没有混社会的才干,改邪归正,成了开网约车的励志少年。
    我只是不知道这怎么就成了爱情故事了。
    于是这顿饭都在矫虎的小哥们以及“兄弟媳妇儿”们拼故事和感慨恭喜声中度过。我实在假笑得嘴角发酸,去洗手间躲了会儿清静。
    从洗手间出来后,就在去包间的走廊上遇到了矫虎。这会儿他不知又被灌了几杯,有些微醉。
    我拍了拍他肩膀,说:“你那些小伙伴儿戏太多,我这跟着演得挺累,一个月免费车不划算,必须再加一个月!”
    矫虎像是没听懂我说什么,只是点头。我就当他同意了,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不料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说:“程程……”
    这一声“程程”酸得我虎躯一震。我家人都是叫我“前程”,大约是深谙我的形象气质与“程程”这样女主范儿的称呼完全不搭。活了这么多年,忽然被叫得这么嗲,我牙酸地望着矫虎:“你叫谁呢?要是叫我你赶紧住嘴……”
    矫虎一双丹凤眼雾蒙蒙地望着我,像一只恋主人的小奶狗,“程程,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就是喜欢你……”
    我就这样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被表白了。我稳了稳情绪,主要是稳住一巴掌打醒表白者的冲动,低声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矫虎闻言,笑得天真无邪,向前一倒,毫无防备地将头搭在我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嘟囔了一句:“好,回家!”
    你姥姥的!我心里骂了句,琢磨着这个时候如果把他扔地上,下一场戏会是什么。
    就在此时,男洗手间里走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他转头向我们这边凉凉地望过来,精致的五官,干净的气质,颇有点公子倾城的味道,眼风轻扫过偎依在我肩头睡得踏实的矫虎,转身向大厅那边走了。
    我瞧着此人莫名眼熟,拍着矫虎的后脑勺,“你快起来,你快起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眼熟?”
    矫虎毫无反应。我拖着他踉跄跟过去,边大声喊:“你等等!你是章百宽?你是章百宽吧?你是不是章百宽?”
    然而章百宽既不回答,也不再回头。
    我就这样办拖半拽着矫虎一路追到了大厅。因为伸手去拉章百宽,一时没拽住矫虎,他险些向后栽倒,我只得伸手搂住他的腰,防备他摔出脑震荡。
    章百宽被我拽住袖子,总算回头了。
    然而我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意识到我与他之前横亘着十二年的岁月。

    我上次见到章百宽还是十二年前。那时的许家超市还叫许家小卖店。如今的双扇玻璃门还只是一扇窄小的木门,门旁开一扇小窗户,窗户上挂着一盏电灯。每到晚上,蚊虫成群结队绕着昏黄的灯泡乱飞。
    彼时还是2006年,我齐耳的短发,黑且瘦。虽然已经十一岁,但还没有发育,带着些万物进化之初的耿介样子,就是雌雄莫辩。
    夏至那天,我跟着外婆和母亲第一次去了颇有名气的新罗大饭店,因为我母亲要结婚,两家人约在此见个面,也就是互相谈谈条件。

    这是母亲第一次结婚。我母亲七岁时在家门口玩,被个小孩子撞倒摔到街上,让路过的车轧断了一根手指。从此她就分外地沉默寡言,连学校的老师都说她被那次车祸吓傻了,不仅少了根手指,连脑子也迟钝了。
    母亲勉强读到中学毕业,没有找工作,一直帮着外婆经营杂货店。她二十岁那年,去外地进货,路上被个流氓侮辱了,而我的出生,就源于这一场罪恶。
    因母亲体质的问题,发现自己怀孕后,两次想要做手术打掉胎儿都面临了生命危险,最终不得不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采血验DNA,然后凭借亲子关系把侮辱我母亲那个流氓送进了监狱。据说我出生前那个人曾找我外婆想要私下和解,说愿意出高额彩礼娶我母亲。然而我外婆做主拒绝了。也就是说,我外婆一力把那个我生物学上的父亲送进了监狱,一直关了十二年。那人后来下落不明。
    这件事当时上过报纸,众人议论纷纷,然而谁也没关注过那个躺在医院里无助哭泣的初生儿,她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我生下来她就注定继承那个流氓的血统,我不是圣洁的天使,这在许多年里远远比没有父亲更让我痛苦万分。
    我在世人的眼里是个令人唏嘘遗憾的存在。而我也是个人,并且一点点长大,看懂了世人看我的眼光和他们口中的带着轻蔑的同情。只要走出我小区,我就会遇到拉帮结伙追着骂我的小孩。小孩的语言多承自大人,恶毒直白而不自知。
    自此我成了打架的好手。那是挨打多了练出来的,深知人身上哪里最怕疼,于是动手的时也专往对方疼的地方招呼。然而对方总是人多势众,我得胜的时候不多。
    于是那天来新罗大饭时,我额头上还是挂了彩,贴了一张创可贴,看起来有些滑稽。据说眼神儿也蛮横狠厉,跟我那流氓的生父同出一辙。我没见过那人,于是这一点我也无从辩解。
    苏恬就是要与母亲结婚那人的女儿,与我同年。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绣着蓝蝴蝶的真丝长裙,白皙,长发,笑容甜美而柔软。
    苏恬的父亲苏教授是本省一所综合大学的教授,比我母亲大六岁,妻子两年前去世了,独自带着一个与我同年的女儿。苏教授年前伤了腿,在家将养。我母亲收了钱每天去他家里做两顿饭。三个月后,我母亲拿了钱准备结束这份短工,却意外被求婚了。
    两人不仅是身份地位不般配,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交流的也很少,彼此雇主和保姆之间的客气和距离一直保持的很好,于是母亲觉得这求婚当不得真,婉言回绝了。一个月后,苏教授又到我外婆家的卖店吃面,她是冲着在店里帮厨的母亲来的,说他是看中了母亲善良温柔,待她女儿好,又提出婚后不再生育,一起尽心将两个女儿教养长大。
    一再确认苏教授不介意她当年的经历也愿意接受她女儿后,母亲动心了。为了让她女儿有一个世人能接受的出身,她愿意克服两人之间的差距。这是我与母亲之间最初的误会,也是我们对这曲折人生的误解。一个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能改变的只有人本身。
    于是有了这场相看宴。
    苏教授很像学校的教导主任,情绪从不达眼底,只挂在脸皮上,他明明在笑,却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感觉。两家人围坐在一桌吃饭,彼此介绍后竟发现苏家的亲戚中有两位竟是他去世的妻子的娘家人,且在本市颇有些名气。因为小姨的缺席,我家便显得人少且弱势。外婆始终板着脸,母亲有些紧张。苏家的亲戚言语客气,但似乎句句藏着机锋。
    就在我专心关注大人们过招时,坐在我旁边的苏恬忽然博出镜一般十分惊悚地叫了我一声“姐姐”。这声“姐姐”顿时博得了满堂彩。不仅苏家的亲戚夸张地赞扬起苏恬懂事,连我外婆和母亲也惊讶了。苏教授露出了为女儿骄傲的老怀欣慰的笑容,说:“我家恬恬一直盼着有个姐妹,将来孩子们也有个伴儿。”
    苏恬就那么笑着等我回应,也像在打量我。许多年后我也没十分明白苏恬这个人,然而我那时的第六感却隐约告诉我她那时的笑容,就像一个陷阱。于是我警惕地没有说话。
    母亲连忙圆场,着急地向大家解释,“前程这孩子平时就不太爱说话。”
    母亲在用眼神儿催促我赶紧说点什么,然而我反应一向慢些,抿着唇望着她,还是没有开口。
    就在此时,苏恬又落落大方地开口了,说:“姐姐,我们一起去吃冰淇淋吧。”随后她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手。
    苏教授也适时解释,说这家饭店有为孩子准备的自助冰淇淋,鼓励我们一起去。苏恬没等我回答,就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往包间外走去。事情到了这里,大约我身后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彼时我还没有来过这么大的酒店吃过饭,任由苏恬拉着来到大厅自助冰淇淋的台子前,望着那一排各种口味的冰淇淋没敢动。
    苏恬默默地取了蛋筒,挖了两个芒果口味的冰淇淋球在里面,递给了我。
    我的目光先落在她绣着蓝蝴蝶的真丝裙摆上,接着抬头对上了她的笑容。我刚伸手要接过冰淇淋,她忽然一松手,将冰淇淋球倒在了自己的裙摆上。那冰淇淋球在浅蓝的蝴蝶上滚过,在翅膀上留下一抹浓重的暖黄,掉在了地上。
    我惊诧地望着苏恬。却见她鄙夷的眼神望着我,声音冰冷嘲讽,说:“你是流氓跟婊子生的杂种,就你这样的脏东西,还想进我家门?”我从没想到她那样精致的面孔竟然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一时就愣住了。
    然而苏恬说完,忽然哭了,仿佛她才是被骂的那个人,就带着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跑回了包厢。
    我站在原地,努力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然而我长到十一岁,已见惯了周围人的异样眼光,然而大家都并不掩藏对我的厌恶和鄙夷,或者说不屑于掩藏。像苏恬这样川剧变脸一般的演技,我还是第一回遇见。
    我还没想清楚时,母亲已经拉着苏恬从包间走出来,用怒其不争的眼神儿望着我,说:“前程,你跟恬恬道个歉,咱们回去吃饭。”
    苏教授和包间里的其他人也跟了出来,此时都望着我。
    我此时总算明白过来了整件事的起承转合,抬头望着母亲反驳说:“我没有!是她自己把冰淇淋扔裙子上了!”
    此时,苏教授那边的一位高个子女人大声质问:“你这孩子怎么还说谎呢?恬恬芒果过敏,从来不吃芒果味的冰淇淋!”
    苏恬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闻言转头看向那女人说:“大姨,前程姐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怕我抢了她妈妈。”
    苏教授把苏恬揽到身边,低声的商量:“咱们原谅小姐姐好不好?”
    苏恬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脆生生地说了句“好”,再看向我的眼神儿透着些胆怯和期待。
    而母亲失望地望着我,上前来拉我的手,“你看恬恬多懂事,咱们先回去再说。”
    我甩开了母亲的,大声喊:“我就是没有!是她自己!”说完,我就向楼下跑去,以跑百米的速度。我要远远地离开这群人。
    我的眼泪在转身的一瞬间落下来。我不在意能不能转到重点学校去读书,也不在意大人口中的更好的未来。我在意的是母亲的不信任,我感觉我要失去了母亲了。
    我一直跑出了酒店才停住脚,望着宽阔的马路和灯红酒绿的人间。外婆快步追过来,边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向外婆,她鬓边的白发被风吹得微乱。所有的委屈汹涌澎湃,我站在原地,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外婆拉着我的手去公交站坐车回家,一路上我都在哭着说:“我没有。”外婆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回答:“我知道”。于是我哭得更大声,被风吹肿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灯火辉煌的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这辈子遇到的人,有些是预定好来送温暖的;有的是来给你演一场戏,让你顿悟生活真相的。苏恬显然是后者。

    4、

    回到外婆家,我一头钻进了小卖店,坐在小窗前的椅子上,木呆地望着悬在小窗上的老灯泡。这个狭小的环境而熟悉的环境为我重置了安全感。绕着灯泡乱飞的蚊虫不断地撞向玻璃,群魔乱舞且锲而不舍。
    外婆家这房子是老两室的格局,不算增建的小卖店,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卧房,没有客厅。大屋就兼具了客厅和卧房的双重作用,平素是外婆和母亲住着。我跟着小姨住在小屋里。
    外婆和母亲在大屋里已聊了许久。我隐约能听到她们说什么。母亲起初怪我不懂事,脾气又急,时常与周遭的小孩子打架。可外婆说:“前程因为什么与人打架你不知道吗?”,母亲沉默片刻,外婆又说:“咱家孩子不说谎,未必是前程的错。”
    母亲又为苏恬辩解,说看着那孩子三个月,极有礼貌又懂事。我咬着嘴唇听着,想到母亲只带了苏恬三个月,可她生了我,又养了我十一年,却宁愿相信苏恬。外婆没在这事上和母亲争辩,只说苏教授亡妻一家太过强势,苏教授又对那家人言听计从,这婚事她不看好,让母亲再考虑清楚。可母亲却仿佛铁了心,与外婆摆事实讲道理,说只要与苏教授结了婚,我就可以转学去他工作的大学的附属小学和中学读书,进了那学校考大学就十拿九稳了。接着母亲哭了,说:“我这些年一直打零工,母女俩都靠着您生活,总不能这么赖在家里一辈子。再者小妹也到了结婚的岁数,总要陪嫁点东西……”
    生活复杂,好像很多事情都很重要。然而我彼时认为最重要的是我母亲不相信我。我忍着泪水,一心一意等我小姨回来,我想小姨一定会信我。
    我小姨那年二十六岁,她每天总是风风火火搞事业,用外婆的话说,一天天比总统还忙。我记忆中小姨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她自称是混合了刑侦卧底和谈判专家才能于一身的王牌记者,现在想来,小姨那时也还年轻,遇到的人生挫折也不过是被领导退稿和被采访者拒访罢了。她朝气蓬勃地热爱着她的工作,游走在被退稿和被拒访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快十二点的时候,才听到客厅里开门声。这门是通到单元楼道的,平时只有家里人走。我连忙起身冲到走廊上,却见小姨正拽着一个小男孩进门来。那小男孩和我差不多高,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被小姨拉扯着。
    这个小男孩就是章百宽。
    外婆和母亲也已经出来了。外婆警惕地质问,“这么晚了,你把谁家孩子带回来了?”
    我小姨平静地换了拖鞋,把另一双拖鞋扔在章百宽脚下,催促他换鞋,接着抬头回答我外婆,说:“我朋友的孩子,在咱家住几天。妈,还有饭吗?我们还没吃饭呢。”
    我小姨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轻松。然而我外婆没有被她天下太平的语气混弄过去,接着问:“你哪个朋友啊?他爸是你朋友还是他妈是你朋友?”
    我小姨继续迂回战术:“妈,先吃饭,等会儿跟你说。”
    小姨的敷衍越发让我外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催促追问:“你先说清楚,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小姨不得不摊牌说:“他爸是我最近采访的对象,遇到点麻烦让我帮照顾几天孩子。”
    “什么麻烦?他妈呢?”我外婆上前拉住我小姨,止住了她往厨房走的脚步。
    “他妈……”我小姨还支支吾吾在想词儿,章百宽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一言不发转身拉开门就要走。我小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身一个箭步拉住了他,“章百宽,你往哪去?你爸还欠我一篇稿子呢,他不把证据给我,你就别想走!”
    章百宽被小姨扯着后脖领子往回拽,顽强抵抗的样子有点可怜,大声反驳我小姨说:“他是他,我是我!你找他去!”
    我外婆加入了两人之间的拉扯,指着我小姨数落说:“你一个大姑娘大半夜带回个孩子来算怎么回事?他爸妈没空,他爷爷奶奶呢?轮到你一个外人管吗?”
    我小姨仗着成年人的身高又把章百宽拽了回来,抬下巴示意我说:“看着他,别让他跑了,外面有人找他,挺危险的!”
    我外婆听了更急了追问:“这还得罪人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小姨转身走进厨房,边说,“我们这行得罪人又不稀奇。妈,你晚上没做饭啊?”
    我外婆跟着小姨进了厨房,继续追问事情来龙去脉。我就顺势冲过去把章百宽扯进了小卖店里,反手关严了门。
    这就是我与章百宽的第一次见面。我把他押在小卖店狭窄的过道里,眼睛都不眨着地盯着他,防备他逃走。小姨安排的任务,我一向完成的很好。
    章百宽是个能屈能伸的,虽然进门时很不情愿,可递给他方便面时,接的很痛快。吃饱之后他又试图逃走。于是我顺手抄起架子上的一把格尺,追上去将他一顿暴打。
    章百宽可能没怎么挨过打,一脸震惊,一边躲闪一边开口骂人,“你怎么真打人啊?住手!”
    我收了兵器,抬手用胳膊抵着他的脖子将他压在墙上,抬了下巴傲视他:“还跑吗?”
    章百宽像电视剧里被霸道总裁壁咚的女主角,皱着眉头望着我:“不跑了,你松手。”
    我料他也不敢骗我,又高傲地放了他。他打量我,眼神里带着疑惑:“你到底是男的女的?”
    这问题对一个开学就上六年级的女生有颇多讽刺的味道,然而我不在意。于是我咬着虎牙对她秀了秀肱二头肌,说:“是男的女的不重要,实力重要。”
    他抛给我一个惨不忍睹的眼神儿转过头去。
    然而此后他消停了许多,可能意识到在武力上确实无法打败我,只得暂时认命。
    小姨带了个孩子回来,这事天一亮就在我们小区秘密传开了。小超市刚开门,郝姥姥就跑来了。郝姥姥就是顾老梦的亲娘,贾白茶的婆婆,算起来跟我们家也算是“世交”。她头发浓密,从年轻时候开始就热衷烫卷发,几十年卷下来,于是外婆她们几个老姐妹不太亲昵地叫她“郝卷子”。
    郝姥姥顶着新烫的卷毛进门,见我外婆没精打采,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忙好心地安慰,说:“瞅瞅,看你这火上的。我听说,长安昨天晚上带回个孩子来?”
    我外婆没拿好眼神儿看郝姥姥,甚至解释的话都懒得说,只对着刚洗漱完从走廊里经过的章百宽抬了抬下巴,说:“孩子在那呢!”
    郝姥姥的眼神儿刷刷扫过章百宽,有点不敢置信,问:“这么大了?这得有十一二了吧?长安能有这么大孩子?”
    我外婆凉凉地冷笑一声:“你说呢?我说你也管着点你那嘴,别没影儿的事瞎说!这是长安朋友的孩子,爸妈出国了,寄放我们家住几天!”
    郝姥姥眼睛眨巴了几下,显出一点毫不受她年龄影响的呆萌,委屈地说:“不是我传的,我这次是没管住耳朵!是你们楼上程快嘴说的!”
    “程快嘴”指的是住在我家楼上的程姥姥,老一辈里难得的高个子,高且瘦。她说到就到,进门时的眼神儿也是一切尽在掌握,“提我呢?”
    郝姥姥于是找到了罪魁,直接指认说:“就她,一大早拎着豆浆油条就找我去了,信誓旦旦说长安大半夜从外面带回个儿子,哭着求你给给养着!谁想孩子都那么大了,不可能是长安生的!这老东西净胡说八道!”
    程姥姥闻言辩解:“是你耳朵有问题!我什么时候说孩子是长安生的?我是说长安有对象了,对方有个儿子!老许啊,你也别太想不开,看这嘴上泡起的!你大姑娘长锦不说处了一个,那边带了个闺女,长安这边带个儿子,你得一碗水端平……”
    我外婆从柜台里绕出来,就把这俩人往门外面推,边推边说:“去你姥姥的一碗水端平,你俩再敢乱嚼舌根子,坏我闺女名声,我泼你俩一脸热水!”
    两个老太太还委屈。一个说: “我们这不是关心长安嘛!你闺女跟我们闺女有啥区别?”
    另一个跟着辩解:“对啊,有啥好瞒着我们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主意!”
    然而,我力大无穷的外婆埋头就把郝姥姥和程姥姥推出了门,转身就看到我跟章百宽从走廊这边探着头偷看。外婆花白的头发翘翘着,指着窗边的两张椅子喊我们:“把这俩椅子给我搬走!”
    小卖店虽小,但碍于周围邻居时常买瓶酱油就能抱着酱油瓶子聊半天,外婆在柜台对面靠窗的位置放了两把破椅子,方便来人能坐下畅谈。
    如今外婆与两个老姐妹做出决裂的架势,吩咐我们撤凳。这情况我之前遇到过几次,也不当真,但还是听话地拖着椅子走了,并且吩咐章百宽跟着我去拖另一只。


    @慕容余华 2022-08-27 22:38:26
    

四两八热,有故事啊。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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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sh方苑 2022-08-28 09: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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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八师2022 2022-08-28 15: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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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感谢
    5、

    章百宽知道他的到来给这个家造成了困扰,然而大约确实无处可去,他沉默寡言地老实着。最初外婆看章百宽还是板着脸,后来发现他实在是个太让人省心的孩子。章百宽晚上睡在小卖店过道临时搭的折叠床上,每天早晨六点会准时醒来,自己把折叠床收好,对人既不冷淡,也不过分亲 素还帮着家里干活。
    于是外婆想到这孩子父母都“不着调”,落得被寄放在陌生人家里的遭遇,平时还不知过得什么日子,吃了多少苦,就对他生出了无限同情,渐渐就把他当做自家孙子看待了。
    而我本着吃我家饭就得给我家干活的原则,把原本暑假里一直由我负责的小卖店收银工作分了一半给他。并且在得知他是个学霸后,把我的暑假作业也交了出去,由他代写。
    于是章百宽日常是一边收银一边趴在柜台上帮我写作业。我坐在窗边吹风扇,外婆一出现,我就火速地窜到章百宽身边,做出一副在听他讲题的样子,掩饰住找人代写作业的罪行。
    然而我其实忧心忡忡,因着母亲结婚的事。小姨又有半个月没回家来,我等不到向小姨倾诉,只得不挑对象,慢慢地把我被苏恬算计的事说给了章百宽听。我省略了苏恬骂我是流氓生的脏东西的细节,我不想揭自己的伤疤。章百宽一边快速地写作业一边听我说完,风轻云淡地说:“别人欺负你,是因为你弱,别人不相信你,是因为不相信你,付出的代价最小。”
    我呆呆地想了半晌,才彻底想通这句话。我的出生就是罪,所以世人瞧不起我。我从幼儿园就知道,世界对每个孩子是不公平的。别的孩子调皮,是生性活泼,我但凡做点出格的事,就被人说是随了父亲,凶狠阴暗,是个天生的坏种。我忍住眼泪转过头去。
    那段日子也是我外婆的至暗时段。我母亲不理会外婆的劝说,执意要与苏教授再婚,两人已私下里在谈一切从简的婚礼了。而我小姨不仅带回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养着,还很快又带回了个男人,那孩子的爹。
    多年以后,小姨说:“有一种男人,一辈子活得险象环生,如果你不认识他,可以称赞他一身侠骨。可这种人永远都靠不住,因为每次见面都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然而彼时我小姨还没意识到她与这个男人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更没意识到会对这个叫章十全的男人牵肠挂肚半辈子。
    章十全应该是个农民企业家,至少在他找上小姨之前是。2006年五月,小姨连续十几天收到匿名短信,举报附近某知名先进乡的乡长包庇黑社会团伙谋利。这个举报人就是章十全,然而他起初不肯与小姨见面,要事情有进展才肯提供更多的情况。
    然而我小姨上报的这条新闻因没有确凿证据被领导打回来了,她就追着章十全要证据。章十全却要先看报社的态度,他要看到此事引起社会关注才肯露面。两个人就这么拉锯战,谈恋爱一般彼此讨价还价纠缠了一个月。
    直到章十全约我小姨见面,小姨才知他原本并不是此事件的受害人,受害人被吓怕了不肯再告了。章十全出钱出力鼓励人家坚持,结果被连累,自己的药厂也被烧了。章十全第一次见到小姨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把儿子托付给小姨养几天,他还在“卧底”找确凿证据,状况很危险。
    半个月后,章十全带着一段手机拍摄的乡长包庇黑社会团伙重伤村民的视频逃回来了,确切的说是被我小姨给救回来的。我小姨开着她新提的吉利远景赶到时,章十全正被人开车追着撞,若不是及时跳上了我小姨的车逃走,估计就交代了。
    小姨又是深夜把人带回来,我外婆和母亲就再次受到了惊吓。这次惊吓得更甚,因为带回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头上还绑着绷带,脸上带着伤痕。我半夜惊醒,迷糊着去厕所,刚推开门就撞见了章十全靠着墙坐在走廊里,正自己解开小腿上缠着的绷带,从里面取出了一个U盘,他龇着带血的牙齿对我小姨邀功,“手机让砸了,可视频我有备份。”
    章百宽也站在走廊上,无言的望着他老爹,半晌才说了一句,“能告倒吗?要没把握你就先躲起来吧。”那态度到好像他才是爹。
    章十全笑着安慰他儿子,虽然他那带血的笑容起的作用可能相反。他说:“我这就打算找个地方先躲躲,你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我电话她不接。”
    我第一次听说章百宽原来还有妈。然而章百宽摇头说不用。
    我外婆站在大屋门前,此时已经稳住了心绪,打算把这些疑点全问清楚。她嫌弃地望着一身伤的章十全,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外婆说:“你把孩子扔这儿也就算了,你可不能住这,这一家子没男人,风言风语的可受不了。”
    章十全闻言站起来,总算有点正经模样,跟我外婆道歉,说:“大娘,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走。”想了下又补了一句,“要不你们也出去躲几天?”
    我外婆闻言急了,瞪我小姨,问:“你俩到底惹了多大事啊?”
    我小姨手脚麻利地窜进小屋里取出了一个手提包,里面塞着几件衣物,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一边示意章十全走,一边安抚我外婆,说:“没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再说这毕竟是省会,他们不敢乱来!”小姨拉着章十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嘱咐了句,“妈,你盯着点,别让他儿子落单!”
    我外婆追着要问清楚,喊:“你说明白再走!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天天在外面,你就不能让我少担点心!”
    “妈,反正我干的都是好事!”小姨怕被外婆追上走不了,敏捷地关门走人了。
    小姨这一走又是半个月。
    暑假在蝉鸣蛙叫中度过了大半。这期间我不怎么出门,但难免要看店的外婆出去买些东西。而这段日子章百宽与我形影不离,撞见我被附近的孩子围追堵截了几次。我思量着他好歹是被寄存在我家,我须得保护他完好无缺,于是这几次都没敢直接对敌,而是拉着他迂回逃走。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次被对面街的矫虎等人堵在了小巷子里。矫虎与我同年,有我两个重,胖得整天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你决无法想象他长大后竟然是个清瘦的韩版单眼皮男生。彼时他好像还没有进化成人类,除了打架和惹是生非,不具备人类思想。
    我与矫虎打架,极少占到便宜,只因他不仅没因太胖影响灵活度,还能把体重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我知道对付他们得先发制人,无路可退的时候就出其不意冲上去,头撞在矫虎的胸口,如果撞到肚子,他未必能倒,他那胖肚皮的保护作用太强,可是胸口是他的薄弱之处。他后退了两步没站稳跌坐在地上,我就势骑在他身上,左右手开弓猛打他的脸。
    矫虎一时吃了亏,骂骂咧咧要掀翻我,伸着两只手掐我脖子。他的两个“小弟”也上前来拽我的头发,要把我从矫虎身上薅起来。我知道必须先把矫虎打懵,才能有机会逃走,于是忍着被薅得直掉眼泪的头疼,拼命打矫虎。当时脑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手里要是有块砖头就好了……”
    我的“跟班”章百宽是个白白净净的学霸,打架这种事必是指望不上的,然而他在我一开战就迈开大长腿跑了这事就太不够义气了,果然小白脸都是靠不住的。
    可就在此时,章百宽跑了回来,捡回了半块方方正正的砖头紧急递到了我手边,边喊:“砸他!”
    我与他对视一眼,愣了一瞬,忙接过那砖头块。此时被我骑着压在地上的矫虎正一边掐我脖子一边喊叫:“你砸啊,你有胆子砸死我!你爸是个强暴犯,你妈是个婊子!你个……”
    他找死,我成全。没等他说完,我手里的砖头稳稳地落在他脑门上。血流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接着矫虎的两个帮手撒腿跑了,跑到我外婆家报信,边跑边喊“许前程杀人了”。
    矫虎自己也懵了,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离真正的混混还有很大差距,他被自己流的血模糊了视线,误以为自己瞎了,害怕地大哭起来。这一哭就算宣告投降。
    章百宽拉我站起来,我也腿软,靠着墙边站着。此时我才有时间看向章百宽。他雪白的衬衫沾了些灰,头发也乱了,抬脚将地上那块沾血的砖头给踢得远了些,防备矫虎拾起来疯狂反扑。我没想到他在打架方面也这么冷静且有调理。
    然而不管怎样,在我跟人打架的时候递砖头,他还是第一人。这份情义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以往旁人见我打架,都是躲得远远的或是拼力劝架,而他直接跑去捡了砖头递给我。这种无条件的站队和援手是我之前未在同龄人身上得到过的。
    @李八师2022 2022-08-28 15: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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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余华 2022-08-29 11: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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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慕容老师
    6、
    我外婆赶来,忙带矫虎到医院检查包扎,好在医生说并无大碍。然而矫虎妈跑到医院闹得厉害,她是对街出了名的护犊子。对街虽然只与我们花溪街隔了一条不太宽的马路,但那边是新盖的商品房,居民大多不互相走动,与我们花溪街画风截然不同。
    我外婆开始还道歉,后来就烦了,与矫虎妈针锋相对差点打起来。矫虎是对街的孩子头,从小到大一直找我麻烦,我三天两天头跟他打一架,每次都带了伤回家。我外婆找过矫虎妈理论,她却只说小孩子闹着玩,说多了还指桑骂槐说我家家风不好。我甚至怀疑她暗地里支持矫虎欺负我,因为矫虎骂我的那些话,显然出自大人之口。如今她儿子吃了亏,她就撒泼打滚。我外婆懒得看她泼妇的嘴脸,直接说报警吧。
    此事因为我与矫虎都还是孩子,矫虎又确实很快康复了,也就不了了之。外婆将我和章百宽带回家,听了事情详细的来龙去脉。当她得知章百宽给我递砖头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后才不解地望着章百宽问:“你这孩子平时挺懂事,可这怎么不拉架,还递砖头呢?”
    章百宽似是早想好了怎么回答,他坦然说:“那个孩子跟许前程打了这么多年架,始终没吃过亏,不吃一次大亏,他以后还得欺负许前程。这次他知道了许前程敢下狠手,往后他就得思量思量再惹许前程了。本来我想拿那砖头自己砸他,可一想那样往后我走了,他还是要欺负许前程,不如让许前程自己动手……”
    我和外婆都听愣住了。章百宽又转头看我,语重心长地说:“等你过了十四岁再打架时候就别下狠手了,要承担部分刑事责任了,正当防卫的时候例外……”
    毕竟章百宽是别人寄存的孩子,外婆也不好多说,最终只嘱咐我们这几天少出门,然后就去厨房做饭了。当天晚上外婆做了最拿手的红烧肉,还往章百宽的碗里添了好几次菜。
    自此我自认为与章百宽一起打过仗,有了同袍之情,待他更好了几分。然而他似乎变化不大,看我的眼神儿总带了那么点俯瞰。明明与我同年,仗着比我多考几分就敢小瞧老子,于是我又收回了对他的战友情,继续吆喝他去小超市里收银。
    几天后,我母亲与苏教授办了简单的婚礼,还是在两家相看时那家酒店。
    母亲劝我往后跟她一起搬到苏家住,理由是离新学校近。我拒绝了,我宁愿每天来回坐公交车,也不愿意和苏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再次向母亲解释了那天的事,母亲望着我,那眼神儿很复杂,彼时的我并不能明白。然而母亲哭了,她的眼泪让我瞬间原谅了她,便又答应了搬去与她同住。于是母女抱头痛哭。
    母亲婚礼那天,我也被换上了公主裙,和苏恬一起站在各自家长身边。然而我黑且瘦,自觉并不像个公主。
    因为小姨嘱咐过不能让章百宽落单,他也不得不跟我们到了酒店,莫名其妙的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外婆本来谎称他是亲戚家孩子,暑假过来玩的。
    然而同桌吃饭的还有苏恬那位身材高大的姨妈,后来得知她姓李,当时是AM大厦的中层,人称李总。
    这位李总竟认得章百宽,直问我们:“你们是什么亲戚?我怎么没听卢惠提起过?”
    我们一家都不知道卢惠是谁,于是面面相觑,尴尬地像拐骗孩子的人贩子。
    好在章百宽自己开口了,他说:“许家是我爸的亲戚。”
    “你爸那边亲戚啊。”李总闻言就有点讪讪的,然后就招手要让章百宽过去挨着她坐着。
    章百宽礼貌地拒绝了。
    李总又问章百宽母亲什么时候回国。章百宽简单地说不知道,这不太热络的语气,总算阻断了李总持续的好奇心,将话题引上正轨,那就是今日再婚的夫妻俩,以及附送的两个孩子,我和苏恬。
    两边的亲戚照例是问一些学校和成绩的问题,都是小孩子最不喜欢面对的话题。
    外婆一家是外来户,所以今日来的亲戚除了我们自家人,就是一些近邻。我们的邻居秉承着“远亲不如近邻”的原则,已经完全不见外。郝姥姥和程姥姥坐在外婆的身旁,自认为足以给我们家撑足场子。
    然而我实力不够。苏恬不管是成绩还是才艺,以及各种乱七八糟得来的奖项都足以拿来说嘴。而我,除了会打架,委实没什么可夸耀的。
    这些我到不介意,只觉得未能给母亲和外婆挣点颜面,有些抱歉。然而话题急转直下,李总竟然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你那个爸你见过吗?”
    我猛抬头。
    她喝了口手旁的饮料,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你可别像你爸,往后好好跟我们家恬恬相处……”
    然而她这番作为触怒了我心直口快的老邻居们,程姥姥立即问苏恬:“丫头,你妈没多少年了?清明、十五都烧纸吗?”
    苏恬也如我一般愣住了。
    李总急了,高声说:“你这说的什么话?”
    程姥姥一向嘴茬子厉害,直说:“跟你一样,好话呗!”
    李总转而责备我母亲,“你这都是什么亲戚?”
    我母亲在人多的场合一向话少,她怕自己说话不得体。此时着急,却只是望向我外婆求救。
    我外婆耷拉着嘴角,无端看起来有几分严肃,说:“这是许家跟苏家办事,她是我们许家的亲戚,你是苏家的亲戚吗?你都在这里,问问你妹妹的事,不出奇吧?”
    李总眼看要暴怒,人都要站起来了。苏教授忙先一步站起来打圆场,他拉开椅子,殷勤地走到李总身边,低声劝:“那边都是我学校的同事,姐,你到那边跟她们吃,你们更聊得来……”
    李总见竟是要她换桌,直接指了苏教授的鼻子就开骂了,“你这是娶了新人,忘了旧人,恬恬以后跟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当我们李家养不起孩子呢?你趁早把恬恬送回我们李家去!”
    苏恬见状也坐不住了,跟着过去劝她大姨,总算父女俩一起将李总拉走,阻止了一场风暴。
    母亲有些担忧地望着三人的背影,转而有些责怪外婆,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妈……”
    外婆没瞧她,说了句:“这一家子,往后你的日子能好哪去?说什么都晚了!吃饭!”
    于是我们这桌恢复了秩序,旁若无人地继续吃饭。除了郝姥姥和程姥姥,其他人大约是食不甘味。
    我侧头看一旁的章百宽,想他既然认识苏恬的大姨,那可能也认识苏恬。然而碍于专心吃饭的气氛,我忍下了。


    7、

    将要回家前,我去趟洗手间。恰听到两个女人进门来一路在谈着我们家的事。她们自以为放低了声音,然而我在隔间里听得无比清晰。
    “听说那女的是被人强暴了,才有了那个孩子,孩子一出生就验DNA把那男的送去坐牢了!”
    “这么说那孩子是为了告那男的才生的?”
    “也不是,听说是打了两次都打不掉,才留下的……我刚才看了,那孩子一脸狠相,我真担心恬恬……”
    我不想再听下来,推开了隔间门走出去,就在她们的注目下洗手,泰然地走出了门。反正我一脸狠相……
    然而门口大理石的地面太滑,我险些摔倒。远远就望着章百宽站在大厅里,身旁站在公主妆扮的苏恬,两人貌似相谈甚欢。
    我第一感觉是他们两个都生得白,像是王子公主。第二感觉才是迟钝的心痛,几乎能追赶我母亲拉着苏恬来让我道歉时的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担心不被选择的痛。
    章百宽见我回来,向我招招手,仿佛他刚才只是在跟熟人寻常的叙旧。然而我是领地意识极强的人,我收起心酸,恶狠狠地瞪着他。苏恬也望着我,笑得春风拂面,对章百宽说:“她总是误会我,可能小时候吃得苦太多吧,不怎么信任人。”
    我想揍苏恬,说不过她,假不过她,还打不过她吗?我是打架和挨打的好手,知道打人哪里最疼。章百宽似乎也看出了我此刻有暴力倾向,及时快走了几步到我面前,拉着我去找外婆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酝酿怎么揍章百宽。当我们又回到小卖店狭窄的过道时,我先关好了房门,防备外婆听到,之后转身盯着章百宽问:“苏恬刚才跟你说什么?”
    章百宽已经能熟练地卖货了,他把小窗户向外推开恢复到营业状态,才回头望着我,说:“她说虽然你出生的有点让人非议,但她想好好跟你做姐妹。”
    我积累的怒气一下子被戳破了,变成了不知所措。那种被人揭穿了底细的慌张和自卑,让我没有了追究的勇气。然而章百宽的语气很平淡,他继续说:“我妈当初是贫困大学生,我爸种药材开厂子有几个钱,一直赞助我妈奖学金直到读完硕士。后来我妈就嫁了我爸,当初也传得好像知恩图报。可等我爸的厂子被人一把火烧了,赔进去不少钱,人也混得灰头土脸。我妈就要跟我爸离婚,现在就差手续了。当初的那些知恩图报就成了笑话,不过是因为我爸手头有钱而已。所以你爸不是好人,我妈也不是好人,这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平静地说自己母亲不是好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平静地说自己母亲不是好人。说完他转身取了一盒烟递给站在窗外的客人,熟练地收了钱,似乎他刚才所说的确实只是极普通的一件事,都不值当耽误手里的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章百宽这是用揭开自己伤口的法子来治愈我。我的伤口,确实不那么疼了。甚至有一点想替他包扎。
    因答应了母亲与她一同搬去苏家,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履行了承诺。我坐在收银台里魂不守舍地等着,脚边放着外婆帮我收拾好的手提包。我动作机械地收拾着桌上的暑假作业和书本,统统杂乱地塞进书包里。章百宽站在一边,见状说:“不用带那么多。”
    我一时也反应不出他这话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哭丧着脸,仿佛要与小卖店诀别一般,又把这拥挤的小屋留恋地望了一遍。章百宽就又说:“不高兴就回来,姥姥和小姨都那么疼你,你也要疼自己。”
    “什……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说她们很爱你,也不像看着你委屈自己。你拿出打我的脾气来,不用憋屈自己……”
    我忽然醍醐灌顶地明白了他这番话,这甚至成了改变我之前压抑性格的一个转折。是啊,外婆和小姨那么爱我,我是值得被爱的,我要拿出勇气来活着!
    我还在发愣,苏家的车已经停在了小卖店门口。我们听到车声,转头隔窗望着苏教授和母亲从车里下来,苏恬随后也跟着跳了下来。我的眼皮迅速一跳。
    那三人进门时,章百宽已经不在收银台边了,转身去了里面屋子。苏恬声音欢快地问:“章百宽呢?我刚看到他在这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拎起了我的手提袋。
    外婆从里面走出来,问母亲:“这就走啊?我都准备饭了,下午再回吧。”
    我知道外婆是舍不得我,想再留我一会儿,瞬间有点鼻塞。我上前去抱住了外婆的腰,脸埋在她胸前,叫了一声“姥姥……”
    不料平素坚强的外婆忽然没控制住掉了眼泪,搂紧了我。
    母亲在我身后催促:“妈,你别准备了,老苏说带我们去外面饭店吃,庆祝下前程来家……”
    于是外婆也没有说辞了,她抹掉了眼泪,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轻轻将我推向母亲,说:“行吧,那就去吧。”
    苏恬依然做出与我毫无隔阂的乖巧模样,又上前来拉我的手,然而我迅速地避开了。我不会在一个坑里跌两次。
    苏恬讪讪地看向她父亲,于是苏教授对女儿做了一个寓意“我们要宽厚”的表情。这对演技派父女就这样先出了门。我随后跟着母亲也出了小卖店。
    因着心里忐忑,出门时我没有想起章百宽来。直到上了车,我隔着车窗向小卖店望去,见外婆和章百宽推开了门望着这边。我不舍地抬手向他们摆了摆。
    苏家住在市中心附近的一个高档小区,三室两厅的格局,电梯房,次顶层,宽阔的落地窗能一眼望到附近公园的草坪。我拎着手提包走进来,母亲歉意地向我解释,说苏教授因时常要在家里工作学习,需要保留一间书房,于是让我和苏恬同住一间卧房。
    苏恬笑容浅浅挂在脸上,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她会照顾好我,让母亲放心。然而我却深觉我将入龙潭虎穴。比龙潭虎穴还要险恶,苏恬就是一只妖精,我要与一只妖精同住一个洞穴,境况堪忧。
    此时在苏家的除了我们几人,竟还有苏恬那位高大的姨妈。她这天戴了眼睛来,隔着反光的眼镜片望着我。在我走进苏恬房间后,冷冷地告诫我:“你住在这里,不要乱动恬恬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偷,你动她东西,就是偷!还有,你睡觉起床要跟恬恬一样,平时不要吵闹,别耽误她学习……”
    苏恬在她姨妈讲完了一大篇后,才偎依过去,撒娇一般说:“姨妈,你别这么说,别吓着前程姐姐……”
    苏姨妈对着我冷哼一声,似乎对我一言不发很是不满,催促说:“你到是说句话!”
    天下的姨妈果然各种各样,我想我小姨了。小姨一直没回家,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我的思路飘远了,助长了我的倔强不语。
    苏姨妈就又加重了语气,然而终究她也不能动手打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用“没家教”作为训导词的收尾,气冲冲出门去了。想是去与我母亲理论了。
    这一天我都保持着警惕,坐在分配给我的小床上,不肯多说一句话。苏恬出门去了,我打开了带来的小提包,发现最上面多了一本书,是新出的《哈利波特与火焰杯》,扉页上写这一排一看就出自学霸之手的漂亮钢笔字:读书能让人平静。
    我认识这是章百宽的字。我最近很迷《哈里波特》系列,有此路过书店,就对着这书羡慕了好一会儿,想赖在书店里读完再走。撵章百宽独自回去小超市收银。章百宽却担心我在外面再跟人打架,拉着我一起回去了。也不知他何时返回去,买了这本书。明明与我形影不离的样子。
    读书至少能打发时间。于是我靠在小床上安静地读书,直到晚霞漫天。苏恬送走了她姨妈回来,斜眼看了我手里的书皮,快步走到她的小书架前,原来她的书架上也有这本书。
    她的书自然还在,于是她回望我,冷哼一声。
    我不想跟她计较。无视,也是一种力量。这是我从章百宽身上学来的。我一惹恼他,他就无视我。打骂不还手,让我很寂寞。

    @未来小强不小 2022-08-29 19:38:07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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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大嘴2022 2022-08-30 09:47:39
    

渐入佳境,越读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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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感谢??
    @慕容余华 2022-08-30 09:51:50
    

精彩不断,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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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感谢??
    @春天的小杨 2022-08-30 17:08:37
    

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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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期待宝贵意见
    @慕容余华 2022-08-30 17:09:40
    

前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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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期待宝贵意见
    @阑宇 2022-08-30 19:33:43
    拜读期更,支持文友原创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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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每天晚上更新两章到四章
    @阑宇 2022-08-30 19:33:43
    拜读期更,支持文友原创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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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每天更新两章到四章
    @阑宇 2022-08-30 19:33:43
    拜读期更,支持文友原创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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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每天更新二到四章节
    8、

    晚饭后,我本想去厨房帮着母亲洗碗,但母亲让我出来,说:“这里不用你,你回屋去看看书,开学都六年级了。”
    我看了眼苏家干净整洁的厨房,也确实觉得陌生而无从下手。而此时苏恬也进了厨房,从兜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糖来,笑眯眯剥开了,将巧克力送到我母亲口中说:“许姨,吃糖!”
    我母亲平素是不爱甜食的,然而还是慌忙含住了那颗糖。苏恬靠在我母亲身上,转身望着我。
    我懒得看她们这一套,转身回了与苏恬的卧房。想到开学,再次心事重重,我将要面临一个新的学校,新的老师,新的同学。而这个学校还是苏恬的老地盘。
    我把旧课本翻出,草草地翻了几下。苏恬已经转回来了,也站在书桌前收拾课本。她说:“那糖是卢阿姨从国外寄回来的,知道我喜欢这个口味,特意给我的。”
    十多年前海外代购还没现在这么发达,有个能从国外往回寄东西的亲戚确实可以用来说说嘴。于是我没理她,随她去。
    然而她似乎对我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转过头看望着我,提高声音说:“卢阿姨是章百宽的妈妈!”
    我此时才将她口中的“卢阿姨”与李总席间提到的卢惠联系到一起,原来不仅苏恬的姨妈与章百宽的母亲相熟,连苏恬也是颇得她欢心。
    然而这又怎样?小孩子的眼里只有黑白,我于是认为李总的朋友必定也不是好人,何况章百宽自己也披露了她母亲忘恩负义的黑历史。
    于是我梗着脖子望着苏恬,说:“那又怎样?”
    苏恬没料到我竟还不以为然,抿着唇望着我,继续补充打击,说:“我从小就认识章百宽!比你早十一年!”
    我们恰巧都是十一岁。
    “你出生就认识他了?”
    苏恬颇为骄傲,也梗着脖子望我:“我们都是妇婴医院出生的,出生就认识,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个医院出生的小孩子多了。我瞬间觉得苏恬有些幼稚可笑,于是转过头去继续收拾课本,边说:“不怎么样。”
    我的避战策略却被苏恬认定是一种轻视,她三步两步走到我床边,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跟章百宽还是同桌呢!”
    这到让我意外,章百宽没说。然而章百宽开学就上中学了,显然比我们高一年级,于是我问:“你留级了?”
    苏恬被我问懊恼了,炸着翅膀一般大声喊:“你才留级了!是他跳级了!”
    于是我点点头,更若无其事地点头:“那说明你们后来不是同桌了。要这么说,他还住我家里呢,吃我家饭,给我家干活……”
    我正说着,母亲在门外敲门,边问:“恬恬,前程,我进来了啊……”
    母亲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望望我,又望望苏恬,想是苏恬不断提高音量,让她在门外听出了些端倪,不放心进来探视一番。
    苏恬接过了果盘放在桌上,刷新出善良无害的表情道了谢。
    而我闷闷地皱着眉,没能像苏恬那样及时切换表情。于是母亲忧心忡忡地看向我,说:“吃吧,早点睡觉。”
    母亲走后,我想她提的早点睡觉是个好主意,于是溜下床,去卫生间洗漱了。
    然而我正在刷牙,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就听到苏恬在房间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我心说:果然又开始唱戏了。
    我慢条斯理地漱口,不打算立时回去看戏。然而却有人不容许没有观众,于是母亲很快被派来卫生间喊我了。应该说是质问,她说:“你动了恬恬的相册?”
    我摇头,“没有,谁稀罕看她照片?”
    母亲再次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像是有点泄气,又有点无助,她这样的神情总是让我无端生出怜悯,于是违心地问:“她怎么了?”本来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好奇的。
    母亲说:“你过来看看吧。”
    我跟着母亲萧索地背影回到了苏恬的房间,她正扑在他父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样。父女俩见我进门,齐齐望向我。
    我不是装的,我是真不了解这个剧本。
    苏教授皱眉望问我:“恬恬母亲的照片,是被你撕了?”
    我瞬间明白这出戏在唱什么。这屋子里只有我和苏恬,而苏教授与母亲都认定苏恬不会撕碎自己亡母的照片,以此推论出做这坏事的歹人只能是我了。
    他们是真的不了解苏恬。然而我也没立场教他们了解。我甚至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我想起了出门前章百宽说的话,我也是有人爱着的,我不用憋屈自己!
    我走到床边,把散放在床上的几本书收到了我来时带的提包里。
    苏教授见我无视了他的问话,对母亲抱怨:“你看这孩子……”
    母亲作为我的监护人,不得不对我说几句重话了,提高她通常有些儒弱的声音说:“前程,你苏叔叔问你话呢……”
    我已经将书收好,拉上了提包的拉链,然后转身望着母亲:“我说不是我,你们会信吗?我在这里,早晚被她害死!……”
    母亲见我拎起提包要走,拦住了我:“你这是什么话?你要去哪?天都黑了……”
    “我回家!”我大声说,提到家的时候,声音有些无端的哽咽,我怕泄了气势,敏捷地从母亲身侧冲出了门。
    母亲转身拉住了我,我回望着她时,眼里大约已经含了泪水,我说:“你松手吧,我要去找我姥姥,找我小姨,她们爱我,她们信我!”
    母亲不松手,还是重复那句:“你这是什么话……妈妈也……”
    也什么?也爱我吗?
    苏教授看不下去了,说:“你就让她回去吧,我怕她这个脾气,早晚害了恬恬……”
    母亲愣住了,转身望着苏教授,茫然地问:“我们不是说好的,把两个都当亲生的养大……”
    苏恬本来红着眼睛在看戏,此时适时的转过头,脸埋在父亲怀里,哽咽了一声。
    于是苏教授继续说:“这个孩子……我开车送她回去吧……”
    母亲迟疑片刻,还是松开了拉着我的手。
    我不愿再回望苏教授和苏恬,他们的神情与我无关,我大步走出了苏家。楼道里的穿堂风让人精神一震,我顿觉又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是母亲带着我坐公交车回的外婆家。我如释重负。苏恬的戏码就好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总算爆了,而且还爆得颇早,没有让我度日如年地多忍受些时日。
    母亲一路都失魂落魄,下车时险些被路过的自行车撞到。我将她拉到一旁闪过。
    我们回到外婆家时还不到九点,外婆和章百宽都在小卖店里理货。外婆见母亲带我进门来,似乎也松了口气,还是问母亲:“怎么回来了?”问的时候便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
    母亲支支吾吾说:“前程对那边……对环境不太适应……”
    母亲既然不提,我自然也不愿意提这糟心事。于是我跟着点了头。
    外婆自然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然而她也跟着点头:“行吧,可你既然把孩子送回来,往后就别接走了。”
    我也是有人爱着的,有人把我当宝贝一样希望留在身边……
    我转身抱紧了外婆。

    9、
    母亲没有多停留,当晚就回去了苏家。我有些失落,然而更多的是踏实。甚至想要质问章百宽和苏恬同桌关系的话都能忍住先不说。
    小卖店关了门,我坐在章百宽临时睡的折叠床上,没有要回小屋去睡的意思。我在踌躇明天去新学校报道的事。不知苏恬会在学校搞出什么样的戏码。
    章百宽洗漱回来,问我:“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和章百宽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是我天上掉下来的小伙伴。小伙伴在我的理解里就是程姥姥、郝姥姥之于我外婆,是顾老梦、贾白茶之于我小姨。没有小伙伴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而我之前却没有。我不敢正视这一缺失,因为它伴随着我的伤痛。我只能和外婆和小姨做朋友,恍惚当她们是忘年交。
    然而如今我似乎有了章百宽。于是我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夸张且讨好,我觉得该给我小伙伴发点糖,向他传达我友好的态度。
    然而我不知道,我很快就失去了这个小伙伴。
    章百宽据说有一张省实验的录取通知书,还是竞赛保送生。我也是因此才认证了他的学霸身份。于是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省实验报到?你爸妈都不在身边,只能我和外婆送你去……”
    章百宽在我身边坐下,说:“我自己去就行。之前得回趟家取点东西……”
    章百宽没提到过他在这个城市还有个家。然而这大约是常识,只是我没去想过而已。
    “你家在哪?远吗?你怎么从没提过要回去?”我三连问。
    他说:“在海岸山庄。”
    海岸山庄是本市一个颇有名气的别墅区,就在苏恬家附近。于是我撇撇嘴,直说:“那跟苏恬家很近啊!”
    章百宽只是点头了,竟然没有多做解释的自觉。
    于是我只能自己切入主题,“你跟苏恬是同桌,你之前怎么没提过?你背着我通敌!”
    章百宽挑眉望着我,“我跟她就坐了一个学年的同桌,后来我就跳级了,跟她不在一个班级了。”
    “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我看你们那天见面,聊得挺欢实!”
    “你这都是用得什么词儿?”章百宽挑剔过字眼,见我还瞪着他,接着说:“没联系。我跟她不熟。”
    我总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觉得今天从苏家脱困出来,又能与章百宽并肩“谈心”,委实是个好日子。我笑了,主动把苏恬今日的戏码讲给了章百宽听。
    讲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章百宽,等他回应,我有一丝丝担心他会想母亲和苏教授一样,不肯相信苏恬这怪诞的操作。
    然后章百宽点点头,说:“那你今天没被她气哭,厉害了。”
    我愣了下,回忆了下事情的全过程。今日与苏恬的过招,我不算输。她自伤八百把我赶回来,然而这就是我所求。我们只能算战平。
    于是我眯着眼笑了。更多的欢欣是因为章百宽无条件地信我。他不知道这样的信任,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珍贵。
    章百宽也笑了,小少年的皮肤很好,眼睛里透着光。
    班主任老师敲着黑板强调她的班里谁也不许早恋的画面浮现出我脑海。那时我正在低头偷看《科幻世界》,根本没觉得这词儿跟我有一毛钱关系。那时的我对于男女有别的主要关注点是跟男生打架不容易赢。
    然而此时望着章百宽过于好看的脸,我忽然心性发生了质变,进化出了类似少女的情感。
    这时,小卖店的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我小姨的声音:“许前程,开门!”
    想是小姨看到小卖店还亮着灯,就近来敲了这个门。
    我高兴地跳起来去给小姨开门。门外与她并肩站着的,是章百宽的老爸章十全,这次他脸上没有挂彩,还带着点笑容。
    这世上做个真人挺难的。中年人想要保持一腔孤勇就更难。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支撑着一个家庭,一个人倒下去,压塌一家子。于是他们不得不瞻前顾后,许多事敢怒不敢言。
    章十全不在其列,他毫不顾忌这些,属于那种满大街找机会见义勇为的类型。然后遇到我小姨,两人终于找到了同类,于是大有携手荡平世间不平事的架势。
    这次他和我小姨算是凯旋而归,两人举报的案情已经立案,那个作恶的乡长闻风潜逃了,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章百宽见到父亲总算露出一点符合他年龄的欢喜,问:“是能回家了吗?”
    章十全闻言却支支吾吾,说:“要不再等几天,等嫌犯抓捕归案,我再来接你。”
    章百宽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瞬,上下打量他老爸,问:“你没又受伤吧?”
    章十全骄傲地连连摇头:“没有!顺利的很!”
    这父子俩的对话让人看了无端想发笑。我小姨瘦了一圈,大眼睛精神奕奕,许是刚刚忽然萌出的少女心思导致,我忽然留意到了小姨的容貌,原来她生得如此漂亮!我小姨是个大美人,我竟然活到十一岁才顿悟!
    小姨见我一直望她,走过来习惯地揉乱我的头发,问我想她没。
    我点头,躲过她的魔爪。
    我外婆已经板着脸走出来,目光犀利地打量我小姨和章十全,仿佛要给他俩进行一次彻底的心灵扫描。
    章十全马上恭恭敬敬喊了声“大娘”,然后站直了配合扫描。
    我外婆先数落我小姨:“你还知道回来?”
    我小姨三步并两步过去挽了外婆的胳膊撒娇:“妈,我一天想你二十四小时!”
    我外婆想要甩开我小姨,甩了下胳膊没甩掉,才转向章十全:“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她要出点事,你负担得起吗?”
    章十全被我外婆劈头盖脸数落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大娘,我……对不起!”
    不料我外婆听到“对不起”三个字,简直要炸了,彻底甩掉了我小姨撒娇的小手,向前一步质问:“对不起?你把我闺女怎么了了?要对不起?”
    我小姨一看话题转向,忙上前阻拦我外婆,“妈,你说什么呢……当着孩子面呢!”
    说到“孩子”时,斜了我一眼。
    这是拿我当“挡箭牌”啊。于是我很配合小姨地喊了声“姥姥”。
    外婆都没瞧我,只说:“前程,百宽,你们去小屋,我有话跟他们说!”
    我闻言不确定能否丢下求救的小姨就走,这样有点不仗义。然而章百宽拉了我就往外走,似是很能豁出去他的老爸。
    然而我经过走廊时,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这次敲的是通向楼道的那扇门。门外传来陌生女人冷且高亢的声音:“这是许家吗?我是章百宽的母亲!”
    我和章百宽都停住了脚步,互相望着,谁也没过去开门。
    外婆也听到声音推门出来,问:“这么晚了谁敲门?”
    我指了章百宽,回答外婆:“她妈……”
    外婆看了眼章百宽,又转头看还在小卖店里待罪的小姨和章十全,说了句:“行吧,今天都来齐了!这叫个什么事呢!”

    @om铱苯8277 2022-08-30 21:02:04
    

看好这个题材。祝早日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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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借君吉言
    @东梁三虎 2022-08-30 21:56:20
    

新闻看了,诸多感想,转而向你文学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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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出来了你是三虎学弟,哈哈
    @宁宁子666 2022-08-30 22:00:57
    

我姥姥家那也有个小卖部(?.??),叫许家超市,追,快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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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这个是外甥女,今天是亲戚场吗
    @菲菲2006F 2022-08-31 08:05:50
    取材新颖,构思奇妙,更新踹我!!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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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10、

    章百宽的母亲卢惠这天刚回国,得知儿子被章十全送到了“小三儿”家,顿时认定亲生儿子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连夜赶来救人。
    卢惠早就不是当初的贫困生,她一派职场精英的清高派头。与李总一样,她也是高个子,不像李总那样丰满,而是骨肉匀称,冷白的皮肤。如果忽略她那种冰冷犀利的气质,到是个不打折扣的美人儿。
    门是我去开的,卢惠进门后目光却完美越过我而看向我身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似乎对我外婆家的狭小拥挤十分不满,径直奔到了章百宽身边,上下打量她儿子是否受伤,边问:“你没事吧?让妈妈好好看看……”
    这是怀疑我们家虐待了章百宽?
    章百宽躲开母亲,态度清清冷冷,说:“我很好。”
    卢惠确定儿子没事,这才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脸上犀利地掠过,最终又落在章十全身上,露出一丝冷笑,问:“章十全,你的孤胆英雄当得怎么样了?”
    小姨之前讲过,卢惠在律师界小有名气,但她拒绝帮章十全打这场民告官的官司,还果断提出了离婚,两人就差一纸手续。我外婆疑心这话是敷衍她的,所以并没确信。此时看卢惠对章十全的态度,小姨的话,大约也并没夸张。
    章十全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怎么来了?去民政局我随时恭候,不用追到别人家来吧?”
    卢惠给了章十全一个轻蔑的眼神儿,“呵,你当我来找你的?我来接百宽!”
    马上要散伙的夫妻俩一起看向儿子章百宽。
    章百宽皱着眉头望着他爸,说:“我说过,如果你们离婚,我要跟着你!”
    章十全摸了摸自己鼻子,心虚地避开了儿子的目光,低声劝:“儿子,你暂时跟着她……”
    章百宽一副被爹丢弃的受伤又愤怒的神情,白得不像男孩子的脸颊竟透出几分红来,像被气出了内伤。他盯着父亲追问:“什么暂时?暂时是多久?”
    卢惠则给了章十全一个赞许的眼神儿,冷笑说:“算你还有良心,知道不能拖累儿子。”她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递了章十全,得意忘形下又望了眼我小姨,轻飘飘的语气说:“这就是你新欢?”
    我小姨彼时还一直在悄声看戏,没想到会涉及到自己,此刻才清了清嗓子说:“我不反对极端利己主义者,但是到了眼前,看着还是挺膈应人的。”接着她转身拍了章十全的肩膀,语重心长,说:“章十全啊,你能离婚,我得恭喜你!全身而退了!”
    卢惠闻言冷笑,更深地打量了我小姨,说:“还挺牙尖嘴利,你别以为章十全兜里有几个钱,就能跟着他过好日子,你跟着他得提心吊胆过一辈子,随时可能人财两空。”说完还应景地冷笑两声。
    我小姨也望着卢惠挑眉一笑,说:“跟你过日子不也得提心吊胆一辈子,有个关啊坎儿啊的,你就振振翅膀,自己飞了。”小姨的目光扫过屋顶,一副担心卢惠就地起飞撞坏什么的神情。
    卢惠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怼回去的,被章十全拦住了,“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快走吧!”
    卢惠闻言转身去拉章百宽:“百宽,我们走!”
    章百宽再次敏捷地躲闪开了。
    卢惠拉了个空,尴尬地抬手抿了下额角的头发,再劝章百宽说:“你听妈妈说,章十全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你跟着他吃苦去吗?我联系了纽约的一所名校,已经把你的物理比赛成绩寄过去了,大概率会录取。不录取也没关系,妈妈带你先过去,咱们慢慢找学校……”
    章百宽似乎完全没心思听卢惠说的话,目光扫过章十全和我小姨,问:“你……你们不想要我?”
    我小姨被无辜“们”到了,连连摇头撇清关系,“不……不是……”又觉得这问题有她回答不合适,就看向章十全。
    章十全只得再解释,露出一副语重心长地愁苦相:“百宽,你还是跟你妈去美国吧,我这边厂子和地都烧了,乡里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了,我打算事情平息了去南方发展,带着你也不方便。”
    我小姨被证实是个傻的,她见章十全为难,忍不住伸出援手,说:“他可以先住我家,反正他也住得挺习惯……”
    卢惠闻言立即火力全开冲着小姨去了,简直用喊的说:“你说什么?那是我儿子!你跟章十全什么关系我懒得管,你想打我儿子主意,你休想!”
    卢惠这波火力把我小姨烧懵了,可我外婆不懵,立即反击说:“敢情我们家给你带一个月孩子还有错了?你们家的事回你们家解决去!别在我这里闹!你闹不着!”
    卢惠乍见我外婆的气势,觉得是个劲敌,又转身望我小姨和章十全。
    我小姨只是懵一瞬,此时也反应过来,说:“你儿子在这里,我不想说你什么,不能当着儿子骂娘,你不懂事,我们家有礼数!大晚上的,没人请你,没人留你,您哪来哪去吧!”
    我小姨嘴皮子厉害,可卢惠是大律师,两人剑拔弩张地互望着。
    章百宽用我认识他一个多月唯一的一次高声喊:“别吵了!我跟你走!”
    说完,他两步跑回小屋去,想是去取自己东西。
    卢惠得胜一般望着章十全和我小姨,边对章百宽喊:“什么都不用拿,到美国我们买新的!”
    章百宽本来就两套换洗衣服,还是我和外婆在夜市给他买的,我挑选得款式,物不美且极其价廉。此时他竟抱着他简单的一点家当出来了,连个包都没有。
    卢惠嫌弃地望着那洗了几水就皱巴巴的T恤没说话,她不想节外生枝了。
    章十全有点内疚,还想跟儿子表达点父爱,说:“儿子,到了美国给爸打个电话,等爸这边好点,爸就……就去看你……”
    章百宽眼神儿凉飕飕地望着章十全,说了声“不用”,之后对我外婆和小姨鞠躬致谢,“姥姥,小姨,我走了。”
    卢惠先走到门口等着她儿子。
    章百宽出门前又望着我。我抖抖嘴唇,分别太突然,我想不出告别的话,甚至伤感还都没来得及蔓延。然而他竟再见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我顿觉失落且委屈。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小伙伴儿。

    1、

    章百宽和卢惠出门后,随着大门被关上,空气都安静下来。
    我外婆转身望着有点垂头丧气的章十全和我小姨,皱着眉头问,“你俩到底什么关系?你这一个月都跟他在一起?就你们两个?”
    小姨望着我外婆讨好地笑,说:“我俩什么关系?呵……”她看向章十全。
    章十全十分没担当地没敢接我小姨的目光。
    于是我小姨说:“算是过命的交情吧?我对他有救命之恩!”
    章十全闻言被提示了一般连连附和,“对对,大娘,许长安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世做犬马相报!”
    “你们别跟我扯这个?当我老了,傻了?你岁数大,总该比她懂事点,她一个大姑娘,名声多重要你不懂吗?”我外婆知道我小姨会耍无赖,问不出什么,就气势汹汹地望着章十全要个说法。
    我小姨果然嘟囔了一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大姑娘小姑娘的,我是个记者,刀山火海的谁管男的女的……”
    章十全虽然也无赖,但不敢像我小姨一样敷衍我外婆,连忙解释,一副就差诅咒发誓的严肃神情说:“我跟许长安真是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心里有数!大娘,我马上去南方了,这事一有着落我就走,您放心……”
    我注意到我小姨听到这话时皱了下眉头,却状似无所谓地转移了话题,说:“妈,我们饿一天了,好歹留他吃顿饭吧……”
    我外婆怒其不争的眼神儿望着我小姨,低声骂她:“要吃出去吃!外面多的是馆子!我留他吃饭,不知道的以为女婿上门了呢!”
    “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馆子开门?”
    “没有馆子开门,就喝西北风!”我外婆大声地拒绝,毫不留余地。
    章十全虽然明显地被嫌弃了,但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说:“对对,太晚了,我走了!大娘,往后再谢您!”章十全逃也似地转身就走,看都不敢看我小姨一眼。
    小姨目光追随着章十全直到他“逃出”我家门。章十全连回头都没敢回。
    小姨脚步动了下,我以为她会跟章十全一起走,然而没有,她淡定地转身回了小屋。经过我身边时,无所谓地语气喊我说:“许前程,给小姨泡碗面……”
    我外婆站在走廊上,眼见小屋的门关上,生气地自言自语:“不省心,一个也不让我省心!”
    我担心被波及,于是转身去小卖店摸了盒碗面,专心给我小姨泡面。然而我心里空落落的,几乎不敢去看章百宽平素住的那张折叠床,那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刚刚我们还并肩坐在那里说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忽然变得很轻。跟章百宽的走比起来,很轻。一滴莫名其妙的眼泪落在泡面盒子里。我抹掉眼泪,想着小姨可能不介意,于是继续往纸碗里倒热水,誓将泡面进行到底。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小姨低头吃面时也哭了。她的眼泪也落在泡面汤里,边哭边吃。
    我着急地问她,“小姨,你哭什么?”
    我外婆闻言推门进来,看着她默默流泪的女儿,拍着大腿追问:“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我小姨抹着眼泪继续吃泡面,说:“什么关系?没关系!没见他着急跟我撇清关系呢!”
    “妈不是嫌他岁数大,带孩子,是嫌他不过日子,这惹是生非的怎么跟他过一辈子?”
    我小姨闻言抹着眼泪说:“我知道!可就是遇到了,就是喜欢了!哪管只跟他走一段路,哪天散了我也愿意!”
    “他知道你心思吗?”外婆追问。
    我小姨点头,说:“我都对他说了!我说:‘你活着,我看着你折腾,你死了,我把你儿子养大!’这么说他都不要我!他还想要我怎么样?我也要面子的!”小姨说着越发委屈,眼泪又落下来。
    我外婆似乎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他不要你!他还有良心!”然而看着眼前抖着肩膀哭得小女儿,外婆还是心疼地跟着哭了,边哭边抢过我小姨手里的碗面,说:“别吃这个了,妈给你做点好吃的,给我老姑娘做点好吃的,包饺子……”
    我外婆拿着那盒吃剩一半的面出门了,留下我小姨趴在桌上哭得绝望。我就站在桌边,忽然明白这世上多数人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比如所谓爱情。后来我知道,不是多数人,是所有人。人类热衷于给自己树立求而不得的目标,然后痛苦。
    比如我因章百宽的离开落的那一滴泪,以及我小姨因为章十全的离开而泪雨滂沱。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第二天,我不得不到新学校报到了。
    这是本市排前五的小学。能让我转学到这里,是母亲与苏教授结婚获得的福利。送我去新学校那天,母亲很激动。我知道她一直想为我做点什么,于是我不能打扰她这份高兴。然而老师们并不激动,对于我这个出生就上过新闻的学生,高傲且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母亲完全不在意老师的脸色,在我走进教室后,还在走廊里逗留了很久。我的座位在最后排靠窗,全校学生都在上课,我能看到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然而面上带着笑容。
    我觉得这样的母亲有些可怜,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我对她弯着嘴角笑了。
    苏恬很“照顾”我,转到新学校后,谁与我走得近,她便不动声色地将我的出身当个故事传递过去。六年级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经初具社会人的雏形,对我有的好奇有的鄙夷,也有想要怜悯的。后来发现我并不接受怜悯,就认定了我不识好歹,果然血统就注定了我不是正常人类。
    然而名校毕竟是名校,这群孩子虽然鄙夷我,但也只是疏远,面上冷漠些,偶尔有言语刺激,但并不会动手。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我是我们那片有名的“太妹”,身后跟着一堆小混混,轻易还是不要把我逼急。
    感谢这个传谣的人,给了我能独来独往的自由。除了苏恬还会与我制造各种“偶遇”。她的画风特异,有外人在时就是温婉、大方、友爱,用她的怜悯关心,以衬托我的冷漠木讷。没有外人在时,就单刀直入地冷嘲热讽,以求全方位地打击我,激发我的自卑感。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这个小孩当初对我的执念和恨意为何如此根深蒂固。单单是因为我的出身吗?还是因为我母亲做了她的后母?这世上还有比我母亲更委曲求全的后母吗?
    母亲把苏家父女照顾的极好,比最称职的保姆还用心。她只偶尔匆忙回外婆家看一眼,我内心很想她,然而却在每次见到她时都冰凉又失望。
    因为她每次都嘱咐我在学校里与苏恬搞好关系,嘱咐我时常去苏家走动,还说苏家父女都很惦记我。然后她就行色匆匆地赶去菜市场买菜了,或是因为苏恬晚上要吃秋刀鱼,或是因为苏教授要吃蒸的雪梨。
    我也曾赌气想让母亲看清楚苏恬真面目,于是借用小姨的录音笔将与苏恬的一次针锋对决录了下来。苏恬清清楚楚地用她甜美的声音说:“我姨妈怕我爸再婚娶个厉害的让我吃亏,就选了你妈这样老实巴交的免费保姆……你出生就那么见不得人,没有我家你上得了这么好的小学?”
    多年以后回想,苏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想数落一个吃软饭的凤凰男。
    我把这段录音在母亲和外婆面前放出来,望着母亲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又心疼又希望她能醒过来。然而她却忽然抢过录音笔狠狠甩在了地上,用她平素少有的严厉眼神望着我,责令我专心读书,决不可把苏恬说的话传出去。
    我与母亲四目相对,我不肯点头。母亲竟然抬手要打我,外婆将我搂过去,气得手抖,骂母亲说:“你怎么就不能挺直腰杆过日子?你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母亲眼睛红红地望向外婆,忽然捂着脸哭了,“我拿什么挺直腰?拿什么?我这辈子哪件事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想让她有个好地方读书,我想让她将来过得好一点,我错了吗?”
    母亲捂着脸的手齐根缺了一只小指。我也哭了。忽然懂了一个道理,也许真相不重要,谁真谁假、谁善谁恶不重要。人们以为重要的人,才重要。这叫形势比人强。


    @春天的小杨 2022-08-31 08:48:29
    好看,全力以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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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wu20050221 2022-08-31 08:54:51
    冲着女世子来的,没想到这篇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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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wudengyu 2022-08-31 09:41:04
    编剧大大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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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泰山之巅F 2022-08-31 10:03:09
    女世子我拜读过,很棒!作者大大写的都是又刚又飒的女主,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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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一碗打卤面的卤 2022-08-31 10:28:27
    云中谁寄锦书来是大大的作品啊?什么时候上啊,特期待!云中开机,我在横店,还跟男主合影了呢,男主特高,很帅,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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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wu20050221 2022-08-31 10:45:08
    章百宽人间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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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姨人间理想,哈哈
    @8苦力 2022-08-31 11:36:31
    苟富贵 勿相忘 意思就是你有我也有 谁也不欠谁 相忘于江湖 对否
    -----------------------------
    感谢支持
    @古不为 2022-08-31 11:38:00
    拜读精彩!点赞问好!
    -----------------------------
    感谢支持
    @ty_紫气东来277 2022-08-31 12:03:32
    

期待女主和章百宽快一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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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再更新两章,就见到了,谢谢支持
    @太伯后裔 2022-08-31 12:27:48
    

拜读佳作,点赞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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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泰山之巅F 2022-08-31 13:01:06
    

姥姥的性格跟我姥姥有点像,一个人支撑一个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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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家庭都有这样支撑一个家庭精神的老人,我姥姥也是
    @往事皆已随风 2022-08-31 13:57:42
    
    -----------------------------
    感谢支持
    @李八师2022 2022-08-31 14:04:13
    支持佳作[xyc:顶]
    
    -----------------------------
    感谢支持
    @慕容余华 2022-08-31 16:13:22
    支持佳作
    -----------------------------
    感谢慕容版主支持
    @yoCfUbc 2022-08-31 17:15:26
    云中什么时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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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目前也不知道,感谢支持
    @险恶的温暖 2022-08-31 17:17:02
    女主的妈妈有点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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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这个人物经历是比较悲剧,后面会有改变
    @闲散施诗 2022-08-31 17:24:37
    喜欢章十全和小姨这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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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最喜欢这一对
    @zdx1209 2022-08-31 17:25:26
    贾白茶这名字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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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zhangxh317 2022-08-31 17:26:04
    云中什么时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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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消息我会及时说的,谢谢支持
    @不花不语 2022-08-31 17:39:15
    作者大大语言风趣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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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鼓励支持
    @风景片 2022-08-31 18:51:29
    女世子我看了,女主也特别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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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会写白莲花女主,写不出来。感谢支持
    12、
    从此我不再与苏恬对峙,全面转为守势。任她东南西北风,我都消极应对。她对我这种避战的行为很不齿,我们又不同班,于是“偶遇”的次数终于减少了。
    因为学校离外婆家要倒两趟公交,我中午不回家,带饭盒在学校吃。那天我照例拎了饭盒去操场水泥看台上吃饭。班级里也有几个中午不回家的学生,但我知道他们不太高兴与我分享教室。
    然而操场上阳光有些晒,水泥台阶上也并非我一人。只是彼此不相识,到可互不相扰。
    我打开饭盒,那天我带的是外婆包的酸菜肉馅的饺子。馅料都预先用锅煸炒过,还加入了粉条碎,吃着十分入味。我用筷子夹着饺子吃,想到晚上就可以回家,热热闹闹地与外婆和小姨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恢复了些精神。
    饺子还没吃完,我就看到一个章百宽正穿过操场向这边走来。我远远就认出了他,因为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没穿校服。
    章百宽径直向我走来。我抬手遮了阳光眯着眼望他,“你怎么来了?”
    章百宽站在阳光里低头望着我,说:“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从台阶上跳起来,随手拍掉裤子上沾的灰尘,后来又觉得这样很是不雅,虽然我一向跟雅不沾边。
    我跟着章百宽到了学校图书馆后身的一个小花园。中午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人。我们并肩坐在小花园靠图书馆一侧的长椅上。这里难得有一点阴凉,旁边是爬满紫藤花的架子。
    我这才想起来这是章百宽的母校,他自然对这里很熟悉。他说:“我明天就出国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等长大以后。”
    长大以后,在那时的意思就是许久许久。
    章百宽跟着他母亲离开我家后,这是我们第一次重逢。然而却是为了告别。我没有与人告别的经验,也许应该留一个礼物给他。然而半旧的书包、划破的铅笔盒和不听使唤的钢笔,我的装备实在没有什么可拿出手。难道把手里的饭盒送给他?
    于是我真那么做了。在与他分享完了饭盒里的饺子后,把饭盒递给他,慷慨地说:“这个饭盒是前几天新买的,你拿去留个纪念吧,到了国外,好好吃饭……”
    章百宽可能也没料到他此生会收到这么与众不同的礼物,然而他还是点头接了过去,并且将一个卷成筒状,用丝带系着的本子交给我。
    我打开那本子,竟是用过的。再细看,上面赫然写着“学习方法总结”的字样。本子分科总结,既有重点,又有学习时间表,还有参考书籍推荐!
    与我送的饭盒相比,这也算个奇葩纪念品吧?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章百宽说:“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些。重要是养成规律,你慢慢就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了。”
    我捏着那个本子,想说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就没成为学霸的命。
    章百宽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又说:“实在学习不好,也别想不开……”
    自己想是一回事,被人说穿又另一回事,我翻了个白眼,“你太高看我了,我是能因为学习不好就想不开的人吗?”
    “还有,不要跟苏恬计较,你要活得比她幸福……”
    我本来想顺势跟他讲讲我入学后和苏恬的几次过招以及失败转为守势的过程,然而忽然觉得为苏恬浪费与章百宽的告别时光不值得,于是只说:“我又不想和她比……可是她非要跟我较劲啊……”
    “别人非要和你较劲,有时候也是因为你有令她羡慕的地方,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章百宽说。
    如果不是因为章百宽眼神真诚,我会轻易地把这句话当成嘲讽。我有什么令人羡慕?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悲剧,是个不应该的存在。
    我垂了头,问:“你羡慕我什么?”
    章百宽说:“你勇敢,正直,还乐观……”
    我疑心他说的不是我,我在世人眼不是个狠厉、阴暗的孩子吗?
    我听到章百宽在我耳边继续说:“永远都不要在意不爱你的人怎么看待你!你是为了爱你的人活着的!”
    我抬头,“爱我的人?像我外婆?我小姨?”
    章百宽坚定地点头。阳光下他的眼睛里泛着光,十分的漂亮。
    我笑了,点头,“我小姨也说过,我是她最宝贝的大外甥女……”
    “所以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像你选择从苏家回来时那样,勇敢!”
    我连连点头,与他相视而笑了,我说:“我姥姥、我小姨,还有我,我们都等你回来!”
    北方初秋的阳光烈而不浓,我握着那一卷“学习方法总结”,他抓着那个还没来得及清洗的饭盒,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之前我们一同窝在小卖店里,也多数的时间是这样不言不语,偶尔我说点什么,也是唱独角戏。章百宽在我威逼利诱下才开口捧个场子。而这天,却是他说得多一些,像在临终赠言。说完了,两人就默默无语了,等着分别时刻的到来。
    那天的午休时间跑得飞快,预备上课的铃声仿佛只一会儿就响了。章百宽指着他留下的“学习方法总结”告诉我最后一页有他的QQ号码,让我回去加好友保持联系。
    章百宽一直跟着我走到教室门口,留下了一句灰太狼的经典语录作为告别语:我还会回来的!
    从此再没见过章百宽。那时我还没有手机或电脑,也从不去网吧,只能偶尔用小姨的笔记本和他保持一点联系,也只限于能知道彼此的近况而已。
    半年后,我的QQ号被卢惠拉黑了,拉黑前她还发了几段诛心的语音过来,严厉谴责我们家人对他儿子的蛊惑和高攀。从此章百宽音信全无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因为章百宽与我保持联系这件事,他们母子俩边开车边争吵,以至于发生了车祸,卢惠甚至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我在紫藤花架旁的长椅上吃了一年的午饭后,考入了中学。就这样我又与苏恬读了同一所初中和高中。
    高考第二天,我的准考证莫名从我的书包里神秘消失,班主任找来了校长联保才把我送进了考场,却也耽误了十多分钟。
    我的控制力还是没修炼到家,不断回想准考证丢失的过程。我去卫生间时,临时将书包交给了考场外的母亲拿过,而我回来时,她和苏恬就并肩站在一起。
    而母亲一口咬定没人动过我的书包。可我明明出家门时检查了数次准考证,在公交车上还小心地看过一眼。
    进了考场,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在考卷上,心里一团乱。母亲也许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她绝不是会害我,只是她没有能力保护我。
    数学本就是我的弱项,眼前的数学题在我泪眼模糊中变成了外星文一般,完全无法翻译解答。
    这件事最终成了悬案。外婆追问母亲当时到底怎么回事时,母亲只是哭。最终外婆只能叹气,说自己本该送我去考试的,怨不得别人。余下的几场考试都是小姨送我,一直等到我从考场出来接我一起走。我们又遇到了母亲和苏恬,然而我看她们就像看两个路人。
    结局是我去了本省一所二流大学,学了一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冷门地位的专业——历史学。外婆和小姨都支持我第二年重考。然而我外婆老了,我小姨被裁员后一直工作不稳定,我不能再给这个家增加负担了。况且那所学校就在本市,这样我周末还能回家。我离不开这个家,家是我抵抗世间恶意的力量来源。
    外婆和小姨给了我无条件的信任和爱,让我在周围人的冷眼里依然没有长成充满怨恨的样子。不管我遇到怎样的人和事,只要想到回家还能吃上外婆炖的飘香的红烧肉,还能把这些毫不隐瞒地说给小姨听,两人一起笑骂几句,就觉得那些人那些事不重要了。
    本以为上了大学终于可以与苏恬老死不相见。然而许是作坏事的人心理压力也不小,苏恬竟然也高考失利了,结局是与我进了同一所本省大学。
    就这样,我与苏恬有在同一所大学里混了两年。好在第三年她捞了一个国际交换生的名额,去国外镀了个金。我的日子总算轻松不少。
    我飘飘悠悠的长大了,毕业后我在本市最有名的写字楼AM大厦里工作。但如果仔细问,我确切地说是在大厦的物业管理部门,再细说就是负责检查大厦卫生,整天跟一群保洁大姐们打交道。本来我也不嫌弃这份工作,大姐们虽然唠叨点,但是对我都还行。但让人烦恼的是今年苏恬回国了,竟然也进了AM大厦工作,在大厦招商部。我们本来没什么交集,奈何她整天想法子要跟我偶遇。于是我是如何出生的这个秘闻又在大厦里传开了。虽然最初大家对我有些好奇,但好在人长大以后主要看重经济利益,歧视一个清洁部的小职员对他们没什么太大意义,于是我不过是朋友少了点而已,这点对我算不得什么伤害。
    苏恬有点不服气,然而她在人前立的是知性温婉的人设,大厦又遍布摄像头,她发挥的余地实在有限,估计也挺着急。
    总之,前途这个东西于我目前是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而章百宽回来了。我想起他手写的那本“学习方法总结”,忽然觉得有点不好交代。
    可我有什么需要跟他交代的吗?并没有。
    于是我又挺直了腰杆。

    13、
    章百宽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高高的个子,五官也与卢惠神似。这个神似绝不是贬义,因为卢惠从美学角度绝对是个美人。只是她这个人的气势太强,总让人忽略了她的美。
    我一向有些颜控倾向,否则也不会跟因打不过我投敌而来的矫虎成了哥们,于是我对章百宽春风和煦地一笑,“你这容貌真是出落的如花似玉……”
    章百宽眼神有点冷,可能他对这个形容词不满意,我可以谅解他,在国外呆十多年,不明白汉语的妙用了。
    不满意的还有矫虎的两个同学兼从前的小弟,他们大约是见我和矫虎许久没回去,出来找人。此时竟语出惊人:“大嫂,你就这样拖着我大哥追别的男人啊?”
    如果但从画面感看,他这个形容到有几分贴切。但人物关系搞错了,我才不是什么大嫂!
    于是我把醉了的矫虎一把推给了他们,说:“你们送他回去,我有正事!”
    然而他这两个同学过于忠心,又齐心协力把矫虎推回到我怀里,谴责地小眼神儿望着我,语重心长地劝说:“大嫂,你不能这么对不起我大哥!小白脸就是好看,可我大哥也不难看啊!”
    我想说你大哥也是个小白脸!你们在姐面前都是弟弟!
    然而章百宽已经又转身往酒店外走了。我没时间跟他们计较,继续半拖半拽着矫虎去追章百宽,在酒店大堂形成了一道特立独行的风景线。一个女人拖着一个酒醉的男人,在拼力追另一个男人,还边追边喊话:“你先别走!你是不是章百宽?”
    在大堂里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儿注目下我出了酒店,然而章百宽已经人影不见。我懊恼地跺脚,出于道义,我还是把拖油瓶矫虎拉回了他车上,打电话找了个代驾,将他送回了家。
    矫虎家在我们街对面小区。矫虎的老妈见我送他回来,笑眯了眼。这位大婶靠在海鲜市场卖鱼起家,颇有几分横刀立马的气势,如今经营着几个海鲜档口。她从前极不待见我,可是后来不知被谁洗了脑,认定他儿子没执意在小混混的道路上谋求发展,全是因我教诲。她因着这个误会,每次见到我都要塞点海鲜让我回家进补。
    而我慌忙将矫虎交托给他妈,脑子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她笑容满面地在说什么。连连点头后,我穿过马路回家,险些被一辆电动车撞倒。幸亏身后有人及时拉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一步站稳了,回头道谢。
    月光下一张男主角的忧郁脸,淡淡地望着我,既熟悉又陌生。
    章百宽将我拉到一边,躲过了那辆趁夜起飞的电动车,月光下他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我的心跟着一起乱了,酒劲瞬间就上头了。
    他问我:“你也喝酒了?”
    “我还能送人回家,我能喝多少?”我晃了一下,站稳望着他。
    章百宽点点头,说:“回家吧。”
    他拉着我往马路对面的外婆家走。
    我拉住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一个月前。
    我盯着他追问:“那你怎么没早过来……给我姥姥请安……”我说得理直气壮。
    他还是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我来过……还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了?”
    “我男朋友?哪个啊?”
    绯闻这事在我不算问题,没有绯闻才是。若换了我小姨,她恨不得自己人工制造点绯闻。然而被凭空安排了一个男朋友,我好奇章百宽给我安排的是谁,他看到了什么玄幻剧情。
    章百宽望着我,露出一丝类似于冷笑的神情,他大约不精于此表情,看起来不那么自然,“你真是出息了,还有几个男朋友?就是刚刚那位……”
    “刚刚谁啊?”可能是经风一吹,酒劲越发上头,我短暂地失忆了。
    章百宽就还望着我,似是等我自己想起来。
    我抬手重重拍在自己脑袋上,想要激活一下智商。我醉后手上一向没轻没重,这一拍我越发眼冒金星,然后反手抓紧了章百宽的胳膊:“不行了,头晕!怕是喝了假酒了……”
    章百宽拉着我过马路,我依然有些迟钝,脑中只有章百宽回来了这一个概念。
    我们走到许家超市门前时,见里面灯光还亮着。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关门了,但若家里还有人未归,外婆就会晚些关门,留着灯等着。
    从小卖店窗口老灯泡发出的暖暖的光,到如今小超市里白炽灯透出的祥和,这个家给人的感觉都是踏实,安全。
    我们还没上台阶敲门,就看到龙仲辛背着我小姨正沿着街往这边走。
    我小姨明显醉得比我彻底,她趴在龙仲辛背上,醉酒后说话很大声,还挥着胳膊,“我妈说我不结婚,老了肯定寂寞……不用等老了!我现在就寂寞啊!可也不能随便找一个啊,你想说的话,想分享的喜乐,不是那个人就不行……”
    龙仲辛还跟着对答,一副认命的语气:“你直接说我不是那个人呗……”
    我小姨拍着龙仲辛的背,说:“我这还不叫直说?还要怎么直?”
    龙仲辛被怼得没脾气了,估计心碎成渣渣了。
    我小姨还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其实人就不是专情的动物。你要一直无条件地对我好,我兴许也会动心。可我他妈值得你这样对我吗?我不值!我干嘛要坑你?人不能作恶,我这人有底线!我有底线!”
    小姨的声音在夜空下回荡,我眼见着左邻右舍的灯亮了起来,大约根据她们的编剧能力,明日小区头版头条就是我小姨第108次失恋了,对方是个没底线的渣男。
    我看到了比我还醉得彻底的小姨,立即头脑清醒不少,踉跄跑过去扶住她,还跟龙仲辛打了个招呼。龙仲辛这个年龄,叫叔叔他可能受不住,可他毕竟是小姨的朋友,于是我都叫他“龙主任……”他目前在出版集团某个说不上来名字的部门当主任。
    他对我点点头,解释说:“刚才在出租车上,长安忽然想吐,就提前下车了,我看没多远了,就背她回来了……”
    “想吐?”我立即敏感地预测出明天小区新闻里会多一条我小姨疑似怀孕,“小姨,你好点吗?”
    我小姨很费劲才看清楚是我,笑得十分荡漾,“我亲爱的大外甥女……”
    “那让你亲爱的大外甥女扶你回家行不行?”
    我总算从龙仲辛手里接管了我小姨,把她扶到了家门口,中途两人差点一起摔倒。我外婆已经打开了玻璃门,目光冷飕飕地望着我们。
    龙仲辛站在台阶下,有些不放心地望着我半扶半拖着小姨上台阶,向我外婆道歉:“大娘,对不起,让长安喝多了……对不起……”
    我外婆对旁人家的孩子一向宽容慈爱,尤其对着龙仲辛,立即神奇地笑容上线,说:“她什么脾气我能不知道?你还能管住了她?谢谢你把她送回来了。天不早了,改天过来,大娘给你做几个菜……”
    龙仲辛在我小姨那里受到的直白打击被我外婆的和蔼治愈了一分部,他点点头,“那……大娘,我走了。”
    我外婆往台阶下走了几步,还叮嘱:“路上小心点……”
    期间见,我把小姨扶进了小超市里,让她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想起章百宽还在外面,打算出去再打个招呼。
    等我推了玻璃门出来时,就见章百宽站在台阶下,对我外婆微一鞠躬,“姥姥……”
    我外婆见到眼前陌生的小青年,半天没认出是谁。
    我在她身后说:“姥姥,他是章百宽!——章百宽,你走吧,改天再来……”
    我外婆总算想起来了“章百宽”这个名字,惊诧地问:“你是百宽?你长这么大了!”
    我还是在她身后说:“都十二年没见了,他可不是得长大了……”听起来感觉像在跟外婆唱反调。
    我外婆果然用眼睛的余光横了我一眼,又继续打量章百宽:“你送前程回来的?”
    章百宽可能觉得此事前因后果复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替他回答说:“不是,我在咱家门口遇着他了……”
    我外婆终于忍不住了,直接转头瞪我,“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我指了指门里,说:“姥姥,我小姨……可能还会吐……”对不起了小姨,我适度利用了你转移话题。
    我说完,趁着我外婆目光转向超市里的一瞬,对章百宽做了一个“你快走”的明确暗示。
    章百宽对外婆再一点头,说:“姥姥,您先照顾小姨,我明天再过来。”说完,他转身走了几步,推开了我们这单元的铁门。
    我不得不大声喊:“走错了,你去哪啊?”
    他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我是你的新邻居……”


    14、

    要不是因为喝了点酒,那天晚上我是真睡不着。一晚上梦里都是小时候的事,仿佛章百宽一直就住在我家对面,跟我青梅竹马长大。只是后来剧情忽然画风一变,变成了我参加了他与苏恬的婚礼,婚礼上,我又原地变身女特工,引爆了一枚炸弹,扔向穿着礼服的两人,嘴里还喊着:“你们去死吧……”
    荒诞的剧情太累人。早晨醒来,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忽觉自己一无是处,想要洗心革面……
    没过一会儿我小姨也醒了,揉着杂草般的乱发问我:“我昨晚上怎么回来的?”
    我心情低落,毫不留情地揭她的老底,“你还不记得了?你喝醉又不会儿断片儿……”
    我小姨只得认了,“龙仲辛这个傻子……哎,我当时是不像个疯子?”
    我如实回答:“是,他傻,你疯。还挺般配的。”
    小姨摆摆手:“别胡说。你姥姥骂人了吗?”她最担心的还是被我外婆骂。
    我摇头:“没有,她一直说可惜了龙仲辛。然后就不管你,自己去睡觉了,可能心灰意冷都懒得看你一眼。”
    我小姨认错态度极好,连连点头,说:“我的错。”她说着踩上拖鞋,准备去找外婆认罪。
    我追问:“你是不也挺可惜龙仲辛?”
    我小姨刚迈出一步,此时回头望着我,蓬松着乱发恢复了哲人态,说:“人这辈子吧,不到死,搞不明白哪件事是真的可惜。我就是有点心疼龙仲辛。”
    我姥姥在门外听到这句,大声喊:“你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再心疼心疼你七十岁的老娘!”
    我小姨闻言转身打开门,涎皮赖脸地跟着我外婆道歉,唱戏一般,“妈,我地个老娘哎……”
    我外婆用胳膊肘搡开我小姨, “起开!”接着故意抬头望着屋顶,“这房子是不是风水不好?碍着姻缘,得换个房子。把房子卖了吧!”
    我连忙帮着劝说:“别地啊!卖了您到哪开超市去?”
    我小姨也跟着说:“对啊,住这里好歹一家人还吃得上饭!”
    我外婆恨铁不成钢地眼神儿望着我跟小姨,说:“吃上饭就行了?我都七十岁了,要求也没你们那么低!”我外婆自从过了六十五岁生日后,就一直号称自己七十岁了。
    于是我小姨又揭穿她,说:“您老才六十六,再说您这体格,到一百岁也是小青年儿啊!”
    我外婆嘴上骂着“滚一边去”,脸上的怒色却消褪了不少。然后外婆就又盯上了我,说:“前程,你也不小了,别让你小姨给带坏了,去给姥姥找个外孙女婿回来!”
    我闻言答应得痛快,说:“行,今天就给你找一个回来!”
    结果我外婆语出惊人,说:“章百宽不是搬到对门了,你就近水楼来先捞月吧,远点你的你也捞不着!”
    我刚站起来,闻言吓得又跌坐在床上。
    我小姨也是一惊,看向我:“对门新搬来的是章百宽?”
    我表情凝重地点头,此时我才想起来,章百宽的出现,对于我小姨也是一个大事件!因为他那个人间蒸发的老父亲章十全!章百宽搬家到这里,那么章十全是不是也一起搬来?
    我转头细看小姨,她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外,并没流露过多的情绪,于是稍稍放心,说:“等下我去对门看看,他是一个人搬来了,还是带着什么人一起搬来的……”
    我外婆耷拉着嘴角冷哼一声,转身出了门,边说:“前程,你洗把脸就去吧,我去烙了两张鸡蛋饼,他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你给他送去……”
    我外婆烙得鸡蛋饼加了碎火腿丁和西葫芦丝,香软可口,抹上点老干妈酱,那是一绝。我闻言答应着,跑去洗漱,打算趁着鸡蛋饼热着,拿到章百宽家一起吃。
    与这个城市的高速发展带来的邻里老死不相往来不同,我们小区还保持着给隔壁邻居送自家饭菜的习惯。一家敢送,一家敢吃,搁在现今也算勇气。
    我自小在这样氛围下长大,觉得带点吃的去敲别人家门才算礼貌。于是我将新出锅的两张鸡蛋饼装到盘子里,端着盘子就去敲对面章百宽家门。
    然而章百宽在我铁拳砸门几十下后才打开了门,他裹着浴袍,头发还在滴水,显然刚从浴室出来的。听说外国人都习惯早晨洗澡,这是染了一身洋习惯。
    “洗澡呢?那你继续洗,我先回去等会儿。”我指指身后自家的门,反正离得近。
    “进来吧,我换个衣服。”他说完,转身去了卧室。
    小时候他住我家,洗澡时候我还给他隔门递过浴巾、内衣裤、洗头水以及若干。所以他这幅美男出浴的模样,我并不觉得需要十分回避。于是我随后跟进门,顺手自己把门关了。
    这屋子装修时,我就来考察过,只是当时主人不在。蓝灰的极简现代风,但用的材料和家具都是环保大牌。也是老两室的格局,但大卧室和自建的阳光房打通了,显得十分宽敞明亮,且布置的像一间大书房。小卧室没法一探究竟,因为章百宽在里面换衣服。
    我之前还合计这屋子的气质跟我们小区完全不搭,如今对应上它的新主人章百宽的脸,就是十分的搭。
    章百宽换好了衣服从小卧室出来,头发只吹得半干。我说:“头发不吹干,容易着凉。”
    章百宽转身去取了两罐饮料,打开时我见他家那冰箱还大部分空着。他走回来,递给我一罐葡萄味的果汁,是我一向喜欢的口味。
    我一边打开果汁,一边说:“这些东西不要在外面买,我家超市就有!许家小卖店与时俱进,现在改许家超市了……”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
    我指了指桌上盛着鸡蛋饼的盘子,“我来跟新邻居走动走动,我姥姥刚烙的鸡蛋饼,你小时候一次吃了五张,我姥姥怕你消化不良,大晚上的出去给你买消化药……”
    被提到少年囧事,章百宽并没多少尴尬,而是颇为感怀地回忆说:“我也一直想着姥姥做的饭菜,这些年都没忘……”
    “所以,你就搬到我家对面来了?”
    我直觉问得有理有据,然而大约是揭穿了章百宽是隐形吃货的真相,他惊诧地望着我。
    我拍了拍他手臂,安慰说:“姥姥说让你晚上过我家吃饭……”
    他点头,算是默认了吃货属性,以及晚上去我家蹭饭。
    此时,我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假作若无其事地问:“你一个人搬来住?还是你们全家?”
    “我一个人。”他说。
    “那你爸妈呢?他们后来复婚了吗?”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想窥视出他情绪的微波动。书上说这也是门学问。
    “没有。我妈找了个荷兰人,去年又离了。”章百宽提到亲娘改嫁时神情过于平静,根本看不出情绪,我提起隔壁邻居的事都比这激动。
    “那你爸呢?”这才是我问的重点。
    “我爸一直自己过。他在南边开药厂,以前他就是种药材,开药材加工厂的,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干老本行。”我还在消化这个信息时,他又接着说:“我爸也回来了,又要打官司,因为有人冒充他药厂品牌造假。”他说完静静望着我,睫毛微动,似乎比我的睫毛还长。
    章十全还是单身,打探出这样重要的敌情,我准备马上回家去跟我小姨分享。
    章百宽见我要走,说:“等等。”
    “盘子吃完再还就行。我赶时间……”我往门口走。
    章百宽去厨房取了两双筷子和一个饭盒出来,递给我一双筷子,又从盘子里夹走一张鸡蛋饼,说:“一起吃完再回去吧。”
    那饭盒瞧着有几分年代感,正是十二年前分别时我随手送给他的纪念品。看着我小时候送出的无厘头礼物, 我瞪大眼睛问,“你还留着呢?”
    “质量不错,这些年我时常用……”原来这个饭盒还跟着他漂洋过海又回来了。
    章百宽的形象在我眼前因为重情重义而瞬间高大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什么也别说了,放心,我会像从前一样罩着你的!”
    章百宽点点头,像是十分信任我。然而我其实没什么罩着他的能力,除了从小超市里给他顺几瓶免费的饮料。
    就这样我怀着对自己能力的忧伤,与章百宽头碰头吃完了一张鸡蛋饼。放下筷子时,我就抛却了忧伤,觉得以我食量,应该赶紧回家去再吃一张。
    我起身时,章百宽也吃完了,身子向后靠在椅子里望着我,“你好像很着急,要出门吗?”
    我摇头,我怎么好意思说我着急回去继续吃饭。
    然而他忽然悠悠地说:“我还以为你赶着去见男朋友……”
    我惊诧,脑中终于浮现出昨晚忽略掉的一段剧情,忙说:“我男朋友这事,纯属误会。昨天我不过帮朋友个忙,扮演一会儿他女朋友,毕竟多年兄弟了……”
    “误会?我上次回来,就看到你们在一起……”章百宽依然仰头望着我。
    “我是时常坐他的车,谁让他是开网约车的!”我解释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关键点,“他是矫虎啊!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你给我递了一块板砖,我一板砖把他脑袋拍出血了……想起来没?”我做了一个挥板砖的经典动作,以作提示。
    章百宽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他……你们竟然走在了一起……”
    我刚要点头,他后半句又绕回去了!
    于是我在点头和摇头之间卡住了,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我跟他,就是哥们!你爱信不信。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我全信……”章百宽这话说的我心头一暖,瞬间原谅了他乱猜,连回家继续吃饭的念头都打消了,又在他对面坐下了。
    “昨天送你回来那人,是你小姨男朋友?”章百宽话题忽然一转,打探我小姨消息了。
    我知道他这大约是为他老爹打探,于是心里一番权衡,我小姨还没忘了章十全,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又不能让这章家父子太得意……
    于是我高傲地一抬下巴,说: “他嘛……是我小姨的仰慕者,你也知道我小姨这个人,一向人格魅力超群,仰慕她的帅哥美女成群结队……”
    “那小姨一直没结婚?”
    “我小姨……一直在去结婚的路上……”
    “什么意思?”他也有没懂的时候,甚好。
    我做了个海纳百川的手势,说:“有那么多仰慕者,一旦结婚,岂不是要让海量人群失去希望?所以我小姨为了世界和平,一直单身。”
    章百宽听到最后一句,点了点头,“就是一直单身。”
    “随你怎么想吧。我要回去了。别忘了晚上过去吃饭。”我说着,起身头也不回地出门了。这次过招,我自认为双方各有胜负,我要保住这个战绩。



    15、

    我回到家时,我小姨还在追着我外婆解释,“妈,你不知道,那个主编先把我一顿夸,说我刀山火海抢新闻,极具实战能力。我还以为总算遇到了伯乐!结果呢?他让我去偷拍明星绯闻,还说越见不得人的材料越好!说看好我,我有这个能力!我呸啊!”
    我外婆正在继续烙鸡蛋饼,抬手推开我小姨说:“你远点呸去……”
    我小姨后退一步,继续说:“这我能饶了他吗?我把他一顿怼,老娘我才不……”
    “你跟谁‘老娘’‘老娘’的?”我外婆及时纠正。
    我小姨手势夸张,“我跟他,我是他老娘!”
    我外婆斜了小姨一眼,“这连个蛋都没下过,当不上老娘……”
    “妈!你能不能站稳立场!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回来时,小姨正委屈着。她见了我,忙从厨房里出来,示意我去小屋说。
    我外婆还在烙饼没抬头,却能把握全局,及时说了句:“就在这儿说!”
    于是我跟小姨谁也没敢动。
    这次的简单家庭会议就在厨房内外召开了。外婆在厨房里,我跟小姨在厨房外。
    我老实交代,全盘托出了章百宽和他爹娘的现状。老娘改嫁个老外又离了,如今比当年更无风无限;老爹远走海南又回来了,说是药厂遇到了点麻烦。
    并且这一家三口都单身!
    外婆了解个大概,鸡蛋饼也全烙好了。她转过身来望着我,说:“章百宽这孩子,小时候就懂事,昨晚上我见着,大差不差,也没长歪。他又搬到咱这儿来住,有这份心思,前程你就好好把握……”
    我顿时想到一个古早偶像剧的桥段,干瘪杉菜的老妈让她把握青河……我连忙分辩:“姥姥!你误会了!他搬到咱们对门是惦记着您老人家的恩情……”
    外婆给了我一个“快别扯了”的眼神儿,转向我小姨,脸更冷了几分,说:“但是他爹,章十全,这可是个几十年不靠谱的主儿!你可不能再糊涂了心!”
    我小姨支支吾吾,说:“妈,我见都没见着他呢,你说这些干嘛,还有孩子在呢……”
    这个“孩子”竟然指的是我……
    这时候说我是孩子了,催着我谈恋爱结婚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孩子?
    我外婆果然也跟我想的一样,说:“你少打岔!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章十全但凡心里有你,他能十二年没联系?他单着可不是为了你,指不定跟多少女的花天酒地呢!”
    “妈,你这话严重了,你要说他惹是生非我信,花天酒地?他哪有那条件,药厂都要开不下去了……”
    我外婆恨不得上前揍我小姨,咬着牙瞪着眼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子?放着好好的龙仲辛你不要,非惦记什么章十全,我跟你说,晚上就把小龙给我叫回来吃饭!”
    我小姨仗着外婆疼她,一向会顶嘴,说:“无缘无故的叫他来吃什么饭?左邻右舍又得传瞎话……”
    “什么无缘无故?昨天晚上人家把你一步一步背回来的!我闺女不懂事,我这个当妈的谢谢人家不行吗?”
    我小姨摆摆手,“由着你吧……”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贾白茶在外面喊:“长安啊,开门,是我……”
    贾白茶一大早来我家,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为了昨天晚上的八卦。搁在往常我小姨对她不能客气,可是这次要仗着她解围,三步并两步就跑过去开门了,笑得还颇为亲密。
    贾白茶进门跟我外婆打了声招呼,就神神秘秘把我小姨拽到小屋去了,两人聊了半天。待我又补完一张鸡蛋饼,连碗盘都洗干净后,贾白茶才被我小姨撵走了。
    她一边走还一边抱怨我小姨“不识好人心”。这样的戏码时常上演,我也不惊奇,站在厨房门口叫了声“贾姨”,不料她抓紧每分每秒八卦,见到我立即停住脚步说了句:“咱们前程有前途啊,两个小帅哥,贾姨可都看见了……”
    好在我小姨及时把她推出门了,边说:“你快回家审审你老公吧,我昨天看着她跟个穿吊带花裙子的女的上街了……”
    门关上那一瞬,贾白茶还在问:“谁啊?真的假的?”
    小姨如释重负地转身,我也问:“真的假的?”
    我小姨挑眉说:“真的,她闺女,可不穿个花裙子!”
    贾白茶的闺女五岁,正上幼儿园。
    其实贾白茶这次还真是好心,她是想传授我小姨她的看家本领,如何在男女关系中辨别渣男以及成功把握一到两个男人的心……
    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小姨在外婆面前将贾白茶一顿谴责,想要借此将今天早晨的会议内容成功翻篇儿,无奈我外婆反说:“我看人家小贾就不错,人家孩子都五岁了……”
    小姨也知道此时在我外婆眼里,但凡一个结了婚的都比她强,于是也不分辨,此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一时全家都望着她的手机……
    好在电话不是章十全打来的。我小姨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龙仲辛啊!昨天晚上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边讲电话边成功撤退回小屋。
    这天下午章百宽就过来了,给全家都带了礼物,包括我母亲。外婆直夸他懂事。
    外婆忙着准备饭菜,我就窝在小超市里收银。章百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收银台上还堆着我的暑假作业,此时堆着我预备考研的复习题。章百宽顺手翻了翻,我就又苦着脸提出了我的疑问:“你到底能不能看得懂唐诗宋词啊?”我要考的是中国文学史,诗词研究是避不过去的。
    章百宽半天没说话。我失望,这次他不能替我写作业了。
    然而就在我平衡心态的空档,他忽说:“唐朝的诗人成就最高,因为他们都有一颗想成为政治家、军事家的心,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些诗人一辈子颠沛流离,他们的诗都是整个人生……”
    这绝不是不懂!
    我顿觉遇到知音,神采飞扬地凑近了几分,说:“唐朝好诗人太多了,长安村儿遍地是诗人,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个时代……我们回首一望,他们简直太幸福了!”
    章百宽望着我,笑着点头。可能是我太兴奋了。
    “只要我考上,将来的课题就是遥想大唐众诗人,是不是也很幸福?”我傲娇地一挑眉,然而很快就愁眉苦脸了, “你知道苏教授知道我要考这个专业,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他说‘这专业适合学着玩,你们是做好养着前程一辈子的准备了’?”我模仿着苏教授的语气,自觉还挺像。
    “事情总有两面性,不能求十全十美……主要是自己高兴就好。”章百宽一板一眼地劝我。
    “他是说我这专业不实用!我又没让他们苏家养着,他凭什么管我?我小姨知道了,拍桌子说就是让我想考什么就考什么!不考上还不行了!”我快速翻了翻手边的书,心里其实也犹豫,外婆岁数大了,小姨工作也不稳定,我要想读到博士去,有点不切实际。所以我复习的也不那么积极,考研的决心不那么稳定。
    章百宽又说:“前几年我妈也说我选的专业利益不直接,前途不明朗。后来我回国,她也不同意……”
    “你学的什么专业?”想起我还没问过这个,多少显得我对他不够关心。
    “化学。”接着章百宽又说详细解说了他所研究的课题。
    我一个文科生对此完全没概念,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只接受了一个信息,就是他跟我同龄,却已经读完了硕士。我羡慕的眼神儿望着他,认定了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科学界大咖。
    章百宽头顶着光环给只买了一瓶酱油的郝姥姥结了账。
    郝姥姥用超越她年龄的灵活眼神儿扫过我和章百宽,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问:“前程啊,终于有男朋友了?不错啊!”
    然后不等我解释,郝姥姥已经笑着出门了,健步如飞,估计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把这个八卦与一众邻居们分享。由她去吧。
    “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打算走了?”
    章百宽点头,“定了去ZY……”
    ZY是从本省崛起的一家颇有名气的民企,总部就在我工作的AM大厦里。于是我眼睛一亮,“总部吗?”
    “先期应该在总部。”
    “ZY总部在AM大厦,我也在AM大厦上班!”接就我发现自己的工作岗位有点有不出口,“我管卫生清洁的……”
    他“嗯”了一声,等着我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我想以后大家总要碰面,索性解释个明白, “就是负责检查大厦边边角角的卫生,跟一群保洁大姐打交道,每天听她们讲故事,也是有趣的很……”
    说这话时我托着下巴望着虚空,感觉不管我说的怎么轻松,这工作都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章百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一般,忽然说: “你现在这样很好。我起初还很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你还能忽然是成了失踪人口?”我转头,斜睨着章百宽。
    章百宽垂眸解释,“我替我母亲向你和小姨道歉……为她颠倒是非辱骂你和小姨的事道歉。之后我怕再发生这样的事,就没再跟你们联系……”
    我不太能接受道歉的样子,哼了一声。
    他有点委屈地说:“你身边还有姥姥和小姨,我才是一个人长大……”
    我想说你不是还有你老娘?可是一想到她老娘的样子,就觉得这不算安慰他。于是只说:“好啦,我原谅你了!”他还知道回来就好。我这个人其实底线一直都低,不敢奢望别人对我太好。这点微薄的记挂,我都很感激。
    我当时不知道因为卢惠在QQ上骂我小姨的事,他和母亲很吵了一架。两人当时正开车回市区,结果卢惠情绪失控,两人发生了车祸。卢惠受伤较重,在医院里躺了差不多三个月。十二岁的章百宽独自在异国他乡应对了这一切。
    他还是垂着头,问:“这些年,你有想过我吗?”
    我托着长音说:“想……怎么能不想呢,一到寒暑假,就想没人给我做作业了……”
    他抬头笑了:“你脾气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笑得太好看,我就也跟着笑了。突然觉得我对他的宠溺有点偶像剧剧情。我从小就很宠他啊!不管他承不承认。
    这世上的人若能以不同方式都保存着小时候的样子和情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已经有了外婆、小姨,可是我还想有一个章百宽,我是不是很贪心?


    16、

    正应了那句古话:宴无好宴。
    那天外婆大张旗鼓地做了四凉八热的席面。我外婆老家的规矩,相看女婿时,如果丈母娘满意,就做四道凉菜八道热菜招待。我外婆还是第一次亲手操持这四凉八热的席面,苏教授虽然表面算许家女婿,但他还没资格吃过女婿宴。
    傍晚,小姨带着龙仲辛回来了。小姨对龙仲辛的态度就像带一个手下,毕竟龙仲辛从前是她带出来的实习生。龙仲辛也保持着他当实习生时候的习惯,对我小姨言听计从。
    比如我外婆喊我小姨去厨房拿碗筷,话音刚落,龙仲辛就已经先一步赶到厨房了。我小姨还坐在桌边吃芒果,顺便喊龙仲辛,“再拿个勺子来,挖芒果……”
    我外婆看得直皱眉头,撵龙仲辛回屋子去,边说:“你回去坐着,今天不用你动手!——许长安!”
    我小姨翻了个白眼,然后手动弯了嘴角一路假笑着去了厨房,“我的老娘哎,我来了!”
    龙仲辛被遣送回用作客厅的大屋,由我和章百宽陪着聊天。章百宽在陌生人面前就恢复了高冷话少的模样。并且我疑心因为章十全的关系,他对龙仲辛存在莫须有的敌意。
    龙仲辛脾气好的一塌糊涂,就是跟着我小姨混了三年没学会点幽默感,说什么他都当真。就这样怎么在出版集团混成了主任呢?我很好奇他工作时候的样子。
    我小姨开始从厨房往外传碗筷和先做好的凉菜。我起身去帮忙,两人路过走廊擦肩而过,我低声说:“龙主任这脾气,合该是个秃顶的和事老儿啊……”
    我小姨也无奈,“你姥姥亲自给他打的电话,我也是服气了……”
    “他还行,要不你就从了吧……”相处多年,姨甥成闺蜜,况且我小姨跟我真是从没什么代沟。
    我小姨横了我一眼,“要不你去那屋跟他叫声龙叔叔?”
    龙仲辛才三十,人又长的年轻,叫叔叔我委实开不了口。但我也不是轻易认怂的,“喊叔叔不行,但是你俩结婚,小姨父我肯定能喊得出口……”
    就在我小姨伸出魔抓要掐我时,我敏捷地逃进了厨房。
    这天外婆做的四凉八热算是我们北方家常菜的精华了。四个凉菜是:海蜇拌肚、五彩拉皮、三鲜焖子、酱牛肉。八个热菜是:红烧排骨、葱烧海参、三鲜锅子、干烧黄花鱼;酱肘子、龙虎虾、四喜丸子、小鸡炖蘑菇。
    圆桌支起来,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龙仲辛直说外婆太客气了,何必做这么多菜。
    章百宽也有点惊诧,这小子在国外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就咱们几个人,做这么多菜,妈,你这叫铺张浪费……”我小姨给每人斟了一杯果汁。斟到龙仲辛时,他站起来要接过那盒果汁。我小姨看了我外婆一眼,没敢让他接。斟到我这里时,我可受不起,连忙接过来给我和章百宽也斟满了。
    我知道这顿饭我和章百宽是陪客,是添头儿,撮合我小姨和龙仲辛才是重头戏,是这分“女婿”席面的意义所在。于是我决定埋头吃饭,态度保持在不支持不反对,毕竟外婆和小姨我都不敢得罪。这原则我也早早地交代给了章百宽。我对他真是很够义气。
    我外婆做了这么多菜,也没见累着,依然是精神奕奕。拿着公筷给龙仲辛和章百宽轮番夹菜。两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端着碗去接。我外婆让他们不要这么客气,然而他们似是不敢不客气。
    只因我外婆这人,自带威势。外婆是外来户,外公去世,她带着两个闺女刚搬到花溪街时,起初因为脾气高冷,与周围人少有往来。还有小地痞欺负这一家是孤儿寡妇一家子女人,故意到小卖店赊账赖账,甚至明目张胆偷东西的。
    我外婆开始并不显山露水,人虽然冷些,但并没采取什么极端措施。直到当年冬天,一个小姑娘下晚自习落了单,被几个男孩一路缠着,她着急就跑到了外婆的小卖店里躲着。
    我外婆当时正要关店门,知道了这情况,拎起拖把就冲出去了,对那几个在门口徘徊的男孩子一顿横扫,骂他们小小年纪不务正业对不起爹娘,再敢招惹她闺女,全都打断腿。
    那几个男孩子以为那小姑娘是外婆的女儿,被我外婆震住,作鸟兽散。我外婆站在门口,其实握着拖把的手也抖,稳了半天才拿捏住气势。
    那小姑娘就是贾白茶,后来成了我小姨的高中同学,再后来就嫁到了我们家隔壁单元,成了郝姥姥的儿媳妇。
    自此左邻右舍都知道了平时不声不响的外婆刚正的另一面,她们天然接受了她不太可亲的性格,而全然喜欢着她的可靠正直。只要小卖店开着,就有人来闲聊,顺便帮卖东西结账,几个老邻居对店里进货出货的情况比我和小姨还熟。要是有人偷东西,被任何邻居看到都能追出去骂一里地。对这些,我外婆从不嘴上感激,而是用行动实打实地对人好。
    后来母亲出了事,又在那样的情景下生了我。那人想要和解提出娶母亲时,多多少少有人劝外婆接受,既压住了丑闻,也让母亲有个归宿。然而外婆抗住了压力,她说母亲就是结了婚,跟了那样一个人也是遭一辈子的罪。
    外婆堪称慷慨激昂地将我的生父送进了监狱,却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我。在外婆的一力维护下,虽然周遭议论纷纷,但左邻右舍对我却始终是善意的,外婆和她们都像对待普通孩子那样对我,既不同情,也不可怜,这是我在外面求而不得的。
    而外婆用她一辈子的耿直获得了一份敬重。
    因想起过往,我的思绪飘的有点远。章百宽敏感地发觉了,轻轻碰了下我手臂,问我怎么了。
    我对他挑眉笑笑,极低声说:“吃饭,看热闹。”
    此时就听我外婆问:“小龙啊,你这也三十了,你爸妈对你的婚事,不着急吗?”
    问题太直接。我小姨顿时食不甘味。
    我竖着耳朵听戏。
    龙仲辛忙回答说:“我爸妈也催……”
    “那没给你介绍吗?”我外婆好生担心的神情,也许因为章十全再次出现,她对龙仲辛的满意度忽然倍增,急切想要订下这个女婿。
    “没有!我爸妈尊重我的意见,结婚的事他们不干预……”龙仲辛解释的郑重其事。
    我外婆放心了,点头,“那你父母挺开明……”
    恰我小姨说:“就是嘛,这点就比咱家强……”
    我外婆刚要骂我小姨,“你说谁?”想到准女婿还在,不能吓到人家,语气忽然生硬地一转,“咱家也开明,主要是两个人自己满意,大几岁小几岁都行……”
    我小姨被外婆这份直白吓得差点呛到,站起来奔到走廊去,咳个惊天动地。
    龙仲辛转身拿了柜子上的水杯跟过去,“你没事吧,喝点水吗?”
    我外婆拉长了脸,很控制自己才没开骂。
    我在外婆的白眼下置身事外地吃着我的饭,自觉十分低调。以我对外婆和小姨的了解,晚饭后必定有一场大战。我是提前避险到章百宽家,还是留下看个热闹呢……
    这事我还没想清楚,忽地有人敲门。
    我小姨正在走廊上,只得收了咳嗽战术,走过去开门。就听她惊讶的声音,“刘嫂子?矫虎?”
    刘嫂子就是矫虎的老娘,虽然近年她来对我态度颇为友好,但是并不太得我外婆待见,两家不怎么走动。怎么还带娃上门了?
    鉴于矫虎算是我的“小弟”,我不得不起身走过去看个究竟。我刚站起来,几个人已经走到大屋来了。
    于是我看清楚矫虎不仅带了他妈来,娘两个手里还拎了几件礼物。是我家小超市里没有的高档补品,瞧着是下了功夫准备的。
    矫虎妈包子脸笑出了褶儿,说:“这是矫虎他爸带回来的,说是深山老林里的冬虫夏草,不是养殖的……这个劲大,可补身了……”
    我外婆没让矫虎妈再说下去,她自觉跟刘家没有这么大的人情,“这可不敢收,你快拿回去……”
    矫虎妈目光看向我,“咱们往后都自家人,您老可别跟我客气……”
    我一下子懵了,五雷轰顶那种。然后看了眼她身边跟着的地主家傻儿子矫虎。矫虎只顾着自己腼腆,没接收到我信号。我只能自己问:“阿姨,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矫虎妈脸上转到我这里。我殷勤地望着矫虎妈,希望这一切是个虚幻的误会,不是我猜想的那样。
    然后幻想破灭。矫虎妈笑说:“你和矫虎还真一样,都腼腆!要不是昨天晚上我问你,你俩的事,我还不知道呢……”
    我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慌忙解释,“别别别,我俩什么事?我俩什么事都没有!”
    矫虎妈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说:“昨晚上你送矫虎回来,我问你俩处对象呢?你不是点头了。我问你姥姥同意了?你也点头了啊……”
    所以说人酒后不能乱点头!敷衍地点头必会付出代价!
    我在外婆的白眼和小姨看热闹的笑容里慌忙走到矫虎妈身边,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恳谈,说:“阿姨,我昨晚上喝多了!我真喝多了!我跟矫虎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把子的关系!虽然还差一个头,但是早晚补上……”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章百宽走过来,轻拍我手臂说:“你别着急,让阿姨坐下说——前程昨晚上是喝多了,我送她回来的……”
    矫虎妈这才打量章百宽,捋了捋思路,问:“你送矫虎回来,他送你回来?你们什么关系?”
    我看看章百宽,考虑要不要拉他充个数……
    章百宽十分有默契地领会了我的意思,自己主动献身救急,“我是前程男朋友,您没见过我,我才回国……”
    矫虎妈顿时撂下脸了,说:“前程,那这是你不对啊!你怎么还脚踩两只船呢?”
    我一只船也没踩,清清白白的两只脚丫子!
    我看向耷拉着脑袋的矫虎。
    这次矫虎垂着头还是接收到了我的信号,不耐烦地拉着他妈向外走,边走边说:“妈,我们回去吧!我就说误会了!前程不是那样人!”
    然而矫虎妈好来不想好走,还要挣扎,“什么误会了?你不是喜欢她吗?咱家狗都知道!”她家养着一只七岁的金毛。
    出门前还听到矫虎妈不忿的声音,“她耍你玩呢?”
    好在门及时关上了,我外婆没有发飙,转而冷飕飕地眼神儿望着我。意思很明显,翻译过来就是:今天有外人在,我先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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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9-04 02:21:13  更:2022-09-04 02: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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