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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中篇小说连载《孽障》[第1页]

作者: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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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本人多年前创作的一个中篇小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孽障》(新疆人民出版社),是本书的主打作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马六结婚那天,冯家湾人倾巢前往贺喜。前日午后,便有地方上掌故丰富的妇人老者到了马家,帮着涮洗烹煮,布置洞房。马六的爹马根,本对儿子婚事漠然,甚至是恼火忿懑,但二祖有令,七奶奶几番催促,他不敢违抗,只得挤出笑脸,里里外外应酬。二祖又令村中参加婚礼的各家各户须得捎上猪肉烧酒炮仗烟叶,不得贪吃白食。心性极高,凡事与二祖争斗的七奶奶随即派人抬了几担谷子和豌豆,送往马家。二祖哼道:“孽婆子!”七奶奶暗地里骂道:“臭老姜!”只有马根喜不自禁。第二日一早,马六便带领一帮人马过河到王庄,将王保生的小女儿英英娶回。王庄与冯家湾虽是隔河相望,眼睛所及并不甚远,但来往两村,须得走上两三个时辰。马六走罢,马家就忙活开去。来客都是本村人,自然不必拘泥小礼小节,帮忙的伸手忙乎,没心思的,便坐在一旁吃烟打牌,或拢上几个平时心近之人,天南地北地胡侃一气。年轻女子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院子外沿,羞羞地笑着,评着王家英英的长相,嫁妆的多少,时而有些妒意和不安地将目光斜到河面上去。河面静若奶汁,偶尔阳光被山上的的风衔来,点点碎金,闪得少女两眼活泼乱动,迷糊了心事。
    “晚上二祖要过来吃酒!”有人对马根说。马根媚笑着,双手递上烟卷。
    “晚上七奶奶要过来吃饭!”有人对马根说。马根正欲递上烟卷,就听见河上一阵喧闹和炮仗声。他明白迎亲队伍已经回转了。
    顿地,冯家湾炮仗哔哔叭叭地爆炸开去。
    二祖和七奶奶一前一后地到马家时,马六已经抱了英英到洞房去了,外面恣肆笑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回到桌前吃酒吃肉。二祖已年逾八旬,可神清气爽,满口黄牙,白发霜髯,眉头粗长,两边各自撇去,笔锋一般威严。眉下一双黄而透亮的眼睛,让冯家湾老老少少见了勾头缩颈,说话时百般谦恭,不敢稍有造次。只有那张布满老年斑的额头和白里透红的脸,衍生出一些光亮来。在他旁边是养得肥实的各房太太。然后是被一班使女簇拥着的七奶奶。这个巴掌大的、却精明强劲的老女人已过七旬,原本是二祖的第一任太太,据传年青时貌面不在而今四房太太之下,但因没本事生育,二祖大怒,将她废黜为妾。七奶奶生性泼辣,工于心计,自然不甘于沦落,人前人后,皆城府极深,用巧嘴灵舌,为冯家操持大小家务。二祖虽为地方上头面人物,相继娶了四房姨太太,但对这四个无能女人除去身体需要之外,实不敢委以重任,而七奶奶持家有方,二祖不得不器重这妇人,可心存芥蒂,以为不能生儿育女之女人必是怪物,亲之而远之,远之又不得不用之。
    众人一见二祖驾道,纷纷站起来让座让酒。二祖让太太搀着,一面微微颔首,一面径直朝马根专为他和七奶奶设在堂屋里的酒席走去。七奶奶一脸冷气,毫不理会众人的讨好。马根早已跪在门前,恭候老先人光临,迭声迭气地说二祖爷爷瞧得起马家,不辞辛苦大驾犬子婚礼,我马根三生有幸感恩千古。二祖听罢眉头一皱。七奶奶心里也来气,可一见二祖神态,心里暗暗窃喜。马根这才明白“千古”二字不合大喜之日,这原本是死丧之用辞,当即窘得缩在一旁,见二祖七奶奶落了座,才高声叫厨下赶快将二祖爷爷,众太太和七奶奶的酒菜端上来。
    马六的婚事如此隆重,在冯家湾是不曾有过的,受到二祖亲驾之荣誉的人也不多。这原因只有二祖和七奶奶二人知道。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冯家湾背贴几架大山,山顶岩石裸赤,山脚板结泥直插入村中,极似一条扁舌,舌体上长满灌木杂草。村前是一条大河,河水减退时节,便露出大片沙地,极美。近些年辰,冯家湾人事不顺,在地方上非贼即盗,非嫖即赌,官府水陆两道前来捕获捉拿的科犯已不下十人,闹得冯家湾如临末日。而隔河的王庄,却与冯家湾完全相反,人心安稳,世风顺畅,收成丰盛,令冯家湾人傻眼。二祖不甘心自己当上冯家湾一村之长之后全盘事业败落在自己手上。他身体力行,要全村人检查行为,勤劳种作,心无生分。但几十年过去,冯家湾仍无起色。在私生活里,他娶了四房太太,以为是份内之事,手中权势也如此这般。可村里老少抬头看见的是他的道德,低头寻思的是他的道德,你几房太太弄得一生滋润,我们怎么就不能多沾点女色?上梁歪了,下梁自然不正,嫖色赌财的事一天天膨胀起来,二祖日日也只能唏嘘吁叹。
    一日,冯家湾出现一位长须黄脸道人,自称能测地方风水能掐算人命凶吉前生后世生男生女。二祖正愁着,闻讯,赶紧差人将道人请来,待他为座上宾,求他指点直待内冯家湾的凶吉。
    道士二目紧闭,口中却念念有词:“冯家湾被恶水封锁,恶山压制,风水人情自然尽遭蚀坏。其一,后山插入村中,掐断风水之阳气,故施主身侧便有一妖人出没;其二,河水卡住风水之阴气,导致气虚肾弱,血精紊乱,况且本地方热气甚重,阳气过剩,皆乃人心不古世风每况愈下之根本;其三,冯家湾为一姓人氏所据,故步自封,阴气浑阳气浊,地脉不畅,风水倒向隔河王庄。此虽为山掐水卡所致,可人心世故却与风水相关,人人须日日省察月月检视行为举止,方可使冯家湾复兴……有句话不该由贫道所言,但自古掌握大业者须洁身自好,勿以淫欲为重!施主身侧有一妖人,自不可忽疏,也不可理用。切记!切记!……”
    躲在门外拣听的七奶奶听罢,心生愤懑,也有了计策。
    二祖忙询问具体解救办法,道人见人端上银两,心中一喜,口上却道:“办法有三:其一,须将后山插入村中地段铲平挖尽,腾出一块空地,建屋筑墙皆可。此举乃恢复风水阳气;其二,将后山土泥悉数运到河边,恢复风水阴气,与王庄呈对等阴阳;其三,贫道预测不日之后将有外方人来此落户,村里人人尽善相待,不可作恶,但切记勿使之与本村女子共设鸳床,只可同王庄或更远女子同姻。此乃阴阳互补之理。此法缺一不可!”
    未完待续。
    二祖向道人叩了三响头,送上钱财,打发他去了。不料七奶奶迎住黄脸道人,将他带到自己客厅。
    道人一见七奶奶相貌,便料定此人就是二祖身侧之妖人了。
    七奶奶将钱币置于桌上,端坐在太师椅上,示意道人落座。
    “大师辛苦,请喝茶。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大师为何要称我是那老东西身边的妖人?”
    黄脸道人施了一礼,便道:“老夫人印堂发亮,天命甚硬。只是,多了一股杀气!”
    七奶奶正色道:“我哪来的杀气?”
    黄脸道人并不动容,继续说下去:“二祖德高望重,也有缺漏。冯家湾人心不古,根子便在他身上。贫道只是有问必答,不敢诓骗于人。地方上一村之长,当是一人过问村中大小事宜,当然也可聚众商议。但妇道人家,自该相夫教子为己任。贫道初识老夫人,但见老夫人与众相殊,也是做大事之人。贫道估计不用多久便有异乡人来此,具体举措我已告诉二祖,此事老夫人尽可作壁上观,倘若非要干预不可,只能顺其天意,万万悖逆不得。”
    七奶奶道:“大师过虑了,我本是一规矩女人,因不能替冯家添生一男一女,就遭到那老东西的冷落。我这一辈子可不干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没阻挡老东西的主张,何为妖人?”
    黄脸道人道:“顺者昌,逆者亡!”说毕,飘然而去。
    七奶奶躺在太师椅上愣怔半晌,一时心灰意懒。
    二祖将冯家湾男男女女召集起来,讲明冯家湾面临的困境,将道人的见解和自己的主意综合起来,说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天上的仙家和已故的亲人召见他,向他传授了如此如此的治理办法,时下他是受仙家和老先人的口谕,率大伙即刻将后山伸进村中的土堆尽悉铲除,泥土石块全部扔到湾里去。
    二祖命令刚刚下达,七奶奶又挨家挨户下达指令,人们很快地开到了后山。
    明白冯家湾掌故的人私下嘀咕:二祖爷爷和七奶奶不合,日后必有好戏看。只是他们没等到那一天。二祖可不是等闲之辈,岂能让一个女人爬到自己头上?
    人群都在山上劳作,心绪宽松的二祖就耐下心来等候外乡人的到来。
    七奶奶雕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头人,身上敷了一层面团,用布包了,一声诅咒老天爷不公,一上大骂黄脸道人心术不正,一声希望二祖这老东西快去见阎王,一边用针狠扎两个木头人的胸脯,这两人分别是二祖和即将到来的外乡人。“菩萨哟,千万别让外乡人来。外乡人不来了,气死那老东西,气死他!”
    这一日,果真在村口出现两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年长者一脸瘦皮瘦骨,年不过五十,年小的二十上下。这两个就是马根和他儿子马六。二祖得知,命人将两人带到府上。还没等父子俩说话,二祖就要他们立刻住下来,粮食和家什一概由他负责办理。父子俩受宠若惊,喜不自禁,但转而一想,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怕是这老东西诓人的吧?二祖见状,明白二人心思,立马派人将他们引到早已预备好的房子里,涮墙壁,砌炉灶,摆家什,运来米面菜蔬油盐酱醋。这远道而来的父子俩才安定下去。
    第二日,二祖亲临马家父子门下。临出门时,仄角处旋出七奶奶。七奶奶阴阳怪气地说:“这么早就要出门啊!身子骨可是要紧的,别忙坏了腿脚。”见二祖一脸愠怒,七奶奶又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二祖喝道:“给我滚回去!”七奶奶恨恨地扭着小脚走开了。
    二祖心态甚怪,对象模象样的马六横竖有点疙瘩,觉得他眼中阴柔之气太盛,不大像个本事男人,倒是对面呈奸猾之色的马跟瞧得心里顺畅,是一个江湖中的知事男人。
    二祖问:“你爷儿俩果真是从湖南来的?”
    马根脑子快,道:“回二祖爷爷的话,湖南兵荒马乱,我们无处安身,逃到贵地,被菩萨心肠的二祖爷爷你收留……”
    二祖问:“马根,你下房果真是被人打死的?”
    马六道:“是被人逼死的!”
    马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
    二祖似乎并没心思追究马根老婆真正的死因,却面对做儿子的年轻人不懂世事大为不悦,脸沉了下来。
    二祖咳嗽起来,呕出一口浓酽青黄的痰在父子俩面前,两人心中厌恶,身子却不敢动弹,直着腰板跪着。
    二祖缓了口气,又问:“你下房就只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马根道:“还有一个,得病死了,现在只剩下六子。”
    二祖说:“后来没有再续?”
    马根瞟了一眼儿子才道:“没,没续。”
    二祖半睁半闭着眼问:“马六还没娶媳妇吧?”
    马六说:“没有。我妈说过要给我娶一个胖乎乎的老婆的。”
    马根骂道:“混帐!你记性生到屁股眼里让屎汤汤给冲走了吗?你怎敢叫媳妇为老婆?我不是教过你吗?在二祖爷爷面前,只能叫下房。”
    未完待续。
    二祖扬了扬眉头道:“你们吃了不少苦吧?”
    马根立即烂了脸,说:“岂止是吃苦哟,就差给饿死冻死了。要不是为了六子,我那能熬到今天……”
    二祖捋捋白胡须:“世道艰难,你们天运不济,落了难。”
    马根喃喃道:“岂止是落了难……”
    二祖眼睛一亮,放下捋胡子的手,问:“你们果真是听一位道家仙人测字,告诉你们我这儿能容你们的身?”
    马根说:“回二祖爷爷的话,千真万确!”
    二祖问:“没别的话了?”
    马根翻翻白眼,摇了摇头。
    二祖说:“我二祖待你爷儿俩如何?”
    马根捅了一下马六后腰,意为叩头,马六不解,马根只得自己叩头,说:“没说的,二祖爷爷,就跟自个家里一样!”
    马六却说:“我不明白……”
    二祖一愣:“你不明白什么?”
    马六道:“不明白你因为风水,才收留我们……”
    马根骂道:“闭了你狗日的嘴!”
    二祖说:“不明白也不要紧,天长日久了,你就会相信的。”
    马根怯怯地说:“二祖爷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千万莫计较六子胡说八道,我可是一万个信你,二祖爷爷你可是珠胎玉宫里来的。”
    二祖径直说下去:“你们初来乍到,要与本地人亲善来往,不可悖善而好恶,也不可生疏了自己。”
    马根道:“这当然,这当然,我们一向与人为善。”
    二祖说:“冯家湾只你们一家外姓,通常要忍着点。”
    马六道:“忍是可以的,可不能忍的时候呢?”
    二祖眼睛一横:“什么是不能忍?”
    马根骂道:“孽畜,你就是这样对二祖爷爷说话的?”
    马六一时不知从何回答二祖的话。
    二祖压下一口气,才说:“冯家湾虽人地荒僻,但也不至于盗匪横行!……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是要苟活一辈子的。”
    马根忙说:“二祖爷爷放心,我们能忍。”
    二祖说:“我今天来的目的你们可知道?”
    父子俩同时答道:“不知道。”
    二祖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冯家湾也有千年不变的规矩,外地人,一律不得与本地方上冯姓女子结为连理!”
    马根说:“这,我不明白。”
    马六说:“我也不明白。”
    二祖捻着髭须,道:“不明白更好,这对你们没害处。我看你们,尤其是马六,日后必要成家立业。我有言在先,要娶下房只许到对边的王庄或是更远的地方去,不可找冯家湾人。”
    马根立即应道:“我会教六子这么做的。”
    马六却说:“为什么?”
    二祖说:“人世维艰,人心惟危,凡事不可究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我要你们这样做,你们就这样做!”
    马六说:“我们家乡没这种规矩。”
    二祖厉声道:“这里是冯家湾!”
    马根道:“对,对,是冯家湾!”
    二祖继续说下去:“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冯家湾的人了,好自为之吧。村里目前在挖山填河,你们也要参加!”他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布满阴霾。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冯家湾大小诸事,只能由我一人说了算。要是有人为难你们,你们应当向我禀报,明白吗?”
    二人道:“明白!”

    继七奶奶之后,二祖娶有四房太太。前三房各自生下一个儿子,一男生性暴戾,恶名盈满冯家湾,后随过路军队远走高飞了;二男天生愚钝,一副痴傻模样,断了二祖希望;三男奇丑,性情怪异,圆滑狡诈,但较之前二者,三儿为人处稍稍令二祖满意。时下大太太谢世已十几年了,二太太业已一佝偻破败样子,三太太五十过头,一身恶病。只是最年青的四太太四十有五,仍一身娇好,生下一美丽绝伦女子,二祖满心欢喜,查典询故,欲为之取个好名,但前思后想,终觉是女儿身,替别人养的,不能替自己撑满掌户,就随意扔了个名字:巧凤。这随意扔下的名字,却委实同人一样,人跟名儿一样,是一只娇巧的山里凤。
    未完待续。
    二祖没料到的是,七奶奶在那天自己造访马家父子之后,暗地里也到了马家,虽然马根为人阳奉阴违,不将这老女人放在眼里,但这老女人却故意假借天意将巧凤许给了马六。末了却装出随便说说而已的神态。不想马六记住了巧凤的名字,几天后无意间碰到一女子,问及旁人,正是巧凤,马六就给迷住了。没多久,两人就熟了,有了情份。此也是后话,暂且不提。七奶奶出此一招,一是四太太向来与她有隙,如今是想出一口恶气,二是针对二祖的,但聪明的七奶奶过人之处,就是没留下破绽,连马家父子也给蒙在了鼓里。七奶奶想:我可以歇一歇了,让老东西自己折腾去吧。
    二祖真正操心的并不是马六的婚事会给他本身带来什么样的欢喜幸福,他念念不忘的是马家父子能像云游四方的道人所说的那样,给人心不古人丁不旺的冯家湾带了好转。一夜,他老梦重温,梦见马六这小子不几天就造就了一房喜事,再过几天就让他下房生了个虎脑长腿阔身的小子,再过几日,这龙种小儿就发育成全,该长毛的地方长出浓粗的毛,该长肉的地方突突突地往外鼓,该长脑子的地方也尽使人觉得其为人的知情达礼,做大事的坚强硬扎,给冯家湾里里外外带来了荣光和兴旺,这小子一夜之间成了冯家湾的楷模,人人争相效仿,冯家湾得以红火生存下去。醒来,抹得满脸泪痕,始知是喜不自制所致。恍惚中,他看到的是冯家湾后代一个个身体健壮,品德高尚,行为端正,世风纯良,人心温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又一阵喜悦的老泪恣肆而下,连夜也湿漉漉地往下掉。清醒后,他盯着黑暗认为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替马六讨一房媳妇。
    二祖给马六找了个巧舌媒人。二祖虽年事太高,该做的事业已做得到尽头,该看的日头也看得差不多了,该走的地方也走了,但细细一想自己威风一世,却没有一个儿子有让人放心撒手而去的道德和本事来承袭自己的基业,这无论如何是一种错误和缺漏。治理冯家湾,他是太上皇是天上日月,虽然夺目无比,却也孤单异常。近些年,他渐觉精力已日渐衰微,而不定哪一朝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走开去,谁又是这块土地上寂寞复寂寞的君王?
    二祖唏嘘现状,又唏嘘自己,自有一番不得了然的苦涩。
    媒人领着王庄英英来见马家父子是在一日午后。其时,从河面柔柔吹来混着泥石草木的清香,村中猪狗粪味被拂了个精光。西偏的日头懒懒地吊在天上,给冯家湾涂了一层劣质的金,房屋在这有些浑浊的金光下拖着长瘪长瘪的影子,影子里几只鹅鸭正将头缩在翅羽下,一只腿蜷藏在腹底,另一只木棒似的撑着全身,睡得安泰恬然。偶尔,一条浑身黑迹的长尾狗在柴垛旁匆匆而过,几只麻雀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跳着……
    媒娘也是本村人,自然大大咧咧地将英英领到正在修理锄头粪桶的马家父子跟前。机灵巧嘴的媒娘一边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一边不着二祖的意思,只喋喋不休地嚷她从见到马六的第一天起,就心中有数,替他物色好了般配他的这个英英姑娘。正眼斜眼看去,人不觉暗暗吃惊,也活该冯家湾人没模没样,这从王庄过来的英英果然十二分人材,蛋脸黑眼,鼻翼俊俏,口抿娇羞,一启一笑一对浅圆酒窝,马六一时也让她给牵扯了心勾结了魂。相比之下,媒娘就像一根腐朽不堪的榆木疙瘩,灯泡眼八哥嘴母鸡脸,伴在英英一边,越发丑得出窍。
    冯家湾的女辈男流实在是难看,马六想,但一想到二祖的小女儿巧凤,马六就想扇自己嘴巴。巧凤和英英,哪一个更可人呢?自然是巧凤比过了英英,究竟是何处胜过了英英,马六一时也说不清楚,冯家湾捉盏灯笼左挑右拣,除了一个天上的,其余的全是在地上爬的。媒人无意中说,在王庄,像英英这般的姑娘可不是掐掐指头就能算得清的。马六张大了嘴。
    马根一脸堆笑,让英英坐,说英英你别见怪,我们爷俩是刚从外地来的,英英你若是瞧得上我儿子你就尽管坐。英英闭口不答,眼光却不时瞥瞥作木然呆板状的马六。媒娘看在眼里,就对马六说六子你也过来坐坐呀别让板凳和人冷着,今天头一回见面不是非得表态不可,有什么意思给我说一声就行。唉六子你该是多说几句话的啊,英英家出得起嫁妆,有田产有成圈的鸡鸭,不愁吃穿,就等你一句话啦。继尔媒婆又道,我看英英对你挺满意,姑娘家就是这么个样子,喜欢的事那就喜欢缩在心里不抖出来,要是不乐意,恐怕早就拍屁股跑了,英英,你说对不?
    英英嘴边抿了一笑,笑不言语。
    马六过来坐下了,乜了一眼低头端坐的女子,大胆挑剔放肆。媒婆见状就不舒坦,心下道你这小野种,眼儿可是真狭的,鸡肠儿,挑挑拣拣的做什么?想你是外头人,本地方上人瞧你上眼,你该是一个字儿不说就该答应下来才对。
    马六突然说:“她还没叫我呢。”
    人们吓了一跳。还是媒娘脑子滑,她接上话头说:“英英,他说你没叫过他,你就叫一声给他听。叫六哥!”见女子羞羞不应,反过脸来冲马六笑道:“小六子,是心急吃热豆腐呢,日后做了你媳妇,保管一早到晚叫得你脑壳昏。”
    英英窘得抬不起头来,脖颈酸了,头一直不曾抬起来,指甲掐在肉里,不痛了。脚趾头在鞋里蹭,蹭得胀,出了汗,滑溜溜的,心也滑溜瘤的了。
    马六就想,英英胆怯,一只母耗子。
    马根端上茶来,要将媒娘拉到一边。媒娘心领神会,一边美滋滋地抽着男人的旱烟,一边不时笑眯眯地偏头来瞧瞧两人。
    马六叫了一声你来了,听到的是一声微若蝇营细若风屑的回答恩。马六说你已经看见我的屋和人,成与不成,你自己拿主意。英英迟钝很久才吐出话来我……我没说的。马六手你是头一次见我先别这样急,我……英英等着听下去,可那个字被他吞下肚去,吐不出来了。一阵子后,马六说英英你在家里老几,英英说我老五。马六就叫五妹子,英英说还是叫英英好,马六说对还是叫英英好,英英这名字好。马六说英英你长得这般好看那你妈也一样好看吧,英英一羞一窘说你是看人不当人尽拿人取笑,马六说我没坏心思,我只是觉得你太好看了,英英说好看还不是拿来给人看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再说了人老了还能说好看吗,马六说那你妈老得不好看了,英英说你尽瞎说,马六说我不是瞎说,随便说说的,英英说六哥……马六说五妹子你说什么,英英说还是叫英英好,马六说对还是叫英英好,英英这名字好。
    时候不早了,媒婆熄了烟过来说:“说了很多的话呢,这样好,这样好,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般配的一对儿说了这么多的话。英英,还有话说吗?”
    英英笑了笑,摇摇头。
    “六子,你有话说吗?”她压低嗓门,“就是成不成呀?”
    马六没有说话。媒娘打着哈欠道:“没话说也不打紧,终身大事,从长计议吧,二祖他老爷子也是这意思,慢慢来!”
    说罢,就对马家父子说天晚了,该走了。马家父子将两人送了出去,看两人过河时被满河碎金烂银裹住了。马六一脸冷,他知道,既然是二祖的意思,那就意味着这门亲事早就定了,可是,巧凤呢?马根在一旁说二祖的仁义,马六听得烦躁不已。
    未完待续。
    媒婆先是下河滩时,狠狠跺了一脚,肚子里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原来她开初没向马家父子说明这是二祖的意思,为的是不仅能从二祖和王保生那儿得到一份可观的财礼,而且还可以在马根处捞点儿辛苦费。哪料后来她竟在不经意中漏了这是二祖一手安排的,马根不蠢,心在钱眼里窥着呢,不会扔给她一个铜子儿的,这平生爱钱惜财的媒婆能不恼火么?
    马六望望河上,河上一片浅浅薄薄的烟。突地,他看见一个人向他招手,心猛地一跳,那人正是巧凤。

    马六跑到黄桷树下,巧凤一把将他拉了过去。巧凤神态异常,脸红红的,目光慌乱惶惑。马六人俊心粗,不明白巧凤为何这般怏怏不乐。他拉巧凤的手,巧凤一摆手甩开了。他愣在一旁,巧凤用脚尖踩地,他凑上去,巧凤又将脸扭开了。
    “巧风,这几天你做什么?”马六问。
    巧凤懒懒地说:“还做什么?念《唐诗三百首》……”
    “什么糖屎狗屎?”马六撇撇嘴,一看巧凤脸色不对,忙问:“背给我听听。”心下想,我才不喜欢那屎尿呢。
    巧凤嗲嗲地翘翘嘴唇,越发娇媚。她瞅瞅马六,看看天,轻轻念了一首: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巧凤是有感而发的。脚下一条清丽的溪流从远处的野榛树和杂草中游来,闪闪一练玉色光带,悠悠注入河中……
    说罢,马六叫道:“这屎不好,我听不懂。巧风,我问你,你妈每天教你这些糖屎,你懂吗?”
    “我也不大懂,念着上口就定……”巧凤眼里晃晃的。
    “巧凤,我欢喜你读屎,再背一段给我听听!”
    巧凤无奈,想起一首,念道: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马六年幼时常听母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巧凤念出嫦娥来,懂了诗中某种意义,顿地觉得此诗感动到他心中去了。他道:“莫非还有第二个嫦娥?没长心肝的,她后悔什么呀?”
    “嫦娥是真的后悔了!”
    “迟了,迟了,月宫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只兔子陪她说话吃饭,活该!”
    “活该?是活该!?”巧凤脸色越发苍白,“嫦娥……她后悔来不及了,可,有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后悔什么!”
    马六心一抖,明白了此话是刺着他来的。他想到了英英。
    “巧风,你生谁的气?”他问。
    “我才不生气呢,我谁的气也不生,凭什么要生气呢?”
    “不对,你肚子里有话,生气了!”
    “我会生谁的气呢?我会生谁的气呢?”
    河滩上,两只长颈长嘴一身绿亮的小鸟追来追去,空旷的河滩顿生一股灵气。
    “你不想说实话,是不?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我想什么呢?……”红红的日光抹了巧凤一脸一身,钉在一旁看她的马六心旌动荡。
    “我想什么呢?我想什么呢?……”巧凤径直喃喃自语。“巧风……”马六心脏咚咚直撞,撞得他两手发抖两眼发亮。
    巧凤转过身来,突兀地问:“那女子是谁?”
    马六脑袋轰地一响。
    “还有冯三嫂!冯家湾的媒人精……”
    “巧……巧凤,二祖爷爷……呃,就是你爹,他怨冯家湾风水不好,要外乡人外姓人……只娶王庄的姑娘,今天下午冯三嫂就领了英英来看我,先让我看看,她,她叫英英……二祖爷爷……”马六吁着气,只感到胯间汗湿湿的,粘粘的。
    “我看明白了,她长得很好看……”
    “好看。”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她就要当你媳妇,做你下房了……”
    “巧凤,你是我的……”
    巧凤汪汪一眼泪水,包不住了。突然,她猛地抓住马六的手,朝树林跑去。那块幽静浓郁的林子座落在后山插入村中的那段土垅旁边,足有几亩宽。一进林子,巧凤就呜呜哭出声来。
    马六将泪人儿抱在怀里,张口就添吮那朵泪水开的花儿。巧凤身子一软,同哭声一块儿委在了马六宽厚的胸膛,嘴唇哆嗦着。马六将她手放在羽褥似的草上,点点击触她的额和唇。巧凤沉默着,马六慌得将头埋进巧凤怀里。巧凤吁了口气,任马六的手蚂蝗一样在她身体各处蹭来遛去,一个心思地想:我是马六的人,我是马六的人,迟早他都要这样……马六热烘烘的呼吸流进她嘴里,她便轻轻咬住一条滑腻腻的肉,是泥鳅,比泥鳅大,跟泥鳅一样滑而可人。一阵裂帛般的疼痛跑遍了她身子,她禁不住一阵颤栗,每个细胞每个关节都充斥着一股股电流,让骨头散架了,落进了麻木里。她软软地听着,又喃喃地说着什么,但马六一句也没听真切……结束了,眩目的光熄灭了,奔涌的蛟流遏止了,绷紧的身体缓缓地放了下去,恍若从天上往地上掉下去,掉下去。
    巧凤说你在我身上做了事,看你还敢不敢要王庄的英英。马六说我不要英英只要巧凤。巧凤说人家英英可是明媒正娶呢。马六说我找二祖爷爷说话要他找人替我们提媒。巧凤说你知道我爹有多倔,出口的话千头牛也拉不回去。马六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巧凤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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