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村支部书记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村支部书记[第1页]

作者:共和国懂王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痴呆女人是赵五在城里打工时娶回家的,当时痴呆女人大剌剌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撇着双腿。木塘村的光棍儿汉拾起土坷垃丢向赵五的摩托,赵五斥骂“滚开”,痴呆女人则嘿嘿一笑。痴呆女人进门后,赵五待了没多久依旧进城打工,家里只剩下痴呆女人,还有她精明强干的公公。

    六双石原名安双石,是木塘村前任支书,风平浪静地做了十五年,村民们都说他“成精”了。若不是张之成“空降”到木塘村做这届支书,那么今天在乡政府水坝工程动员大会上代表清凉乡二十个村表态发言的,一定是六双石。这样的一个人,在知晓张之城担任村支书后,没甩脸色,没撂狠话,而是在乡招待所摆了宴席,声明专为张之城“接风”,还请了村里五个小队的二十多个代表来相陪。那天,众代表十点半就到了招待所枯等,表盘一直指向下午一点,席凉了,撤下去换了席热的,张之城终归没来。下午一点半,张之城推开包厢门,撂下句“我不吃请,车拦头一辆”,转身离去。代表们心里吃了苍蝇般腻歪,摔下酒杯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是2000年一个普通不过的日子。

    刚刚分配来的村支书张之城心雄万夫,他想,革除陋习,树立新风,第一把火就从“拒请”开始。

    奇怪的是,他上任一个月来事事不顺,传言中最好做工作的木塘村村民简直如刁民一般。午夜梦回,砸吧砸吧味儿,张之城隐隐觉得根子在六双石身上,但转念一想,自“请客”那件事之后,六双石一直在城里“养病”,从未在村委会,甚至从未在村里露过面,这个角度看,六双石称得上是退下来退得很干净、很洒脱的木塘村“元老”。

    对这个六双石的认识徘徊在两可之间,张之城无法确定对策,直到今天下午四点。

    今天下午,张之城慌慌张张赶到清凉乡政府会场的时候,会议议程已经过半。几个村的支书打量着这上过大学的“天之骄子”,轻蔑笑着,进一步印证了心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观点。

    乡政府正在召开“水坝工程动员大会”,乡党委书记李孝国尽管对这个新上任的年轻人十分不满,但为此中断自己的发言高潮是不明智的,他继续说道:“同志们,县委县政府将水坝工程试点选在我们乡,是对我们的信任,更是考验。今天晚上,乡政府干部把应酬都放一放,回去跟婆姨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全给我扎到村里去,结对帮扶,帮助村子做好群众动员工作!”

    李孝国滔滔不绝地讲着,张之城习惯性地打量与会人员,乡党委、政府头头脑脑全到齐了,连素不露面的纪委书记赵蛮也现了法相。他忽然眼前一亮,是“小衙内”黄帆,此君姥爷曾任县水利局班子成员,离任后余威不减,于是清凉乡政府多了个敢跟乡长拍桌子叫板的宝贝,乡长出现的地方他往往会回避,但今日竟与乡长同在一座屋檐下,实属难得。纪委赵书记坐镇,衙内参会不避乡长,这场会议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听说李孝国作风十分霸道,曾当堂骂哭过一位年届半百的某村支书,自己这次迟到将近一小时,不知待会儿李书记腾出手来,会给自己怎样的难堪。

    李孝国的发言终于到了尾声:“我嘛,先小人后君子,腌臢话扯在头喽,一个月后,哪个村出工数打不到配额,我就请纪委赵书记找你谈,哪个有难——”他“处”字尚未出口,诺基亚大而嘈杂的短信提示音响起,肇事者又是这个张之城!实际承担李书记秘书职责的杨副乡长刀子一样的眼神扫过,他朝身后吩咐几句,工作人员提起笔,在黑皮本子上不知记下了什么。

    “哪个有难处现在说!”李孝国面色铁青,他缓了会儿,说道,“好,没有难处,都是好样的,不是孬种。咱们君子之约,我就不逼你们签字画押喽,下面请杨村支书代表宣读战前动员!”

    张之城正要看短信,有人拉拉他衣袖,是乡政府办公室的赵美然。据传她家老子是隔壁大葛乡做皮毛生意的,还是县政协委员,妥妥的当代“乡贤”。今天赵美然戴着漂亮的蝴蝶结,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儿:“谁的短信,让你开会也舍不得关机?听说你们村有个姑娘不错?”

    张之城打开手机屏幕,短信内容险些将他击晕:痴呆女人,上吊死了,六双石在现场!

    张之城的头“嗡嗡”作响:人命关天,又是上吊而死,痴呆女人娘家还是城里的,这可怎么处?还有六双石,自己到底被这老小子骗了!他故意做出不问闲事的表象,其实一直在蛰伏等待,遇到痴呆女人上吊这个突发事件,他一下跳了出来!六双石到底有何阴谋?自己又该怎样应对此事?

    痴呆女人上吊的事要善后、水坝工程试点要动员群众出工,夹杂着六双石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三座大山同时压过来,件件不能有差池,应该怎样摆布?

    张之城的头快要炸了。

    “怎么了?”赵美然关切地问道。这时,工作人员走过来,拍拍张之城,说道:“李书记在他办公室等你。”说完递给他一沓文件,是关于水坝项目工程动员大会材料。

    张之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赵美然跟他到了李孝国办公室门口。张之城敲门进去,李孝国正凑在纯净水桶笼头上喝凉水,他并不在意张之城的错愕,摆手示意坐下,李孝国说:“一个月前组织上把你安排到塘村做支书,我在市里学习,没捞到跟你谈谈。木塘村的情况我都听说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车拦头一辆’,你不吃前任老支书的请,要说这事办得也没错,但村子里的人手勾着手,筋扯着筋,工作不能只凭热血,还要注意方式方法,否则事倍功半,明白吗?”

    张之城听完,疑惑地问道:“您不追究我会议迟到的事?”

    李孝国替张之城掸掸身上的泥,说道:“这个会召开得急,木塘村离乡政府足足二十公里,是最远的村子,所以我不怪你。你嘛,还是娃娃一个,这个工程要你们村动员85个青壮劳力,可是不小的考验啊,怎么样,思想上有准备吗?村子里目前还有没有什么没解决的事?”

    张之城心里权衡,是否将村里死人的事向李书记汇报。倘若能请到李书记到村安抚,六双石则不好从中搅风搅雨,痴呆女人上吊的事平稳善后,自己也就方便腾出手来专门落实动员任务了。张之城刚定下心准备汇报,杨副书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李书记,快,快,老霍心脏病发作……”老霍是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乡长,李孝国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阴了,向张之城说:“好好抓落实,有困难可以给我挂电话,前任支书的事儿我会在背后给你做工作的。”说完登车疾驰向乡医院,将一脸错愕的张之城甩在原地。

    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张之城匆忙拨打村委会的电话机了解情况,无人接听。他翻身骑上摩托车向木塘村飞驰而去,身后传来赵美然“注意安全”的叮嘱。


    赵五的土胚房位于村西,张之城赶到的时候,门口围满了老少女人。

    她们本来在窃窃私语,见张之城来,互相推搡着闪开一条路。村委委员张岩老汉欣赏张之城,他忙将张之城拉到一边,说道:“县里乡里反复强调安全生产,你得拿个主意出来,这事体千万不能闹大,狗日六双石不坏好心哩。”

    张之城急于查看情况,点点头匆忙挤进去,窗户玻璃里面糊上了白纸,但屋里还是有影子映在纸上,赫然是个女人形状,颈子吊在绳子上。

    六双石站在台阶上拦着众人,不叫进屋,赵老汉蹲在台阶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前边,拳头大小的铜烟锅子早没烟了,他还一口一口地嘬。见张之城来了,六双石抽出一支“白石”递向张之城,说:“往常这样的事,都是支书拿主意。”说着,他手往下虚按,向众人说道:“都静一静,这事体怎么办,咱都听新支书的。”

    张之城没接六双石的烟,捅了捅赵老汉胳膊肘说道:“老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啊?”赵老汉还沉浸在惊惧中。

    六双石大声道:“支书问你,你儿媳妇这事,是啥时候做下的?”

    赵老汉站起身来,道:“儿媳妇儿,儿媳妇儿,我大早锄地去了,我,我跟儿媳妇没事,这里没我的事。”

    人群中有窃笑,有鄙夷,更有大骂的。赵老汉身体好,鳏居多年,儿子在外打工,至今没有分家,儿媳妇儿住在厢房。这样的家庭比寡妇更容易招致流言。赵老汉显然也知道村里对他有流言,加上受惊过度,答非所问,以致当众出丑。他的脸扭曲着,忽然扔下烟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张之城正要劝说,人群忽然炸了营。几个男人扭打在一起,赵五回来了,他脸上灰尘还未擦干,胶鞋被水泥板结地看不出形状。六双石说道:“哎呀,这是干嘛咧!”

    “住手!”张之城冲向人群,试图将他们拉开,但赵五悲痛之下,哪忍得住,被打得几个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竟无人理会张之城。张岩冲过来,白了六双石一眼:“好看吗,热闹吗?”说完帮着张之城拉架。里间骚乱,外间的女人也凑上来,她们拉不开自家男人,有的“亲娘祖奶奶”地乱骂,有的干脆加入混战。

    “混账行子们,”六双石吸完最后一口烟,骂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支书,安三边呢,还不把他们拉开,给我把闹事的名字记下来,通知闸会,下次浇地最后给他们家放水!兔崽子,治不了你们了!”

    安三边是木塘村治保主任,他带人把他们架开,混乱中张之城白衬衣被撕破,后边印了几个脚印。赵五冲向屋头,要去看妻子,“拦住他!”张之城喊道。张岩伸出双臂挡在屋子门前,赵五红眼跺脚嘶吼:“别拦着我,张叔,别拦着我啊!”张岩趁势抱住他,说道:“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现在不能进去,听支书说。”人群中随即有人起哄道:“对,听大官儿说。”

    张之城无暇理会捣乱的人,他说道:“乡亲们,人死为大,一个村儿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原本都是来搭手帮忙的,这是弄什么呢?”说着,他走向赵五,说道:“您比我大,按岁数论,我得叫你一声五哥。五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嫂子是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要先请公家来验尸。”

    “啥,啥是验尸,验啥尸?”赵五瞪着红眼问道。

    “验尸嘛,就是一伙儿人,有女的也有男的,把你媳妇衣裳绞开,肠子肚子都豁开,检查一遍,检查完上边,再去检查……”安三边说得得意洋洋,不防赵五血红的眼睛瞪过去,六双石也嫌他说得粗俗,狠狠地指了指他,安三边气势怯了,缩到角落,不敢再说。

    这时,一个老汉站出来说道:“支书,咱们山沟沟里,死了人按规矩找块地埋了就是,从来没有要惊动公家的。再说了,娘们儿家讲究个礼义廉耻,人活着的时候没出幺蛾子,死了倒叫人把身子瞄了。我也姓赵,是这赵茂儿的本家,真这样干了,我侄儿赵五还怎么在村子里活人哩?”老汉话说完,人群纷纷称是。

    张之城在听闻六双石也掺和进来的时候,已经想到这事会有麻烦,但万万想不到,村民竟然用村里的陋习来对抗法律规定。一种无力感包围了张之城,他只好说道:“乡亲们,这是法律要求,不遵守法律要求是要进监狱的。”老汉叹口气,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张之城知道,这只是以威压人,并不代表自己将村民说服了。如果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去,在村民心里,自己只会越来越没有威信,工作也会越来越难推进。他脑子飞转,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歪招儿,他情知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但为了稳住局面,暂且为之吧。言念及此,张之城说道:“乡亲们,村里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一个痴呆女人,心眼儿比平常人只大不小,那么到底什么事儿让她这样想不开呢?乡亲们,你们爱听戏,有一场青天审案的戏,作案的先把人杀死,后伪装成受害人上吊自杀的模样——”

    说到这里,张岩反应过来,帮腔道:“对,最近村子周边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见到妇女还吹口哨哩,幺大姐,是不是?”门外妇女嬉笑着推搡幺大姐,幺大姐“啐”地一口,红着脸挤出大门。

    张之城点点头:“听说五嫂打绳结都打不利落,五哥家的屋子又这样高,五嫂自己在家的时候出这事,大家觉得正不正常?再者,按村里的说法,横死的人怨气重,倘若五嫂真有冤情,我这个村支书不替她伸张明白,不光各位老少爷们儿,老天爷也是不答应的。这事,于情于理于法,请五哥自己说,要不要请公家人来验一验?”

    赵五冷静下来,陷入纠结,张之城的话显然打动了他,然而自己女人的身子被‘外人’看,委实又难以接受。“我要看她一眼。”赵五说道。

    张之城示意张岩跟进去,不要破坏现场,他则跑到旱厕,悄悄拨通了报警电话。打完电话,张之城松了口气,似乎对基层工作有了一些心得。但他不会料到,更令人头疼的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张之城从旱厕出来,掏出烟派给前排几个老汉,六双石看向别处,老汉们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六双石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明知他此来不怀好意,但张之城要平稳善后,绕不开他。张之城派支烟给六双石,六双石的手指并不皴裂,迥异于庄稼人,六双石说:“大支书不吃咱的饭,咱不敢不接大支书的烟。”他伸出手来,由着张之城拿火机给他点上,吸了一口,吐个烟圈说道:“大支书有事儿就说好咧,还给咱派烟。”

    六双石话里满含讽刺,张之城亏得能忍,说道:“支书是叫给外人听的,这儿都是之城的叔伯,在叔伯面前我就是个娃娃,这件事还得请叔叔伯伯们帮衬着。”

    “大支书谦虚咧,难怪你当大支书,”六双石说道,“赵茂儿家咧事,咱必须得帮,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安老叔(六双石姓安),”张之城说,“你要非愿喊我‘支书’,请把前面那个‘大’字儿去了吧,折了侄儿的料儿。”这话说完,除六双石外,看热闹的老汉们微微点头,有个岁数稍大的就说:“是啊,双石,以前你就是操持红白事儿的大拿,给拿个主意,天儿热咧,拿了主意,叫后生们赶紧搭手拾掇吧。”“就是的,热天儿,天不等人啊。”老汉提议下,众人纷纷响应。

    六双石说:“老三叔,话是这么说,事儿本来也该这么办,但五侄儿这情况有点不一样,我就问问你,这么大咧事儿,通知人家家里人了不?还有,我今天来,就是帮着操持事儿咧,架不住咱支书心里有自个儿的章程啊,刚不是说还要请公家来验尸咧?可不是我不帮啊。”说着看看张之城,球又踢了回来。

    媳妇出了事要通知娘家人,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六双石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张之城正琢磨对策,忽然听下面人群中喊道:“你净瞎说,小武媳妇儿爹娘不是早早地就没了吗?上哪里通知去,上坟烧纸都找不着坟头儿。”

    原来如此!张之城看着六双石,六双石却掐灭烟头儿,不慌不忙道:“小五媳妇儿是我给他介绍的,你们光知道她没有爹娘,我知道,人家可有哥哥咧。常言道长兄如父,老三叔,咱叫小五自个出来说说,小五要说不给他大舅子去信儿,我这就操持帮办,正好,小五这不出来咧?”

    赵五眼圈红着,脸上尘灰被眼泪冲成两道泥痕。六双石拍拍赵五肩膀:“好小子,想哭就放声儿,这事体,没人笑话你。”赵五仰头看天,终于忍不住,掩面啜泣,六双石轻轻拍着他一起一伏的背。平静一会儿,六双石说:“小子,恁媳妇儿她命苦,早早没咧爹娘,这一会儿她魂儿还没走远,你说,是不是叫她哥来看看她?”

    张之城猛然看见张岩冲自己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挪到张岩身边,张岩悄悄说道:“哎呀,不能让她哥来,她哥是个无赖二流子,来了可麻烦咧。”

    但为时已晚。

    赵五啜泣着点头,六双石走出人群,掏出了手机……

    六双石是来搅局的!至此,张之城终于明白了对手意图,他想冲上去下了六双石的手机,阻止他通知亡人的无赖哥哥,但回想六双石的话,处处在理,处处无可辩驳。倘若自己妄动,于情于理,更落下风,还会当众留下“不通情理”的印象,到那时,在极重人情世故的木塘村,赵志成就彻底玩不转了。

    正自遐思,手机响起,张之城按下接听,那头传来赵美然的声音:“喂,你怎么啦,猜猜看,本大小姐知道你村里工作不好开展,跟去你村结对帮忙的干部换了,我亲自去你们村,辅导你开展群众动员工作,欢迎不?咋地,听到消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吗?嘻嘻,也不要太激动啦,伤身体,本小姐明天才到你那去,喂?”

    张之城呆了半天,回了句“啊?!”赵美然气咻咻地挂断。

    张之城头要炸了:三座大山之上,又压上乡政府一个姑奶奶。论本心,赵美然绝不会故意给张之城找麻烦,甚至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乡里为木塘村分派的结对干部本来是孙泰华,因为乡里充分考虑了张之城是新任支书,而孙泰华在乡财政所干了多年,跟木塘村其他村干部很是熟络,这样无形之中会减少很多阻力。更重要的是,张之城也能借着孙泰华的面子,尽快跟村干部打成一片,取得他们的信任与支持。

    张之城有苦难言,外面传来警笛声,夹杂着妇女们的吵嚷声,几个“大檐帽”出现了,队长问道:“谁报的警?”

    六双石、赵五等瞥向张之城,张岩却抢着说道“同志,是我,是我报的。”说着上前派烟,队长说:“不抽谢谢,小刘,去看看!”

    一个戴大檐帽,穿白大褂的年轻警察拎着箱子过来,另有两个警察拉起隔离带。队长和张岩问答几句,转向张之城道:“你是本村支书,当事人家属呢?”张之城扶起赵五,警察递给赵五一张确认单,赵五不识字,看向张之城。警察拿出印泥说:“不会签字,按手印也可以。”赵五说:“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咋个按手印嘛。”张之城向赵五讲明白,见赵五看向六双石,张之城说道:“安老叔,你也是党员,警察同志办事,咱们必须配合。你劝劝赵五吧。”六双石点头,赵五这才签字。

    张之城和警察一起进屋,张岩、赵五紧随其后,赵茂儿心有余悸不敢进屋,六双石拉过安三边,悄悄吩咐“快催死人他哥,赶紧来”,说完也进了屋。

    张之城笃信马克思,是纯粹无神论者,更是个胆大的人,大学期间,暑期同学们都回家了,他自己住在空荡荡的宿舍楼,晚上在大厅打开电视播放鬼片,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但身临其境,他才知道,恐怖片在真实的死人面前,就是个笑话。

    吊在房梁上的痴呆女人,脸上有大片紫色,双目血红,舌头伸出足有一拃。土胚屋子不透风,但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子微微晃动。张之城不小心看到女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并没有死,仿佛冲着自己眨呀眨呀,一刹那,张之城身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他终于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前半生构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轰然坍塌。

    直到张岩拍打他的背部,张之城才慢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张之城坐在床沿上,这是赵茂的屋子,床上席子被油汉沁成亮黑,炕单是嚟喇的粥板结成的硬块。张之城摇摇头,站起身来,亡人已经盖上白布,警察和赵五抬着亡人,准备放到车上去所里进行尸检。

    正要上车之际,又一阵骚乱,“妹子啊,我苦命的妹子啊,”一个男人身着皱巴巴的青灰色西装,踏着半旧的皮鞋冲过来,他拦住警察,死命地去扒尸体,“妹子啊,你哥哥来了,你看哥哥一眼吧。”男人撕心裂肺地嚎着,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警察说道:“我是他哥哥,没人给她作主,我给她作主,横死的人不能拖着,晚了阎王爷不收,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今天必须下葬!”


    @楼已 2022-06-13 17:08:48
    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做
    -----------------------------
    驻村两年,有些心得,感谢支持,使我的创作更有动力了
    凭本心,张之城愿意相信这个大舅哥只是被妹妹之死冲昏了头脑,直到赵五一把将他搡开,说:“喊你来,是为了叫她的魂儿看你一眼,路上走得别太孤单。村里请‘大檐帽’同志把她抬去,咱也是同意的,是要查查,咱不能叫她冤着走。你别拦着。”

    大舅子蹲在地上嚎叫:“好你个赵五,俺妹脑子不好,但你别忘了当初娶俺妹的时候咋个说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俺爹俺娘养老没让你出力,现在俺妹子死了,你还让人糟践她的身子,哎呦嗬嗬——”

    队长看向张之城,张之城感觉哪里不对:论理,娘家人只有担心自家闺女死得冤屈,阻拦下葬的,可没见过拦着不让调查死因的,这大舅哥行为反常。言念及此,张之城拍拍他肩膀,说:“老哥,话要讲清楚,尸检是为了帮着还你妹子公道的,不是糟践她的身子。”

    赵五也冷冷地说:“就是支书这话,你起开!”

    大舅哥停止嚎叫,站起身来说道:“还奇了怪了,小五儿,咱问问你。什么叫尸检?是不是要把衣裳绞开,把脑壳砸开,再把肚子镗开,把肠子肚子都……哎呀,咱说都不好意思说,你竟然叫人这样做,哎呀,爹啊娘啊,看看你的好女婿,半个儿子干得什么事儿呀。”

    大舅哥的话跟六双石如出一辙,张之城与张岩对望一眼,上前说道:“老弟,尸检可没你说得这么怕人,就是取点零件儿,那个词儿叫,对,化验化验。”

    一诈之下,大舅哥说:“不可能!你村的人跟我说的,还是个干部,对,就他说的。”大舅哥指着缩在人群后的治保主任安三边。众人纷纷拿眼瞥安三边,在村民眼中,赵五是出名的老实人,和安三边没有恩怨,而安三边在人家操持大事儿的时候搞小动作,实在可耻。

    张岩冲安三边喊道:“喂,三边,他说是你跟他嚼扯的,咱不信。你是治保主任,咋可能老娘们似的嚼舌根子呢。来来,配合警察同志是你份儿里的事,快劝劝这老弟。”

    安三边一张胖脸憋成猪肝色,当着这么多人,他怎敢前来对质,只索挺着。这时,六双石站出来,干咳两声,走到大舅哥跟前说道:“小子,你爹娘活着的时候咱常走动,公家办事,活人有活人的程序,死人有死人的程序,说破大天,该尸检还是尸检。你在这里打提溜是不管事儿的。当初你妹子和我五侄儿的事儿是我撮合的,你要信得过我,先别拦着警察同志的工作。我做个保,完事之后准叫你妹子的丧事办得不寒碜,行不?”

    大舅哥掸掸膝盖灰尘,说:“六叔作保,百分百错不了……”

    这时,有年轻的声音缩在人群中喊道:“安双石,你还主得了村儿里的事儿不?你家都不在村里,拿啥给人家保?”张之城循声望去,没找见人,想来是那人看出了安三边嚼舌根子乃是受六双石指使,瞧不惯他这番做派。张之城心中暗笑,却没想到这番仗义执言又引来新的麻哒(即麻烦)。

    大舅哥本想撒手,听完转转眼珠,跑到赵五院子里转转看看,又跑到倒座房(仓房)扒拉一番,冲出来说:“六叔,不是不信你,他家实在太穷了,话还是得明着说。”

    六双石威权屡屡受到挑战,他十分不悦,缓缓说道:“哦?”

    “他家的条件,咱也不指望给咱妹妹风光大葬了,咱只要赵老头儿的寿材,”大舅哥停顿一下,重复一遍:“埋咱妹妹的时候,必须用赵老头儿的寿材!”

    乡下人终日在挥汗滚泥,蛇皮袋一抗,挽上泥腿就进城,一副毫不在乎自家形象的模样。如果要在他们生命中选出几件体面的事,红白大事必忝其列,如果要做取舍,那么他们宁肯舍却大婚的气派,也必须要在见祖宗的时候体体面面。赵老茂儿三年勤俭,攒出一套村里顶体面的寿材,这是他的根儿,这是他的命,这决定他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祖宗的时候能否抬起头来。刚刚打造好这套寿具的时候,他甚至一改边看电视边喝粥的习惯,一手端碗,一手拿着馍馍和芥菜疙瘩,就蹲在寿材面前,嚼一口馍,看一眼它。半夜起床撒尿,也不禁要绕到寿材边上好生抚摸一番,为此,好几次将痴呆儿媳吓得夜不能寐……

    话音落地,仿佛在粪坑里扔了颗炸弹,村民们出离愤怒了:这要的不是寿材,是赵老茂儿的命,老茂儿一辈子做事儿没有过逾,与褫夺老茂儿死后哀荣比起来,那些乐道于老光棍儿们之口的“扒灰”传闻似乎也不那样重要了。对,这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城里大舅哥在打农村妹夫的脸,在挑战村里的传统!

    不答应!

    “打死这个狗娘养的!”

    赵五还没回话,不知谁叫了一句,响应声此起彼伏,素不问事的年轻的小媳妇儿开始叽叽喳喳地指摘大舅哥不是,几个小伙子则挽起袖子。张之城忙将众人拦住,六双石眼见形势不对,早没了踪影。就在此时,老茂儿拖着铁锨走出来,目光呆滞,向大舅哥说道:“你别再闹了,老赵家今儿算羞了先人了,你多少年没来看你妹子一眼,今儿个搁这里嚼扯没完,不就是为了钱吗?五儿打工挣下了一万,秋咧地里棒子收了,能收三千,都给你。木塘村娶个大闺女一万块钱,当初咱图省这一万,真是图差了。你现在把道儿让开,回头儿我叫五儿把钱给你送过去,要不我一锨拍死你,咱俩兑了命行咧。”

    对于民事纠纷,派出所民警一向遵循“村民事村民了”,绝不激化矛盾,因此一直在一旁观望。待老茂儿这番冷静中透着决绝的话说出来,他们也定不住神了,悄悄站到老茂儿旁侧,防止他暴起发难,再掀祸端。

    大舅哥气势怯了,不再胡缠,他闪开身子。队长将张之城拉到一旁,悄悄说道:“同志,驾着点儿小心,我看这老叔他儿子脸色不善,你们村委会要看着点。”张之城顺势看向赵五,只见他低垂着头,目不转睛看着亡妻,一言不发。

    警车缓缓开动,大舅哥也跨上摩托,赵五被警笛惊醒,猛地抬头望向大舅哥的背影……


    @新红楼 2022-06-13 21:48:02
    接地气的作品,支持!
    -----------------------------
    谢谢支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张之城担心赵五,抄个凳子坐在赵茂儿院子里,和赵茂儿父子拉话。赵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趁着赵茂起身上放茅的当儿,赵五猛然抬头说道:“支书,咱跟你打听个事儿,他们说老头儿跟俺媳妇有事儿?咱就想听句实话。”

    从赵五的神态,张之城觉得这个朴实汉子的粗糙内心一直背负着这个流言,且一直压着它。张之城接受的教育是抽象的礼义廉耻,写出来铺不满一张纸。今天,“廉耻”二字具象地呈现在面前,他才知道,这两个字在村民心里有着千斤分量,处理不好便要砸翻一家子人。张之城不敢胡说:“五哥,实话就是我不知道,咱有一说一。”赵五点点头:“你嘛,是老实人的一个。”张之城笑笑,忽然意识到不合适,抿紧了嘴。

    张岩从供销店提了烧纸和一应祭拜物什,赵五拿来火盆,张之城站起身来,赵五引着香烛,将烧纸一沓沓填进火盆,说到:“疯婆娘,自打把你迎进门,咱实打实地没好好守你几天日子,咱对不住你。上辈子有啥罪孽,这辈子你受咧罪,也还清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吧。”张岩转过身去叹气。

    农村糙汉子对逝去婆娘的朴实情感打动了张之城,他眼圈儿有些泛红,拉着张岩一起向火盆鞠几个躬。张之城从兜里摸出钱来,张岩拦住了:“村里财务自有一套章程。”张之城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赵茂儿。

    张之城与张岩结伴往回走,张之城说:“叔,你刚才拦着我给他钱,有什么考虑吗?”

    张岩说:“没啥,没啥,就是琢磨着,村儿里老人多,往后白事儿少不了。你这副身家,怕给不起哟。像咱,二十整他娘就给咱生了个闺女,那时候咱就跟生产队的驴一样,给套上笼头了。小子,还没问过你,有孩子了吗?”

    张之城摇头:“连对象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还不知道呢。”

    张岩点头憨笑:“也是,城里人结婚都晚。”

    张之城说:“老叔,咱不是城里人,地地道道村儿里出来的。俺爹咬牙供着念书,我成绩一般,不过四年大学总算顺利毕业了。”

    “那你爹算是赌对了,”张岩比出两根手指,“咱有一儿一女,念书是爱念书,成绩都一般,大闺女上了中专,我打算等她毕业,给她在乡卫生院糊弄个班儿上。儿子现在上高中,成绩不大行,楞还爱上。咱能怎么着咧,努着劲儿楞供吧。没成想这学期期末开了窍,一下子考了年级第十。”张岩嘴上句句都在抱怨,脸上却难以掩饰得意神色。

    张之城忙跟着一顿吹嘘,这点窍要是不开,那也别当什么黄子村支书了。这一刻,二人一起吹牛论交,均觉得十分畅怀。张之城扳起张岩左手小指,那小指少了一个指节,断茬儿处白生生地,显然是近几年落下的伤。他问道:“老叔,你这小指是怎么回事儿?”

    张岩笑了一阵,却不提手指的事,只说到:“好我的支书咧,在村儿里,叔就是叔,‘老’字儿可不敢乱加。‘老叔’合起来是叔爷的意思,你要喊我老叔,那我比六双石可大出一辈儿了,我可不敢有这么个灰孙儿。”

    “叔,”张之城也笑了,“老支书好像在老乡们心里蛮有威信?”

    “他有个屁咧威信,”张岩说,“多亏他老子,给他生了五个兄弟。”

    张之城说:“他外号前面的‘六’就是这么来的?”

    张岩摇摇头:“他叫‘双石’,在家里排老二,治保主任安三边是他亲兄弟,他们家老大大桥死咧、老四四青在城里上班,老五五蔑跟老六六楼在外边包工程。他在外边还有几个炸山搞石料儿的把兄弟,所以叫了个‘六双石’。”

    张之城瞪大了眼,感情“敌人”并不是打入了己方内部,而是直接坐在了指挥部!乡派出所只有不到十个大檐帽,一辆面包和几台侉子,对应着清凉乡二十个村,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日常村里治安是指望不上派出所的。只要不出死人的事,承担治安职责的就是村治保专班,像小偷小摸,甚至聚众殴斗,发落他们的就是村治保主任,这里边操作空间有多大,治保主任这个“实权派”的权力就有多大。哦,张之城想,原来治保主任是六双石的弟弟。

    张之城惊诧于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张岩看穿了他的想法,说:“村口有个大牌坊,辈分儿大的老爷们儿们恰完夜饭常会去那坐着,老辈儿的事这些人都门儿清。”

    张之城来了兴致,张岩说:“小五家今晚上挂门幡儿,街上有无常过道儿,带他媳妇儿咧魂儿认门去,老辈人这几天黑咧不会出来,所以不着急去牌坊。”

    张之城插个话当儿,提起今天乡政府开会,要征青壮劳力的事。

    张岩说:“行咧行咧,村里咧事永远办不完,你小光棍儿一个,到现在晌午饭也没吃上咧。走走走,今儿咱家闺女回来,小子也在,你也到咱家去,陪咱喝两盅。”

    这时迎面来了个女孩子,朝张岩喊道:“爹,弄啥呢?”自行车铃声脆响,不及她嗓音清亮。张之城循声瞧去,自行车上是个穿着牛仔裤的长发姑娘,瓜子脸,大眼睛,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美得非常古朴,非常东方。张之城看看张岩,看看女孩,不相信这是父女二人。

    “嘿嘿,”路旁门户吱呀打开,原来这是安三边门前,六双石冒出来,“女大当嫁,你说弄啥咧,恁爹寻思着给你招个女婿咧。”张岩笑着上去踢六双石的老屁股,六双石嘻哈着闪开,两个老儿打打闹闹,十分不拘。张之城也险些错将他们当成多年老友。两个老儿闹罢,那姑娘早跑得无影无踪,张之城脸红了,朝张岩说道:“这,我就不叨扰了吧?”“得叨扰,”六双石说,“等有了眉目,咱给你保大媒。”张岩作势又去踢他,他顺势闪转身子,回到弟弟的院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张岩说道,“走,喝两盅。”他不由分说,继续拉着张之城往家走。

    哪个少男不多情,张之城有心去张岩家再瞧瞧,忽然闻到焦糊味道,循着那味儿,见到村委会后有间屋子冒出滚滚浓烟,可不是自己住的那间院?

    “岂有此理!”张岩跳脚骂道,他和张之城想到了一起:有人报复!
    急匆匆赶回院子,灶房浓烟滚滚,却见赵美然在压水井前取水。

    张之城跑到厨房瞧瞧,知道虚惊一场,对张岩摆摆手说:“叔,没事儿。”张岩见到赵美然有些惊讶,问道:“这是?”

    “她是乡里派来帮助开展动员工作的,”张之城说,“叔,您快回去吃饭吧,改天,改天我摆酒请您来坐。”

    “好我的姑奶奶,”张之城虽只来了一个月,已跟赵美然十分熟稔,“您老大驾不是明天启程,这晚的天,叫我把你往哪里安排呢?”

    “随便啊,”赵美然一身牛仔装束,发卡简约大方气,比之在乡政府的打扮,甜美俏皮中另添几分飒爽,“你外间屋沙发都行,本姑娘从不娇惯。”

    看着大咧咧横在院子当中,比乡党委书记李孝国的吉普还要气派的桑塔纳,张之城竖起大拇指:“艰苦朴素,了不起。你不怕半夜有强盗?”

    “你不怕我是强盗头?”赵美然学着电影中的对白,她跑回灶房,拎出只拔毛的鸡丢在盆里,说:“镗了,洗好。”

    这只鸡又肥又大,鸡冠火红,张之城有些面熟,跑到鸡舍间打开灯看,不禁暗暗叫苦,他回到水井前,说道:“赵美然同志,你知不知道,吃扶贫鸡是犯法的?”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出格儿一点才有意思呀,”赵美然嬉笑着,忽然凑到张之城耳边,“吃的就是扶贫鸡,要吃大路子货,难道本姑娘不会去买白斩鸡么?少废话,快镗,本姑娘今儿个跟你一起知法犯法。”

    先前张之城与赵美然相熟,只是觉得年轻人间颇有话聊,从未往别处去想,而此刻赵美然凑在耳边,吹气如兰,幽香阵阵,话里有话,倒惹得张之城心猿意马起来。张之城克制绮念,低头镗鸡,赵美然去灶房吹火。

    “好我的姑奶奶,”张之城说道,“你拿啥引火,这么大烟,我还以为把房子燎了,这可是人家村民的院子。”

    “我进了你屋子,看了你桌上的书,”赵美然说,“翻了几页,净是些胡诌八扯,八竿子打不着影的故事,我看得心烦,统统拿去引火了,算废物利用吧。”

    张之城站起身来,嘬着牙花子说:“金庸老爷子是我最爱看的书,那几本都是我淘的首印版,你把它烧了?”

    赵美然翻翻眼皮,长叹口气:“我说张之城啊,你怎么瞧不起人呢?”

    张之城被问愣了,说:“咋个小瞧您啦?”

    赵美然一本正经说道:“我怎么会烧金老爷子的书,何况珍藏版,那不成了牛噍牡丹。实在是你桌上的《心灵鸡汤》叫人十分反胃,这种烂东西,亏你还买了全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咦——引火都嫌烟大,咳咳。”

    张之城松了口气,坐下接着镗鸡:“这些书原是买来取乐子用的,压力太大的时候我就翻一翻,看作者下一页又放出什么屁来——不过烧了确实浪费,不如扔到村委会厕所,老乡们不嫌纸硬。”

    “这倒是。”赵美然点点头,返回灶屋取出烧糊半边的书,递到张之城面前,张之城相了相,臭不可闻,旋即扔回灶坑,说:“还是烧了干净。”

    赵美然对村里大灶台大铁锅感到新鲜,坚持自己下厨,张之城踅摸到供销社,敲开门买些小菜啤酒,回来时赵美然已将鸡闷上了。张之城惊叹赵美然做菜熟练,不亚于老手,心中更添好感。闲谈一会儿,鸡上桌了。二人坐下,赵美然说道:“听说下午村子出了一桩事情?”

    “说点别的,”张之城不愿多谈,拣块鸡放进嘴里。砸吧着味儿不对,悄悄吐在手心一瞧,又好气又好笑:“这鸡没焯水吗,领导?”

    赵美然说道:“啊,什么焯水?”

    “鸡翅里还有血沫子,领导,”张之城,“那么‘三腥’也没去咯?”

    赵美然昂然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菜。我妈说这菜简单,起锅烧油、酱爆葱蒜,下锅炒鸡,盖锅闷炖,就这四步,还有别的步骤吗?还有,啥是三腥?来来,跟我讲讲。”

    “无量寿佛!”张之城放下筷子,双手合十。

    赵美然不解。

    张之城佯作严肃道:“美然,你知道不,我读过一部书,虽然是地摊货,但愚人千虑,必有一得,里面有句我印象很深的话。”

    赵美然放下筷子,似笑非笑说:“嗯?”

    张之城说:“书上说,有时候换一种表达方式,可以避免很多冲突,譬如,当你想说‘去你X的’的时候,可以改为说‘长命百岁’;想说‘滚你X的’的时候,可以改为‘贫道稽首’,知道了吧?而当你想说‘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最好换成‘无量寿佛’。”张之城说完,又合十念了一遍“无量寿佛”。

    赵美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上来拧住张之城耳朵,张之城大叫饶命,两人嬉闹一阵,赵美然坐回去,说:“你说,啥是‘三腥’?”

    张之城嬉笑道:“以您的智慧,我们还是先从最基本的焯水说起。就是凉肉切块,凉水下锅,下料酒,把肉里的血水逼出来,这样去腥,如果做红烧肉,还有给肉块定型的好处。‘三腥’么,就是鸡翅尖、爪尖和屁股尖儿,腥气很重,需要去掉。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赵美然说,“姑奶奶下次就知道啦,这几天要在这好好练练厨艺。”

    “可别,”张之城举杯,“求您饶了老乡家养的鸡,这只打鸣鸡,我得赔给人家十天工资。结果呀,还炖地一言难尽,来,敬大公鸡。”

    赵美然嘟嘴:“炖它便是抬举它,姑奶奶这可是第一次做菜。”说罢二人碰杯。

    二人相视而笑,又埋头吃菜,吃完杯盘狼藉,赵美然笑道:“在我家,都是男的洗碗刷盘子。”

    张之城说:“感情你家里刷盘子洗碗的保姆换人了?之前不是女的吗。”

    赵美然作势来拍张之城:“讨厌,你没去过我家,怎么知道我家有保姆。”

    张之城躲着说道:“上次去乡政府,那个负责群众工作的杨俊坐我旁边,他告诉我的,说你请他去过家里,还说了好多你家的情况。”

    不料赵美然脸色瞬间阴下来:“别提他,没得叫人犯恶心。”
    张之城嘴里的杨俊,比赵美然早三年到的乡政府,二十七了还没结婚,在乡村算是异类。半年前赵美然政审,杨俊因此有机缘跟着乡里的头头去了趟赵美然家,出于礼貌,赵家自然要待之以礼,没想到成了杨俊炫耀的资本。
    “他还跟别人说过我爸对他很满意之类的话,”赵美然气呼呼地说道,“天可怜见,我爸压根不晓得他是哪个。”
    这事发生在几个月前,赵美然的入职在清凉乡一众未婚年轻男娃中引起轰动,成为他们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每当乡政府食堂开伙,年轻男娃们聚在一处,杨俊便凑过去,开始讲述在赵美然家的见闻,众人啧啧惊叹,赵美然家竟有保姆!他们好奇心起,纷纷追问杨俊“跟赵美然进行到哪一步了”,这时候,杨俊往往匆匆扒拉完饭菜,然后故作神秘地撂下句“你猜”,扬长而去。这样持续了个把月,今年五月的一天中午,众人不满足于再听杨俊自己说“被家里有保姆的赵美然请到家里做客”的故事,要他讲讲“进展到了哪一步”。杨俊故技重施,众人再也不肯放他走,有个岁数儿大的十分瞧不惯,在旁说道:“是啊,小杨,光听你自己吹,人家到底对你有没有意思,你倒是给大家交个数儿啊。要是人家没意思,你趁早闪一边去,这么多没结婚的年青娃娃呢,也让人家互相交往交往嘛。”
    杨俊横了那人一眼,憋了半天,说:“本来我顾忌影响,不想说的,既然你们都想知道,那么我索性把话撂在这儿,她爸爸对我非常满意,你们都别打她的主意了。这话你们自己去悟,我不解释,只不过不要告诉赵美然,女孩子家脸皮薄。”说完杨俊便走了。
    从那以后,连续十来天乡政府食堂没见到杨俊。直到乡政府一对男女朋友中午去乡招待所吃饭,看到杨俊穿衬衫,打领带,在招待所那栋楼旁边小声背诗。虽然觉得怪异,但二人也无暇在意。进了招待所,发现赵美然独自在一桌吃饭,原来那些日子赵美然都是自费在招待所吃。二人要说私房话,自然找个离赵美然远远的桌子坐。他们坐下没一会儿,见杨俊进了门,杨俊在厅里张望一番,忽然说道:“呀,美然,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赵美然说:“是啊,杨哥,你咋也来了。”
    “怎么,不欢迎?”杨俊走到赵美然的桌子,挨着赵美然坐下,赵美然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几下,杨俊说,“叫我杨俊就行,叫杨哥显得那么外道。怎么样,在这儿干得还习惯吗?”
    赵美然说:“啊?不合适吧,您比我大着五岁呢,我还是叫杨哥合适一点。”
    杨俊正正领带,干咳两声,装作不经意说道:“没办法,县里领导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点名抽调我去帮几天忙,有着装要求。我其实不愿意这样,勒脖子,根据朱光潜的《谈美书简》,这样好像也没什么美感,反而有点丑。”
    赵美然笑笑说:“也没有啊,还是不错的。”
    杨俊笑道:“你要是喜欢,我从县里回来了,天天这样穿。”
    赵美然愣了一下:“啊?杨哥,别开玩笑啊。”
    杨俊干笑几声,喊道:“服务员,服务员!”
    赵美然说:“杨哥,你这是?”
    杨俊说:“难得在这里偶遇,说明啥呢,说明咱俩有缘,有缘我就得请你吃顿饭呐。”说完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不由分说点了几道菜。
    赵美然欲要离开,杨俊拉住她说:“美然,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妈的受难日,你今天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哦。”赵美然只得坐下。
    杨俊不知从哪弄了个新手机,拿出来在赵美然眼前摆弄,期间接了个电话,杨俊大声说:“喂,在招待所过生日呢。和谁?和美然,赵美然啊。是不是真的,你回去问美然不就知道了?”
    赵美然想要凑上去解释几句,又担心越描越黑,索性一言不发。匆匆吃完,赵美然抢先结账,杨俊说:“美然同志,今天我的生日过得很开心,很有意义,谢谢你。”赵美然敷衍笑笑,直接回了乡政府。坐在办公室,赵美然桌上话机响起,陌生号码,接起来,只听杨俊说道:“美然,我去县里帮忙一阵,很快就回来,跟你说一声。”赵美然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回了个“啊?哦!”,电话那头传来别人惊讶的声音“你跟赵美然真的……”
    赵美然如猫儿般警觉起来,再往下听时,电话那头已挂断了。那天下午来了一沓公文,赵美然填了许多表格之后,就没把杨俊中午的“表现”放在心上。
    晚上赵美然准备回宿舍,又接到杨俊的电话,杨俊那头说:“美然,县政府原来是抽掉我去另一个乡做检查,我是检查组的联络员,负责综合文稿的起草呢。这可是领导对我的信任,正好,明天就要出一篇稿子,明天我发给你,你替我审审。”赵美然心说这人怎么这样,搪塞几句准备掐掉电话,那头却说:“今天还是我生日,我的要求不能拒绝哦。”随即挂断。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赵美然准备收拾完文件就回宿舍,电话响了,赵美然习惯性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杨俊的声音:“喂,美然,今天的检查结束了,我拟了个稿子,你猜怎么样,这乡穷得找不出一个传真机来,我搭老乡的摩托到了隔壁乡,给你传了一份过去,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赵美然以晚上乡政府有会为由挂了。
    躺在宿舍,打开电视,赵美然手机响了,赵美然接起来:“美然,你怎么骗我啊,我问了同事们,没有会啊。”赵美然半天没说话,那边说道:“怎么啦,美然,说话啊,急死我了,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乡卫生院有我朋友,我叫她去你那看看啊,喂,喂?”
    赵美然哭笑不得,沉默一会装作有气无力道:“不,不用了,我没事,下午有些恶心,难受。对不起没能跟您看稿子,我要休息了。”
    赵美然翻出手机,将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不料又引出一场糟心事。
    赵美然把杨俊拉黑后,清净了两天,第三天,办公室座机开始狂响,接起来是杨俊,杨俊兴奋地说了一大通,说当地乡镇领导每天以多高多高的规格招待自己,像孔雀生恐人家看不到自己开屏的屁股。赵美然说:“我还有点事,先挂了。对了杨哥,这台话机是乡上联络工作用的,如果没有正经工作,上班请不要打这个电话。”说完挂掉。

    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起,赵美然没接,她已经有些压不住火了。半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赵美然抓起电话厉声说道:“姓杨的,你还有完没完?我说了,工作时间别再给我打电话!”

    那头沉默片刻,说道:“不打电话也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那头不是杨俊,赵美然始知自己盛怒之下骂错了人,翻看通讯簿,是杨言的号。杨言,可不就是副乡长嘛!赵美然硬起头皮敲响杨副乡长的门。她的脾气性格,自然不会道歉,杨副乡长翻起眼皮问她:“群众情况表格统计好了吗?”赵美然点头,“晚上会议讲话稿呢?”赵美然点头,“县里早上派下来的任务呢,分解好没有?二十个村都通知到了?”

    “通知到了。”

    “一个村子也没落下?”

    赵美然说:“我正准备跟您汇报,还有一个村子没打通。”

    杨副乡终于寻到了题目,他缓缓盖上保温杯盖子说道:“好家伙,你今天吼我,我还以为你把工作都干完了,底气足咧。小赵啊,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是为你好。万一吼了李书记咧,万一吼了县咧领导咧?这样,你写一份检讨,我就不叫你在会上当着大家伙儿念咧,我其实最心疼你们年轻人咧。”

    赵美然叙述到这,张之城气得拍案大叫:“这不欺负人吗?乡里、村里的事儿多得绞缠成一锅粥了,他还成天背着人窜坏,计较这些小小不言的屁事!”

    赵美然反而劝他,说责任确实在自己。

    张之城变着法儿逗她笑:“啊呦,咱领导也会推己及人了。”

    赵美然淡淡一笑,换个话题道:“咱们出去走走吧,小张同志,带我熟悉熟悉村里的路。”

    张之城取过手电,赵美然低头说道:“不拿不拿,村儿里的路,咱俩要用心走走。”

    张之城装作严肃说道:“用心不用眼,那咱俩准栽沟儿里,前天刚下过雨。”“讨厌你!”一阵嬉笑,两人把杨俊带来的不快抛到脑后,走在路上,一时无话,张之城便打听乡里的事:“听说负责招商引资的霍副乡长病了?”

    赵美然点头:“是啊,下午在乡卫生院抢救一阵,转到县院,又转到地区医院。听说情况不太好。”

    张之城说:“那么,‘招待二所’要关门了?”

    为了招商引资,十年前乡里就斥资建起了乡招待所。但是经济形势摆着,乡招待所渐渐破败,目下只是在苟延残喘。随着形势向好,乡里迎来送往各类应酬又多了起来,霍宝贵又称“霍三杯”,因为能喝被拔擢成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乡长。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霍宝贵纵然能喝,苦于乡招待所破败,终归不能让考察的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乡里也拿不出余款来修缮。怎么办呢,霍三杯发挥主观能动性,硬在乡里发掘出做得拿手地方菜的于寡妇。霍三杯于是在乡政府后边桃林辟出四间小房,每当有访客到来,霍三杯就叫于寡妇早早地备好饭菜,于寡妇除了菜做得好,口齿也伶俐,场面上十分来得,每每将访客哄得酩酊大醉。三醉两醉,一笔不大不小的招商项目便告完成。乡里因此而戏称为“招待二所”,霍三杯被称为“二所所长”,于寡妇顺位排辈儿,时人称之为“二所主任”。

    赵美然听出嘲讽之意,说道:“其实,之城,也还是要分开看。外人见霍副乡长怎样吃喝,可外人不知道,如果不是老霍,乡上账目每年要亏空近一百万。我听说,这次他心脏出问题,还是跟县里城商行的领导喝出来的。听说哈,昨天晚上一直喝到三点。”赵美然接着把听说的事告诉张之城。

    昨晚,霍三杯在“招待二所”请城商行一行人吃饭,菜过五味,城商行领导老吴有点高了,问霍三杯:“老霍,俗话说,不得外号不发财,你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霍三杯,很气派啊。”于寡妇说:“哎呀,寒碜寒碜,还不是怪他年轻的时候爱喝点野酒,乡里人没见过啥世面,就胡起了个外号。”老吴不依,摆摆手说:“别介,我可听说了,高手在民间,我今儿个不成啦,老向!”一个中年汉子站出来,老吴说:“我自己喝酒不成,但我喜欢看别人喝酒,向老弟是山东爷们,你俩兴许棋逢对手,来,满上满上。”

    霍三杯借着酒劲儿说道:“吴书记,您那儿有您那儿的俗话,咱这儿有咱这儿的,咱这儿信奉一个‘无注不成赌’,如果我先趴,那听凭您处置,如果向老哥承让,那么怎么着?”

    老向想说话,老吴吵吵着说道:“我把老向摆上台,他输算我输,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霍三杯竖起大拇指说:“局气!”说着拍拍于寡妇,使个眼色,于寡妇收了霍、向二人面前酒杯,取了两只半大碗来。霍三杯说:“书记给劲儿,咱不能窜稀,上回信用社来了几个人,他们不信我用碗喝,我也同他们打赌,一碗三万!第二天就批下来十五万贷款,嘿嘿,跟书记一样,也是局气人!”

    信用社是城商行对头,两家常常为了政策争得不可开交。老吴摆摆手说:“去他娘的,老霍,你也甭激我,我话撂在这儿,你要是把老向喝倒喽,我给你贷这个数儿!”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

    于寡妇在旁说道:“五万啊?”

    吴书记说:“嗯,五万,一碗!”

    “喝,喝,喝。”作陪的人停止划拳,哄了起来。老向先端起碗,说:“霍老哥,咱老向不敢给吴书记丢人,可咱也不欺负你,刚才我比你喝咧少,我先饶一碗。”话落碗干,“好,好!”四周称赞不绝。

    这下可把霍三杯赶上架了。
    这段日子,李孝国没闲着,摸清了二十个村的情况后,开始对症下药。摆在面前的首先是路、渠、井这些基础设施要修整,惠农贷款要盘活,他发掘了霍三杯这个酒窖子。霍三杯干了一阵,找到李孝国,表示自己以乡政府普通干部的身份,这份差使很难干。

    赵美然停了停,问张之城:“之城,考考你当‘官儿’的基本素养,你知道为啥霍三杯觉得难干吗?”

    “这你考不住我,”张之城说道,“这招叫‘待价而沽’,有谈判筹码的时候,还不跟领导要点好处。”

    “啧啧啧,”赵美然说,“要在李书记面前这么干,霍三杯的纱帽能戴到现在?”

    “哈哈,狭隘了狭隘了,”张志成道:“跟你开个玩笑,我猜,是因为他主持接待事项,席间跟访客谈条件的时候,因为做不了主,要时时请示,沟通成本很高,有时也不方便。”

    赵美然敲了敲张之城脑袋,说:“看来这个笨南瓜里不全是臭籽儿,说对了一条,还有吗?”

    “还有?”张之城搔着脑袋,“请领导示下,实在是想不起来。”

    “榆木脑袋,”赵美然笑着,随即认真道,“之城,你眼里现在只有道理,没有人情。你想,人家千里迢迢来考察,结果接待的时候是乡里一般干部,难免觉得在乡里没有得到重视,碰到心眼小的,兴许人家当场就走了——这样想纵然有些俗气,但是多算胜,少算不胜,吃这碗饭,就要考虑到这里边的各种名堂,是啵?”

    一席话说得张之城刮目相看,他哪知道,其实都是赵父的见解。赵美然撇过头来看他,心里暗道“憨样儿”。张之城回过神来,赵美然接着说。

    李孝国合计着霍三杯的事儿,临近年关时收到县院对乡财务所下的孙副乡长住院明细。李孝国叫来纪委书记赵蛮,说:“咱们去瞧瞧孙副乡长吧,他在县院耗了大半年,示人以坦荡,示人以清白。但医院不是好地方,待得时间久了,任他身强如牛,好人也要生出毛病来。”

    李孝国和纪委书记探望过孙副乡长之后,孙副乡长年前办了出院,不久以身体原因提出辞去公职,要说老孙运气不错,赶上乡政协主任空缺,就势到乡政协领导“乡贤”们去了。

    “之城,”赵美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张之城说:“我在想,这个杨副乡长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美然说:“一丘之貉,姓孙的就是好东西了?他大错误没有,花边错误听说有一打,不然也不能乖乖撤手。哼,我最恨男人花心,你将来是不是个花心的人呐?”

    张之城嬉笑着说:“那得看另一半的手段咯,要是像你赵小姐这样‘毒辣’,我一百颗胆子也不敢花心哟。”

    “好啊,你敢讨我便宜。”两个人笑着打闹一阵,彼此都有了情义,过了一会儿,赵美然问道:“之城,目工作的大头是乡里分派的任务,要出85个人工,村里预计有困难吗?”

    张之城点点头,说,“我粗略算过,村子里目前在册303户,1427人,18到55岁的青壮男劳力457人,外出打工近200人,这样算下来,还剩250人,这250人里,多为五十岁左右的,乡里要求出85个人工,将近三抽一,时下又值农忙,只怕不会那么顺利。”

    赵美然说:“这就奇怪了,本来我结对的那个村子,村规模跟你这差不多,但是他们的村民还挺踊跃的。乡里没有说白叫出工,不是按照工地标准给钱么?”

    “美然,”张之城说,“说实话,刚毕业那阵儿,我觉得放眼天下,趟平了任我走,来村子一个月,才发现事事不易。今天下午赵五家的事,倘若没有张岩叔给我在旁边打策应,怕就得叫六双石搅了去。这次组织出工,他能放过这个机会?肯定还要出幺蛾子的。俗话说‘知己知彼’,你想,我之前完全没组织过群众出工,对这里头要考虑的一应事项,农户的诉求,都把握不准,所以猜不到六双石会从哪个角度出招,也就没有法子预为防范。就像,就像有把剑,老是悬在你头上晃来晃去,叫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这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二人一时无话,看着天上月亮在云中过又显,显过又隐,张之城忽有感触,学着农民的语气叉腰道:“鸟他作甚,兵来将挡,见招拆招,无非此消彼长,各领风骚。”

    有道是案牍害文,听着这番俗气至于尴尬的长短句,赵美然这个写惯了报告的人竟觉得有些文采,她抬头看着张之城,二人会心一笑,慢慢走回住处。

    张之城在外间沙发和衣而睡,第二天天不亮,听到外间窸窸窣窣声,老太太拿着扫帚腰动腿不动地“打扫”院子卫生。老太太孤身不易,又不够“五保”户条件,为了照顾她,张之城特意给她安排了在村委会打扫卫生的岗位,村财政每月给她发六百元钱。张之城披衣出门,悄悄问道:“大娘, 这么早?我住的院子不用您打扫,只要打扫村委会院子就成。”

    “咱知道咧,支书,”老太太凑过来悄悄说道,“村儿里传开咧,说赵茂儿逼着他儿媳妇儿干那个事儿,他儿媳妇儿是个烈性子的,就一索子吊死咧,咱来问问你,是真的不?”
















    一阵吵嚷后,霍三杯双手虚按一按,待安静下来,霍三杯说:“兄弟,你晓得我这‘三杯’是咋个来的?我就告诉你。”他说着,于寡妇又取出两个碗来摆在面前,连他手里的一碗,共是三碗。三碗酒倒得冒尖,霍三杯说:“兹是咱瞅准了跟你交朋友,那就是,你喝一杯,咱喝三杯,来!”霍三杯连干三碗,面不改色。

    老向再喝第二碗时,有些犹豫,最终没敢再说“咱也不欺负你”之类的话,倒满一碗灰溜溜地喝了。霍三杯依旧三碗相陪,老向喝完第三碗,霍三杯酒到碗干,照照碗。地上已空了五只白酒瓶子。

    作陪的人先是起哄架秧子,继而惊奇,到此时已全被镇住。老向喝完第四碗,霍三杯眼睛一扫,于寡妇手有些颤抖,她抓起酒瓶,吴书记将她手中瓶子夺了过去,倒满霍三杯前面的碗。吴书记自己取了一碗,递给老向一碗,霍三杯自己端起一碗。

    吴书记说:“别比咧,咱算是服了你咧。”霍三杯点头致意,三人干了碗中酒,吴书记说:“霍老哥是真心跟咱交朋友,咱给你贷五十万!通知内审会,就说我说的,这笔款子没问题。老霍,你让财政所明天就去咱行办手续吧。”

    老向也诚心拜服,霍三杯说:“这不是我能喝,是咱们乡老百姓们加一块儿跟你喝咧,一块儿求吴书记咧。”

    又唠一阵子,吴书记一行起身告辞,吴书记摇下桑塔纳车窗,对霍三杯说:“上县里办完手续,我做东,咱再跟霍乡长研究研究,哈哈。”

    半夜折腾,宾主尽欢,贷款任务圆满完成。回家路上,霍三杯胸口有些闷,但他没有在意。第二天睡了一上午,刚参加完李孝国的会,心口剧痛,送到了乡院。

    听完霍副乡长的事,张之城一阵唏嘘,赵美然又向他谈起乡党委书记的“内情”。

    县委派李孝国来清凉乡,是看中他作风硬气,要他来替清凉乡号脉吃药,摘下“贫困乡”的帽子。李孝国深知作为一级基层政府,要跟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委婉向县委提出要“绝对权力”。县委班子研究大会上讨论得很激烈,常务副书记率先提出“懂得做事,才知道要权”,首投一票,纪委有些顾虑,书记打个转寰,此事堪堪通过。

    组织部找李孝国谈话后,李孝国插个空到了书记办公室,笑眯眯说道“我来‘恭聆圣训’,听说县委还给我定了个期限,清凉乡情况那么复杂,三年时间打个水飘儿就过去了,能摘帽子?”

    县委书记说,“别说三年,你要书记乡长一肩挑,让你干一年,你知道我就得担多大风险?”李孝国嬉皮笑脸转到书记身后给他捏背,随即去翻他的柜子,说“哎,烟呢?”书记说:“我这没烟了,都散到大院去了,你以为你这‘一肩挑’是怎么来的?”

    “大院”指的是县委老干部们住的院子,这些老干部坚持原则,‘一肩挑’这种事风险极大,看来县委书记背后做了不少老干部的工作。李孝国心里感动,吭哧半晌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书记打断他:“去去去,你他娘的放这肉麻屁,我听着比给我嚎丧还难受,滚吧,三年为期,给我把帽子摘了,不然我法办你。”

    乡长书记一肩挑,李孝国拿到了“绝对权力”,但“一肩挑”的弊端就是,李孝国挤占了一个“乡长”的名额。清凉乡三个副乡长“深耕”多年,除了杨言副乡长巴望着扶正外,其余两个副乡长也等着分工调整,以期分管一些权重更大的工作。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圣旨’下来之前,咱这是民主集中制,下来之后,反而成了‘集中民主制’咧。”传言传到李孝国耳朵里,李孝国笑笑,啥也没说。

    李孝国沉下去钻山打洞地大搞摸底调研,间或得知一些尖锐问题,他引而不发,三个副乡长照常分工,几套班子照常运行。在精研牌理的杨言副乡长看来,这是新书记去基层“捞把柄”了,在杨言暗戳戳的指使下,几个姓杨的老向捏了几封告状信,均无人理会后,杨言知道了,李孝国“上面有人”。至此,杨言收起小动作,准备“投诚”。他投诚的法子很简单,将平日里搜集到的孙副乡长各类花边“风闻”拟成材料,放到了李孝国桌上。

    张之城大摇其头,问道:“就是让你写检讨的杨言?这个坏怂!”

    赵美然点点头,说:“你猜李书记怎样处理的?”

    杨言干得绝,李孝国黄雀在后,处理手法更绝。材料送到李孝国桌上第五天,乡政府办公室的机要找到孙副乡长,将杨言拟写的材料递给了孙副乡长,其余一句话没有。紧接着,传达了第二天召开乡党委会议的通知,议题是研究各位乡长的重新分工问题。整个会议上,杨、孙二位副乡长一言未发,表示坚决支持和服从党委决策。杨、孙二人分管的财政、税收、维稳及招商工作被上收或者接管,孙副乡长又腰来腿不来地敷衍了几天,随后就去县医院“养病”了,杨言分管妇女工作之后,脸皮硬是厚实,不顾别人背后指指点点,每天大早上班,漆黑下班,时不时去妇联指导工作,期间连出几篇信息,清凉乡因杨言投向县报的“计划生育搭台,经济唱戏”而大大知名,李孝国一时“风头无两”,让他哭笑不得。

    但杨言毕竟证明了自己咬文嚼字的能耐,李孝国也渐渐让他协助起草一些文件。杨言于是摆正位置,抱紧大腿,正式以“李书记文字秘书”自居,虽然李孝国屡屡纠正,但他我行我素,以此为荣,李孝国渐渐也懒得去说他了。

    “孙副乡长呢,”张之城问道,“现在还在县院疗养,不合适吧?”

    赵美然说:“哎,哪能叫他在县院耗着?不过也没叫他闲着。”
    “这种事体,传到咱耳朵里,全村早就知道咧,咱也不知道谁起的头。”老太太说。

    “真得穷治这些碎嘴子的,”赵美然从屋里走出来,“不然啊,消停不了。”

    老太太眼前一亮,张开没牙的嘴笑了,看着张之城说:“支书,这是媳妇儿?”

    张之城说:“哪儿啊,大娘,这是乡里的领导,来咱们村协助工作的,您出去可别瞎传。”

    老太太神神秘秘地点头,说:“知道咧,知道咧,咱不传,咱不传。”说完走了。

    赵美然叫老太太说得不好意思的,张志成进屋去,赵美然说:“这老大娘,三寸金莲走路打晃,串起闲话来来倒是蛮快。”

    “这可是我的情报员,”张之城说,“村里明面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其实,她也蛮不幸的。”

    “嗯?”

    “老太太32年生人,今年快八十了,”张之城边说边将水壶蹲在煤气上,“五岁那年裹足。”

    “拉倒吧,我学过历史,清政府1911就倒台了,剪发辫,废缠足,老大娘32年生人,5岁缠足,都1937啦。”

    张之城说:“你当政令是大旗杆子呢,立起来就飘影儿?”说着,打开“随身听”。村里五个小组架设了五组高音喇叭,主线话筒在村委会,另有支分线话筒设在张之城住的地方。张之城将随身听怼到话筒上,歌声立刻在村子上空徘徊起来。这是村委会催促村民起床的法子,放的尽是些黄土高原上的火辣对唱,听得赵美然一阵脸红。

    张之城接着方才的话题:“国民党不重视农村,从木塘村村志就能看出来。村志记载,1920年,每个乡委任乡约,以各村保长推行政令。保长的法子很简单,两个字罚钱,不缠足的,一只脚罚一块银元。废缠足的风才算刮进村。”

    “那挺好啊,力度挺大,”赵美然说,“都罚银元了,咋到37年老大娘还在缠足呢?”

    “好我的美然同志,”张之城说,“要是罚款能解决一切问题,直接派几个会计来成天开单子就完了,还要咱们做什么。我问你,两块银元和自家闺女的后半生相比,哪个重要?”

    “德行,当然是自家闺女后半生重要些。”

    张之城点头道:“这不得了,只有政令,没人解读,也没人针对陋习做工作,乡民的审美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男人仍旧信奉所谓‘脚宽一寸,路窄三分’,追随政令的反被称为‘大脚婆’,只能操持诸如稳婆、牙婆、神婆之类贱业。还有荒唐事咧,你猜当时发生了件啥?”

    赵美然说:“咋?意思女人们都没活路了呗?”

    张之城拍拍赵美然肩膀,示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那时各村专门替女孩缠足的婆子都在县衙集中改造,各族族长找到保长,保长找到乡约,乡约运动了当时县衙门的官员。本乡精通裹足的婆子就悄悄放回来了。”见赵美然十分惊讶,张之城说:“裹足可是个专业活计,力道拿捏十分讲究分寸,力道不够,半吊子不如不裹,力道过了,闺女一只脚就残废了,这个度只有那些婆子拿捏得好。写村志的是个秀才,笔下十分传神,‘户援女于婆前,婆瑟瑟不能缠,乡约手抚其肩,颤栗乃止,户递布于婆,女哭喊。众笑称善,递银于乡约,乡约不纳’……”

    赵美然气呼呼地:“该死,乡约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好事?”

    “没背完呢,”张之城说,“众不解其意,保长言,乡约为汝奔走,大耗资材,裹足者一足改为银元十枚,概不赊价。”

    赵美然沉默了,张之城说:“黑暗是吧,水深火热是吧。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政令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执行层面有贪渎之辈歪曲本意,受众心里有陈规陋习拦路挡道,善政至此,摇身成为加重百姓负担的恶政。所以我总是感慨我党,先烈们既有立心之纯,又有执政之智,更有倡廉之坚,我虽是区区村支部书记,也要割除这里的杂草,不叫抢占了庄稼的阳光。”张之城攥紧拳头,赵美然深有感触,二人互相看着对方,赵美然几乎要钻到张之城怀里了,她忽然“噗嗤”笑了,说:“我去热饭。”

    张之城沉浸在方才无言的温情中,不防“砰”地一声,大喇叭里“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的豪横歌声断了,一阵刺耳的杂音。

    村里有几个顽童爱在村委会玩,莫不是他们碰翻了大喇叭主线?张之城向村委会走去,进了屋发现张岩在翻箱倒柜,张之城放下心来,问道:“叔,你在找啥咧?”

    张岩头发鸡窝般散乱,眼角还蓄着污渍,一望可知是刚刚睡醒。张岩说:“嗨呀,这件事儿赖我,赖我。”

    “怎么了叔,”张之城有些不解,“大早起慌慌张张的,啥事儿啊,咋会赖到你头上?”

    张岩说:“先甭说咧,快来,帮着找找。”

    “找啥?”

    “一盘磁带,外边儿是白色儿咧。”张岩翻着柜底,样板儿戏的带子都翻出来了,只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张之城说:“叔,我帮你找,啥事儿,慢慢说。”

    “算咧,甭找咧,估摸着是六双石那怂叫人顺走咧,”张岩皱眉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怕听咧人多想——昨儿赵五家那事儿,按礼节儿,大队部(村委会俗称)今个得放丧歌儿,你放咧一早起喜歌儿。”
    “哎呦呦,这是要丧事儿喜办呀,”治保主任安三边哼着小调,抗着锄头到了村委会,“刚才的调儿挺得劲,怎么不接着放咧?”

    “去毬的,”张岩笑骂着,“白事那卷带子找不到了,是不是你碎怂捞回家咧?”

    “啊呦冤枉,”安三边哼唱着,“小白菜儿呀,心里头黄呀。”安三边一屁股坐到会议桌旁,扒拉暖瓶,沏上热茶,“大支书,今儿有啥子事体,咱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退朝呗。”

    “急恁个腿子,”张岩说,“别寻思我不知道,你家自留地早撂荒了,扛个凿搭儿(锄头)来大队部干架咧?”

    安三边摆摆手说:“哎,咱一会儿得替二娥凿地去咧,大队部儿怎么啦,评五保户又不给人家,公益岗位也不给人家,叫人家一个孤身娘们怎么过咧?咱不得发扬风格,助人为乐。”

    张岩咧嘴笑着说:“行咧,凿地咧事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乡里要建坝,分配下指标来咧,你家三个小子,带头出俩呗。”

    安三边愣住了,锄头呱嗒掉在地上:“啥,啥建坝咧?”

    “恁二哥昨黑咧在你家待着,他没跟你学学这事儿,下达下达指示?”

    “哎呦,”安三边说,“俺二哥昨黑就是在咱家吃个饭,他早不是支书咧,乡里有什么任务,怎么会知道?再说,他也老咧,现在村儿里一等各五的事体都有大支书说咧算,他嘛事儿也不想掺和,怕招人嫌。”

    “恁二哥人老心不老,昨儿在赵茂儿家不是闹腾得挺欢实?这家伙,指哪儿打哪儿,鸡飞狗跳,神枪手咧。给他架个炮,我看能打到美国去,”张岩耍笑着,见安三边脸色要变,忙搂住他肩膀说,“这事儿我打包准,咱新支书绝对不在乎,不过别的老少爷们儿心里可有杆儿称,已经有人背后说你二哥当官儿有瘾,想当太上皇咧。我说他放屁,这都什么年代了,只有人民专政,没有太上皇咧,你说是吧?”

    张之城在旁静观张岩跟治保主任“过招”,他想起某位政治家说过的话,“官场是用最文明的字句表达出最脏的意思”,这位政治家的话固不乏狭隘偏私,但也概括了部分现实。在木塘村村委会这连“官场”都称不上的地方,短短几分钟间就上演了一出大戏,张岩分寸拿捏之准,敲打功夫之纯,褒贬抑扬,嬉笑怒骂,片刻间将村委会桀骜的“实权派”治保主任揉搓得如同小儿,又不致因此翻脸。

    此真可称同村干部打交道之范本!张之城惊诧敬佩之余,真想请赵美然来一起学习学习,增长本领,共同进步。

    “啥毬太上皇咧,”安三边戏谑中带有认真,“这些怂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叫我知道了,非得脱鞋抽他嘴巴子。”

    “行咧行咧,”张岩坏笑着说,“恁二哥自个心里有数,咱就不操这份心咧,怎么样,跟我说说,跟二娥进行到哪一步咧?昨黑咧咱家大黄狗叫咧一晚上,场院里那麦秸垛也压平了一片,是不是恁俩干得?”

    “还村委员咧,”安三边扶起倒在地上的锄头,“你看看嘛素质——”

    张岩作势去旋那话筒开关,说:“你要不说我在大喇叭里招呼了。”

    安三边跟张岩打闹着,张岩笑道:“快说,没准你老婆子跟她老头子早他娘在地下配了阴婚咧,俩人盼着你把二娥伺候舒坦了咧,到底进行到哪一步咧,干了没得?”

    安三边说:“快别胡说了,二娥比咱小着十来岁,咱真就是帮着去地里凿凿草……”

    “行咧行咧,”张岩摆摆手,“咱村大秀她老头子前年也没咧,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地比二娥还多几亩,你要真发扬风格,就帮着大秀也上地里去凿凿草。”

    一席话说完,安三边指着张岩哈哈大笑,张岩自己也乐了,张之城倒了两杯茶放在张、安二人跟前,打趣道:“怎么样安叔,张叔的提议可行不?”

    安三边噘嘴摇手:“不可行,不可行,大秀比咱大十岁咧。”

    三人又一阵哄笑,张之城感觉跟治保主任关系近了些,于是把昨天乡政府会议文件拿给安三边看,安三边看了一阵,摇头说道:“咱一个村出85个人,太难咧,大支书,你咋不跟乡里争他一争呢?我看这事儿悬。”

    “所以要跟您商量啊,安叔。”

    不料安三边换了个人似的:“这人数儿都定咧,还有嘛商量头儿,你跟恁张叔商量商量吧,咱按指导办事儿就完了。”说着去摸茶杯。

    “咦,”张岩道:“人家一口一个叔地叫着咱,给咱上茶叶,问咱意见,是给咱脸咧。还拿堂,离了你转不了啦?我看看你有脸喝这杯茶叶不?”

    安三边拿茶杯的手僵住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张之城将杯子递到他跟前,笑着说:“张叔别这么说,安叔是替咱村的事担心。”

    “对头对头,”安三边打个哈哈,“咱直肠子不藏事儿,支书你别忘心里去。咱村要出85个人确实有困难,你看看啊,打工咧打工,咱不能喊回来,对吧?地里又是忙季,这哪里抽得出人来呢?”

    张岩说:“恁家里三个小子不是闲着咧?”

    安三边连连摇头:“分了家咧,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地,腾不出手来啊。”

    张岩笑说:“你是这大队部的梁柱子,我不管,你得带头儿。”

    安三边说:“要说梁柱子,你老哥这根檩条比咱粗,要不叫恁家小子也去工地。”

    张岩说:“成,说话就要放假,我就一个小子,我喊他出个工,你也喊着恁家三个小子一块去。”

    这时,村会计苏宝国来了,他把镰刀挂在门口,磕打磕打鞋上的泥,张岩说:“老苏,这么早都下地回来咧,快来喝口水。”

    苏宝国瓮声瓮气说道:“那三个,哪里是三边的小子,简直是他的爷,三边说的话他们哪里能听咧?”

    这话夹枪带棒,张之城心中激灵,别要再闹风波,不料安三边只是摇头叹气,说:“宝国说的没错儿,我可弄不了这三个行子。老张,你愿意带头儿,你还是自个儿带头吧。”

    张之城叫来赵美然,一起传达了乡里指标分配,末了,张之城笑着说:“叔伯们,乡党委这么重视,还给咱派了干部来做群众工作,咱们可不敢拖乡里的后腿,是不是?”

    张岩带头响应,苏宝国点头示意,安三边点上一支烟。张之城问安三边:“叔,您有话说?”

    安三边吐口烟圈,说:“是啊,乡里都派干部来咧,可见对这项工作重视,按照惯例,是不是组织个村民大会,叫上各家主事的人,先在这些人里动员动员?”他说着转向赵美然,“这位干部眼生得很,顺便也叫跟村咧人照照面,后边开展工作也更顺利,您说咧?”

    张岩连打眼色,赵美然却不懂其中门道,她看看张之城,说道:“这位大叔的话有些道理。”

    “你看,”安三边来了精神,“乡干部都赞成咱的意见,老张,你怎么说?”他极力掩饰兴奋,不防手指按到烟头,烫得一哆嗦。

    张岩不好明面反对,拿眼示意张之城,苏宝国早知道台面上这些人面和心不和,他对六双石固然没什么好感,可也不会贸贸然就上张岩的船,只一口一口喝着酽茶不说话。张之城桌面下扯扯赵美然袖子,说道:“安叔说得有道理,正常乡里安排的重大任务是这个程序,但这个时机……”

    “咦,小张同志,我可要说你咧,”安三边按灭烟头说,“正因为乡里重视,才更要开村民大会,按程序办事,说句难听的话,万一出了差错,咱们程序没问题,对上边是个交代,对咱自个儿,也算个遮挡,不然的话,出咧问题算谁的,村支部谁去顶雷子?你顶,还是我咧,还是宝国?”

    张岩说:“支部也没说不按程序开会,眼下这事儿不是急么。我提个方案大家研究,先按人口给各个村组把指标分解下去,让他们先组内协调,一轮动员过后,我们再视情况接着动员群众。”

    张之城眼前一亮,说:“我看成,我举一票。”

    支书和张岩二比一对安三边,苏宝国舵随风转,缓缓说道:“老张说的法我看行咧。”

    安三边笑着说:“支书,老张,咱在支部干咧这么多年,一向帮理儿不帮亲,大伙都知道。所以,这一回我不能附和老张咧,还是持保留意见。哎,支书,咱们当着乡里干部开会,支部会议也得开得规范喽,会议记录本呢?”

    张岩刀子般的眼神扫过,恰逢安的眼风迎来,电光火石,各自闪开。张之城说:“那就按张叔的办法,先这样去办,安叔放心好咧,你的提议咱也作会议纪要了。这事儿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准能办成,我看还到不了要追责的地步,除非你安叔在中间打横炮。”

    此言一出,其余三个村委成员连同赵美然均有些诧异,张之城自己心中也是一震,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到底张岩是老江湖,笑嘻嘻说道:“三边听见没有,支书替咱把责任都挑过去咧,要是因为咱工作不力坑咧支书娃娃,咱俩这老脸可就别要咧——支书,我教你个法儿,上咱村儿宰驴的孙刀子家,把驴裆里的行货给恁安叔扯一条来,叫他把炮都冲二娥放干净不就好咧?”“去恁娘的!”

    赵美然听得脸红,村委会笑成一团,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安三边说:“成咧,那晚上先不开村民大会,但是支部扩大会是不是得开一开,乡里的大干部至少得熟悉熟悉人头儿是不?”

    张之城想了想,终于不好意思再行拒绝,只好点点头。

    村支部会议开完,安、苏二人分别散去,张岩说:“他娘咧,一肚子坏水。”赵美然不明白为什么张之城张岩不愿意按程序召开村民大会,张岩作了解释:

    其一,村民大会意味着繁琐的会议组织,即便一户来一个人,那么村委会就要在大院提前摆好三百张凳子,且这几日阴晴不定,倘若中途下雨,横不能叫村民坐在雨里开会吧?

    其二,白天村民们劳作了一天,要开大会只能晚上,与会人员的组织便是问题。大喇叭扯呼早了,没回家的村民压根收不到通知,扯呼晚了,从通知到齐活再到“议”出子丑寅卯,非三四小时而不能够,那样的话,难免有损这届支部的印象分,落个“牢民”损名;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以张之城目前在村民中的威信,难以把握大会的走向。须知,村民大会因参与人多,人各一把小九九,因此会场秩序很难维持,而维持秩序最好使的“治保队”偏在对手安三边的手里。这样的会,只要有一户村民对乡政府的“摊派”提出异议,那么会议内容就很容易被带歪,最终不了了之。

    “姑娘,”张岩说,“咱问问你,一场大会不了了之,他说明个啥咧?”

    “说明支部工作能力有问题。”

    “对咧,”张岩说,“支部工作能力有问题有说明啥咧?”

    张之城苦笑:“自然说明我这当支书的无能咯。”

    张岩拍拍他肩膀笑道:“哈哈,一个六双石,一个安三边,这俩坏怂天天盘算着把咱支书挤走咧。”见赵美然不悦,张岩接着道:“不过放心,他要当鳌拜,咱就当擎天保驾的魏东亭,”张岩看看自己左手断指,狠狠说道:“没那么多大情怀,为咧咱这小拇哥儿,总有一天叫他有好受的!”
    “啊呀,”张岩说,“忘咧跟宝国要钱咧,一会儿支部得慰问慰问老茂儿家,才合个礼仪章程。”

    “多少,我先垫上。”

    “三百五。”

    张之城翻翻口袋,囊中羞涩,尴尬不已,赵美然从小皮夹扯出四张“大团结”递给张岩,张岩退回一张,说:“多咧,要三百五。”

    赵美然换张五十的递给张岩,问道:“叔,咋还有嫌钱多的?”

    张岩说:“村儿咧风俗,老茂他儿媳妇是横死,给单不给双;再说,村儿咧的账也不宽裕,得把开口收严实。”

    张之城说:“正好,张叔,小道消息,听说村财务还控制在原支书的人手里。我这刚来,顾及支部面子和团结问题,不好直接盘账,财务上咧事儿你跟咱简单说说?”

    谈到这个话题,张岩显得忧心忡忡,赵美然把手一让,引着他们往张之城住的院子走去,边走边说:“饭热好了,叔来一起吃点,边吃边说。”

    围坐在城餐桌上,张之城给张岩盛碗米粥,取过酒瓶子晃了晃:“来点儿早酒?”

    张岩点头,张之城给张岩和自己倒了满杯,给赵美然倒了半杯。杯中乌黑粘稠的液体不是白酒,也不像葡萄酒,,赵美然偏过头问张之城:“真是十里不同俗啊,在乡里从没听过‘早酒’的说法,也没见过有人喝这个,这叫啥酒?”

    张岩说:“这是秦酒,老,酸,香。”

    “对头,”张之城看着赵美然,“后山有许多野果,老乡们上山劳作的时候就采着吃,吃不掉的就放在背篓里背下山来,蒸酿成酒。说是酒,其实跟果汁差不多。”

    “那我尝尝。”赵美然一口下去,呛地几乎眼泪也流了下来,“酸,跟喝醋似地。”

    二张一齐大笑。“就是要比醋酸些才好,才给劲儿,才提神儿。”张之城说,“可不是老乡们贪杯好饮,夏季天早,老乡们四点过一刻就要起床下地,想想看这是怎样的辛苦,不用‘早酒’提神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股酸涩仿佛一下沁到赵美然心里,她撅着嘴缓了半天,把杯底全部倒进张之城的杯子:“大支书,村儿里千头万绪,您多提提神儿吧。”

    张之城敬了张岩,张岩对村财政做了简单介绍。

    村财政来源简单,主要有乡政府资金划拨、农业税提留和专项摊派等。乡政府资金划拨很容易理解,譬如本次乡政府要求木塘村出85个工,就会按照工时划拨劳力费用;农业税提留是“公粮国税”,不消说的;专项摊派操作空间比较大,譬如木塘村教学点校舍建设费用、教育摊派,村基础设施建设维护费用等,这是全部由村支部说了算的,也是验证村支书“镇不镇得住”的法宝。六双石通过摊派各项费用,好歹将村子里的自来水修上了,教学楼盖上了,支部也垫起了气派的红砖大瓦房,外墙镶上了瓷砖,门口摆上了石狮子。

    “当然咧,”张岩看看四下无人,说,“支部还会有些‘计划外’收入,原先有条省道从咱村边边儿经过,咱村儿就设上了卡子收费,费用说是归公,用于贴补村民红白事儿。咱也学着专家说句话,理论上,今个给赵茂儿家慰问的三百五十块钱,还是从这里支出来的咧。”

    干了一个多月支书,张之城已明白村子里自有一套符合村民利益的逻辑,尽管这套逻辑可能不符合“王法律例”,却符合“人情之常”,因此他没有着急发问。赵美然还不能明白,问道:“叔,私自在省道设卡收费,这是违背交通法的,村里头这样干,难道不怕司机去告状吗?”

    张岩笑了笑:“这世上的事儿,你们还嫩着。省道外有国道,他们不去走么,非要绕到咱这年不拉屎的地方走省道,这是什么道理咧?”张岩捻起杯子灌一口早酒,酸得连连咋舌,他继续说道:“鳖孙们都超载咧,走国道万一叫‘马路橛子(指交警)’摁住喽,可就不是几十块过路费的事情了——”说到这,张岩笑了出来,“要说咱们市马路橛子也真他妈有办法,我就叫摁住过,嫌我开拖拉机拉得人多,不符合规定。我说咱村从来都是这样,不用拖拉机拉,用驴车?那样进不了市区。他说恁村这是毛病,脖子歪咧,得治治。你猜怎么着,把一车人弄到交警队,抄什么黄子《道路安全常识》,一人一根 笔,十遍!我这大老粗写几个字儿,还有比他娘罚钱还要亲命咧,最后哭爷爷告奶奶地求着,罚了二百块钱才算完事儿。”

    张赵相视一笑,心中欢快,张岩说:“你看看,要是那些超载的怂人叫摁住喽,还不把他们整治舒坦?”

    “那人家就乖乖地交钱?”

    张岩说:“一开始司机不掏这份钱,好几回直接就从卡子冲过去咧。狗日六双石硬是狠,他把三边带的治保队撤下来,喊了村儿里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在卡子边搭上棚子,放上瓜子。有大车过来,老头来太太站到路中间一招手,那车乖乖地就停下咧。很多司机常年在外边跑,都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但见了老头老太太,他就不敢沤硬屎!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不交,不交大伙儿就耗着,老头儿老太太们嗑着瓜子,点上亮子,能熬一夜。”

    “该!”赵美然说,“这些超载的是该好好治治,我开车来的时候,省道路牙子都轧烂了,叫别人怎么过路!”

    张岩看着张之城说:“你一来,六双石就把卡子撤咧,咱们是不是把卡子再设起来?这样村财政能去轻松一大块儿。”
    张之城否决了这个提议,张岩没再多说,三人正吃着汤饭,外间传来温婉动人的少女乡音:“请问支书在吗?”

    赵美然瞧了张之城一眼,张之城也不明所以,门“吱呀”被推开,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娃,白衬衫百褶裙,款式不算新颖,但衬在这个女子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张之城说:“你是?”

    张岩说:“碎女子,还寻到这来咧,这是咱家碎女子,在卫校读中专,叫张千清。”

    赵美然在桌下连掐张之城数把,见张千清朝张之城这边点头示意,她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随后十分亲热地说道:“千清,一起吃点早饭呗。”

    张千清脸一红,说:“家里饭熟了,来喊俺大回去,大,你咋在支部蹭上饭啦?”

    寒暄几句,张千清还蹬着自行车回去了,张岩拿上钱到赵茂家去慰问。张之城想一起前去,转见赵美然眼风扫来,于是坐回座位。赵美然说:“大支书,正事儿要紧,我是来督导你们做群众动员工作的,拿个方案出来吧。”

    张之城说:“早上放岔了歌,想去给老赵家赔个情。”

    赵美然说声“哦”,两人会心一笑,赵美然说:“下午开支部扩大会,村支部有多少党员,心里有数不?”

    “这里门儿清,”张之城拍拍胸脯,“美然,我准备按照会议精神把材料要点‘翻译’几份,一份张贴在村委会,其余的发给入户做动员工作的各组组长。”

    赵美然说:“对,特别要讲清楚,出工不是白出工,是按照每天10元的标准发放补贴的,这个数字不算低,只要入户宣传到位,我想,会有不少人愿意出工。”

    他二人商量着回到村支部,不一会儿便拟了草稿出来,赵美然要言不烦,寥寥百字小文就将修筑水坝的必要性、意义及出工人数盘清,重点讲了“出工报酬”情况,张之城将稿子中的“报酬”改为“补贴”,又将部分字句倒装,符合本地人讲话习惯,赵美然看着面目全非的充斥着口头用语的稿子,说:“你呀,这辈子我看也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了。”

    张之城对自己改出来的“佳作”十分满意,暗想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周到,非让支部成员刮目相看不可。这是自己上任以来第一项大任务,张之城将稿子捋了几遍,确定没有错别字之后,按讷不住心中冲动,郑重地按响了大队部的喇叭,将稿子宣读了一遍。觉得有些转折处有些生硬,又重读一遍。这一遍抑扬顿挫,字字断在哏节上,赵美然也十分满意,夸他“嗓音不错,但是不可骄傲。”

    张之城正沉浸在自得之中,安三边忽然冲到支部来了,脸上挂着不太相信的神色,说:“大支书,你说的一天补贴10块钱,怕不是跟咱耍笑?”

    张之城被问得一愣,说:“您怎么啦,这大喇叭里播出去的话怎么能耍笑?”

    安三边咧嘴笑着连连点头:“得是这个道理,咱小时候听先生讲书,翻来覆去不成咧烽火戏诸侯咧?咱支部可不兴学周幽王。支书,是这,下午支部扩大会,我先用大喇叭招呼几句。”说着,不等张之城反应过来,就凑到喇叭跟前,干咳两声:“各队注意咧,各队注意咧,乡政府有重要任务安排,本村需要壮劳力出工,咱们支书定咧,一天十块钱补贴,各队小组长、老党员下午4点来支部开会,分派各组名额,老党员下午来支部开会,分派各组名额,注意咧,咱们支书定咧,每天补贴10块,每天补贴10块!”

    安三边一反常态如此配合,张之城有些好奇,说:“安叔,您不是去帮人凿地咧?”

    安三边说:“嘿嘿,你大支书风风火火,咱哪能拖后咧?听见你大喇叭里都把出工的事招呼出来咧,咱扔下锄头就赶回来通知人开会。”他说着抽出一支烟,张之城接过火儿替他点上,安三边吞吐烟雾,神态十分惬意,张之城说:“安叔今儿个心情不赖?”

    安三边说:“不赖不赖,慢慢地你就知道,恁安叔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的事,乡里安排咧任务,咱一条大道趟平了走,一件事体甩膀子干。可恁张叔就喜欢在下边嘀嘀咕咕,有的时候不能全听他的,给你出的净是馊主意。”

    张之城听得云里雾里,安三边继续说:“刚才你广播得就很好,重点突出,你早说一个工一天10块钱,这事儿还用得着早上开会研究?嫩张叔话里还敲打人咧——”

    这席话等于肯定了张赵二人拟出来的稿子,二人忍不住窃喜,竟觉得眼前这肥头大耳长着酒糟鼻的乡村老农形象高大起来。安三边吃饱了烟,背起手哼着小调儿走了。

    赵美然说:“开好头,这事就成功一半啦,昨天李书记开会开得急赤白脸,没有必要嘛。”

    张之城学着老干部的姿态说道:“美然同志,行百里者半九十,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二人说着,忍不住将那稿子拎出来自我欣赏一番,然后商讨下午支部扩大会的事。张岩悄没声进来了,他颓坐在桌边,神情十分复杂,抓耳挠腮,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张之城倒了茶放到张岩面前,问道:“叔,去过老赵头家里了?怎么样,早上放歌的事他没怪罪吧?”

    张岩说:“赵五没在家,赵茂儿拿咧慰问挺高兴,没注意到这些枝枝叶叶的事儿——支书,每天补贴10块钱事儿,你是咋想的?”

    张之城不觉瞪大了眼睛:“我没咋想,乡里文件上这样写的,李书记也是这样承诺的……”

    张岩说:“乡里,乡里说按这个数字补贴,乡里说没说,这个钱一次给清,还是分几次结清?之城,我以为跟你聊过村财务的事,你能悟出点道理——这样说吧,以往每次乡政府承诺拨款,都不是足额拨付到位的,还有,即便乡里拨款了,按照惯例,村里会从中截取一部分,作为支部组织村民出工的‘组织费用’……意思就是,乡里文件上写的每个工补贴10块,实际能实现的,只有5块,支部实际只能给到每个出工的农民,只有5块,真按10块发补贴,这次村里落下的亏空就大咧……”
    张之城陷入沉思,好一会才说道:“这,这不是违规的吗?县政府〔2000〕9号文,明确说过:县乡各级部门发动群众,需以时价补贴工价,不得以任何理由截留……”

    张岩头一次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无力,就像张之城不理解村民为什么以风俗对抗法律一样,沉默半晌,他说道:“十几年咧,都是这样过来的,得考虑村里实际情况。咱嘴笨,可咱是为村里好。往常年咱也出过工,这坝理论上半年修完,实际修起来,嘿嘿……”

    张、赵算了笔账,按照最保守的半年完工估算,需补贴款项十五万三千元。张岩问道:“咋,你想用村财政补贴一部分?把仓库底子全扫出来,村财政也拿不出五万块钱。”

    张之城咬着后槽牙:“乡里截留我不管,村这一级我不会同意截留补贴。乡里只要能给拨下十万,咱就先用村财政先补上口子。后续我去跟乡里讨补贴,我相信李书记。”

    这番气势倒把张岩震住了,他卷上旱烟叶子吧嗒吧嗒抽着,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不听老人言”。意识到自己语气可能有些重,张之城舒口气说道:“张叔,你为我好,我都有数,但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搞变通。”“那就难咧,那就难咧,”张岩掸掸烟灰,转向赵美然道,“这事儿乡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这是问补贴能否足额按时拨发,赵美然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村委是一级自治组织,一级自治组织是啥咧,在这方圆十来里地盘,无论下雨砸死人咧,还是不下雨旱死庄稼,一应突发事体村委都要经管到,要经管就要花钱,”张岩说着捻灭烟头,“支书,小心没有过逾的,一天十块钱补贴太高咧,村里肯定要拉亏空,我觉得还是稳当点好。”

    如果说张之城方才考虑问题还有些书生气,现在张岩将局面真正地给他剖析明白了:截留固然违背要求,但因“众人皆醉”,最后会在“法不责众”状态下实现“文件要求”与“乡村实际”的统一;如不截留,眼下村民们会踊跃出工并感戴自己,但村财政会因此陷入赤字,后续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测的问题。

    张之城半仰在椅子上:倘若只是村财政赤字,也不是无法可解,问题还有六双石、安三边唯恐天下不乱……张之城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样得罪了六双石?他眉头慢慢拧起来,此时回想到安三边方才的话,原意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引入豰中。

    赵美然见不得张之城颓丧样子,说:“还记得你的‘情报员’么,记不记得你讲的裹足故事?很多不合理的‘实际’不就是乡村的‘裹脚布’么,把它撕开会疼一阵,但如果不撕,它会像老太太一样一直蹒跚下去,一直仰赖别人给的‘公益性岗位’,不能自理。”

    这番话铁锤般敲在张之城心上,他的眼光向前盯着,仿佛要望穿村委会的门墙,张岩说:“明白咧,那咱就按十块钱一天张罗?”

    张之城点点头:“叔,等开完会,咱们组织人把村委会的账好好盘盘,来去都得有个数儿。”

    “成!”张岩对面前这个娃娃产生了些敬佩,“扩大会上把出工咧事先掰扯顺溜——狗儿的,六双石当支书这些年,不清不楚的账目不少,咱得好好谋划谋划。”

    三人商量了下午支部扩大会上要议决的出工相关事项,张之城取出黑皮本记录。这时,天边电光划过,紧接着一声炸雷,张岩不易察觉地震颤了下,他放下捏在手中的茶杯,说:“咦,咋说变天就变天咧?”

    议到中午,雨停了,张岩将布鞋捏在手里。“叔,我送你呗。”赵美然准备去开车。“不咧,就是大队部院里水深,你们也驾着小心。”张岩说着蹚水走出院子。

    从上任那天的拒请开始,张之城陆陆续续办了几件不太合乎“民情”的事,张岩走后,他不断撸着前额的头发,显得有些颓唐,赵美然陪他扯了好一会话。二人起身准备去吃午饭,院里铺了沥青,张之城先脱了鞋袜试着蹚水,竟然淹到小腿肚子。赵美然牛仔裤裤腿挽不上去,张之城坏笑着向赵美然招手:“来来来,咱给你当一回人力车夫。”

    大雨过后,天地闷气为之一洗,叶碧花红,真个叫青翠欲滴,张之城赤脚站在水中,见赵美然轻嗔薄怒,面蕴微红,岂不心动,他伸手将赵美然拉到背上,赵美然说:“小时候没有电视机,妈妈带我看戏,看过一出猪八戒背……”说到这里,赵美然自知失言,忙去寻其他话题。张之城紧紧地背着赵美然,嬉笑着不断问她:“猪八戒背啥来着?”

    赵美然使劲拍打张之城后背,说:“背你姑奶奶!”刹那间,张之城只觉得天地开阔,大有可为,他背着赵美然原地转圈,边转边叫:“共和国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赵美然双臂紧紧地环着张之城脖子,咯咯笑道:“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

    两人甜蜜地忘我,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响声,张之城将赵美然放在支部花坛边上,见一个油光锃亮的秃子拿着拐杖敲大门铁皮,见张之城过来制止,那秃子非但敲得更欢实,嘴里还唱起调子来:“妹妹那个紧哎,哥哥那个大哎,小两口儿凑一对儿,大小么,他就合适了吆喂!”

    张之城品着歌儿,觉得味儿有些不对。这的对歌风俗热拉规热辣,可没这样赤裸无聊。秃子唱得不伦不类,显然不怀好意,张之城脸色阴了下来,过去问道:“老哥,你胡唱些啥咧?”

    不料那秃子指指赵美然,又指指自己的秃头,做了个粗鄙下流的手势,接着扒开上衣,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恰在此时,对面庄户出来一个农妇,农妇见状“妈呀”一声,丢了碗筷连滚带爬地返回院中。无移时,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拎着碗口粗细的门杠出来了。男的喝骂着追去,秃子来不及提裤子,转身就跑,眼见追上,男人抡杠子去打,那半截露着的屁股左闪右闪,竟将他甩倒在地。秃子把裤子提严实,一溜烟跑了。

    张之城忙去看赵美然情况,赵美然跺脚说道:“可恨,可恨!上学的时候看到农村光棍汉娶不到媳妇的新闻我还心软,想不到都是这副德行!”

    见赵美然并没受过大惊吓,张之城松口气,这样的事只能淡化处理,于是嬉笑道:“可怜他们你咋不嫁他们?”

    赵美然在张头上打个暴栗,说:“你该在这村儿娶个家里有妹子的,姐姐嫁你,妹子嫁秃子,让你跟老光棍做挑担(连襟)。”

    走到门口,男人拖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过来,说:“支书,你刚才都看见咧,这种东西不把他好好整治整治?”

    张之城说:“老哥,那是谁,咋这个鬼样子。”

    男人啐一口说:“村儿里都喊他傻大贵,不正格儿干,分的口粮地也撂荒咧,乡里给扶贫款儿,他就买嘴吃,不给就在村里流窜着要饭。今儿邪乎,多咧这个流氓毛病。支书,叫我说,你还是嫩咧。咱有嘛说嘛,这混账行子撞到六双石手里,非把他治个半死,不骟了他也敲断他一条狗腿。”说完抚腰一瘸一拐地转身,“哐当”将自家大门摔得山响。

    这顿抢白,将张之城的自尊击得粉碎,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来之前恶补的“文明治理”课程像个笑话!赵美然温声说:“之城,你心里委屈就说出来,别憋着,你是刚上任,还没熟悉情况,我知道你是可以的。”张之城努力遏制着泪珠,他告诉自己,流泪可以,但不能在女人面前。

    回到住的院子里,张之城放下赵美然,苦笑着说:“看来乡村治理还真不像电视上‘模范书记’们说得那么简单,哈哈!你往他们嘴里抹蜜,他反而咬你手指头。”

    赵美然说:“是啊,你还得抹匀实,不然准有人告你。”

    回想着上任之后发生的系列事情,张之城实在难以下咽,难道真的是我不成?他心里憋着无名火:六双石是正面交锋,拿大帽子压你;安三边是暗中使绊子,抓漏子阴你;苏宝国蔫吧唧儿的,现在是拿准主意啥话也不说,但张岩评价苏宝国这番章程是为了“待价而沽”,真到了事儿上也难料得很……其实,遑论这些村里说话管事儿的人物,就一个四体不勤的要饭秃子,敢在支书面前扯腰带抹裤子,说出去谁信呢?

    绝不能再这样窝囊!张之城攥起拳头又放下,见赵美然望着自己,他拣昨晚没炖熟的鸡块狠狠嚼着,骨头咔吧咔吧被嚼碎,赵美然担心地去拉他手臂。张之城咽下碎骨和肉,心气仿佛平了一些,他说:“刚才那个大哥说我嫩,其实算给我留面子了,我是嫩还不承认,还拒绝学习,称得上骄傲而迂腐,死捧着书本,不愿沉下心来真正去面对现实。”

    赵美然不解其意。

    张之城说:“我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我来了以后行得正走的直,就能把村里零藤碎蔓修剪干净,把沟沟壑壑填补平整。看来我错了,错得离谱,无视问题不代表问题不存在,村委会说是自治,但在村里,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利益单元,他们的纠葛斗争,不会有新老划段,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停止。既得利益者如六双石、安三边等人,不会因为我的退让或敬重而收敛。就像一个人得了恶症,选择性的无视只会叫脓包坐大。和局从不是求出来的,只有打!”

    赵美然似懂非懂,眼下也只有附和:“六双石还没见过,安三边确实真够坏的,你说要打,怎么个打法,我去叫些人来?”

    张之城被逗笑了,说:“好我的姑奶奶,您给我助威就好啦,咱自己摆平。”说到这里,外间又传来小调儿,比刚才更为露骨,赵美然扭过头去,张之城穿好鞋子,冲出院门,见对面的男人也拎着门杠追打秃子,这次仍没追上。男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张之城想上去再问下秃子的事,男人没搭理张之城,没好气地推门回家,“咕咚”一声重重栓上大门。

    张之城倒没觉得怎样,反而是后出屋的赵美然绷不住了,冲上前去要砸那户大门。张之城张开双臂将她拦住,赵美然挣扎一会儿,“呜——”地哭了。张之城抚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过了一会儿,赵美然停止抽泣,背部不再起伏,张之城说:“好咧好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我嚎丧呢,我这不好好地在这儿呢么。”赵美然忍了一会,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张之城扶着赵美然准备回去,却见秃子远远站在村道另一头,探出个脑袋向这边巴望。

    “娘的,”张之城喊道,“你给我站住!”他放开赵美然,拔脚欲追,想不到秃子反应更快,“嗖”地缩进过道,不见人影。张之成返回住处,赵美然说:“你看看你,跟秃子赛跑,没个支书样子。”

    “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张之城说,“我非得扫清犄角旮旯的老鼠屎不可!”
    赵美然十分赞成,要好好治治村里这些老光棍,手脚麻利却四体不勤,简直是犯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下午支部扩大会。这是张之城第一次就重大事务主持会议,不能马虎,张之城将村民可能提出来的困难预先琢磨了一遍,这样好歹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人在心弦紧绷的时候,时间过得奇快,不经意抬头看到钟表,已指向下午两点半。

    没等张之城感慨时间飞快,大门再一次咚咚咚被敲响。想到秃子的可憎模样,张之城显得有些光火,他瞅了瞅墙角的拖把杆子。赵美然示意不要,接着说:“看过小魔仙没?”

    张之城心中奇怪,说道:“没有。”

    赵美然说:“你现在身份这么敏感,真要是拿拖把杆打了村里的人,甭管地痞还是流氓,吃亏的肯定是你。他跟你来混的,说明不怕你的常规手段,那就得琢磨更混更绝的招数。小魔仙有句话说得好,‘你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用魔法打败魔法”,张之城嘟哝着,似乎有些启发,但自己怎么“施法”还没想好。门又被敲响,张之城换上鞋子说:“得了,我先去接招,把这混人赶走再说。”

    气势汹汹走出门来,却不是秃子,是个佝偻腰的老头儿。老头儿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拎着黑色塑料袋儿,蹒跚向张志成走来。张之城换副申请,迎住老头,老头儿裤脚沾的全是泥,藏青色褂子沾湿了大片,他把黑色塑料袋儿往张之城手里塞。张之城接过袋子,里边是些豆角、茄子等蔬菜,有的还带着叶子,有些还沾着泥土,断茬儿处青翠欲滴,显然刚摘下不久。张之城边把老头往屋子里让边说:“大爷,您这是?”

    “支书,”老头儿在院子沾着不动,说,“好后生,咱大队以前给补助,要是像你这么敞亮,各家早脱了贫咧,好后生。”

    头一次听村民夸赞自己,张之城心中简直不要太激动!他稳稳心神说道:“都是应该的,大伯,您来这是?”

    老头儿说:“没咋,给咱大队弄了点菜,自家地头长的,刚摘回来。”

    张之城忙将袋子递还老头,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党有纪律。”

    老头抬头说:“党有纪律,你不就代表党嘛,嘿嘿,你刚才喊了咱一声伯,这不是伯坏你的纪律咧,这是伯有事儿求你咧。”

    张之城执意不收,老头脸就挂下来了,说:“咋,你不愿替伯办事儿?”张之城疑惑,老头就说:“以前那个六双石,村里爷们儿找他办事,他只要把东西收下咧,事儿就能给你办成咧。听说有给他送烟送酒的,还有把自家婆娘往他院里送的咧……”

    张之城有心扒一扒六双石的“事迹”,于是问老头:“伯,那他收过您收的东西嘛?”

    老头摇摇头,说:“论作风,这人是个挖绝户坟的坏怂,可有一样,他要脸面。办不成的事他不收东西,我送过三百块一条咧烟给他,托他办事儿,后来他把烟给我退回来咧,还给我捎了瓶酒,说对不住咧,这事儿他办不成。这算是收咧还是没收?”老头顿了顿,继续说道:“伯今天真是有事求你,看来你是不答应咧?”

    一声闷雷,大雨夹着冰雹,刷刷地又下起来,赵美然出门将二人唤进屋子,老头儿在门口把鞋泥磕打一会,拧干裤脚进屋。张之城直奔主题,说:“伯,咱不弄虚的,我上任不是第一天咧,你有困难咋不早来咧?”

    老头狡黠一笑说:“支书这是挑咱的礼儿哩,不是咱信不过你,直到咱听了你今儿个大喇叭里的广播,给出工的人一天补贴10块,咱才知道,你办事儿不昧良心,狗日的六双石,原来出一天工只给四五块咧!”老儿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塑料布,一层层地揭开,里边是张纸条,机打的。

    张之城眼尖,透过纸背看到“借据”两个大字,暗想:不会是跟六双石有债务纠纷吧,这怕不好办。赵美然已将纸条取过来,展开一看,确是借据,不过是个叫张双秀的女子和一家名叫“及时雨”的贷款公司签订的。张赵二人审了一遍,觉得格式没什么大问题,正准备往深处问,老头沟壑纵横的老脸已布满泪花,他说:“秀儿是咱闺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咱秀儿跟他们借到手是一千,咱把卖菜钱、卖粮钱一共搭进去三千,他们还是说差两千,把我闺女扣住了啊,啊嗬嗬——”老头掩面哭泣,“算伯求你咧,”老儿说着,身子从椅子上秃噜下来,就势跪在地上,“算伯求你咧,替我把闺女接回来吧,他们不是人啊,昨天派人捎信儿来,一礼拜钱不到,就要……大闺女家,可不能叫人这么祸祸啊……”

    张之城作好作歹地扶起老人,明白了此中原委,他把牙咬得嘎嘣响,赵美然说:“你放心,下午事儿忙完,我们就去把您闺女接回来。”
    令张之城意想不到的是,时针刚转过三点,五个小队长陆陆续续赶来了。“叶子咧?”三队长说着掀开柜门,取出装在透明塑料桶里的旱烟,其他小队长纷纷围上来捻烟叶子卷烟卷,烟雾顿时冒出来,会议室像起了火。他们在雾中惬意地盘算着心事。

    张之城住的院子就在大队后边,到了会议室前,赵美然被呛地连连咳嗽,打消了进去“认识认识”的想法。张之城抬脚进去,五个小队长或许对“拒请”的事仍存芥蒂,停止了吃烟吵嚷。在五双老眼注视下,张之城原本和赵美然准备好的开场白一下忘了,像一把装满子弹的步枪被卸了撞针。半晌说道:“各位叔伯好!”

    五个小队长都笑了,接着吃烟,他们就像新婚的媳妇儿,心里眼里藏着很多疑惑要打问,却谁也不先开言,只是互相嘟哝着“挺好,挺好”。张岩后脚进屋,说:“怎么咧就挺好挺好?”

    一队长胡子拉碴,面貌黝黑,挤着一双黑豆眼问道:“出一个工,一天十块钱,是真咧,还是糊弄咱这老壳子?”其余小队长纷纷附和,眼中散发出与农人憨厚外表不相称的精明。

    “当然是真咧,”张之城说,“伯放心,乡政府李书记这么说咧,咱就这么落实。”

    四个小队长向一队长望去,一队长点点头,见一队长手里纸烟快要燃尽,张岩随手卷一支递过去给他点上。一队长说:“不赖,不赖,是个好后生。那,指标咋个分咧?”

    这时,安三边哼着调子进来了,说:“嘿嘿,大会提前开咧,咋不叫我一声。”

    一队长说:“嗬,咱村儿大拿来咧,合着离了你村儿里就开不了会咧?”四个小队长笑起来,赵美然听得痛快,便也进屋,一队长继续说:“三边,咱提前告诉你,今儿这会,对咱各队穷户、难户都是好事,你可不敢胡搅!”

    张之城这才注意到一队长手上拿着的拐杖,杖头上似乎有字。安三边笑嘻嘻说:“你是咱安三边的爷爷辈儿,就不看旁人,冲你老的金面,我咋敢咧。”

    张岩向人介绍了赵美然,张之城坐到一队长身旁,众人拉闲话的当儿,六双石、苏宝国扶着村里四个老党员一起来了。六双石冲张之城笑笑,他的出现代表这场会议又将是一阵苦斗。寒暄一阵,开会时间到了,赵美然传达了水坝工程的重要性以及乡党委李书记的殷殷期盼,正式宣布了出工者,一天按照10元给予补贴。张之城讲话更不穿靴戴帽,只强调说了“公平、公正、公开”三个词,张岩示意苏宝国,苏宝国一如既往地摇头无话。

    安三边捻了烟头,张口想说,六双石咳嗽一声将其制止。张之城抬抬眼皮,不信似地看了六双石一眼,孰料六双石又是一声咳嗽,开言了:“咱祖祖辈辈庄稼人,以前当支书的时候干事儿线条可能粗了点,得罪了不少人,张支书上来之后,这些人就背后风凉咱,今儿借着新支书的场子,我六双石给大家赔个不是,爷们儿们抬抬手,别在背后挑拨咱跟新支书咧。咱把话撂这儿,支书既然把章程定下来咧,我跟三边俩手支持,没有二话!”

    这又叫人始料未及,难道六双石回心向善?张之城心里盘算着,四个老党员也点头赞成。

    顺利地叫人心慌!

    张之城打开黑皮本,开始下个议程,让与会人员各抒己见,谈谈困难。

    一队长开始说:“时下农忙咧,庄稼汉不怕干活。咱村不比乡周边的村,从咱村到坝上来回大概六十里地,套牛车不可能,拖拉机的话,土道上雨多坑深,随时误在道上。所以说,咋去咋回,这事体要说清楚,咱回去才方便动员。”

    张岩悄悄看向六双石,见他嘴角肌肉抽动,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张岩也暗自笑了。却听张之城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商量过了,出的工力农忙时晚上下工还要做活儿,咱就走省道去乡上,大队准备包辆大轿子,农忙时早晚一趟,统一上工。”

    五个小组长私语几句,均表可行。张之城心里狂喜,安三边开言了,他对苏宝国说:“宝国,大队账上又要出血咧?”

    苏宝国皱眉不语,安三边的话却引起五个小组长的注意,还是一队长开口:“三边说的,倒是个事儿,支书,走省道去乡里,来回八十里地有咧,连包俩月大轿子租金,再怎么谈不会低于这个数儿,”他比出四根手指,接着说,“这个钱真像三边说的,由咱大队出?”

    张之城想说话,张岩狠狠地剜了三边一眼,抢先说道:“老少爷们儿,不瞒大伙儿,当时支书说十块一天补贴,一分不少全散给大伙儿的时候,咱就提出反对咧。可着二十个村随便打听,上边拨钱没有说不截留的,咱大队这次就不截留。可爷们儿们也得体谅大队啊,这个钱,我的意思,还是出工得补贴的户儿凑凑,不然村咧财政实在是太难咧,你说是不,宝国?”

    十几双眼睛向苏宝国望去,他仍是镇定自若,泥神一般,过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小组长们争论不休,慢慢就把话题扯远了,张岩见势不妙,忙跟张之城交换眼神,将这个问题留后再议。

    二队长说话了:“咱村头年出了个事儿,也是夏忙,家咧大人下地干活儿去咧,他家门前一尺半的水,没不到小腿根儿。六岁的娃子三尺高,楞叫淹死咧。支书,别怨咱啰嗦,大人们出工,家咧孩儿咋个办咧?”
    “这个问题也商量过咧,”张之城说,“平时娃儿们都在小学,不过说话儿娃儿们就放暑假。村儿咧准备跟学校商量商量,借间校舍,暑期大人出工,娃儿们还统一送到学校里,请个老师看着管着,这就不致出啥子大问题咧。”

    “嘿嘿,”安三边说,“指望来支教的?人家自个儿都没成人咧,说句难听的话,驴粪蛋子——表面光,里头全是臭瓤子。”

    “嘿嘿,”张岩报以同样阴阳怪气的一笑,说,“感情你捏开驴粪蛋子闻过?”此话出口,引来全场大笑。六双石干咳两声,大家接着议事。

    张之城说:“支教学生有他们自己考核的要求,有时候不能像咱村小学老老师那么投入,也可以理解嘛。不过既然安叔提出来咧,咱就去问问老辈儿的老师,请他们出山帮忙。”

    二队长摇摇手,说:“支书想到这一层,说明真是为咱实心办事儿咧,心到了就全有咧。老老师身体也不行咧,就请支教娃娃辛苦些日子,好在不用开课,照看几个娃娃,也不会出啥麻哒。”

    安三边哼了一声:“虽说咱二队长家里没匣子(儿子),不过可重教育咧,望女成凤啊,哈哈!”农村人对于生养儿子有种异样执着,换言之,是对香火承嗣的执着,二队长家里恰恰三个全是闺女,安三边这话出口,戳中对方要害,二队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安三边哔哔赖赖,张之城忍耐很久,终于忍之不住,说道:“安叔,有匣子也得好好教育,听说您家有个儿子,敢跟您起硬茬架秧子(打架),咋得一开始没送到武校,保不齐咱村儿出个成龙李连杰呢,哈哈。”

    又一阵哄笑,张岩对安三边又拍又搂,让他难以发作,只好讪讪地坐着。

    “行咧,”六双石说道,“三边你看,惹咧众怒吧,咱早叫你刷刷牙,嘴楞个臭,熏着咱新支书咧!”有人顺势开始拿安三边跟二娥打趣,内容粗俗不堪,哄笑阵阵。

    这是哥子替弟弟解围,顺手将矛头指向张之城,安三边说:“是咧,咱好好刷牙,好好刷牙,不光支书,熏着别人也不好。”

    眼见会议朝着闹剧方向发展,张之城灵机一动说道:“安叔,干刷不好,我那有牙膏,得空儿给您送去——得成,孩子的事儿解决好咧,大伙儿才好安心出工上工。”

    三小队长提出了浇水问题。

    张岩说道:“浇水还有啥问题,老天爷下咧多少场雨咧,这不明摆着解放你们的生产力,教你带着队上龟孙好好出工挣钱咧,还不知足。”

    “你他娘才是龟孙,”三队长笑道,“你他娘不是三队上咧人?”

    见识了木塘村的支部扩大会,赵美然真正领会了“庙小妖风大”的涵义,安、六二位可真是村里的风伯雨师!所幸张之城应对了下来,扩大会大体上没被带偏方向,还算说事儿,还算不孬。赵美然偷瞥张之城,他也是松了口气。

    各队按人头数将出工名额分配下,一声“散会”,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几个小队长对这个“嘴上没毛”的新支书开始另眼相看,老党员也连连点头,安三边气咻咻起身出门,六双石朝张之城含笑点头,接着和苏宝国一起去扶几个老党员。张之城反应过来,忙也去扶他们。

    不料“门”哐当一声被撞开,这一撞力道之大,几乎把侧墙玻璃震碎,安三边因惯性向前摔倒。

    见是安三边,六双石喝骂道:“麻痹的,干事儿还这么毛躁,好好说!”

    “快,快!”安三边大口喘着气说,“闸,闸会出事儿咧,一条坝,坝子决口咧!”

    “什么!”张岩双手拽着安三边胳膊,但安三边小腿转筋,整个人已是软了,哪提得起来,“这月闸会轮值,不是你老安家儿子,怎么会决口!”

    “不知道,不知道!”安三边说,“喊人,快,喊人!”

    初闻闸堤决口,六双石有种“苍天助我”的快感,待听到这月闸堤决口赶在自家亲侄儿轮值期间,他乍然变了脸色,爆发出年青人不及的力量。六双石搡开张岩,双手抓着脖领子一把提溜起弟弟,脖子上青筋绽起,问道:“人怎么样?”

    “不知道,”安三边喊道,“不知道啊哥,快,快救救咱儿子,快救救恁侄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但六双石惊诧之后,随即恢复了老奸本色,双手虚按一按,说:“慌啥咧,怕啥列,大队是支书说咧算,咱请支书拿主意,支书说咋办咱就咋办。”
    六双石慨然将闸会决堤这种突发大事的决策权交给张之城,是吃准了张之城初来乍到,对闸会的事两眼一抹黑,又欺他年轻,诚心站在岸上看翻船。至于这样做是否会搭上自己侄儿的“前途”,那就顾不上了。

    剜了六双石一眼,张之城立下决断,说声:“走,去看看。”

    赵美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我去开车。”

    “慢来,”张岩喊道,“开不得,路上都是泥泞,陷了车更加误事儿。你们几个,”他叫住几个小组长说,“分头去喊队里人,要身强力壮,铁锨麻袋,家伙事儿都拿上。”

    二张连同六双石二兄弟推上大队院里的“二八加重”,赵美然跟出来要同去,见张之城眼神坚定,知道当此之时村里必须有人坐镇,赵美然说:“那我‘看家’,注意安全,不行咱不当这个支书!”说完往张之城怀里狠狠撞了一下,跑回会议室。坐在大喇叭前,忽见张之城转身回来。

    “怎么啦?”

    张之城向赵美然吩咐一通,赵美然会心而笑。

    狠蹬几脚,赶上三人时,已骑到村边儿。四人只听大喇叭喊道:“各位老乡,因闸会决堤,大队临时决定,各小队不再按人头数分配出工名额,请乡亲们带上家伙事儿寻小队长,由其带领前往闸会协助修堤事宜。”

    张岩向张之城看去,疑惑又不失欣赏,张之城会心一笑,只作不知道。安三边心里牵挂儿子,哪有心思听大喇叭里喊得是啥?至于六双石,他当然猜得到这是张之城的手笔,但面对闸会决堤这等要死人的重大事件,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妄置一词。

    路上,张岩向张之城详细介绍了闸会的事。

    闸会是在河流交汇处,以乡为单位,依托古代运河河道改建起来的水利工程。清凉乡辖内有两个交汇点,分为南北两个闸会,一个闸会由十村共享、维护。木塘村对应南闸。这个月,恰好该木塘村派人到闸上简单计量水位,巡查堤坝,村里则向此人支付补贴。仗着龙王爷赏脸,南闸已经十几年没出过事故,因此,住在堤上维护堤坝,成了人人羡慕又巴望不上的“美差”。

    除了作为水利设施外,在娱乐设施与通讯设施分外落后的乡村,“闹闸”还是村与村之间炫耀实力的法门。在村民眼里,让其他村赤膊赤腿的汉子们指着本村扎起来的,辉煌夺目的、价值不菲的祭神用具,狠狠地啐一口,获得的精神满足,是足能与“婆姨生匣子”相媲美的“光宗耀祖”事宜。

    这当然是架子功夫,这又是乡民们赖以振奋的精神药片。六双石在任时,就是一个好大夫,很能治疗木塘村民的这个诉求。在别村闹闸会还停留在扭扭秧歌、跳跳大神的时候,他已经带领村民组织起了一支舞龙队;第二年,别的村如法炮制,他却换了法子,带村民替闸会旁保佑平安的龙王庙重塑了“金身”;第三年,北闸推出领头人,带着四个龙精虎猛的汉子生生抬出了庙里龙王石像,换成了铜铸,又上别的乡请了半仙替龙王爷“点睛”。半仙挥毫,当时暴雨如注,小到总角小儿,大到古稀老人,无不以为神仙显灵,在雨中扑腾打闹,满以为这次总算赛过了南闸。不料六双石竟有本事从县郊一座破落宅院里刨出“半仙儿”的师父,请他给南闸题了“风调雨顺”四字匾额。半仙虽顶着偌大名号,到底吃的是江湖饭,老瞎子面前不敢造次,于是投笔,北闸再度败北。

    就要到南闸了,堤上已站满了人。南闸最近的是水口村,村民已收到消息在堤上堵口子。张之城当先跑过去,那场景实实在在将他震撼住了:石灰砌的堤坝裂开了一米宽的口子,像被圈起的野马忽然脱缰,水混着泥沙咆哮着激射向旁边农田,田里青中稍微泛黄的麦苗应声而倒,不见踪影。水还在向四边扩散。

    张岩爬到高处相了相,骑车冒出的热汗霎时间变成冷汗,他也没了主意,悄悄走到张之城身边说:“水太快,淹咧快五百亩咧…唉…”

    水口村支书,一个花白胡茬的老汉带着人一锨锨地往决口处填土,丝毫无济于事,这是水口村支书宋战羊。但十几年没出事,哪有懂堵口子的人?这些头裹汗巾的黑汉子们看着水像猛虎般扑倒麦子,牙齿咬得咯嘣响,几条土狗在堤上看着主人疾速挥舞的锹镐,嚎叫着替主人助威。

    张之城走上堤坝,凑到宋战羊身旁,说:“伯,这样不行啊。”

    “我还不知道堵不住?”宋战羊头也不抬地说,“叫人拿麻袋去咧,他妈个哔的,上边涨水,冲下来的都是泥。”说到这,他抬头打量了一眼张之城:“你是木塘村支书?”

    大水咆哮掩盖不住这一问的声音,水口村几个汉子当即红着眼围拢上来,倒拖着锹把,像准备攻击的公牛。“干嘛,干嘛,”张岩跑上来,“宋支书,宋老哥,乡里乡亲咧,有话好好说。”

    “要不是好好说,恁村看闸那个怂狗日的行子早叫扔河里喂王八咧。”宋战羊恨恨地说道。

    安三边拼命扒拉开人群冲上来,问道:“宋哥,看闸的是咱家匣子,你抬抬手,抬抬手。”六双石也上来了,说:“老宋,是我,双石,往上倒五十年都是一家子,看闸的是咱亲侄儿,你把他给咱,咱摆酒赔礼,给恁村儿爷们儿们磕头都能商量,给我点面子,先把他放咧吧?”

    张之城这才听出端倪,感情安三边的宝贝匣子已被水口村扣押了。他再一次重新领教了远离基层政府的农村简单直接的“治理”方式。他也在一瞬间认清了形势,这件事处理软了,自己必将为本村村民们所瞧不起;硬了,将激化成两个村之间的武力碰撞。

    张之城头“嗡”地炸了,事儿一件接一件往外冒,自己真能扛得起么?
    扛不起也要扛,张之城是村支书。

    张之城对宋战羊说:“我是木塘村支部书记,听说南闸用了也小二十年咧……”

    “咱知道你的意思,”宋战羊指着闸旁石碑说,“你想说这堤时日长咧,恁村儿倒霉,轮值赶上决口。但这堤是按百年寿命造的,去年才加固过,还有,咱来的时候,恁村儿值班的正醉大酒咧。”

    安三边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六双石平日里言辞便给,听到这也锁起眉头。雨季轮值,玩忽职守,醉酒误事,这逻辑链条太清晰,太顺理成章!官司无论到哪去打,于理不合,于情更是难堪。

    惯会胡搅蛮缠的安氏兄弟掂量轻重,安三边无奈妥协:“先让咱见见三儿(安三边三儿子)。”

    “不行。”

    “他醉得怎么样咧?”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宋战羊瞪着张之城一行,“淹咧五百亩地,解决不清这事儿,就算咱心里念着以前的交情,咱后边儿这些人,家里都有老汉有娃子!”他说完,身后村民往前压了一步。

    木塘村和水口村对峙着,忽然有人摔下铁锨,“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淹了的五百亩地,三十亩是他的,这三十亩并不富饶甚至时时泛碱的土地,承载着家里老人的食,婆娘的衣,最要紧的,还有娃子通过上学跃上龙门的希望。

    眼见那口子越来越大,填土的村民许是意识到一锨锨填土终究无用,叹息着丢下铁锹,颓然坐在一旁。张之城脑子急速转动,他想起上学时的灾害演练,决堤要用人墙去堵,配合沙袋等物填补缺口。这里都是村民,张之城绝不敢号召村民跟自己去填坑,沙袋么,自己安排的人还没赶到,猛然抬头,发现值班小屋上的铁门,他抄杆铁稿上去,对着铁门一阵乱撬。其余人见状,有些反应过来,到底是劳动者更熟悉铁镐,一个黑汉子接过镐把,轻轻一挑,铁门应声落下。

    张之城说:“把这个搬过去挡水。”

    但触手之际,发觉铁门只是一层薄薄铁皮,粗野些,一脚能踹个凹印。这决然挡不住猛兽样的水。

    张之城眼光一阵乱扫,这时有人挥手喊道:“不好咧,挖掘机陷在道儿上咧,来搭手儿啊。”水口村的村民全部跟过去了,张岩过来说:“之城,尽心就行咧,水口村儿请咧挖掘机……”

    张之城没工夫想张岩的话,环视四周后,他的眼睛落在了一旁的龙王庙,龙王庙的木门是厚达三寸的黄梨木压成。“祖宗哎,”张岩似乎发觉了张之城的意图,他说,“龙王爷的东西可不敢动!”

    “龙王爷真灵的话,就不会叫淹这么多地,张叔你别拦。”张之城拖着镐把向龙王庙走去。在堤坝上水淤出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他挥动镐把,砸向木门。

    铛铛铛——

    “算逑!”张岩狠狠地擤把鼻涕在鞋底擦净了,他也抄了洋镐准备搭把手,六双石兄弟二人看得呆了。意识到早点堵住决口,三儿就能早点“获释”,安三边紧走几步,拉住张之城,说:“咱原先干过木匠,门不是这么拆的。”说着接过镐,示意几人躲开。“嘿呦”两声,他在内侧榫卯处迅捷无比地砸下,半扇大门巍然倒下,紧接着拆下另一扇大门。

    半扇黄梨木门怕没有三四百斤,二张一人抓住一边,哪里抬得起。“造孽啊!”六双石咒骂着凑过来,加上安三边,三人抬起木门,向决口处走去。

    但这样重的物什,怎样放进水里,恰如其分地堵在决口处?

    须得有人下去接着。

    “我下!”张之城不顾劝阻,纵身跳下。但一人之力怎当得大水?水流冲得他东倒西歪,眼见不支。恰在此时,木塘村四个小组的爷们儿们拿着镐锨、麻袋等物到了。“操他祖宗的,愣是有种!”一小队队长不必多说,只喊了声“裆里有卵子的都跟我下去!”扔了手上家什带头跳下,十几个庄稼汉来不及脱下衣裤,也纵身跳下。

    十几人在下边接着,黄梨木门顺利堵在口子上,决口处冒出的水流登时小了。奈何连日大雨,水势太急,纵然十几人的人墙,也把不稳那门。这一幕恰好被回来取工具的宋战羊看在眼里,他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他娘的装沙袋!”

    来的都是木塘村龙精虎猛的年青后生,片刻就装满了百十个沙袋,张岩指挥着一一投在决口处,终于堵住了,决口处不再有水冒出,河水重新归顺了河道。

    张之城就这样在河里浸了半个钟头,见沙袋组成的“堤”还算牢固,才抽身上岸。“好后生!”宋战羊拍拍他肩,递过一支烟。不孬,自己将小命弃之不顾,换回一句认可。张之城心酸眼热,险些要哭出来。他接过烟点上,呛了一口,宋战羊说:“眼下算堵住咧,还得重新修筑加固,咱去看看挖掘机好咧没!”

    张之城掐灭半截烟,六双石向张之城摆摆手,示意有事商议。他正欲过去,忽听见一阵警笛声,后头跟随着挖掘机轰鸣声。警车开到近处,车门拉开,跳下来一个人。张之城定睛看去,却不是李孝国书记,而是杨副乡长。

    杨乡长站在决口附近看了看,用脚试着蹬了蹬沙袋。张之城走过去,杨副乡长眼皮一翻说:“哎吆,不赖啊,就是你们村的人轮值没看好,决了口子,淹了六百亩地?!”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黑皮本看了看,说:“开会的时候李书记讲话,不关手机,扰乱会场也是你吧?”
    方才堵决口,张之城舍命跳进水里,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叹服,连六双石也暗竖大拇指。这姓杨的过来,生产损失、人员伤亡一概不问,就指摘木塘村和张之城的不是,妥妥的对人不对事嘛!这哈巴狗!

    张之城被凉水沁得嘴唇发紫,杨副乡长接着说:“我问你话呢,怎地不答?”

    张岩终于忍无可忍,走上来说道:“您是?”

    杨副乡长昂头看向六双石,他们彼此之间很是熟悉,问道:“他是谁?”

    “这是咱村村委委员,杨乡长,您看——”

    “原来是管计划生育的!”张岩嬉笑着说,“感情‘计划生育搭台,经济唱戏’就是您的手笔?难怪咧,杨乡长,咱说两句,就算是周扒皮在世,也不会拿鞭子抽干活儿的骡马。咱支书跳下去堵口子差点儿死咧,你没看见?”说到这儿,张岩已是变了脸色,几个小队小队长和村民慢慢围上来。

    杨副乡长刀子样的眼神在张岩脸上扫过,张岩冷笑着说:“咋,你还要治咱?可惜咱没官没职,你的‘王法’管不住咱。”

    杨副乡长听闻南闸决口,一心要抖威风,专门到乡派出所要了警车连同两个大檐帽过来。大檐帽原在和水口村村民一道指挥挖掘机进封堵口子,见状赶过来。杨副乡长身边有了壮胆的,指着张之城一群人说道:“这么跟我说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政府!小宋小张,南闸决口肇事的就是他们村人,还不让他们把人交出来!”

    六双石悄悄绕到杨副乡长身边拽他胳膊,想说点什么却被甩开,杨副乡长恨恨地说:“天皇老子也不好使,国有国法,先追究轮值人员直接责任,再追究你们村委会管理责任,一个也甭想蒙混过去!还不把人揪出来!”

    张岩打定主意不忍这口气,直愣愣地挺腰子,安三边在“上级”面前生就的脓包势,哥子六双石也被驳了面子,他除了原地打转转,更说不出半句话。开始时,张之城也自忙乱,但听到“国有国法”,反而镇定下来,他悄悄问张岩:“当初修南闸的钱,大头是谁出的?”

    “大头儿由村儿咧集资,乡政府主要是派人指导。”

    就是说,其实建立南闸并非乡政府财政主导。心里有这个数,张之城心中冒出一个大胆想法,他说:“杨乡长,您要提人问话,是正当程序,于情于理本村绝对无条件配合,但现在出了些状况。”张之城看向宋战羊。

    “嗯?”顺着张之城的引导,杨副乡长也注意到宋战羊,“老宋,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跟咱个人没关系,跟水口村儿老少爷们有关系,”宋战羊说,“人咧,现在是叫咱村治保队扣着咧。”

    张之城向杨副乡长耸耸肩。宋战羊看看杨副乡长身旁的大檐帽,紧锁眉头,想了片刻,开口了:“杨乡长,咱村儿也配合你,可是有俩条件:一,六百亩青苗都毁咧,您得作主,赔偿这茬青苗的损失。”

    “这事,谁拉屎谁填坑,轮值人员是谁,就着落在谁身上,个人赔不起,家族赔,家族赔不起,村儿咧赔。这事儿你要找他们村支书说话。”杨乡长不怀好意地看看张之城,这第一条,等于是他替木塘村包揽下了。张岩惊惶地看向张之城,被张之城制止。

    “成,”宋战羊说,“张支书,恁村儿人也在,杨乡长的话就是凭据,回头咱们商量赔偿咧事儿。第二件,地里过水,第二年准泛碱,泛碱咧地种不得,这事儿也得请杨乡长作主,得请轮值村儿把这地清理成原样儿。”

    第一个要求虽然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倒在情理之中,第二个就荒谬了。何止荒谬,简直欺人太甚!木塘村村民都看着杨副乡长,期盼他主持公道,反驳这种无理要求。

    坏归坏,杨副乡长可不傻,还没定责定损的情形下,自己代为应承下宋支书提的第一个要求,等于是已经拉了偏架。现在木塘村几十号村民就拿着家伙在这儿,怎么还敢往死里得罪?水口村也是一样。当此之时,唯有太极“推”字诀,于是说道:“这事儿我会跟其他领导说明情况,酌为处置。”

    宋战羊对这个答复显然不满意,叉起双手,看着杨副乡长。杨副乡长说:“好咧好咧,老宋,你是最识大体的,没想到信不过咱乡政府,信不过咱派出所儿。”

    宋战羊揣起怀:“不是咱跟您顶牛儿,这六百亩地牵着咱村儿百十口人咧衣食,您不撂句瓷实话,除非把咱拷走,不然咱不敢交人。您非要给咱扣大帽子,那咱也认咧,老宋家祖坟还在这儿哩。”

    宋战羊将祖宗抬出来,果然压住了杨副乡长。杨副乡长不说话,也不退让。僵持好一阵,后边有个大檐帽站出来,说:“宋支书,何必咧,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合着出了这个事,咱派出所反而不能提人问情况?以后水口村儿还咋跟乡里打交道咧?把人先交给我们,杨乡长看着,这事儿一定有个公道说法儿。”

    宋战羊到底还是给了这个民警面子,不过他话说得很漂亮:“咱是看杨乡长面子,咱信得过杨乡长,兄弟们,交人!”几个村民扭着三儿出来了,安三边凑上去,三儿傻呵呵一笑,喊声“爹”,安三边险被他口中酒肉臭气熏个跟头。他心头业火陡起,照着屁股狠踹一脚,嘴里大喊着“打死你这孽种”,上去两个汉子把他拉开。大檐帽将三儿押进警车,杨副乡长扫了一眼现场的人,说:“老少爷们儿们,我是你们的杨言副乡长,今儿李书记恰好不在,我就过来处置一下。经过咱们大伙儿的努力,总算把口子堵上了,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我会把这好消息向李书记汇报。大家后续有什么要求,去找李书记就成。”

    说完,他跳上警车,警车屁股冒烟儿,走了。

    “日他娘,杨副乡长这一趟来得值啊。”张岩咬牙说道。

    “怎么啦叔?”张之城问。

    “咱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世事,”张岩摇摇头,“豁出命去干事儿咧人被刁难,干‘妇女’(杨副乡长分管妇女工作)咧动动嘴皮子,跟书记‘报报喜’,就把功劳分去一半,我眼里就盛不下这狗日的嘴脸!”

    张之城笑笑,六双石听了,一时无话。

    挖掘机轰鸣着,慢慢将决口处填满压实,明天去水利上找专家,从从容容地将口子用石料堵好砌死,闸会的事就算掀过了。

    麻烦的是定损定责,和后续赔偿的事。
    看着挖掘机,张之城走到宋战羊面前,宋战羊将他制止了,说:“咱知道你想说啥,挖掘机咧费用,看在你后生的面上,咱水口村出咧。刚才当着杨乡长,两条道咱已经划出来咧,这是咱村爷们儿们的意思,没得商量,你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办吧。”说完冲身后一招手,水口村村民跟着他一起走了,挖掘机隆隆开动,也跟去了。

    木塘村人十分不忿,但确实是本村轮值出了问题。理屈了,就拉不下脸来跟水口村挺腰子干硬仗,但任谁平白吃这个哑巴亏,邪火都无处宣泄,有个村民咒骂着指向安三边,大家齐刷刷看向安三边,恨不得生吞了他。安三边垂头丧气,六双石站出来说道:“这几天雨水这么旺,这事体不能全赖咱们村儿。爷们儿们,都是一个祖宗,五百年前是一家咧,可不能叫毬攮的宋战羊把咱们挑拨咧——这姓宋的是啥好鸟咧,逼得人家孤儿寡母跳河,都是他干出来的事,咱们得一致对外啊。”

    几十个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六双石似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又觉得这话哪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对。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愧是圣人,说得怎么这么对咧,瞧着这些即将被自己再次愚弄的可怜人,六双石心中冷笑,接着他转向张之城道:“支书,水口村提咧条件,他娘的明摆着是欺负咱咧,是讹咱咧,你当时怎么不跟他们争一争?”

    当着杨言见真章的时候屁也不放,这会儿出来搅臭屎泼脏水!张之城心中心气一下子蹿起,该狠狠地反击了!他目视张岩,张岩冷笑着说:“啊呦,老支书又有高论咧。人家宋战羊只说叫轮值的人赔,他赔不起,他爹赔,他爹赔不起,家族赔。人家可没说让别人赔,你咋嚼扯不清,扯到全村老少爷们身上咧?安排人上闸轮值,享受待遇咧时候,你咋不给这的老少爷们递句好话咧?”

    三队长带头叫好,随后三队有人说道:“得是,前年咱队上四儿骑摩托摔着腿咧,伤筋动骨一百天,求老支书给安排到闸上挣点儿嚼谷,还是找人替写咧申请表递上去,你说有制度,不准。后头咱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你看也没看,直接把申请表攥成团儿扔咧。有这事儿不?”

    “是得,是得,轮值喝大酒,这就是你发展的新党员?”

    ……

    口子一开,可算炸了营了,三小队越说越欢,不防五小队小队长冷冷说道:“三队长,恁孩儿往年三冬腊月耳朵冻得长疮,你狗日站着说话不腰疼,新教学楼谁筹钱盖咧?恁家大棚菜运不出去,原来你黑咧两点起来,骑着三轮上县咧摆摊,现在你五点起来,谁筹钱修公路?原先那谁家有个孩儿,掉咧自家院儿的土井咧淹死,又是谁筹钱铺咧自来水管道?你跟咱说说?”

    六双石对五小队队长说:“别说咧,不值一提,再说咧,咱干咧十五年,才为老少爷们儿们办下这点点事,咱自个儿心里也愧得慌。人嘴两张皮,至于记恩记仇,咱都不在乎——不说这些没意思的,听咱支书安排。”

    张之城分派了几个青壮在闸上守着,把手机留给他们,麻袋归拢到闸会旁的值房,其余村民则遣散了,由他们各自去办自家的事。回村路上,安三边不住地拿眼扫张之城,六双石拦着他,张之城只当作看不见。

    赵美然真后悔在大队“坐镇”,因为张之城出发后不久,杨俊从乡里赶来了。

    当杨俊在村口拨通赵美然的手机,告诉她自己到了木塘村的时候,赵美然心想:这个绿头苍蝇,怎么还是飞过来了。厌恶之余,不由也生出三分自得,这是女孩儿天性,她从兜里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番:张之城,你可知足吧,本姑娘多招人喜欢。

    乡政府再小也是“官场”,作为晚辈,赵美然再不耐烦也不得不在手机里敷衍着回答前辈几句。但就是有这样男士,他内心极善于把女孩子的礼貌当成意思,倘若仅止于此,也还罢了,更恐怖的是,这样的人往往笃信“好女怕缠”,在反方向上一路狂奔,最终把自己和喜欢的姑娘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

    杨俊就是这一类人物。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和赵美然站在海滩上,在森林里,在西式的教堂中,手挽着手。最令他心满意足的是,他和赵美然在乡政府食堂里举办了婚礼,引发领导们、职员们真真艳羡,那天醒来,他以二十七岁的“高龄”,无耻地黏糊了一手……就这样,在赵美然将他拉黑之后,对他直言厉色之后,杨俊靠着发梦挺了过来。

    而就在刚才,他换了号码,试探性地拨打赵美然的手机,竟然通了,对方还跟他交流了几句,这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状况:天晴了,雨停了,他又觉得他行了。

    赵美然这时候很希望早晨打扫卫生的小脚老太太在身边,这样杨俊来时,不至于太尴尬。

    然而杨俊出现在大队门口时,赵美然气急败坏地打消了方才的愚蠢想法——杨俊不仅来了,怀里还捧了大大的一束花。那束花包装精美,本乡决然买不到,想必跑了很远才包回一束。天可怜见,假如他把这份韧劲儿三分之一用在工作上,到现在也不至于凡事都要靠自己那副乡长叔叔撑腰。

    一见这阵势,赵美然脸色立刻阴了,说道:“杨俊,你有事吗?闸会出了事情,我在大队调度,没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美然,”杨俊说道,“闸会上的事不要紧,我想跟你谈谈咱俩的事。”
    “咱俩的事?”赵美然双手抱怀,冷冷地说,“杨老师,您有事儿就说您的事儿,我有问题就说我的事儿,我明确说过,‘咱俩’不会有事儿。”

    “美然,你在骗自己,”杨俊摇摇头,上前一步将玫瑰花束递向赵美然,“美然,我在县里帮忙的时候,听人家说,第一茬玫瑰象征第一个爱人。这是我到百里外‘香料小镇’采的,第一茬,送给你!”

    杨俊向他走近,身上散发着不应当属于乡村干部的香水味,奢侈的味道!赵美然觉得有种东西梗在喉咙里,烦恶欲呕,她闹不明白,身为干部,不是应当对同事言语背后的深意有着更敏感、更深刻的理解么?杨俊能从李书记随意的一个动作中解读出四五种含义来,怎么就弄不明白自己拉黑号码这样明白的拒绝?纵然闹不明白拉黑的含义,难道闹不明白“咱俩不会有事儿”的含义?

    “美然,你不收下它,我就不回去,”杨俊双手平举着玫瑰,我行我素,“美然,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付出了多少,乡里天天有人嘲笑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恶毒的诅咒!可是我不在乎,爱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不错,你家庭条件是比我好,或许你为此而有所担忧,但我相信我的努力。我时常被借调到县里帮忙,我相信,总有机会攀到更高的平台,那样的话,我会跟你齐平的。收下吧,美然,接受我吧!”

    赵美然被那香水味熏得几乎窒息,她伸手使劲在鼻腔前扇了扇,正色说道:“杨俊,如果平时工作中我有什么让你误会的地方,那么对不起,是我的问题。至于家庭条件什么的,你确实想多了,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家什么条件,也没兴趣知道你家什么条件。我对你超越同事关系的关心感到厌烦,这束花你还是留着,送给你真正的有缘人去吧。”

    杨俊皱着眉,眼珠滴溜溜转动:“美然,不要赌气了,收下吧,我知道,县里有些风言风语,你是因为这个跟我使性子吗?”

    “县里风言风语?”赵美然说,“什么风言风语!”

    杨俊说:“县里有个退休老干部家,托人打听我的情况,是不是这件事传到了你的耳朵里?我发誓,我杨俊拒绝了他的女儿,并且,以后的工作中不会再跟他的女儿有任何往来,我保证。”

    赵美然抚着脑门表情痛苦,长叹一声。

    杨俊喜上眉梢,逼近一步:“太好了,美然,你是接受了我的道歉吗?这束花送给你,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我会凭我的努力攀上去,挣到钱,我会给你一个最好,最浪漫的婚……”

    “别说了!”赵美然出离愤怒,“前辈,我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之前你干的龌龊事儿我给你留着面子呢,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同事一场,非要把人逼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在人前又说跟我吃饭,又跟人暗示跟我好,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说!”

    杨俊被这一吼惊得退了一步,他惊诧道:“原来你不喜欢我这样说?”

    赵美然眼角几乎瞪出血来,她胸口一阵憋闷,咳嗽好一阵方才缓过来。

    杨俊凑上去说:“美然,开始我在人前那样说,是羞于表达感情,想通过别人的嘴把话传到你耳朵里,试试你对我的心意。我见你没有反驳驳,也没出来辟谣,以为你并不排斥我……既然你不喜欢我,就应该早早地说明白啊,害得我,我还在人前放出这些话去,唉,这不是故意在人前出我的丑么?”

    赵美然怒极而笑:“你怕不是自作多情。”

    或许笑中的嘲讽与讥刺碰碎了杨俊这个职场前辈脆弱的自尊心,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慢慢攥起,像夏日无常的风雨一样,陡然爆发了。无辜的玫瑰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几脚之后,象征“第一个爱人”的第一茬玫瑰,像大多数普通人的第一个爱人一样,在琐碎的家庭繁务中真正地“零落成泥碾作尘”了,杨俊犹不解气,他攥着拳头说道:“赵美然,你知道吗,我在乡里这些男人里,就算称不上最优秀的,也差不了太多,为了你,为了你!我,我自作自受,我颜面尽失,我以后怎么在乡里混!不行,不行,你要赔我,你是我的!”

    赵美然被疯子一样的杨俊吓得连连倒退,她顺手带上会议室门,死命将门抵住,把杨俊拦在门外。

    “赵美然,你出来!”杨俊狠狠地踹那门,他又吼又闹。忽然,门外传来歌声“癞蛤蟆,吃天鹅,装阔气,骗嫦娥,人不咋,心挺多……”,接着“嗷嗷嗷”学了一阵狗叫。杨俊抄起一根棍子向发声处追去,去他妈的团结群众,去他妈的劳动人民,他一腔愤懑必须要着落在这不知死活的贱民身上!

    赵美然听出来,是傻大贵的声音。傻大贵一边跑着躲开杨俊,嘴里唱得更加大声。“癞蛤蟆,吃天鹅”这六个字,从杨俊自己口中说出来,乃是谦辞,其实在他心里,身为副乡长侄儿的自己,与身为土财主女儿的赵美然,纵称不上门当户对,可也差不多少。但当这样一个傻子,明明白白地喊出来,就不是谦辞,而是嘲讽了!不幸的是,这嘲讽实实在在地集中了他的软肋,因为是他叔叔,而不是他父亲是副乡长,隔着一层,他自己这个“官家子弟”成色便不够纯了。

    杨俊怒吼,挥舞着棍棒追了半天,到底没撵上傻大贵。杨俊心头火气,照着路边一条狗使劲砸下去,那狗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跑了。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抓住傻子,也不能叫赵美然打开屋门之后,杨俊呆立一会儿,忽然丢下棍子,掩面哭了起来,似乎比无缘无故挨了一棍的狗还要委屈。

    傻大贵唱着歌儿踅摸回来正准备接着撩拨他,不巧,张之城回来了。
    “去!”张之城驱散傻大贵,把杨俊拉起来,杨俊甩开张之城,径向大队会议室走去。

    杨俊说:“赵美然,你记住,咱俩没完!”

    见张之城来了,赵美然从屋里出来,拉住张之城的胳膊,冷冷说道:“你爱做梦,谁也劝不了你,不过别再打扰我!否则,就没这样子客气了。”六双石兄弟、张岩见三个小年青醋海兴波,识趣地走了。

    杨俊望着张之城,瞪眼说道:“就你?我知道你,不就是个大学生么,别忘了,你爹可是啃地的!你最好离她远点。”

    张之城温柔无比地瞧着赵美然,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经历,此刻伊人在侧,情敌怒目,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来。杨俊眉毛掀起,问道:“你笑什么。”

    张之城说:“我只觉得你可怜。”

    杨俊说:“我再次警告你,离她远点,我跟她的事全乡都知道,不信你可以去打听。”

    赵美然看向张之城,张之城拍拍她手,说道:“你自导自演造出来的谣言,打听个什么鬼东西;退一万步讲,即或是真的,又有什么了不起了?杨俊,我也敬告你一句,别再骚扰美然。”率领村民经过决口一番历练,张之城发话时气质愈发沉稳凝重,一言既出,不容反驳。

    杨俊说:“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跟我抢美然,跟我过不去了,咱们走着瞧。”

    “哦,不送。”张之城拉着赵美然返回会议室,杨俊摔打怒骂几句,骑上摩托走了。

    这番折腾,夏季天长,也已黑透。六双石兄弟和张岩各自回家。“喂!还打麻将,别他娘打麻将了,带上人来!”安三边狠狠地放下电话,又拨通另一个号码,却被六双石按住:“你叫老大(安三边大儿子)来弄啥?”

    下午在南闸,六双石任由乡里带走三儿不发一言,让安三边有些芥蒂,他拨开哥哥的手,接着拨号。在亲弟弟面前,六双石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把砸了沙发旁的话机,起身往门外走。安三边只是赌气,但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认识的,要搭救儿子,还得靠这个哥哥。他忙不迭站起身来拉住哥哥,六双石踹了他一脚道:“滚开!”安三边顺势秃噜到地上,抱住了哥哥的腿,六双石说:“咱这么沉不住气,咋个跟姓张咧斗?起来!”

    二人坐回去,六双石阴阴地说道:“咱寻思人家是个书生,人家偏偏是个将首,三十老母,倒崩婴儿,大意了,大意了啊。”

    安三边说:“你说咧是姓张那儿娃子?咱看着不带那色花儿。”

    六双石摇摇头,斜了弟弟一眼:“看不出来?那是你自家草包。”

    安三边不服气:“好我的哥,你是老虎,眼里看啥都是老虎,兄弟是狗,比不了你。不说他咧,我把大儿叫来咧,商量商量怎么把三儿保出来。”

    “这事体不着急,也急不得,”六双石摇摇头,越说越气,“三儿小时咱都把他惯坏咧,看闸会多大咧事儿,敢他娘咧喝酒误事儿!”

    “哥,你是咱咧爷!”说到自己儿子脸上,纵然亲哥,安三边也是不高兴,“那派出所儿不是人待咧地方,那整宿整宿咧不叫人睡觉——”

    “行咧!”话未说完,六双石打断了他,“正好叫他明白明白,喇叭是铜锅是铁,世事是怎么个轻重法。去买点儿酒菜。”

    “买酒菜请谁吃,做嘛使呢,”安三边说,“现在三儿人在派出所儿,我觉着还是票子好使。”

    “请村支部姓张咧娃娃吃,”六双石叹了口气,接着说:“要不是他激咧杨乡长一把,恁家三儿现在就不是在派出所,而是在宋战羊手咧,那样的话,怕就不是不叫睡觉那么简单咧。咱问问你,三儿是在派出所好,还是在水口村好?”

    “派出所好!”安三边说。

    “对咧,小娃子当场就想出这主意,”六双石皱眉说,“就连你哥,也是后头才琢磨透这事体。借力打力,用杨乡长咧矛子去戳宋战羊咧腚眼儿——这小子从刚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俩月,就从嘛也不懂的生荒子,变成咧老家贼,哼哼,现在你还觉着念书没用不?”他转过头,像是在吩咐事情,又像在自言自语,“事体一件一件地办,先请张支书到咱家吃饭,再琢磨怎么从所儿里把人捞出来。”

    “哥,”安三边说,“支书跟那鳖孙张岩走咧挺近,把老鳖孙也一起喊来?”

    “你觉得咧?”

    “喊咧……还是不喊?这不琢磨不清爽才问你。”

    “不喊,闲咧自个儿慢慢琢磨,”六双石说,“我得上大队边上打听打听杨俊咧事儿。”

    安三边去到铺子,熟食是现成的,又提捆啤酒,张罗完便去请张之城。赵美然情绪不太好,张之城正和赵美然一起,变着法子给她讲村里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张之城坚执不来,安三边自责地拍打自己那颗圆脑袋,忽然间福至心灵,转而向赵美然央求:“你是乡咧大干部,来这儿帮咱动员群众,一块儿来咱家坐坐,咱给你详细介绍介绍村儿咧情况。嘿嘿,支书不给咱脸,你可得给咱。”

    赵美然没心情搭理这些事儿,耐不住安三边一遍遍地催,她目视张之城。

    “安叔,”张之城拉起赵美然说,“看你说咧,咱嘛时候都把你当长辈敬咧,敢不给你脸?就是怕给你添麻烦。”

    安三边在前边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赵二人说话,刚到安三边家坐定,六双石捧着几瓶老白干进来了,说:“上回没捞着请你,这回无论如何得给咱这个面子!”
    场面话过后,三杯酒下肚,六双石给安三边倒了满杯,目视着他。安三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半躬身子,仰脖喝干,照照杯。安三边红头涨脸地举杯杵在那里,村子里,这是很郑重的敬酒了。

    赵美然在桌下悄悄拉住张之城,目视不要。张之城不愿也不想喝,但喝酒如打仗,桌上露怯,日后势必更为对手所轻。他轻轻拍拍赵美然手臂示意不碍事。六双石点头笑笑,以长辈姿态给张之城倒了半杯。张之城伸手取过酒瓶,笑着说:“叔,你这是笑话咱不懂礼数咧。”说完给自己添满剩下的半杯。

    村里喝酒可不兴城市里文绉绉那一套,还要拿出量酒器,涓滴算清楚。安三边身为治保主任,酒场不少,家宴路子更野,用的全是是二两半一个的口杯。老白干是有名的烈酒,张之城抬手闷下,只觉得入口如刀,咽喉里像滚下一抔火炭。好在这杯老白干是六双石家中珍藏,干烈之余,另突出一个醇字,为张之城藏拙,使他没有当场吐出来。

    “好,好,好!”六双石竖起大拇哥,“咱支书有酒量,有酒胆,咱再敬一个!”说完,他也喝了个满杯。年岁在这摆着,六双石到底不如安三边,喝完之后咳嗽了好一阵,从喉咙里狠狠地吐了几大口浓的,这才缓过劲儿来。他如法炮制,也向张之城照杯。

    张之城腹中翻滚,那股劲儿直冲上喉咙,莫道再来满杯,就半杯啤酒已足以叫他失态。赵美然情知不好,向六双石笑着说道:“您就知道敬支书,眼里没咱这个女干部!”说完,一口喝了大半杯。呛得她连连咳嗽,也学着村里的语气说:“叔,这酒不好,太辣咧。”

    六双石兄弟笑起来,六双石说:“恁不知道,村儿咧人讲究公是公,母是母。酒不烈,那还喝它做啥咧,不如叫婆姨煮一壶茶片子。”

    安三边看看赵美然,狡黠地说:“说到婆姨,啧啧,咱看着这女同志,倒跟咱支书有点夫妻相咧。”

    “你们说啥!”赵美然看了张之城一眼,“我是偶然到咱村帮忙,不兴瞎说。”

    “是是是,”安三边说,“咱说得不对,自个儿罚一个。”

    六双石咳嗽两声,按住安三边取杯子的手,调转话题:“酒不是好玩意儿,还是先说正事儿。”

    “哥,松手儿,”安三边轻轻夺回杯子,固执地倒满,向张之城举杯喝下,“咱这个人从小,手硬脚硬脸子也硬。手硬,笔杆子耍不利索,脚硬,咱不会绕弯弯儿,脸子硬,兄弟——”他已带些醉态,正了正屁股下的椅子冲着张之城说,“脸子硬,咱说不下软话——哥,你他娘咧这啥卵子酒,多少度咧——”他站起身跑出去,门外传来大口呕吐的声音。

    赵美然拿起瓶子细细端详,角落上赫然写着67% VOL!!!她指给朝张之城看了,张之城朝她眨眨眼,二人心里感觉又亲近一步。

    六双石用鼻子发出的“吭吭”声表示对弟弟的不满:“狗肉上不了席面,支书别笑话他。他确实脸子硬,有一回跑到水口村儿偷瓜,叫人逮住咧,捆在树上。那会儿那个形势紧咧,这种事体,只要送到公社,书记一句话,三边这贼羔子帽子就戴上咧。怎么办咧,俺爹跑到水口,给人家捧了一掐烟叶子去。那看瓜的是个愣青玩意儿,人家不认这个,吆喝着就要把俺爹跟三边一道儿往公社送。老头儿寻思,这不行啊,得叫人家消气!他当场撅了棵树,有这么粗,咱喝酒咧杯子口粗细,”六双石比划着,“冲着三边就打,叫他给人家磕头认错儿!三边瞪着眼跟老头挺腰子。他娘咧,看瓜的那小子就捻了颗烟,在树荫下吃起来,看着老头儿打三边。最后三边穿的裤子都打烂咧,屁股上没好肉咧,水口村儿旁人都看不下去咧,这才把事儿平喽。就这,三边没下一个软蛋,没一句求饶咧话……”

    “哥有跟人家谝咱那丑事儿咧,”安三边进屋了,说道,“咱嘴里不光是不会赔情,也不轻易说谢,脸子硬就这样,半辈子,改不了咧。但是,今儿个,咱必须跟支书说句谢咧。你变着法儿护住咧我那三匣子,我得谢谢你!”

    所作所为被对手理解,得到对手真心的谢意,则比获得一般村民的拥戴更为难得。安三边眼睛湿润了,张之城眼睛也湿润了,六双石心非铁石,也很激动。最激动的当然是赵美然,这证明了她看人的眼光,她与张之城并肩坐着看向六双石兄弟,接受村里这两个元老悍将的爱戴。

    就在这家宴气氛烘托到了高点时,赵美然觉得浑身发痒,她伸手去抓,但那份痒蚂蚁般直爬到心里,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赶往乡卫生院的路上,赵美然平躺在桑塔纳后座,她身上晕出了红斑,急性酒精过敏!村里的赤脚医生在旁边紧急护理着。司机是安三边大儿子,张之城在副驾不断向后张望,连声催促司机。

    张之城不断询问,司机说:“灵隽爷爷脾气大,你别问咧。”

    张之城心如刀绞,提起手来噼噼啪啪连抽自己好几个耳光,灵隽冷冷撇嘴,对这番姿态很是反感:“世人都知道人难做,屎难吃,你是偏向虎山行,明明过敏体质咋还敢叫她沾酒咧?唉!”又按压一会儿,赵美然仍无反应,张灵隽双手不停,示意张之城打开诊箱,取出针管。张灵隽接过针管,向赵美然脖子上扎去。

    这一下将司机也看傻了,他自坠地以来,见灵隽爷爷动针,妇女只扎胳膊,男的便扒裤子,几时扎过脖子?这个动作也叫他意识到了事态紧急,加速向乡里驰去。将到乡卫生所时,赵美然剧烈咳嗽一阵,吐出许多秽物。张灵隽舒口气:“命保住咧!”张之城鼻子发酸,替这位续命大医擦去额上和鼻尖的细密汗水。

    到了卫生院,张之城将赵美然背上推车,“酒精过敏,迅发!”张灵隽向旁边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说。那医生迟疑一下,喊道:“改三楼,开呼吸机!”

    安顿停当,司机劝了张之城几句,带着张灵隽回去了。张之城独在急诊室门外守护,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但假如自责有用,天底下哪来的许多悲剧呢?胡思乱想一阵,不得要领,假如美然因此而留下后遗症,或是伤了脑子,或是其他症状,自己都要负责到底,他捏着拳头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急诊的红灯终于变绿,白大褂走出来,拍拍张之城:“你是病人家属?”

    见张之城迟疑,白大褂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天底下净是这号没出息的东西,敢灌不敢认!”

    又一个白大褂出来,无菌口罩和无菌帽遮住她大半面庞,她见了张之城,愣了一阵,说:“筹钱去吧,呼吸机一天八百,三天之内不能停。”随后白大褂说道:“怎么,惹着我们院长咧?”

    对方声音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正自琢磨,那人摘下口罩,正是张岩的女儿张千清!女要俏,一身孝,口罩摘下,张千清双颊因方才急诊操劳而泛出潮红,高挺鼻梁配双流转着盈盈眼波的妙目,白大褂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身上的凹凸,比之赵美然的俏皮,另具别样的冷艳风情。

    张之城回过神来,张千清一笑,说:“支书,咱院出纳轴得很,要是不见钱,她亲爹住院她也赶,她早八点上班,你,有钱吗?”张千清的语言风格,既继承了乃父之诙谐,又兼具职业特点和独属于女人的感应,锋利得像把手术刀,瞬间就把张之城看透,解剖青蛙都比这要复杂。

    张之城说:“我,我去筹。”

    “算咧,”张千清说,“这晚的天,你到哪筹钱呢,我先给垫上!”

    张之城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张千清转身离去。赵美然此刻鼻子上扣着呼吸面罩,静悄悄地躺在病床上,张之城坐在床边守护。67度白酒的威力此刻开始显露,它们兵分两路,一取额头,一取喉头,张之城头部胀痛欲裂自不必说,喉头一阵一阵干呕,想吐又吐不出来,压也压之不住,垃圾篓在他手边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别提多难受了。

    张千清走进来,查看完赵美然的状态,在表格上记录一阵,放下表格,从门口小柜子取了双脚套递给张之城,说:“病房没人,你可以在旁边床上休息会儿,记得戴上。”

    张之城想张口回答,不料酒劲上涌,他拎起垃圾篓,又是一阵干呕。张千清见状,也不说话,顺手取了两根棉签棒握在手里,待张之城又一次张嘴干呕,她左手二指撑住张之城双颌,右手迅捷无比地将棉签塞进张之城嘴里,直插到嗓子深处,张之城钻心价疼,张千清拎起篓子,棉签滑落进去,“哇”地一声,张之城终于也吐出了该死的,作怪的67度白酒。

    张之城去厕所漱漱口,清醒了很多,回到病房时,张千清已经走了,垃圾篓也已清理干净。看着躺在床上的赵美然,恍若隔世。胃里秽物虽清,但凉水作用下,头庝一阵猛似一阵。尽管如此,张之城也不在空病床上躺下,他心中还存着些传统观念,或者说,有些精神洁癖,好像与赵美然共躺在一间室内,会污了对方清白似的。张之城就坐在椅子上,在赵美然病床前守着。

    种种事体,堆叠在两天内发生,张之城疲累无比,他手无意间触摸到下巴,硬茬茬地扎手,才刮干净的胡子又长出来。在这一刻,他体会到一种厚重,对村支部书记这个位子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区区十里小村,其间人情关联,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当初自己一猛子扎进来,竟还妄图燃起“三把火”,烧尽陋习与不平,现在想来,过于幼稚,以后处事还要把住一个“谨”字才是!

    严肃沉重的想法到此为止,他转头看向赵美然,心里涌出无限柔情:美然,你知道么,我又有了一些感悟,快点醒来,我要跟你分享!张之城傻呵呵地笑了,东方第一缕微光洒进病房,他再也按讷不住,向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吻了下去:美然,从今往后,我要把咱俩的命运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直到张千清敲门,张之城才不好意思地将脸挪开。“没有大碍!”张千清填完表格说道,张之城点头回应,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声,莫不是赵美然家人到了?听说赵父对这个女儿很是溺爱,张之城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等待向赵美然的父母说明情况,迎接一场骤雨。
    “出事咧,出事咧,大夫,我找俺支书张之城!”

    张之城闻声走出病房,楼道里张二常没头苍蝇价乱撞,浑身湿漉漉地,一望可知是凌晨四点踩着露水下地,干了会儿活儿赶来的。张之城摆摆手把他叫来,示意悄声。张二常喘着粗气,拿起病床边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说:“出事咧,支书,恁快回去看看吧,咱哥——”

    赵美然躺在床上尚未醒来,张之城陷入犹豫,正是怀春的年纪,倘若美然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张二常哪晓得这些,他在旁连声催促:“快些,支书,要咧命咧——”那破锣嗓子扯起来像汽笛,引得旁边几间病房家属纷纷侧目。

    张千清说:“这里有我在,要不你先回去处理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她醒了打我手机!”张之城给张千清留下号码,“还有,钱我筹到立刻还给你。”

    “快些!”张二常不由分说,把张之城拽到他骑来的三蹦子上。这是张二常贷扶贫款买的农机具,油贵,出摊卖菜才用,等闲舍不得骑。不夸张地说,若非紧急,他更愿意蹬着二八加重把张之城驮回村子,庄户人家,力气不值钱。

    张二常有些大舌头,迎风说话更叫人难解,张之城一夜没睡,乏得要命,又是头痛,索性不去听他说话,歪在车斗里眯起眼。张二常为了省油,拣着近路抄。连日下雨,近路大多泥泞,一路上张之城下来推了几次车,这一觉到底没补成。

    回到木塘村,三蹦子直骑到张大杠那院土胚房门口,那胚房年久失修,屋顶稀稀拉拉长出草来,漏水处苫着块黑塑料布,压着土胚,院子里阵阵骚臭味道直钻到鼻孔,简直要侵略人的脑子。

    民生艰难,一至于此,张之城暗暗叹气。进了屋,一个老头呆捏捏地坐着,老太太在一旁抹泪,安三边一口口地嘬旱烟,张岩闷头喝茶,还有些老娘们儿纷纷围着老两口劝慰。

    这不昨儿个下午求自己去“接”女儿回来的那个老头么,张之城回想起来,他闺女张双秀向“及时雨”公司借了高利贷,姑娘家和老农民都没啥见识,借一千还了三千,到头来竟还差两千块的缺口,高利贷公司因此杨言要把张双休“糟蹋”掉。

    想到这里,张之城残酒一下子醒了,瞌睡虫也驱到九霄云外:莫不是他家姑娘真出了事!张岩悄悄把张之城拽出门去,张之城这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催债的竟找上门来了,张大杠早起出门,被等候在门口的人兜头浇了一桶屎,就地取材,村东旱厕淘来的,沾着苍蝇蛆虫的屎!若不是邻居听到吵嚷,及时拦下,那么痴呆女之后,木塘村恐怕要再添个吊死鬼张大杠的冤魂!

    岂有此理!张之城心头的火被再度撩起。

    安三边也走了出来,张之城想起他是治保主任,当即问道:“闹事的怎么样,扣住了吗?”

    安三边捻张烟纸,沾上唾沫又卷起旱烟,点着嘬了一口。他眼睛红红的,也十分愠怒,说道:“弄不住这几个瘪三儿,咱这治保主任还有什么干头儿,都扣在村西牛棚里咧。”

    “好,咱们去看看。”

    这时,院内又骚动起来,“咱活不成咧,咱活不成咧,别拦我啊”,张大杠在嚎哭,随后传来他老妻更加凄厉的哭声,亲娘祖奶奶地骂个不绝。张之城急忙跑进院子,张大杠举起油亮亮的脑袋,一蹿一蹿地往墙上碰,旁边人搂腿的搂腿,架胳膊的架胳膊,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摁住。张大杠那粗哑的嗓子嚎哭道:“支书哎,咱就想活个人,咋这么难咧,啊嗬嗬嗬!”

    别说处理,张之城哪里听过这样的事!他一时默然,只觉得浑身燥热,每个毛孔都被愤怒充斥了。

    “谁给咱作主哎,咱怎么活哎,嗬嗬嗬嗬——”

    张之城上前两步,握起张大杠的手,说:“大爷,咱把话给你撂到这儿,第一,你闺女咧事儿,咱会办妥;第二,早起这事儿,大队给你做主,一定叫你满意,叫大伙儿满意!”周围有几个年轻些的叫好,几个年长些的却有些迟疑,不知道凭他这么个毛孩子,怎么摆平这事儿。

    “走!”张之城一咬牙,带着张、安二人走向村西牛棚。

    “牛棚”实实在在是一座牛棚,“牛朋”也是木糖村致富能手刘宝蔫的外号,俗话说,“不得外号不发财”,又有俗话,“蔫人出豹子”,联产承包以来,刘宝蔫在双重古老俗语的加持下,迅速致富,并租下村西大片地方,盖起了石灰抹地,钢筋圈拦,内置水枪等喷洗设备的现代化牛棚。

    “娘哔的,村儿里刚提‘万元户’口号咧时候,老子就是八个半万元户!”这是刘宝蔫有次跟外村人吵架时放出来的狠话,他名字里带个“蔫儿”,人可一点不蔫,尤其看不惯外人欺负本村人。这样看来,把几个闹事瘪三关在他家牛棚里,安三边倒是动了些脑筋,撇开安三边与自己作对的事情不提,单从他维护本村老农民来看,他这个治保主任还算是合格的。

    牛棚到了,张之城冲进去,水泥抹地阳光透射的现代化牛棚却没有人。“我挂个电话!”安三边掏出手机拨号,地面一块木板忽然掀开,钻出一个人来,正是刘宝蔫。刘宝蔫打着赤膊,走到张之城跟前,说:“支书来咧,狗日咧欺人太甚,咱把小瘪三儿安排到地窖咧,可得把他们好好拾掇拾掇,叫长长记性,来村儿咧欺负人还行?!”
    刘保蔫家的“地窖”叫张之城长了见识,地窖分为三室,有两间整整齐齐码着木栅箱子,传言白干酒厂县分厂没落时,酿制的十大罐一道原浆,有两罐被清凉乡不知名农民抄底了,难道就在这?

    张之城在地窖第三室见到了人,并非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大汉,不过是三个畏畏缩缩的毛头小子,蜷缩着在角落瑟瑟发抖。安三边大儿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摆着明晃晃的刀具、钳具,还有玻璃绳和铁丝混编成的鞭子。

    张岩说:“老蔫儿从前干过兽医,这钳子是从老母牛肚里往外拽小牛用咧,鞭子是赶牲口的,这刀——老蔫儿,这刀做嘛使?”

    “劁猪用咧,”刘保蔫给张之城等上了烟,他绕过去拉开抽屉,哗啦一声捧出许多钩凿来,他捏起一把,对着灯光看看,这工具呈钳形,不过半片钳头是明晃晃的钩子,另一半则是锋利的刀,“这玩意儿给牛马去势,裆里夹着半吊子东西,他娘咧就爱惹事儿,去了势就老实咧。”他走到三人跟前,朝他们比划比划,三个催债的早吓得面无人色。

    这地下室,比之县衙刑房也不遑多让,张之城心想。

    “当啷”一声,刘保蔫将去势器丢在地上,又抄起一把铲子样的刀,他阴笑一声,玩闹着朝安三边比划两下,忽然转头,换了严肃表情向三个催债的走去。

    “你,起来!”刘保蔫指着其中一个说道。

    “你,你要干嘛?”

    “做人跟做买卖一样,讲究个公道,”刘保蔫说,“一桶屎咧事儿,劁了你们不值当的,咱要你一节手指头。”

    张之城想要说话阻止,张岩拽住他,悄悄说:“吓唬吓唬,哪敢真下手咧。”

    催债人哆嗦着冲老蔫说:“我,我不信你敢动我。”

    张岩也拿个家伙走了过去,比划几下,说:“以前俩村儿用水干仗咧时候,咱都敢拿叉子捅,这会儿发落恁这么个小瘪三,有啥敢不敢的?欺到咱村儿头上,恁是不要命咧?”

    老蔫儿提溜起那个催债的,搡在凳子上,反手替他除下裤子。他也真不嫌腌臜,取过镊子就去拨拉那人裆里的本儿本儿。催债的早吓得腿也软了,老蔫儿举起刀,作势要切,忽觉手上湿热,抬手一看,是吓得尿了。只听他喊道:“叔伯,大爷,爷爷,祖宗啊,饶了我,饶了我啊。”他一骨碌翻滚在地上,裤子也来不及提起,指着偏矮胖的那个催债人说:“他,他是俺们头儿,是他,他出的主意。”他说着去提裤子,裆里那不争气的东西还在汩汩地往外漏尿,他“哇”地一声哭了,说:“哥哎,你家钱也早挣够了,吃干抹净还不行,非得赶尽杀绝,这可怎么办啊。”

    “妈的,怂货,”那黑矮胖子骂了一句,他缓缓站起身来,说:“是我,怎么样?欠债还钱,我上点手段怎么了?一群土鳖,还不起钱别借啊——还有,告诉你们,我爹是魏峰,我就在这儿,要扣人也由你们,要打骂也由你们,不过你们得记住,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要提前想明白怎么收场才好。”

    这话一出,张岩、老蔫儿脸色立刻变了,安三边的大儿也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向父亲。刘宝蔫装作不经意地扔下手里家伙,说:“这么说,是大水冲咧龙王庙,我原来养牛卖奶咧时候,往滏阳小区送过牛奶,没准儿你还喝过咱家挤的奶咧……”

    “我没那个福分,”黑矮胖子说,“滏阳小区是什么老破楼,我爹现在在十里风荷。”

    张岩眼珠子转起来,他自己倒不怕什么,可为了儿女,必须要权衡一下,不好把事儿做绝。

    张之城正纳闷魏峰是啥来头,安三边冷笑一声,说道:“日鬼弄棒锤,你胎毛儿没干,倒学会炸营咧。魏峰咱知道,他家只有闺女,哪里来的匣子?狗脑门画道道儿,你装什么虎皮咧?就着恁小兄弟尿的黄汤照照,你这咪咪眼儿,掀头鼻子,翻嘴唇,有半点儿随魏峰?揍相!”

    六双石这番话说完,老蔫儿、张岩二人松了口气,装作吸烟走出屋去,缓解尴尬;另外两个催债的气势刚想竲起来,又被打压下去。

    六双石继续说:“五峰(魏峰行五)当年是出名咧俊后生,你这模样,赶上他十分之一,咱就认你是他匣子。”

    黑矮胖子张嘴嘟哝着,眼睛向安三边射出阴毒的光。

    “你说什么,小公子?”安三边嘲笑道,“大点儿声!”

    黑矮胖子重复了一遍,是个电话号码。“是与不是,你打这个号码,就知道了。”

    刘、张二人说笑着回屋,听到这话,愣住了。安三边也是一震:今时不同往日,流氓并不犯罪,以“道上”传闻五峰处处留情的性格,倘若这是五峰的私生子,也不奇怪!

    安三边说:“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往外报信儿咧电话?”

    “是不是?”黑矮胖子咧嘴笑着,“你拨一下不就知道了?”

    安三边拿出手机,按下了几个数字,但是迟迟按不下那个拨号键。

    “拨啊,倒是拨啊,刚才不是很牛逼吗?”黑矮胖子叫嚣着指指老蔫儿和张岩,“你们两个,替他拨一下,还有你!”他指安三边的大儿,“帮帮你爹,拨下去,就知道谁日鬼,谁弄棒锤了。娘的,弄不死你!”

    这时,地上吓尿的小弟提裤子站起来,见“大哥”震住了对方,他欺压良善时的胆色又恢复了几分。他不自然地扯扯裤裆,走到桌上,拉开抽屉取张草纸——原来他刚才不光小便失禁。这厮众目睽睽下向屁股沟子擦去,边擦得意洋洋地发出呻吟之声,仿佛每擦一下,就侮辱了这帮草民一番。

    张之城原本恤弱,刚进来时,见三人蜷缩在角落,有心叫安三边将之“从宽”发落,万万没想到,这瘪三竟是属弹簧的!

    张之城抬起手“噼啪”给了他两个耳光,又顺手捏过擦屁股的纸,“嘿”地一声塞进他嘴里。张之城擦擦手,走到黑矮胖子面前,说:“喂,我是这村支书,给你爸爸打电话,叫他把张双秀放回来。”

    黑矮胖子嘴一歪,骂人的话刚喷出一半,被张之城一脚,交裆踢着,黑矮胖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捂作一团。张之城把自己的手机扔到胖子跟前,说:“打,你爸什么时候放张双秀,我就什么时候放你,打!”
    十里风荷四合小院,偏厅四个女士围坐在桌旁。

    从饥寒到吃饱毕竟没过多少年,又毕竟是县城,她们尚未弄明白:搽粉之前是要底液的。尽管高档化妆品在她们脸上好像不要钱似的,铺了一层又一层,但还是掉粉。

    可怜的老名媛不住地用手去扶,粉又沾在那副玛瑙面儿的麻将上,看得旁边小保姆连连摇头:在别处,这副麻将怕不要被人说做了记号?她叹息着,不小心捏疼了手里的猫,那猫“喵呜”地叫起来。

    叫声提醒了它的主人,主人冲门而坐,叫牛花蕊。若在田园,她的大饼脸在香粉衬托下,倒真能骗几只狂蜂浪蝶。她也显出老态来了,她胸口当年赖以吸引魏峰的两团本钱,已松松垮垮地不成样子,千把块嵌着钢圈的内衣也收拾不起,

    加肥的裙子遮不住腹部垂下的赘肉。

    “老娘非要跟命碰碰!”是牛花蕊挂在嘴边的话,在这个叛逆思想的指导下,她大胆地,放肆地选购商场里最名贵的料子做成的最新款式的衣物。

    今天,牛花蕊是一件纯蚕丝连体裙着身。不得不说,这件蚕丝替她把命运结结实实地干翻了,因为除了轻巧舒适外,它还半透明,使得命运不敢直视牛花蕊,甚至不敢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跟她照上一面。

    就这一点来说,她的丈夫魏峰显然比命运有勇气得多,但魏峰也在她跟前走不到五十回合。她五十挂零了,文人无形,形容她这个年岁的话是:坐地能吸土。

    “臭猫,”牛花蕊说,“昨夜里嚎了一晚上,跟死了儿猫蛋子(公猫)似的!”

    “哈哈,”老姐妹们的笑声不是“嘤嘤”也不是“哼哼”,而是捧着快掉到肚子上的两团东西,前仰后合,“那是叫春儿呢。”

    “幺鸡,”一个老名媛打出张牌,“儿猫蛋子那话儿上有倒钩儿,真不知道咪猫儿(母猫)有什么嚎头儿。”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自己忍不住先笑了。用句或许不那么恰当的词形容,老名媛们都是闺阁寂寞,彼此知根知底,又没有展示“贵妇气度”的平台,于是索性扯开嗓子耍笑。“幺鸡,吃!”另一个说道,“大菊,你说这话,我倒问问你,你说是大了好,还是小了好?”

    大菊说:“倒回二十年前,是小点儿好,现在,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还大大地好,大菊你嘛时候学上太君说话了,”牛花蕊手中抓牌,嘴上不停,“贼娘的老魏,四五天没回来了,换个题目,换个题目。”

    啥也不缺,就缺男人,贵妇生活,大抵如此。她们好容易攅起这个牌局,彼此同病相怜,谁也不会笑话谁,还不趁机过过嘴瘾?因此,谈到这个题目,一向被视为主心骨的牛花蕊也掌握不了局面了,她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谈起下三路的话题,小保姆还没结婚,脸一红,悄没声儿出去了,顺手带上门。大菊看着小保姆走出去时扭动的胯,说:“这妮子没破瓜,身子就发成这样了?不客气说,原先十里八乡的,咱也算朵花儿,吃不上好的啊,生了孩子,屁股还是窄窄巴巴地,他爹都懒得看咱。牛姐家到底条件好啊。”

    闻听此言,牛花蕊嘴咧得老大,真的绽成了一朵花蕊。得人吹捧,无论真假,都要回应些好意。牛花蕊的办法是,放下身段,讲些自己“不堪”的趣事给对方。只见她双手比划着说:“别看咱长得不行,上回去商场,有老头儿上赶着来要电话号儿呢。我笑了笑,没搭理他。贼娘,看那两腿瘦地筷子似的,我都怕他上厕所漏尿!还敢来招惹咱们,你们说,咱们身上的窟窿,哪个不要吃肉!”她说着把两条胡萝卜般上粗下尖的腿撇开,旋即夹紧,三个姐妹也如法炮制,笑闹之间,露出婊子本色来。

    大菊意犹未尽,她停下牌,神秘兮兮地问道:“姐姐们,你们见过多大的物件儿?”

    “见过,叫驴的行货,二尺长……”

    其余姊妹纷纷摇头,还是大菊呸道:“我问你见过爷们几大的行货,你非说驴,人的东西咋跟驴比?驴唇不对马嘴。”

    那人不甘示弱,伸出两根指头比比划划,“不瞒姊妹们,咱家那死老头挣钱能耐没有,这方面可没亏了妹子,隔三差五,囫囵个儿总能叫咱饱一回。”

    牛花蕊一阵失落,尽管她是几个姊妹里最富足的,可丈夫四十左右就开始用药片维持,这几年,什么大漠的枸杞,水里的海狗,瑟缩在不知名村落的祖传偏方都试过了,后来听信中医“形补”,托人到东北虎林园,辗转着不知塞了多少钱,在处理一具虎尸时偷偷割了虎鞭下来。负责护送这物件的是牛松树,魏峰的小舅子,他抱着箱子,像抱着姐姐下半辈子的幸福,彼时治安不好,火车上常有些三教九流之辈,险些将它误当做宝贝抢了去。

    但不知怎的,魏峰那东西就是不顶用了。

    其余姊妹见她们的牛姐神色不对,麻将桌底下扯扯袖子,停住了嘻笑。牛花蕊从倏然而来的安静中觉察到了怜悯,她十分抗拒别人对自己使用这种情怀。牛花蕊眼珠一转,嘴角挤出笑来,说:“结婚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那东西,简直要大喊救命,那以后,傍晚我听到院外头摩托响,就吓得赶紧给菩萨敬香……”

    屋头老名媛们正说着,魏峰回来了。小保姆去开门,她那秀气的鼻子从不甘于在凝脂般脸蛋上做摆设,于是在魏峰身上那冲天酒气中,倔强地嗅出一丝脂粉香。

    好鼻子,像极了主人。
    几天不着家,魏峰还是有些怕见老婆的。冲洗一番,他硬着头皮到偏厅和牛花蕊一众老姊妹打个招呼,心里尽管全是局促,嘴上却不肯放过牛花蕊:“小蕊这牌技,跟你们几个打,我都害怕她输得把我也押到牌桌上去。”

    “德行,”牛花蕊说,“给我看看打哪一张?”

    魏峰看了一圈,随手打出一张,他站在牛花蕊身后,搂着她的脖子,猫一般在牛花蕊头发上乱蹭。老姊妹啧啧称奇,纷纷指摘自家那口子狗日的凉薄。其实她们冤屈自家老头了,两口子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任谁做了亏心事,又四天四夜不着家,除非他是搞政治的出身,否则总会心虚的。

    “你们玩儿,今儿个就在这吃饭,小蕊,今儿个咱两口子请客,把景谷斋大师傅请过来,好好搓一顿!”

    “那,叫欣子把鲍鱼发起来,欣子,欣子?”

    “哎,刚刚还在这,欣子哪里去了?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野性,得好好管教管教。”

    “得了,阃令大雨军令,咱家小蕊说了算。”魏峰说着,转身退出。敷衍完内阃,他头痛欲裂,只想眯起眼来黑甜一觉。当他推开卧室门,眼前的情景着实将他吓了一跳,这份冲击,不亚于二十多年前,他初次得知牛花蕊的父亲竟是副县长的那个时刻。但这两种冲击又似乎要将他导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二十年前那个,将他导向辉煌,今天这个,十足十要将他导向毁灭!

    欣子,这个面如腻脂的乖巧女孩,这个心灵手巧的勤快保姆,此刻就躺在主母的大床上,脱得赤条条地!她手中捧着那只猫,用滚圆的猫咪遮住羞处,魏峰进来,她笑着望了一眼,随即侧身向里躺着,和那个高冷的猫咪一样,不再瞧男主人。

    “你疯了!”魏峰咬牙说道。这个场景在他脑子里幻想过无数次,想归想,奈何牛花蕊是个当代樊梨花,因此,想也只能归想。多少次欣子转过身去盛饭,那浑圆尻蛋子总让魏峰鬼使神差地把碗里的粥喝到脖领子上,但他终究是不敢:一则,樊梨花治家本领十分了得,二则,犯不着为了一个保姆放弃现有的,建立在老丈人余威上的一切!

    “像什么样子,”魏峰愤怒道,“多给你一个月工钱——你在这儿算干不下去了,自己找个由头走吧,不然我告诉老婆子,看她不撕烂了你!”

    哪知欣子听到这话,在床上倏地跳起来。这一下猝不及防,那猫“喵呜”一声惨叫,再看欣子,双手已环住了魏峰脖子,魏峰耳畔气吹如兰,柔媚声音传入耳中:“这几天你不在家,老妖婆成天价捉狗撵鸡,指桑骂槐,念个没完。死鬼,你怕那老妖婆,你以为我不怕?人家这是疼你呢。”

    软玉在怀,魏峰的双眼挣脱了大脑控制,不顾一切地听从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召唤,顺着欣子玉颈向下看去,看到那在茸茸之中若显若隐的秘密花园时,他忽然感觉胸口充血,浑身肿胀,他在那对不弱于牛花蕊当年的本钱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轻点儿,死鬼!”魏峰欲火更炽,小保姆愈要拿话撩他:“死鬼,让我吃了你,你也吃了我吧!”

    魏峰简直要发狂,他把小保姆扔在床上,牛样喘着粗气,去解腰间皮带。忽然,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什么,像被毒螯蛰了一下。那是自己和牛花蕊的婚照,那双眼睛穿透相框,直射进魏峰心里,一瞬间,他倒塌了。充到下身的血重回正轨,氧气被带到脑子里,脑子伸伸懒腰,指示魏峰:这棵窝边草,吃了准积食!

    魏峰推后两步,瞧向别处:“老婆子喊你发鲍鱼呢,快穿上衣服,今天的事我只当没发生,不要有下次。”

    吃干抹净,这会儿才想起当柳下惠,晚了!欣子穿好衣服,一边用手指梳拢鬓发,对着妆镜,拿过牛花蕊的口红便涂在嘴上,那份从容与自然,那份坚决与阴毒,看得魏峰背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你在想什么?”欣子也换了严肃神态,“这么出神?”

    在“江湖”上飘,比欣子条盘更靓丽的诱惑也不是没遇到过,但不知怎地,偏生是这个小娘们的撩拨,叫自己最上火。如果睡了她,或者被她睡了,那将是一种突破伦理的快感,是一种背叛的刺激,使自己在死水般的夫妻生活之余,臻至一种游走在刀剑之上的高潮!

    魏峰还没准备好探索这个危险的领域,他想了一句自以为俏皮的回答:“我在想,如果我的手下,都像你一样心理素质这么好,那我魏家的产业早拓展到市里去了,何至于困在这区区小县!”

    “你魏家的产业?”欣子银铃儿般笑了,“怕还是人家牛家吧?”

    魏峰说:“哦?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老婆子进来的时候,剥干净了伺候她?”

    “我身上少个物件儿,伺候不了她,不然我早升发了。”

    魏峰脸色忽然变了,欣子的话引导他不自觉地回想自己的历史,那段他极力隐藏又挥之不去的软饭史。他于是以牙还牙:“你凭着什么?区区一捧干草料儿还想逮头驴?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读书太少,想得太多。”

    “五台山的佛爷再金贵,三炷香也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欣子盯着魏峰,“我草料儿是干巴,架不住真有不长眼的驴—王赫,那个小胖墩儿,是你在外边生的儿子吧?”
    “谁跟你说的?”

    欣子指指电话机,正欲转身出门,牛花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她狐疑地看着小保姆和魏峰,觉得有什么不对。欣子自然地一笑,提起扫把和簸箕出去了。牛花蕊问道:“王凯是谁?”

    魏峰胡乱搪塞,牛花蕊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意,就在这时,电话机响了,牛花蕊抢先接起:“老魏,手机咋打不通呢,出事了!”是“辉煌实业”老总李呈的电话。

    魏峰接过听筒问道:“什么事?”

    “喜事,”李呈说,“一时说不清楚,你来我这就知道了,快!”

    挂了电话,魏峰说:“买卖上的事,我得去一下。”

    魏峰在衣柜取衣服时,电话再度响起,牛花蕊刚要接起,忽听卧室内“哗啦”声响,她赶忙去看,肇事的臭猫跳下了梳妆台。魏峰接起电话,那头说:“喂,有个叫王赫的跑到我们村儿打人,说你是他爹,怎么样,来料理一下?还有,‘及时雨’是你的产业吧,为难女孩儿不算本事,快把人放了,不然村里保不齐怎么做!”

    魏峰放下电话,牛花蕊皱着眉头走出来,她边替魏峰披上外衣,一边说道:“你呀,也真该把那起子手下好好约束约束,做事太野了,没一点规矩。以前上手段,那是没法子,刚刚起步么,现在买卖都上正道了,老爷子也退二线了,我也想过了,挣多少算多呢,你是不知道,我在家里每个月敬给菩萨的香火钱都要大几千!”

    魏峰知道卧室里有副机,担心全部内容都叫牛花蕊听去,慌忙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还用都听到吗?”牛花蕊说,“事情不是明摆着,咱们贷款公司扣了人家村里的女孩子,我说,我还没老得糊涂了呢,就算听俩字儿,我猜都能猜出你那些手下做的龌龊事儿来。”

    “有时候他们也是没法子啊,”好在没听见关键的前半段内容!魏峰神经险些绷断,他暗暗松口气,嘴里却故意跟牛花蕊反着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敢赖账,我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明白自己赖的是谁的账。榜样在前,后边再有人想赖账,他就得掂量掂量,不然你凭啥穿千把块钱的衣裳呢,是啵?唉,累死累活地挣,真落到我们男人嘴里的能有几口?”

    “德行吧!”牛花蕊照着小老公的脑袋拍一巴掌,像爱抚那只成天睡在欣子怀里的阉猫。

    偏厅老姊妹在喊,“来啦!”牛花蕊答应一声。魏峰拽住她说:“景谷斋大师傅还没请,你给他打电话吧。”

    “算了,我们几个老娘儿们,出去吃得了。”

    “请,得请,”魏峰拿起手机拨号。那该死的电话机又响了,魏峰的心重新提起。

    “德行,不打搅你给家里挣钱了!”牛花蕊笑骂一声,一摇三摆地向偏厅走去。

    魏峰拿起电话,还是刚才那个声音,提的还是刚才那个要求。他强忍着怒气说道:“你懂不懂规矩?”

    “你为难女孩子,威胁人家爹娘,就懂规矩了?”那头是张之城在说话,“你放我们村的人,我放你儿子……”

    在这个县,除了党委、政府、人大、政协以及武装部的头头脑脑,哦,还有牛花蕊,已经四五年没人用反问的语气跟魏峰说话了,他对对方的身份很是好奇:“您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我叫张之城,是木塘…”

    “停,打住!”魏峰狞笑着说,“看来你是真不懂规矩!”他接着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不管你什么来路,男人间的事,不要向人家家里座机打电话。因为有些事本身很简单,女人掺和进来,就会变复杂,好事情都会拖坏,明白吗?”

    那头一阵盲音,挂了。

    魏峰走出门,欣子早叫醒了门口小卧房的司机,车在门口等着魏峰。魏峰打打手势,示意司机回去接着睡,欣子跑回屋子取来解酒草剂,魏峰不敢迎接欣子炽烈的眼神,他匆忙踩下油门,在路上才敢拿出草剂喝了。

    家就像一个力场,在这个力场中,男人的脾气、能耐被大大抵消。开车出来,魏峰像一条凶猛的哲罗鲑,从鱼缸放入了淡水河,他顿感心胸开阔,天地为之一宽。是啊,在这个县,白道,曾是老丈杆的天下,黑道,如今是自己的天下——若非吃了没文化的亏,以老丈杆的能耐,加上自己的钻刺,承接他老人家在县里的影响力是手拿把攥的。而今可惜,他妈的文凭!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她住在小舅家里,和表妹一起接受省会城市的教育。言念及此,他咬牙发狠,多少钱也要让女儿出国,有了国外文凭,就像,像车上请的平安符,一个镀了金边的弥勒佛,档次瞧着就不一样!

    正琢磨着,手机响起,陌生号码,想必是方才那个张之城了。魏峰像一个临阵的将军,恢复了威严气度:“喂,你好!”

    “你好,”张之城说,“现在可以谈正经事了吗?”

    “可以,”魏峰说,“你按照规矩做事,没再往我家座机打电话,这一点很好,我很受用,现在,我希望你做另外一件是,就是把你手上的人放了,这样,我可以既往不咎……不好意思,‘哈哈哈哈’是什么意思,我没闹明白。”

    “就是按我们村治保队的规矩来办的意思。”

    “你们村治保队是什么规矩?”

    “简单,”张之城那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吃米还米,吃面还面!”
    张之城放下电话,见张岩有些踟蹰,问道:“叔,你有话说?”

    张岩说:“你想验验这小犊子咧成色,这个没错,可是,万一,唉。”

    “没有万一,”张之城拍着张岩肩膀,示意安慰,“这位就是您说的那个五峰家的‘公子’,哈哈,长咧像个及时雨,干起事儿来却是黑旋风。”张之城转而向王凯说道:“喂,你爸不肯来换你,你想怎么办呢?”

    王凯昂着头,但神态上的傲色掩盖不住内心的惊惧,他的腿在发抖:“你,你想怎么办?”

    张之城说:“我说了,吃米还米,吃面还面。你怎么对待本村人,本村就怎么对待你。”

    “你,你敢,”王凯双腿已有些站不稳,倚靠在墙壁上撑着,“你不要那个张双秀了吗?”

    安三边匆匆进来,冲张之城耳语几句,张之城不再理王凯,跟随安三边走了出去。

    “不好咧,水口村人来堵门子咧!”

    “堵门?为了南闸决堤的事,要赔偿来的?”

    “是啊,这起子混账,我派治保队把他们扣起来!”

    “他们来闹事了?”

    “这倒没有,”安三边说,“来咧十几口子娘们儿,坐在大队院儿里,有咧还抱着奶娃子。”

    “叔,南闸咧事儿,确实咱们理屈在先,不能激化。”张之城抚着下巴陷入思量。

    张岩也出来了,张之城抬头看着二人说道:“叔,我想咧两点,你看这么干可行?第一,找几个脾气好的,能忍的去伺候着,茶水沏上,有水果买些递上,午饭也预备着,别吵别闹,尤其注意说话别带刺儿,别叫人捉住由头发作;第二,叫大队干部悄悄出来,你给安排个地方,叫他们挪过去办公,咱村儿老少爷们儿有事儿没事儿咧别到大队去掺和!”

    “得行!”张岩感到这个大学生悟性是足够的,自己没白帮他,“我这就去安排!”

    “三叔,”张之城说,“派出所儿那事处理得怎么样咧?”这指的是安三边的三匣子因南闸决口被扣到派出所的事。眼下村儿里面临两个强敌,这时候尤其要保证内部团结。总的来说村儿里人是简单的,别家有事,只要问候一声,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也是善意的一种释放。

    安三边说:“咱二哥去所里处理咧——这王八羔子,他娘死咧早,咱嘛事儿都惯着他,平时小错儿,可有可无的,就放过去咧。总是咱失了管教,唉,让社会教育教育也好,他就知道天有多高咧。”安三边说着,递了支烟给张之城。

    张之城接过烟,刘宝蔫不知啥时悄没声儿站在边儿上了,张之城说:“怎么,蔫叔,你有事?”

    刘宝蔫皱着眉头,一脸诚恳:“支书,下边这三个东西,是不是……”他说着,双手比划,见张、安二人疑惑不解,索性说道:“是不是,挪个地方儿?确实不太方便。”

    安三边咧嘴讥讽道:“一听跟五峰有关系,你气儿就不粗咧?”他说着伸手到刘宝蔫两腿间:“咱看看你还有卵子么得?”

    刘宝蔫却没心思跟他耍笑,张之城说:“蔫叔,你想咧是啥咱都明白,治保队,包括咱,再咋个整治这瘪三儿,到底没在自家院儿里,你不一样,五峰要是找过来,你庙就在这儿,和尚也跑不远,是不?”

    安三边冷笑一声,刘宝蔫脸涨得更红了,张之城说:“蔫叔别理解差喽,咱不是说便宜话,确实是这个理儿,你别有心理负担,就把这几个人挪到我院里,我不怕他。”

    刘宝蔫脸涨的像个洋茄子,支吾半晌,咬牙说道:“罢咧,就在咱家窖咧关着吧!”他话音落下,不防兜头挨了一扫帚,那扫帚上沾的满是鸡屎泥尘,糊得刘宝蔫满头满脸,刘宝蔫正要发作,他家婆姨先吼开了:“恁娘咧,死要面子活受罪,恁就是个蝇子,铆足劲儿要跟大山碰碰咧——东边哪个村儿人,得罪咧人家,一圈栏三四十口羊,过咧一黑全叫毒死咧!状子递上去,娘咧立案都立不上,老头儿落个活活憋屈死,老娘们喝咧药。恁娘咧,也想叫咱跟着你喝药去咧!”

    刘宝蔫无话可说,溜溜地低头回了家,从缸里舀起凉水一瓢瓢狠狠浇在头上。

    安三边说:“当着人咧,不给老蔫儿留点儿面子。噗,噗——你这娘们儿,鸡粑粑都沾我衣裳上咧!”

    “给他脸!”那婆娘气呼呼地,“哪天叫人家搓磨死,灵堂上挂照片儿,他那脸顶天儿二尺大!全村人替他叫好有嘛用。”

    安三边一时无言,张之城喊人把王凯三人提出来,挪到自己住的院子。他到底放心不下,转到大队去看水口村来人情况,未到大队,先闻其声,十几个妇女一起嚎哭,好家伙,声震南天!到了大队,一个眼尖的指着张之城说,“那年青咧就是支书!”张岩冲着张之城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张之城不解,张岩拉开嗓子喊道:“跑啊,跑,扯呼,跑!”

    张之城反应过来,拔腿要溜,腿上似缚了千斤。打眼一看,是个不下二百斤的妇女抱住了自己的腿,那妇女一手拖住张之城,一手抱着娃子,胸脯还露着半截。“好样儿的秀花!”一个老太太猫儿般敏捷地走过来,张开没牙的嘴亲了亲那妇女手里的娃子,然后往下一倒,十分自然地箍住了张之城另一条腿,放了声儿:“造天孽啊,俺们一家老小,大肚子,奶娃子,统统地没收成,没饭吃啊!”
    张之城下意识地挣扎了下,那没牙老太说:“啊呦,嗬嗬,还是个上过大学的精壮童男子咧,多来个人,我闹不住他。”

    事情接连而来,张之城脸上略有疲态,但身胚脸盘依旧可圈可点,远非面朝黄土的庄稼汉可比。这些妇女你推我桑,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儿跳过来顺手从背后箍住了他。张之城哭笑不得,涉及群众,又不能动蛮,只好求饶。

    有声无泪谓之“嚎”,妇女同志们干嚎许久,已显疲态,正好趁此机会胡闹一番,充实精神文明。“三婶子,小心三叔从棺材盖爬出来”,“贼妮子”……她们沸腾了,炸开了,平时许多不为认知的私密话题都抛出来,听得张之城面红耳赤。他越是这样,妇女们越是兴奋,“啊呦,脸皮儿薄得洋葱似的!”不知哪个妇女,凑又凑不上,摸也摸不到,气急败坏地从花坛扣了把淤泥糊到张之城脸上,“大姐给你遮遮脸!”

    这番情形倒把张岩看乐了:“不孬,不孬,小子,咱听过戏词儿,你这叫‘齐人之福’!”说完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张之城都快哭了,他蓦地意识到,这两天自己隐隐约约是悟到了些乡村治理的要义,但离“成精”还差得远咧!一个人本事再大,终归有限,像眼前这狂花阵,自己便对付不了。日后在村里干工作,小心之上尤需再添谨慎,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

    见闹得太不成话,张岩走过来劝慰,妇女们哪里肯听,一个五大三粗的“嗷”一下险些把张岩推个趔趄。张岩搜肠刮肚,忽然眼前一亮,福至心灵:“炸屎坑子得用臭石头,请傻大贵来,管保有奇效!”

    但一时间哪里去找他呢?

    然而,张岩哪里知道,傻大贵就像嗅到母猫气味的老刁猫,闻到女人味儿,早已蛰伏在侧,慑于张岩在场,不敢露面而已。他从大队茅房后边探出头来,朝张岩傻呵呵一笑,咬扯着大舌头说:“你,你找我?”

    张岩躲到一边,打个手势,说:“还不快上!”

    得到村干部指示,那接下来要耍得,就是有许可的“官方流氓”了,且领导就在一边看着,要耍出风格,耍出水平,耍出木塘村的风貌。

    那还穷讲究什么,两个字,耍开!

    傻大贵嘿嘿笑着,两只手一上一下,几乎同时抹下了裤子和上衣,他把衣裤向“花丛”一扔,“俺来啦!”他发一声喊,像孙猴子扑向天庭的弼马群。

    妇女们正闹得欢实,不防见到一个脱得赤条条的汉子大张双臂向自己扑来,“哎呀,妈呀”,她们四散奔逃,霎时间,就解了张之城的白马山之围!

    妇女们被追得呜呀乱叫,张之城好几个扣子都被拽掉了,他跑到张岩身边,整理着衣衫问,因担心这样干有风险,便问道:“叔,这一出叫个啥?”

    张岩哈哈笑着说:“这叫‘愣的怕不要命的’!”

    张之城说:“叔,咱这样弄……”

    张岩说:“怕啥咧,他宋占羊给咱上‘五禽戏’,咱就还他一出‘舞女泪’,这叫来…什么什么也?”

    张之城压井水冲脸上的泥:“来而不往非礼也!”

    “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安三边走过来,老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论耍浑,谁也玩不过你,咱这回可他娘咧服了你咧!”

    张岩哈哈大笑,闹了一阵,架开傻大贵,妇女们都气喘吁吁,脸色十分难堪。没牙老太太神色尴尬,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显然是水口村讨债人的头。张岩说:“队里给预备晌午饭咧,院儿里晒着多难受,老嫂还是到屋里去坐会儿吧!”老太太“哼”了声,“咣当”踹开房门,走了进去,妇女们垂头丧气地跟了进去。

    闹归闹,老太太表达的态度很明确,就是静坐在大队给木塘村施压,不赔偿水口村六百亩的农田损失,不会罢休。

    眼下张大杠的事体紧急,淹地事体虽大,只有往后稍稍,张之城带着张、安二人,去自己住的院子商量对策,却听一阵三蹦子轰鸣,是六双石来了。

    “哥,”安三边兴奋地老脸通红,“老张刚才导了一出‘孙武子捉女兵’,你是没看见,往常想把这群娘们儿聚齐咧看,还不容易……”

    六双石在为侄儿的事奔走,他没兴趣听这些。六双石招招手把安三边领上三蹦子,一阵黑烟自去了。

    张之城和张岩回到院子,赵美然的桑塔纳满是泥点子,歪歪斜斜地停着,不知道她情况怎样了。张岩看透他的心思,说:“早起千清给我打电话说咧,她没事儿。”

    “没事就好!”张之城脸一红,放心了些,“叔,这个‘五峰’是什么来头?”

    “五峰手眼通天,他是玉皇大帝的女婿,阎罗大王的舅子!”张岩说,“其实,咱也是听说,平头老百姓,跟人家不哪哪儿都挨不上。”他慢慢忆起五峰的传言,向张之城说了个大概。

    魏峰是王家庄人,自小条顺盘亮,他那惯于捉着女人的手腕放到耳边“听骨相”的瞎子老爹说,乳名贱些压得住福,因此小时候叫个“五妮儿”。八岁那年,束发受教,得了“魏峰”的大名。在王家庄,王是大姓,魏是外来姓氏。为了听起来不外道,魏老瞎子索性摒弃“魏”字,取“五”字和“峰”字结合,以期能冲淡“外来崽子”的观感,融入村子。五峰入学第二年,魏老瞎子被寻妻的男人从半荒弃的土地庙揪出来,浑身上下赤条条地,老瞎子干吧拉瞎的手指捂着那块。彼时民风淳朴,村里小伙子们精壮如牛,跟大姑娘拉句话却要脸红半晌,老瞎子以疲沓松软的家伙事儿,却能将女人勾到破庙。惊讶于老瞎子这份能耐,又愤怒于老瞎子打破了他们关于男女情感的淳朴想象,小伙子们不顾这厮求饶、装死,好歹将他剥光了按倒在宗祠前,用酸枣枝儿抽刺,刷掉他一层老脸脸皮,旋又拖到附近集市游街。

    这件事之后,男孩子见了“五峰”就用小手指刮脸“丢流丢流”,五峰就冲上去,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有几次被摔到茅厕小便池内,腥臊湿漉地回家。魏老瞎子哪又敢去找人家理论?只能一遍遍告诉儿子,多跟女孩玩,少跟男孩玩。

    初中时,老瞎子开始有计划地给魏峰做药丸吃,看到那黝黑粘腻的药丸,魏峰总会想起村头老驴窝下的屎蛋子。“蠢儿!”魏老瞎子捏着那丸药,“给你请过祖师爷的信儿,说你这辈子要指着娘们儿飞黄腾达咧,这黑药蛋子,可不就是替你罩拢女人的符水法咒!”
    老瞎子眼瞎了,心也瞎了,魏峰心想。若老瞎子不抬出“祖师爷”的名头,魏峰绝不会吃这玩意儿,腥冲刺鼻且不说,以做工而论,屎壳郎团的牛粪都更加浑圆饱满些。

    吃了一段时间,乡集体集资养牛项目竣工了,散学时魏峰哼着小调路过牛圈,霎时间就被身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哞哞”吸引了。

    “这是啥?身上一口一块儿的,像咱村儿染房傻小子没染匀的布。”魏峰终于忍不住好奇,要一探究竟,他截住牛倌,恭敬地递上颗旱烟卷儿,“叔,闹一口儿。”

    牛馆儿神气地摆摆手,接着低下头细细地揪去竹鞭上劈出的丫叉。半晌,见魏峰还在呆愣愣地望着奶牛出神,牛倌仿佛明白了什么。在牛馆不正经的大笑中,魏峰满面通红,彷如被摁住手爪的现行小贼,不敢直撄牛倌那双看穿一切的混浊老眼的锋芒,落荒而逃了。

    “小子,咱知道你想啥咧!”一回生,二回熟,拿着老瞎子的旱烟卷儿和牛倌接触了几次之后,魏峰和他无话不谈了。“跟我老瓤子说实话,”牛倌儿问,“早上起来,裆里湿过了不?”魏峰摇头,牛倌儿哂笑着哼一声:“真人面前说假话,你这猢狲!”牛馆儿一招手,魏峰划根火柴替他点着烟,牛馆儿甩手说:“这玩意儿没劲,恁老子抽这个,连带着你小子也不敞亮。”

    魏峰把脸别转过去,点点头。牛馆儿一本正经说道:“孔老夫子都说咧,男女相悦,发乎情,止乎逼。人事才是人间大事,恁爹要不跟恁娘行人事,哪来的你咧,小伙子家害什么臊!”魏峰听他说得振振有词,又好像哪里不对,叫自己说,又实在放不开。

    牛馆儿接着说:“这事,就像堆河埝,训水龙,不能光压着它,不然洪水迟早要把堤咬破喽。你得会找法儿,哎,咱村儿有个傻子,这事儿提起来咱就难受——”

    牛倌吃完一颗旱烟卷儿,仍不过瘾,他解下腰间旱烟袋,旋下铜质烟锅子磕打磕打,魏峰拔节草杆儿给他杵杵烟袋杆儿,?起冒尖儿一锅子烟盛进去,“中咧中咧,再压就太实咧,点不着咧!”牛馆儿狠狠地吃一口,裂皮的嘴像砖窑烟囱,冒了一阵烟,牛倌开始说话了:“这事儿只有咱知道,你可别跟外人说,恁爹也不中。”

    魏峰点点头。

    牛倌接着说:“头年咱村儿过晌,人们都睡觉咧,火急火燎来咧救护车把傻子拉走咧,傻子爹对外说是阑尾炎。毬!糊弄鬼咧,咱在地头全看见咧。傻子先搂咧棵大树,抱着蹭,后来撅咧树枝,日他娘咧,自个儿用那枝子把肠子捅了个窟窿……”

    魏峰问他:“咱是没闹明白,树枝儿跟肠子不搭噶嘛,咋能捅个窟窿?”

    牛倌叫魏峰转身撅腚,用烟袋往他屁股上使劲一杵,魏峰被烫得龇牙咧嘴,转身怒视牛倌:“你瞎日弄啥咧?”

    牛倌咧嘴大笑:“现在知道怎么捅出窟窿咧?”

    魏峰觉得一阵恶心,跑了,身后传来大笑和哞哞声。

    晚上,牛倌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的物什胀得发烫,像烧红的通炉棍。老瞎子虽然住在隔屋,戏匣子声又开得老大,但他到底有些本领,他清楚地辨出儿子炕席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开老嘴笑了。

    魏峰胀得睡不着,跑到院里压盆凉水,冲完了仍是不好使,他穿上衣服跑出去,一阵乱撞,竟鬼使神差地逛到了奶牛场。

    索性去找牛倌拉拉话,魏峰这样想着,走进牛场。场屋黑漆漆一片,莫说牛倌,鬼影都没得,魏峰心里打鼓:十几头奶牛可都是从荷兰进口来的集体财产,怎么比在村里养黄牛还大意?

    他脑海中浮现出“哞哞”下腹部那垂下来的巨大牛乳,由此联想到一个法子,或许这之后,自己裆里那恶物就不胀了。夜色掩护下,他蹑手蹑脚走向牛圈,将牛圈门使劲向上抬,这样推门时就不会惊动万一藏在哪里的看牛人,也惊不着其它公牛。夜不浅,奶牛们无论公母,都静悄悄地卧着不动,只有嘴里不停地咀嚼,并时不时甩起尾巴驱赶蚊蝇。因为紧张,魏峰手心已攥出一把汗,他慢慢靠近一头母牛,四周张望着,一只手轻轻抚着母牛滚圆的大肚子,另一只手鬼鬼祟祟地向母牛下腹部那大坨摸去。

    魏峰眼角余光看着那只流氓手,三寸,两寸,别急,马上就要知道滋味儿了,他定一定澎湃的心神,似乎要下最后的决心。

    不料月亮钻出来了!

    陡然洒下的亮光,招致公牛一阵叫唤,他伏下身子,紧紧地贴在母牛肚皮上,母牛向他伸过头,似乎要舔他那迥异于王家庄青年的,“目如朗星,眉分八彩”的脸。

    他伸手去阻挡母牛头,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牛倌裤子抹到腰间,裤带死蛇般垂在地上,魏峰慌忙转头,不看牛倌明晃晃的白屁股。此时万籁俱寂,牛倌嘟哝的话字句不落地传来:我那亲亲小猫儿哎,我那乖乖小狗儿哎,我那宝贝疙瘩花儿哎,你咋就跟别人登记到一块儿咧,快让哥亲亲,抱抱,你也亲,亲哥哥这里哎……”魏峰忍不住皱着眉头又去看牛倌,只见他吊死鬼样伸着舌头,贪婪地吸吮奶牛下腹部那坨白花花的肉头儿,牛倌那个物什硬挺挺地竖着……

    牛倌怪诞、滑稽、疯狂而恐怖的样子可把魏峰唬了个不轻,这是人的活法儿?顾不得别的,魏峰把衣服往上提提,遮住头脸,又一次落荒而逃。

    那次之后,他没再去找牛倌儿,对面看到牛倌,也是远远地避开,避无可避时,讪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渐渐地,牛馆儿也从魏峰的异常中觉察到了什么,这回换他躲着魏峰走了。

    但牛场就在中心校旁边,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天散学,牛馆儿提了瓶白酒在门口等魏峰,魏峰跟着他去了场屋,檐下摆着铁锨、镰刀、闸刀等物。石桌上摆了猪头肉,牛倌连尽三杯,借着酒盖脸,红眼盯着魏峰说道:“那晚的事儿,你都看见咧?”
    “谁叫咱是光棍儿汉!”牛馆儿苦笑着,“寡妇苦,合着光棍儿不苦?”

    魏峰说不出什么来,牛馆儿一个劲捻着酒杯说“喝,喝起!”

    “为啥没娶上婆姨,因为穷?”

    “穷?”牛馆儿手里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咱那时候儿越穷越吃香,地主羔子家咧闺女,水灵得一掐一包浆,哪个不愿意找赤贫咧成家,她们指着这个改变成分咧!咱是太要脸咧。”牛倌儿老泪流出,和着泥尘在眼角污成糊糊,他用手去揉,魏峰也得以知晓牛倌那段过往。

    老牛倌儿解放前是替地主家照看牲口的倌儿把式,因待家里掮活儿长短工和佃农不算太坏,打击土豪劣绅时没被打击了去。

    “这有啥稀奇咧,地主本性也不纯良,有回灌多咧犯疑心病,把个短工摁到水牢,大夏天咧,半个月愣没叫动地方儿。短工出来的时候,脚趾头、腿肚子都叫蛆啃得露出白茬子咧。那晚下咧大雨,老天爷打了三道炸雷,一道炸咧他门前大椹子树,一道炸翻咧他家祠堂前边儿石碑,还有一道,索性把他祖上坟头给殛咧,二村厚石椁连着里头实木棺材削掉半个,他祖宗那几两骨头在三尺深水里泡咧一宿,嘿嘿,”牛倌儿继续说着,“地主敢哄弄穷人,可不敢哄弄老天爷,随着给短工家里咧赔了两头大青骡子,又请咧先生,吹吹打打,重寻咧风水地。这以后,地主请咧尊菩萨,天天‘阿弥陀佛’念多咧,才算回心向善,这一点不可弄错!”

    “嗯!这些东西站在无产阶级对立面,哪有好鸟呢,不专政是不行的,”魏峰点头说道,“要是老天爷不专政他,就该人民专政他咧!”

    “你小子不孬,”牛倌儿说,“向领导人走近咧,没坏处。”

    俩人喝接着酒。

    苍天绕过谁,老耗子戴上念珠,就成真佛了?地主家民脂膏血汇成的殷实家底还是叫抄了去,回馈到本该取得这些的人手头。连续几天地头劳作后,地主把老倌儿悄悄叫到背人处。“地里这份罪实在受不得,”地主对老倌儿说,“咱活够咧,咱肉吃过咧,酒喝过咧,娘们儿三房,小班儿下处咧女子味儿也尝过咧,大烟也抽过咧,咱他娘活够咧!”老倌儿说:“咱整天跟牲口打交道,嘴笨,不知道咋劝你,凡事儿看开,就好咧!”

    地主看了老倌儿一眼,旋即意识到他并非有心讥讽,而是真的嘴笨,地主转过身去,解开裤带,拉了一泡带血的尿。看老倌儿诧异的眼神,地主说:“淝水不流外人田,尿水,不他娘咧就是淝水?”

    “咱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呗。”

    地主一阵狂笑,惊起歇宿在枝头的乌鸦。他忽然狠狠地喊叫起来:“受用吧,恁这些草木,淝水流咧外人田,还他娘的带着我咧血!”

    这副痨鬼般的瘦小身板儿怎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老牛倌儿一度惊奇,忽见那身躯肩头抽动,先是呜呜地抽噎着,后来索性放了声。老倌儿知道劝不住,索性也不去劝,任由他哭。地主慢慢不哭了,他抓着老馆儿脖领子,问道:“别人都说恁老实,跟咱说,你算老实人吗?”

    老馆儿惶悚地点点头,不知做错了什么。

    “你再跟咱说,恁匣子算老实人吗?”

    老馆儿再度点头。他不善言辞,可并不傻,尽管心里有些预感,但当地主亲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惊呆了,还是嘴角抽动,抑制不住地大声哭出来了。

    地主说:“我要把闺女许配给恁家匣子!”

    那闺女温婉漂亮、知礼可人,更为关键的是,她地主爹的家业散了之后,她就到地头和众人一道劳动了,而且并不属于旁人家的女子,她憋着那口气儿,有时候还能比男子多犁二分地!

    那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福分,毫无征兆地落在了老馆儿的儿子身上,老馆儿哆嗦着说:“到底为,为,为个啥?”

    “为啥,为咧咱下去见祖宗的时候不落埋怨。家业散咧,不是叫咱荒唐没的,是天灭咱,这一点我见咧祖宗可以坦然,苗苗是咱公社,咱乡咱塬顶乖顶好的女子,我这当爹咧不能亏她!”

    话说完之后,地主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临终之前,老倌儿带着牛倌儿去送,地主伸出鹰爪子样黑漆瘦硬的手,拉住小牛倌儿说:“你知道咱为啥子把闺女许给你?世道变咧,往后是老实人坐天下咧,恁老子是老实人,你耍不出心眼儿。好好待她。”他的女儿苗苗跑出来,看看爹蜷缩得虾子样的躯体,看看小牛倌儿,哇地哭起来。

    苗苗爹成分不好,发送得很简单,抬尸身的人走到半道儿,小牛倌儿把家里仅有的一领芦席送过去,把她爹包裹住。小牛倌儿和苗苗一起看着那卷成圈儿的芦席进了炉子——大炼钢铁时期留下的高炉改的——化成一缕青烟。掌炉的拿出一个黑漆匣匣,人群散去,他俩一起去埋葬地主身后这点念想。

    “花儿——”

    “叫我苗苗。”

    “我是说,这道边的花儿,像老奶奶跟我讲过的曼珠沙,有人死的时候,就会长出来。”

    苗苗抱着骨灰匣子在前边走着,到了地方,开始弯腰埋葬那匣子。她原本的身材对于贫农来说显得弱不禁风,经过劳动,她的腰身恰到好处地丰腴,一身白衣在风中摆动,让小牛倌儿心烦意乱。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村儿里的习俗,苗苗已是小牛倌儿的女人了,小牛倌儿也屡有冲动。

    说到这里,牛倌儿热泪盈眶,魏峰说:“那后来呢?”

    “后来?哼,后来!”牛倌儿说,“她叫别人哄了。”


    “太老实咧,天不容你。”牛倌儿说。

    苗苗起初并不排斥小牛倌儿,苗苗背着地主羔子的名,吃大锅饭的时候最后一个打菜,只能吃些残碎菜叶,面条儿也是碎片片。小牛倌儿心里记着地主的话,他要老实,陪着苗苗,要在苗苗后边打菜。

    舀菜大娘见了,一边系围裙,一边把勺子重重放在锅里,冲苗苗叫喊:“地主家的,你懂不懂规矩?”苗苗就在睽睽众目下拿着碗绕到小牛倌儿身后,杵杵他的背叫他先打。小牛倌儿谨守老实人的做派,反而向舀菜大娘哈腰道歉,大娘没好气地把锅底?了个光,小牛倌儿的粗瓷海碗堆得坟头一般。轮到苗苗打菜时,大娘早解下围裙,饭勺也“哐当”扔进大盆。

    苗苗端碗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牛倌儿不顾别人讪笑,拽着她走到角落,把自己碗里的分一半给她。大娘端着碗吸溜面条,说:“对咧,得叫小牛倌儿好好给你正正骨头,去去地主小姐咧做派。”

    小牛倌儿小声说:“她早上叫队长收拾不轻,这会儿憋着火儿咧,别跟她老娘们儿一样见识。”

    苗苗咬着牙齿,默默点头,说:“你对我恁好咧。”

    小牛倌儿说:“苗苗,你爹说咧,咱要当个老实人,咱要对你好咧。”

    苗苗笑笑不再言声,小牛倌儿眼里,这种笑,就是他自己存在的意义。

    又是一年春天,下了工,小牛倌儿赶上苗苗,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彼此已经很熟稔,小牛倌儿掐朵花送给苗苗,吭吭哧哧地说:“苗苗,你真好看,就像这朵花一样!”

    苗苗接过花,自己戴在头上,俩人踱到一座破庙。说是破庙,前屋已被砸烂,仅余后院土坯墙,木门也早被劈了当柴。俩人进到,院里满是杂草,走上去,趟出来几只兔子。小牛倌儿拿起木棒去追兔子,他故作笨拙,兔子也没头没脑到处乱窜,引得苗苗一阵发笑。

    追累了,苗苗也不笑了,俩人坐在土墙后,小牛倌儿问苗苗最近干啥咧。苗苗说:“帮着队上照看圈里的鸡。那鸡可有意思咧,今早上,我看见大公鸡爬在母鸡背上,啄它的头,啄完这个,又去啄下一个。老太太看见就笑,你知道她笑嘛咧?”一年的时间,小牛倌儿已彻底变成一个老实人,他笑了笑,嘴上绕过了公鸡的话题:“秃子头上生虱子,别人不一样给他择出来?”

    苗苗又说:“队上到外村牵来一头猪,放到猪圈去咧,圈里的猪吱吱呀呀叫咧好一阵子。那猪没六百斤也有五百,说是从外国……”

    “苗苗!”老实人小牛倌儿打断了她的话,“恁爹上路前既然把咱挑上咧,咱就认他老人家,咱就照他说咧办。头年我卖力气,一共攒下几十块咧公分。等等凑个整,我去走走队长门子,听说政策放宽咧,咱把恁爹咧坟一修,再拿新坯翻翻咱家咧屋,堂堂正正迎你进门,一来是为你好,你有面子,二来也好叫人看看,恁爹没挑错人儿!”

    苗苗红着脸点点头,起身走了。小牛倌儿没有追上去,而是砸吧苗苗的话,一遍,两遍,越砸吧越有味儿。他索性向草丛躺了下去,是的,他领略了苗苗的暗示,既有说不出的兴奋,又有守住老实人底色的骄傲。他憧憬着,期待着,等着明媒正娶的日子。

    “后来?”魏峰说。

    “喝酒,啥也别说咧,”牛倌儿说,“狗日地主死咧还害人,咱这辈子毁都毁咧!小子,你记住,当人别当老实人!”

    牛倌儿又眯瞪着看向魏峰,竖起大拇指,“嘿嘿,恁爹不老实,你也当不了老实人!”

    魏峰尴尬一笑。

    “坐,别走,牛倌儿抓住他胳膊说,“你给我记住,要是有咧相好儿的,别的甭管,只情叫她脱咧,脱咧她,她就是你的人咧……”

    魏峰再想起牛倌儿这段故事的时候,已是认识牛花蕊之后。牛花蕊的胸脯,还有牛花蕊在县政府说话算数的爹,都叫魏峰不能自拔。虽然他从未想过光宗耀祖,甚或以老瞎子的德行,记不记得老魏家的“宗”和“祖”都难说得很,但当这种机会送上门来的时候,魏峰还是跃跃欲试。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老瞎子掐着寸长的指甲,颤巍巍地凑上来为儿子做参谋,“对付媳妇儿要哄,对付闺女儿要猛!”

    老瞎子给人算命,算出职业病来了!是鼻子就说喘气儿,是嘴巴就说吃席儿,明明白白把话说清楚不好么?魏峰没好气地说:“咋叫猛?”

    老瞎子抖搂着,不知从哪变戏法似地抽出拇指粗细三根大香,吹着了上在三清神龛前。他按着儿子磕一阵头,许完大愿,把儿子拉到一旁,张开漏风的嘴:“跟爹说,到哪一步咧?”

    魏峰不耐地甩开老瞎子,老瞎子迅捷无比地拽住他另一只胳膊,说道:“这事体不跟恁爹商量,跟谁商量?钻山咧?麦子地?老君庙?”

    “去过一回宝云塔。”

    “咳咳,蠢才,蠢才,恁多人有啥去头儿?拉手咧没?做嘴儿咧?”

    “我自个儿咧事儿,你就别……”

    “听着!”老瞎子站稳身子,一字一顿说道,“脱!把她脱咧,你小子就攀上县太爷高告枝儿咧。”

    这话跟牛倌儿如出一辙,味儿也太他娘冲了!魏峰不耐烦地说:“几十年前的老棉絮套子,你还是留着跟别个说罢。世道变咧,县城离婚都敢时兴咧,还有,你不怕人家把恁儿子当流氓逮起来?”

    “咳咳,孬种,孬种!”老瞎子摇着头,“富贵险中求,老子这是教你本事咧!”

    魏峰没听,他打扮齐整,寻了个时机,捧着地里采来的花,向牛花蕊宣读了自己作的诗。没想到拉手、抚背都不抗拒的牛花蕊,面对魏峰一腔真意时,出人意料地摇头了。牛花蕊说:“我不能答应你,我现在还在实习……”

    魏峰去找了牛倌儿,一个月后,魏峰再度出现在牛花蕊面前,要跟她聊聊。这次牛花蕊主动付账,魏峰要了瓶白的,饭后送牛花蕊回家,县大院前是个小公园,魏峰央牛花蕊进去坐坐。

    俩人坐在草地上,一时无话。“蚊子太多,咱们走吧!”牛花蕊说。

    不料魏峰转过头来,睁着牛一样的,挂着血丝的眼睛,说:“我要睡你!”

    啪,清脆的耳光!

    魏峰不顾雨点般的巴掌落在头上脸上,上前一把箍住牛花蕊,说:“脱!”
    事了之后,魏峰整理衣衫,牛花蕊反而说:“你得娶我!”

    这世界上大部分东西,求是求不得的。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分明是古人意淫出来的童话,简直误人子弟!魏峰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讨厌评书里的刘备,他的天下是哭出来的,而他的哭不可复制,因为他自称“皇叔”,旁人倘若像他一样哭,八成会被抓到收容所。

    魏峰不再着急,反而是牛花蕊到老瞎子那去了几趟,最后一趟,牛花蕊拿撂下一千块钱,说:“我爹后天会从省里开会回来,你就用它,点缀些见面礼给我爹,他爱喝茶,剩下的封成红包,给我娘。”

    过了两天。县政府后院独楼。

    牛父爱茶之甚,魏峰一进门,手里的小盒子就被直勾勾地盯上了,牛夫人则一直拽他袖子,这位“县丞”就发话了:“这是雅好,还做什么姿态。”

    牛县丞这才抬头看人,见了魏峰模样,点头说:“不赖,不赖!”

    魏峰陪着笑,牛县丞拆开盒子,陶醉地闻了一阵,问道:“你懂茶?”

    你懂茶?就算是相女婿,这样问话也有点无礼,魏峰回道:“不懂。”

    “不懂还能搞到这种成色的,”牛县丞说,“小伙子有天赋,得空儿我教教你。”

    见牛县丞杂七杂八地乱扯,将话题谈得没边儿,却丝毫不提牛花蕊跟自己的事。魏峰说:“那也不用,我叫卖茶的把玩意儿儿都摆出来,拣最贵的称了十戥子。”

    县里最贵的茶叶论两称,一两九十九。十戥子,就是一千!

    听到这话,牛花蕊的妈妈兴奋地有些坐不住,张罗着亲手给魏峰续上杯中水。牛花蕊藏在里屋摆弄茶杯,她大惊之下,“哗啦”把套景德镇瓷器摔得粉碎。

    “唔!”牛县丞思量过后,说,“女儿常跟我提起你,女大不中留——你小子提得起好茶叶,工作看来不赖,在哪个单位呢?”

    “在王庄乡奶牛场干。”

    “王庄乡奶牛场?”牛县丞的脸色有点难看,“好家伙,你爹是做哪一行的同志?”

    “俺爹是王家庄看卦的魏瞎子,‘四旧’破了之后,一直在思想改造,逢年过节,有集的时候到庙上给人家写几个字儿争挣钱。”

    牛县丞一口茶叶喷到地上,他把盛茶叶的盒子包好递还魏峰:“你这个小伙子出手太冲,这一盒东西赶上一头牛价,我不敢要,你赶紧退了去吧。你跟花蕊的事儿就先别想了,帮你爹改造好思想,闲暇时间多看书看报,多练身体,国家还等着你出大力气。”

    魏峰把盒子撂在桌上,说:“那也甭退,本来用的就是花蕊的钱,算起来,也是恁家的。”

    牛花蕊的妈收了魏峰面前的杯子,她忍不住要给魏峰几句好听的,牛县丞制止了她。牛县丞说:“小伙子,你一没工作,二没出身,腆着脸上我牛家的门,你凭啥呢?凭你长得这张脸?”

    “凭男女大伦,”魏峰说,“我跟你闺女睡了。”

    牛花蕊的妈气急败坏地推开女儿房门,传出摔砸物品声音和牛花蕊的哭腔。牛县丞激怒之下,摇起桌上的话机,说:“喂,给要你们局长!”

    说起来,公安局长阴差阳错地当了一回魏峰的贵人,他不知在干啥,反正当时没在局里,当秘书找到他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半小时,就在这半小时里,牛县丞做通了自己的工作,千怒万怒,这个破锣筛不得!公安局长回电话的时候,牛县丞冷冷地说了句“没事了”。

    “你给我滚!”牛县丞说完,翻箱倒柜去找家伙事,抽出立瓶里的掸子,试着不顺手,给他摔在地上。门铃响了,他气呼呼去开门,食堂做了菜送过来了。牛县丞“咣当”一声把送饭的拒在门外,他拿着托盘,一脚踹开女儿房门,拿起盘上的滚烫的大馒头向闺女砸去。魏峰抢上去护住牛花蕊,牛县丞又把菜,连着杯盘碗筷统统砸到了魏峰身上。

    牛县长发作一阵,连气带累,瘫坐在沙发上喘气,牛花蕊的妈坐在一旁抹泪,魏峰则陪着牛花蕊。又半小时,牛花蕊忽然站起身来,雄赳赳地向父亲走去,她“扑通”跪在地上,脑袋使劲往地上戗,嘴里说着:“爹,我跟定他了,你就当没生这个闺女吧!”几下之后,额角血流不止,魏峰就去拉她。

    牛花蕊的妈终于忍不住了,摇着牛县丞的胳膊说:“算了吧,事儿都做下了……你当到这个位置,算是拔净了牛家祖坟的地气儿,闺女可没那份儿福了!”

    “放屁!”牛县丞大拍桌子,指着魏峰说,“你看不出来,他爹是个算命的下九流玩意儿,他铁了心攀咱闺女,是打定了主意盛一锅软饭吃。杀人可恕,情理难容,穷该有穷志气,你看看,他这份居心叫不叫人恶心!”

    牛花蕊的妈好言相劝,牛县丞摔门出去,撂下话:“我牛家怎么会跟下九流的东西结亲!”

    魏峰没说什么,一个月后,他再度走进县大院后边的独栋。

    牛县丞惊呆了,魏峰跟魏瞎子断绝了关系!他关上门陷入了深思。正是晚饭的时间,食堂大师父送来的饭摆在桌上,牛花蕊,她妈,魏峰三人围桌而坐,牛县丞不出来,他们不敢先吃。

    菜凉了,她妈摇响电话,准备叫人去热,牛县丞出来了,对魏峰说:“天底下的瘪三,个个儿想吃软饭,就不知你牙口硬不硬?”

    魏峰说:“啥叫牙口硬?”

    牛县丞说:“第一,你要拿个文凭,第二,说句不好听的,等我们老两口没了,东西全都是花蕊的;第三,你跟花蕊的孩子,要姓牛。你不用着急,考虑好了给我答复,真有种的话,半年之内把文凭拿下来,我就认你是个有出息的,就把花蕊许给你。”

    魏峰当场点了头。

    牛花蕊缠着她妈,问:“爹叫人家半年拿文凭,这不成心为难人家?”

    她妈笑着说:“你哪能猜透你爹的心思,他是耍阴谋的祖宗,谈条件的积年。海王八上沙滩,要挖个坑,才好把蛋下在里边。你爹也是一样,他没有儿子,他才不在乎有没有文凭,他是虚晃一枪,激魏峰当倒插门!”

    果不其然,没到半年呢,牛家就摆了喜宴。
    “还是甭动意气,”张岩吐口烟圈说,“五峰心狠手黑,攀亲攀得祖宗都敢不要咧。叫咱看,一动不如一静。”

    “咋个一动不如一静?”

    “蒋干盗书,”张岩说,“咱们来一出‘巧放蒋干’。黑咧你上我那吃饭,院里院外别留人,让几个怂悄悄跑咧去毬。”

    思量片刻,张之城还是选择摇头,这使张岩觉得,面前这熟悉的年轻支书昨晚吃过安三边的家宴之后有些异样。张之城解释说:“叔,不是咱不听劝。大杠叔家闺女还在‘及时雨’手里。”

    “咱报警,跟他见官!”

    张之城说:“报警更不行。这几个找到咱村儿闹事的,治保队把他们扣咧,严格来说,村儿治保队没有这个权力。如果见官,法律上有个‘非法拘禁’,这潭水搅得就更混咧,咱们的工作就更难做。”

    张岩动动嘴唇,终究没再说出什么。

    张之城手机铃声响了,他按下接听键,张岩在一旁抽烟,只见张之城时而静听,时而攒眉,中间点头应了几句“好”,最后张之城说:“那你们家小公子也好不了。”随着挂断电话。

    “怎么咧,是五峰?”

    张之城说:“不是,对面自称什么‘辉煌实业李某人’,问我知不知道厉害,我说不知道。”

    张岩关切地问道:“然后咧?”

    “然后他没说啥,又说跟我订个君子协议,请我不要再往五峰家座机打任何电话,作为交换条件,他们也不会报警,谁违约谁他娘是驴日的。”

    张岩接着问:“那双秀呢?”

    “双秀,”张之城说,“他们说双秀还欠着钱,还了钱再让她回来,否则就给她教训。”

    张岩锁紧了双眉,他的经验与智慧应付村儿里的事,大差不差,但同五峰这类的人交涉,气势就显得不足了。他问道:“弄不回他家女子,咱咋个跟大杠交待咧?”

    张之城说:“叔,王赫是五峰私生的,五峰自己是凭着牛家胀起来的,他不好直接出面跟我们解决这事儿。这个‘李某人’,估计受了五峰委托来跟咱周旋。我上学咧时候,模拟过谈判场景,谁先表示出在意,谁就输了。”

    “到底是文化人咧,”张岩说,“不过咱不懂,对面在电话里好像没表现出你说的这个‘在意’咧?”

    张之城笑了,终于有跟这些村中前辈“教学相长”的时候了,他说:“谈判理论上讲,要迫使对方就范,离不开两点,即对手的‘需求’和‘恐惧’。这自称‘李某人’的,听起来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辈分比王赫高点儿的,跟五峰近点儿的大瘪三儿,正经人谁这么拿大!”

    “对,叔这个形容贴切,”张之城说,“对付这样的大瘪三,就不要谈需求,直接抓住他的‘恐惧’。”

    “他的‘恐惧’在哪儿咧?”

    “他开头跟咱讲的‘君子协定’,就是他的恐惧,也是五峰的恐惧,那就是,王赫私生子的事儿,决不能叫牛家知道。抓住这一点做文章,他们一定不敢乱来。”

    张岩信服了。

    二人在张岩住的院儿里吃面条,张岩说:“你说他们还会给打给你讲条件,我看也该差不多咧?”

    “再等等,”张之城说,“现在拼的是耐性,谁先给对方打电话,他气势就比对方短一截,就输了。”

    张岩点点头,转身就在锅边盛了半碗,仰脖儿一口吸溜进嘴里,说:“我到大队晃一眼,看看水口村儿堵门子的娘门儿们咋个样儿咧。”

    然而,恶人所以为恶人,就因为其不具备常人的思维和情感。魏峰因为靠近“君王侧”,好歹知道些深浅,作奸犯科时,心里就稍存敬畏。而‘辉煌实业李某人’,即李呈,在魏峰手下众瘪三之中,敢冠一个“大”字,实在是有股比二百五还二百五的胆色,藉此在这一县之地狂犬吠日,讨主子赏二斤骨头和半壶地瓜烧,丝毫不担心哪天叫人拔了狗牙,打折狗腿。

    张岩出门的时候,又是张大杠的弟弟,张二常,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张岩面条吃急了,一个劲儿打嗝儿,见到张二常的模样,倒把饱嗝儿噎回去了。张岩说:“什么事,慢慢说!”

    张五常带着哭腔:“来咧几个戴大金链子的,身上花里胡哨,他们把秀秀儿送回来,送回来咧,俺嫂晕过去咧,他们说给俺哥赔礼道歉咧——”

    “你这个二常,”张岩说,“赔礼道歉不是好事?”

    “他,他,他,他们,”张二常越着急越磕巴,见张之城推门出来,二常好像有了主心骨,“他们嘴上说赔礼道歉,嘁咧喀嚓,把俺哥灶房里碗盘儿全砸咧,快——”

    “叔,你打给治保队!”张之城心头火起,“我先去看看!”

    张之城说着跳上张二常的三蹦子,到了张大杠门外,打砸哭喊之声依旧不绝,张之城冲进去,看着膀大腰圆的四个大汉正挥舞棍棒打砸一切身边够得着的东西,门、窗、锅、碗。一个带黑墨镜的领头的看到堆放粮谷的囤儿,一棍子杵上去。那粮囤儿是竹篾子编的,时日久了,经不起这一棍,里面的玉米“呼啦”一声倒塌。大金链子们此行还带来一只外国狗,那狗正汪汪着给主人加油助威,不料“嗷呜”一声惨叫,被粮囤儿里的玉米糊在了底下。

    “都住手!”张之城喊着。

    领头的大金链子脸上赘肉一颤一颤地,转过头来问道:“你是谁?”

    张之城没搭理他,对着身后张二常,说:“二常叔,封门。”
    大金链子们有些发懵,领头的冷笑着问道:“吆嗬,真有敢来出头儿的,你是干啥的啊,大侠?”

    “我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我来,是要法办你们。”张之城腰背直挺,昂然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金链子们,这番气势让他们一愣。

    领头的显然对村支书不甚在意,他说:“法办我们,就凭你?”

    张之城点点头。

    领头的拦住身后一挣一挣往前冲的金链子,说:“‘辉煌集团’听过没有,兄弟们是在‘辉煌’李总手下跑腿的。要法办我们,你一个小村支书怕分量不够。兄弟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哪条道上的,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过不去?”

    张之城“哦”了一下,说:“我问你,是李总叫你们干的这事儿?他用不用身份证?”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领头的一愣,接着说,“用,怎么了?”

    “他既然用身份证,就有人能法办他,就跟什么‘道不道儿’的没多大关系,”张之城看着领头的,一字一顿说道,“有人能法办他,自然就有人能法办你们几个。放下棍子,一会跟咱村治保队走,处理好这事,我保证你不挨揍。”

    领头的狞笑一阵,身后几个金链子一通大笑。

    张之城给张大杠壮了胆气,他闻声出来,说:“钱都给你们咧,还想怎么着?”

    金链子被张之城气势所慑,一时不敢向他动手,他们却不怕张大杠。一个金链子抡起棍子朝张大杠背后闷去,不料张之城动手更快,捡起玉米棒子砸向金链子。暴晒脱水的玉米棒子掂在手里,干巴巴,硬邦邦,砸实了跟砖头没什么两样。玉米结结实实砸在金链子下巴上,金链子哼也没哼,后仰着倒了下去。

    这下局面失控了,金链子一拥而上,乱棍砸向张之城。张之城有些军体拳的底子,张大杠死命地搂住一个,张之城一玉米把他砸翻。但张之城毕竟不是靠这个吃饭的滚刀肉,三条棍棒同时砸向了他,张之城护住张大杠,张大杠则不顾一切地冲到大门前:“操你娘的二常,还不喊人,盼着你哥死咧!”

    门外却没有张二常的声音,只听张岩喊道:“大杠,咋回事儿咧?”

    “打死人咧,喊人,娘哔的跟他们拼咧!”

    张岩应声而起,在地上扣起半大砖块,每走到一户人家,就在门上重重地砸几下,边砸边喊:“都他娘出来,有人上门欺负老实人咧!”

    院里金链子听外边喊人的声音,也慌了神,他使个眼色,金链子们停下手,扶起地上被张之城打翻的,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哥,大俊。”

    人就要陷在这儿了,哪他妈还有心思管狗。领头的横了他一眼:“要不你就留下来陪它!”不料,散落的粮谷囤儿下边一阵窸窣,那筋肉发达的恶狗自个儿钻出来了。

    张之城从后边冲上来,嘴里喊着:“拦住他们!”

    领头的冲到门洞子,门是从外边用锁挂严实了的,他们拆下闩门杠子撞门。

    “支书,咱们来咧!”

    大门应声打开,金链子们本来是往外冲,见状吓得连连往后缩。附近村民们拖着棍棒、叉杆、铁锨等一应物件过来了,来的都是青壮,他们一齐涌进张大杠家,把几个金链子围在垓心。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散开,呼啦一声,大金链子们连同那恶狗,挨了一桶屎。

    “该!”

    “也叫他们尝尝滋味儿!”

    “社会渣滓,不劳而获,劁了他们!”

    “啥世道儿,恶人欺负良人,欺负到门口来了。把他们拖到祠堂跟前,打死!”

    见到支书头脸上的伤势,群情激奋,村民们不顾屎臭,拿着家什再度向金链子们逼近,包围圈越来越小。眼见形势又要失控,反倒是张之城劝慰村民冷静下来。但张大杠家被打砸的情形还是刺激了村民,他们红着眼,抄家伙冲出门去。“这面包是他们咧?”“是!”

    只听众人发喊,旋即是铁锨铁镐敲在玻璃上的脆响,敲在铁皮上的颤音。金链子们瑟缩成一团,像被弹弓打碎的灯泡,失却了方才的神气,任由白糯糯的蛆虫在他们褶子丛生的脸上和光溜溜的脑袋上爬动着,没人动一动,擦一擦。

    门外又一声好,黑烟冒起,只听人们鼓掌夸赞“关键时刻还是大贵儿行”,张之城猜到是傻大贵点了金链子们开来的面包车。

    思虑片刻,张之城没有叫人阻止,他想:那就玩玩儿嘛,你们敢登头上脸地欺负人,咱他娘也不差这点意思!

    “毬!”外间又传来喊声,“大贵儿是好样儿的,合着咱也不是孬种,给大杠叔报仇,拍死那几个毬攮的!”众人义愤难平,不知谁带头,又冲进来。金链子们带来的恶狗方才吃饱了屎,现在正是报效主子的时候,它“嗷呜”一声冲到人前,呲开白牙,准备再度向人群发出警告。村民眼疾手快,一镐落下,那恶物眼球突出,下巴耷拉下来,哼也没哼栽倒在地。

    不好!张之城眼色示意张岩,作好作歹把人都拦住。

    “去拎桶水来!”张岩一边伸手拦着,一边吩咐。

    “拎啥水,敢来咱村儿欺负人,他们怕是迷疯咧,这黄汤最对症!”

    “谁他娘闲得有功夫心疼这货?沾着黄汤,他们脖儿里的金玩意儿拿不下来,咋赔大杠咧损失!”

    几盆水泼过来,领头的摘下自己脖子里的链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岩,张岩说:“要不说人家厉害咧,咱家栓狗咧铁链子,也没这个粗!”说着,他一把一个,把剩下的金链子从几个大汉脖子里拽下来。在气势汹汹的民众面前,几个大汉乖巧得小兔子一般。张岩把金链子丢给一个老汉,说:“才爷爷,恁小时淘过金子,你给上一眼,看看值多少,够赔咱家损失不够?”

    那个被称作才爷爷的老汉看也不看,把金链子抓在手里,微微掂量几下,旋即丢还给张岩,说:“假咧,里头裹的铜,不够赔。”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2-06-20 23:30:15  更:2022-08-06 11:56:43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