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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4是而非》——原创长篇小说

作者:扫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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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说明:该小说此前在本人的另一个账号发了三天(三章节),从今天起迁至此账号重发,原账号不再更新,希望喜欢我小说的朋友也迁至此号继续阅读。谢谢!




    概要

    四个有故事的女人,她们都在已近中年的途中欲修改自己的故事,有的改得了有的改不了,有时改得好有时改不好。一路修改着,最终或许面目全非,最终或许满目疮痍,但心里总该明白些什么,什么呢?



    1.一场没听完的歌剧
    其实,她们相识是因为一场没听完的歌剧。虽说是煮烂了的剧情,无任何悬念可以期待。她们还是去了。
    不是因为喜爱歌剧,而是因为歌剧的名字叫《青春之歌》,因为她们都在青春的时日里先先后后的读过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
    她们这代人,该读书的时候,能读的书不多,能读到的好书更少。有个让豆蔻着的小春心荡漾一回的故事,能占据大半个青葱岁月。她们当年未必知道杨沫是谁,更不知道林道静的原型跟作者的干系,因为她们那时读到的《青春之歌》是没有封皮的,书页是泛黄的。但她们所处的青春岁月却是红得发紫的,在红色的汪洋大海里,她们偶然发现了一本不那么红的书,或者说这书里的红色有点不一样,在那些很红很红的文艺作品都将男女之情说成“革命的战斗友情”时,她们在这本书里发现了爱情!她们喜欢上了卢嘉川,如果说国民党反动派还是个抽象概念的话,在这本书里已被具象成她们最大的敌人,因为“他”杀害了她们最爱的男人。
    小说改成歌剧,对白变成唱词,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还是那些人物,这就够了,她们还惦记着她们的卢嘉川。
    尤其是尹辰,她第一次读原著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高三时最后一个寒假的中午,妈妈拿回一本叫《青春之歌》的书,奖励她这学期又考了全年级第三。她拿到书就魂不附体了,妈妈再说什么就听不见了,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不对,根本没进过耳朵,根本就是耳旁风一刮而过。要知道,还在她读小学时就知道这部小说了,是从邻居一位读高中的大哥哥手里看到的,那是一本没了封面、封底,书页泛黄边角卷曲还少页少章的书。就这样一本“破”书,那位大哥哥还像宝贝似地藏着掖着,他越宝贝越勾起尹辰的阅读欲。但大哥哥说她太小了,书里有她不能看的东西。这不等于是在火上添柴吗?越说不能看,那不越有看的必要吗?再说了,有什么不能看的,虽然那时候为了防抄家,妈妈将家里的重要书籍都拿到外婆家藏了起来,但尹辰在外婆家都一本本地找出来偷偷看过了。母亲始终没弄明白女儿那段时间为什么那么爱去外婆家,重男轻女的外公是不怎么待见他这个外孙女的。怕女儿受委屈,母亲平日里很少留尹辰在外婆家过夜,尹辰也有点怕外公而不愿在此留宿。也就那段时间,尹辰总是找借口去外婆家,而且很乐意在外婆家的客厅里搭个临时的小铺,后来竟然和外公相处得非常友好,甚至让外公喜欢上了这个聪明的外孙女。外公说这丫头与别的小囡不一样,看她吃饭时的眼睛就知道了。不知外公哪来的理论,说扒拉饭时眼睛看着碗里食物的孩子是没出息的,他发现尹辰扒拉饭时眼睛是向上翻的,他说,这是个有志向的聪明小囡。
    尹辰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吃相讨了外公的欢心,她只是尽量的乖巧,尽量的不让外公生厌,慢慢的她发现外公其实是个很可爱的老头。最最关键最最重要的是,有一回,她钻进阁楼里刚“偷”出一本书来,就听到外公上楼的声音,而且是上阁楼来了,她来不及掩藏被拆开的书捆,也来不及将刚拿到手的书找个合适的藏身地,更严重的是,她已经无路可逃!好不容易与外公建立起的友好关系,将因她的偷阅行为毁之一旦,妈妈一直疑惑她爱去外婆家的谜底也将被揭开,还有两捆未看的书也将不再有机会拆看。外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尹辰已经浑身发抖,齐耳的童花头竟像生了电似地绽放开来,她似乎听到每根头发里电流经过的嘶嘶声响,洪水就要来淹没她,大火就要来吞噬她,野兽就要来撕咬她,一切能想到的毁灭性的灾难就要临头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倒霉的控制不住颤抖的脚竟蹬翻了一只花瓶,尹辰眼前一片黑暗……突然,外公的脚步声没了,再过一会,脚步声又有了,却是向下走的声音,走到楼梯口,外公叫了一声:“该下来吃饭了。”
    没有称呼,外公的叫唤没有指向,但尹辰明白他的指向。
    “你叫谁下来,谁在上面?”外婆问。
    “我以为你在上面。”外公吐字明显含混。
    “奇怪,这做饭的点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在楼上,我在楼上你们吃什么?我哪怕是生病,也要在这里给一大家子做饭,我就是个老妈子,你们一个个都是老爷少爷……”
    外公一不小心拧开了外婆抱怨絮叨的话匣子,他想关掉却有点束手无策,两只手在空中抓挠着找不到旋钮。尹辰冲下楼来,赶紧给外婆打下手,才让外婆住了嘴。外婆喜欢尹辰,看到她,心里的怨气和牢骚就跟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噗哧一下气就跑光了。尹辰偷偷看外公,外公也看她,眼里的内容只有尹辰读得懂。尹辰在心里狂叫:“外公我爱你!”
    外公喜欢爱读书的孩子,哪怕她是个女孩子。
    有外公做掩护,她读了巴尔扎克,读了托尔斯泰尔、罗曼罗兰,读了莫泊桑、梅里美、欧亨利,还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简.奥斯丁等等等等,连妈妈藏在最深处的《红与黑》、《安娜卡列林娜》也被她偷偷找出来读过了。多年以后,尹辰才知道,妈妈藏在最隐蔽处的书不仅是防zfp,更主要是怕被女儿看到,其它的书看就看了,从小读点世界名著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深藏起来的那些书,她从母亲的角度认为还是别让她过早涉猎的好,她心里没说出来的话,似乎与那位手里有《青春之歌》的大男孩说出的话,意思差不多。当然动机或许不一样 。那男孩一直喜欢这个邻居小妹妹,但这小妹妹除了爱看书,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男孩也喜欢看书,但他看过的书,尹辰基本上都看过了,终于有一本她没看过且能引起她兴趣的书,男孩很得意,但他也是从别人手里借来的,并且限定三天要还。又因为此书在当时是禁书,他一边紧着看,还一边防着被别人看见。放学回来,一眼看见尹辰正在院子里帮妈妈收晒干的衣服,他就忍不住在她面前亮了一下他藏在怀里的书。
    尹辰小时候住的是一栋二层楼的小洋房,现在知道它被统称为民国建筑。房子不是尹辰家的,是民国时期一个银行家的宅子。他娶了四房太太,一个太太一栋楼,尹辰家住的是四太太的房子。解放后银行家死了,房子充了公,几个太太都改了嫁,只有四太太还守在这里。政府给她留了认为足够她和三个儿子居住的面积后,其它的房间就成了公房,分租了出去。尹辰家就是租户之一。那个男孩子住在另一个大院里,是原来银行家大太太的房子,情况与尹辰家一样,也是付房租住着原来是私房的公房。原来每栋楼都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后来为了显示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大融合,政府将所有的院墙都拆了,这也就增加了大男孩与小尹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
    尹辰说:“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看的?”
    男孩支吾着:“嗯……有关男女间的事情。”
    “爱情吗?”
    “嗯,是的。这你也懂?”
    “这有什么,没有爱情你哪来的?你爸妈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吗?”
    男孩被问住了,但心中却暗喜,他幻想着可以和这位邻居妹妹来一场爱情。尹辰却趁着他发愣,从他手上抢了那本书。
    男孩想夺回,却不敢伸手从尹辰怀里抢。
    “人家只借我三天,我还没看完呢!”男孩有点无奈。
    “我只要一天。拿《悲惨世界》跟你换,怎么样?你可以看一个星期。”
    “啊,你有《悲惨世界》?我一直想看这本书,我在我爸单位的一个批判材料上看到过这个书名。我问过我爸爸,这是坏书吗?他说不是,但他说这话不能跟外人说。”男孩突然压低了声音。
    “那你跟我说了。”
    “你不是外人,嗯,我没拿你当外人。哎,你也没当我是外人,要不也不会跟我说你有这书呀!”不知是说急了还是说绕了,男孩的脸有点泛红。
    尹辰心里却有些害怕和后悔了,虽已是wg后期,政治生态已没那么恶劣,但这《悲惨世界》 还在批判材料上,而且说它不是坏书还不能与外人说。那……她已经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而且如果她不拿出《悲惨世界》就换不回《青春之歌》。她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郑重地对男孩说:“你保证不借给别人,也绝不跟别人说,我才能给你看。也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不然我以后什么书都不能看了。”
    “好好好,我保证,向毛 保证!”男孩兴奋地直点头,连最初想拿书吸引尹辰的动机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这本肢体不全毛发破损的《青春之歌》总是在关键的地方连皮毛都不留下,比如林道静是怎么与余永泽分手的,卢嘉川后来与林道静再见面没有?再后来一个叫江华的人,刚出现就没“下文”了,尹辰也不知道后面少了多少“下文”。少掉的页章平添了这本书的悬念感,这一悬就好些年。现在母亲拿来全本的重新出版的《青春之歌》,尹辰迫切寻求答案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她一个下午坐着没动窝,连上厕所都手不离书。结果直到爸妈下班回来,发现她将妈妈交代的去买包盐的事给忘了。结果,那晚尹辰家饭桌上的炒青菜放的是酱油,妈妈气得罚了她一个月不给看课外书。
    时隔30多年,一部歌剧《青春之歌》要在开业不久的苏城大剧院演出,尹辰决定要和她的好朋友一起去追忆或祭奠自己的青春。占着电视台的优势她弄了几张赠票,分别给她们几个打电话,她们接到邀请都很爽快,去!
    如果那天的歌剧能像当年的小说那样勾魂,她们只会在进出场时礼节性地寒暄一下,散场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因为她们虽都是尹辰的朋友,但在此之前她们相互都不认识。但是,开演半个多小时,场内就有观众起身离场,尽管台上演员卖力的运动着舌骨与舌肌,亮着或高亢或缠绵的歌喉,也没能拽住离场的脚步。客观的说,演员的唱功还是可圈可点的。林道静嗓音圆润,音域也宽,高低行云自如。卢嘉川浑厚又不失清亮,民族唱法却带点西洋发声。那余永泽的音色最具穿透力,明显是咽音发声,气息吹动声带,经鼻咽腔达到高泛音共振,声音似从眉心和头顶发出,唱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尹辰喜欢这种感觉。倒不是特意要在此时调动肚里的那点声乐知识——因为妈妈年轻是歌唱演员,她多少受了点熏陶。实在因为那歌词太烂,文(言)不上白(话)不下,既没说好故事,也没提升题旨。说到底,歌剧还是唱出来的戏剧,首先要有好剧情,然后要有好旋律好歌词。歌词可以说大白话,西方很多歌剧都如此,唱出你要说的话和心里正想的事儿,观众听歌词赏旋律,与剧中人一同经历或起伏或跌宕的故事。歌词也可以以虚表实,以境写意,像莎翁戏剧那样,在诗化的语言和意境中演绎剧情表达主题。尹辰觉得,今天这歌剧有点不伦不类,如果没看过原著,还真难弄明白这出戏唱的是什么。也难怪人家坐不住,尤其是年轻的观众,估计他们都没读过原著。真不明白,这样一个情节模糊,大而化之到一个政治符号的东西,还值不值得今天的观众去反刍。
    有点扫兴,也有点倒胃口,记忆中的《青春之歌》毁之一剧。美好的记忆还不如就放在记忆里,刻意翻箱倒柜地倒腾出来,没准已被蟑螂爬过、老鼠咬过、蚂蚁啃过,已经面目全非,已经不是那回事儿了。
    尹辰知道,今天的演出是政府买单的,时髦的说法,叫政府购买服务,如今除了社会服务、社区服务、家政服务,富裕起来的政府也购买文化服务。中途离场的观众,走得那么潇洒、大气和义无反顾,也因为他们挥霍的不是自己的腰包。尹辰也没掏腰包,她还拿了最好座位的票,但她对台上的演员有基本的礼貌与尊重,她要坚持听下去。
    歌剧厅很漂亮,是苏城大剧院四个演艺厅中的一个,另外还有戏剧厅、音乐厅和综艺厅,场内设计很有现代感,座椅舒适,音效也好,据说其规模和设备仅次于首都的国家大剧院。其它几个厅尹辰都去看过演出,这歌剧厅还是第一次来。今天叫上几个女友,也是想让她们见识一下这座恢宏的现代化大剧院。
    又有人要离场,尹辰侧过双腿,让人通过,不经意地侧脸看了一眼她邀来的三个同伴,她们竟都看向她,脸上统一的表情是:还看吗?
    其实同伴们早坐不住了,只是看尹辰不动,也不好意思动。这倒让尹辰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这歌剧是她唱的,这么让人坐不住,真是过意不去。尹辰无奈说了句:走吗?她们立刻都站起身,紧挨在尹辰旁边的薛岩突然“哎哟!”了一声又坐下了。
    “怎么啦?”尹辰问。
    “不好,你先走,我跟着。”薛岩声音里有慌乱。
    出了歌剧厅,薛岩小声问:“带卫生巾了吗?”
    尹辰说:“没有。”又转脸看另两个同伴,王晓阳也摇摇头,花五朵说:“我有。”
    几个女人赶紧陪着薛岩去了洗手间。
    谢谢鼓励,希望越读越喜欢
    2.关于大姨妈
    从洗手间出来,尹辰邀请她们去茶歇处坐坐,叫了咖啡和点心。
    薛岩惊魂甫定地对花五朵说:“谢谢你,幸亏你带了。”这一谢才看清花五朵的脸,呀,好漂亮的女人!
    刚进九月,夏热还不肯退却,但晚间已稍稍有些凉意。花五朵穿着一条藕荷色的连衣裙,很飘逸,脖子上看似很随意的搭着一条同质地的咖啡色长巾,手腕上还挎着一只米黄色的小坤包。一个大色调里的几个小对比,把那种温润、和谐调配到了极致。看着这个装扮如此舒服的女人,薛岩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和夸赞。她刚从日本考察回来,突然
    (说明:非常抱歉,我是一个发帖小白,到今天才搞明白如何将连载发在同一个帖子里,感谢斑竹和涯友们的指点。所以从现在起,将之前发的章节一并归拢在此。)


    2.关于大姨妈
    从洗手间出来,尹辰邀请她们去茶歇处坐坐,叫了咖啡和点心。
    薛岩惊魂甫定地对花五朵说:“谢谢你,幸亏你带了。”这一谢才看清花五朵的脸,呀,好漂亮的女人!
    刚进九月,夏热还不肯退却,但晚间已稍稍有些凉意。花五朵穿着一条藕荷色的连衣裙,很飘逸,脖子上看似很随意的搭着一条同质地的咖啡色长巾,手腕上还挎着一只米黄色的小坤包。一个大色调里的几个小对比,把那种温润、和谐调配到了极致。看着这个装扮如此舒服的女人,薛岩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和夸赞。她刚从日本考察回来,突然想到在日本吃到的生巧克力,那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不,那是不能用好吃来形容的,那是从舌尖滑向舌床再滑入喉道的一个美妙运程。但是,她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描述这样的感觉,便直直地看着这美人,将这感觉在心里送给了花五朵。
    女人对漂亮女人的敏感绝不亚于男人。同样,王晓阳也发现了花五朵的美。刚才因为急着进剧场没细细打量,后来急着去洗手间也没在意,这会儿坐定了,才发现。
    薛岩觉得这女人不仅漂亮,还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的急,光欣赏是不礼貌的,就给了句最直白最简单的赞美:“你好漂亮!”
    王晓阳在薛岩的话尾追了一句:“人和衣服都漂亮!”
    尹辰介绍说:“这是我的发小,原来是华籍美人,现在是美籍华人,叫花五朵。”
    花五朵含蓄而礼节的微笑:“我叫Rose,认识你们很高兴。”
    薛岩喃喃地:“Rose,玫瑰,你真是美丽如花呀!”心想,这女人说话也好听,实在是女人中的极品。
    花五朵用小勺轻轻搅拌着眼前的咖啡,腰板笔直,身后的座椅只三分之一在她的臀下,双腿呈45度向左倾斜,头微微侧向右方,拉长了极有线条感的脖颈。她看了一眼尹辰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中文名字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了。现在也就我爸妈还这么叫我。”
    “看来我和你爸妈一个级别。”尹辰脱口道,那么随便,完全没有配合她此刻秀出的造型。
    “你要不怕我把你叫老了,以后我就叫你妈。”这话说的,也有点自毁长城的意思。
    “哟,我这辈子还没当过妈,白捡这么一个漂亮大女儿,来再叫一声妈!”尹辰完全是发小说话的语气和方式。
    “去你的,还真沾我便宜呀!”花五朵笑嗔着打了尹辰一下,然后一屁股坐满了椅子。
    薛岩和王晓阳都被逗乐了,彼此的陌生感顿时飘散。
    薛岩说:“你们还真是发小,这玩笑尺度。”
    尹辰突然想起什么,关心地问:“对了,不是说你大姨妈已经三四个月没动静了,今天怎么……”
    薛岩说:“是啊,我以为已经绝经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狼狈。”
    “绝经?不可能,你这个年纪。”花五朵端详着薛岩,猜测着她的年龄。
    “除了王晓阳,我们几个差不多大。”尹辰说。
    “那更不可能,我现在每月准时报到,一点都不含糊。”花五朵将跟随女人大半辈子的 赘事竟说得很有些自豪。
    “我去看过医生了,就是绝经的征兆,时有时无的。”薛岩皱皱眉,有点不堪其扰。
    “绝经了好,拍拍屁股就可走人,再也不用算日子了。” 尹辰从小痛经,一直痛到现在,对月经是深恶痛绝。
    “胡说!女人没了大姨妈就是进入更年期,就是进入没有sexual desire的暮年。”此处用英文倒不是卖弄,毕竟初次见面,说国语太直白了。
    被花五朵抢白,尹辰也不生气,她撇撇嘴,想到读初二时,被自己的初潮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人家花五朵已经戴了一年多的乳罩了。那时候的花五朵总爱将胸脯挺得高高的,让曲线毕露。也是那时候,尹辰觉得花五朵没有小时候漂亮了,太像女人了,只有像她妈妈那岁数的女人才挺着胸脯,而她们还是女孩子呢!难看死了。她不知道,花五朵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自信的,她开始觉得学习好不能代表一切,她也可以对尹辰说,你不懂。
    薛岩疑惑地看着花五朵,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王晓阳翻译道:“性欲,她说女人绝经了就没性欲了。”
    明白了花五朵的意思,薛岩无可无不可地耸了下肩。心想,她到底是从国外回来的,够open的。不觉在心里也冒了个英文单词。
    尹辰扫一眼周边,拍了一下王晓阳:“小点声。”
    王晓阳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啦,都什么年代了。”她扭头看看,整个茶歇处就她们几个客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服务员,“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懂得多多了。”
    薛岩的早绝经,医生诊断为压力大,太劳累。她是一家IT公司的CEO。在这个男人主导的行业,在这个更新换代如在发条上的领域,一个女人坐上了领军者的位置,那压力是成倍的。女人付出的太多,就会失去作为女人的东西。失去女人的东西,就是失去男人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会离你而去。
    花五朵不想失去这些,她很在意大姨妈。之后,几乎每一次来例假,她都会向闺蜜们报告,其实是报喜。尤其是后来,姐妹们一个个都没了大姨妈的时候,她的大姨妈就成了奢侈品。这是后话。
    此时,花五朵又挺直了身子,将大半个屁股移出座椅。她感觉是自己引出了这个不太适合在公开场合以及在不太熟悉的人之间讨论的话题。她拿起咖啡勺搅拌了一下,冲着吧台的服务员叫了声:“请再给我加点奶。”
    服务员生硬地说:“对不起,加不了。”
    花五朵耸耸肩:“美国的咖啡馆牛奶和糖是随意加的。”
    尹辰说:“喂,大小姐,你回来这么久第一次上咖啡馆吗?”
    王晓阳声音又大起来:“星巴克,星巴克是可以随便加的!对了,星巴克就是你们美国人开的。”
    花五朵说:“我在美国从来不喝星巴克,那都是黑人和墨西哥人爱去的地方。”
    王晓阳立刻自嘲:“难怪我这么黑。”然后嘎嘎嘎笑起来,笑声给空气里加了牛奶和糖,把那点不适与尴尬滑过去了。
    薛岩适时地换了个话题,她问花五朵:“你这裙子哪儿买的?”
    “网上……”听她回答的速度,就知道她还没进入新话题的语境。
    “网上?”薛岩很意外,“网上还能有这么好看的东西?”
    王晓阳插了一句:“有的,我也常在网上买衣服,比实体店便宜多了。”
    花五朵干咳了一下,倾身向着薛岩:“网上买衣服省时省力,还是能淘点好东西的。你要喜欢这裙子,回头我把网址发给你。”说完看了一眼尹辰,觉得她应该视尹辰的朋友为自己的朋友。
    尹辰便顺势而语:“薛岩,亏你还是搞IT的,对电子商务这么OUT。”
    “是是,我是落伍了,教教我怎么网上购物。”薛岩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花五朵的裙子。
    这么聊着就知道了彼此的年龄。
    “哇,你们都四十多啦,真看不出来,太年轻了!”王晓阳叫起来。因为在这四个人当中,她年龄最小,刚到40岁,那三个都已40有半了。
    “你们看起来都比我还小呢!”王晓阳夸张的声音和表情引来吧台服务员的侧目。
    尹辰说:“你又夸张了,谁看不出你比我们小。”
    “真的,等我到你们这个岁数还能这么凹凸有致就好了。”王晓阳依然毫不吝啬地支付着她对别人的夸赞。
    薛岩和花五朵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位名字与待人都有温度的小姐妹。此刻她们并不知道,王晓阳已是小有名气的畅销小说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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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终于有了像花的女儿
    花五朵真的漂亮,去掉名字中间的排行字,就是一朵花。当年为了生出这朵花,她父母一连生了五胎。
    花五朵姓花,她大姐出生时,父亲就给取名花朵。可闺女长得实在与这名字不沾边儿,接着就有了第二胎,还是个姑娘,长得还是不够花的名份。继续叫花朵,就不信生不出朵花来!父亲回头将大女儿的名字里加了个“一”,就一气排下来,花一朵、花二朵、花三朵、花四朵……花开了四朵,还是没一朵像花。母亲说不该排这序,否则不会生女儿刹不住,父亲说,是你刹不住我才排的序。好在夫妻俩也不特别重男轻女,尤其是父亲,从小就觉得姓花不好,生个男孩更不好取名,比如自己的名字就很不中听,叫花大捷,好像是在什么战役取得胜利的时候降生的,弄得小伙伴们给他取外号都不用动脑子,直接叫他“花大姐”。他想改名,父母说他名字是爷爷起的不能改,他又企图改跟母亲姓,却让父亲一顿臭骂。自己有老婆后,虽也想有个儿子,怎奈老婆肚子不遂愿,他倒也不埋怨,或许正是这一点,才让老婆毫无负疚感地一路生花,虽然没一个像花。花大捷不甘心,自己挺精神的,老婆也不赖,街坊四邻的,甚至供职的那个小学校,也找不出一个模样超过他老婆的。
    为了这花姓,花大捷当初找老婆,就一心要找个漂亮的,哪怕瘸点跛点,模样好就行。凭他在小学校里的会计一职,还是有条件挑一挑的。后来果然就挑了一个日后坚信一定能生出花来的女人,当然,这女人的一只脚由于患小儿麻痹症,留下了一点儿不影响大局的跛疾。
    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当花夫人契而不舍地诞下第五个孩子的时候,果然有了个貌若鲜花儿的姑娘,而且是越长越漂亮,仿佛夫妇俩所有的精华都给了她,又仿佛夫妇俩一直在学着作画,前面的四幅因画技不够,都成了试验品,直到这第五幅才成其为作品。其实五姊妹走在一起,外人一看就是一家人,嘴、眼、鼻哪哪都像,却又哪哪都不像,真是奇怪,就感觉那四个姐姐的五官,不是这儿多了一笔,就是那儿少了一笔。唉,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花大捷夫妇的画技长进得慢了一些。
    花五朵长到20来岁的时候,活脱脱美人一个,在学校是校花,在街区是街花,方圆几公里几乎无人不晓。
    花五朵是美人,后来成了美籍华人。
    起初母亲是坚决反对她外嫁的,五朵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舍不得把女儿嫁那么远。她一直说老五最像她,常拿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给别人看:“你看看,我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人附和她“是是是,像你……”,直到有一回,她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门卫大爷死活不让她进,就因为她说她是花五朵的妈妈。
    参加花五朵的家长会,一直是爸爸花大捷引以为豪且独占的。那天碰巧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他忙着给老师们发工资去不了,花妈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这个机会,进门就自豪地跟门卫说她是花五朵的妈妈,因为花五朵的美貌全校闻名,连门卫大爷都喜欢多看她几眼。
    大爷说:“不可能,你们一点都不像。”后来还是花五朵出来才把妈妈带进去。门卫大爷自下台阶地说:“这孩子真会长,只吸取你们的优点……”
    这份打击让花妈妈再没去参加过五朵的家长会。但从此以后,但凡有人质疑她们母女长相的时候,她就会说:“这孩子吸取我们的优点。”毕竟是有优点让孩子吸取嘛,这足以让她原谅了门卫大爷。
    花爸爸起先也舍不得让花五朵嫁出去,这老五是他的脸面,打小抱着她出门,都能多看些笑脸。抱着她去买糖人家会多给一块,抱着她去买肉,人家会挑膘厚的给,那年月一个人一月才二两油,谁家都缺油水啊!花爸爸倒不是图这些个小便宜,看着别人夸五朵的神情,他就跟喝了二两小酒似地陶醉。自从有了五朵后,再没人叫他“花大姐”了,他的新名字叫“五朵爸”。这五朵要是远嫁他国,他的新名字或许就没了。可转念再想,做爹的可不能那么自私,五朵已到了嫁人的年龄,嫁个好人家,是花爸爸心里一直琢磨的事儿。什么是好人家?不就是家境好,能让五朵过上好日子吗?
    但是后来,花五朵又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为什么回来,她不愿说,别人也不好多问。
    4.离太阳近了会被烧焦
    王晓阳突然兴奋地要请大家吃饭,她在四个人的小群里发信息:不准缺席。大家问她有什么主题,她说没有,就是想大家了。
    尹辰也没想到,自那场没听完的歌剧后,她们却不经意地越走越近,就走成了一个小群。群名叫“4是而非”,是尹辰起的。意思是她们的关系有点似是而非,她们原都是尹辰的朋友,花五朵是自小的同学,薛岩是大学同学,王晓阳是几年前做节目认识的网络作家。都说闺蜜要从小做起,但她们都是通过尹辰才认识的,属半路的闺蜜。老话说半路的夫妻都难到头,这半路的闺蜜呢?好在她们没想那么多,感觉对路就在一起,不舒服就少走动,头上没有婚书和法律的约束,能走多远都随心。不管未来怎样,至少现在她们都当彼此为闺蜜,这就够了。如此,四个女人,四个40出头的女人,就“4是而非”了。
    四个女人中,尹辰与王晓阳认识的最晚,但亲密度却不低。四年前,尹辰按频道总监的要求,做了一档网络小说为什么火爆的话题节目,王晓阳是被邀请的网络作家之一。在节目录制时,王晓阳表现出的热情和认真超过了所有被邀请的作家,让不轻易动情的总监都感动了,后来竟特别为她做了一档专访,使她紧接着出版的一部小说大卖。这也成为王晓阳从线上落地线下的转折点。在专业作家不再增加编制的情况下,她破例进了省作家协会,成为省作协最后一个入编的专业作家。虽然老牌的专业作家们对此颇有微词,但社会各界对作协开放包容的姿态给予了高度评价,作协领导也算是赚了个好口碑,对那些反对声也就忽略不计了。王晓阳进了作协后却自觉的不再涉足网络,甚至有点避讳的意思。虽说英雄不论出处,出名后的王晓阳还是有意回避着来路,就像旧时的鸳鸯蝴蝶派,虽然人们都将那时写言情故事的作家划分在此,但他们却没一个愿意承认自己属此流派。
    当专业作家是王晓阳的梦想,从网络起步不过是曲线救国,再说了,作协大院里有几个是看得起网络写手的?突然别了网络,让很多粉丝不舍,也让最初使她火起来的那家网站声声叹息。但王晓阳很决绝,已经登堂入室了,谁还留念街边小地摊呀!
    电视节目播出后,王晓阳重重谢了频道总监,也不忽略当时只是编导的尹辰。一来二往的,她和尹辰成了朋友。后来尹辰接替了频道总监的位置,王晓阳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她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
    赴约前,花五朵给尹辰打电话:“哎,我们明天穿什么衣服?”
    尹辰没明白她的意思:“你爱穿啥穿啥,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穿更好看。”
    花五朵说:“去你的,我是想问我们在什么样的场合吃饭?”
    尹辰说:“管他什么场合,反正就我们几个,没外人。”
    结果四个女人一碰面,花五朵就叫起来:“你们穿这么漂亮呀?”看着她们一个个都是盛装,她一脸的懊丧。
    尹辰这才明白花五朵那点小心思,她笑了,说:“你那么漂亮,别人穿什么也比不了你哟!”
    有日子没见王晓阳了,尹辰调侃道:“大作家终于有空接见我们啦,今天没有读者见面会,没有讲座?”
    王晓阳的行踪是透明的,她总是在朋友圈或是在“4是而非”里现场直播她的动向,所以虽不见面,她在干什么谁都知道。
    “哈哈最近确实太忙了,不过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接见你们呀!”王晓阳一脸的灿烂。
    尹辰嘴上继续调侃,眼里却满是欣赏:“你哪像个作家,倒像个社会活动家。”
    王晓阳张开双臂要拥抱大家:“没办法,我是名作家呀!”
    “这不要脸的劲儿!”尹辰笑骂着推开她。
    王晓阳是湖南人,她说她与中国的红太阳是同乡,所以叫“晓阳”。但名字是父母起的,这个所以然是她父母当初的意思还是她后来的附会,不得而知。不过她真的似一个小太阳,永远暖暖的烤人。尹辰每与丈夫有不痛快,与她一聚就消散了。所以王晓阳毫不自谦的说,她是尹辰的镇痛药。
    王晓阳在家排行老二,在大多数中国家庭里,老二都是不太受待见的,尤其当老二和老大是同一个品种时。更何况王晓阳不仅上有一个同品种的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全家终于盼来可以传宗接代的弟弟,她在家中的位置便可以想见。因为不被关注,她却获得了一个较为宽松的生长环境。姐姐和弟弟的作业本父母是要检查的,她却可以豁免。因为父母没对她抱有希望,或者说她的未来对他们这个家庭无足轻重。也因此,无论她怎么努力得了百分得了荣誉,都不能像姐姐和弟弟一样,在父母那里得到奖赏。在她慢慢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待遇之后,她努力学习的习惯却已养成。她就一路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的读上去,把父母惊得目瞪口呆。当然,她父母都是明白人,在有心栽花花不开之后,竟转而疼爱起这个无意插出的柳来。开始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她,过年了只给她买新衣服,弟弟穿的是她的旧衣改的,姐姐则是妈妈的旧衣改制。这转变始于王晓阳考进县高级中学。这样的翻转,让王晓阳早早地就明白,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四个女人坐定后,花五朵像发现什么似地盯着王晓阳的脸问:“你最近用的什么化妆品,皮肤变细了。”
    王晓阳说:“我一直用雅诗兰黛呀,好多年了,没换过。”
    花五朵眼睛扫了一下尹辰和薛岩,意在找共识:“你们说呢,她的皮肤是不是变细了,漂亮了?”
    薛岩说:“人家本来就是美女作家。”
    尹辰说:“我是觉得她眼睛放光,又有新作诞生啦?”
    王晓阳嘻嘻哈哈地:“你们神经过敏,我还觉得你们都变漂亮了呢!”她拿起菜单也不征求大家意见,一通乱点把她们吓了一跳:“点这么多,你要撑死我们呀!”
    “你是要让我们都变成胖子,凸显你一个好身材吗?”
    “小心身材太好了没朋友!”
    王晓阳大叫:“瞧你们这帮坏蛋,请你们吃都堵不住嘴!”
    菜上来了,大家还没吃上几口,王晓阳开口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新鲜事吗?”
    几个女人忙着满桌的菜,没太理会她的问话。再说,有事不都在群里汇报过啦,尤其是你王晓阳,汇报得频繁又详尽,还能有什么新鲜的鲜得过那盘十三香小龙虾?
    王晓阳埋怨服务员:“龙虾不是该最后上的吗?”
    其实,她也没想听别人有什么新鲜事,她是迫不及待的要开自己的新闻发布会,她敲了敲桌子,像法官敲着法槌:“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旅美画家……”
    三个女人不太情愿地暂时放过那些小龙虾。
    “哇,好大的气场,也很有才华,我很喜欢他的画。”说完这句话,王晓阳自己拿起一只龙虾,剥开放进嘴里,还故意不看她们。
    “然后呢?”
    话是花五朵问的,尹辰和薛岩没开口,但眼神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
    “他也很欣赏我。”王晓阳一边咂摸着龙虾的味道,一边不清不楚地吐着字。
    “等等,他也——很欣赏你,就是说你们已经相互欣赏啦?” 花五朵从她带着十三香的口腔里,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也”字,有点兴奋。
    “嗯,反正我喜欢气场大的。”王晓阳将那只龙虾吞咽完毕,口齿清晰,但语气含混。
    “哇,有熊出没。”花五朵像猫闻到了鱼腥。
    “你才是熊,他温柔着呢,每天都问寒问暖,还时刻提醒我要注意休息,要多喝水。”王晓阳大眼睛忽闪着又瞬间关闭成一条缝,像榨甘蔗需要挤压一样,溢出了甜汁。
    尹辰忍不住稀释着她的糖浓度:“得了,你没见网上说吗?男人最不值钱的关心,就是‘你要多喝水’。”
    花五朵也跟着掺水:“对,不能看男人说了什么,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呀,我们还没见过面呢!”大眼睛恢复到原有尺寸。
    “没见过面就知他气场?”薛岩说。
    “人的气场是可以感觉到的。” 大眼睛变圆,并增强了亮度。
    “你们怎么认识的?”薛岩又问。
    “出版社的一个编辑介绍的,说他可以为我的下一部小说插画,让我们互加了微信,没想到一聊就很投缘。”
    “人家是有意介绍对象吧?而且进展还不错。”花五朵突又往糖里加蜜,“所以请我们吃饭,是得庆贺一下!”说着拿起盛满果汁的酒杯要去碰王晓阳的杯子。
    “说什么呢,你想歪了,是合作对象。我看了他发给我的画,觉得我们很投缘,他一定能读懂我的作品,这样合作起来就会愉快嘛!”嘴上这么说,手上的酒杯还是伸出去与花五朵碰了一下。
    “我也没想歪,先读懂你的作品,再读懂你这个人,再合作愉快,就顺理成章了嘛!”花五朵继续起劲。
    “你们还没见过,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尹辰问道。
    王晓阳赶紧滑动手机:“有照片呀,我们都互发照片的。”
    三个脑袋凑过去看照片,尹辰脱口而出:“是他!”
    三双眼睛一齐看向尹辰:“你认识他?”
    尹辰支吾道:“呃,多年前的事了……”
    “多年前……还事儿?你们有什么故事吗?”花五朵总是很敏感。
    “没……什么,晓阳……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尹辰欲言又止。
    这无疑是在烧热的烙铁上兀地泼上盆冷水,王晓阳的声音瞬间变成在烙铁上搏斗的水珠,滋滋炸响。她上身像突然长高了一截似地向前倾着,火山喷发般的语速火烫又密集,如果不是妨碍阅读,这里应该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因为标点符号根本塞不进去:“为什么?为什么要离他远一点?出版社的编辑也不是随便就给我介绍画家的,他们知道我对自己作品插画的要求很高,一般的人我是看不上的。你认识他是什么时候,多年前?多年前的事情现在还说什么呢,我是从来不计较过去的,我们谁没有过去呢!再说,我们只是合作,只要他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只要他的画合我的眼,我就可以与之合作,这有什么呢!”
    火焰直接燎到了尹辰的喉咙,她说不出话也后悔刚才说出的话,王晓阳的反应把她给震了。她突然想到与太阳的距离,近了是温暖,太近了会被烧焦。她向后让了让想起身,薛岩似不经意地摁住了她。
    花五朵不敢再胡乱敏感,像小孩子做了错事般闭口一声不吭。
    “你的新作品还没出来,合作还没开始,你们天天聊天,都聊些什么呢?”薛岩语气平稳,有点刻意的随意。
    “什么都聊,也……没聊什么……”王晓阳的语调从沸点突然下滑,又突然语塞,眼里竟有了泪水,她抬起头努力噙住不让其滑落。
    薛岩心头一动,也有点湿湿的。她拍了拍王晓阳的手,想让她平静下来。这是怎么了?这么出色的女人,是因为作家才这么感性吗?都说文学即人学,王晓阳是搞文学的,看人应该不会这么马虎。可依她对尹辰的了解,她的话也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气氛太尴尬了,薛岩不喜欢,她对花五朵使了个眼色:“哎,五朵,你不是说买了件新衣服要带给我们看的吗?快拿出来呀!”
    花五朵心领神会地:“对对对,衣服我带来了。”说着从身后的包里拿出衣服,还没来得及展开,王晓阳却突然从她手里夺过衣服,放到尹辰的面前比试:“这衣服是你的style,你个子高,你穿会比五朵还好看,五朵你就让给尹辰吧!”
    这突变,与她刚才发飙的震级相当。
    尹辰像被人蒙着眼睛转了几个圈,一时搞不清方向,怵在那里。薛岩一口饮料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花五朵对突然被夺走的衣服心有不悦,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在脸上。
    还是薛岩反应比较快,虽然咳嗽还没停歇,但已经准确地判断了形势的变化。她用呛了橙汁的嗓子附和道:“是是,是尹辰的范儿,你穿上试试!”
    尹辰还僵着,却被薛岩和王晓阳的两双手扒下外套,再给穿上花五朵带来的新衣服——一件披风似的针织衫,俩人异口同声地说好看,说就是为她设计的。花五朵则在一旁默不作声。
    尹辰鼻子一酸,泪腺立刻充满,就如同小时候摔了一跤,妈妈跑过来扶起她,帮她揉抚伤痛,而这时候她就一定会鼻子发酸,就会流眼泪,就会哇哇大哭。人的眼泪有时是哄出来的,尤其女人和孩子。
    薛岩赶紧拉着她:“我陪你去洗手间,那里有镜子,你自己看看,真的很好看。”
    当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尹辰的眼泪总算憋了回去,一是40多岁的女人的泪脸真不好看,二是这件衣服还真是好看,特别抬人。她用手理了理头发,整整衣服,正面侧面地照了照,对自己很满意。她转过脸来看薛岩。
    薛岩微微一笑:“你们几个挺有意思的,有时像孩子,不过都挺可爱的。”
    尹辰想说什么,薛岩摆摆手:“像孩子没什么不好,你们都很感性,跟我身边的同事都不一样。”
    “我是好心提醒……算了,不说了。” 尹辰摆摆手,叹口气。
    薛岩说:“事情严重吗?如果严重就要说,也别管她高不高兴,不高兴就不值得做朋友。”
    薛岩的话倒把尹辰问住了。严重吗?尹辰自己也说不清了,时过境迁,那时的严重,放在如今的社会环境还叫严重吗?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她真的有点说不清了。她有点后悔刚才的冒失,这一后悔心里的委屈也消了,她拉上薛岩:“快回去吧,别让她俩等着了。”
    这边,花五朵在宽慰着王晓阳:“你也别在意,尹辰就喜欢把什么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时未必是好事。但她是好心,你要理解。”
    “没事的,我才不会生她的气呢,我跟她谁跟谁呀!她就是我姐姐。”她顿了一下,“不过那画家也很懂我,我们微信常常聊到深夜。他还总夸我漂亮,哈哈他是不是在追我呀,我才不会轻易上钩呢,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过得非常好,才不需要男人呢!”
    看见尹辰和薛岩回来,王晓阳立刻起身:“怎么样,我说好看吧!这就是你的范儿。”
    尹辰点点头,转对花五朵:“你把网址发给我吧,我可不想夺人所爱。”
    花五朵有点迟疑地说:“这,这不是网上买的,是……托一个朋友从外地带来的……”
    薛岩突犯疑惑,记得她说过是在网上买的,怎么是托朋友带的……我记错了?这年头商品流通这么发达,还托人买衣服?再看尹辰和王晓阳都毫无感觉的样子——不是她俩粗心,就是我的记忆有问题。
    尹辰将衣服还给花五朵:“朋友之意更不能夺了。”
    王晓阳不依不饶:“问一下你的朋友,这衣服多少钱,我买了送给尹辰。我喜欢看她穿这衣服的样子!”
    尹辰说:“好了,你别难为五朵了。”
    花五朵似被逼到墙根:“要不……你拿去吧,你穿是好看。”把衣服复又递给尹辰。
    尹辰说:“你是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哪像我们还要靠衣服包装。我也是好久没有买衣服了,忙到连捯饬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花五朵看着尹辰将衣服放进她的包里,撇了一下嘴:“再忙,女人也一定要打扮自己,在美国,女人出门不化妆就等于没穿衣服。”
    王晓阳赶紧双手捂着脸:“哎呀,我今天就没穿衣服!”
    几个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片乌云散去。
    五脏庙都填饱了,王晓阳从包里拿出几张请柬,递给她们一人一张:“这是他的画展,下个月在荣宁斋举办,你们去看看吧,也帮我看看这个人。”又特别对尹辰,“随便你去不去,不管你知道他什么,也不管我与他未来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你我的关系,我视你为永远的最走心的闺蜜。”
    尹辰不由得伸出手臂拥抱了她。
    花五朵走过来,从王晓阳的身后拥抱了她:“我好喜欢你的性格,我们都要做终生的闺蜜。”
    薛岩觉得喉咙发痒,眼前这一幕完全不在她的生活体验里。她公司全是理科男,即使有几个女人,男人也没拿她们当女人,女人们也从不把自己当女人。都说男人不喜欢不像女人的女人,可她们几个有颜值又女人味十足的家伙,怎么就个个婚姻不幸呢?她心里兀地就升腾起一种要解救三分之二受苦人的仗义与责任。
    薛岩拍了拍三个抱在一起的人:“好了好了,你们别在这儿肉麻了,别人都看着呢!”
    王晓阳干脆一伸手又将薛岩抱了进来。薛岩连推带搡地挣脱了:“我真受不了……”
    临别时,王晓阳又关照:“你们都来参加开幕式吧,我等你们。”那口气,仿佛是她的画展。
    薛岩说:“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去,不过不是帮你看人,你是作家还需要我们把关?再说你们只是合作出书,这我是外行,给不了意见,就去欣赏欣赏画吧。”
    花五朵说:“只要不是跳舞时间,我都可以。”
    花五朵从美国回来后就迷上了国标舞,她的作息时间就是跳舞时间,跳舞的时候微信电话都不接,约她得掐准时间。
    王晓阳说:“你跳舞的时间就不能调整一下吗?”
    “我是就舞伴的时间。”
    “哪你就换个舞伴。”
    “为你的画家让我换舞伴?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当换舞伴是换件衣服呀,告诉你,找舞伴比找老公还难呢!
    三个女人脸上同时显出错愕的表情。
    花五朵头一杨说:“你们不跳舞,不能理解。”
    不管能不能理解,尹辰终于知道花五朵的好身材是怎么来的了。她俩是儿时的玩伴,虽然没花五朵漂亮,但身材一直是让人夸赞和羡慕的,但花五朵现在却反超了,生过孩子的身材还好过尹辰这没生过孩子的。她开始还以为花五朵是在美国吃了什么好东西保养的,现在才明白是她回国后跳舞跳出来的。
    5.奔腾的荷尔蒙
    请闺蜜们吃了饭回到家,王晓阳心里有点不爽,因为尹辰的话或多或少在她日渐奔腾的荷尔蒙上泼了点凉水。那感觉就是她正在品尝一份佳肴,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在后厨曾有一只苍蝇在上面跳过舞。
    她拿起手机找到秦荏的微信头像,想问一下他认不认识尹辰,刚打了几个字又犹豫了。万一他和尹辰真有什么,这一问不是让他尴尬?
    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有点后悔没让尹辰把话说完,也怪自己也太沉不住气了。
    现在算下来,她与秦荏在微信上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还没见过面,却已是无话不谈的神交密友了。秦荏说“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出书,一起看世界,一起……”这明显是在构画他与她的未来,如果现在沉不住气去问他认不认识尹辰,岂不是要断送他们的未来?绝对不可以!她把手机上刚打的几个字删了。哎呀,我们不就是合作嘛!面都没见过,人家也没拿我怎么着,我那么复杂干什么呀!不想了,洗澡!
    洗完澡躺在床上禁不住又想,今天是她与尹辰交往以来第一次出现小波澜,却是为了一个尚未谋面的男人,她心里也有些惊讶。尹辰是她无话不说的最瓷实的闺蜜,虽然不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但她们性格互补,一个外强内柔,一个内强外柔。她喜欢尹辰,还常会在她面前耍耍嗲,不是因为尹辰比她大几岁,而是尹辰有强烈的母性情怀,或许正是因为她没做过母亲,才在她这里寻求人生的情感完整吧。尹辰对她的关心,常常让远离家乡的她心生感激,自己的姐姐也大不过她对她的关心。她说尹辰:“你外表那么冷傲,最初认识你的时候都不敢靠近你,其实你是个又软又暖的家伙。你的外表有欺骗性。”
    尹辰则说:“你的欺骗性更大,看着柔弱的没有四两重,开起炮来能把人冲到地球外去。”
    还有两天,秦荏就要从美国飞来,王晓阳心里一直盼着这一天。她突又跳下床,去到卫生间找张面膜敷上,这几天要好好保养皮肤。她们都说我最近皮肤变细了,还问我用的什么化妆品,我不是一直用的这些吗?这面膜还是尹辰送我的,我和她用的是同一个牌子,怎么就我的皮肤变细了?都说爱情是女人的美容液,我爱了吗?我自己都没确定,她们怎么就看出来了?对了,他今天晚上怎么没给我微信?算了,这会儿也不想主动联系他了。睡吧,多大事都明天再说。
    两天后,王晓阳去机场接了秦荏。
    她精心地打扮了自己,提前一小时到达机场。在机场等候的时候,尹辰的话又在她心里跳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有点像小时候看恐怖片,既期待又害怕。恐惧有时候也是诱导你向前的动力,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探险、喜欢看惊悚片呢!而王晓阳的血脉里天生具有不惧风险一探究竟的气质,他就是毒品,我也要尝一尝,先过个飘飘欲仙的瘾再说。这么想着,心里坦然了许多。
    当又高又阔的秦荏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还是超出了她的镇定指数,她几乎不能正常呼吸,这气场比她想象的还大,她似乎是被一股气流裹挟着离开了机场。而此后,在帮着秦荏布展的日子里,这气流一直环绕着她,让她不能思考除他以外的任何事情。
    画展开幕前,四个女人没再见面。因为王晓阳忙得不见踪影,只看到她不断地在朋友圈发布着画展的预告、宣传和邀请。这也就不断的提醒着尹辰,那个人要来了。
    这会儿就必须要说一下秦荏这个人了。
    20多年前,尹辰那时还在报社当记者,秦荏是同城另一家报社的记者,因为都跑文化条口,一来二往的就熟了。那年年终,本市的电影发行公司举办文化记者联谊会,他们都被邀请参加。为感谢各媒体记者一年来对电影宣传报道的支持,让老记们吃好喝好拿了礼物——一套床上用品,那时还不兴给信封,尹辰家里的床上用品堆了一人高——之后还举行了一场联欢舞会。
    尹辰喜欢看别人跳交谊舞,特别是跳得好的,很让她羡慕。她没学过交谊舞,不过悟性不错,只要舞伴能带她,就能很快跟上节奏,找到感觉。所以舞伴跳得越好她就跳得越好。但她还是不那么喜欢自己跳,总觉得男女贴那么近不自在,倒不是封建,是心理上有点洁癖。形象欠佳的,她会厌恶、反胃,以致跟不上节奏;个子太矮的,她会因视线掠过舞伴的头顶,找不到感觉而踩对方的脚;身上有劣质化妆品或香水味的,她会眩晕或全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挑剔,在舞场上她总是很矛盾,既希望跟跳得好形象又说得过去的人跳,又怕被不愿与之共舞的人邀请。所以,舞场上她总是显得很紧张,以致秦荏走到她身边时她吓了一跳。
    秦荏一伸手:“赏个光。”
    “哦……嗯”尹辰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就跟着秦荏进了舞池。说是舞池,其实就是大家围坐在四周,让出中间的地方供大家蹦擦擦。
    秦荏的舞技与形象都不算上佳,倒也不会引起她身体上的不适。没想到一支曲子没跳多久,突然断电了,一片漆黑,尹辰感觉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收紧了,一股热烘烘的酒气压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湿乎乎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又羞又恼:“你喝多啦!” 一把推开秦荏,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地离开了舞场。
    此后,尹辰就尽可能避免与秦荏见面,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奇怪,自那以后就真的没再和秦荏见过面。后来才知道他不当记者,成美术编辑了。再后来又听说他离开了报社。如果不是在王晓阳的手机里看到他的照片,这个人几乎已在尹辰的记忆里消失了。人的记忆有时是有过滤功能的,会自动屏蔽一些不该或不想记忆的东西。
    去不去看秦荏的画展,原本是无需踌躇的,那怕问一百回,尹辰也是回答:不去。但是中间夹着一个王晓阳,就让她左右不是。不去,晓阳不高兴,去吧,自己不舒服。尽管王晓阳嘴上说随便她去不去,但从她那天的突然失态里,尹辰读得懂她心里的潜台词。尹辰给薛岩打了个电话,想让薛岩给拿个主意。
    “遵从自己的内心,你觉得去了不舒服就别去,觉得没什么就去。你和晓阳是闺蜜,那画家才认识几天啊,对了,还没见过面呢,她应该更信你的判断。你不去,她应该不会不高兴的。”尽管不知道尹辰与那位画家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但薛岩心里的公式是:尹辰与画家都是分母,交往时间是各自的分子,得出的数值是可信度,王晓阳应取大者为意。
    挂了薛岩的电话,尹辰还是主意不定。心中又泛起对秦荏的怨恨:真是个王八蛋,不是他出现,她与王晓阳之间一直是心灵通透,毫无芥蒂的。两人都是直肠子,有二不说一,遇到任何事情,彼此都可以直接表达,无需掩饰。或许,越是透明的东西就越是藏不住一点瑕疵,在尹辰看来,此刻的秦荏就是她们透明关系中的那个杂质,她无法单方面剔除,却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份杂质一点点晕染开,几乎要混沌了所有。
    6.他给她一张美国名片
    秦荏的画展开幕了,薛岩和花五朵都去参加了开幕式。方方面面的来了不少人,有头有脸的也不少,这个 那个秘书长的,甚至还有个把看着脸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影视明星也来捧场。
    看得出,很多人都是王晓阳请来的,她忙前忙后地给秦荏介绍来宾,发放画册。薛岩和花五朵也在被介绍之列,王晓阳还特别跟秦荏强调了一下花五朵的身份:“她也是美籍华人哟!”
    秦荏很热情地与她俩握了手,还陪着她们看了一会儿画,后来来了一位什么领导,他就“失陪”了。
    或许是因为王晓阳交待的那句话“帮我看看这个人”,更或许是因为这人与尹辰曾经有过什么,薛岩就比较注意地观察着秦荏。在她看来,秦荏的所谓气场是有点舞台效果的,是经过布景的衬托和扩音器的放大而显现的。开幕仪式上,他也确实像个明星一样的目光四射,关照到每一个看他的观众,只要与他目光相遇,都会有被男一号眷顾的荣幸感。如果他是个当红的小鲜肉,台下的女粉丝一定会被电倒一大片。
    薛岩不懂画,对秦荏的作品不置可否,只是注意到他那庞大的身躯在展厅里飘来飘去,就很惊讶于他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他像一件看似很温暖的大毛衣,却是棒棒针织出来的,拉开来看有很多透风的眼,其实分量并不重。
    花五朵倒是挺欣赏秦荏的画,而她欣赏的眼神全被秦荏捕捉到了。他给她们发名片,特别给了花五朵一张全英文的他在美国的名片,还说:“有机会去我美国的画室看看,我最好的作品都在那儿呢。”
    花五朵说了句:“谢谢!”却不敢应承,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美国,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美国。
    王晓阳倒是很兴奋:“好啊,以后我们一起去!”
    到了中午,秦荏设宴招待大家,薛岩借口公司里有事要先走,花五朵本来可以留下来,一看薛岩要走,也说有事就一同告辞了。秦荏特地送到门口,还用英语与花五朵交谈了几句。薛岩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单从花五朵的表情上也没读出个所以然。之后花五朵没说,薛岩也就没问。
    薛岩回家后,与老公王一平说了她对秦荏的直觉。她说她不懂王晓阳为什么会被吸引,也不明白尹辰与他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王一平乐乐呵呵地拉开衣橱,答非所问:“看看你的衣服,从你交上这几个女朋友后,你的衣柜爆满。”
    薛岩说:“怎么,嫌我衣服买多啦!”
    “恰恰相反,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越来越会打扮了,穿衣品位也上升,我很喜欢。”
    “还品位呢,那天跟尹辰去逛商场,试衣服时她发现我没穿胸罩,把我好一阵数落。我说早上忙忘穿了,再说又不是夏天,穿这么多衣服也穿不了帮。可她说,戴胸罩是遮羞是怕穿帮吗?是塑形!女人要挺拔要有质感,否则就会‘坠坠’不安。”说着双手在胸前做了个RF下坠的比划。
    “哈哈哈哈……”王一平大笑。
    “你笑什么,是笑我RF下坠吗?”
    “就你那体量,想下坠也不容易。”
    “好啊,你是嫌我RF小呀,今天终于说实话了。”薛岩气得将一个枕头砸过去。
    “你RF小是事实,但我从来没嫌你小呀,我就喜欢小的,因为我手小,好掌握。”王一平继续嬉笑着。
    “这么流氓,跟谁学的?”
    “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真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人,我怎么早没发现呢?”
    “现在发现还来得及,赶紧去找一个不流氓的男人。可天下有吗?”
    薛岩一手抓着老公的一只耳朵,两眼瞪着他:“你是说天下男人都是流氓?”
    “也许有个把不是,但在西天取经的路上呢!”
    “唐僧?我才不要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娘炮。” 薛岩手一松丢了丈夫的耳朵,仰面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喃喃自语:“她们一个个风情万种有颜值有才华的都单着呢,我就别再添乱了,还是好好守着你吧!”
    王一平附身看着她:“你们认识时间不长,交往倒是挺热乎。”
    “我也奇怪,她们与我过去交往的朋友不一样,但我挺喜欢她们,也许我骨子里有与她们相通的东西。”
    “你跟学中文的尹辰一直交好,当然有相通的东西了。”
    “是的,虽然我们不是同专业,但一直是最要好的。一个宿舍就是缘分。”
    “你的工作圈里都是线性思维发达的技术范儿,她们这几个呢,都是文艺范儿,你喜欢她们呀,说明我老婆骨子里还是文艺范儿!”
    “别拿我开心。对了,你跟我谈恋爱的时候还给我写过酸溜溜的诗呢?”
    “嗨别提了,你那时那么不屑,把一个伟大的诗人扼杀在摇篮里了。”
    “哈哈好大的摇篮……”薛岩突然止住笑,若有所思地:“其实我骨子里还是有那么点诗情画意的,这些年不知怎么就丢了。”
    “上帝就是派她们来给你找补的。我看她们几个都挺不错,某种意义上说都挺纯粹。”
    薛岩凝视着丈夫,由衷地:“你知道你身上最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王一平期待地看着她。
    “你总是能发现别人身上的好。”
    王一平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兴奋,就将身子压将下去,却被薛岩一把推开了。
    “我们好久没有……”
    “我怕疼,不知怎么现在总是干干的……”
    “我轻一点。”
    “不行,恐怕我就是不行了……”
    “瞎说,你还没到50呢!”
    “也许真像花五朵说的,女人一绝经就真的不行了。”
    “明天我去买点润滑的东西来……”
    “你真的一定要吗?”薛岩两眼盯着丈夫。
    “当然,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7.冤家路窄
    开幕式上没见到尹辰,王晓阳心里倒有些庆幸,她不想秦荏难堪,这几天的交往,她与秦荏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她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一心扑在画展上,甚至主动成了秦荏宾馆和展馆之间的专车司机,还帮他联系媒体记者采访、报道。本来还想请尹辰来采访的……她很抱歉地对秦荏说:“不好意思,我朋友最近出差了,本来想请电视台来报道的……”
    “哦,是有点遗憾。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安排得很好了,非常非常感谢,来了这么多你的朋友。对了,只要是你的朋友,看中哪幅画我95折给他。”
    “那要是我看中的呢?”
    “我俩嘛,先不谈钱吧。漂亮女人的容貌是无价的,我怎么能跟你谈价钱呢?”说着,伸手搂了搂王晓阳的肩膀。王晓阳则顺势将头在他臂膀上靠了一下。
    说这话时,他俩正站在一幅很有漫画意味的人物像前,而这一切都被悄悄来到画展的尹辰看在眼里。尹辰原想别让王晓阳心里不舒服,画展还是来一下,但她有意避开上午的开幕式,到下午才抽空去了展览馆。她不想见秦荏,也没打算碰见王晓阳,回头给她发个微信,让她知道自己来过就行了。这会儿看见王晓阳和秦荏在一起,就转身想离开,却被此时也转身的王晓阳发现了,她大叫:“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的?”尹辰无奈站住。
    尹辰今天的打扮让王晓阳好生奇怪。宽边太阳镜加棒球帽,头发用发卡束起藏在帽子后面,感觉是去参加户外活动。也太不讲究场合了!但王晓阳是聪明人,她一下就明白了尹辰的用意:她不想让秦荏认出来。好吧,那就将计就计,王晓阳在把尹辰介绍给秦荏的时候,故意不说名字,只说这是她的好朋友。
    果然没有出现尴尬的场面。尹辰问:“薛岩和五朵她们来了吗?”
    王晓阳说:“她们来过了,已经走了。”心里非常感谢尹辰今天能来,又不使秦荏难堪。
    尹辰说:“你们别管我,我喜欢一个人欣赏。”说着眼睛故意看向远处的一幅画。
    其实尹辰也不懂画,不管是国画还是西画,但她喜欢看画,就像她不懂音乐也喜欢听一样。她说不出道道,却有自己的感受,感受是不分高下的。她在报社时曾采访过一位著名画家,报道刊登出来后,那位画家却说,她是这世上最懂他画的人。尹辰自己都诧异,她文中没有一句专业的画评,全是她个人读画的感受和认知,一个观者的视角而已。成稿后,她自己是很不自信的,生怕错会了画家的图旨。没想到还歪打正着。她还爱听交响乐,也是不知其然,却也能陶醉其中,自得其享。她沉溺于那个氛围,有点像水疗SPA,每个毛孔都贪婪地吸食着那些运动中的音符,有同呼吸共振波的感觉。但她没写过乐评,也没采访过音乐人,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问,为什么中国的民歌里少有“4”和“7”这两个音符,而她特别喜欢西洋音乐,因为里面有“4”和“7”。
    在展室里转悠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因为厌恶画者,还是真的看不上这些画,反正这展厅的氛围让她不舒服。估摸着已走出王晓阳和秦荏的视线,她准备抽身离开,突然身后就有一个声音响起:“有戴着有色眼镜看画展的吗?”
    尹辰吓了一跳,一回头,是秦荏。
    秦荏说:“来都来了,干嘛还要掩人耳目?”
    “什么,什么掩人耳目……我又不是为你来……来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这么没水准。实在是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来不及反应。
    “不是为我来,那是为王晓阳来?来告诉她,你我从前的事?我们从前有什么,你告诉她呀!”
    “我,我没说……”尹辰完全乱了阵脚,被动地招架,仿佛自己做了坏事被抓了个正着。
    “你以为你是谁呀,圣女吗?不就是当年还有点姿色嘛,现在估计你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吧!你来干什么,别有用心吧,要不要把王晓阳叫过来,我们一起叙叙旧?”
    “你,王八蛋!”她气得嘴唇发抖,却不知怎么反击,她跺了一下脚,狼狈地逃出了展厅。
    真是自取其辱!尹辰快要气疯了。她逃也似地冲到停车场,却正好撞见博文——她已分居的丈夫。他酷爱书画,有展必看。虽然是分居着,但毕竟还没离婚,一看见他,尹辰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博文赶紧把她拉到车里,着急知道原委。与秦荏的过往她没告诉过博文,这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博文给她擦了擦眼泪:“说呀,不说我怎么帮你?”
    一句“帮你”,让尹辰心一暖,就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博文听完说:“这画展我不看了!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这种人画不出什么好东西。”
    尹辰看着他,心里就生出家人般的亲近感,毕竟同床共枕了几年。
    “我看啊,这个王晓阳也不值得交往,以后别来往了。”
    “晓阳是无辜的。”
    “什么无辜呀,能跟这种人合作,她也有问题。”
    话不投机,心里的气又鼓起来了。尹辰说:“好了,台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尹辰与丈夫博文分居5年了, 当初是他叫着“离婚!”负气而出走的,但出走后却再不提离婚二字。还时不时地电话或微信关心一下,比如今天降温了,会提醒尹辰多穿衣服,下雪了,会提醒尹辰开车小心。尹辰心就软了,又想着他的诸多好来。可是每次见面,又都是这么不咸不谈的毫无再见的意愿。分了吧,尹辰又觉得再找不到合适的。就这么拖下来了。王晓阳说她:“这分明就该秒杀的婚姻,你也能磨磨唧唧的拖5年,真是服了。”尹辰说:“反正也不急着再嫁,搁着吧,有个名义上的丈夫,也免得受干扰。”
    尹辰不是慢性子,尤其工作的时候,干脆、利索。今天的活儿绝不拖到明天,明天的活儿恨不得今天也能抢着干掉,跟着她干活儿的人都觉得她太性急。因为她把所有的活儿都当作头顶上的乌云,当作压力,她不喜欢顶着乌云过日子。人是有两面性的,尹辰的同事们不会相信,生活中的她是个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主。只有熟知她的王晓阳最知道她的软肋在哪儿,有一回,她又急又恨地说:“真想撕下你的画皮!”
    8.初识博文
    10年前,尹辰要做个研读历史的节目,打电话到历史档案馆,想请个专家做主讲嘉宾,档案馆推荐了博文。说他学识深厚,能说会道,还形象俊逸。尹辰就心里一乐,到底是历史档案馆,还“形象俊逸”,现在人就一个字“帅”! 拿到博文办公室的电话,她迫不及待地打了过去。
    接到电话的博文完全是懵的,档案馆的领导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事,谁能想到电视台的速度会这么快。记者?这词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记者是抓新鲜事的,我这里都是落了灰、发了霉,长了青苔、结了茧子,甚至积压成石油的旧事,要采访可找错了地方。他将听筒从耳边拿到眼前,端详了一下,似乎在判断刚才的声音是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尹辰在电话里说:“是档案馆的领导向我们推荐了您。”
    确认了声音的来源,博文再将听筒放回耳边,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那就来吧。”
    这句“那就来吧”,不表达情愿,也不表达不情愿,就像乘公交身边空出个座位,又没有老弱病残需要让座,那就自己坐下吧,顺乎情理、顺其自然、顺理成章,没有思想没有动机。或许是在长长的历史里呆久了,博文的思维和举止都是迈着方步舞着长袖的,说他从容是褒义,说他反应迟钝也恰如其分,或许研究历史的人,身上都带着点儿陈腐的味道。
    坐落在明代深宅大院里的档案馆,就像一个装着历史的大匣子,博文每天一走进去,就成了历史人物。突然从现代社会里打来个电话,他需要穿越千百年的时间隧道才能将自己拽回来。所以,当尹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完全没将眼前这位女子与之前的那个电话联系起来。
    博文的办公室有点西晒,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透过窗子斜射进来,落在办公室门前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斜着的门框造型。博文对门而坐,尹辰进门时是从暗处走向明处,走到地上的“门框”里,有点像演员走进追光灯。虽然她敲了下开着的门,博文还是吓了一跳,不仅是黑暗里突然出现个人,还是突然出现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若不是她穿着那么明显的现代服装,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是哪个后宫里跳出来的妃女?
    这个女人很漂亮,但博文对漂亮的女人有偏见。漂亮的脸蛋产不了大米,因为漂亮的女人往往不需要自己产米,没有米没有柴自有那男人送上前。丑女人不同,不学会自己产米会饿死,而且还要生产出好米,让那些以貌取人的世俗男人和世俗社会对其刮目相看。他原来工作的县中,一二个有点姿色的女老师,教学不咋滴,靠张脸就可以嫁个好男人,就可以看不上同为教师的男同事。他曾经在心里埋怨父母为什么不把他生成个女孩儿,因为像他这样没有家庭背景做依靠的,至少还可以靠一靠脸蛋。在他眼里,女人要么是中看不中用,要么是中用不中看。这个从光晕里走来的女人是中看的,做历史节目恐怕就差了点儿,看那轻飘飘的身材就知肚里的文墨重不了。
    尹辰也没法将“形象俊逸”和眼前的他对应起来。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还套着一副在尹辰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袖套,岂非那中山装也是文物?如果那中山装换成更似文物的长衫,眼前分明就是旧时的帐房先生。她严重质疑档案馆领导的审美眼光!
    档案研究常常要兼顾纸文物修复和整理,黏合剂、脱酸液、毛刷、画笔的不离左右,说是坐办公室的研究员,其实就像在作坊里干活的工匠。所以尹辰一步跨进去的时候有点错愕,以为跑错了地方。
    尹辰安慰自己,形象不重要,关键要他肚里的货。她向他说明来意,邀请他做《重读历史》电视节目的主讲嘉宾,并礼貌的赞赏了他的学术成就——来之前她是做了功课的,这也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
    博文只是看着她,对她的夸赞既不表客气也不显得意,让尹辰起初觉得这人有点像木乃尹。还说他能说会道?她心里的担心又多了一层,我的收视率哟!
    她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们想请您主讲隋唐部分……”话还没说完,被博文打断了,这让她有些意外。
    “隋唐是盛世,还是让别人去讲吧,以我看倒不如说说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比如说东晋,比如说清末,研究黑暗才能避免黑暗,这比歌功颂德更有意义也更有嚼头。您说呢?”
    博文本想有意为难一下这个漂亮女人,没想到却暗合了尹辰策划这个节目的初衷。她毫不掩饰地冲着他直点头:“好好好,就按您说的讲。”心想档案馆的推荐还是有道理的。不过,说他不到五十,怎么看着像六十多?还有那老夫子似的外形,现在的观众能接受吗?
    临走时,尹辰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他的装扮,心想得给他备套可上镜的西装。
    博文结婚很晚,那时他还是一个县级高中的历史老师,在痛批师道尊严的年代,中小学男老师是社会上最大的剩男群体。三十多岁才有了老婆。老婆崇拜他,却不懂他。到后来他调进历史档案馆,她对他从事的工作就更不知所以然了。两人除了孩子,再没什么可交流的。在见到尹辰之前,博文也没觉得这样的夫妻生活有什么不妥。一个挣钱养家,一个花钱持家,目的一致目标一致,连性生活都是按部就班,没有激情只有本能。
    博文对自己从事的职业很专注也很满足,因为这份专注,他从县中调到了省级历史档案馆,老婆孩子都跟着有了城市户口,档案馆也给分了房,虽然不大,也是有电梯的高层公寓。刚进城时女儿不无炫耀地向同学告别:“我在城里的家可是要坐电梯的!”
    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家里缺少一个书房。就两间卧室,夫妻一间,女儿一间,吃饭都是一家三口挤在兼着客厅和餐厅的过道里,剩下的所有空间,不对,应该说空隙,都塞满了博文的书。书在博文家被老婆当成了漆匠的腻子,哪空往哪填,所有的缝隙都填满了,外表看起来还挺平整。因此,地方虽小,老婆还是将其打理得有条不紊。只是找起书来就有点困难,古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博文家是书到用时方恨找。博文用书,老婆收书,无论你这书是什么内容、什么类别,她一律按书的大小厚薄与可能塞进的缝隙相匹配。这能怪她吗?谁让家就这么点儿大。她也不怨他不停地买书,要不是这些书,博文的论文不会在有影响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也不会被调进城里工作。对她来说,调进城里比调进什么档案馆更有价值。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女儿的人生从此可以改写。在这一点上,她与丈夫罕见地一致。
    博文后来给老婆下令,凡是他刚拿回来的书,一个月之内不得当“腻子”,只能放在靠床的兼着电视柜和床头柜的书桌上,因为他随时要用,特殊情况另行通知。有时拿回来的书频率太高又不能在一个月内“转岗”,老婆就要不停地向他请示,博文就不断的做出新指示,夫妻俩在这个屋檐下就多了一项关于书去向的交流。
    在认识尹辰之前,博文心平气静地沉浸在历史的沃土里,并无心环顾其他。当尹辰走出他办公室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答应了一件多么出格的事情。要走出这空气中带点书香、带点霉腐、带点阴气的历史匣子,去到灯光下、镜头里、众人前亮相……他从最初的无意识到被惊吓到被吓醒。这是他的人生设想中唯一没有涉猎的项目,他连当市长、当省长,甚至当国家 都有过那么一闪念的妄想。不是他有多么大的野心,而是在遇到某个具体问题和困难时,觉得如果自己在某个位置就能顺利解决的自我慰籍。而上电视不在他需要解决问题的范畴内,想象力也就受到了限制。
    尹辰的电视节目为他打开了天窗,好像是被深埋积攒了多年的石油,被尹辰钻了个孔,就一发不可收地喷涌出来——重读历史,这个节目太适合他了,也好像他一生就在等待这样一个节目。更大的变化是,通过这个节目,他内心深处爆发了一场地震,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或者说他曾经在这里却不知什么时候远离了的世界。从那以后他连生活习惯都在刻意地改变,他提醒老婆少在菜里放葱、蒜或是气味较重的配料,特别是他喜欢吃的凉拌黄瓜里别放大蒜。老婆说,凉拌黄瓜不放大蒜还叫凉拌黄瓜吗?再说你是去上班又不和人亲嘴,哪个单位有吃大蒜不让进门的规定?
    9.恋爱中女人的智商
    从秦荏的画展回来后,尹辰心里像堵了块棉纱,吐不出又咽不下。下午选题会上,竟冲着助理小李发无名火,会后又赶紧给人道歉。
    “姐遇什么事了吧?需要帮忙言语一声。”小李跟着她多年,了解她的脾性。虽然小尹辰10多岁,紧要时刻常常表现得比她沉稳。以他的话说:“女人嘛,再强也是弱者。”尹辰虽然嘴上不认同,心里却或多或少对这个小助理有点依赖。
    小李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包容她的人,几乎有点宠着她。对这点,小李也有话说:“咱尹姐是个宠不坏的女人,所以你必须宠她。”他后来得知尹辰和博文的婚姻出问题后,非常认真地说:“我得给博老头上上课,别看他那么有学问,但他没读懂尹姐。尹姐就是在万千宠爱的土壤中发芽开花成长的,你越宠她,她越可爱。离开了这个土壤,她就会凋谢枯萎。而我则是在骂声中成长的,越骂越皮实越骂越亢奋。因为尹姐很少骂人,所以我成长不快,到现在还是个助理。这人啊,不能离开他赖以生存的土壤,且什么土施什么肥,乱了,就会长出歪瓜裂枣。”他这套理论把同事们说得哈哈大笑,但笑后一想,还有那么点道理。
    小李感觉尹辰今天的表现很不正常,所以他一点没见怪,倒是担心她遇什么难事了,他真把尹辰当姐姐。
    小李的大度更让尹辰无地自容:“对不起,姐请你吃饭,饭店你挑。”
    “不了,算你欠我的,记着账吧。我今晚有约了。”又压低声音说,“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合适了赶明儿带给姐政审。”
    “又换啦!上回那姑娘不是挺好的嘛。”
    “现在又有更好的啦!也不知怎么了,现在的剩女越来越多,条件也越来越好,幸亏我没早结婚,不然非出轨不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歪理一套!”
    “姐,我真替你担忧,哦我瞎说……”他突然打住没敢往下说。他咽下去的话是:现在一茬一茬的高品质剩女都出来了,你再拖着死亡的婚姻,就没啥机会了。他说当今社会,剩女就是有能力选择男人的人,虽然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但剩女太多了还是沦为被男人选择。现在的剩女都是A女,剩男都是C男、D男,他觉得他赶上了好时代。
    他改变话题,问尹辰:“对了,姐今儿是怎么啦,有不痛快的事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约会可以改期。姐的事为大。”
    “好了,你嘴抹蜜啦!我没事,你走吧。”
    尹辰回到家里,饭也不想吃。今天的遭遇像过电影一样总在眼前复播,事实再一次证明秦荏就是个王八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一定还是。她要跟王晓阳揭露这个王八蛋的嘴脸,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他的画展上,告诉大家他是个什么东西,像博文说的,画如其人,让他的画一张也卖不出去,叫他从此在画坛臭名远扬。
    心里这么发泄了一下似乎好过了些,她起身去下面条,等弄好放上餐桌时,又不痛快了。毕竟只是阿Q似地自我宣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王晓阳还不知道真相,还在被他的假象蒙骗,或许还可能被伤害。她感情付出的越多受伤害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要给王晓阳打电话,拿起手机眼前就浮现王晓阳将头靠在秦荏肩上的画面。这画面一方面提醒尹辰,王晓阳已是迷情难返,一方面又让尹辰觉得此时更有责任拉她一把。但是,王晓阳能接受她的劝告吗?不会又像那天那样激动地对她放枪吧?可如果晓阳真的受伤害,自己一定会对今天的犹豫后悔。
    尹辰拨电话,铃声响了很久,王晓阳没接。又打了一遍,还是没接。第三次打过去,有人接了,却是秦荏的声音:“喂,你有点格调好不好,至于这么穷追不舍吗?你的朋友在洗澡,不方便接你电话。”
    尹辰惊呆了,她慌乱地丢了手机,后悔没更早一点揭露秦荏的丑恶,那天不管王晓阳爱不爱听高不高兴,都应该坚持说出真相,现在……什么都晚了。
    没一点食欲了,她干脆洗了澡,靠在床上胡乱地调换着电视频道,什么都看不进去。待电话突然响起时,她已迷迷糊糊快入梦乡。
    “尹辰,你找我?”是王晓阳的声音。
    “哦,你,你在他那儿……”
    “谁那儿?”
    “你、你赶紧离开他吧,他真不是啥好东西,我怕你受伤害。我们见个面好吗,我告诉你一切。”
    “你说谁呀?”
    “你不是在他那儿洗澡吗?秦荏……”
    “你说什么呢,我在他那儿洗澡?你也太有想象力了,我有这么不堪吗?”
    “刚才……”
    “好了姐姐,你真是操心过度了,我也是成年人哎,我的事能让我自己做主吗?他是什么人让我自己看好吧,你这么对他不依不饶的什么意思呀,万一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你以后怎么面对我们呀!”
    尹辰彻底崩溃了。这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极端典型案例。心里憋屈得不行,要找个人诉说一下,否则会生病的。她拿起电话拨给了薛岩,从头说起,一股脑倒个干净。
    薛岩安慰她:“你做的没错,如果王晓阳不能理解,那她就不配做朋友。这样吧,哪天我跟她聊聊。还有,她目前在热乎劲上,听不进别人的话也正常,恋爱中女人的智商,你就别在意了,回头激情一过就会发现问题啦。”
    “可是,他们已经……”
    “已经什么呀,都是过来人,谁沾便宜谁吃亏呀!亏你也算影视圈中人,这么保守,还不如我呢!”
    “这……那……好吧……”
    “早点休息吧。你又不是她妈,别操那么多心。况且就是她妈也是儿大不由娘啊!”
    尹辰关了电视,熄了灯,躺下了。
    也许是薛岩的话给了她点安慰,也许是肚里的委屈倒出去轻松了些,她心里不那么纠结了,就感到肚子饿了,她又起身去找吃的。
    那边王晓阳心里也极不痛快。尹辰居然想象出她在秦荏那儿洗澡,我有那么随便吗?这也太伤人了。还说我会被秦荏伤害,这就先被你尹辰伤着了。
    王晓阳确实委屈,她与秦荏在一个茶社里聊天。中间去了趟洗手间,手机丢在了桌上。
    10.那条雪白的萨摩耶
    从画展回来后的第三天,花五朵突然收到了秦荏的画,是她在画展上看中的那幅。可她并没有订啊?送画的人说,是秦荏让送的,不要钱。花五朵这才想起那天秦荏送他们出来后,对她用英语说的话。
    秦荏说,花五朵能来看他的画展,他觉得很荣幸。并向她要了联系方式和住址,说如果喜欢他的画,以后会从美国给她寄画册来。花五朵不好拒绝,因为拒绝就是不喜欢人家的画,再说自己还是挺喜欢他画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送画来了,这可不是画册呀!花五朵看画展时,注意到每幅画下面都有标价。但具体到眼前的这幅画,却记不起价格。她打电话给王晓阳,王晓阳问:“你说的是哪一幅?”
    花五朵说:“就是那幅很装饰的,一个少妇看夕阳的。”
    王晓阳说:“哦,你想买?我去看看标价。”显然,她就在展馆。不一会,王晓阳回话说那幅画被人买走了,言语里有很大的遗憾:“要不你挑一张别的吧,我的朋友他都给95折的。”
    “ 哦,不了。”花五朵有点心虚。
    王晓阳还不死心:“要不我就跟他说是我买的,他给8折呢,我已经买了两幅。你再不下手,喜欢的就没有了。”
    花五朵想把秦荏送画的事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到那天她与尹辰的那幕,她怕引起更多的误会。再者,目睹了王晓阳对秦荏的用心程度,花五朵不敢再造次。她将秦荏的画暂放储藏室,没敢挂上墙。
    后来秦荏又给她来电话和微信,她都不知所措,不接也不敢回。之后干脆在手机设置里“阻止此人来电”。
    来电是阻止了,人没阻止住。就在花五朵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门铃就响了。她一开门,吓了一跳:“是你?!”
    或许是她的语气和表情过于惊讶,几乎就在同时,一股白色旋风就从她身后猛刮过来,直扑来人,并发出一声狂吠。秦荏吓得差点小便失禁,手里的一束黄玫瑰也散落在地。
    花五朵喝住了她那只雪白的萨摩耶。
    花五朵与这只萨摩耶的感情超过她与所有人的感情,只有它可以每天爬上她的床。尹辰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养一只可爱的小萌犬,而弄这么个庞然大物。她说大狗给她安全感,有它在比身边有个男人还管用。她有时候搂着狗睡觉,有时枕着狗睡觉,比男人还温暖。
    这狗也真是懂主人,它几乎看得懂她与他人的关系,能从主人对他人说话的语气中,判断关系亲疏。如果主人语气热情、亲密,它就温顺而安静,甚至发嗲卖萌。如果主人态度强硬有火药味,它会立刻两眼圆瞪,双耳竖立,四肢呈发射状,随时等待主人的发令枪响。刚才主人对来客的语气显出惊讶与生疏,它就本能地以保镖及勇士的姿态出现。
    过了一会儿,发现主人与来客平和交谈,它也安静下来。再过一会儿,发现主人不时露出温柔的笑容,它就友好地靠近客人。
    秦荏心有余悸地看着萨摩耶一点一点靠近他,不敢得罪它,也以友好报之。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它,它的毛色洁白如雪,一看就知是得主人万分宠爱的。此刻,它那温顺讨好的模样与他刚进门时已判若两人,不,判若两犬。
    萨摩耶开始得寸进尺,它把两只前腿搭上了秦荏坐着的双腿,秦荏本能地叉开腿,萨摩耶就低下头去,用嘴巴拱秦荏的D部,或许是它觉得好奇,这个地方为什么是鼓鼓的,与它的主人不一样,而且此刻越来越鼓。秦荏一下跳起来:“这,这是干什么?”惊恐他的命根子会成这狗东西的火腿肠。
    花五朵赶紧拉开萨摩耶,脸上也有点发窘:“ 这,这家伙被我宠坏了……”
    秦荏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了看她,突然说:“我走了。”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花五朵将萨摩耶狠狠揍了一顿,嘴里还骂着:“你这疯狗,你雌雄不分,同性也舔呀!”
    骂完狗,心里竟有些得意。秦荏最早认识的是尹辰,后来认识的是王晓阳,最后认识的才是自己,还只是一面之交,但他却单独送画给我……小时候与尹辰玩在一起,虽然她学习好,可男同学还是喜欢我……她走到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她脱去外衣,脱去衬衫,脱去胸罩,脱去内裤,再细细地观察自己,她托了托RF,有一点松弛,但还很有弹性。她抚摸了一下小腹,有微微的隆起,又屏住气收紧。她找出一条紧腹内裤穿上,小腹平坦了。又拿出一个聚拢式胸罩戴上,立刻R沟深深深几许,“事业线”凸显。她很满意自己。
    她走进储藏室取出秦荏的那幅画,放在客厅里,脑子里想象着若是她们三个看到这幅画会是怎样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11.结伴出游
    画展之后,四个女人好像都各揣心事,谁都不提什么时候再聚,这是“4是而非”建立以来少有的。之前,她们最少半个月是要聚一次的,最频繁的时候一周聚两次。这都一个多月了,大家不见面,连群里声音也稀少,只偶尔谁转个帖,却也没有回馈的下文。这不正常的气息有点像情人间失欢的前兆,让四个女人的心里都有点惴惴的,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花五朵似乎是画展的唯一受益者,但这受益却像是偷来的,是不能言说的。秦荏那天从她家逃走后,她又有点愧疚,白拿人家的画还让人那么尴尬地走了。要是他再来的话,一定对他好一点,他还会再来吗?
    薛岩本来要去找王晓阳的,却突然有个急差要出。又觉得要说的事情不便在电话里说,就想等回来再约她。这么一忙就半个月过去了,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了。因为不知道王晓阳与秦荏现在怎么样了,倒不便贸然开口,这一拖就拖下来了。
    尹辰则完全不在状态,满脸写着失恋的表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又出什么状况呢!她自己也没想到,与王晓阳的友情会这么深,竟有一种亲情的依恋。有的亲人可以一年半载的不见面也不念想,但她们几天不见就觉得少了什么。可是,也或许是没有血缘的根脉,闺蜜的情感又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经风雨。
    眼看就是中秋了,今年的中秋节恰好与国庆节首尾相接,假期总长度超过以往任何一个节日。这漫长的日子怎么过呢?单身女人怕过节,尤其怕那种内含阖家团聚的节。与博文分居后,尹辰的节日都是与王晓阳一起过的,今年怕是要独影空对月了。
    王晓阳就是王晓阳,她总是在你难受、难堪、难过的时候救你于水火,虽然这水火有时就是她引起的。在节日放假的前一天,她突然在“4是而非”里兴高采烈地约大家出游,说要散散心。另三个人立刻响应,反应之快出乎王晓阳的意料。如果微信群有门的话,她们三个一定就守在门口,而且守了很久了,就等着她这一声招呼,就飞了过去。
    但是去哪里呢?四个人八个主意,叽叽喳喳了半天,最后薛岩说去皖南吧,深秋的大别山就是天然的油画。三个女人都说,好!薛岩在这个小团体里说话不多,但定乾坤的那句话基本都是她说的,这就是老总。说来也奇怪,尹辰在电视台也是被称“总”的人,频道总监嘛,也是独当一面,拿大主意的,但一离开工作环境,她就优柔的不行。王晓阳呢,无论是伏案写作还是社交周旋,思维敏捷有模有样,但到这群里也成了面团任由形状。倒是花五朵有点个性,常有自己的主张,但挡不住尹辰和王晓阳的左撇右捺,最后还得薛岩画句号。大家还就心甘情愿地服从,人与人的交往有时就是这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避开假期首日的高峰,她们选择了第二天出发,果然一路畅行。路不堵,但话很挤,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三个多小时的“闲言碎语”,真的都是闲言和碎语,都是可说可不说的话,说了没什么意义,不说也不缺少什么。但她们一直说个不停,看到什么说什么,比如树上一个快要掉下来的鸟窝,比如池塘里突然跳起的一条小鱼,比如路边农舍墙壁上一条有歧义的计划生育标语……她们的闲话塞满了她们的座驾,不再有任何空隙可以插入之前因画展引发的不快、失落、失重与惶恐。中年女人之间建立友谊不易,一旦建立又十分珍惜,她们除了不敢轻易挥霍自己的年龄,也不敢轻易挥霍朋友间的友谊。
    等到再没什么闲话可说,眼看就要冷场就要尴尬,就要将她们之前的刻意揭穿的时候,又是王晓阳救场,她突然说:“今天特别要感谢薛岩。”
    薛岩一愣:“谢我什么?”
    “我们仨都是睡素觉的,你却能丢下老公来陪我们。”
    薛岩一脸懵圈:“素觉?什么玩意儿?”
    花五朵暧昧地笑起来:“你睡的是荤觉。”
    尹辰解释道:“素觉是相对于荤觉而言,是指没有性生活的单身女人的独守空床。”
    薛岩咂摸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女人,素觉,独守空床,都可以编单身女人词典了。”
    花五朵说:“不只单身女人,只要是单身,都是独守空床,都会人逢佳节倍思荤。”
    王晓阳说花五朵:“我就是怕你思荤,才约你出来玩的。”
    花五朵回击道:“你不思荤会来约我们?”
    尹辰叫道:“好了好了,两个女流氓!”
    俩人一起回敬:“你也别假装正经啦!”
    “哈哈哈……”
    车轿被笑声充满了,是放松的无须编辑的笑,这笑后她们就不再无话找话了。
    三个女人轮流开车,再长的路也是一脚油门就不经意的从耳边滑过去了。花五朵虽然驾龄最长,但她回国后一直没买车,一是因为在国内她不敢开,二是她自己也不确定在国内会呆多久。
    她们落脚的乡村是未曾雕饰的,因为皖南有太多值得雕饰的胜景,因为人们总爱“景”上添花,倒让这些被忽略的地界保留了些野趣。这里的山不高也不险,水不浩渺也不潺潺,没有特别的可以做电脑屏保的画面,也勾不起诗人的激情与冲动。从那些民宿,也就是农民开的旅店小二楼上远眺,却有不荒不蛮、疏密有致的从容,因为没有想要成为什么的追求,就显得很放松,倒是符合她们此行的目的,放松。
    她们住的是一个二层楼的民宿,原本两层小楼是够不上“远眺”的,但它建在山坡上,实际“地位”就很高,更何况周边没有比它再高的建筑,它就鹤立鸡群般的“远眺”了。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街市上的另一番景象: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小吃店起着带洋味儿或嘻哈的名字,旅店的门脸是努力向城里人靠拢的类别墅的模样。因为站得高,就可以看到那一溜店铺的背后,像极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穿戴的假领子,不能看后面也不能看下面。当然,一般游客也不会去看店铺的后面,大家都不看的地方就可以忽略不计,人们要的就是个面子。
    她们特意挑了山坡上这个不那么像“别墅”的小旅店住下,店主人感觉受宠若惊,没想到这几位看着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会选择他们家。因为他们家做这生意的时间比别人晚,位置又在山坡上客人来得少,往日里都是别人家住满了,才轮到他家拾遗补缺。因为还没有赚到二次翻修房屋的钱,所以他家的房子看着还那么农民,还那么土。这就歪打正着地合了她们的意。
    从城市水泥森林和雾霾里逃出来的四个女人,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间。一出农家旅店,左侧就有一条小路,蜿蜒着不知伸向何方,她们便不问方向地快乐前行,还是见什么都好奇、都激动。走着走着就出汗了,脸上的妆容也花了,尹辰脸颊上露出几颗痘印,王晓阳鼻子上显出几点雀斑,薛岩的下眼袋凸显了出来,花五朵的鱼尾纹也看得见了。干脆接点山泉水洗去所有粉饰与铅华,难怪说化妆品是女人的衣服,脱了衣服就看见了赤裸的彼此,就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了,就像那野花和蛮草一样露出了真性情。仿佛是远离了需要斗智斗勇的红尘,她们的心理年龄和智商瞬间滑落,她们回到了无知无欲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说着幼稚的故事,开着幼稚的玩笑。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她们突然安静了,她们听到林中的鸟鸣,听到山涧的水声……空气越来越湿润,悠悠的秋风抚弄着,心中越来越柔软,便有一种情愫泛滥着、四溢着,意韵绵绵……
    到了晚间,四个人聚坐在城市里已成稀罕物的闪烁星光下,喝着带点酒精度的饮料,微醺着就丢掉了所有的伪装。
    王晓阳突然一拍桌子:“他妈的,秦荏就是个王八蛋!”
    三个女人随着小桌上的饮料瓶一起蹦了一下,秦荏是她们一路上都避讳的名字,但心里都有个问号一直悬在那里,晃晃悠悠的总想掉下来,但都不想从自己的嘴里掉出来。这下好了,王晓阳自己包不住谜底,要跑出来了。与其说她们是被王晓阳的那一掌拍案而“惊奇”,不如说是被突然要获得的答案而惊喜。
    但王晓阳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她自己也没想好,如何向闺蜜们托出她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想想自己没做错什么,都是那个王八蛋秦荏。为他忙前忙后的近一个月,开始还甜言蜜语,后来不知他哪根筋出了毛病,突然就不咸不淡态度怪异。再后来连她的电话都爱接不接,微信是铁定不回。开始心里还一直替他找借口,一定是太忙了,忙着卖画。虽然也帮着他卖了一些画,但离他的预期还是相去甚远,这或许也是他情绪不好的原因吧。
    后来,王晓阳试着想与他探讨一下她的新作品插画的风格样式,他们还没见面时,讨论过这个话题,而且出版社的编辑介绍他们认识,不就是为了她的新书插画吗?但见面之后就再没说过这件事情。原先想着他在忙画展,等这事完了再说吧,可为他忙完了,他还是黑白不提。不能再含糊了,王晓阳直截了当地跟他提起新书插画的事,他却环顾左右不接话茬。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了,直到出版社的编辑告诉她,他已跟出版社退了这单业务,理由是他的画风与王晓阳的文风不贴。
    王晓阳气得鼻子不来风。想到他曾经说:“太喜欢你的文风了。”王晓阳心里像吃了只苍蝇,直犯恶心。
    王晓阳的最大优点就是,拎得起放得下。一场战斗结束了,迅速打扫战场,绝不恋战。擦干血迹,掸去尘土,一觉醒来,她又焕然一新了。
    但因为他而疏离了“4是而非”,还与尹辰不欢,真他妈不值。但她不后悔,她说她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二字,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他是不是彩虹也要淋了雨才知道嘛!对作家来说,经历就是财富。秦荏这样的人,以后一定要在作品里好好揭露一下。王晓阳的不后悔来自于她的自信,她自我疗伤的能力极强,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事可以打垮她。她的不后悔还来自她对尹辰的了解,她知道尹辰不会生她的气,或者说尹辰不会跟她计较,她以小卖小地耍个嗲就过去了,尹辰吃她这套。
    果然,王晓阳将她的小凳子向尹辰的身边靠了靠,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尹辰立刻伸出手环住她的腰。就像一件心仪之物失而复得,尹辰除了高兴还是高兴,亦不变爱之初心。心里想着,你终于和我一样把秦荏认作王八蛋啦!
    薛岩小心地问:“他的画展结束了?”
    王晓阳嘟囔了一句:“谁知道,管他结没结束呢!” 看大家似乎都在等她的下文,她顿了一下,吸口气又从鼻子里擤出声来:“哼,我都告诉你们,省得你们费劲猜。”
    三个女人对视了一下,整齐地转向王晓阳。
    “这个人性格上有很大的毛病,太霸道太自我。”
    花五朵插了一句:“你说他气场大。”
    尹辰补了一句:“你喜欢气场大的。”
    王晓阳两眼一瞪:“你们到底想不想听!”
    “好了,你俩别打岔,让她说呀。”薛岩冲尹辰和花五朵摆了摆手。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反正这人不可交,只想占便宜,一点亏不吃。”
    花五朵又忍不住:“他占你什么便宜啦?”脸上是色迷迷的调侃。
    “去你的,你一说话就往下半身想。再说了,我是谁呀,谁占谁的便宜还两说呢!对了,尹辰,我现在真想知道当年你跟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说吗?”
    尹辰:“现在说已没有意义了,你已经看清他了。”
    “对不起,尹姐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王晓阳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给尹辰作揖。
    “说嘛说嘛,我们就当故事听嘛!”花五朵纵容着,一副八卦的神情。
    尹辰简要地说了过往,也说了在画展的那一幕。
    王晓阳听完大叫:“你怎么不早说!”又立刻一拍自己的脑袋,“怪我,是我没想听你说。我以为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人,我不想受别人的影响……”
    “其实你也很自我。”薛岩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王晓阳怔了一下,看着薛岩一时无语。
    花五朵突然问:“你买了他几幅画?”
    王晓阳有点气短地:“两幅,花了老娘3万块钱。不过他的画我还是蛮喜欢的。”
    “他送了我一幅画。”花五朵突然声音低低的说,但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也震住了。尤其是王晓阳,眼里倏地窜起一簇火苗,如果此刻花五朵戴着3D眼镜,一定会感觉火舌要燎到她。
    花五朵有点心虚,她突然站起身大声说:“这什么人呀,你帮了他那么多忙,还要花钱买他的画,我根本不想要,他还硬送来……”
    “好了,你别说了。”薛岩拉花五朵坐下,“你这是灭火还是戳火呀!”
    “我、我是说这人重色轻……他太、太渣了……”花五朵有点语无伦次。
    王晓阳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飞回家去,把挂上墙的那两幅秦荏的画撕个稀巴烂。
    王晓阳就是王晓阳,她理了理心中的滞气,笑着对花五朵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不用骂他,他送你画说明他喜欢你,你们都是美国人,没准就合拍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你的菜就别掀锅盖,我呀,是掀错锅盖了!看来,你是他的菜。”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
    尹辰和薛岩也给逗笑了。
    “去你的,他才是菜,烂菜,我还不愿掀他的锅盖呢!”花五朵一甩刘海儿,一副不吃人剩菜的样子。
    12.婚姻的点与线
    第二天,她们去游览周边的景色,发现好些无人涉足的地方,却美得非常真实。她们拍了好些照片,照片里她们只把自己当作景色的配角,站在画面的三分之一处。她们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拍大头照了,她们清楚自己的脸在镜头里的年龄。其实她们是可以用美颜相机拍的,手机上都有,现在很流行。但她们觉得太假了,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干嘛要去糊弄他人?
    晚上,吃了饭洗了澡,她们又开始海聊。
    四个女人只薛岩有稳定的婚姻,稳定到她们所称的骨灰级。王晓阳突然好奇地问:“薛岩,都说女强人的婚姻是最不稳定的,你是女人中的战斗机,你是怎么驾驭的?好经验分享一下呗!”
    薛岩还没说话尹辰抢答道:“婚姻的稳定不在婚后,而在婚前。”
    “这话怎讲?”王晓阳看着尹辰。
    “我们四个为什么只薛岩的婚姻稳定?因为我们仨都是自由恋爱,在中国最不靠谱的婚姻就是自由恋爱!”
    “这话又怎讲?”王晓阳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尹辰。
    “你和王一平是怎么认识的?”花五朵问薛岩。
    薛岩没想到今晚的话题一开头就引到自己身上,她没防备地怔了一下,本能地向后躲闪着。三人都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她看了看她们,干脆拿起水杯,慢条斯理喝起水来。
    王晓阳急了:“快说呀,你这是片头插播广告吗?都是跟尹辰学的。”
    “嗨嗨,没广告我们电视台吃什么。”尹辰抗议。
    “你还提醒我了。”薛岩举起水杯,“我们不生产水,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好了姐姐,都是我的错……”王晓阳夺下薛岩手里的水杯,“今晚我是搬运工,专门替你运水。”
    大家一起笑起来。待笑声收敛,薛岩才一板一眼地说:“我和我老公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
    “哦?”尹辰张大了嘴巴,她只知道薛岩与老公是经介绍认识的,还真不知道是通过婚介所。王晓阳和花五朵更显出好奇。
    “我当时是为了务实有效。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一直没有遇见合适的,又没更多的时间去大海捞针,就进了婚介所。婚介所就是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用现在的话说叫大数据。先填表,把你的身高、年龄、职业、收入填上,再把你想找的人的身高、年龄、职业、收入等等填上,然后婚介所就帮你萝卜搭青菜、馒头搭年糕,以她们的眼光其实也是世人的眼光,去帮你搭建婚姻的桥梁。这没什么不好,适合现代人的生活节奏,省去很多了解对方基本条件的时间,比如收入、房子、车子,婚介所都帮你问清了,要不你还不好意思问呢!”
    “就像买了精装修的房子,直接拎包入住就OK了。”王晓阳插嘴。
    薛岩愣了一下,咂摸着王晓阳的话,笑了:“瞧你这比喻,这么说……也可以,外在条件都在明面上了,就看这个人合不合脾气了。我那时候就是觉的时间不够用,社交面又窄,现在看来也不过时呀,电视台的相亲节目不是火得很嘛!应该说,我还是挺超前的。”
    尹辰说:“我们曾经做过一次抽样调查,发现高离婚率之下埋藏着自由恋爱的高数据,也就是说,在中国自由恋爱的离婚率高于相亲也就是介绍婚姻。开始我也不信或者说不理解,后来看看身边朋友的婚姻包括我们自己,还真是这样。”
    三个女人都在大脑中迅速搜索朋友、熟人、认识的朋友的婚姻状况,然后就有点将信将疑。
    尹辰继续说:“那次调查的结论大意是:在现代社会中,或者说从二次工业革命后,随着女性的崛起和经济独立,婚姻已从传统的从属关系变成了现在的契约关系或者说合作关系。而合作就要讲求基础条件对等,互惠互利,跟合股开公司一样。我们介绍对象时,首先端出的就是各自的基本条件,所谓的身高、长相、职业、收入、家庭背景,现在还有房和车,双方的基本条件对上眼才会见面,才会交往。而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感情才能根基扎实。相反,自由恋爱是从感性开始的,是外表的吸引,其他东西都是隐性的藏在后面的,或者说是被恋爱中的智商所忽略的。走入婚姻后,那些隐性的东西才渐渐浮出水面,在柴米油盐的浸蚀里,因基础条件不匹配而产生的间隙就会被放大,直至压得婚姻的小船无法承载而沉没。所以,为什么在中国,介绍的婚姻相对稳固?这是由我们的婚姻价值观所决定的。”
    王晓阳说:“没那么绝对吧?”
    “不绝对,是说概率。”尹辰拿起水杯大喝了一口,继续她的长篇发言,“从关系学的角度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存在于一个点,点的背后还有许多维系关系的线。如果点是心脏,给心脏供血的就是线,点线结合才是一种稳定健康的关系。情侣之间的点是爱,维系婚姻的却不是这个点,而是双方背后密集的线。这个线是家庭背景、学历、价值观、经济基础等等。线与线接通的概率高,关系的稳定性就高,反之就会堵塞而致心梗。自由恋爱因爱而起,不管当时爱得多么死去活来,后面的线却未必相通,等激情一过发现多条线路无法接通时,你的婚姻就亮红灯了。而介绍婚姻不同,红娘们首先是抓着一把线给你,你觉得自己的线和对方线在一个频率上,接通的概率大,你才会去见面也就是相亲,这个相相的是点,点线都相投才会去相处,处出感情才走进婚姻,这样的婚姻才能稳定而长久。”
    “哇塞,你这一套一套的,快成婚姻专家了!”花五朵叫起来。
    “砖头的砖,说和做不是一回事。就像我们台的一个广告客户,自己是个大胖子,却来做减肥广告。我就笑话他,如果观众知道投广告的是个大胖子,谁会买你的减肥药?”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越笑越开,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眼泪,眼泪掉进了她的水杯里。砸进水杯的眼泪其实是对自己的批判:想的挺明白,为什么就活不明白?
    王晓阳感叹道:“中国人的爱情不那么纯粹,婚姻所背负的东西太多。”
    花五朵说:“我在美国生活多年,老外的爱情要单纯一些,有的单纯到我们无法理解,只要对上眼,什么学历呀、背景呀、收入呀统统都不考虑。说到底还是个钱的问题,在各自都有经济保障的前提下,爱情才会纯粹。”
    王晓阳说:“也不尽然,现在中国有钱的人多啦,还不是要个门当户对。这是中国文化好吧。”
    “门当户对也不是中国独有,灰姑娘的故事,《流浪者》里拉滋与丽达的故事,哪一个不是门当户对惹得祸。”花五朵反诘。
    “门当户对没有错啊,这里面包含的不仅是物质的门当,还有社会层级、价值观的户对,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那些在农村娶了嫁了的,因为无奈的不匹配婚姻,留下了一个时代的伤痛。”王晓阳说。
    尹辰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议论,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与其说是讲给大家听,不如说是分析自己的婚姻:“其实我跟博文的根本问题在于,双方都在用传统的从属性质的理念去对待现在合作性质的婚姻关系。是传统理念与现实产生的强烈碰撞。他希望我言听计从成为他的附属品,而在经济上又推崇女性独立;我希望他是家庭的顶梁柱,依赖他解决和承担婚姻中的任何问题,精神上却又有自己的主张。这就是悲剧,也是我这一类人的婚姻悲剧。”
    花五朵插话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和博文到底怎么回事?”
    就像尹辰不知道花五朵在美国的生活一样,花五朵对在国内的尹辰的经历也不甚了解。
    尹辰说:“你想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楼已 2022-04-20 21:25:48
    晚上好,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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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鼓励
    13. 博文走进演播室
    或许多年以后,尹辰已记不清与博文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怎样的一个状态下,但他那天的穿戴却是刻在她的脑子里了,不管到什么时候,尹辰都能准确地还原出他衣装的色彩与款式。因为反差太大,所以记忆深刻。
    按约定的录制时间,博文来到电视台。他进了演播厅,尹辰完全没意识到,还不时的催促小李去门口看看。待他上前与主动尹辰打招呼时,她才豁然发现。他一袭藏青色的长风衣,一条烟灰色的长围巾随意地挂在脖子上,既有合乎时尚的雅致,又有学者的风韵气质,比尹辰在档案馆看到的他年轻了10多岁。她愣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几乎要失礼。
    请他进了化妆间,他脱去风衣,又是一个风采!一件改良过的中式立领,既有中山装的基因,又融入现代审美,与身处当下说历史的节目甚为贴切。服装师拿着专为博文准备的西装走来,尹辰快步上前挡住:“不用了。”
    摄像机机位确定,主光辅光测光调试到位。
    尹辰倒数着:“三、二、一、开始!”
    博文看着镜头却张不了口。
    现场导演急了,在对讲机里直呼尹辰:“大导,这是您找的人吗?行不行啊?”
    尹辰说:“让他别紧张,就当我们和镜头都不存在。”
    哪能说不存在就不存在,对着空气说话吗?博文还是找不到开口的开关。
    尹辰走出导播室,来到博文跟前:“博老师,您就当跟您的学生讲课,您不是当了很多年老师吗?”
    这似乎点准了博文的穴位,他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调整影像,片刻后,他就蒙太奇般地将眼前的场景切换成当年的课堂,他睁开眼睛:“能不能在我面前放一张桌子?”
    “桌子?哦,讲台。行!”尹辰一挥手,几个场务立刻去搬讲台。
    博文的双手一触碰到面前的讲台,就像被充足了气的轮胎,着地就有了弹性,运行就变得自如,沉淀的历史和人物就滚滚而出,他的见解和阐释也都顺势而表,既有新意又无演义,既尊重历史又无陈腐牙慧。在场的录制人员一个个都听入了神,把自己当成观众而先睹为快了。
    节目录制相当顺利,原计划要录两个半天,结果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大家都觉得轻松且兴奋。尹辰一直在导播室里看着博文,也听得入神,中间虽然断了几次,但这是她做节目以来“摁机”最少的一次了,心里再一次感谢档案馆的推荐。还是那个木乃尹吗?听他讲座时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变成一个痴痴的木乃尹了。
    提前收工,大家起哄让尹辰请吃夜宵。尹辰邀请博文一块儿参加,他欣然接受。
    电视台附近的“上海滩”是同事们常去的地方,尹辰也喜欢这个地方,主要是喜欢这里的口味,与小时候奶奶烧的菜一个味儿。而且店堂里装饰的穿旗袍的民国女人照片,也像奶奶。过去家里还留有几套奶奶的旗袍,后来在HWB抄家之前被妈妈烧了。为此尹辰还哭了一场,妈妈安慰她,以后等你长大了,妈妈给你做旗袍,一定比奶奶的还好看。结果,妈妈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尹辰也就从来没有穿过旗袍。她知道这不是妈妈的错,她只是错过了穿旗袍的时代。现在的旗袍是走秀或礼仪小姐的专利,你要平白无故地穿上,总显得那么突兀。
    落坐后,大家七嘴八舌的点菜,没一个客气的。尹辰问坐在身边的博文:“博老师,您也点一个吧。他们点的不一定合您味口。”
    博文摆摆手:“哦,没什么,我都行的。”
    “博老师点一个吧,不点白不点,您这节目要是火了,尹导的奖金是大大的。”
    “就是,光这一顿还不行,她得单独请您。”
    大伙起着哄,博文的眼睛也闪着光。他被身边一群较自己年轻的男女感染着,一座沉睡多年的火山,在蠢蠢欲动。
    他突然说:“我可以要点酒吗?”
    “当然可以,要红的白的?”
    “白的,可以吗?”
    尹辰拍了一下身边的一个男同事:“去台里拿酒!”
    男同事起身去拿酒,尹辰冲着他背影:“多拿两瓶给博文老师带走。”
    看着博文狐疑的表情,尹辰笑笑说:“广告酒。电视台嘛,就这点好处。没想到博老师也能喝酒啊!”
    “为什么是没想到?”
    “您这么儒雅有学问,我以为……”
    小李插话:“我们尹导一直偏见地认为,喝酒是那些没文化的扛粗活的人的嗜好,连李白都不例外。”
    “去你的,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儿。”尹辰打断他。
    博文看向尹辰:“哦,是吗?”
    尹辰脸一红:“我只是不喜欢中国人闹酒的那个劲儿。”说完又觉这话不合时宜,一时气氛有点尴尬。
    好在菜很快上来了,酒也斟上了,大家的情绪立马就上了度数。尹辰不喝酒,倒也融进了大伙的欢乐。
    酒尽人散的时候已近12点,尹辰开车送博文回家。一路上,博文不停地重复着几句话:“今天真高兴,今天的酒真好,认识你们真好……”
    博文读高中的女儿下楼来接喝高了的父亲,尹辰还不忘递上给博文带的两瓶酒。
    博文的女儿礼貌地谢过尹辰,扶着父亲上楼去了。
    进了家门,女儿说,刚才的阿姨好漂亮。
    博文很满足的样子:“是吗?”
    妻子飞快地跑到窗口,想看一看送他丈夫回来的女人,但是尹辰的车已远去。
    女儿说:“人家是电视台的导演,是请老爸去做节目的。”
    妻子问:“节目,什么节目?”
    “电视节目呀,叫《重读历史》,老爸是去做主讲嘉宾的。老爸,你有拍照片回来吗?我要发朋友圈。节目什么时候播出呀,我要通知同学们看呢!”
    妻子看着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的丈夫:“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呀!”
    女儿有点得意地:“老爸知道你不感兴趣,所以他都跟我说了。”
    妻子愤懑地走进卧室,拿出一床毛毯扔在博文身上:“你今晚就睡这儿吧,一身酒气!”说着嘭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女儿附在父亲耳边:“老爸,你这么帅,当年怎么会看上我老妈的?”
    博文嗔怪道:“别瞎说,你妈妈该不高兴了。”但女儿的话就像这会儿胃里的酒和菜,兴风作浪。他一夜无眠。
    谢谢支持,互相学习!
    14.第一次单独相处
    尹辰送完博文,到家时才发现,车上落了件风衣。她眼前立刻出现博文身着风衣潇洒飘逸的姿态。第二天,她给博文打电话,要给他送风衣。博文说不好意思让她送,抽空他自己来取。
    一进入工作状态,尹辰就把风衣的事忘了。
    尹辰在编辑室编片,总监进来,看了一会儿正在编辑的片子,说:“不错,这第一期的质量可以保证了。我看,可以请博文当我们这个栏目的顾问,也让他帮我们出出点子。他还算是少壮派的学者,年轻观众会接受他的。”
    尹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自己觉得好还不作数,领导点赞才是最后拍板,哪怕将来收视率不够高,自己的责任也可忽略不计。当然,这得取决于你上面是否是一个肯担当的领导,否则成功永远是领导的,失败却总是你兜着。尹辰还算幸运,总监不太为难她,因为她从不生事,还能时不时做点能让他长脸的节目,他也很乐于自己的伯乐之态。
    尹辰进电视台纯属意外,她在原来供职的报社做了一组有关城市建设中的败笔的连续报道,引起有关领导的重视,并下令电视台跟进。电视台就病急乱求医地把尹辰找来共同做节目,节目播出后竟在全国引起反响,还引发了一场城市建筑盲目引进西方大师,搞怪建筑频现的大讨论。天时地利的,尹辰就如火线入党般留在了电视台。
    博文去电视台拿风衣,尹辰请他去编辑室看了一下编好的片子。博文说超出他想象的好,特别是片头的导语,不仅阐明了宗旨,还提升了该片的品质。他赞叹地问:“这片头的文字出自哪位高手啊?”
    小李得意地:“咱们尹导啊!”
    博文惊着了,他为自己心中的偏见而觉不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不愧是编导呀!有力道有文采。”
    “我们导演是有才有貌,就是后背没靠。”
    “什么意思?”
    “别听他胡咧咧。”尹辰打断小李。“博文老师,我们还想邀请您担任我们这个栏目的历史顾问,以后呢,会不定期的请您来参加我们的选题策划会,您看……”
    “可以可以,承蒙你们看得上。”博文双手合十,谦逊有礼。
    “谢谢博老师,我们会在第一期播出后的第二天开选题会,到时候我去接您。”
    “好的好的,我一定来。真高兴认识你们,你们的活力感染了我。今天你们没什么事了吧,我请你们吃饭,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尹辰与小李对看了一眼,小李说:“去吧,反正我俩回家都是一个人。”
    尹辰瞪了小李一眼:“管住你的嘴。”回头看了一眼博文充满期待的眼睛,似乎不忍拒绝。
    “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办公室拿一下包。”
    看着尹辰离开,博文问小李:“你刚才说尹导什么没靠,是指上升没背景吗?”
    小李说:“是,也不全是。哎对了,您是大学者,认识有学问的人一定不少,若有合适的单身男士给咱尹辰姐介绍一个。她单了10多年了,多好的一个女人,我要是年轻10岁,一定追她。”
    博文一下怔住了,没想到他的一句话,问出这么多的信息量:单身10年,好女人。这些信息就像在博文心里瞬间打开了一个调频,调频的旋钮快速转换着,滋滋啦啦的发着声响,小李还在说什么他却听不见了,只知道他的嘴巴在动。
    等到尹辰回来,博文看她的眼神就有了变化。
    三人向车库走去。
    小李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抱歉地说:“姐,你跟博文老师去吧,我老婆找我,改天,改天我请你们。”说着转身就要走。
    博文说:“叫她一起来吧。”
    “谢谢博文老师,以后吧,还没到见观众的时候呢!”
    博文不明白他的意思,转脸看尹辰。
    尹辰笑笑解释道:“就是说关系还没确定,人家还不愿意见我们。”
    “不,是我还不想让她见你们。”见博文还是一脸的疑惑,小李挥挥手说,“让我姐跟您说吧,我得赶紧走了。”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博文还是一脸问号。
    “现在的年轻人是把对象当老公老婆叫的,实际上也跟夫妻没什么两样,吃住一起,就差个本儿了。你看过我们台的相亲节目吗?那些女嘉宾没一个回避与前男友婚前同居的。”
    “那还嫁得掉?”
    尹辰带着博文走到自己的车前,看了他一眼,像在给小学生普及文化:“如今是没有恋爱经历的没人要。上一期有个男孩坚持要找个处女,结果不仅遭群体笑骂,连主持人和嘉宾都说他冥顽不化不可救药。”
    博文不再发疑问,他在想自己的冥顽不化。
    看他在沉思,尹辰说:“博老师,要不今天算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不,说好的怎么能算呢?”
    “就我俩……?”
    “就我俩。”
    “那,去哪儿呢?”
    “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尹辰启动了车子。
    很久没有在晚间观赏这繁华的都市了,博文感觉有点目眩,从尹辰的车上下来后竟有点站不稳。这还是他生活其间的城市吗?说是他请客,却只能跟在尹辰后面,任凭她带着去什么地方,他享受着被尹辰带进的新世界。
    坐着自动扶梯,他与尹辰一层层地往上走。而沿途的风景让他目不暇接。尹辰说,这会儿是饭点,直达电梯难等,所以麻烦老师跟着绕圈了。
    博文说:“挺好,我这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您不老呀,比我第一次见到……年轻多了。”
    “是吗?”路过一面镜子,博文注视了一下自己,感觉确实不错。我才50岁呀,真的不算老,这世界如此光彩绚丽,或许我的人生精彩还没开始呢。
    自动扶梯将他们一层一层地转上了顶楼。
    尹辰选择了一家蔬食餐厅,叫大蔬坊,室内装饰与经营的蔬食一样,素雅精致。餐厅的一面是开放式的,一溜的栏杆,顺着栏杆看下去,是一个室内溜冰场。服务员热情周到地将他们引到一个靠栏杆的两人座,尹辰觉得特别好,因为她与博文还算不上很熟,万一出现交流的冷场,看一看溜冰场上滑动着的人,是可解一时尴尬的。
    “不好意思,这是一家蔬食餐馆,不知合不合老师的口味。”
    “很好很好,说好由您选地方的,这地方很好,我还真是开眼界呢。”
    点好菜,博文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尹辰。
    “这是我的拙作,请斧正。”
    尹辰接过书,封面写着《水韵》,是一本诗集,是旧体诗。
    “您的大作,一定好好拜读。”
    尹辰打开书,扉页上写着:尹辰女史雅正。
    “哎呀,不敢当,我哪敢称女史呀!”
    “您当之无愧呢!就那片头的话,我还真写不出来。”
    “那是我们的电视语言,面对的是普通观众,与您的学术研究没法比。而且我的古文底子不好,就您这诗,我得费劲读呢。”
    “哈哈,我们就别互相吹捧也别谦虚啦!”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上次送博文回家不算,因为那回博文喝高了,一路上几乎没有交谈。第一次去档案馆也不能算,那完全是工作性质的拜访。今天虽也是工作派生出来的交往,但话题的范围就随心和广泛了,可以蔓延出工作以外的任何领域。
    交流中一直没有出现尹辰担心的冷场,话题随意,滑到哪儿是哪儿,比下面溜冰的人还顺溜。倒是那溜冰场就是那么几个人,还没一个溜得好的,不知是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价格太贵,一般人消费不起,还是真正的高手不屑于在这样一个螺丝壳里耍酷秀技。冰场里始终就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歪歪扭扭地滑着,不时有摔倒后发出的惨叫声和嬉笑声传上来,引起楼上食客们的探头观望。尹辰他们刚坐下时,有那么七八个滑动的身影,到后来只剩二三个,再后来就没人了,冷冷的成了真正的冰场。尹辰与博文的交谈却一点没受影响,或许场外没什么可看的,倒促成了他们更投入地交谈。
    15.《重读历史》火了
    《重读历史》第一期播出后收视率不俗,台里立刻给尹辰增加了人手和经费,就像注射抗生素之前的皮试,通过检验了,你就可以获得更大的剂量。为节目的持续性质量保证,尹辰又在大学里邀请了两位历史系教授加入到顾问队伍里来。选题策划会上,尹辰首先代表整个制作团队向博文表示祝贺与感谢,大家热烈鼓掌。她说:“博文老师的表述语言,是这个节目获得好评的关键。”
    大家又鼓掌,博文欠起身,谦虚地摆摆手 :“言重了,言重了。众人的努力,独木难支,独木难支呀!”
    尹辰说:“博文老师您请坐,我是想说,博文老师的表述方式给了我很多启发,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什么是当下观众愿意接受的表述方式。说历史的电视节目过去不是没有,不仅我们台,其他各地的电视台都有过或者还在做着,为什么我们能收获不俗的收视率?我以为,是博文老师解读历史的语言或者说表达方式吸引了观众。这一点,我想请教博文老师,您是一直就这么说历史,还是特意为我们的节目选择了这样一种表达方式?”
    博文被这一问,倒怔了一下,他思忖着说:“说刻意吧又不是,因为我当中学老师的时候就是这么给学生们讲历史的。说不刻意吧,我却是有点自己想法的。你们大概都去过很多国家,我却只去过日本,我发现啊,很多在国内从不进或不太进博物馆的人,到了国外都兴趣盎然地去看人家的博物馆,回来还津津乐道。这是崇洋媚外吗?不是。是人家布展的方式喜闻乐见。都说日本文化受中国影响最大,他们也展示出土文物,很多出土的东西跟我们差不多,但人家展示一个陶罐啊器皿什么的,一定要说出这物件背后的故事,而不是简单地标一下文物的名称、用途、出土时间和地点。当然,现在国内的一些博物馆也在做这方面的改进,但远远不够。我们总说我们的中华文化多么悠久辉煌,可年轻人还是去追逐西洋文化——声明一下,我本人并不反对求新求异。”说这话时,他看了尹辰一眼,因为那天在蔬食馆吃饭时,在这一点上,他们有一点分歧。尹辰说,她也喜欢异国文化,因为求新求异是人之本能也是社会进步之源泉。所以,博文在这里要特别声明一下,他不想违拗尹辰,准确的说,还有点讨好的意思。
    “我们都说港台片营养不高,特别是改革开放初期进来的那些港台片,但挡不住孩子们爱看,因为它与我们以往吃的东西的口味都不一样,孩子们觉得好吃。我们的东西倒是有营养,可你烹调的技艺不高,人家不爱吃,再好的营养也白搭。过去我们曾经靠红头文件和公款强迫大家进电影院,让观众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所谓主旋律、正能量的东西,观众就觉得是在吃药。有谁爱吃药?也许我这比喻不恰当,但我想电视台策划这个栏目,一定不是,也不可能用红头文件强迫观众收看。重读历史重(zhong)在‘重’(chong)字,这就有意思了。‘重’,一个字两个读音,两个意思,我们既要表达‘chong’,又要表达‘zhong’。‘chong’不是炒冷饭,它是认识、观点及表达的升级,但其中又包含了重要重点的选择;而‘zhong’又不是简单的划重点,而是重新审读历史的重要发现和深刻探讨,是两个读音两个意思的互为你我,互为补充。我非常喜欢这个节目,因为她暗合了我多年来的研究与思考。我感谢尹辰导演和她带领的团队,给了我一个表达课题主旨的机会。”博文话落,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尹辰站起身,既表达自己的想法,又似在给博文的话做总结:“博文老师的话其实也在帮我们厘清节目的宗旨,接下来,我们还要注重讲好历史故事,以历史人物的命运为抓手,有剖析有延展,力争把我们的节目做得又好吃又有营养。”
    16.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因为《重读历史》大获好评,收视率也持续攀升,台领导给了个新任务,让尹辰为省委宣传部做一部外宣片,介绍本省的水乡古镇。领导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希望她不要辜负领导的信任。
    尹辰心里明白,这任务艰巨是一定的,光荣不光荣就难说了。谁都知道领导不好伺候,更何况是省委宣传部的领导们。就是这个“们”字难对付,都是领导,都可以对你的片子评头论足,而但凡能参与审片,就一定会有一两条意见,否则就显不出领导水平了。对尹辰来说,不怕意见多,谁的意见能忽视呢?你一个个遵照执行就是了,哪怕最后生出来的孩子已经是眼睛姓赵、鼻子姓钱、嘴巴姓孙……这都不是事儿,尹辰已习惯不把命题作文当作是自己的作文。最怕的是领导们的意见不统一,这个说要双眼皮大眼睛,那个说现在流行单眼皮小眼睛;这个说要黑头发白皮肤,那个说小麦色更健康更时尚。这才是最抓狂最头皮发麻的,而往往这时,在省领导面前夸下海口的台领导就“忙得脱不开身”了,就皇恩浩荡地给了你一次独自面呈大领导的机会。其实换作别人,这未必不是“恩泽”。如果你能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把自己混个脸熟,事做好了,给领导留下个深刻印象,你就给你的未来垫了一层台阶。做不好,领导只会怪台长用人不力,不会记得你这个小人物。像尹辰这样完全没有背景靠本事吃饭的主,更应把握好这样的机会。
    尹辰进电视台的时候,是电视台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有背景有关系的都想尽办法往里钻。传说台里的员工几乎个个有来头,连台领导都弄不清谁背后通着哪位大神。那会儿台长手上积着一摞省市大小领导安排关系人的条子,他一个不敢得罪。大王小王自不待言,老K、Q也不敢怠慢,谁知道老K的老婆是不是大王的小姨子,Q的哥哥会不会是小王的领导?那小2小3的背后也许都鱼鱼虾虾地有条神秘的天路。那时的新闻记者是很牛的,尹辰真是享受过无冕之王的自豪与荣耀,还顺带享受过人们对这个神圣职业的仰慕与宠溺。而后起之秀的电视新闻记者就更牛了,同样的赶场子,信封里的出场费都要比报社的记者多两张。
    省委宣传部的片子要得急,她不敢怠慢,一时就有点抓瞎。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这就更睡不着了。首先得找一个好的撰稿人,写脚本和解说词。找谁呢?她翻来覆去的在脑子里搜索认识或知道的纪录片写手,哪一个可以担当此任呢?谁又能与她脑中的影像合拍呢?因为从接任务尹始,她就在脑子里勾勒着此片未来应该呈现的品貌,这是她的工作习惯。
    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拧开台灯,随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博文的《水韵》。说实话,诗集拿回来就一直没读,一是太忙没顾上,二是自知古文底子薄,读起来费劲,就没轻易打开。现在出书的人特别多,身边很多同事和朋友都出书了,尤其是台里的主持人,名气越大卖得越好。没名气的就自费出,自己掏钱买书号,买印刷、买纸张、买编辑费,书印成了,再一本本送人。尹辰挺为这些人不值的,没有稿费不说,还劳心劳肺,人家拿到手最多也就当你面翻一下,回家能束之高阁而不随手扔了也就高抬你了。尹辰家里这样的书很多,她就很少拿来阅读,这会儿拿起《水韵》,完全是因为书名上有个“水”字。读了序,知道诗稿是在博文的书房水云斋里完成的,当然,她不知道博文的书房是虚拟的,是建在电视柜、床铺、自己脱下的袜子和老婆随手丢下的胸罩和内裤上的。不知道是好事,否则她也不能在那些诗稿里读出诗韵之美来。
    诗稿里有好几首写水乡的!她眼睛一亮,拿起手机就给博文发了个短信:明天有空吗?有事相商。
    短信发出才发现已是子夜时分,尹辰拍了下脑袋:哎呀,这么晚了,真不礼貌。
    没想到,博文来电话了。尹辰看不到,他是穿着裤衩跑出卧室打来的。尹辰就将拍外宣片想请他撰稿的事说了,还说要去外地采访采景,不知他是否有时间。博文说:没问题,只要是她的事情,他招之即来。
    尹辰安心地躺下,关了灯, 那晚她睡了个好觉。
    外出采访的前一天晚上,尹辰整理好行李,喝了杯牛奶上了床,希望有个好睡眠。刚躺下,手机闪了一下,拿起一看,是博文发来的短信:将与君朝暮,欣然。
    似一股电流穿过手机,钻进了她的被窝,她缩紧了身子,想要捉住那电流。
    尹辰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很短暂。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因为他太默默无闻,在大学期间她几乎没有注意过他,加上他性格内敛,又不太合群,同学们也都不太注意他。以致后来有同学听说尹辰和他结婚了,都要努力回想一下,他,长什么样来着?
    尹辰算不上漂亮,但出众的气质弥补了五官上的不足。也是这气质让她显得有那么点孤傲,有那么点不好接近。工作以后,男同事们与异性开点带荤的玩笑,却从来不敢拿她当玩笑对象。不是因为她会翻脸或曾经翻过脸,她就没有这样的曾经。他们都很尊重她,这尊重有时就是一种距离。
    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一个偶然场合的偶然相遇,他开始追她,追得并不热烈,因为他就不是个热烈的人。但他是爱尹辰的,从大学时就爱。只是没有勇气,甚至连与她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班上那么多能与尹辰说上话的男生都不敢展开攻势,哪里就轮得到他?这次意外相逢知道她还单着,就觉得是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就鼓足勇气小心试探着向她示好,没想到,得来竟全不费功夫。尹辰决定嫁给他,是周边女孩中已经没有她这个年龄还没嫁的了,在她们面前她已经觉得自己矮了一截,29岁了,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那就嫁吧。但是爱情呢?新婚第一夜,尹辰把自己关在新房里大哭了一场,像黛玉葬花一样埋葬了自己对爱情的梦想。
    所以,她一直说自己没有恋爱过,虽然她的初吻初夜什么的都给了第一任丈夫,却唯一没给她的爱,只是为结婚而结婚的完成人生的一个履历。
    尹辰想要的爱是什么样的呢?没有人问过她,但她问过自己,是那种能够通电的,是插头和插座匹配的可以产生电流的爱。没有电流的作用荷尔蒙就不产生消费,怎么能算爱呢?她甚至想象被叛徒告密,被敌人抓捕,上刑坐电椅的那种通电,那一定是穿透全身经络的,是痛得死去活来的爱。通电就需要对等的电压,电压不同,产生的就不是故事而是事故。比如你拿220伏的电饭煲去插110伏的插座,煮出的一定是夹生饭;而你拿110伏的电吹风去插220伏的插座,一启动就烧坏了。在前夫的插座上,尹辰觉得他们的婚姻就是一锅难以下咽的夹生饭。后来与博文的婚姻出现危机时,她觉得自己是那只烧坏的电吹风。
    已经形单影只多年,插头也好插座也罢,所有通电装备都已落满尘埃,尹辰不敢去擦拭,因为心的掸布上还有那么点不甘的水分,她怕触电。
    她将短信又看了一遍,确信是博文发来的,再想,也许是老夫子的客套,是自己想多了。复又睡下,迷朦中,好像他们已经到了某个水乡,就只有她和他,好像也不是为拍片而来的,是他俩在旅游,他俩就是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妻,那么自在和谐……
    早上醒来,那个梦已经没有了开端和结局,也模糊了情节和细节,只恍惚记得博文飘进入过她的梦乡。她看了下手机,有博文发来的信息:片名初拟《水韵古镇》。今报温降,望加衣御寒。
    她推开窗户,一股凉风钻进来,她打了个寒噤,又赶紧关上窗子。想着博文的短信,她心里一热,脸上起了晕色。
    17.一起出外景
    尹辰、博文、助理小李和摄像一行四人,跑了苏南的几个城市。在采访的间隙,博文不时拿出他新买的相机,给尹辰拍照。说到新买的相机,还需要交代一下这新相机的由来。
    那是个让博文老婆的人生发生逆转的一个清晨。
    她发现丈夫早晨起来不是先去楼下拿报纸,而是在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久违的物件。
    博文在镜前打着领带,妻子从他身边挤过:“今天是什么日子,又要去电视台做节目?还打领带?”
    “不做节目就不能打领带吗?”
    “你以前也不这么打扮呀!”妻子明显话里有话。
    “以前错了,现在要改。”
    “我倒觉得你现在有问题。”老婆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博文没听清楚,他对妻子说,“家里有钱吗?要不你把存折给我。”
    “你要多少钱,买什么?
    “买个相机。”
    “相机?好好的买什么相机?家里不是有一个嘛!”
    “那是哪年的破玩意儿啦,现在都用数码的了。”
    “什么数码?”
    “跟你说你又不懂,还怪我什么都不跟你说。就是不用交卷的相机。”
    “要多少钱?”
    “三五千吧,我要去店里看了才知道。”
    妻子瞪大了眼睛:“这么多?你疯啦!”
    博文不再理会妻子的惊讶,他拉开抽屉,自己找出存折,放进西装口袋,去买了一台数码相机。
    小李大学里学的就是摄影,带的是高配制的专业相机,采访间隙会给尹辰拍几张照片,尹辰比较了一下,总觉得没博文拍得好。她打击小李:“还专业学摄影的,不及人家业余的。”
    小李不服气:“谁说的?你瞧我这构图、这光影,你看博文老师的……不过,博老师总能找到我尹姐的最佳角度。”
    “服气了吧,你这样拍会把女朋友拍跑的。”尹辰笑着打趣道。
    “这么说来,我得跟博老师学学,看来博老师是情场高手啊!”
    博文面红耳赤:“不是不是的,你们尹导怎么拍都好看。”
    她玩笑着反击小李:“小女子本无姿色,是博老师慧眼发现。你呀,就是缺少一双罗丹的眼睛。”
    从外景地回来后不久,博文约尹辰在一个茶社里谈他对片子的构想。虽然在外地采访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断的交流、碰撞,对博文的基本思路已有所了解,但听完他的激情陈述,尹辰还是忍不住赞叹:“太好了!”心想,又一次请对了他。对博文的欣赏里,竟生出一份崇敬,她突然痴痴地想,像这样的男人,她的妻子应该是什么样呢?
    正想着,博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她面前:“你看看,我的摄影水平有限,希望别太让你失望。”
    信封里全是出外景时,博文给尹辰拍的照片。
    尹辰说:“哎呀,您都洗出来了,电脑上发给我就行了呀!”
    “那样,我就不能和你一同欣赏了嘛。”
    尹辰有点耳热,她没接话,开始一张张地看照片。看着看着,她的心跳就加快了。她感觉这一张张照片不是拍出来,而是读出来的,是博文在读她,而且读得是那么准确。尹辰内心里不曾表达或无法表达的东西,都从张张照片里流露出来。她既惊喜又有被看穿的慌乱,她不敢抬眼看博文。
    博文问:“你喜欢哪几张?”
    “都好,都喜欢。”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挑出了三张她最满意的。
    博文就像变魔术似地从包里又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三张照片,正是尹辰挑出的那三张,都已放大了。
    博文说:“我也觉得这三张最能代表你的气韵。”
    如果说,博文的“将与君朝暮”的短信,只是一股小小的电流,这会儿尹辰则感觉是被电击了,她有点眩晕,四肢瘫软,手中的照片也落了地。
    “你怎么啦,不舒服?”
    “哦,没事。”她赶紧拾起照片,站起身来。“谢谢你,谢谢这些照片。我台里还有点事,再联系吧。”
    博文也赶紧站起身:“我明天请几个朋友吃饭,你也一起来吧,或许对你的工作有帮助。”他的邀请似乎不容拒绝。
    “明天?好吧。”说完,逃也似地离开了茶社。
    回到台里,小李神秘兮兮地跑过来:“尹姐,你知道我昨晚看见谁啦?”
    尹辰还没从与博文见面的情绪里走出来,没理会小李在说什么。
    小李说:“我看见博文的老婆了!你猜猜她是什么样?”
    尹辰心里一惊,仿佛博文老婆突然就站到自己面前,要洞穿她心里的一切:“她,一定是……气质优雅,美丽端庄。”莫名的心虚,将自信瞬间打压到深渊。
    “你跟我一样缺乏想象力。” 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呀你总说我嘴巴超速,还真是该罚,博老师刚说这是我的……我就叫了一声伯母好。”
    “什么,伯母……” 尹辰不解地看着他。
    “还没明白吗?我把他老婆当成他妈啦!”
    “有,有那么夸张嘛?”尹辰嗔怪道。但心里却像坐飞机遭遇气流,跌宕着失重了一把。几小时前还在猜想,他夫人是什么样,小李这就带来了答案。她怀疑加责备地看着他,“你不仅有一张超速的嘴巴,还有一双负能量的眼睛。”
    “好吧,其实细瞅瞅也没那么老。面相还挺和善的,一看就是个会持家的主,所以把博老师调养的那么年轻。”
    尹辰心里说,年轻吗?你可没在档案馆里见着他。嘴上却说:“女人都是为男人操心才变老的,你以后要少让你老婆操心。”
    “现在都是女人让男人操心好吧,你不觉得我这几年见老吗?”小李嘻皮笑脸。
    “又耍贫,没事忙你的去。”尹辰此刻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李却意犹未尽:“要不要听我八卦一下当时的情景?”
    “除非你情景再现!”尹辰有意为难他。
    “不带这么难为人的吧导演,我就一个人,只能客观陈述,画面还是你自己想象吧。”不管尹辰听不听,他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是在一个便利店碰见他们的,当时他老婆好像是为了一只破了壳的鸡蛋,在与收银员交涉。一个说是在付款前就破了,一个说是付款以后弄破的,这只鸡蛋破的时间关系到谁对这只坏蛋负责。恰在这时我出现了,博文跟他老婆介绍说我是电视台的,她老婆立马对收银员说,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不行给你们曝光。博老师赶紧把她拉了出来。他刚要给我介绍,我却热情过度地叫了声伯母。”
    尹辰笑起来:“你这哪是热情,是老眼昏花好不好?”
    “你看,承认我老了吧。”
    “后来呢?”
    “后来,我和博文都很尴尬。他老婆挺不高兴,怪博文不该把她拉出来,还说好不容易有个记者朋友在,多好的维权机会也不利用。我跟她解释说,我不是新闻记者,这事还真帮不了她。不过她好像也没听明白,只是非常生气地瞪了博老师一眼,鸡蛋也不要,就先走了。”
    “你也是,帮不了人家,还叫人家伯母。”
    “我倒不怕她生气,反正以后也见不着。我是觉得挺对不住博文的,我干嘛那个点儿去那家便利店呀,对了姐,你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可千万别说漏了。”小李双手作揖。
    尹辰说:“谁像你那么八卦。”但心里此刻八卦的不行,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有点承受不住。
    18.老婆强行与他做了最后一次A
    第二天晚上博文的邀请,尹辰找了个理由推辞了。因为经过一夜与睡眠的较劲,她明白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他,所以更不敢靠近他。特别是他后来又在电话里补充说,他的妻子和女儿晚上也在座,她就更坚定的拒绝了。她不能对自己的心撒谎,就不能坦然面对他的妻儿。
    后来,她问过他,为什么要让她与他即将背叛的妻子见面。他说,他就想让她知道他是和怎样的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或许就能理解他的所谓背叛行为,也能鼓起她爱他的勇气。这想法多少有点奇葩,但尹辰还是理解了。
    还有奇葩的事,之后有一天,博文的老婆突然来找尹辰,说就想看看尹辰长什么样。她没来电视台,而是约在一家茶社,她不能给尹辰造成不良影响,那样博文不会饶恕她。她爱她的丈夫,即使他背叛她。她看了尹辰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再之后,博文就告诉尹辰说,他离婚了。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完全没有传说中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尹辰后来才知道,是博文向老婆坦白自己爱上了电视台的导演尹辰,往后应该怎么办,由老婆说了算。不离婚,他们就将是同床异梦,他在家里也就是行尸走肉。离婚,他就净身出户。老婆想了几天,选择了后者。其实他老婆早就有离婚的心理准备,她知道丈夫离她越来越远,她够不着,也不想够。这么多年,丈夫只当她是一个做饭婆,平日里多一句话都难得跟她说。最近这些年,连X生活也没有了,在约定办离婚手续的前一天晚上,老婆强行与他做了最后一次A。当然,她还有一个最后要求,就是要看一看,那个叫尹辰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她要知道打败自己的女人是谁。
    尹辰后来知道这些后,还挺佩服这个女人。但是,博文的女儿却没有母亲想得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个抢走她爸爸的女人。尹辰没法向她解释,博文也不愿向她解释。这也是后来,尹辰不能释怀的地方:你爱女儿,不愿挫伤你在女儿心中的形象,那你也不能错将这一切背负在我的身上呀。每每谈及此事,博文总是说,等她大了,自己恋爱了就会理解了。尹辰自己没有孩子,原是想一心一意地对待博文的孩子,但他却无心做融合她俩关系的努力。他爱他的女儿,又不愿因离婚而使女儿减少对他的爱。他知道自己原本在女儿心中绝对是控股的地位,尽管哺育她照料她生活的是她的母亲,但精神领袖不是靠喂饭、把尿树立的。以孩子的母亲看来,他是投机取巧、不劳而获地占据了女儿的芳心,她却是起早贪黑、劳心劳肺地收获了女儿许多的埋怨和不屑。最戳她心窝的话是:你不懂,我爸知道。但这话对博文却很暖心,如果没有女儿的这份爱,这家早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与博文结婚时,尹辰觉得自己之前的几十年等待,就是为了今天博文的出现。幸亏没有草草再嫁,没有放弃爱的梦想。她对这迟来的爱情既珍惜又痴迷。
    智者说,结婚前要睁大眼睛,结婚后要睁只眼闭眼。但世上有几个女人能掌握这门学问?通常情况下,当爱情冲昏头脑的时候,基本都是反着来的。谈恋爱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结婚后什么都逃不过眼。尤其似尹辰这类爱情至上的所谓自由恋爱者。
    热恋结束进入婚姻,博文似不经意地提出,他们婚后经济上要实行AA制,理由是他女儿还在读书并且很快要出国留学,他要承担女儿的一切费用。这话看似没毛病,但尹辰心里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透进一丝凉气。他在告诉你,他的女儿他承担,他和你之间是有楚河汉界的。这与尹辰心中没有嫌隙的爱情背道而驰,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的夫妻生活相去甚远。但她没有反驳,人家是不想沾你便宜不想增加你的负担,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她只说了一句,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什么需要我们一起来。“不不不,不需要。”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如此,这对中国夫妻就引进了西方的AA制。
    刚开始尹辰还没领略到这AA制的精髓,几个月下来她就痛彻心肺了。
    尹辰的一个朋友要结婚,邀请尹辰夫妇参加婚礼。尹辰与他商量,给多大的红包合适呢?
    “你的朋友,你定。”
    “那就给2000吧。”尹辰打开钱包,里面只有1300多元。她问,“你有现金吗?我手上不够。”
    博文拿了700元给尹辰。
    尹辰正在找红纸袋,博文头埋在报纸里,瓮声瓮气地说:“回头,那700元你从微信上转给我吧。”
    尹辰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看着博文。
    没听见尹辰的回答,博文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尹辰在愣神,他将目光回到报纸上,还是瓮声瓮气:“那是你的朋友。”
    尹辰明白了,那是她的朋友。
    他们婚后的第二个月,赶上电视台台庆20周年,每个频道都要准备节目,尹辰的节目是诗朗诵,她特意选了一首博文写的诗。
    博文说:“去买件新衣服吧,你的衣服都太素净,不适合上舞台。”
    两人一同去商场,左挑右选的终于选中了一件连衣裙,她和他都很满意。营业员说,今天商场有活动,买两件打八折,并推荐了一款男式体恤给博文。博文试了一下也很满意,尹辰高兴地一起刷了卡。还没出商场,博文就将那件体恤的折后价,从微信上转给了尹辰。
    这都是分得清你我的时候,也有分不清的时候。
    两人去海南旅游,临回来时,尹辰说去买点当地的土特产,博文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尹辰在土特产商店里逛了一个多小时,博文就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尹辰拎着大包小包的出来,博文说:“买那么多东西,你吃得了嘛!”
    尹辰说:“我们一起吃呀,再给你女儿带点去。”
    博文看了看她买的东西,想了一下说:“算了,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要吃也不会在这儿买,旅游景点的东西多贵呀!”
    尹辰聪明的脑袋转了好一会,才悟出个中含义。
    这就是AA制,太伤感情了!尤其是夫妻间,哪怕买根针,也得确定是谁掏钱不是?再好的感情也会被这根“针”不断地戳破、流血、发炎、流脓、溃烂直至病变。这AA制就是婚姻的天敌!尹辰不反对朋友间的AA制,那是临时组合的相聚模式,经济上的两不欠,可使彼此的友谊更纯粹。婚姻中的AA制,却是时刻提醒,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咱俩两不欠,这还叫夫妻吗?有情人就该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尹辰最后总结说:“我在意的不是钱,我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
    花五朵说:“就是,自己挣钱自己花,那还要找丈夫干嘛?”
    王晓阳说:“我们找丈夫的目的是什么?特别是我们这些财务自由,不需要男人供养的女人。”
    薛岩说:“这是个悖论。既然不需要男人的钱,为什么还有被男人花钱的心理需求?”
    尹辰说:“看看那些大明星,自己已是千万身家,却还是要找更有钱的。看来,还真不是钱的问题。”
    薛岩看了一下手机:“好了,不管是什么问题,今夜都解答不了啦,睡觉吧。”
    回到房里,大家都没了睡意,还在纠缠那个问题。
    19. 冬天里的扇子
    第三天晚上,王晓阳说:“咱们别说失败的婚姻了,说初恋吧,人生第一次,怎么着也是值得回味的。”
    花五朵就问薛岩:“哎,你和老公那么恩爱,你们是初恋吗?”
    薛岩神秘地一笑:“你猜。”
    王晓阳眯起眼睛,揣测着薛岩的笑意:“看这模样,一定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呀,不就初恋嘛,我老公知道,不需要隐瞒。”
    花五朵又问薛岩:“你老公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薛岩说:“尹辰见过的,一般般,你们都看不上的。”
    花五朵说:“有照片吗? 让我们膜拜一下。”
    薛岩调出手机里的照片给花五朵看,王晓阳也凑过去。
    薛岩说:“是不是,不入你们的眼吧?”
    花五朵说:“男人是拿来用的,女人是拿来看的。你觉得好,说明他好用呗。”花五朵打趣道。
    王晓阳说:“难怪我找不到好男人,是让你挑回家了!”
    “王一平可不敢要你,别害人家了。”尹辰笑道。
    “你老公姓王?哎呀是我们王家人呀,我们王家男人就是好,我以后就叫你嫂子啦!”王晓阳欢快地扑到薛岩怀里,把薛岩吓了一跳。
    花五朵叫道:“跑题了,说初恋!”
    王晓阳对花五朵说:“就你跑的题。”然后一把抓住薛岩的胳膊摇晃着,“快说你的初恋。”
    “你把我摇散了。”说着要挣脱王晓阳的手。
    但这一摇就像是摇橹,把薛岩的初恋从深井里提溜出来了,还真是个“含情量”很高的往事。
    薛岩说:“尹辰,你还记得大二暑假时大家相约去青岛玩,我没去吗?”
    尹辰还在努力回想,薛岩已经走进自己的往事。
    那个夏天很热,是多年未遇的酷暑。薛岩拿着行李,去苏北的舅舅家避暑,说是避暑,其实是因为寒假时在舅舅家过年,遇见了一个人。
    没有空调的绿皮车厢里,薛岩左手不停地擦着汗,右手挥着一把跟她的脸差不多大小的精致檀香扇,要不是热得透不过气来,她真是舍不得拿出来用。这样的扇子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的,是那个年代姑娘们拿在手里把玩闻香,更多是炫耀的东西。檀香扇品种很多,材质和工艺上的差异也很大,价格也就差了几倍几十倍。薛岩手中的这把扇子只有一掌多长,扇骨上的雕刻远看还算精致,细一看是机器压模的,扇尾拴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穗儿,扇动起来跟跳舞似的撒着欢儿。从去年寒假里得了这把扇子,她就一直放在自己的枕边,大冬天的用不上,天热了也不舍得用。只是每天上床后,放下蚊帐,静静地把玩一会儿,闻着檀香进入梦乡。她很奇怪,为什么从未在梦里见到过送她扇子的那个人,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车厢里夹杂着汗臭、脚臭、烟臭,薛岩感觉这混合的浊气是凝固的,尽管她使劲地扇动那把可怜的小扇子,却像大水漫进船舱,而你却用一只小勺子往外舀水,那种徒劳带着一种绝望。虽然车窗都是大开着的,但薛岩背对着火车行进的方向,几乎享受不到窗外吹进来的并不凉快的风。若不是要去的地方有一个不确定的诱惑,要不是想着将那诱惑弄确定些,薛岩真想在下一站下车,返回!特别是想到尹辰他们这会儿正在青岛享受着海风,心里竟有一丝后悔。万一此去只是自己的一个臆想,万一……终究,远方的那个诱惑大过车厢里难耐的热臭,薛岩努力将身子贴近窗口,做着深呼气。
    越往北走,树木和土地越来越没有生气和色彩,农舍也越来越矮小、灰暗,但苏北的空和旷,此刻在薛岩的心里却是满满的盛着希望。
    去年冬天,苏北没怎么下雪,但是阴雨绵绵,湿冷难耐。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薛岩迫不及待地骑着车去邮局,她要去买本《读者》,窝在家里有点烦闷,与表弟表妹也没什么话说。说是苏北的年俗要比苏南来得浓烈,但生疏的环境总让她提不起精神。
    从邮局回来的路上,自行车链条突然断了,她正发怵,不知去哪找修车的,他——像从天而降:“怎么啦,需要帮忙吗?”
    这么绅士的声音出现在这么对的地方和这么对的时间,薛岩一阵慌乱。她知道这个人就住在舅舅家的斜对面,与表妹散步时见过,第一次碰见,表妹对他炫耀:“这是我省城来的表姐,也是大学生。”后来再碰面,他就礼貌地点点头,很绅士。之后,薛岩每次散步都隐隐地有再遇见他的期待。
    薛岩四周张望着,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哪里有车行?”
    “跟我来吧。”说着他把自己的车交给薛岩推着,然后将她的车扛在肩上,引着她往前走。
    找到车行修好车,两人就推着车并排往家走,谁都不主动跨步上车,如果这会儿有爱管闲事爱多嘴的路人看见他们,一定会说,你们干嘛牵着毛驴不骑呀?他们不是心疼毛驴,也不会把毛驴扛在肩上,他们是怕毛驴走得太快了,他们不想那么快的回家。
    他们从《读者》聊起,聊到共同喜欢的文章,聊到各自拥有和收藏了多少期《读者》,便有了物以类聚的感觉。两人都是学理科的,却是那么感性的交流。这或许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无论多么理性的人,在情感交流时,都是感性大于理性,所谓“情感”,而非“理感”。
    车厢喇叭里传来列车播音员特有的音质和音频:“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大丰站到了,大丰站到了,请大家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按顺序下车。”
    薛岩一惊拉回思绪,但脑子并没闲着,与他重逢的各种可能在脑回路里快速切换:偶遇,她一下车,就发现他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哎呀,早知去你的车厢找你!然后两人一同坐公交或走着回家。不,她刚到舅舅家,他就来了,听说你来过暑假了,真高兴!或许还像冬天那样,他总宅在家里,她佯装去公厕路过他家,路过他的窗口。他突然发现,哟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暑假回来吗?万一没回来……
    这一想,薛岩就心里一冷,肌肤竟感觉到一丝凉意,但很快又灼热难耐。挤着下车的人贴着她,黏滋滋的汗液碰撞在一起,混合的酸臭味愈加令人窒息,她想屏住呼气,但鼻腔口腔都已塞满这污浊的味道,她逃无可逃。好不容易挤出车厢,虽然外面还是热,高温36度,但这热是敞亮的,不是窝在心里拔不出来的稠呼呼的热。她快速地做着吐气吸气,要把在车厢里吸进的污浊之气抽出来透析一下。
    薛岩下车的地方人并不多,她一眼就能看清车站没有她期待的身影。她仔细地把檀香扇收进盒子里,拎起行李去迎接下一个期待。
    舅舅家在大丰县城里,薛岩坐着公交就可以到达。
    一到舅舅家,就知道他也回来了,火车上所受的煎熬就成了黎明前的黑暗,成了迈向光明的必经之路。可是,到舅舅家两天了,却没见到他。小表妹分明已去通风报信,但他就是没出现。薛岩去公厕,必经他家,准确的说是经过他的窗户。那窗户的窗帘始终是闭着的,薛岩频繁的去上厕所,弄得舅妈以为她是来例假了,赶紧泡了杯红糖水给她暖身子。这大夏天的,薛岩喝不下又不好说。
    顺便说一下,薛岩舅舅家所住的这片建筑群是有些年头的,屋里都没有卫生设施,大小几十户人家都靠一个公共厕所排污。沿街的房屋,除开店铺的不分朝向,其它的一律坐北朝南。向阳而居,这是千百年来的定律,就算是后来有了自动调节温度的所谓高科技住宅,可以忽略朝向,但人们心里的朝向感却很难改变。
    薛岩还是频次很高的去上厕所,经过他窗下的时候,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有一次还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以为他就要走出来,但他就是没出来。她想走到他家的正门,或许能“偶然”撞见他,但她立刻掐断了这显然带有主动的念头。
    这样的煎熬大过了火车上的闷热,让她吃不下,难入眠。她不相信那把檀香扇是没有意向的随便赠予,他送给她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是有内容的。那是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在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候。他要提前返校,他的学校在杭州。临走前,特意来薛岩舅舅家与她告别,趁她小表妹跑出去的当口,赶紧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装着那把带着粉红穗儿的檀香扇,他说这扇子是杭州的特产,他将带着他体温的特产递给她。虽然这不是冬天里该送的礼物,薛岩却一点也没觉得突兀。只是她心里慌乱的不行,她不知所错,不知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觉,她伸出的手很迟疑,接过扇子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接受不到她脸上的信息,他就有点慌,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候小表妹就突然蹦进来了,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撤退。走到门口,背着身语速极快地:“我的地址是杭州大学物理系872信箱。”说完躲闪着小表妹探询的目光,迅速离去。
    接下来的这个学期,“物理系872信箱”一直在薛岩心头盘旋,她却从来没给他写过信,骄傲和矜持让她不愿迈出主动的第一步。我是女生,怎么能主动给男生写信?她知道他没有她的通信地址,却也不肯屈尊女儿头。她想,或许这就是上天要给他的一个考验,从寒假到暑假,不就半年的工夫嘛,“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电影《五朵金花》里就是这么唱的。如果半年都等不了,那就不值得等。
    旅途的劳顿加之一直茶饭不思,到舅舅家第五天的晚上,薛岩出门散步淋了点雨,当夜就起了高烧。舅舅、舅妈急坏了,去请邻里帮忙送医院。迷迷糊糊的,薛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但却感觉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等她在医院醒过来时,她看清了那个声音,就是他——钟昊。
    薛岩又气又痛,她不想理他,怎奈身边还有舅舅、舅妈,她不想他们看出什么。直到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钟昊则是满脸的愧疚和关心,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钟昊说:“你安心养病,等你好了,我会告诉你一切。”
    告诉我一切?那一切是指什么?薛岩刚刚暖过来的心又有了些迷惑,她想问“你变心了,你有新欢了?”但她不能问,人家没把心交给你,哪来变心之说。更没说过喜欢你,又何来新欢之说?就是一把檀香扇而已。薛岩的自尊和要强倏地升腾而起,心想你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嘴上就客气而冷淡地:“谢谢你送我到医院,你回去吧,这儿有我舅舅和舅妈呢!”
    钟昊欲言又止,有些颓丧地出了病房。
    当钟昊消失在病房门口的一刹那,薛岩就后悔了。不就是为他而来的吗?就这样不欢而散无疾而终吗?薛岩为一学期的心神不宁而不甘。
    薛岩病愈回到舅舅家,再次陷入莫名的期待,因为钟昊还是没露面。她愈加后悔自己在医院时对钟昊的态度,如果不是她的冷谈,他一定会来“告诉你一切的”。后来小表妹探来消息说,他去了离这儿几十里地相邻的一个县,说是一个同学病了,他赶去探望。薛岩心里稍安,却又揣测,他去看什么样的一个同学呢?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已是家家点灯的时光,薛岩无滋无味地吃了晚饭,缩在屋里,翻弄着表妹的书柜。说是书柜,其实上面没几本书,几个高高低低的化妆品瓶罐,一小堆色彩形状各异的头饰和几串玻璃或塑料制成的项链、耳坠占领着书柜的最主要地盘。有五六本世界名著格格不入地挤在一边,这都是薛岩带来或寄来的,除了上面有些灰尘以外,都很挺括,似乎没有被主人临幸过。在书柜的底层,薛岩竟然发现了那本让她巧遇钟昊的《读者》。表妹虽然不爱读书,但有文字的东西倒是不舍得丢。薛岩拿起《读者》,翻了几页,更是烦躁不安。
    突然,一个人影就进来了,直接走到她眼前:“出去走走吧。”
    薛岩兀地站起来,来不及思考,懵懵地跟着他就走了出去。正在堂屋里做针线的舅妈看着他俩出门有点愕然,又转而像明白什么似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20.他表白了
    改革开放有几个年头了,苏北的县城也与大城市一样,有了舞厅和卡拉OK厅,不同的是夜晚的霓虹更加刺激感官、更加艳丽。薛岩的舅舅家在县城的边际线上,是一脚在县城一脚在乡村的站姿,一不留神就能进农田。早年划分城乡的时候,差一点就把他们住的这条街划进了农村。如果说县政府所在地是县城的心脏,这里就是县城四肢的指尖,属神经末梢,若心脏动力不够,这里就供血不足四肢发凉。所以,即使艳俗的舞厅灯光和跑调的卡拉OK也还蔓延不到这里,这条街上除了路边的几个桌球摊,几乎没有什么晚间可以消遣的地方。
    薛岩跟着钟昊走出来,一路无语。但心里却像开辩论会一样热闹,正方说,钟昊今天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话对她说,不然不会大晚上的约她出来。反方说,别自作多情,人家不过是个礼节性的探望,她不是刚生了场病嘛!正方说,都给她送过礼物了,那扇子是煽情的。反方说,冬天里送扇子,分明就是想扑灭她心里的小火苗。正方说,今天就是为告诉她“一切”来的,对她没有特殊的想法有必要告诉吗?反方说,那“一切”或许就是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的少女怀春游园春梦!
    一前一后的走着,直到这条街的尽头,面前已是一片分隔城乡的小树林。钟昊突然站住并转过身,紧随其后的薛岩刹不住,差点撞进他的怀里。钟昊就势双手扶住她的肩,薛岩本能而羞涩地向后退。钟昊愈加紧紧地抓住她,似乎一松手她就会从他手中消失。其实他是怕一松手,下定决心要说的话从心里溜走,他喘着气,嘴里的热气喷到薛岩的脸上。
    长这么大第一次与一个异性相距这么近,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竟也会翻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并且就要控制不住地从喉管里蹦跶出来。薛岩再次企图挣脱他的双臂,虽然心里和身体的愿望是那么的不一致。
    “小岩,我们是同路人,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薛岩既激动又失望,她以为从这张激情澎湃的嘴里会说出“我爱你”或者至少是“喜欢你”这样符合此情此景的话,结果却是“同路人”,这是什么意思?这话需要在这月黑的夜晚,在这小树林里,在这么激动得热血喷张的情景里说吗?
    薛岩有些气恼地使劲挣脱了他的双手。
    钟昊赶紧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我做夫妻,一定可以同心协力做出一番大事来。你看,我们都那么聪明……”
    “你找我是为了做大事?”
    “对,我要与我喜欢的人一起做大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其实这并不是钟昊今晚要说的那所谓的“一切”。因为那“一切”从薛岩舅舅家出来开始,就不断的被打折,他说出的勇气与迈出的脚步成反比,每走一步,勇气就衰减一个百分比,待到他向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切”里的关键内容已全部屏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考虑说出真相的成本:他与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现在说出实情,那层纸很可能就变成一堵墙,再也无法逾越;而如果只是表白,他则有把握获得她的芳心,她愿意跟他出来就是信兆。一旦关系确定就可迅速推进,感情越深,女人对男人过往的宽容度就越高,更何况将来只要一心对她,她一定会既往不咎的。
    第一次被搅动情愫的女人,常常会自动的“抓大放小”,薛岩也不例外。他已经明确说喜欢你,其它的还重要吗?你还需要知道什么呢?这不就是你日思夜想所要知道的一切吗?
    接下来,在剩余的暑期里,俩人几乎天天腻在一起,薛岩不属小鸟依人类,却幸福得像只小鸟,走路都带着翅膀,呼哧呼哧的。钟昊也是志得意满,男性魅力肆意。但他从不邀请薛岩去他家,还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家人。薛岩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不寻常的细节,总是心里甜甜地等着他走进舅舅家,或是一块出去。暑期结束,俩人一同去县城的火车站,在此分别,去到各自的目的地。分别时,薛岩拿出一条毛线裤给钟昊,这是他向她表白之后,薛岩顶着炎炎夏日,为钟昊赶织的。她说杭州属长江以南,冬天没有暖气,学生宿舍又不让用电暖器,毛裤是必不可少的。况且这针针线线里织进了多少薛岩的情思啊!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对恋人能够表达的最深情意了。
    多少年以后,薛岩在感叹这段没有修成正果的恋情时自嘲:一个冬日里送扇子,一个夏日里送毛裤,这么奇葩的错位,其实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你真是个好老婆!”钟昊兴奋地把毛裤塞进行李箱,刚想伸手去拥抱薛岩,腰间的BB机响了。他一看显示,心虚地看了薛岩一眼,赶紧去找公用电话,等他打完电话回到薛岩身边,薛岩感觉已经不认识他了,他脸色阴郁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谁呼你?”
    钟昊不语,是不知道从何而语,但心里知道已不得不语,他突然下决心似地伸手将薛岩拉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
    “岩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不,我是想把事情解决了以后再告诉你,但是……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了,否则我要不停的说谎再圆谎,太累了,对你也不公平。”
    “什么事,这么严重?”薛岩心里发慌,脑子里瞬间迸发出他嘴里要吐出的各种可能,但都没能对上他说出的真相。
    “从寒假分别后,我以为你会给我写信,可是一直没有,我以为我只是单相思……我想去找你,可想到那天在你舅舅家,你看都不看我,我想是怪我竟然在冬天里送你扇子吧。但那是杭州的特产,我又在那读书,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东西送你……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舅舅家,我不再会见到你,所以……两个月前,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是远房亲戚。你在医院的时候,我突然离开家,就是去她那儿了,她说她病了……可是从知道你又来了,我又悔又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知道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上天为什么这么作弄我,又让我见到你……”钟昊语速很快,也很悲沧,他用拳头去击打身边的一个廊柱,手上顿时见血。
    而此时,薛岩则感觉自己的胸腔内裂开一个口子,她听到了流血的声音,同时更确切地知道自己心脏在体内不差分毫的位置。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身体的某个部位或脏器,只有在不舒服或疼痛的时候,才能感知她的存在。此时,薛岩流血的胸腔里升腾起十二级风浪,浪的每一次起伏都重重地打在痛点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薛岩几乎是带着血腥味喊出来的。
    “对不起薛岩,我不想失去你。我还没结婚,我还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吗?”
    还没结婚,还有选择的权力。这句话唤起了人类心里的情感自私,薛岩心里的风浪还在翻腾,但级别明显降低。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对不起她,所以你刚来的时候,我不敢见你,直到你生病……我不能再欺骗自己的感情,我不想放弃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本来想与她断了再告诉你实情,但是,刚才她又呼我,说她又病了,她可能已经感觉到我对她态度的变化,所以近来老是用生病诓我去她那儿,我又不敢不去,怕她真的病了。因为毕竟,我们……我们已经那个了……”
    薛岩的脸刷地泛红发热,既为听到表示男女私情的“那个”而难为情,又为知道这样的实情而愤懑恼怒不已。她转身拿起自己的行李愤然而去。
    本来以为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不料一个月后,钟昊突然出现在薛岩面前,他说他已经与那个远房表妹分手,他将自己的毕业实习地特别选择在薛岩所在的城市。
    不出钟昊所料,薛岩重新接受了他。
    可是,薛岩怎么也没想到,这跌宕了一回的初恋竟然在不久之后又一次地震。钟昊再次接到远房表妹的呼叫:她怀孕了!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我不可能再受其辱。”薛岩像是完成任务又像是要排出体内的废气,直起身很用劲地吐了口气,为自己的讲述画了个句号。
    “你记性真好,细节都说得那么生动。”王晓阳说。
    “那是刻骨铭心呗!”花五朵说,眼睛里竟有羡慕。
    尹辰说:“你们别打岔,我还没从故事里出来呢!”她拿起桌上的水杯递给薛岩,有点意犹未尽。
    “好了,一个失败的初恋而已。”薛岩舒展了一下胳膊,“现在说这个故事,不是对故事中的人有什么怀念,而是对那段青涩岁月,对自己的怀念。”
    “这故事很有年代感,我要是作家就一定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尹辰说着看向王晓阳。
    王晓阳说:“还不够完整,还应该有下文。比如说,多少年后你们又见面了,你们旧情复燃……哎,他长得是不是很帅? ”
    尹辰打断她:“俗俗俗,又瞎编。还惦着你的网络吧!”
    王晓阳说:“别瞧不起网络小说,现在热播的电视剧大多来自网络小说。”
    “哪你干嘛进作协?”尹辰一句不让。
    “我嘛,我是条大鱼,网络已经网不住了。”说完自己先笑,既有自嘲又有自豪。
    薛岩说:“其实不用编,写写你身边的女人,哪个不是故事一堆?瞧瞧你们一个个风情万种的样子,还能没我的故事精彩?我说完了,下面该谁了?”她拍拍手,仿佛刚才的故事都在她手里,说完了,没留下一点屑末。
    王晓阳一跃站起身:“这几天过得太丰满了,白天看山水晚上听故事,明天白天继续疯玩,晚上听我的精彩故事吧!”
    21.让他来追我
    第四天晚上,四个人刚坐定,王晓阳就迫不及待地兑现承诺:“今天该我了。”
    “你是作家,不,美女作家,一定故事多的不得了。”花五朵说。
    “你的故事在你笔下都演绎过N多次了,还是说点新鲜的吧。”王晓阳的小说尹辰基本上都读过,所以并无多少期待。
    王晓阳:“哈哈我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只是不知道先说哪个。”
    尹辰揶揄道:“还没想好就抢话筒。”
    薛岩说:“也说初恋呀!”
    “可是,哪个初恋呢?”王晓阳两眼忽闪着卖关子。
    “你还能有几个初恋哇?”大家一起叫起来。
    王晓阳说:“你们得先定义什么叫初恋,我3岁时喜欢过一个4岁的男孩算不算?小学时喜欢过班长算不算?还有,是握过手算初恋,还是接过吻算初恋,还是上过床算初恋?”
    尹辰对薛岩说:“瞧瞧,这就是年龄差,她比我们小个五六岁,就差着一个时代啊!”
    花五朵说:“把你接过吻的初恋和上过床的初恋都如实招来吧!”
    王晓阳说:“其实尹辰应该知道的,我那本《青苹果》写的就是我的初恋。”
    尹辰说:“那是你的自传?发布会的时候,你可是极力否认的。”
    王晓阳说:“那是对公众,今天是对你们呀!”
    花五朵急切地:“好啦好啦,快说吧,我没看过,薛岩你看过吗?”得到薛岩也没看过此书的肯定后,又对王晓阳,“书是成货,我们要现炒的。”
    王晓阳说:“你当我卖瓜子的呀!”
    花五朵说:“对呀,我们吃瓜你卖瓜子。要不吃瓜群众怎么来的?”
    薛岩笑着说:“好了,快让我们吃瓜吧。”
    王晓阳颔首一笑,表情暧昧:“那是我读大学的时候……”
    花五朵打断她:“哎哎,幼儿园和小学的都忽略啦?”
    尹辰说:“哎呀,你真以为她幼儿园和小学就能跟人接吻上床?她就喜欢故弄玄虚。”
    王晓阳哈哈大笑:“还是尹辰了解我。”
    花五朵很洋派地耸耸肩:“明白了,人家是作家。”
    王晓阳也是在杭州读的大学,因为身材娇小,眉眼也清秀,只要不暴露对辣椒的嗜好,与江南女子是可以混为一谈的。
    她刚进校门的第一天,就看上了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是杭州本地人。王晓阳在她的小说中称他为A。A高高大大的,皮肤白净,话不多,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绵绵入耳。就像她第一次在杭州喝到的莼菜汤感觉一样,爽滑如丝绸,但若想进一步捕捉它的质感,却总是一不小心就滑进喉咙。莼菜汤精致如水墨画,与她吃惯的色重口重像年画般的湘菜不同,是要换一种姿态和气质来品尝的,这让她很好奇也很兴奋。习以为常的东西总带着惰性与麻木,而她的体内有一架发动机,只有不寻常的东西才能启动她,只有不寻常的东西才能让她有激情,只有不寻常的东西才能让她有活力和创造力,主观上她更是尽一切可能不让自己的发动机熄火。她常说自己就是一棵小草,所以有想成为大树的愿望,如果天生就是一大棵树,生来藐视一切,那就永远只能是一棵树。她甚至感谢父母没有将她生在大城市,让她从小就失去向上生长的动力。当小草成为大树,就还会有成为云彩的祈望,就还会有遨游天空的理想!她说她研究过,凡后来成为大作家的,多半是生活在小城市或乡村,他们有对生存和阶层差异的切肤感受和体验,才有研究社会与改变自我的动能。
    她观察了那个男同学半个来月,那个生活在人间天堂的大树似乎不会主动追求她这棵小草,“那我就创造条件,让他来追我吧!”王晓阳对自己说。
    她找了个借口,想看看杭州的美景,但人生地不熟想邀他做向导。那时候就显露出当作家的潜质,虚构一个借口只是小试牛刀。她发出邀请时,A与另一位男同学在一起,王晓阳在小说里将他称作B。邀请必须是向着两位同学的,不然就太明显了,再火爆的辣椒外面也有层薄薄的蝉衣。
    “都说杭州是人间天堂,好想去看看,但我是个路痴,就怕出了门找不回来了。”声音弱弱的,好像已经成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配上凄楚无助的目光在A、B两人脸上扫描,他俩立马败下阵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我陪你去!”
    这一趟游玩的结果是,两个人都向她发起了进攻。原本事情也不复杂,拒绝一个接受一个,也就顺理成章了。可她偏偏一个也不愿拒绝。
    虽然她最先喜欢的是A,但交往下来,发现B也很吸引她。B不像A那么温文尔雅,有时还有点小霸道,比如:“别过来,这里危险,我背你过去。”比如,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强行披在她身上:“听话,小心受凉。”那口气,好像她已然是他的什么人了。
    怎么说呢,就像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他俩各满足了她对男人某一方面的需求,不能融合又都不完美,她难以取舍。或许她只想取,没想舍。她后来说,那时她非常享受同时被两个人热烈追求的感觉。
    王晓阳在给大家讲故事的时候,手机屏幕不时闪烁,她就有点心不在焉,一边回着微信,一边讲她的往事,断断续续。到后来,她干脆站起来:“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还是看我的书吧,基本写实。”
    花五朵叫了起来:“不带这样的!关键时刻叫停。”
    王晓阳双手合十作揖道:“各位姐姐,实在抱歉,我有点急事要办,要不让尹辰继续讲吧,我的故事她全知道。”说着跑回她的房间去了。
    “切,什么人呀!”
    花五朵与薛岩都看向尹辰。
    尹辰头一歪笑道:“后来……用她自己的话说,脚踩在两只船上,结果两只船都划走了……具体细节嘛,以后让她慢慢说给你们听。”
    花五朵:“那她一直未婚?”
    尹辰说:“哪能呢,她可是湘女呀!她后来嫁给一个列车长,再后来列车长出轨,就离婚了。”
    “还好不是列车出轨。”薛岩笑着说。
    尹辰说:“要不我就说说她与列车长的故事吧。”
    从湖南湘潭到浙江杭州,王晓阳每学期的往返都要先火车后大巴,或者先大巴后火车的一番折腾,人辛苦倒算不了什么,主要是买长途车票和火车票的钱,对她家来说还是个不小的支出。为此她的姐姐和弟弟,要去多打一份零活儿,母亲要多攒点鸡蛋和湘莲,拿去集市上买。王晓阳就觉得自己是个剥削者,她在剥削姐姐、弟弟及全家人。她就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报那么远的大学,给家人增添了这么重的负担。所以每次去学校后,都想着下学期就不回家了,不仅可以省了路费,还能找个地方打打工,为家里省点钱。可每到放假前夕,父母就来信或来电嘱咐她一定要回家,让她别为钱操心,全家人挣钱养一个大学生没有养不了的道理。但道理和现实就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道理上说得通,不代表现实里行得通,因而现实情况是全家供一个大学生还真是不轻松,即使那时还不用交学费。直到王晓阳读研后每月有了几百元的生活费,全家人才喘了口大气。
    大四那年冬天,放寒假时已临近春节,火车票成了最紧俏的商品,谁手里有张火车票,比现在你有辆奔驰宝马还让人羡慕。火车站里的黄牛就靠春运这一季,就能赚足全年的温饱。家里来电话问王晓阳车票买到没有是哪一天的,她却忙着考研,错过了铁路系统进校园的特别售票服务。王晓阳抓瞎了,这可比考不上研究生还让她揪心。宿舍楼里已经空荡荡的了,连宿管员都来问她什么时候走,她们要封门了,人家也要赶着回家过年呢。
    没办法,王晓阳整理了一个小背包,准备去火车站碰运气。既然是碰运气,就对运气的好坏没有把握,所以多余的东西不敢带,还不知道今晚的床在哪儿呢。她早上7点到达火车站,转悠了一天,也没弄到回家的票。倒是惹得几个黄牛粘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儿地向她兜票。那翻了几个跟头的票价,要姐姐和弟弟打多少工才能换来呀。王晓阳看都不看,这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就像去商店买衣服,你说这件衣服20元,她本来只想买15元的,但真是喜欢了,就一咬牙一跺脚买了,大不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不沾荤。但你一下就出了张大王,我却是一手破牌,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只有说:不要。
    车站广场的路灯亮了,再弄不到票王晓阳就得在这广场上露宿了,那会冻死人的。学校是回不去了,宿管已经贴了封条。与其这么坐以待毙,不如有点积极的作为。她背着包走出车站广场,沿着一溜边的车站建筑物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见着铁轨。她就继续沿着铁轨向着家的方向前行,走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小站。她在车站转悠着,注意观察每列车的去向。又一列车进站,看准了是开往湘潭的,她小心避开车站戴袖标的纠察,终于溜到列车跟前,她顺着车厢走,不时跳起来观察车窗里的人。来到一个窗下,看见里面坐着一位面目和善的老太太,身边的人下车了,刚好空了一个位置。王晓阳将身上的背包取下,并将穿着的小棉袄脱下塞进包里,然后将包递进窗口。
    “奶奶好,您能帮我占一个位置吗?上车的人太多,我挤不过他们。”
    老太太伸头看了一下车门口拥挤的上下旅客,再看看身材娇小的王晓阳和她眼里求助的目光。老太以她的人生经验轻易地就判断出,这姑娘一定挤不过门口的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粗胳膊壮腿的人。而且那些人可能抽烟、可能口臭、可能上车脱下汗脚的鞋,还不如让这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坐在身边。她就伸手接过了王晓阳的背包。
    待该下车的该上车的都停当了,列车也要启动了,门口的列车员发现只穿着一件毛衣的王晓阳在站台上伸胳膊蹬腿地活动身体,她大叫一声:“你还不上车,不怕火车把你落下呀?”
    王晓阳纵身一跃上了火车。
    列车员将她当作从车上下来活动筋骨的长途乘客,所以连车票都没查验。
    因为之前的三个多小时徒步,上车后,王晓阳很快就睡着了。她是被查票的列车员叫醒的,眼睛是睁开了,但脑子还没醒过来。待完全醒过来时,已被带到了列车长车厢。她来不及思考,就老老实实地说她怎么因准备考研而没买到票,怎么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车站,怎么被列车员误会叫上了车……她越说声音越小,眼泪也不自主地流了下来。列车长递了张纸巾给她,眼睛在王晓阳拿给他的校徽和学生证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让王晓阳坐下。他说:“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到站时我叫你。”说着拉上车厢门,走了出去。
    王晓阳懵了,她不知道到站后列车长会把她带到哪里去,是铁路公安吗?她想,我的学生证和校徽都给他看了,我不仅丢了自己的脸,还让学校也跟着丢了脸,还有父母、姐姐和弟弟,我把他们的脸都丢尽了。她越想越伤心越懊恼,我干嘛那么实诚,什么都跟人家说呀,干嘛告诉他我是学生呀,我如果是个流窜的小流氓,最多给他骂一顿赶下车,走过这一站我不又是一条好汉吗?谁认识我呀!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起身去拉车厢门,拉不动。锁上了?完了,真的是被羁押被囚禁了。她不顾一切地使劲拉门,门开了,就有人要倒在她身上。原来是车厢内挤满了人,她一开门,靠在门上的人就要掉进来。她又赶紧拉上门。
    门外已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她是出不去的。即使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口,不到站也是下不了车的。到站了,门口又有列车员,她还是走不了。她走到窗前,使劲提起窗子,将头伸出去感受着车速,所有看过的电影里英雄人物跳车的镜头一一闪现,但是……她做不了英雄。关键是,即使跳了也不是英雄,还给小报增加一条新闻:某大学女生因逃票跳车身亡。身亡倒好了,弄个残废就更惨了,什么大树啊梦想啊,都只能是一棵枯草了。她嘤嘤地哭起来,干嘛要耍小聪明,演那么一出让列车员误会的戏?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后悔、自责、沮丧、绝望……对,也许就是因为那点绝望,她哭着哭着就什么也不想,又睡着了。
    到站时,列车长果然来叫她了。王晓阳立马起身,一副束手就擒的姿态。列车长笑了,这一笑让王晓阳看清了他的长相。之前因为害怕,就一直没敢看他的脸。列车长看着只30来岁,五官都很开阔,不算好看,但有一种男人的威武,王晓阳想,如果换作是他,就一定敢从车窗跳下去。
    列车长说:“你跟着我。”
    王晓阳还是摸不清列车长的意图,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跟着他下车,跟着他走过站台,跟着他走过列车员通道,一直走到车站外。列车长停下脚步,王晓阳也停下来,低着头,等着下一步的发落。
    列车长说:“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王晓阳蓦地抬起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列车长是那么的高大,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都像极了铁道游击队的队长刘洪。她崇拜地嘴唇直打哆嗦,眼泪就又下来了。
    列车长说:“你别哭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你,你,你怎么不罚我呀,我可以把车票钱补上……”
    “好了,我相信你不是有意逃票,一个大学生,对,还是要读研究生的人,不会品德那么低下,要不这书不是白读了。以后注意就是了。”
    “以后,以后我绝不会了。谢谢您列车长!”说着就给列车长鞠躬。
    列车长阻止了她的第三次弯腰:“哎别,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不一定走在你前面呢。”
    王晓阳被逗笑了。她真诚地对他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
    列车长心里有根弦被拨弄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递给王晓阳。
    “以后买不到票就给我打电话。”
    王晓阳也立刻将自己的姓名和学校宿舍的电话写给他。
    一来二往的,他们就成了恋人,成了夫妻。但后来……有句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王晓阳就玩笑成,常在铁路上走,哪有不出轨。一语成谶,列车长真的出轨了。
    听完尹辰的补充,薛岩和花五朵都笑得不行,说这故事太逗了,太传奇了,难怪她会成为作家,光写自己就够她赚稿费的了。
    她们原来围坐在农家小院搭的凉棚里,在尹辰说王晓阳传奇的时候,还不停的有人从身边进进出出,此时天色已晚,乡村又没有路灯,出去散步或逛土特产的游客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客房里不时传出说笑声和打牌的喧闹声。
    几个女人还意犹未尽。
    尹辰抬头看了看天空:“哇,你们快出来!”说着自己先一脚踏出凉棚,跑到场院里。
    薛岩与花五朵跟着跑出凉棚,仰着头,也惊呼起来:
    “哇,好久没见过了!太漂亮啦!”
    “现在城市里再也看不到了!”
    天空星斗密布,因为没有高层建筑的遮挡,星空就像布帘一样垂挂下来,如果这时能站上一个制高点,你就有被星帘拥抱入怀的感觉。大大小小的星球层次分明地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完全不理会地球上此刻几个女人的欢呼。因为它们一直站在那里,它们并不知道地球上有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它们了。
    “哇,那就是著名的北斗星!”
    说她著名,是因为儿时的语文书上,她的名份还不止是苍穹的一个恒星,她常常和伟大的领袖连在一起,让人由心而外的崇敬和仰慕。
    “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家乡望北京……”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叮叮当当挂油瓶,油瓶漏炒虾豆……”
    尹辰说:“哎呀,这景致太适合回忆往事啦!我们坐到外面来吧。”
    薛岩说:“对呀,让星星看着我们,不能说假话。我的故事绝对是原汁原味,如假包换。”
    三个人一块儿动手,将小桌椅搬到了院子里。
    星空下的气场似有一种神圣感,三个人仰望天空,都静默着。
    薛岩回头看向花五朵:“该你了,说说你的故事,你的故事是带洋味的。”
    花五朵看看尹辰,尹辰眼里也是期待。
    22.没有荷尔蒙的初吻
    花五朵的初恋男孩叫毕旭,读同一所中学,比花五朵和尹辰大一届,父母都是军人。毕旭身上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也最标明身份、出身的服装。英俊高大的毕旭穿着最时髦的旧军装,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跟班,就更显出他的出类拔萃。毕旭还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标配对那个年代女孩子的吸引力几乎是无敌的。用现在的眼光看,在他们所读的那所中学,毕旭和花五朵就是金童配玉女,绝配。但无论那个年代在政治上有多么疯狂,早恋依然是违背公序良俗的——虽然那时已没有什么公序。所以,恋爱是在地下的,尤其对老师和家长这些大人们。那些个跟班倒是人人心知肚明,他们为了讨好老大,还时时处处创造条件,让毕旭与花五朵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尹辰发现花五朵恋爱,是从她总找理由不与自己一块上下学开始的。准确的说不是她发现,而是花五朵感觉瞒不住,直接告诉她的。因为每天都要编个理由不与尹辰同行,实在是很费脑细胞的事。再说尹辰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而且她向尹辰保证,他与毕旭的爱情绝对是纯洁的。
    尹辰说:“是柏拉图式的吗?”
    “柏拉图是谁?”
    尹辰就向她普及了一下柏拉图的精神恋爱。
    花五朵头直点:“是是是,保证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这也是尹辰能够容忍好朋友的大胆妄为,而帮其保守秘密的重要原因。
    花五朵没有骗尹辰,她与毕旭真的就是放学一起聊聊天,或者听毕旭单方面的说说故事,他肚里有很多故事,与尹辰从书上看的故事完全不一样,更有画面感,更有感官愉悦性。毕旭也经常带她去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玩,比如军人俱乐部的旱冰场溜旱冰,比如军区大院的核桃树下砸核桃。溜旱冰的时候,毕旭就像个保护神,不是拉着她的手,就是扶住她的腰,生怕她摔倒。砸核桃的时候,毕旭与他的跟班用长竹竿敲打树枝,或者直接爬到树上去摘、去摇晃。怕伤着花五朵,他找了个军人的钢盔顶在她头上,这样核桃就砸不到她的头了。但是身体还是难于幸免,毕旭就命他的跟班回家拿了个脸盆来,让花五朵举着,还让她躲着点。可花五朵偏不躲,这太好玩了,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种玩法。她在树下跑着,一只手扶着脸盆,一只手去捡掉下来的核桃,就不时有核桃在她头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每响一下,她就大叫一声然后大笑不止。
    看到花五朵开心,毕旭的心都像拴在拨浪鼓上,欢喜地停不下来。
    他们还真就没有越过雷池。她从尹辰那里听来的爱情故事都是那么神圣,她心里也是崇敬那份神圣的。这或许也是那个年代的早恋与现如今早恋的最大不同。情窦初开,又有了成熟的性征,花五朵心里的小兔子不是没有期待和冲动过,但她都克制了。除了对尹辰的承诺,更多的是胆怯。她不知道一旦点了火发动了车子,还能否停得下来。不是对毕旭没信心,而是对自己没信心。她感觉得到,毕旭远没有她成熟,他追花五朵除了喜欢她的漂亮,更多的是一种男子汉的炫耀。他只是变着法的让她高兴,别的似乎还很懵懂。是她主动将自己的初吻给了毕旭,严格意义上讲,那也不能叫初吻。在毕旭,那是个没有任何生理欲望和悸动的吻,他只简单地知道男女朋友是有接吻这项运动的,并不知道这是情爱之路上顺理成章且发自内心的需要,他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完成了接吻的任务,所以没有任何愉悦,也没有再做这个任务的渴望。两个嘴唇轻轻碰了一下,OK,我们是真正的男女朋友了,已经盖过章了。在花五朵,接吻是有点好奇的探险,她不知道男女的嘴唇碰在一起会起怎样的化学反应。结果,竟然是这样的无趣。
    俩人都工作以后,觉得这关系无需瞒着家长了,才正式公开。按说,毕旭的家庭出身没得挑,但花大捷就是看不上。他心里有个结,那就是自己没能成为读书人,就一定要女儿嫁给读书人,他也顺道成为读书人的老丈人。在他看来,军人的军阶再高,也是“丘八”。所以他坚决地反对并阻止女儿与毕旭继续来往。
    花五朵开始坚决不从,但渐渐地心里也隐隐地有点不甘了。毕旭也没考上大学,虽然靠他爸爸曾经在一家国营大厂当工宣队长的关系,进厂当了工人,但是每次约会,花五朵都能闻见他身上洗不尽的机油味道。已在大酒店工作的她,闻惯了酒店客人身上飘散的不同品牌的香水味,首先从嗅觉上就有了一点不适,渐渐地就扩展到了全身的不舒服。一直没有和他分手,一是因为这是初恋,他曾经带给她那么多的快乐——后来回想起来,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还有就是,他高大英俊,酷似电影演员王心刚。花五朵后来交往过的男人,没一个形象上超过他。
    但这初恋终究未能修成正果,在强大的西方物质生活的诱惑下,在父亲意志的推动下,还有,还有一个不能言说的隐痛——花五朵选择了离开,或者说选择了逃避。
    那个隐痛,花五朵今天没说,以后也一直不说,甚至她的父亲花大捷到死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尹辰有点失望,这似乎没有超出她所知晓的。她其实更想知道花五朵出国后的生活,特别是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她未来准备干些什么?当然,这都超出了今晚说初恋的范畴,尹辰也就不好问了。
    需要交代一下,在花五朵讲述的当间儿,王晓阳又悄悄地回来,听完了故事。虽然没听全,这会儿却刨底:“你那初恋男友现在怎样?你们还有来往吗?”
    尹辰瞥她一眼:“你就只会问这个,有点新鲜的吗?”
    “我是追求故事的完整性好不好。”王晓阳不肯放弃。
    尹辰问花五朵:“你还回美国吗?”
    花五朵含糊其辞:“再说,看情况吧……”看着与自己一块长大的尹辰,她不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
    23.一条街的友谊
    四个女人中,花五朵与尹辰认识最早,从小学同学到中学。两家住的也靠近,那时候都是就近入学,没有择校一说。非特殊情况,家与学校的距离一般不会超过1公里。花五朵家离学校的距离比尹辰家稍远点,但在一条街上,也就是说花五朵去学校要途经尹辰家,所以她俩总是一块上下学。花五朵会比尹辰早些出门,经过尹辰家,弯进来在楼下叫一声,尹辰立马从楼上冲下来,两人勾肩搭臂地往学校去。有的时候尹辰会提前在路口等花五朵,然后两人或牵手或勾肩搭臂的去学校。放学了,要么一块儿去花五朵家做作业,要么就在尹辰家做作业。两家的父母都熟悉女儿的这个同学,遇上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打岔,家长们不是去学校请假,而是去女儿同学的家里,让带个假条。一来二往的,两家人都认识了。但也仅限认识,却并没有除女儿之外的交往。那时候,尹辰的父亲是臭老九,母亲属于资产阶级文艺路线上的人,虽未进“牛棚”,但也都被监督劳动着,精神上属于社会底层。花五朵家也够不上根正苗红,开包子铺出身,虽然花大捷后来要求进步将包子铺充公,到小学校当了会计,但小业主的成分没法改变。不过与尹辰家相比,花家还属“人民内部”。两家不在一个阶级范畴,尹辰家是自觉的不连累,花五朵家是自保的不靠近。但花五朵的父亲从不阻止女儿与尹辰交往,他从小爱读书也有志向,因老爹突染伤寒病故,无奈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帮母亲打点包子铺。没能继续读书,对读书人却有一种羡慕和敬仰。听女儿说尹辰家里多的就是书,他就认可了女儿交的这个好朋友。俩孩子从小学一直要好到中学,到各自参加工作。后来,花五朵外嫁去了美国,尹辰父母落实政策后又搬了家,这中间有些年就没有了往来。直到花五朵又回来,这都是后话。
    当年花五朵与尹辰一块考的大学,但花五朵落选了,不是她学习不努力,而是她偷偷恋爱了。没办法,长得太漂亮,总是有男孩子追。也好像是追的人多,性征就出现的早,性意识也觉醒的早。她与尹辰同岁,但在生理和心理上要比她大了几条街去,很多事都不屑于跟她说。
    花五朵没考上大学,就去上了一个旅游中专学校。在花五朵入学的前一年,一位新加坡华商在市中心建造的一座涉外旅游饭店破土动工。花五朵毕业时,赶上这家饭店招聘,花五朵以综合考评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录用。这是全省第一家豪华五星级饭店,除此之外,它还是当时中国的第一高楼,也是第一个拥有高层旋转餐厅、高速电梯和高楼直升机停机坪的饭店,它更是第一家由中国人自己管理的大型现代化酒店。这座建筑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一直是这座省会城市的地标建筑。她开业时,英国、加拿大和港澳地区的许多媒体都做了大量报道。日本《朝日新闻》甚至说它将是中国整个饭店行业能否现代化的试金石。那时当地市民要想进酒店参观一下都得买门票,在里面消费还要用外币兑换券。因为大部分市民没有海外关系,没有外汇也就没有外币兑换券,就不能亲眼目睹那个旋转餐厅那个高速电梯,这家饭店就被披上了一层高不可及的神秘面纱。
    凡是不能企及的,就会构成一种仰慕,花五朵就在人们仰慕的地方工作。那时候盛传,这家酒店的女服务员个个貌若天仙,因为多数人连门都进不去,更见不到天仙,这传说就越传越玄乎。尹辰倒是比大多数人幸运,不仅她身边就有一个天仙,后来大学毕业进了媒体,别说大饭店,进入省市政府采访见省长市长都不是难事,何况一个大酒店?但她还是从心里羡慕花五朵,大酒店的服务员不仅穿着不用自己花钱的漂亮制服,还拿着高过同龄人的薪水。并且永远在四季恒温的室内工作,哪像她这个所谓的无冕之王,无论数九还是三伏,都得顶着寒风或烈日去采访。好不容易盼来春天,那法国梧桐制造的“毛毛雨”,直往你眼睛里、鼻子里、衣服里钻,轻的全身痒痒,重的浑身过敏。每逢这季节医院里看皮肤病的人特多,也难怪中国第一家皮肤病研究所要建在这里。尹辰一直觉得这与市政部门治理梧桐树上的皮虫有关,小时候她与同伴们总是捉皮虫喂小鸡小鸭(那时城市里还允许养家禽),那皮虫爱吃梧桐果的初芽,所以大部分梧桐果在没成形时就被皮虫吃了,到了春天,所剩的梧桐果就制造不了太大的“雨”。现在皮虫没了,“梧桐雨”就肆意而横行了,就成了灾难了。
    除了这梧桐雨,还有一个让人皮肤不爽的季节,那就是梅雨天。江淮一带的梅雨季节时间最长,要持续个把月。阴雨绵绵难见天日,加上闷热潮湿,那是种你受了气发不出来,喉管呛了辣椒水吐不出来,想发脾气找不到对手,汗毛孔里能长出蘑菇来的体感。就是这样,你也要赶着出门去采访。这么一比,花五朵真是太幸福了!
    更大的幸福还在后面,第一批进入大酒店的女服务员一个个都被入住的客人看上,陆陆续续地都嫁了出去。那时候的外嫁就是一步登天,封闭了几十年的国度与西方世界的差距真是天壤之别。一人升天,家里立刻彩电、冰箱、收录机等等都齐全了。要知道,那会儿买台黑白电视机都要托关系走后门的弄券,还是国产的!待嫁的姑娘们羡慕得要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是,更想咬舌头的是花五朵。要说这批姑娘中最漂亮的就是花五朵,最能干的也是花五朵,可是最后竟然就剩下她一个没嫁出去,岂不怪哉?花大捷分析原因,花五朵太出色,并且已被提拔为一名小主管,她不在一线直接服务客人,被相中的机会当然少。后来他又分析,花五朵的美不被西方人看好,在老外看来,大眼睛高鼻梁太没有新意了,人家已经审美疲劳几个世纪了。他仔细琢磨那些嫁出去的姑娘,虽然也个个美貌,但花五朵比她们多了些咱中国人看来的洋气。玉脂般的皮肤,稍陷的眼窝加上挺拔的鼻梁,乍一看竟有那么点混血。花大捷差点将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要重新分析一下了。多年后那个叫瞿颖的女模特出名的时候,花大捷说她就像年轻时的花五朵。
    阿Q似地分析替代不了花大捷全家的闷闷不平,我们五朵可是花魁呀!为什么剩下的是她,也许是曲高和寡吧?花大捷又在肚里搜出这么个词来安慰自己。
    花五朵后来还是嫁了出去,一个台湾人识得她的美,一见面就认定了她。花大捷开始不同意,台湾人,那就是特务的代名词。后来知道,这位台湾人早年就随家人移民到了美国,已跟老蒋(介石)没多大关系,这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不仅如此,花大捷认为她女儿嫁的是最好的,比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靠谱多了,毕竟是一脉相承的中华血统。更重要的是,花五朵也终于决绝了那个藕断丝连的初恋。花大捷从来就不看好那想吃天鹅肉的臭小子。
    @江南毛老四 2022-04-29 11:04:46
    长假将至,祝天涯友友,我们南北同乐[xyc:818]
    -----------------------------
    长假中我会继续更,以解疫情带来的困扰与寂寥。
    24.分居的导火索
    过完了难得的长假,上班第一天,伊辰接到博文的电话。
    “节日怎么过的?过得好么?”
    伊辰本来心情挺好,这一问倒问出不愉快来。节日怎么过的,你现在关心有意义吗?过得好不好,你当真在意?
    “有什么事吗?”伊辰讨厌虚情。
    “没有,就是问候一下。”
    “哦,那谢谢你了,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我挂了。”
    这就完啦?伊辰觉得越来越读不懂他。当初爱上他,就是因为他表达的直接,比如第一次一起吃饭,他问“我可以要点酒吗?”第一次约会的理由就是“我想见你。”第一次表白就是“我要娶你。”现在倒“含蓄”得无底线了。打这个电话有意义吗?唯一的功效就是坏了伊辰一天的心情。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这坏心情还带着,遇见一位台领导,领导说:“文艺频道的几个节目是台里的老牌节目了,也正因为老,你要有忧患意识呀!”
    “还行吧,收视率还在前三甲呢!”回答的又硬又冷,说话时眼睛还扫描着电子屏上当天的菜谱。
    领导不再说话,转身到另一个窗口排队去了。
    小李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食堂,这会儿从后面捅了她一下:“姐,得罪谁不行呀,偏偏得罪他。”
    “他是谁呀,我得罪他什么了?”
    “你不知道他是副台长呀!而且他马上就要成为分管我们的副台长啦!”
    “他?刚调来的?分管我们?”伊辰一连三个问号。
    “什么呀,人家一直是副台长,援藏了两年刚回来,我们不还参加过他的欢送会吗?”
    “难怪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可记得你。这下好了,刚回来就被你得罪了。”
    “我得罪他了吗?”
    “你想想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伊辰想了想,心一沉,是觉得刚才说得不妥,尤其是说话的口气。唉,都是博文那个电话给闹的。
    客观地说也不能全怪博文,她到电视台多年了, 台上一溜排的领导总认不全,她说台上11个领导,除了一把手和分管领导,其他的一年见不了几回,所以记不住。
    当年她从报社过来时,很不习惯。与报社不同,电视台所有的节目是要挂领导名的,谓“监制”。而报纸是稿件挂记者名,版面挂编辑名,从来没有挂领导名之说。后来知道,凡在节目上挂名都是可以拿稿费的,所以懂事的编导都会在自己的节目上挂上某某领导监制。伊辰开始是不能入乡随俗的,总是会忘记,或者不知道该挂哪个领导的名。这就让有些领导不太高兴,常常让她的选题通不过。后来在同事的点拨下才明白,你给领导挂了监制拿了稿费,自己的稿费也拿得顺理成章。何乐而不为呢!
    台里的编导们私下里有这样的调侃:监制分三个等级,分别为轮监、强监、通监。轮监,就是领导在各个节目上轮流挂监制;强监,就是领导利用权力强行在你的节目上挂监制;通监,就是领导在所有的节目上挂监制,这是大领导,谓总监制。其实编导们大多是自愿被“强监”的,这样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时间久了,伊辰也麻木了,对什么“监”都能接受了。
    果然,下午开会就宣布了台领导的新分工,分管文艺频道的就是尹辰食堂遇见的那位副台长。
    已经说出的话收不回了,尹辰就有些懊恼,就又想到了博文,就想到当初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他,而让他离家出走的。
    那是婚后第五年,国家档案局来调研,档案馆领导让博文陪同,期间总局领导夸赞博文通过电视媒体为档案工作做了很多有益的宣传。档案馆的领导说博文有个好妻子,军功章上有她的一半。总局领导很感兴趣,说:“哦,那你们是天作之合呀,明天约来一起吃个饭,也算是对她表示感谢啊!”
    博文很郑重地通知了尹辰,她也爽快的答应了,谁知临下班时,台领导对次日就要播出的一个节目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她只好陪着责任编导一起修改,等改好已是晚上九点以后了。反正也赶不上晚宴,伊辰索性就回家了。虽然已电话告知博文她加班去不了了,但他回家后发现伊辰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便有一股无名火升腾,便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他借着酒劲开始一边责骂一边摔东西,并且是老账旧账一起算。说到老账是他们刚结婚时,博文与他发小们的一次聚会,博文要伊辰参加。那时的伊辰是被披上神秘色彩的,一个让老夫子抛妻另娶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发小们都想见识一下,博文也有意让伊辰在他们面前亮个相。他自信发小们一旦见了伊辰,就会理解他这个中年男人的重大决定。伊辰原本不想去,她不想成为展品,博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朋友不够档次呀!”
    伊辰说:“我跟他们都不认识。”
    博文说:“你是记者,还怕见生人?”
    伊辰答应去了,她不愿博文不高兴。两人约好下班后各自前往。按约定的时间所有人都到齐了,伊辰却因不认路,绕了几个圈才找到地方,迟到了。博文的发小们嚷嚷着要罚酒,伊辰不喝酒也讨厌闹酒,脸上就有点不好看。博文替她挡了酒也喝了酒,但心里不开心。为挽回面子,博文叫伊辰给大家斟酒,伊辰极不情愿地起身挨个给大家斟酒,有人耍滑捂着酒杯不给倒,有人只给加一点,伊辰就不勉强,接着去斟下一个,博文不高兴了:“你认真点行不行,这倒的什么酒呀!”
    伊辰以极大的忍耐才没给博文难堪,但她不想说话,只礼貌地应承着。散席后,伊辰开车,博文故意坐在后座,一路不与伊辰说话。上床后,两人也是背靠背。虽然事后博文没再提起此事,这会儿看来心里并没过去。
    “你拿的什么臭架子,我的朋友不是朋友,我的领导也不在你眼里,那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博文一开口就是新仇旧恨一起报的架势。
    “我今天真的是临时有事走不开……”
    “多大的事?你是台长吗?电视台离了你就不转啦?”
    “这是该我负责的事情……你又喝多了,我不想跟你说。”
    “你岂止是不想跟我说呀,我的朋友你都不想说,你矜持什么呀,不就电视台一个破导演嘛,就看不起人了?让你露个脸就这么难吗?我告诉你,你那怕是国家 你现在也是我老婆,你就应该尊重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领导……”
    “啪!”一个东西扔地上了,伊辰看了一眼没理会。
    “啪!”又一个东西碎了,伊辰干脆不看了。
    “哗啦啦!”这回的动静大了点,是梳妆台那里发出的声音,伊辰站起身来,博文也好像突然酒醒了,他看着一地摔碎的瓶瓶罐罐以及里面流出的各色乳液,突然禁声了,他很想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没等他说出口,伊辰走进卧室,“嘭”一下关上了门。
    这是伊辰的房子,博文与她结婚后就住在这里,伊辰关上门就等于关上了她的家。博文觉得男人的自尊又一次被伤害,他拿出旅行箱,胡乱收拾点东西,摔门而出。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25.花五朵的战场
    从皖南回来后,几个女人之间的友谊似乎又增加了粘合度。因为她们都交换了各自的秘密,而女人之间一旦相互交换了各自的秘密,就似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关系稳定心里就踏实,就各忙各的暂时顾不上彼此。花五朵回国后一直没工作,也不是不想工作,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她想去外资企业谋个职,还不能是低职,低了对不起她的美籍身份。可高位人家又不肯给,毕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外企也要入乡随俗,花五朵离开母国多年,连生活都难与至亲融合,更别提工作了。才40多岁不能呆在家里闷死呀,偶然间被姐姐带进一回舞场,就瞬间迷上,就一发不可收拾。大把的时间有了挥霍的地方,她感觉充实起来,初回国时的落寞与消沉一扫而光。舞场就是舞台,她有了展现自己的机会,她是值得展现的,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恰如好处说出的英语,都让她光彩照人。舞场也是战场,有舞技高下的竞争,有舞伴配合度的挑选,有舞裙、舞鞋的攀比。所以花五朵说,别把跳舞看成是打发时间的业余活动,要想跳得好,一样要专业的学习和专心的训练,一样要花心思要动脑筋。跳舞的人群是松散的,没有行政主导的台柱子或男女一号,但自发形成的男女主角更具群众性,稍不努力或者说稍不留神就会花魁易主。花五朵跳的是国标,一男一女是标配,这找舞伴就很重要,重要到几乎超过跳舞本身。她说过,找舞伴比找老公还难一点也不夸张。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配合默契的好舞伴,还要时刻担心被人夺走或者是——他另择舞伴,那你就等于是被抛弃,这舞场你就没脸呆下去了,你就得另辟战场。那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或许你终其下半生也再难建起自己的地盘。所以花五朵不敢懈怠,套用市面上一句流行语——不在舞场就是在去舞场的路上。风雨无阻,冷热不辞,哪怕大姨妈在身上也绝不含糊。
    花五朵当初远嫁美国是被几架马车赶着出去的。第一架是父亲花大捷,他用他经营包子铺和后来当小学校会计的脑袋,计算了女儿现在的容颜价值和未来的保值期,计算了当下国内生活现状和追赶美国的时间成本,深谋远虑之后,他认为嫁出去是花五朵最好的选择。第二架马车是大酒店里那些先于她嫁出去的姐妹们,不管她们后来如何,在当时,花五朵接收到的都是她们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讯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不甘排在幸福生活之外呀!第三架马车是毕旭的不争气,花大捷后来放出话来,只要他考上大学,就同意花五朵嫁给他。可他就是不肯去考,这除了证明他是个扶不上墙的梯子,还说明他对花五朵的爱还不够深,还不能为了她赴汤蹈火。这就不能怪花五朵无情了,是他跟不上已经坐在马车上的花五朵了。最后一架马车,是花五朵不能言说的,是藏在所有表象下最充分最要命的理由,这个理由是电影《青松岭》里那个扬起的长鞭,那个长鞭一甩,什么马儿都能奋蹄,花五朵就驾着这辆马车义无反顾地飞奔到了大洋彼岸。
    走的那天尹辰去车站送她,那时本地还没有国际航班,他们还要转到上海去坐飞机。
    火车启动了,尹辰哭成泪人,多年的好友走了,自己的爱情还很渺茫。花五朵的父母劝她别哭了,他们觉得她哭得太过分了,这毕竟是他们女儿的大喜事呀,父母流泪合乎情理,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嫁人了,成泼出去的水了,舍得舍不得的都该流点眼泪,“哭嫁”是一种风俗。你个外人哭成这样,会让人觉得有点不怀好意。
    旧金山,是花五朵认识美国的开始。这个建在山峦之间又三面环海的城市,对生长在中国内陆的花五朵来说,就像突然进了仙境,心浮如云,如梦境般的不真实:downtown火柴盒般的写字楼矩阵,过去只在电影里见过,置身其中就有点目眩的不真实;推窗可见的大海蓝到耀眼,是渴望已久突然获得的不真实。她给家人和朋友的信里,喋喋不休的说这里的高楼有多高,这里的海水有多蓝。她拍了好多照片寄回国内,给了她父亲很大的面子和满足。在绝大部分中国人还在为拥有一辆凤凰或永久牌自行车而努力的时候,在各单位的司机们还时不时以自己的独门绝技刁难和糊弄一下领导的时候,花五朵已经开着她的宾利跑车到处兜风了。她每天都激动不已地醒来,激动不已地睡去,激动不已地感受这座城市,触摸这座城市,她迫不急待要将自己融入这座城市。
    初到美国的新婚生活花五朵是满意的,满意到她再没去想过毕旭和心里那个隐痛。丈夫家境殷实,不需要她挣钱养家,她的首要任务是熟悉环境适应当地的生活。为此,丈夫帮她找了一个语言学校强化英语。她在旅游学校和大酒店里学的那点英语,简单交流还行,稍微离开一点酒店的服务语境,就有点捉襟见肘。特别是在电话交流时,因看不到对方的口型,就更不知所云。所以刚到美国时,她就怕接电话,家里电话铃一响,她会条件反射到惊悚。除了学英语,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学驾驶。在旧金山学驾驶,不那么容易,那起起伏伏的道路,尤似过山车,别说开车,心脏不好的坐车都晕。刚开始,她对市中心的房屋都是依着山势,斜着身子站在路两边,感到新奇和好玩。到她学驾驶时就痛恨地想,他们为什么不让愚公来把山铲平了再建房屋呢?那九曲花街的倾斜度达到40度,一般的车一般的司机是开不上去的。美国的十字路口又常竖着STOP,旧金山的STOP又常竖在坡道口,考验你的坡道起步。花五朵练了好些日子,就在她终于掌握了起步的技巧时,她突然吐了,吐得眼睛发绿,吐出了黄疸,吐得小舌头都要掉下来了。一检查,怀孕了,这么快就怀孕,她有点吃惊。但大她10岁的丈夫很惊喜,没想到自己这么厉害,首发就结果了。算算时间,这一定是在大酒店时结的果,那时虽然还没领证,但他们关系已确定,花大捷也开明,对女儿在未婚夫房里留宿,保持猫头鹰的姿态。
    多年后,当花五朵准备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起起落落的道路,早在她踏上这块土地时,就为她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26.最爱花五朵的那个人走了
    又是个晴朗的日子,清晨,窗帘还没拉开,阳光已想破帘而入。手机响了一下,是花五朵在“4是而非”里发了个大哭的表情,说父亲昨夜突发心梗走了。几个女人立刻要求花五朵在群里发个共享位置,顾不上捯饬自己,就赶着去花五朵父母家了。
    花家唯一的男性走了,几个女人哭成一团,也乱成一团。最伤心的是老巴子花五朵,迄今为止父亲花大捷是她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人,人生中的大主意都是父亲替她拿的。尤其是外嫁美国,虽然遍体鳞伤,即使父亲后来有点内疚,但花五朵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现在的生活都是外嫁后得来的。她的一直引以为傲的美国公民身份,她能为全家的住房出力,她能养尊处优的靠食利生活……要不是当年漂洋过海的一嫁,她现在很可能就像几个姐姐一样成了下岗工人。
    现在几个姐姐都仰仗于她,因为没有妹妹的好容貌,又都没有试图通过考大学来改变命运,嫁的老公便都在自己的同一个阶层里,所以不是双双下岗,就是微薄的企业退休工资。若靠她们自己,这辈子都买不起商品房,因此原本多年来对父亲独宠老五的深深嫉妒,也都在妹妹的奉献里消弭了。
    虽然居住的环境改变了,生活习惯却无法改变,或者说还在她们自己实际的收入层次里。一个典型的例子,姐姐为节约用水,将洗菜的水冲了马桶,花五朵去串门,看到马桶里有残留的菜叶,如厕前,“哗”的一摁水箱将马桶冲个干净。姐姐不好意思抱怨妹妹,但姐姐的孩子也想学小姨的洋味儿,却遭一顿痛骂。也难怪花五朵一定要坚持自己独住。这还不是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实在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问题。
    几个女人赶到花五朵父母家时,家里除了哭声还是哭声,花五朵的姐姐陪着老娘哭,几个姐夫看着老婆哭,竟没一个拿主意的,眼面前最该干什么,问谁谁不知道。多亏几个能干的女人赶到,尤其是薛岩,她指挥尹辰和王晓阳分别打电话,联系殡葬处,安排追悼会、火化时间,联系墓园看风水、买墓地。几个女人都利用手上的人脉关系,一会儿功夫样样都搞定了。需要跑腿的事,薛岩就指挥花五朵的几个姐夫去做,比如先去派出所为老人销户,开具死亡证明;比如去搬几箱矿泉水来,招待不时上门吊唁的亲朋好友;比如在附近找一家饭馆,安排亲友吃饭;比如追悼会要用的黑纱和小白花的定制等等。
    这一通忙完,把花五朵几个姐姐惊得目瞪口呆。她们一直以为她们家的花五朵是最能干的,却不知山外有山。当然,因为妹妹能干才能结交到能干的朋友。就像她们自己没能耐,也就只能找没能耐的丈夫一样。如此一想就更为妹妹委屈,这么好的妹妹为什么就没找个好丈夫呢?后来得知妹妹两个能干的朋友也都没有找到好丈夫时,她们又觉得上帝是公平的,谁叫你们又能干又漂亮呢?进而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姐姐们的感受花五朵浑然不知。父亲去世后,花五朵就觉得后背发虚,虽然母亲还在,但心里却有孤儿的感觉,父母给她的家的意义至少失去了一半。她愈加把更多的时间消磨在舞场上,后腰上有只男人的手,心里多少有点踏实。
    父亲丧事期间,花五朵有一段时间没进舞场,原先搭档了三年的舞伴竟“移情别恋”,花五朵有强烈的被抛弃感。虽然有过恋爱婚姻的经历,但这样的感觉却是第一次。她开始疯狂的重新寻找舞伴,每天泡在舞场的时间更多,闺蜜们聚会都要凑她的时间。
    尹辰说:“喂,搞清楚,我们都是有工作的,还要就你这个赋闲之人。”
    像被炮点了一样,花五朵一下就炸了。“就你们有工作吗?只有拿薪水才算工作吗?真是中国思维!我不比你们清闲,时间比你们还不够用呢!爱好就是工作,懂吗?谁也别说三道四。”这是花五朵不能触碰的敏感神经。
    尹辰解释道:“没人阻止你跳舞,也没人看低你没工作,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的,无需工作还过得这么潇洒,你是典型的食利族!”
    花五朵两眼眨了眨:“什么,势力?”
    “食物的食,利息的利。只拿钱不干活,靠利息养活自己,过去只有资本家大老板才有这样的生活,你是真正的有钱人啊。我们整天苦哈哈的上班、加班,哪一个能跟你比?”
    花五朵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
    虽然大家对花五朵痴迷跳舞不甚理解,但她愿意分享她的舞事,还有点情不自禁,特别是关于舞伴。她有了一个新舞伴,新舞伴姓鲁,人高马大,舞龄七八年。花五朵说,跟他跳舞很舒服,被他的臂弯托扶着,在舞池里驰骋、飘荡、旋转,她可以完全沉浸在舞蹈的眩晕里,没有思考没有意识,四肢和整个肌体都在自动模式上,哦,那种享受,你们不跳舞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三个人看着她,知道她已从父亲的离世中走出来,脸上红晕焯焯,眼里激情冉冉。
    王晓阳说:“我怎么觉得你像在谈恋爱呀!”
    花五朵毫不掩饰:“这就对了,好的舞伴之间就要有这种感觉。”
    王晓阳大叫:“哇你真的恋爱啦!”
    “别乱叫,我是说感觉。”她瞪了王晓阳一眼,继续说,“我还真庆幸前面那个舞伴离开我,老鲁比他强多了。真是相见恨晚呢!”
    王晓阳嘴一撇:“瞧你说他跟说情人似的,不会是爱上人家了吧?”
    “有感情,跳舞的时候才能默契如一人。”
    “你不是说人家有老婆吗?”尹辰赶紧问。
    花五朵突然就不高兴了:“有老婆怎么啦!我又没让他离婚。”
    尹辰像被噎住了,不再说话。
    薛岩发现,王晓阳说什么,花五朵都不太在意。但同样的意思出自尹辰的口,她都会很敏感,或许是她俩一块长大太熟悉了,无所顾忌,而对王晓阳则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感觉也不尽然。
    27.花五朵的隐痛
    王晓阳在构思一部描写当代都市青年生存状态的小说,要去薛岩的公司采访和体验生活。因为IT行业聚集了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当代年轻人。
    薛岩说:“欢迎大作家。”
    王晓阳去体验生活的第一天,薛岩邀请尹辰和花五朵一起去她公司参观。中午吃饭的时候,薛岩的儿子从美国发来微信,说他生活费吃紧,让母亲赶紧打点生活费。薛岩没好气地用语音回答:“为什么吃紧?说出理由。”
    “你问那么细干什么?不行跟我爸要去。”儿子回她。
    “问你爸也不行,你当我们是提款机呀!哎,你不是谈恋爱了吧,告诉你啊,不许!”
    儿子不再回答,以沉默抗议。
    薛岩立刻给老公挂电话,重复了她刚才的指示:“不许给啊,要钱要有正当理由。”
    尹辰说:“你儿子也到谈恋爱的年龄了,你就政策宽松点吧。”
    “不能放纵,这孩子从小读书就不自觉,不看着点不行。”
    “你看得住吗?人家在太平洋那边呢!”
    “他跑到天边也在我如来佛的手心里。”
    尹辰突然问花五朵:“哎,你儿子跟薛岩的儿子差不多大吧,恋爱了没?美国的孩子可成熟的早。”
    花五朵正在喝汤,就被烫了一下,直伸舌头。尹辰一边递凉白开,一边轻扶她的后背,似在为她唐突的问话做善后。
    待舌头的温度降下来后,花五朵发现大家都还在等着她的答案。躲不过去了,却又不想多说,她低头用汤勺搅动着汤碗,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喃喃道:“他爸爸车祸去世了,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突然就有眼泪在碗里溅起汤花,被三个女人看见了。
    “哎呀对不起,你从来没说过……”尹辰心里就一阵酸麻,没想到随口一问竟戳出一个大窟窿,没想到少年时代最要好的同学,令所有同龄人羡慕的大美女,还有这样的不幸遭遇。她赶紧连抽几张纸巾递到花五朵面前。
    花五朵却站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尹辰也跟着起身:“我陪你去……”话没说完,给花五朵摁着肩膀又坐下了。
    薛岩和王晓阳便也打消了要表达关心的举动。
    花五朵走了几步,略回过身来,语气清谈地丢了句:“跟他爷爷奶奶挺好的,他们很爱他。”然后快步走向洗手间。
    三个女人对视,先是满满的同情,然后觉得保持缄默才是最好的同情。
    闺蜜们缄默了,不代表这撕开的口子就能合上,跑进洗手间,花五朵的眼泪就开了闸,她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都尿不出一滴尿,似乎体内的水分都通过泪腺这一个通道外流了。
    前面说过,这是段隐痛,连她最亲爱的爸爸都不知详情。花大捷只知道女婿出车祸走了,女儿的公婆为了不耽误儿媳再启人生新征程,帮着养育着孙子。他觉得很好,他也不希望女儿从此拖着个油瓶,累着自己也苦着孩子。再说,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将来什么时候一招呼就回来了。
    父亲去世时,花五朵在他的遗体前深深地愧疚,因为他从没见过外孙,现在,自己想见儿子也很难……
    当年在旧金山努力克服着坡道起步倒溜的时候,花五朵心里就曾怀疑,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台湾丈夫的……
    还在大酒店的时候,一个副总在一次酒醉后强吻了她,她在纠结了一夜后,把这事咽在了肚里。一是因为当时只有他们二人,没有第三者作证;二是因为副总是在酒后,第二天可能不认账;三是这吻并没有对她造成伤害,相反她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是毕旭从来没有给过她的,她竟有一丝丝的迷恋。
    第二天,她以为副总一定断片或者假装断片了,没想到副总竟叫她去他办公室,对昨晚发生的事向她道歉。这让花五朵对他肃然起敬,还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呢。而且副总是个仪表堂堂的成功男士,一招一式都透着一种修养,与毛咋咋的毕旭完全不是一种人类。一周以后,花五朵被升职了,成为一个部门的小头头,也是她那拨一起进来的姑娘中,唯一一个成为干部的人,虽然官不大,但也足以鹤立鸡群。在小姐妹们感觉诧异和突然的时候,花五朵心里明白,这是那个吻换来的。
    她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嘴唇,她真的很招男人吗?她仔细认真地抹着唇膏,从那天以后,她都这么仔细认真地抹口红,她总想起那个吻。她希望能碰见他,在大堂、在客房或办公室的走廊、在大酒店一切可能碰到他的地方,向他表达一下谢意。但一直没碰到,他也不再叫她去他办公室。虽然升了职,但还够不到直接向副总回报工作的职级,她就只能靠机缘巧合的“碰”。
    慢慢地她就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小题大做了,人家也许早把这事忘了,甚至忘了她这个人。不过是男人一不小心出了个纰漏,人家已经用升职给你弥补了,这事也就翻篇了,也只有你这小女子还守着那页不放。
    不过,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接到副总的电话,叫她记下一个地址,让她下班后带一份当地的小吃“鸡鸣汤包”送过去。
    她又惊又喜,又有点忐忑。让她下班过去,那就一定与工作无关,那会与什么有关呢?她看着记下的地址,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她盼着下班,她不时的看钟表,觉得今天的时间走得特别慢。她把嘴唇抹得更仔细,还几次擦掉重抹,总觉得今天的唇膏很不给力,好像那唇彩突然褪色了,没有平日那么鲜鲜欲滴了。
    总算熬到下班,她立刻跑去鸡鸣酒家买汤包,然后提着装汤包的盒子来到那个她记下的地址。这是一个高档小区,门卫拦着不让进。她在门卫室给副总打电话,门卫确认了花五朵是业主请来的客人之后,热情礼貌周详地告知副总家的准确位置和准确楼层。
    上了楼,要找的那个门是虚掩着的,副总显然在等她。
    副总拉着她进门,手很自然地搂着她的肩。副总说,他今天有点不舒服,突然想吃家乡的小吃,就突然想到了她。
    花五朵虽然不知道她与家乡小吃之间有什么关系,但终于被想起,说明她在他心里还是存有记忆的,并不是她妄自菲薄的一个小女子独守那一页。
    副总让花五朵与他一起吃汤包。花五朵说汤包是为他买的,而且只买了他一人的份。副总说,那不行,必须两人一起吃。花五朵只好与他一起吃,但她小心翼翼地生怕毁了唇膏,副总就意味深长地一笑,拿起一张抽纸帮她把唇膏全擦了。花五朵就有点傻了,副总就捧着这张傻脸吻了下去。瞬间的迟疑和被动后,花五朵的某个开关似被打开了,她张开嘴让副总的舌头无障碍地搅进自己的口腔,再一会儿,她也将自己的舌头搅进他的口腔。副总得到畅通无阻的信号,他的目标就不止是嘴唇了。他的手游遍了她的全身,然后指向了他的终极目标。花五朵真的是朵鲜花绽放了,花心颤动着达到了置顶的疯癫。她后来想,是不是只有结过婚的男人才有让她达到疯癫的技巧?因为毕旭从来没让她有过如此的满足。
    但是,副总是有家庭的。他老婆孩子都在香港,他每月都会回香港几次,这里只是他工作地的临时居所。他与花五朵的交欢也就是临时的生理需要,虽然他表白时那么信誓旦旦,那么相见恨晚。花五朵心里明白这表白里的水分,却又不甘心,总还有那么点侥幸和幻想,或许日子久了他会离不开她,这世上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呢?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有感情的,也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产生依恋的。退一万步说,他是大领导又让我当了小领导,不仅薪水增加了,还时不时私下给点零花钱,我也没吃亏。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事吗?他有老婆我有毕旭,我用不着立贞节牌坊。
    但是,她又不总是这么理直气壮,比较起来似乎发虚的时候还多点。回家的时间超出正常的作息,要给父亲一个合理的理由吧,推掉毕旭的约会,要有一个看似可信的借口吧。毕旭还好对付,说加班,说老爸看得紧不让出门都可以。毕旭搞不清神秘的大酒店工作是怎样的性质,但花大捷对他一百个看不上,他却很清楚。老爸就不同了,他不仅防着女儿与毕旭交往,还时时关心酒店又有哪个女孩嫁出去了。说是关心别人,其实是关心有没有谁看上自己的女儿,让她有个好的归宿。所以他一边阻止毕旭这个男人对女儿的追逐,一边又希望有个好男人来追求自己的女儿。
    其实最让花五朵发虚的,是她不知道她的未来到底属于哪个男人。她不能看见别的情侣目中无人的秀恩爱,一看见别人幸福甜蜜,她那不能示人的地下情和不被父亲祝福的初恋,就会立刻变成两只野兽,吞噬她的细胞吞噬她的骨头,她感觉快要被噬咬成一张轻飘飘的皮了,就要飘起来了,可是飘向哪里呢?
    一位美国来的台湾人牵走了这只不明方向的风筝。
    28.一泡尿下的秘密
    花五朵去美国后不到一年生下了儿子,全家人欢喜得不行。对台湾丈夫来说已是中年得子,他以前有过一任妻子,一直没有生育,这孩子成了全家的宝贝,花五朵也因此提升了在家里的位置。原本公婆不太待见这个大陆来的媳妇,不是花五朵有什么不好,就是因为她来自共产党的大陆,因为公公是原国民党的一员上将。虽然后来与蒋家不和才移民到了美国,但与大陆的成王败寇之痛则是根本上的不可调和。有了孙子之后,他嘱夫人将家里祖传的一块玉石送给了花五朵。花五朵不懂玉,对一块没有琢成手镯或是挂坠的石头更不感兴趣。后来丈夫告诉她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的时候,她就怀疑这是不是当年国民党逃离大陆时掠走的宝物。不过这块宝玉真的成就了花五朵未来的生活。这是后话。
    都说纸包不住火,其实水也包不住火,就因为儿子的一泡尿就将花五朵小心翼翼包裹的秘密显了底。
    那天花五朵不在家,丈夫将她的一封大陆来信丢在茶几上,刚会走路的儿子摸着了那封信,把那信弄在了地上,他正好有泡尿要解决,就直接尿在了信上。丈夫一边埋怨家佣为什么不给他垫尿不湿,一边抱起儿子让家佣去换洗。回头捡起那封信,信封已经给泡软了,他赶紧拿去卫生间用清水冲,信封就绽开了,他无不得意地笑语,儿子的尿力了得。他收拾着残局,却看到了信的内容。
    如果当时有人在场,一定可以看到他读信的时候,脑袋上不多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站了起来。接着他大叫着让家佣赶紧给孩子穿好衣服,他火急火燎地带着儿子出了门。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丈夫约她在一个酒店见面,他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扔在花五朵面前。花五朵突然明白了这半个月来,丈夫对她怪异的态度。过去再忙也尽可能回家陪她和儿子吃饭,最近几乎天天很晚到家。上床后也尽量与她保持距离,她主动邀约他也以太累而推辞,但却突然对她来美国之前的生活感兴趣,总是问这问那,以前主动和他聊他都爱听不听,实在不耐烦了就一句:“大陆,穷日子嘛,我想象的出来,咱们不回忆了好不好。”
    亲子鉴定书上的结论是,儿子与丈夫没有血缘关系。这也解了花五朵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是祸躲不过,但她不明白这风云突变的起因是什么,更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约在一个酒店,一个公共场合谈这么一个让人无法有风度的事。
    男人的沉着和隐忍是花五朵这样的女人无法理解的。半个月的等待非常人所能承受,信里有秘密却没有谜底,要深究谜底暂时就不能说出秘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谜底出来之前,他从心里不希望那秘密是真的。他喜欢花五朵,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喜欢。虽然后来见到她的父母、她的四个姐姐,他从心底里无法接受花五朵出自这样一个家庭的事实,但花五朵的美貌以及他对这美貌的迷恋战胜了一切。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带到了美国,之后又以各种理由拖延和阻止她回国探亲。他像拔萝卜一样想把花五朵从过去的生活、过去的家庭里拔出来。但这掩耳盗铃式的历史虚无策略,还是没法洗去过去的一切,那依土而生而长的萝卜,总要带点泥土的痕迹和萝卜的味道。
    心里装着这么大一个待解的秘密,他无法以丈夫的姿态来对待花五朵,他晚上尽量晚回家,以减少以夫妻之名相处的时间。实在躲不开,就想从她嘴里探询一点蛛丝马迹。心里既希望她能主动交代一些问题,又怕她真说出什么实情来戳他的心。他不敢告诉父母,或者说暂时无法面对父母,孙子是老两口的命根子,他怕真相会折了他们的寿。拿到亲子鉴定书后,他第一反应是不能让父母知道,但他不能容忍花五朵的欺骗。
    “我没有要欺骗你,我真的不知道儿子是谁的……”花五朵说的是实话,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怀疑是毕旭的,因为皮肤黑;一百天时看着像副总,因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那天捧着她的脸帮她擦口红的模样;再大点就有了台湾丈夫的举止,喜欢在撒尿的时候唱歌,当然儿子只是咿咿呀呀地乱叫。她心里踏实了许多,没想到……
    “真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脏的女人!竟然不知道儿子是谁的,你到底有多少男人?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大陆就没有干净的女人!”
    “你胡说!”花五朵突然提高了嗓门,满脸怒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被她累及的大陆女人。
    花五朵的不知求饶、不知悔过、不知羞耻让台湾丈夫没了丝毫的宽容余地,他要与她立刻离婚,让她立刻滚出家门,而且得不到一分钱赡养费……他是带着火焰跑出酒店的,酒店的门把手若不是金属的,一定会被他推门的手点着,一出大门,他就被一辆疾驶而来的皮卡撞上了,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带着除花五朵外还没人知晓的秘密去了天堂。
    花五朵从丈夫丢下的文件包里看到了那封信。
    信是毕旭写来的,他听说她有了儿子,从时间上推断,他觉得这儿子应该是他的,他要花五朵去给孩子做亲子鉴定,若是他的,恳请将儿子还给他,若不是他的,从此不再打扰。花五朵立刻将信烧了,并在心里诅咒了毕旭的八辈祖宗。
    花五朵后来离开了家,因为那是丈夫的家。看到丈夫的每一个物件都难过,看到公婆对孙子的疼爱,她更难过。她悔恨,觉得丈夫是被自己害死的,她不能再害了丈夫的父母,她把儿子留给公婆,自己搬离了旧金山。公婆感激她留下孙子,理解她还年轻还要有自己的未来,他们将儿子的遗产及车祸赔偿款都给了她。
    花五朵后来去旧金山看过几次儿子,发现他越来越不像丈夫,她就有点心虚,就更觉对不起公婆。她最后一次去看儿子时,却发现公婆把房子卖了,不知搬哪儿去了。直到她回国前,再没见过儿子。
    29.钟昊拿掉帽子,已有渐显的白发
    薛岩意外地见到了钟昊,当年分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
    业务部经理说晚上有个宴请,薛总必须参加,因为今天签约单位的老总是她多年的一个老朋友。她问是谁,业务经理说,对方让保密,说见了面就知道了,还补充说他是个央企的大公司老总。
    本来晚上要跟老公王一平一起与儿子视频,商量他毕业后的去向。但这应酬似乎推不掉,当然心里也是被悬念吊着想知道那多年的老朋友是谁。她给老公打电话,说晚上的视频改期,一切等她回来再说。王一平说,你有应酬我就先跟儿子聊吧。
    “不行,你别瞎指挥,你儿子跟你一样没脑子。”薛岩的口气不容商量。
    儿子大学要毕业了,想回来,王一平也是这个意思。但薛岩不同意,她说儿子和他爸一样没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别总想着回家,本科毕业再读研、读博,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你不留在那儿还想去哪儿?
    王一平家则是几代单传,对这个儿子宝贝得不行,才40多岁就渴望着抱孙子了。薛岩说,为了保证你王家不绝后,让儿子留在美国,可以一直生到有孙子为止,那会儿还没有放开二胎政策,这句话打动了王一平,他同意和老婆站在一条线上,说服儿子继续读书,争取留在美国。但薛岩知道丈夫不会说话,又心疼儿子,她不在场,说不定几句话就让儿子绕进去了,刚建立的统一战线又将瓦解。所以她一再嘱咐丈夫,别跟儿子视频,就说今天有事不在家。
    薛岩去赴宴,坐在车里,心里一边好奇要见的老朋友是谁,一边担心着老公会忍不住跟儿子视频。走进宴会厅,她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却没发现熟悉的面孔。正奇怪,就有人叫她的小名“岩子”。定神看看,还是不敢确定,她有点疑惑地:“你……?”
    “我变化这么大吗?”钟昊拿掉头上戴着的皮帽子,已有渐显的白发。
    薛岩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太意外了,她想了一路,猜了一路,就是没想到会是他。这么多年了,从分手后就再没见过面,会不会是那回在安徽跟闺蜜们说到他,就把他给招来啦?
    大家坐定后,有人好奇地问薛总和钟总有什么过往的故事,有人起哄:“钟总竟然知道薛总的小名,关系不一般呀!”
    薛岩有点发窘,钟昊则坦然的打着哈哈:“发小发小,两小无猜的发小。”既挡住了别人的探底,又留给人想象的空间。如果说,刚见到钟昊的那一刹那,薛岩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的加速,但一顿饭下来,她已经平静得似乎与钟昊只是今天刚认识了。也确实如刚认识,现在的钟昊已没有过去的影子了,虽然还有帅气残存,岁月的历练,那帅气里还添了点成熟的魅力,但薛岩就是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就像小时候最爱吃话梅糖,多年后再吃到,却酸得不能入口了,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味道了。薛岩也说不清他身上是多了点什么还是少了点什么,反正就不是她当年喜欢的模样了。
    晚上回到家,薛岩跟王一平说了钟昊。然后她认真地对老公说,她庆幸当年选对了他,老公动情地拥抱了她。她心里却在想,如果不是今天见到钟昊,记忆的硬盘上总还有那么点初恋的印记,否则也不会当故事说给闺蜜们听,今天一见,算是将硬盘彻底格式化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亮了一下,是钟昊的微信,她拿起一看,只一句话:我最终还是和她分手了。
    王一平也看到了,他问:“谁,什么意思?”
    “是和他那个远房表妹吧,他老婆。”
    王一平:“他干嘛告诉你这个?”
    薛岩没回答,却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酷似刚才亮了一下的手机。

    30.别放糖,猫屎就要喝原汁原味的
    第二天,薛岩一进办公室就给钟昊打电话:“把你公司的位置发给我,我下午过去。”口气是不由分说。
    钟昊怔了一下,立刻说:“好好好,我就发。”
    钟昊的公司坐落在高新开发区,原来是一片农田,现在是一片体量很大形态各异的现代化建筑群。在快要进入这片建筑群的时候,薛岩的车子在一个高大的牌坊下停住,她从车窗里看出去,只看到下半部几个字“科技创业园”。她继续依据导航,来到一幢楼下,停好车。
    走进大楼,门厅里有入驻单位的楼层索引。昊阳科技有限公司在12楼,薛岩找到电梯,走进去。心里在想,这分明是依着钟昊的名字起的公司名,央企也可以这么个性化?
    昊阳公司不算大,占了一层楼的约三分之一,但钟昊的办公室却很大,也很气派。一排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摆着书籍、工艺品、古玩和奇石,薛岩有点目不暇接。钟昊的办公桌也很大,可以同时躺下几个人,让薛岩觉得如果用抹布清理灰尘,一定不如用拖把来得利索。室内环形摆放着的一组沙发,是中南海或人民大会堂中央领导会见外宾的阵势,虽与室内的其他摆饰不太搭调,却很有气场,进来的人都有庄严肃穆之感。
    薛岩走到钟昊的办公桌前,刚要在他对面坐下,钟昊却请她到一边的沙发上坐。
    钟昊说:“你是老朋友,怎么能坐这儿。”
    薛岩想了想,也是。坐老总对面,那是部下汇报工作和聆听指示。薛岩心说,我才不会做他的部下,听他指示呢!当年就没听命于他,现在更不会。但那沙发也不想坐,这似乎和她今天要谈的话题不搭调,她怕一坐上去,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环顾了一下,发现还有一个小吧台,就走过去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心想,这办公室的陈设还挺全乎,就是有点不土不洋不中不西的怪异。
    钟昊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来。他在吧台的咖啡机上捣鼓了一会儿,端给薛岩一杯咖啡:“尝尝,这是我从印尼带回来的猫屎咖啡。要放糖吗?”
    薛岩只听说过这名字带异味儿的咖啡,还真没喝过:“苦吗?少放点糖吧。”
    钟昊说:“我建议别放糖,这猫屎就要喝原汁原味的。”
    薛岩嘴上说“好吧”,胃里却有点翻腾,眼前仿佛出现一颗颗从猫的排泄系统里滚出来的咖啡豆,突然想到张艺谋的《红高粱》,多年来对酒里掺尿的质疑似乎有点释然。
    看钟昊只给她倒了一杯,便问,“你不喝吗?”
    “你来之前我喝过了。”说着拿了一瓶威士忌,倒在一只高脚杯里,“我喝这个,一会儿你也来一杯。”
    “哦不,我开车呢。”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酒杯,话里有话地:“你变化很大呀!”
    “骂我还是夸我?” 钟昊读懂她话里的话。
    “当然是夸你。”眼睛扫了一下办公室,“这么排场,到底是央企呀!”
    钟昊哈哈哈大笑:“我只是央企下面的一个小公司。”
    薛岩后来发现,钟昊哈哈大笑的时候,总像是在掩饰什么。这当然是后话,否则她今天就不会找上门来了。
    薛岩单刀直入:“为什么离婚,有外遇了?你还是她?”
    “你没变,还是那么直来直去。”薛岩的话让他有点措手不及,“谁也没有外遇,就是觉得熬不下去了,真的是煎熬,我们熬得时间太久了。”
    “一个50岁的成功男士要离婚我不诧异,一个40多岁的女人要离婚,得多大勇气,不到万不得已……”说这话时,薛岩眼前出现她那几位单身女友。
    “我给了她大套的房子和足够她下半辈子的生活费,需要什么勇气。”钟昊斜倚着吧台,半个屁股在高脚凳上,一条腿伸得很长,手上晃动着高脚酒杯。
    还是那个钟昊,还是那份自命不凡,那时候她就欣赏他这个劲儿,现在看着就要反问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会好这口?是我变了吗?孰好孰坏?想来两性关系不能持久的原因,是人的口味发生了变化,要不是你变了,不喜欢过去的味道了,要不是他变了,不是你喜欢的味道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钟昊一时不明其意,不知怎么回答。心想,难道是她还有什么想法不成?没有娶到薛岩是他一生的遗憾,他曾私下打听过薛岩的丈夫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个公务员嘛,他感觉远不如自己,心里就酸酸的,很久都碱化不了。他正胡思乱想,薛岩开始今天的正题。
    “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是个美女作家,比你小5岁,也是离异的。”
    钟昊还没从自己的思路里出来,有点发愣:“什么,给我介绍对象?”
    “是啊,你才50岁,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一直单身。我把她的微信给你,你们先在微信上聊聊,有感觉就见面,没感觉就拉倒。”
    “这……”
    “别这个那个的啦,我给你介绍的不会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哦等会儿,我还没跟人家说呢,回头我跟她说了再给你信儿。”
    “那就是说人家还不定同意呢。”
    “这你放心,我做事情是有谱的。”
    31.他迟到不是有意,却并非无意
    王晓阳和钟昊在微信上手谈了一个月,约好在一个茶社见面。
    王晓阳按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临下车之前,在遮光板的小镜子里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感觉没问题,才锁好车。进茶社时,又透过玻璃门检阅了一下衣着,当然是大而化之的,因为毕竟不是镜子,里面有很多喧宾夺主的背景透过来,虚化主角的形象。不过曼妙的身材是虚不掉的,尤其是今天特意穿的小碎花连衣裙,无需腰带,衣料紧贴身体随型而走,就像用画笔沿着她身体的边缘一路画将下来,将那纤细的腰肢勾勒得柔软而动人。
    今天的王晓阳完全一副淑女的模样,加上知性的作家身份,钟昊见她第一眼就热血喷张。但这是之后的事,因为在这第一眼之前,他们竟差点错过。在这件事情上,王晓阳充分体会着“错过”两字的含义,是先有错,才会过。
    回到之前的叙述。王晓阳在玻璃门上给自己点了赞后,给钟昊发了个微信:我到了,在几号桌?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王晓阳的手机才有动静:抱歉,我还在路上,你先找座位,等我。
    挺立茶社门口的王晓阳一下松下劲来,什么人哪,竟然迟到!她怏怏地走进茶社,选了一个相对封闭和安静的位置,坐下。想点杯铁观音,想想还是显得女性和萌稚一点吧,就点了份色彩缤纷的果茶。看看手机,已经超过约定时间13分钟。她摇摇头,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又过了一会儿,再看手机,过去16分钟,他要溜?还是不好。多等一会儿再看,18分钟,18层地狱?啊呸!18是发好不好!这么胡思乱想的等了近半小时,小太阳要爆发,她恼怒地站起身要走,一抬头,钟昊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钟昊迟到不是有意,却也并非无意。
    那天薛岩来给他介绍对象,有点不由分说,容不得他推辞。她还是那脾气,做事果断干练。想来,祸还是自己惹的,干嘛给她发那个微信?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弄明白,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告诉她与前妻分手的消息。就像现在他也没搞明白薛岩给他介绍对象是什么目的一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她一定觉得比他过得好,至少在婚姻生活上。给他介绍对象,关心也好怜悯也罢,都有俯视的成分,这是钟昊心里最有刺挠的地方。告诉薛岩自己离婚的消息,绝对不是向她示弱或宣布自己的失败,而是可以重新选择,二次人生的开启,这是多少男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因为有这样的感觉,钟昊在与王晓阳的交往中,始终带着阻滞,潜意识里就没想让之顺畅。就好像不是自己在谈对象,只派出一个躯壳去面对王晓阳,灵魂的自己则居高临下地看着,看你们能走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再一个原因,就是他身边不缺女人,像他这样的成功男人,找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与王晓阳在微信上聊了近一个月,再不见人家有点说不过去,就算是躯壳,就算是给薛岩面子,也一定要见一面。他出门不晚,只是刚上车就接到一个电话,不是什么急事,他完全可以让对方回头再打来,按时去赴约。但他没挂电话,直到跟人讲完电话,才发动车子。路上又有点堵,他也不急,心里回想着这一个月来,与王晓阳都聊了些什么。应该说,在微信上彼此聊得还不错,毕竟是知识女性,谈吐不俗,与他平日接触的多数女人不一样。况且她收入丰厚,没有觊觎他资产之虞。这其实也是矛盾的,男人,特别是有钱的男人,不希望女人只重自己的钱财,但女人一旦经济独立,对你就缺少依附感和崇拜感,少了这两样东西,她对你的要求就会是别的更高的企望,比如学识、修养、造诣、成就、名望等等,你有吗?
    钟昊自诩自己的学识不低,比一个作家未必逊色。虽说专业不同,但就社会阅历的丰厚、人文见识之深度,他还是可以与之较量的。所以,在与王晓阳的交谈中,钟昊总有点打压对手的意味,一点不含糊她已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好在王晓阳并不理会这一点,倒觉得与之交谈极富刺激,有一种刺痛的快感。她记着薛岩的话,40岁的女人再婚难,尤其是她这样的优质女性,不如你的你看不上,比你强的却要找比你年轻的。而50岁的男人若有点资、色,都是金子,大小通吃,且基本被小的吃。所以薛岩一听说钟昊复又单身,就想着赶紧抓住他,解决一下自己身边的单身闺蜜。从年龄上考虑,王晓阳最合适。当然,薛岩没告诉她,钟昊就是她曾经的初恋。
    王晓阳离婚后,先后也接触过几个男性,但没一个走到婚姻。正如薛岩分析的一样,40岁的女人再婚不易。所以,对钟昊她是认真且珍惜的,所以她等了钟昊半个小时。看到钟昊的那一瞬间,王晓阳的怒气就消了一半。他是她喜欢的那种帅气,虽然消瘦了点,却五官精致,透着精明。但她已经站起身,包也挎在肩上,明显是要离去的姿态,心里后悔,为什么不再多等一分钟。
    而此时后悔的还有钟昊,当他明确这就是他要见的女人后,心里直骂刚才那个不识时务的电话和该死的堵车。他出窍的灵魂立刻附体,真诚地给王晓阳道歉,说临时有点急事耽误了。
    王晓阳复又坐下。但好像是为了印证钟昊的忙,此后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本也可以掐掉电话,专心的面对王晓阳,因为都不是什么重要电话。但他都认真地接听着,这会儿倒不是有意要冷谈面前这个女人,而是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男人无法抗拒的东西。接电话可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失了自信,但又不想让她看出来。
    王晓阳终于忍不住了:“钟总,你忙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钟昊赶紧起身拦住她,并将手机一扔:“对不起,我不再接电话了。”本来坐在王晓阳对面,这会儿干脆坐到她身边,因为是火车卡座,这样就挡住了她要走的路。
    这一挡,王晓阳没站稳,跌坐在椅子上。钟昊欲扶她,却顺势搂住她的肩旁。王晓阳身体颤了一下,明显是有点意外,她想挣脱,但钟昊搂得更紧。她便不再挣扎。
    接下来,钟昊拿来菜单,点了一大堆东西,不管王晓阳爱不爱吃,只说:“你随意,这样我下次就知道你爱吃什么了。”
    哦,还有下次,王晓阳心里漾起阵阵涟漪,像突然登上领奖台,满腹都是获奖感言中的台词:感谢薛岩让我认识了钟昊,感谢尹辰让我认识了薛岩,感谢我的等待坚持了半小时……因为两人都开车,他们没有点酒,但王晓阳两腮泛红,已在云里雾里,呈现出很高的酒精度。
    王晓阳是作家,从进门后到现在,一个大大的跌宕起伏,她像过了把戏瘾,那满足感从头渗到脚。她后来将这次见面说与闺蜜们听时,没有一点文学加工,也把她们听得如在戏中。
    @浮躁 2022-05-05 15:28:31
    路过留痕,有空再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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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您早点有空
    32.睁着眼睛往错路上走
    薛岩的家成了四蜜经常聚首的地方。因为有王一平做饭,四个女人可以心安理得的忘情聊天。也因为此,三个来蹭饭的女人对王一平的评价越来越高,王晓阳嘴最甜,干脆一口一个“一平哥哥”地叫起来。薛岩直喊“受不了”。中国语言的魅力也现于此,如果你只是叫“一平哥”,要想显出嗲意,必须有声调的配合,而将“哥”字叠一下,变成“哥哥”,随便怎么叫,都嗲意十足。王晓阳不愧是玩文字的,如此精妙细微的一字之别,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活色生香。
    王晓阳半坐半撑着在沙发扶手上,她已经不能安陷于柔软的沙发,她两眼顾盼生辉,每个毛孔都满溢着发光体,皮肤像被重新激活一般,细腻而含晕彩,这绝不会是雅诗兰黛的功效,花五朵甚至怀疑她用了好几万一瓶的LAMER。
    王晓阳嬉笑着:“我哪需要用那么好的化妆品,是天生丽质好吧。”
    还是那句话,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
    尹辰和花五朵心里都有点酸酸的羡慕。薛岩看出来了,她拍了拍她俩:“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们呢,有合适的绝不放过。”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尹辰说,“不对,还不能替你张罗,你还是有夫之妇呢!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们还有可能和好吗?不行就赶紧离了,你这是耽误自己知道吗?”
    王晓阳对尹辰说:“看来你对他还有感情。”
    尹辰不正面回答:“我是,我俩都忙,要找时间……”
    “这借口太幼儿园级别了,你是对他还有幻想。”薛岩摇摇头,“你希望他改变什么呢?”
    尹辰沉默不语,是呀,希望他改变什么呢?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们听:“我爱过他,起初他善解人意、幽默风趣、才华横溢,让你觉得遇到了绝世才子。可是仅仅两三年,我却从乐观、开朗、大方变得敏感、卑微、神经质。现在想来,或许他更适合找一个为他洗衣做饭,用崇拜的眼光望着他的人。他是一个自我中心者,太过用力地维护自己的形象,几乎成了铜墙铁壁。对不相干的人,他可以宽容、大方,对身边的人,却无比苛刻。对你他可以说出最尖刻的字,发怒时,什么话伤感情说什么。他真的了解你、欣赏你、爱过你吗?其实最不快乐的是他自己,内心苍凉,没有安全感。我承认我曾经饱受欧美爱情小说的毒害,总幻想着遇到一个君王般的男人,他有天下最浪漫的柔情,亦有天下最坚实的臂膀。臣服在他的怀里,可以享尽内心的无限安逸,可是……起初所有的不适不愉快,我都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我不断地改变自己,以迎合他,却发现,他离我心目中最初的他越来越远。现在我觉得,再不完美的我,那也是天造地设的我,你爱与不爱我都在这里。我累了,不想再耕耘,因为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种不出黄玫瑰。”尹辰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独白,连她自己都惊住了。
    这段话是凝重的,她凝固了空气,也凝固了三个女人的思维,她们一时跳不出来。
    尹辰退回到沙发前坐下,无以复加的沮丧神情是她们没见过的。
    第一次读到尹辰的内心,薛岩替她委屈,她坐到尹辰的身边,问她:“那你是决定放弃了?”
    “等,等他有空吧……”尹辰将头埋进臂弯。
    王晓阳叫起来:“再等你就老了,再等好男人都有主了!要不是你还没离婚,薛岩就把钟昊介绍给你啦!”她信口一说,貌似大度,其实是又浴爱河抑制不住的兴奋。
    薛岩一拍沙发扶手:“还真是,不瞒你们说,我还真是首先考虑的尹辰,可一想不对,我不能当拆迁办主任呀!”
    王晓阳心里怔了一下,却又立刻没心没肺地嚷道:“我来当拆迁办主任,我不怕当恶人,尹辰,你说要怎么拆?”
    花五朵打住王晓阳的话:“你得先帮她找到安置房,才能拆。要骑着马找马懂吗?”
    薛岩说:“那怎么行,你跟人介绍时怎么说?一个准备离婚还没离婚的女人?”
    王晓阳说:“就是呀,哪能先订新货再抛旧货呀,你这美国佬什么三观呀!”
    花五朵说:“你们别急,就我对尹辰的了解,如果没有一个新的感情召唤,她是不会主动走出旧穴的。跟她认识这么多年,你见她主动做过什么大事?”
    薛岩和王晓阳都不再说话,一起看着尹辰,除了想从她嘴里得到印证,也在努力回想尹辰有没有过曾经的主动。
    尹辰也不说话,她承认花五朵对她的分析是准确的,到底是发小,看到她骨子里去了。事实就是,第一段婚姻明知不爱,还犹犹豫豫地往里走,第二段婚姻已名存实亡,还拖泥带水地出不来。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她自嘲地说:“别人是糊里糊涂走错路,我是睁着眼睛往错路上走。”
    这真是尹辰的悲哀。
    所以,她喜欢薛岩,薛岩身上有她所不具备的果敢和果断;她喜欢王晓阳,王晓阳认准目标不计风险的执着她追不上;她也喜欢花五朵,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全无顾及开心就好,更让她望尘莫及。可悲的是,别人的优势或优点不能拿来就用,就像器官移植,会有排异反应。因而尹辰还是惯性地走着自己的路,但是别人的话多少会对她起点作用,所以她也会有意识地修正一下自己,但大的格局无法改变。就像已经建好的房子,你只能在不动大结构的情况下做点小改变,否则就大厦将倾,就不是你了。
    尹辰起身去找穿衣镜,她衬衣上掉了颗纽扣,想看看是不是走光,竟然发现薛岩家没有穿衣镜!
    薛岩说:“卫生间里不是有镜子嘛!”
    “那是洗漱用的,只能照见上半身。”
    “那还不够你照呀,你不就是上衣的纽扣掉了吗?”
    尹辰诧异地说:“你平时穿衣服都不看上下搭配的吗?”
    “有什么可看的,衣服不脏裤子不破就行了呗。”
    尹辰摇摇头,颇带怜悯地说:“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我懒?还从来没人这么评价我。”薛岩不服气。
    “你对自己也太不讲究啦。”
    “有你们几个讲究就行了,总要有个陪衬人来衬托你们的风情万种吧。”
    尹辰摇摇头:“我风情万种?也没人这么评价过我。”
    在薛岩家聚会后地第二天,她主动给博文打了电话,想跟他谈一谈。
    博文问:“谈什么?”
    “……我,我俩的事……”
    “我最近工作太忙,租的房子也要到期了,还得另找地方。”
    “你,你总这么租房子住,不如……你想过买房子吗?付个首付,每月还贷就等于你现在租房子的钱。但房子是你自己的了呀,就不必这么搬来搬去的了。”
    博文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你的主意值得考虑。”
    尹辰吃惊于他竟然没怎么想过,这个书呆子!
    “你有什么房子可以推荐吗?”他显然接受了尹辰的建议。
    “我帮你注意一下吧,不过你得考虑买多大的,什么位置的。”
    “你,你知道的,我没什么钱。”只有在谈论与钱有关的话题时,博文才会显底气不足。虽然跟尹辰做节目挣了点钱,但女儿出国留学用了不少,要买房子,大面积和好地点是不会考虑的。
    尹辰本来是下决心要跟他谈离婚的事,结果却被自己转移到买房的话题上了。这样也好,他有个固定的住所,她也会安心一些。分手不是敌对,她希望他过得好,毕竟他们相爱过。而且迄今为止,她只真正爱过这一次。
    接下来,尹辰还真的帮着他搜索房源。博文自己也四处打听,这才知道市内的房价已到了他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就像北京的一环二环三环一样,博文依据自己手里可以拿得出的钱,就这么一圈一圈的画出去,直画到八九环,在离市区40多公里的县城锁定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他邀请尹辰一同去帮着参谋一下,尹辰允约。
    房子不错,精装修,省得远距离的装修劳顿。因为出自知名大房地产公司之手,小区环境物业都很好。除了远,还真没啥挑剔的。尹辰本来想通过电视台的人脉关系,帮着跟开发商砍砍价,怎奈就是这么远的楼盘也早已售罄,博文看中的已是转了好几手的房子了,跟房主的砍价就只能凭自己的舌头了。博文是完全没有这方面能力的,但他知道砍价这个环节是必须的,否则人家会认为他傻,所以就在房主开出的总价65万的数字上砍了一万元,人家立刻答应。他竟兴奋地给尹辰打电话,说:“砍了一万块,是我一个月工资呢!”
    尹辰又好气又好笑,这书呆子!想想当初自己喜欢他什么呢?好像就有他身上那股书卷气。从学校到档案馆,他似乎少有被污浊之气浸染的机会,而对千年历史的辨析能耐又没能古为今用,所以,他与当下的社会是脱离的,也就保留了点让尹辰欣赏的东西。比如他们相恋时,一阵热烈的拥吻后,尹辰感觉自己的腹下被yingying地顶着,在自己全身发出颤栗的时候,博文亦在发着共颤。尹辰轻声说:“你要吗?”
    博文沉默了两秒钟说:“不,这不美好。”然后强迫自己放开了尹辰,“和我最爱的女人交融,一定是在良辰美景。我们结婚吧,我盼着这一天。”
    33.排队等离婚的滋味
    博文的买房在进程中,尹辰问他:“钱够吗,有需要言语一声。”
    “不,不需要。”回答得斩钉截铁。
    尹辰想,他这还是AA制的思路。可婚姻法却不认这个,不管谁出钱,在婚内买房都是夫妻共同财产。难道博文是想重修旧好,所以才邀请她一同看房?尹辰要验证一下。
    两人约了一起吃饭,尹辰试探地:“那房子那么远,以后你就住那儿?”
    “当然,买了就是为住嘛。”
    “当真不需要我出钱?”
    “不需要,我的房子当然我自己承担。”
    “我们还像夫妻吗?”
    “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既然再走不到一起,不如……还是分了吧。”
    “现在也没在一起。”博文躲避她的目光。
    “我是说离婚。”
    “今天不讨论这个话题,我最近太忙,以后再说。”
    “那,签购房合同的时候需要我吗?”
    “什么意思?我一个人签就好了。”
    听那语气,尹辰就知道他误会了。她笑了笑,心里却在哭。
    两天后,博文发来微信:尊重你的意见,本周五我们去办手续吧。
    博文再书呆子,也听出了尹辰的玄外之音。向中介一打听,方知购买房在婚姻内外有权属上的区别。心里对尹辰就生出感激,她的确是个大气的女人。
    尹辰心里一直希望与博文有个了结,无论是了结现在的分居状态,还是了结这形式上的婚姻。但真要走出这一步,还是不忍启幕。不仅是对博文还有那么一点点情意,更不忍的是承认并接受自己第二次婚姻失败的事实。
    博文开车来接尹辰去婚姻登记处,一路上看着沿街的商品房,她心里就在想,就是这该死的房子成了他们婚姻终结的助推器。如果不是她建议博文买房,如果不是她提醒这买房与婚姻的关系,今天还不会来走这最后一步,还不会立刻就面对那个一直在头顶悬着,却不甘让它降落的婚姻句号。这空洞的句号,无顶无底,却能死死地套住你,标示一个结局,一种后果,一个无法改变的盖棺定论。
    她和博文都不说话,这会儿说什么都会觉得言不由衷。尹辰两只手攥在一起,左右手都在较劲,似要拧碎对方,分出输赢,但直到目的地也没纠结出个所以,还是左右不得。
    到了婚姻登记处,人不少,有两个队伍在排着。从显示屏上看,登记离婚的队伍长过结婚的队伍。尹辰是媒体人,对这点已不奇怪。她就做过一档“现代婚姻怎么了”的话题讨论,正因为世间没有永恒的爱情,爱情才成为永恒的话题。她知道这样的讨论是不会有结论的,也不是冲着要结论去做这个节目,只因为这是社会热点,而热点就会引关注,就会有收视率。社会那么功利,做精神产品的也不能幸免。
    女人对婚姻爱情的关注绝对超过男人。尹辰自以为可以跳出小女人心态,可以超脱,可以俯视人间这最纠缠不清的情感,结果却还是萦绕其间不能自拔。说到底,女人终归是女人,再怎么自以为是,也逃不了她的雌性思维巢穴。
    体会过各种排队的滋味,不管队伍多长多累心累体力,等候总归是期待。但排队等离婚——尹辰无论怎么搜刮辞藻,也道不出此刻内心之形状,只觉胸口有不明之物拥塞,越拥越紧,就有点痛的感觉。
    好不容易排到他们,办事员说博文提供的照片不合格,因为是从旧证件上揭下来的,已有旧钢印。赶紧去附近的照相馆拍照片,等拍完照片又发现少一张结婚证,博文的那份没找到。可见这离婚有多匆忙,尹辰后来知道,中介已经约了博文周末去签购房合同。
    以为今天这离婚是办不了了,尹辰心里的拥塞竟有一丝缓解。但博文却表情急切,办事员思忖了一下说,你们在离婚协议书上注明一下,男方的结婚证丢失。博文忙不迭地答应:“好好好……”
    尹辰感觉自己挂在悬崖边上,手里最后的一根树枝断了。她拿到自己的那份离婚证,立刻从大楼里逃出来,似乎再晚一点她就要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博文在后面追着:“我们一起吃个饭……”
    尹辰不理他,一路跑着拐进路边一个小巷,为的是不让博文的车子追进来。手机响了,是博文打来的。她使劲掐了他的电话,像要掐断从今往后与博文所有的一切。但是不争气的眼泪却奔涌而下,她倚在一堵围墙边失声痛哭,哭得那堵墙都要散架了,一个老太太走过来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赶紧转身跑出小巷。走在大街上,眼泪的闸门还是关不住,她干脆任其肆意,不再擦拭,也顾不得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心里仅有的一点理智提醒她,下午还有选题会,就让眼泪趁早流光吧。
    下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她在“4是而非”里发了一句话:“我离婚了。”
    群里立刻炸了。
    花五朵:“真离了?这么突然。”
    王晓阳:“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薛岩下命令:“晚上见,谁也不许请假!”
    好不容易收拾好的瓶瓶罐罐又被打翻了,手机像被淹了一样,在她眼前漂浮。她赶紧宣布散会,不想让同事们看到她心里的一片狼藉。
    34.永远不要替男人找借口
    晚上三个女人见到尹辰时都惊讶地嚷道:“尹辰,你不能这样,为这样的男人不值,你瞧你把自己弄的。”
    尹辰吓了一跳,赶紧拿出小镜子。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在人前控制了眼泪,但写在脸上的哀伤却掩饰不了。这一照,眼泪又溢出来了,女人们一阵安慰,又一通对博文的谴责。
    最后,尹辰终于不哭了,好像是哭尽了。
    王晓阳说:“忘了他吧,他是个自私自我且没有担当的男人。”
    花五朵说:“半路夫妻都这样,他不可能全心待你,只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他才会在意,比如他女儿。你生病时他说忙没时间管,他女儿青春期痛经他都会陪着去医院。”
    王晓阳说:“是的,在他心里女儿是第一位的。”
    花五朵说:“错,他自己才是第一位的。他过生日你早早的就准备了礼物,你过生日他却完全不记得,还说他从小就不过生日。”
    王晓阳说:“你用下他的车,还要给他加满油。你出差让他送下机场,他都说过路费你该拿去单位报销。要不是你找他做节目,他能买上车吗?”
    薛岩打断她俩的数落:“好了好了,你俩干嘛呢,开博文的批斗会呀,人家也听不见。”
    王晓阳说:“我们这是给尹辰疗伤呢,记着他的不是,心里就不痛了。”
    “对对对,尹辰心里是不是好过点了?”花五朵扳过尹辰的肩膀,盯着她的脸看,“瞧,好多了。”
    尹辰被她逗乐了:“去你的!”心里竟被平日里向她们倒出这么多博文的不是吓了一跳,唉,说到底自己也还是个不能脱俗的小女人。
    薛岩说:“你们别把博文说的一无是处,真是那样尹辰也不会爱上他。尹辰心里是敬重他的,有爱才会有痛。既然经过了就不后悔,当作记忆保存着吧。”
    尹辰不说话,好像真的在做硬盘备份,备份完了,关机。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座位,看了看王晓阳和花五朵,“好了,不说我了,你们两个最近情事如何,汇报一下吧!”
    王晓阳看着尹辰:“今天说不合适吧。”
    尹辰说:“无妨,也许能给我的未来增添点信心呢。”
    “我们谈的是挺好的……就是,就是他太忙了,一直没再见面。”王晓阳有点怏怏的看着薛岩。
    薛岩有点意外:“你是说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就没再见过?”
    “是的。”王晓阳两眼看着薛岩,有少女初涉情感的懵态,“他没有跟你联系吗,有没有说对我的印象?”
    薛岩说:“哎,你自信点好不好,你是名作家耶!干嘛在意他的反应,你对他的印象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我才不会主动问他对你的印象如何呢,那不是跌我们的份吗?要问也应该是他来问我呀,不过这家伙一直没跟我联系。”
    “这说明什么?”花五朵摆着医生看病的架势,分析病情,“不跟介绍人联系,说明他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跟你走下去,否则不管好与不好,他都会跟薛岩说明白的。”
    “可他明显是向我示好了呀!”
    “也许他过后又反悔了呢!”
    “我们一直都在微信呀!”
    “你微他还是他微你?”
    “他是老总,很忙的呀。”
    薛岩很认真的说:“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给男人找借口。”
    王晓阳愕然地看着薛岩:“不是你的老朋友吗?”
    “是老朋友,但人是会变的,而且合不合适还要靠你们自己相处。我只知道他事业做得挺大,硬件条件不错,其他的都靠你自己了解了,你又不是小姑娘……哎,这不像你呀,我的大作家!”
    王晓阳有点蔫蔫地看一眼尹辰,意思是“你怎么不说话?”
    尹辰耸了一下肩:“我两次婚姻失败,实在没资格帮你辨别男人。”
    薛岩反对尹辰的说法,她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觉得失败的是你俩前夫,一个无能守不住你,一个太自负不知道珍惜你。你这么优秀,一定会有男人懂你爱你的。”
    王晓阳和花五朵附和着:“对对对。”
    “好了,你们就别安慰我了。”
    王晓阳突然幽幽地:“其实我不需要男人,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薛岩一扭头:“怎么啦,才安慰了尹辰,又要安慰你?”
    “我才不要安慰呢,我真的不需要男人,要不是你介绍,我还真没想着要找男人。”
    另三个人面面相觑,明显感觉她口不对心。
    “哎呀,你们别灰心呀,我觉得有个男人相伴还是不一样的。你们看薛岩,为什么遇事比我们沉稳,因为她身后有靠,心里踏实。”花五朵说。
    薛岩打断她:“错,我可没靠他。我只是对男人的要求没你们那么高。”
    轮到她们三个面面相觑了:我们的要求高吗?
    薛岩继续:“还不高吗?看起来你们要求不多,只希望另一半与自己同智同趣,要知道这是最高要求好不好!同智,一定是同层次,同趣,一定是同取向,你们都这样了,男人的格局一定不能比你们低,这样优秀的男人你们身边有几个?就是有,又有多少是空在那里等你们的?”
    王晓阳说:“好男人早在人家家里啦。”
    花五朵说:“好男人都要找年轻的小姑娘。”
    这么一说,三个单身女人又都沮丧得不说话了。
    薛岩突然感觉自己很罪过:“哎呀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是替你们惋惜。婚姻有时真是讲缘分的,好男人遇不到好女人,好女人也遇不到好男人,那是缘分没到,缘分一到你们挡都挡不住。”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你没说错,就是太骨灰了。”
    “像从秦始皇兵马俑里跑出来的。”
    “我看看你的脚是不是还裹着三寸金莲?”王晓阳假意要去看薛岩的脚。
    薛岩气得抓起桌上一把瓜子扔向她们:“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再不管你们了!”
    “别别,你是老大,你一天不管我们上房揭瓦。”王晓阳张开双臂要熊抱薛岩,薛岩躲开了。
    “我们要你管,我们喜欢被你管,我们就是一群小贱人。”花五朵赶紧给薛岩续了茶,端到她眼前。
    薛岩又好气又好笑地:“好了,小贱人们听着,我已经把我们家老王都动员起来了,让他睁大眼睛帮你们找好男人呢,你们别急,一定会有好归宿的。”
    尹辰不满地:“难听死了,什么小贱人呀!”
    王晓阳一指花五朵:“她是小贱人,就是她说的。对了,还没听你汇报呢,你的老鲁怎么样啊?”
    尹辰与薛岩对看了一眼,她俩还无法认同将老鲁等同于博文和钟昊来谈论。那不就是一个舞伴吗?
    35.舞伴的意义
    谈了一晚上的尹辰和王晓阳,花五朵一直不在话题的中心,这会儿总算轮到她。
    “我们很好呀!”花五朵有点迫不及待地回答王晓阳的问话。
    尹辰婚姻的宣告结束,王晓阳恋情的疑似不顺,都让花五朵庆幸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谈恋爱那是要走进婚姻的,这点她心里很清楚。像老鲁这样的人,即使他没有家室,她也绝对不会和他走入婚姻。一个工厂的工人,没什么谈吐,每天从车间赶到舞场,身上总有机油和汗液混合的味道。从与花五朵结成舞伴后,为取悦她,身上又添了劣质护肤品的味道。花五朵送了一瓶男士香水给他,刚用了几天就给他老婆抢去了。她就又买了瓶女士香水让他跟老婆换回来,并告诉他女士香水比男用的还贵,一瓶要500多元。
    老鲁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在花五朵面前露怯,掩饰道:“我香水过敏,所以给她拿去了。”但心里直觉心疼。他一个月的工资才3000多元,一瓶香水500多,不能吃不能喝的,这不抽疯吗?他没将女士香水给老婆,直接拿到一家小化妆品店折价300元卖了。
    花五朵就只能继续忍受机油、汗液、劣质护肤品混合的味道。好在时间长了,竟也习惯了。
    老鲁舞跳得好,花五朵就什么都可以迁就了。进舞场得买舞票,跳完舞要吃晚餐,这些都是花五朵慷慨解囊。开始老鲁还客气一下,慢慢的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说迁就也不尽然,花五朵掏钱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的。尤其是在老鲁臂弯里翩翩起舞的时候,她觉得花多少钱都值。身体贴着身体,她享受着老鲁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胯送给她。花五朵说过,看一个舞伴是不是真心和你跳舞,关键是看他给不给你他的胯。贴着胯两人才能合二为一,才能旋转自如。
    男女肌体的无缝隙触碰,体内的荷尔蒙不启动是不可能的,空窗了那么久,花五朵也不想抑制这天性的使然。她记不清在哪读过这样的文字,说没有性生活的女人老得快。
    与老鲁上床不可避免。
    与老鲁的床第之欢,让花五朵明白一个道理,有没有文化和谈吐,有没有地位和财富并不重要。那些都如身上的衣服,一旦扒光了,就是人的本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样是男人进入女人的身体,一样需要爱抚的前奏,一样需要女人的湿润,一样需要男人的勃起。所谓的差异也就在挺进时间的长短,就在男人是否有技巧让女人与你一同达到高潮。而这些技巧都是无师自通都是动物之本能,跟学历、学识、修行、修养无关。花五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性爱与爱情无关,更与婚姻无关。
    老鲁是体力劳动者,出力气是他的强项,而做爱也是需要一些体力的,花五朵感觉非常受用的是,他们有时可以一个晚上做两次。就这样,老鲁回家后还能再对付老婆一次,并不耽误交公粮。
    但这些事跟闺蜜们不能启齿,她只是说老鲁是她迄今为止感觉最舒服的舞伴。跳舞的时候感觉两人是融在一起的,就像被铆钉铆住了一样,所谓比翼双飞也就这感觉了。
    三个女人瞪着眼睛听她说,努力去体会她的感觉。
    王晓阳问:“你们紧贴到什么程度?”
    花五朵毫不避讳的回答:“就是对方身体的每个部位你都能感觉得到呀。”
    “啊!”王晓阳嘴巴张得很大,僵在半空中。
    “问那么多干什么,用你们的想象填补空白吧。”说着话手机响了,花五朵起身去别处接电话。
    在花五朵走开的当间,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下意见,一致认为与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如此贴体运动是不能接受的。但她们也都不想苛责和干预花五朵的行止,毕竟人家是美籍华人,就算有失体统,失的也是老美的体统,与国人无关,也与闺蜜们无关。
    薛岩问尹辰:“你这发小,你了解她吗?”
    尹辰说:“你刚才说人是会变的,她出去那么多年,或许是被资本主义香风熏染了吧。”
    “得了,我不是你的电视观众,别糊弄我。”
    尹辰笑了:“我不是糊弄你,我是找不到答案在糊弄我自己。”
    花大捷去世前一直希望花五朵能找个合适的男人再嫁,或许因为女儿是在婚姻上摔的跤,就想她还能在婚姻上找回来。与其说是为女儿,不如说也为自己找回点失去的东西,毕竟女儿的第一次婚姻是他拍的板。此外,在花大捷看来,女儿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当年是被人家挑,现在是美籍华人,有钱有貌,可以尽情地挑别人。说实话,在花五朵刚回来那几年,出国还没那么便利,我们与老美的物质生活条件差距还很大,有一个美国身份着实挺诱人。然而胜也萧何败也萧何,就跟有钱人找对象一样,看似有钱什么人都能找,却又因为有钱,怕人家就是冲着你的钱来的。所以千挑万选的,好不容易认准一个付出了感情,结果人家还是看中她的美国国籍,想以她做跳板出去。经历了几次隔着肚皮的试探与揣测,终无法分辨那些个男人们是否醉翁之意,却把花五朵的真性情消费了不少。
    父亲一走,花五朵觉得助她实现再婚计划的设计者走了,前景变得涣散和渺茫,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似乎走出了一个精神枷锁,她不再把婚姻当作情感的唯一归宿。跳舞、结交舞伴,同样可以成为情感的填充物。她在舞池里旋转,把生命中的全部阴影和精神绑架都转开了转飞了,她比挪娜还要决绝地挥别了过去。
    与老鲁第一次上床后,她自己都奇怪竟然没有一丝的羞耻感,倒觉得重获了新生,更有一种胜利者的愉悦。所以,她乐意为老鲁大把花钱,老鲁儿子要买辆像跑车样的自行车,老婆要去上海看看东方明珠,她都不眨眼地掏钱,她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在恩赐她的臣民。直到有一天老鲁开口问她借钱,她才捂紧了口袋,她知道,这个借,是有去无回的。而且一旦你去催债,你就是现代社会的黄世仁,你就得看杨白劳的脸色,你就是祈求的姿态。没想到这一拒绝,老鲁竟然跟她掉脸子,还当着她的面,去跟别的女人跳舞了。这简直是耻辱!一个一身机油味儿除了跳舞就没有一点违和感的家伙,竟然可以如此嚣张地挑战她的权威。
    这一挑战也让她警醒,胜利者的脚下如果只有一个俘虏还不能叫胜利。
    看着花五朵边说电话边向这边走来,王晓阳说:“咱们也别替古人担忧了,都是成年人都是你情我愿的,老外对这点看得很淡,性,不过是男女交往的一种方式。一人一个活法,她自己觉得好就好。”
    尹辰说:“她不会成为你笔下的一个人物吧?”
    王晓阳说:“没准,我刚才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呢!”
    “思考什么问题呀?”花五朵回到座位。
    王晓阳说:“采访你一下,你幸福吗?”
    花五朵立刻以手机当话筒:“报告记者,我姓福。”然后哈哈大笑。
    “别笑,我是认真问你的。”
    “什么幸不幸福,人就是活一个心态,自己觉得好就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幸福。去美国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收获的最大人生体验就是,为自己活着,爱自己,如果连自己都爱不好,还怎么去爱别人?”
    尹辰说:“你怎么跟博文的观点一样?他也说过几乎与你一样的话。”
    “是吗?那我们是知音。”
    “知音?我看你们是不一样的。”薛岩摇摇头。
    “当然不一样,那酸文假醋的,不是我的菜。”
    “他,你……”尹辰有点吃惊她对博文的评价。
    “哦对不起我瞎说的,我……我是想让你忘掉他。”花五朵自觉失言,一只手在尹辰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以示歉意。
    尹辰心里却突然想起博文曾经对花五朵的评价,在第一次见到她之后,他对尹辰说:“她没你说的那么漂亮,而且相处久了会觉得她丑。”
    尹辰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她漂亮在脸上。”
    漂亮可不就在脸上,别的地方漂亮你看得到吗?尹辰认为他说话有毛病,他却说,你那么聪明,慢慢悟吧。
    此刻想起博文的话,尹辰只觉得这两个相互看不上的人,竟然会有相同的人生理念。她看着花五朵,还是觉得这张脸很漂亮。
    聚会结束时,尹辰、薛岩、王晓阳三个人抢着付账,花五朵叫起来:“你们又抢,说好AA制的呢?”
    三个人不理会她,但王晓阳抢着将钱付了。花五朵立刻将钱款一除4份,将自己的那份用微信发给了王晓阳。三个人对看了一下,尹辰和薛岩也赶紧将自己的那份转给王晓阳。这又让尹辰想起了博文。
    第34章发了多次,也改了多处(敏感处用字母代),还是被删。其实是删帖人(或许是机器人——如何懂文学)太敏感,以致影响了作品的精神气儿与整体性。我发现有手快的朋友抢读到了原文,那就这样吧~没办法,我也不再纠结了,明天起跳过这章往下走吧。
    (昨天写错了,始终发不成功的是第36章,今天发个开头,以下省略,直接进入37章。)

    36.心理上戒掉婚姻
    离婚半年了,尹辰终于从心理上戒掉了那其实早已不存在的婚姻,就像吸毒者戒毒,是先身体后心理,而心理上的戒毒要远难于身体。从身体而言,早在他们分居时就被迫戒了,而心理之戒却要走出法律婚姻若干时日之后,才能摁下确认键。
    ( 以下省略1529个字。)

    37.法国老头
    王晓阳最近很纠结,就跟连日来不明不白的天气一样,说有太阳吧,却时常埋在云里,说没太阳吧,又时不时的露个脸。但那脸是不清爽的,是蒙着层纱的,就像钟昊的脸。到底怎么个意思呢?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你给他发微信,他时回时不回,你几天不理他,他又突然冒出来。
    薛岩一听就火了:“别理他了,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王晓阳又有点不舍:“要不你问问他,行和不行的明确一点。”
    “不问。要问也该是他来问我,怎么着也应给我红娘一个回音嘛!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呢,真是不了解他了。”薛岩还是那态度。
    “他,他好像真的是很忙,总是在出差。”
    薛岩认真地看着王晓阳:“你是真的喜欢他?”
    “我是很认真的,再说又是你介绍的。”
    “这跟谁介绍的没关系,关键在你们自己。”
    “就见过几次,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薛岩思忖着说:“他没跟我联系,要么就是他真的在忙,要么就是他还没想好,就像你说的你们才见过几面,还无法确定是否喜欢对方。那就再等等吧,不过我劝你也别太上心,该干嘛干嘛。”
    尹辰买了张电动按摩椅请闺蜜们来享受一下,花五朵闭着眼睛躺在上面,这会儿突然睁开眼:“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外吧,你的英文还行,日常交流没有问题,也省得你心挂那不确定的什么钟昊。”
    “这,这不好吧。”说着看向薛岩。
    薛岩说:“我看可以,你正好比较、选择一下。”
    “也许人家钟昊也是在你和别的什么人之间摇摆不定的选择呢!”花五朵立刻应和。
    王晓阳又看向尹辰:“你说呢?”
    “如果是我就放弃钟昊,我绝不会爱上一个对我不主动的男人。”尹辰端着洗好的水果走过来。
    “英雄所见略同。”花五朵举起双手。
    “那,说说你那个老外吧……”王晓阳有点犹疑。
    “跟我住一栋楼,一个可爱的法国老头,说老头也就50多岁。目前是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管,单身多年,托我给他找个中国老婆。”
    薛岩对花五朵:“怎么早没听你说,你了解他吗?”
    “我们经常一块散步聊天,还挺有趣的。”
    尹辰说:“那你怎么不近水楼台?”
    “他不合适我,他对我倒是有点意思。”花五朵欣赏着自己刚做的美甲。
    “那,那就算了……”王晓阳更犹豫了。
    “别呀,你比我年轻,也许见到你就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
    尹辰鼓励道:“你是作家,高学历高文化,从来都那么自信,今天怎么啦,不就是见个面吗,也没让你去跟他结婚,就当是交个老外朋友嘛!”
    花五朵说:“不过……老外找老婆并不看学历。”她对这一点很不以为然。
    “不管他看不看,这是咱们的基本素质。女人到这个年纪,只有内在素养可以保值。”尹辰说。
    薛岩说:“有道理,王晓阳可以试试。”
    花五朵不再说话。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花五朵在“4是而非”里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王晓阳正跟一个老外在聊天。
    尹辰刚回了个“?”突然明白过来,她说:“这么快?都见面啦!”
    花五朵说:“他们聊得正欢呢!哪像那个钟昊,磨叽大半年了,也没个说法。”
    尹辰说:“那你还不撤,留着当电灯泡?”
    花五朵说:“晓阳不让走,还需要我这个翻译。”
    尹辰说:“她不是会英语嘛!”
    花五朵说:“老头是法国人,英语和晓阳一样都是凑合级的,还要我不时做点桥接。”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
    薛岩进来了,先发了个大笑的表情,接着来了句:“你是路由器呀!”
    尹辰点了三个大拇指后加了句:“比喻精准!”
    法国老头的中文名字叫“大马”,因为个头矮小,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像中国话里说的“人高马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大马一见王晓阳果然就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次日就往王晓阳的办公室送花,那阵正赶上王晓阳值班,一连几日把安静的作协弄得花粉飞飞。
    王晓阳跟花五朵说:“你赶紧让他别送花了,弄得我都不敢去上班了。”顺便说一下,王晓阳虽然进了省作协,名义上是专业作家,但还担着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这也是她能在作协不扩编的情况下进入的先决条件。
    花五朵有点吃惊:“是吗,他这么用心?看来他真的喜欢你哟!不过,法国人就这浪漫的毛病,你也别太当回事。”
    能不当回事吗?王晓阳一个中国女人,一个快50岁的中国女人,长这么大只在影视作品里见过这阵势,连自己的笔下都没敢写过。几个月来,钟昊带给她的阴霾一扫而空,她沉浸在带有异国情调的浪漫炽热里。大马每天都盼着跟她见面,用带有法国腔调的英语不停地跟她说I lever you。
    王晓阳就每天在“4是而非”里汇报她的恋爱进展,尹辰和薛岩都为她高兴。正说得开心,花五朵说她在电梯里碰到大马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她@王晓阳说:“他感谢我给他介绍了你,不过他还说,还是觉得我是最好的。这老头,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这话让王晓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尹辰和薛岩却不知如何开口。群里一下沉默了。花五朵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把刚才的话删了。
    薛岩私信尹辰:“花五朵是什么心态呀?”
    尹辰回了个撇嘴的表情,跟一句:“或许是有点酸?”
    尹辰私信王晓阳:“别在意啊,关键看大马对你怎样。”
    “放心,我是谁呀?只要我觉得好,爱谁谁。”
    尹辰发了个OK的手势。

    38.小情人文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也开始过圣诞节了。尤其年轻人,几乎把圣诞节当作另一个情人节来过,其热情甚至超过我们自己的传统节日。
    薛岩从来不过洋节,压根儿没感觉到有个什么节日来临,大街上商店里热闹的圣诞氛围愣是围不住她,她该干嘛干嘛。这也是她的本事,无论什么事,她都能进出自如。想进,她就一脚踏进去,毫不犹豫,想到做到。好比她要给王晓阳介绍对象,说去就去,根本就没想过钟昊会不会介意他们之前的过往,也没想过王晓阳要是知道她与钟昊的曾经,会作何感想。而她不想介入、不想知道、不感兴趣的事,她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儿子没出国的时候,也过圣诞节,深更半夜才回来,说过平安夜去了。她只指责他的晚归,至于什么平安夜的并不能抵消他的过错。
    尹辰在赶一个盘点全省一年来各项成就的宣传片,改了几稿了,省委宣传部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一会儿省长的镜头比书记的长了5秒,要改;一会儿省会城市的成绩不够突出,要改。她心理埋怨,那省长讲话比书记有水平,句式完整无法掐头去尾,差个5秒又有什么关系?位高权重的省委书记还计较这个?那宣传部长也真够可以的,还拿秒表掐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体育裁判呢!省会城市成绩不够突出,那是做得不够突出,没有其他城市好,靠我这片子来突出,那不是又要遭人骂,又要替人受过嘛。难怪老百姓现在越来越不信任媒体,他们哪知媒体的无奈和委屈。领导批评她不懂政治,太幼稚。她立刻哑了,仿佛被射准了靶心,她不再抗拒和抱怨,遵照领导的意见改吧。不懂政治和太幼稚似乎是伴随她一生的缺点,刚工作时有这缺点,20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能懂些人和事了,没想到这缺点还是甩不掉,都成打在她身上的阶级烙印了,她很沮丧。她一直庆幸自己没去当个什么公务员,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最底层的一个办事员。好在电视台的多数岗位还是靠本事吃饭的,比如记者,你再有关系,采不了稿就没有工分就没有收入;比如编导,你再有靠山,编不了片一样没有工分没有收入;再比如主持人,就算领导看重你,观众不喜欢也不行,那会影响收视率。感谢她的前任总监是个爱才之人,让她这千里马有用武之地,能坐上这频道总监的位置。这个位置她还是挺珍惜的,有位置才能做成事情,才能实现自己的职业理想。在中国,位置代表权力和待遇,尹辰不刻意追求,但也不排斥这两样东西。
    离元旦还有几天了,她不能心有旁骛,用心做好这个片子,让省里领导满意,是头等大事。虽然她很喜欢圣诞的氛围,喜欢像年轻人一样,出双入对的品尝火鸡、葡萄酒和巧克力,还喜欢去教堂感受平安夜的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但是眼下,她恨不得睡在台里,连回家的路途时间都省了,如果可以不睡觉,她就24小时剪片、编片。
    花五朵是要过圣诞节的,她还要约上王晓阳,因为她现在有个洋男友,大马是一定要过圣诞节的。
    王晓阳答应花五朵的邀约,更多的是好奇,虽然也凑热闹似地过了好些年的圣诞节,但都还是中国人东施效颦式的洋泾浜,对原汁原味的圣诞节怀着些许憧憬。因为花五朵说要带她去一个纯种老外开的酒吧感受一下异国情调。平安夜的前一天,花五朵对她特别交代,在别人面前,第一不要说她的真实年龄,第二不要说她的中国名字。王晓阳一一允诺,心里却觉得怪怪的,也有点好笑,有这个必要吗?
    她们相约在一个西餐厅共进晚餐,然后再去酒吧嗨皮。王晓阳开车接上大马,到西餐厅时,花五朵已先到了,身边还坐着一个大约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着花衬衫,外套一件带着亮片的短款皮夹克。他坐在那里,王晓阳看不见他下身,只是觉得他上身很长,后来觉得可能是他发式的误导。他的鬓角都剃光了,鬓角以上开始向上梳理,在头顶形成一个尖角,好像马的鬃毛,这就足足拔高了二三公分,看着要比花五朵高出一个头。王晓阳以为他是餐厅的驻唱,心想西餐厅也要这么闹哄哄的吗?也许是圣诞节的例外吧,但花五朵接下来的介绍,让她大跌眼镜。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闺蜜,著名作家王晓阳。这是她的法国男友Mr.大马。这位是我的男朋友文森。”说着亲昵地在文森的脸上摸了一下。
    王晓阳立刻就明白了她与文森的关系,心里吃惊不小,但没露声色。
    西餐头道汤上来了,大马特别绅士地用汤匙由里向外一勺一勺地舀着喝。王晓阳虽然没有认真学过西餐礼仪,但她照着大马的样子,亦步亦趋,也不失规范。
    花五朵则忙不迭地纠正文森的动作,一会儿是汤匙舀汤的方向错了,一会儿是刀叉拿反了,一会儿是牛排不该切成一块一块的用刀戳着往嘴里送。大马眉头紧蹙,王晓阳暗自好笑,花五朵却一脸尴尬。文森不耐烦了,他将刀叉一扔,冲花五朵吼起来:“烦不烦呀,怎么吃不都是把肉送嘴里吗,哪来那么多规矩!”
    花五朵陪着小心:“这是吃西餐呀,要有西餐的礼仪。”
    “什么鸟礼仪,这是在中国好吧,再说老子不吃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花五朵赶紧陪着笑脸将他摁住:“好了,我不说了,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整个餐厅里的目光都被这里的喧哗给牵了过来,花五朵脸上的表情让王晓阳顿觉自己描摹手段的贫乏,她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描述。
    解个围吧,王晓阳举起酒杯冲文森:“我俩都是中国人,不拘他们的礼,再说规矩不也是人定的嘛,在中国的土地上,洋规矩破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文森立刻举起酒杯与王晓阳碰了一下:“知音!”然后挑衅地看了一眼花五朵。
    王晓阳心里叫苦:“你是哪个庙里出来的,我可不敢与你知音。”
    用餐毕,大马掏钱将他和王晓阳的帐结了,花五朵掏钱将她和文森的帐结了。王晓阳与文森对看了一眼,不管你愿不愿意,此时他俩却在同一条战线上了,对老外的做派同样无法接受。
    从西餐厅出来,他们坐着王晓阳的车直奔酒吧。
    酒吧里大多是在中国留学或工作的外国人,都是因为平安夜聚集到这里。这个酒吧王晓阳以前来过,平时人不多,挺安静的,她喜欢在这里约见采访对象或是出版社编辑。但今天的气氛完全不同,像换了张脸,被浓妆艳抹得快不认识了,圣诞的饰品、彩灯充斥在目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今晚人很多,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坐了,大家都站着聊天。花五朵和大马都遇见了熟人,打招呼寒暄聊天,王晓阳和文森明显有些格格不入。但王晓阳好歹还能听懂一点英文,她保持着微笑,好奇地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文森则完全不知道每个人嘴巴里冒出的是什么洋屁,自己一下变成了老外,他浑身的不自在。他咬着花五朵的耳朵说:“走吧,这儿太没劲了。”
    花五朵正跟一个老外说笑,不理会文森。
    文森突然大叫着:“走吧!”拽着花五朵的胳膊就往外拖。
    花五朵也大叫着摔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呀?”满脸臊得变色,就像被人当众脱了衣服。
    文森瞪了她一眼,一转身自己走了。花五朵这才慌了神,立刻追出去,王晓阳见状也赶紧跟出去。
    酒吧外,文森已经跑远了。花五朵一脸沮丧。
    王晓阳拦着还要去追的花五朵,她要好好审审她。
    “怎么个情况,那男的干什么的?才30来岁吧,怎么认识的,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哎呀,我回头再跟你说好吗?我要先追上他,他真的生气了……”
    39. 花五朵的控诉
    花五朵担心文森这一跑就再也不回来了。从与他相识以来,虽然他也时常突然跑掉,尤其是在晚上上床以后,都是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爬起来就立刻走了。无论你问什么,他就是不说。问多了,他就几天不出现。但他过后又会回来,这次就严重了,他是被气走的,还会回来吗?
    她后悔带他参加什么圣诞晚会,明知道他没有可塑性,还硬要拧着来。不就是玩儿吗,干嘛又认真?老毛病又犯了。切记切记,他就是我的一个消费品,别想着改变用途和他既有的品质。你跑吧,你跑了老娘再找一个。
    花五朵好容易将自己平抚下来,还要面对王晓阳的审问。
    王晓阳说:“你口味挺重啊,这样的也吃?”
    “你先别道德定性好吧,那我什么都不说了。”
    王晓阳摆摆手:“好好,我不定性,你说。”
    “但你千万别跟薛岩和尹辰说,特别是尹辰,她跟我家人都认识,我不想她们知道。”
    “好,我答应你。”
    “开始是他找我教跳舞,熟悉了就悄悄向我推销一种内衣,他给我看了图片,我一看就喜欢,就订了一套。拿回去以后才知道是挑逗男人的性感内衣,但不太会穿,因为有点小机关,是做A时穿的那种。我就打电话给他,要说明书。他说派人送给我,结果是他自己来了。他打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比划比划着,我们就……在一起了……”像是犯人交代罪行,花五朵声音呢喃,眼睛也不敢看王晓阳。
    王晓阳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后来呢?”
    “后来,就一直在一起了呀。”
    “他做什么的,有家庭吗?”
    “不知道。”
    “不知道?”王晓阳声音大了起来。
    “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也不求结果,我只享受过程。”
    “你享受吗?是你爱他还是他爱你?”
    “干嘛要爱,我享受他在床上带给我的快乐不行吗?”
    王晓阳像不认识她似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看你是作家才不对你隐瞒。我当然知道爱,我也渴望过爱追求过爱,可结果呢,一个快50的女人,永远只能被动地被男人挑选,哪怕你再漂亮,再有钱,也只能是男人案板上的肉,连满身机油味干体力活的工人都可以宰割你,为什么?就因为你是女人,还是个想追求真爱的女人!”也许是说急了,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阵咳嗽后她继续说,“此路不通,为什么不换条路走?妇女解放呼吁了那么多年,解放了吗?我是想明白了,不管别人,我先解放自己,女人也可以站上制高点挑选男人,只要你心里不要有爱,不要动真感情,不要……”她突然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王晓阳赶紧拍拍她:“你怎么啦,别哭呀!”
    “可我,还是……动了感情,我舍不得他离开……”
    王晓阳抱住她,所有要谴责她的话都咽进了肚里,她有点痛惜地看着怀里这个年近中年却还是很漂亮的女人。
    待花五朵平静下来,王晓阳说:“我不想跟你说大道理,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才行,就为享受鱼水之欢,你也要找个靠谱的,像他这样来无踪去无影的,他不会是……你就不怕他染病给你?”
    花五朵这会儿思绪不在自己身上,她在还在想着文森会不会回来。王晓阳拍拍她,她却突然醒过来似地,思绪一个大跳跃,她问:“说说你,你和大马怎么样了?上床了吗?”
    王晓阳就突然有一种恶心,晚上吃的牛排都翻上来了。大马是有过想与她上床的暗示,她并不反感,只是觉得还没到时候。这会儿让花五朵一说,就觉得很不舒服,竟有大马和花五朵在床上翻云驾雾的幻影出现。
    花五朵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好意思说,便说:“哎,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不够意思啊!”
    王晓阳刚想张口,手机亮了一下,是钟昊发来的:“平安夜快乐!明天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王晓阳立刻回复:“可以。”然后对花五朵说,“我和大马还只是普通朋友,我想我们也只能是普通朋友。你也可以转告他,第一不要再给我送花,第二我最近很忙,估计也没时间和他见面了。”
    花五朵张大嘴巴:“你这是要和他分手吗?”
    “还没牵手,也谈不上分手。就是普通朋友,懂吗?”
    “哦,好吧。”花五朵蔫蔫地看着王晓阳,想着还有人陪着自己一起失恋,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
    40. 王晓阳沦陷
    失联快两个月的钟昊突然有了消息,这消息来得真是时候,王晓阳本来要把他删出自己的期待,并且已用与大马的交往填空了对他的失望。他却在她决定止步于大马时又回来了,这也太巧了,几乎是无缝对接。
    若按闺蜜们的意思,她就不能再给钟昊机会,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交往方式,简直就是对女人的侮辱。但王晓阳双手一摊,瞪着大眼睛说:“我宽容啊!”
    “真的,我对人一向比较宽容,不计较,所以我才有那么多朋友啊!”
    这是宽容的事吗?闺蜜们觉得跟她说不明白,就闭口不说了。说多了,小太阳还会黑子大爆发,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因为有一次谁说了句:“女人不能上赶着,否则男人不会拿你吃劲。”她突然发飙:“你们为什么总是打击我,是你们让我找男人、介绍男朋友的,却又总是给我泼冷水,我需要的是你们的鼓励好吧!”
    人和人真是不同,有的人喜欢听别人意见,容易被暗示,比如尹辰,听的意见多了,做事就摇摆不定。有的人虽然也喜欢听别人意见,但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比如王晓阳。她喜欢大事小事的拿来与人商讨,让你给个意见,可当你认真思考给出意见时,她要么思绪早飞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对你的意见充耳不闻,要么对你的意见逐字逐句地批驳,直批得你晕头转向,搞不清你起初是因为什么搅进这阵仗的。最重要的是,不管你费了多少脑细胞,耗了多少唾沫星子,她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而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末了她还很理直气壮地说:“我拿定主意的事,谁也阻挡不了。”得,一不小心你还成了阻挡她前进的螳螂。尹辰在上了几次当后,再不吃她这套,每当她发问,尹辰就直指要害:“你个我行我素的家伙,别再让我们费心费力好吗?”
    王晓阳就哈哈大笑:“我就是随口一问,别当真。”
    其实王晓阳压根也没想听什么人的意见,不过是向大家通报一下,她又跟钟昊交往了。其他的,你们就不用管了。也罢,三闺蜜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再不问她的恋爱进展。
    真没人问,她又倍感寂寞,时不时地要在群里发点她和钟昊正在哪里干什么的照片,当然都是背着钟昊偷偷发的,所以钟昊的脸总是背着或侧着,除了薛岩,尹辰和花五朵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钟昊长什么样。能晒动态,就说明正幸福着呢,好比过去的打更人,举着灯笼叫着:平安无事喽!
    王晓阳与钟昊进展的速度很快,钟昊复现后,他们见了一次面,再下一次就相约在一个泡温泉的汤屋。
    那是个仿日式的汤屋。一个独立的小木屋,分里外两间,里间有张木质的双人大床。外间有一个淋浴房,里外间之间有一个过道,顺着过道往里走,就是一个能看见天空的半封闭式温泉池。
    王晓阳一走进小木屋,就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她有点激动却一点也不慌张。说实话,与大马交往的时间绝对值远远大过钟昊,但对大马欲亲密的暗示,她总能很理智地保持距离。这钟昊呢,从第一次约会的迟到,到后来的突然失联,都让你气愤得不行,但他的一个解释,就瓦解了一切。他说他在忙公司谋求上市的诸多事宜,所以没联系她。王晓阳想,难道你忙到分分钟给我发个微信的时间都没有吗?你不吃饭不睡觉吗?但她只在心里想,没有问,她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气氛。只能一边骂自己是蜡烛胚,一边又毫无抵抗力的被钟昊牵着鼻子走。
    俩人换了泳衣,走进温泉池。开始面对面,过了一会儿,王晓阳说她靠近进水口太烫,就游到钟昊一边,钟昊就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两张炽热的嘴唇就封在了一起。钟昊的手在她的后背从上到下抚摸着,摸到她泳衣的下身,发现是分体的,就一下拉下了她的泳裤。
    俩人又从水里翻到了床上,因为与钟昊是第一次,加上单身几年没有X生活,王晓阳还是有点紧张,所以当钟昊已天崩地裂之后,她才有一点点感觉,她希望他能继续抚摸她,以完成她久违的GC,他却倒头就睡,还将后背丢给她。她将身子靠过去,想用他的体温来安抚自己。没想到,他却受惊似地推开她:“别碰我。”
    王晓阳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在太阳黑子就要爆发的瞬间却突然熄灭了。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后,竟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上起来,钟昊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上有什么信息,然后回过头来问:“睡得好吗?”
    王晓阳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他已快速地起身,对王晓阳说:“我今天早上有个会议,先走一步。”
    王晓阳躺在床上,看着他进出卫生间,打领带、穿西装、拿公文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临出门时,他说:“你再睡会儿,我们再联系。”就消失在门外。
    她拿起手机,给薛岩发了条微信:“钟昊就是个王八蛋!”然后关了手机,把自己重新裹进被窝,一觉睡到中午,才起身离去。
    41. 薛岩被乌龙
    接到王晓阳微信时薛岩正在吃早饭,她一惊,嘴唇给稀饭烫了一下,又赶紧找冷水降温。
    王一平问:“你怎么啦,谁的微信?”
    薛岩舔着被烫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将手机递给老公。
    “钟昊?他们认识?”
    “我,我介绍的……”薛岩龇牙咧嘴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倒给王一平。
    “你又见着钟昊了,怎么没听你说?”
    “这不在跟你说嘛,没想瞒你。本来想等好事做成了再告诉你,可后来他们又不联系了。我就觉得说也没意义了,谁知他们又死灰复燃,可才……这又怎么啦?”
    “给王晓阳打电话问问不就明白了?”
    “对对。”薛岩拨王晓阳电话,显示手机关机。她更紧张了,赶紧打钟昊电话。电话响到断,钟昊也没接。
    “我看这人就是不靠谱,跟当年一样。”王一平说。
    薛岩愣愣地看着老公,没说话。
    “你跟他多年没联系了,你了解他多少,就忙着当红娘,瞎起劲。”
    薛岩突然像醒过来似地:“哎哎,你这不是吃醋吧,这是吃醋的时候吗?我在担心王晓阳呢!”
    “谁吃他的破醋。赶紧给王晓阳家或单位打电话,或者问问尹辰,她或许知道她会去哪里。”
    薛岩慌里慌张地给尹辰打电话,尹辰接到电话虽然也有些吃惊,但她立刻就沉静下来,对薛岩说:“别紧张,她不会有事的,我了解她。”
    “真的吗?可,可这……毕竟是我给她介绍的钟昊,万一要是有什么……哎呀,我还是不放心。”
    “真的别担心,她或许是手机没电了,或许是有意关机了,事情可能是有一点儿,但不会大,我被她吓过N多回了,心里有数。这样吧,一会儿我去她家或单位一趟,保证中午之前给你报平安。”
    放下尹辰的电话,薛岩心里的紧张稍有舒缓。她对王一平说:“我要去找钟昊,你陪我去吧。”
    “我上午要陪厅长去江北视察,你自己去吧。放心,我不会有啥想法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得了吧,你不是自信,是对我放心,晓得你老婆是什么样的人,除了你也招不了别人了。”
    “除了我,还就不能招别人。”
    “去你的,快滚吧。”
    老公走了,薛岩收拾了一下也要出门,一会儿忘了拿手机,一会儿忘了拿车钥匙。她定了定神:“我今天是怎么啦?”
    薛岩在开车途中还不停的给钟昊拨电话,还是不接。
    大约十来分钟后,钟昊回电了。说他刚才在主持会议,没法接电话。
    “我正在去你公司的路上。”薛岩口气严肃。
    “有什么事吗?我一会儿要去机场,能电话里说吗?”
    “你跟王晓阳怎么啦?”
    “挺好的呀,哦,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薛岩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一下说:“王晓阳,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啊……”
    “不会吧,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哎呀,回头再说,你忙吧。”
    挂了电话,薛岩觉得自己很无趣,她也骂了一句:“王八蛋!”却不知是骂谁。
    果然,快到中午时,还没等到尹辰的电话,王晓阳却来了电话。口气平稳,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要不是手机里有她发来的微信记录,薛岩真要怀疑今天早上出现幻觉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有事吗?”
    “哎,我的大作家,你玩我呀,你一大早给我发的微信是什么意思?吓我好玩是不是呀!”薛岩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姐姐别生气,我早上一时糊涂乱发的,我给你赔罪,晚上请你吃饭。”
    “吃什么呀,我都给你气饱了!”
    王晓阳又一连串地道歉,直到薛岩被逗乐。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王晓阳的气是怎么消的。她睡到快中午,起床后打开手机,看到了钟昊的微信:“对不起,没能陪你一起吃早餐,等我忙过这阵一定好好陪你。”
    王晓阳一跃,从床上跳下,她又是小太阳了。
    42. 尹辰的生日
    一大早,尹辰就被手机里大大小小的庆生短信和微信闹醒了。大多是她曾经留下个人信息的银行、汽车4S店、QQ、淘宝、京东、基金公司等等平台发来的。她无心阅读,把手机一摔,去洗漱。刚刚忙完一期节目录制,按惯例可以休整几日,但她不想呆在家里,尤其是今天。不用那些短信提醒,她不会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并且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但是今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过生日。
    虽然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生日都是认真过的,因为这是尹家的传统。每个人的每个生日都从不马虎,都要事先谋划,精心准备礼物,认真挑选过生日的地点。不一定邀请亲朋好友,但家人们是一定要共庆的。出嫁以后,过生日就小家庭独立过了。
    今年小家庭没了,更不想劳烦大家庭。她就跟父母说,刚巧她出差,今年就免了吧。闺蜜们也记得她的生日,说要与她庆生,她干脆一个谎撒到底,出差了。
    实在是没心情。庆祝什么呢?年纪一年老似一年,眼角平添了鱼尾纹,日子也没过好,不值得庆祝。因爱而生的第二次婚姻又散了,更不值得庆祝,倒是应该给自己一个惩罚,惩罚自己为什么会过得如此失败。这么一想,她就换上运动装,带了瓶矿泉水,开车去了郊外。
    她将车开到一个山脚下,开始爬山。爬山是她最不喜欢的运动,不喜欢才是惩罚。
    这座山不算高,大格局视之,只算个丘陵,但在其所坐落的城市却是独一无二的制高点,所有的爬山活动,都非它莫属。所以,从学生时代到走上工作岗位,她就无数次地参加过攀登此山的活动。台里现在还每年举行一次登山比赛,尹辰偶尔也会参加,主要是起个带头作用,鼓励属下的年轻人参加。但尹辰经历过的N多次登此山活动,却无一次登上山顶。半途而废已成习惯,她就从心里认定自己是爬不上这座山的。前面说过,尹辰是个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这不仅是指别人对她的暗示,她还自己暗示自己。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她就一直暗忖,我不是仁者?好像真的不如王晓阳那样有活力和动感。水倒是乐见的,去海边城市时,她可以哪也不去,就一直呆在海边,静静的,就是看不够。这就是所谓智者的宁静和涵养吗?
    她也不是不喜欢山,登山后的风景似比大海还丰富,她同样会激动不已。但她还是更喜欢大海,大海不只是让你有瞬间的激动,还有永不消散的涤荡身心的感动。面对大海你就不想藏私,就想和盘托出内心的一切,就像面对神灵一样,你会忏悔,你会祈祷,你会吐露心事。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大海更宽容的倾听者了,她承接你的每一次呼唤,聆听你的每一次倾诉,她从不沉默,她起伏不停的胸怀始终在告诉你,她在与你同呼吸,她包容你的一切,她爱你,她与你同在。
    尹辰今天不去看海,因为她不想寻求慰籍,她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痛,才能以毒攻毒。山尖谷峭的险峻和劳其筋骨的攀沿可以排毒,在全身每个毛孔都渗出汗液、渗出海水般的咸涩时,可以揪出病根,可以刮骨疗伤。
    像每一次攀登此山时一样,她总是在同样的地方感觉体力不支,总是在这个地方要半途而废。今天亦是如此,她双腿发软,呼气不畅,但她今天有积极主动的思想准备,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而是找棵树靠着,喝了口水,慢慢地让自己呼吸匀缓平稳。她打定了主意,今天绝不宽容自己,48岁,人生已经行进了大半,此时不鼓点气登上山顶,剩下的日子就只能是下山路了。登上去,不管是何风景,也不枉此生。
    她终于登上了山顶。第一次换个角度看自己所在的城市,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感知的那么不好。客观真实,或许就是最大的美好。她像观大海一样的看着自己的城市,竟也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 既然如此,还苛求什么呢?她的好你只管欣赏,换个角度,她的不好你也可以忽略。
    就这么看着想着,她在山顶呆了很久,直到手中那瓶矿泉水喝完。这时她感觉肚子在叫,想起早饭都没吃就出来了,她看了下手机,已是下午2点多了。手机上有条短信是博文发来的:“生日快乐!晚上共进晚餐,为你庆生。”还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博文打来的。为让自己心无旁骛,上山前,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她给他回短信:“谢谢你,心领了。我在登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跟他谎称自己出差。
    不一会儿博文来电话了:“你怎么会在爬山,你不是最怕爬山吗?我打电话去台里,说你今年没去上班,你什么时候下山,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今天不想过生日。”她不想多解释,就直接挂了电话。
    她开始下山,快到山底时又渴又饿几近虚脱,就在这时博文像阵风样的冲了上来,及时地扶住了她。博文知道她是个路痴,一定会从上山的地方原路下山,所以就开车到这里,果然发现了尹辰的车也在这里。他停好车,就顺着上山路,迎着尹辰。
    “有水有吃的吗?”尹辰已顾不上拒绝了。
    博文立刻将自己的水给她,她一饮而尽。
    “吃的呢,有吗?”
    “车上有,我背你。”博文不由分说地将尹辰背起来往停车场跑。
    车上有博文为尹辰准备的生日蛋糕,等不到晚上插蜡烛许愿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生日蛋糕,切了一大块给她。她只迟疑了两秒钟,就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博文在一旁直叫;“慢点慢点……”又拿了一瓶水打开,让她喝口水,怕她噎着。
    看着尹辰的吃相,博文没觉得她失了平日的优雅,倒像个孩子似的让人顿生怜爱。
    晚上,两人共进晚餐。没有点蜡烛没有许愿,因为蛋糕已经残缺。博文觉得有点不尽兴,尹辰却很释然。蛋糕已经填进饥饿的肚里,比什么许愿都更实在。博文能在他们离婚后,还主动想着给她过生日,也比什么蜡烛都更能照亮她与他未来关系的纹理。
    43. 薛岩儿子回来了
    不以薛岩的意志为转移,儿子王者还是回来了。薛岩认为这一定是王氏父子暗中勾结的结果。既然强求不得,那就坦然接受吧。但她不能接受的是,儿子竟然还带回一个女朋友。这就表明,儿子未来的路依然要违背她的意志。
    她问儿子:“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学呀!”
    “同学?我让你去读书,你却忙着谈恋爱!”
    “我也没耽误学习呀!”
    “她家里是干什么的?”
    “她爸爸好像是一个警察,她妈妈……我,我没问过。”
    “打住,‘好像是’‘没问过’,你就敢跟她处对象?”
    “我是和她谈恋爱又不是和她爸妈。老妈,你还是IT新兴行业的老总,你不会僵化到谈恋爱还要看人家家庭吧?”
    “你简直幼稚可笑,在中国,婚姻永远都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这不是僵化是学问你懂吗?别以为你灌了几年洋墨水就能学洋人那套,只要你俩对上眼就什么OK了,在中国这就行不通。”
    “为什么?爸,你看我妈,你不是说要支持我的吗,怎么不说话啦?”王者向老爸求救,却也出卖了老爸。
    薛岩瞪着王一平,心想果然是父子勾结。
    王一平感觉有点里外不是,他嗔了儿子一眼,对薛岩说:“毕竟时代不同了,也许,也许……”他的话被薛岩打断。
    “也许什么?他现在结婚,靠自己是能买房还是买车?要学老外也可以,这些都自己解决呀!”
    父子俩都哑了。
    “我不是封建老顽固,也不反对自由恋爱,我和你爸也是自由恋爱,但我们首先是了解了彼此家庭背景之后的自由恋爱。”
    “老妈你不会是要我去相亲吧?”
    “相亲怎么了,在中国还就是相亲靠谱。”
    “老妈,你太武断了吧!”
    “你妈是受她那几个闺蜜的影响。”王一平小声插了一句。
    “妈,你那几个闺蜜阿姨的婚姻不能说明什么。”
    薛岩白了王一平一眼,接着冲儿子:“她们的婚姻就是中国式婚姻悲剧的缩影。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的幸福生活是我和你爸的稳定婚姻给予的。”
    “我感谢老爸老妈给了我幸福的生活,但你也不能以偏概全说非介绍的婚姻就不幸福呀!”
    “大概率,我是说大概率,我们公司就用大数据对本市的婚姻状况做过调查,其结果与我判断的一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王一平又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公司做过这样的调查?没听你说过呀。”
    薛岩很不满地冲着丈夫:“我们公司做什么要向你汇报呀!”
    “只要,只要不是绝对,小概率的成功就不能否认。”王者还在力争,但音量明显减弱。
    “不要有赌徒心态,我们就你一个孩子,输不起。你老爸几代单传,你问你爸和你爷爷,他们同不同意你赌。”说着用下巴指指王一平。
    “你妈说的有道理,你还是慎重一点好。”王一平立刻站到妻子一边。
    “爸……”王者没想到老爸这么快就叛变了。
    “别叫你爸,你也是男子汉了,还这么不懂事。让你读研读研你就是不听,找对象倒挺着急。这世界不知怎么了,男孩子越来越不思进取,女孩子却越来越优秀。难怪人家说剩女都是A女,剩男都是C男D男。你要好好升造,读研读博,把自己读成A男,你才可以找A女B女,你现在能找什么?一个警察的女儿……”薛岩口气里有明显的不屑。
    “警察怎么啦,警察也是国家公务员好不好,叔叔不也是公务员吗?为什么这么瞧不起人?”王者的女朋友突然出现在门口,满脸怒气。
    “哎……你不是去同学家了吗?这么就早回来了……”王一平赶紧起身打圆场,“你阿姨没有看不起警察。”
    “瞧阿姨那口气,一个警察的女儿,你们生活中少得了警察吗?王者,你不是说你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吗?就这素养,我也算领教了。”
    薛岩不说话,冷冷地看着这嘴巴不饶人的姑娘。心想,真是太好了,让你充分表演,不然我儿子还看不清你。
    王者本来还在想着替女友找补,一看这阵势,干脆也不管了。心想,完了,至少在老妈这儿是找补不回来了。
    那姑娘又嘎叭嘎叭地说了一通,发现没人回应,觉得无趣就停了下来。然后冲进屋里,拖着她的行李箱就出了门。
    王一平想去阻拦被薛岩制止了,她对儿子说:“去,好好送送人家。”又赶紧掏出一张银行卡给儿子,“该买高铁买高铁,该买机票买机票,再买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给带上,也别让人家白来咱们这儿一趟。”
    看着儿子追出去的背影,薛岩突然有点伤感:“我是不是狠了点儿,儿子不会怪我吧。”
    王一平没说话,也不看薛岩,只一屁股坐下,把自己陷进沙发里。
    44. 文森是生意上的名字
    文森自平安夜跑了以后就再没回来过,花五朵打他电话也不接,她竟如少女失恋般茶饭不香。四处打听后,从其他舞友那儿得到他的住址,她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他喜欢的东西,一根很夸张的像锁链似的项链,一枚同样夸张的戒指和一个只需一个耳朵佩戴的耳坠。她想象着他戴上这些物件的模样,实在不觉得好看,但他一定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花五朵回国有些年头了,因为一直没买车,活动半径不大,就在她所居住的城市中心一带。用手机导航一搜,发现文森的家不近,地铁、公交都用上还得3个小时左右的路程。难怪他说过想在城里租个房子,花五朵也曾替他盘算过,只是觉得还无法确定自己对他有多少感情,所以没急着出手。老鲁的教训还在,不能轻易掏腰包,更何况租房子不是一次性消费,需要持续不断的掏腰包,这可不是小钱。但他那天的一跑让花五朵心里惴惴的,竟秤出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如果他肯回来,如果他再提出租房,就一定答应他。
    几经转车劳顿,花五朵发现她生长的城市竟然扩大了那么多,走出城墙很远很远以为到了外地,竟还在自己的城市。终于找到了地址上所写的那个街道的名字,是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街巷里。从走进小巷的第一步开始,花五朵就有点紧张,这是传说中的贫民窟吗?她去过美国的贫民窟,空气中飘浮的气味虽与这里有所不同,但让你恶心、窒息的感觉是一样的。头顶上到处是私拉的电线,纵横交错,谁家要是电路出了问题,光理清这些线路的走向就头皮发麻。小巷不长,有几处即使在晴天里也会积着水的低洼地,水质呈墨绿色,上面漂浮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估计空气中的气味由它贡献不少。贫民窟哪个国家都有,花五朵并不诧异。只是没想到穿着那么前卫的文森会出自这个地方。
    美国的贫民窟出现在19世纪的工业革命,城市需要大量的劳力,带来了移民潮。中国的改革开放,也使大量的农业人口向城市进发。经济条件的限制,让他们选择在城市的边缘地集聚。而跟着打工的父母进城的孩子们长大了,远离土地多年或者从来就没有亲近过土地,已经回不去那片生养祖辈几代人的故乡,却也融不进城市的光怪陆离,他们成了城乡混合的杂交人。他们对故乡是模糊的怀念,对城市是仇视的向往。
    文森生在农村,五岁随父母进城,在城乡结合部长大。没上过好学校,就读的民工子弟学校是时有时无的,因为总是会为某项指标不达标而被迫停课整改。他原本也不是读书的料,却也顺顺当当的,撒着欢的长大了,还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他爱老婆疼儿子,但却缺少一技之长来养活妻儿。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他可以使用发乎父母的身体资源挣钱养家。开始他是瞒着老婆的,后来被老婆发现,干脆晓明大义与老婆摊牌,老婆不愿失去他和他提供的足够温饱的生活,一番思想挣扎后就默认了。
    花五朵,一个在城市长大,在美利坚生活多年的近50岁的女人,如何能理解和懂得文森这样一个30多岁的杂交男人的心路历程?当她走近文森家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跑出来,接着他的妈妈跟出来,看到花五朵,她问:“找谁?”
    “请问文森是住这儿吗?”
    “文森?这儿没这个人。”
    屋里传来声音:“谁找我?”文森从屋里出来,一看到花五朵惊住了,“Rose,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文森的老婆叫起来:“你叫文森?哦,我明白了,这是你生意上的名字。咋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你不把生意带回家的吗?怎么还让人上门来啦?还让不让我们活人啦啊,你让我和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呀,我们还能在这地儿呆吗……”她一声高过一声,一连串的哭喊起来,并将头往文森身上撞。
    她的喊叫声像一串挂炮在花五朵头顶炸响,既突然又刺耳,虽然带点家乡口音,但花五朵还是听明白了个大概。周围的邻居听着叫骂声就围拢了过来,一个个兴奋的两眼放光,不住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花五朵又气又羞,就感觉体内有个什么东西要爆炸,她要找个可以发泄的武器,便随手将买给文森买的东西狠狠地砸向他,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小巷。
    身后还有人叫着:“哟这妞仙女似的,是来找董永的吗?”“别走啊大姐!”“有事跟大哥说,我帮你出气。”“
    迎面还有刚跑进来的,喘着气问:“怎么着,我来晚了吗?”
    一口气跑出快一公里,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花五朵才缓下脚步。这是什么鬼地方,花五朵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再到这污秽的地方来了。这鬼地方的人种都应该灭绝!
    因为气急攻心,回程的路又坐错了车,越气越急,越急越气,真像是在伤口上撒了盐,渍得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掏出来洗一洗。此后,若是一不小心迈进了某个类似的城乡结合部,她都会神经过敏,逃也似地要离开。
    回到家里,她将文森留在这里的东西装进几个大垃圾袋,接着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部脱下,也都装进垃圾袋,一股脑地扔了出去。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几乎要洗脱了皮。待她精疲力尽地爬上床,已心灰意冷到极致。刚躺下一会儿,却突然感觉身下一热,不好月经来了。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她赶紧起身去卫生间,换了内裤。又发现卫生巾只剩一片了,唉,越是不想出门还必须出门。
    出了门才发现,整个城市已经是晚间模式,大街上灯火通明,眼前又出现那电线拉成蜘蛛网的小巷,她甩了甩脑袋,似乎要甩去所有的不堪。突然想起自己两顿饭没吃了,体内所有的能量都已耗尽,肚子里的饿虫也在叽叽咕咕地造反。但她却没有食欲,沿街饮食店里飘出的菜肴香味也打动不了她,连平日里最爱的那家重庆火锅的麻辣香味也刺激不了味蕾。鼻子此刻好像关闭了嗅觉功能,只一个劲儿地跟造反的肚子打仗。鼻子不工作,嘴巴就没食欲,肚子就吃不着,就是叫破大天去也没用,鼻子此刻代表的是主人的旨意。
    花五朵一进超市就主题单一地直奔卫生巾货架,拿了几包夜用的和日用的,转身就要去收银处,却意外碰到薛岩一家三口。越不想见人的时候,偏又遇上不可随意敷衍的闺蜜,今天这一天过得都是拧巴的。
    薛岩热情地招呼着,给刚从美国回来的儿子介绍这位美籍阿姨。
    “儿子,这就是花五朵阿姨,哦不对,应该叫Rose阿姨。你们可以用英语交流哟。”
    “阿姨好。”王者礼貌地向花五朵微倾身体。
    “Hello, handsome!”(你好,小帅哥!)花五朵勉强应对。
    “谢谢阿姨,您也很漂亮。”王者没有说英语。不知是因为在父母面前不愿说,还是在美籍华人面前羞于说。
    “Which city are you studying at? Do you like there?”(你在美国哪个城市,喜欢那里吗?)
    “纽约,很喜欢。”王者坚持说中文。
    “what made you to decide leaving the U.S?”(为什么不考虑留在美国?)
    “我更愿意和爸妈在一起。”
    “Wow,you’re treating so nice to your parents.”(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谢谢阿姨夸奖。”
    “你夸他什么?”薛岩问花五朵。
    花五朵回答 :“我说他愿意回来陪同爸妈,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这是没出息。”薛岩不屑地头一偏。
    “妈——”王者不高兴了。
    “别担心,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儿子差不了。”花五朵打圆场。
    与王者一中一西的对了几句话,花五朵也只好改说中文了。薛岩在儿子肩膀上打了一下,嗔怪道:“这孩子,什么意思呀?”
    “妈,这是在中国,两个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说英文,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一平插话:“你妈是想烧包一下,不,是检验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花五朵笑了:“不用检验,年轻人学语言快得很。”
    薛岩瞥了一眼王一平:“就你会说话。”
    “我是努力领会领导的意图。”王一平继续耍贫。
    “哈哈……”花五朵完全给逗乐了,对薛岩,“你说你老公没幽默感,我看挺幽默的嘛!”这一乐竟扫了一天的晦气和阴霾。
    “他这是贫嘴,哪是幽默呀!”薛岩说着嗔了老公一眼。
    “哎老妈,那边有北京烤鸭耶!”王者突然发现了他爱吃的东西,很兴奋地拽了薛岩一下。
    “想吃就去拿,再看看有没有盐水鸭,你爸爱吃。”
    “给你妈捎点麻辣凤爪。”王一平在儿子身后补充道。
    薛岩看花五朵的购物篮里只装了卫生巾,她低声对她说:“好事又来啦,真羡慕你,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
    “得了,我还羡慕你呢,瞧你一家子多温馨呀!”她是随口说的,但是话一出口就突然一阵伤感,她不想被薛岩看出来,就将脸转向别处,假意要寻找点什么。
    “好了,你继续挑选吧,我们也去别处看看。”薛岩说着,拉着王一平离开了。
    薛岩夫妻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去找儿子。看着那对亲密的背影,花五朵痴痴地站在那儿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的长篇小说《4是而非》在此已连载到第44章,今天想透口气,发一篇我此前应媒体之约写的有关我弟弟曹雪(冰墩墩总设计师)的一篇文章,该文发表于今年2月16日的新华日报和2月17日的江苏紫金文艺头条



    等小雪回家
    文 | 曹 露


    早就说好的,半年前,半月前,半周前都在说今年一定要回来,去年因疫情严峻,留在广州过年了,今年是一定要回来陪伴父母、与家人团聚的。年三十的前两天,老弟曹雪还在跟我说订机票的事,说媒体的采访排到了29号,就定30号的机票吧。他说,就忙这两天,冬奥会一开幕就轻松了,回宁后争取多呆些日子。
    结果……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曹雪被他和他的团队亲手缔造的那个胖乎乎的小家伙“冰墩墩”给绊住了,因为“一墩难求”,媒体就“楸”住了他这个始作俑者。
    我不想矫情地说,因为“冰墩墩”耽误了我们的家庭团聚,我们很不开心。我们当然是开心的,父母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开心,我为有这样一个弟弟而开心。老父亲一开心竟忘了一顿降压药。吃了药后他又说,他早该如此,这没什么好激动的。


    曹雪,我和父母都叫他小雪。当年他放弃副院长的职务从执教了14年的无锡轻工业大学(现江南大学)跳槽去了当时最牛掰的广告公司(广东省广告有限公司)任创意总监,老爸是反对的,后来他再从广告公司跳槽至广州美院,老爸还是反对。老爸不是反对儿子要去的地方,而是反对跳槽,老人总是希求安稳,担心动荡大于对未来的奢望。好在父亲的反对只限于口头表达,并无行为上的实质干预。小雪便一次次“有违父命”地走自己的路。以致后来我女儿向舅舅征询,是在国内干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还是去国外留学进一步提升自己时,他的回答是——这年月不听父母的就对了——也不怕得罪我这个姐姐。他说按自己选择的路走,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女儿听了舅舅的话。

    我不知道执着的人外在应该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这个弟弟从小是文弱的,男孩子爱玩的枪啊炮啊,他都不爱,独爱听歌。那时我家楼下有一个小学校,没有围墙,其实是拆了我们的院墙办起的一所民办小学,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弟弟就会出现在哪个教室门口,安静地站在那里听。一点不夸张,弟弟那时候就像如今的“冰墩墩”一样人见人爱,调皮捣蛋这样的词儿与他是不沾边的。有一回不小心将一个玩伴撞倒碰破了皮,人家家长要找我父母,几位邻居立马上前劝阻,说这孩子从来不惹事,你千万别找他家长,他父母不护短,没准会揍他一顿。

    弟弟的乖巧颠覆了人们的习惯认知——小时候调皮,长大了才聪明。
    他真的不调皮还看似愚钝,比如数学总是学不好,可他对视觉世界的感悟却异乎寻常。路边一张废弃的晒图纸,他能看出意境,拿回来涂涂画画,成为一副可以挂上墙的作品。5岁时第一次去上海,霓虹的印象成为他日后做画册时对海派的抽象表达。除了酷爱画画,他的第二大爱好就是音乐,一边画画一边听音乐是他留在我脑中的画面。就要高考了,他嘴里念念叨叨的不是莫扎特就是柴可夫斯基,我泼冷水:高考考这些吗?他嘿嘿一笑,却继续他的肖邦和贝多芬。当然,对音乐的痴迷也成就了他日后的设计,他做了大量的唱片封面和包装设计,网上有评价:难得一个懂音乐的设计者。现在他家里最大的房间是他的视听室,有整整一面墙的黑胶唱片。


    弟弟火了,很多人问我父母如何培养了他,爸妈说在学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给予孩子。是的,父母从来不要求我们学什么要达到什么标准,任我们发展,弟弟喜欢画画就给他备足了纸和画笔,我喜欢看书就设法找来大量的世界名著供我阅读。但是有一点,父母从不轻易表扬我们,偶尔取得一点小成绩,会在同学们面前小嘚瑟,却不敢在父母面前翘尾巴。
    弟弟火了,我也跟着上了温度,他是南京人,我是南京的媒体人,无法联系上他的家乡媒体就把我当成了桥梁。我不能替他耍大牌,我要见缝插针地帮我的同行们加塞儿,但每到晚间联系上他(白天他给各路媒体包围),听着他沙哑的嗓子,又于心不忍。
    南京预报的第一场雪,没有如期而至,我们家的小雪亦是如此。之后大雪真的来了,我们家的小雪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据说不久还有一场雪,不管是大雪还是小雪,只希望我们家的小雪快些轻松下来,回来与我们团聚。
    编辑:王慧

    下面接着更《4是而非》

    45. 薛岩被卫生巾刺激了
    与花五朵分手后,王一平发现薛岩有点心不在焉。不管问她什么,她都是:“行,你看着办。”没有了往日事事爱做主的劲儿。儿子王者便乘机拿了好多平时妈妈不让他吃的垃圾食品。
    “你怎么啦,不舒服?有心事?”王一平凝视着她,有点不放心。
    “没有,我好好的。”
    王者给老爸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唤醒老妈,他低声说:“我们快去结账吧。”
    回家的路上薛岩仍然静默不语。王一平开着车,不时侧脸看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她,心里满是疑惑。王者在后座,满意地翻检着一大包自己爱吃的东西。
    一进家门,薛岩突然说:“我们去旅游吧,自驾游,趁着王者还没正式工作,我们一家三口一路走一路玩,想去哪就去哪,痛痛快快地去看世界看风景。”
    父子俩被她突如其来的动意吓住了。
    “你受什么刺激啦?”王一平伸手去摸她的头。
    “老妈魔怔了。”王者一边来不及地拆开一袋食物,一边很不在意地说。他不相信老妈会放下她的工作,带他们去旅游。因为从他记事起,一家三口别说旅游,连一同出去吃个饭的机会都很少。老妈永远忙,倒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老爸常陪他出去打打牙祭。他曾经问老妈,你为什么比老爸这国家干部还忙?薛岩说:“我是生产社会财富的纳税人,而你爸是靠纳税人养活的寄生虫。”
    “你怎么这么说话,别误导孩子。”王一平不满地说。
    “那我长大就当爸爸这样的寄生虫。”
    “你可不能学你爸,寄生虫我们家有一个就够了,再多一个就要依靠别人养了,我们还是不要给社会增加负担吧。”
    “你这叫什么话?没有我们公务员,这社会公共秩序谁来维护?”
    “得了,没你们维护社会会更稳定。”
    “你是这么看我的?”
    “不,我是这么看你们那个群体的,但你是我们家的稳定剂,我和儿子都少不了你。”
    “哟,难得薛总夸奖。”
    “谁夸你呀,我是实话实说。企业做得再大也会有逆风逆水甚至倒闭的时候,何况我们又是民企,何况我只是个高级打工仔,说不定哪天就一拍两散了。但我身后有个不怕风吹雨打、不怕地震海啸的公务员, 我就饿不死冻不死了,我还敢生儿子,还敢让他去留学。”
    过去有句老话,叫“一工一农赛似富农。”意思是说家里如果有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那日子就过得超过富农了。工人有稳定的工资保全家收入大局,农民有自给自足的自留地保全家不用凭票去买鸡鸭鱼肉,还有新鲜的萝卜青菜吃,在计划经济时代,就是花钱也难买到这些寻常之物。现在家里有个公务员再加一个下海或是干企业的,也如同当年的一工一农,叫进可攻退可守,是完美的家庭从业结构模式。但这样的结构模式不是薛岩和王一平刻意造就的,他们也如芸芸众生,是跟随时代变迁及社会发展,不经意走成现在的模样。
    说完全无意识也不尽然,所谓性格决定命运,随社会车轮公转的同时,个人的意识或多或少起了点自转的努力,才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和落点。比如薛岩,她原本在一所中学当物理老师,在下海经商成为潮头的时候,她果断地放弃要成为苏霍姆林斯基(前苏联)那样的教育家的理想,勇敢地搏浪逐潮,成为中国改革开放获益较早人群中的一个。几年后,等她回过头来看着收入被甩出几条街的同事时,她庆幸自己的选择。她说不是她多有远见,她只是不满足于教师顺理成章的运行轨迹,想挑战一下,看自己还能不能重新谋篇布局出一篇新文章。
    而王一平是大学毕业就分配到政府机关,从科员干起一路走到处长的位置,一切按部就班到点吃糖。因为没有后来千军万马考公务员的厮杀经历,也就没有对这份职业的高山仰止,既不唯高也不唯贱,与其说是随遇而安,不如说是懒得挪窝。薛岩嘴上说他是寄生虫,其实是因为有他作为后方的安稳保障,才敢奋力跳海。薛岩后来想想,当寄生虫有什么不好。下辈子还真想当当寄生虫。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用劲,事业家庭均是如此。当然她对自己的事业很满意,对自己的家庭也很满意。但是,如果换种方式,是不是也能保有这两样人生目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幸福吗?丈夫感觉幸福吗?儿子感觉幸福吗?花五朵比我大一岁,还在买那一包包的卫生巾,而我早早就跟它拜拜了。对床上那些事儿也越来越没兴趣,可王一平呢,他是也没兴趣了还是在顾及我的感受?儿子呢,他对我横刀斩断情丝有怨言吗?我是不是对他控制太多了?
    薛岩的突然禁声其实是在反思,反思的结果是丢开一切,要带着一家人去好好放松一下。而且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换种活法。
    “你走得开吗?每年的公休假你都是放弃的。”王一平有点担心。
    “放弃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是企业,哪能像你们机关那样严格的执行年休假,我们是要考虑效益的。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让员工都休年休假。我们拼命工作挣钱是为了什么呢,不能只是赶路却忘了行走的终极目标——快乐地享受生活。”
    王一平奇怪又欣慰地看着她:“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呢?”
    “这叫顿悟,你懂吗?”
    “好好好,顿悟。儿子,咱们响应你妈妈的顿悟,好好想想去哪旅游!”
    接下来的几日,一家人忙着买冲锋衣、防滑鞋、防水羽绒服等一切户外装备。一切配备齐了,却突然发现车子不匹配了,就立刻去4S店,毫不犹豫地开了辆越野车回来。
    没想到工作狂人来了个说走就的旅行,而且是带着全家出动,几个闺蜜吃惊不小,因为从她们建立友情的第一次出游之后,就再没机会来第二次。大家都忙,但最忙的是薛岩,这也是她的寄托所在,如果没事做她就会手足无措,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连这样的人都能说放下就放下了,闺蜜们感佩她的果决。这就是薛岩,不管什么事,只要想好了就不犹豫,说到做到。
    一个幸福的家庭去潇洒了,剩下的三个女人也少了聚的兴致。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待薛岩20多天回来后,竟都有了自己的故事新篇。







    46. 三个女人的折子戏之王晓阳被“小三”
    先说第一折,王晓阳。为什么先说她?因为这折戏最先上演。
    从泡温泉之后,王晓阳与钟昊又见面了,是在王晓阳的家里。那是个阴冷的傍晚,天早早的就暗了,王晓阳打开灯,准备结束一个章节的写作就去做饭。钟昊突然来电话,说他就在她家小区附近,想来讨杯水喝。这么明显的借口,傻子都明白。王晓阳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说一句想我了会死呀!她便将傻就傻:“你是找不到卖水的,还是你身上没钱买水?”
    钟昊愣了片刻,不知道怎么接这傻女人的话。心想,还是别跟一个作家绕了,她会比你还绕。“方便见一面吗?不方便就算了。”语气不卑不亢。
    “我去小区门口接你。”王晓阳来不及换去居家便服,披了件外套就冲下楼去。心里骂着,这货真不识逗。
    王晓阳跑到小区大门口,看见钟昊站在门岗外的一盏路下,就感觉他突然矮了一截,因为暖色灯光的照耀,他脸上的线条也不再那么硬硬的扎人,眼睛里少了霸气,甚至还稍稍带些落寞。上楼的时候,王晓阳发现他喘得厉害,一共四层楼,他歇了两次,嘴里还抱怨:“你住这么高?”
    王晓阳原来的住房比这好,是近似别墅的低密度住宅,和列车长分手时才买了这处没有电梯的公寓房。原本是丈夫出轨,她完全有理由让他净身出户的,但她觉得那屋已被别的女人染指,已有了不干净的气息,因此她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这处房子。虽然这房子不如原来的,但总价却高出原来那套房上百万。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房价涨得更快的?
    进了王晓阳家,钟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晓阳看他还在调整呼吸,就有点好笑,心想:就这身体你傲气什么呀?再看他,鬓角似多了些白发,眉宇间竟有怨妇脸上才会显现的神色,好像她当年遭遇老公出轨一样。就他这身板,比她那列车长差远了,恐怕也只能是被出轨吧,自己能沿着轨道走稳就不错了。王晓阳端了杯水给他,他喝着水,还是不说话。问他怎么了,他好像也无力回答,或者是不想回答,王晓阳也就不再问。该吃晚饭了,王晓阳说出去吃,他说就在家下点面条吧。她就下了面条,他说好吃,却没吃多少就放下了。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条件反射似地立刻躲开,就像那天在床上躲开她一样。王晓阳心里的不快又给勾出来,妈的,当我是瘟疫呀!
    钟昊却突然拉着她的手说:“我有点累,想靠一会儿。”眼睛里有一丝乞怜却瞬间消失。没等王晓阳搭话,他已起身回到客厅沙发那儿,斜靠着闭上了眼睛。
    王晓阳收拾了碗筷,听见他已有微微的鼾声,就拿了条薄毯给他盖上,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自负还是自恋?她笔下没有这样的人设,写不出他的人物小传,更无法预设这个人物的命运走向。看他眼角和嘴角都呈向下的走势,倒有点像网络上流行的那个“囧”字,这是父母的遗传还是曾经历过不为人知的磨难和沧桑?
    琢磨了他半个多小时,感觉他没有醒来的意思。王晓阳起身走进书房,重新伏案。这是她写作生涯中写得最艰涩的一部小说,或许是题材的敏感,现实且兼具批判性,让她下笔心悸重重。或许是近来分心的情事,将心绪和时间都弄得支离破碎,写了十几万字了,却是虚实难断、进退两难。网上有评价说她的作品可读却无深度,甚至有作家指桑骂槐地说她的作品谄媚低俗哗众取宠。她气得在博客上回敬,尹辰劝她别理睬,说这或许是卖不出码洋的作家的吃醋之态。有时间跟他们费唾沫,不如进入下一部作品,用作品说话。王晓阳听进去了,开始构思下一部作品,竟憋着劲地要走进深度。
    小说写一个在城市里打拼十多年的小伙子,未婚妻等了他五年了,就是买不起婚房。他灵机一动,买了辆房车,带着新娘蜜月旅行去了,提前过起有“房”有车的生活,好不潇洒。同事、朋友们还挺羡慕,他自己也乐在其中。但旅行回来后的停车问题,却不比买房容易。开始单位还念他工作努力,让他停在公司的小院里,后来公司门前的道路拓宽,院子没了,谁的车也停不了了,他就开始四处流浪,马路边、小区门口都是他的驻车地。孩子出生后,报户口成了问题。拖到孩子该上幼儿园了,没一家幼儿园肯收他。与此同时,他的停车也越来越困难,有时转悠一夜都找不到驻车的地方。有一天,他开了一夜的车,烧了一夜的汽油,直开到远郊的一个刚刚被征收的农田方停下车来。第二天上班,车程远加上进城后的堵车,夫妻双双都迟到了。终于有一天,公司不能忍受他的长期迟到,将他辞退了。他带着妻儿决定卖了车,去城郊租个小房子,却发现他晚上停车的地方正在开发建成一个房车营地,他看着规划图抱着他的房车哭了,他知道这里将来停的房车是车,而他的房车只是房,这是两个世界呀!(此小说已“另案处理”,收工在即,以后会连载。)
    写到卡壳处,王晓阳抬起头看看钟,已近12点,赶紧走出书房,发现钟昊已横躺在沙发上,实实在在的睡下了。她拍了拍他,他一惊,醒了。
    “去床上睡吧。”
    “哦,不了。就这很好,你快去睡吧。”
    王晓阳有点犹疑地站在那儿,钟昊伸手拉她坐下,拥抱着她说:“我最近太累了,给我点时间好吗?”
    王晓阳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了一遍,“给我点时间。”就松开手,又闭上了眼睛。王晓阳悻悻地起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王晓阳走出卧室时,发现钟昊已经走了。他留了张字条在饭桌上,桌上还有做好的早餐。她一边吃早餐一边反复读他留下的字条:我最近事情很多,可能没时间约你。你安心写作,等忙过这阵我们好好相聚。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心无旁骛地写我的东西吧。”王晓阳决定这段时间里不再主动联系钟昊。
    两天以后,王晓阳去作协开会,听中宣部关于“走转改”文件的传达。这是对新闻战线提出的要求,尹辰他们电视台上周就传达了,可这跟作协有什么关系吗?新来的作协党组书记说有关系,因为作家一样要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要好好改改眼下文学作品中闭门造车胡编乱造的现象。书记是从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上过来的,听说原来就分管新闻出版。他的敏感既是职务使然,也不是无来由,电视剧里手撕鬼子的荒唐,小说里就没有?
    王晓阳认真地听着书记读文件,手机亮了一下,是钟昊发来的:“在干嘛?突然很想你。”王晓阳心里一热,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领受到他这么明确的爱意表达。她点了三个字:“在开会。”
    钟昊回了一个拥抱和一个红唇的表情。王晓阳脸热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左右,怕被人发现。过了一会儿,钟昊又发来:“还是想你,没法工作。”
    她回了一句:“我也想你。你早点忙完工作吧,盼聚。”
    钟昊回:“再见你,一定不放过你。”
    王晓阳已经听不见书记在说什么了,她心里咕嘟咕嘟地在烧着开水。原来他表面冰冷,掩盖的都是假象呀!不搭理微信,做爱后不让碰,来家里不上床都是表面现象,实际是——王晓阳一一脑补:不回微信,就是工作太忙;做A后不让碰,是很久没近女人不知所措;赖沙发不上我的床,是忌惮我上次的不满。现在终于暴露心迹了,等着吧,我一定会用我的小太阳捂化你的冷,哪怕是外表的冷。
    钟昊还在发微信,语言越来越热乎,也越来越让王晓阳面红耳赤。(以下省略24个字)她赶紧将手机放进口袋不敢再看。好在手机也突然安静了,直到散会也没再响过。
    书记传达完文件又自由发挥了一个多小时,散会时已近12点,王晓阳感觉饥肠辘辘,刚走出会议室,却被告知有人找她。什么人呀,这时候来,不会是钟昊耐不住直接找来了吧。她怀着期待走进接待室,是个穿着很卡哇尹的萌妹子在等她。一定是个粉丝,她立刻摆出明星范儿,面带微笑地走近她,并迅速打量揣测来人的身份、阶层。那姑娘上身着一件印着卡通人物的橘黄色长袖体恤,下身是一条裂着口子的牛仔短裤,头戴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帽沿两边各垂下一个茸茸的毛球,脚下还有一双高至膝盖的长筒靴。王晓阳暗忖:这样的人也喜欢我的小说?看来我的作品是该有深度了。
    “你是王晓阳?”
    直呼其名,很不客气嘛。王晓阳不由得收敛笑容:“找我有事?”
    “你认识钟昊吗?”
    “认识。”
    “你在和他谈恋爱?”
    “这跟你有关系吗?”感觉到来者的不善,王晓阳冷却了脸上的笑容。
    “我是他老婆。”女孩的口气既肯定又蛮不在乎。
    “你,他老婆?”如果王晓阳戴眼镜,这会儿一定是碎在地上了,“你才多大呀?”
    “我也奇怪,他怎么会喜欢你这……”她想说老女人,但却立刻改口,“你很有钱吗?”
    王晓阳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她关心的是这个女孩到底是什么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是钟昊的老婆?”
    “啪”,女孩将一张结婚证拍在王晓阳面前。
    王晓阳拿起结婚证,如果这张结婚证是真的,这个女孩是32岁,倒真是看不出来。但比钟昊要小近20岁,他还真是老羊吃嫩草呀!她从口袋里拿手机,女孩说:“你要给他打电话?我劝你现在别打。”女孩的沉稳超过她的面相和穿着,也远超她的年龄,让大她近一辈的王晓阳相形见绌。
    “我今天来不是找你兴师问罪的,我只是告诉你,我正在和他办离婚,请你耐心等待一下,我很快就把他让给你。”
    “让给我?”
    “是的,我知道你们很相爱。”
    “我们相爱……?”
    王晓阳完全被动地接着她的话,像被动地接着一块块抛过来的砖头,想不接,又怕砸了自己的脚。
    “如果你真爱他,就别在这时候节外生枝,等我们离了婚再说,我会成全你们。如果你不爱他,就另当别论。”
    “这是什么话,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怎么会来找你?没关系我怎么知道你叫王晓阳?没关系我怎么知道你还是个作家?对了,如果你有新书发布的话,这倒是个很好的卖点。”女孩像在念排比句,而且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王晓阳赶紧关闭接待室的门。她又羞又恼,只觉牙根痒痒,如果此时钟昊在眼前,她一定会咬碎他的骨头。
    “我知道你此时恨不得杀了钟昊,我倒不恨他。男人嘛,总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当年看上我,是觉得他老婆太土气,现在看上你,是觉得我没你有文化。没关系,不合适了就散,我才不会像他前任老婆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你们这代人的做派,我看不上。 今天来见你就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他,爱,我就成全,不爱,我就拖着,反正我现在还没找到下家,这张饭票就先用着。”
    在笔下洞悉别人人生的王晓阳,有再多的想象力也没创设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更没想过自己竟是这场戏的主角之一。此刻她的大脑是失控的,毫无设计的语言从她嘴里溜了出来,她一败涂地。
    “我,我不知道他有妻子,是朋友介绍……”
    女孩打断她:“我说了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看你也不具备当小三的素质。我只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她目光老道地上下打量着王晓阳,像在农贸市场上打量着一只待宰的家禽。
    “我们是以恋爱的方式在相处,但才见过几次面,我并不了解他。”王晓阳心虚得几乎要站不住,她双手撑着面前的桌子。
    “好了,我不想知道更多,但我不反对你向他兴师问罪。我知道你们都好这一口,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拜拜。”女孩站起来就走,背对着王晓阳还举起胳膊挥了挥,脚步轻松而有弹性。
    王晓阳却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47. 三个女人的折子戏之王晓阳“庭”审钟昊
    王晓阳要去质问钟昊,不管那女孩是多么鄙视这样的做派,她还是要向他问罪。莫名其妙的成了小三,不对,还是老三,跟个小丫头片子抢老公,也真够出息的。她拿出手机给钟昊发了个短信:“你在哪里,我要见你!现在!必须!”一连三个惊叹号像愤怒的三箭齐发,如果微信表情包里有原子弹,她也一定会发过去,就像当年愤怒的美国人炸日本广岛一样。
    突然想到应该给薛岩打个电话,她才是始作俑者。电话通了,里面传来王者的声音:“喂,晓阳阿姨好,我妈妈和爸爸在打沙滩球呢,您有事找她?”
    “哦,没事。别叫她了,好好玩吧。”有点不忍心破坏人家的温馨度假,她挂了电话。但钟昊还没有回音,她又给他发了消息:“今天一定要见到你,除非你不在地球上!”
    钟昊终于回话了:“这是作家的修辞吗?不在地球,难道在天上?”后面还缀了一个顽皮的表情,好似大人面对一个无故发脾气的孩子。
    “如果今天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当你去天国了!”仍然是惊叹号。外表江南实为湖南的王晓阳,这会儿在湘菜馆菜单上辣度的级别标号是顶级——三个辣椒!过了好一会儿,钟昊回话:“好吧,你定地方,我下班后赶来。”
    王晓阳回了两个字:“我家。”这种事情不适合在公共场所纠缠。
    晚上见面时,钟昊一脸的倦容,还带着难忤使命无奈前来的神情。看他那模样,王晓阳一时找不到靶点,憋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说呀,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我今天来……唉,既然来了,你说吧。”
    “你是在跟我谈恋爱吗?”
    “难道不是吗?”
    “请正面回答我。”
    “是,法官。”钟昊带着倦意地拿着腔调。
    王晓阳无心开玩笑:“那你是想犯重婚罪,还是故意让我当小三?”
    钟昊一惊,脸上的倦容瞬间飘散:“你说什么?”
    “我想听你说。”王晓阳两眼直视着他,不让他有丝毫的躲闪。
    “你听到什么啦?”
    “我听到什么不重要,我只想听你说。你刚才不是叫我法官吗?现在是你陈述的时候。”
    “她——去找过你?”
    王晓阳以沉默回答他的问话。
    钟昊似塌陷了一般,兀地缩进身后的沙发里。王晓阳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钟昊这样开口:“唉,我总是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王晓阳以眼神表示疑问,钟昊继续说,声音喃喃,语速很慢,符合他对自己慢慢人生路的回望。
    “初恋时错过了我最爱的人,不得已娶了远房表舅的女儿。将就了20年,在事业顶峰期忘乎所以地失足于一个小秘书。本来以为可以不负责任的玩一把,却是玩火烧身,不得已终结了第一次婚姻。你见到的是我第二任妻子,原来秘书室的一个内勤,她主动投怀送抱,我没把持住自己,就一次,却让她刻意留了证据,我只好娶了她。她父母觉得她比我小十几岁,太亏了,就跟我要房要车,我都一一给了。没办法,我理亏在先。可是后来他们一大家子把我当成了提款机,连她哥哥家盖房子都要我出钱,我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她却要一千万的青春损失费,讨价还价的减到六百万,却要我一次性给付。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却认识了你。对不起,我没告诉薛岩我现在的婚姻状况,所以她才会给我介绍了你。”
    “你跟薛岩说你离婚了,是指你第一次婚姻?”
    “是的,因为她知道我那个远房表妹,也知道我一直不爱她。也就是因为这个表妹,我才错过了薛岩。”
    “什么,你说什么,薛岩?”
    “薛岩没跟你说吗,她和我的初恋?”
    “她和你?你就是那个冬天送她扇子,后来却和怀了你孩子的表妹结婚的人?”
    “你知道呀。”
    “我知道这个故事,但不知道这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你。薛岩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她一定是不想让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吧,怕影响我们的交往。”
    “你为什么要欺骗薛岩?”
    “我没想欺骗她,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想告诉她我和表妹离婚的事。只是,没想到她会给我介绍对象……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王晓阳沉默了,她在录影机上倒带,她在回放薛岩的初恋故事,努力将眼前的这个人贴进那个画面。她还在梳捋自己和这个人的交往章节,他的忽冷忽热,他的若即若离。
    但无论如何他对自己的欺骗已经成立,且罪无可赦。她起身对他宣判道:“你走吧,请从我的眼前消失,永远。”
    钟昊起身,很沮丧地看着她:“不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希望你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对了,请你把手机里发给我的那些肉麻的东西都删掉。”
    已走到门口的钟昊站住,疑惑地:“什么肉麻的东西?”
    “就是你今天早上发给我的。”
    “我今天早上将手机忘家里了,后来才回去拿的。”
    王晓阳愣住了。她打开自己的手机,钟昊伸过头来,她立刻闪开不让他看,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不能让这些东西再羞辱自己一次。
    钟昊一边翻看自己的手机,一边说:“是她发的?一定是她。应该已经被她删掉了。对了,你都跟她说了什么,说了咱俩的关系吗?”
    想到上午自己的一败涂地,她沮丧地:“该说的都说了。”
    钟昊叹了口气:“唉,真是个傻姑娘。”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突然回过神来,我还真是傻耶,他怎么就这么自如的走了,还丢下一句埋怨。妈的,我还没找他算账呢!我也要青春损失费,你管我还有没有青春!
    48. 三个女人的折子戏之花五朵网上找对象
    从城乡结合部回来后,花五朵连着几天都没出门。有心理上的原因,也有身体上的原因。文森带给她的羞辱就像病毒性感冒,虽不至致命,但要痊愈却不是一时半刻,必须经历一个流涕、咳嗽乃至发烧的过程,而且用不用药都一样。好在花五朵的自愈能力很强,什么样的“感冒”都能自我康复。无论是惨痛的婚姻,还是之后无数次情感的投入和坍塌,她都能自我疗伤无药自愈。经历的“历”和历炼的“历”是同一个字,却有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闭门不出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回的例假来得邪乎,像刚生完孩子后的恶露,量大、血块多,她不敢出门,只好卧床休息。她怀疑是被文森气的,心想也好,把体内的不良毒素排出来,也就把文森留在她体内的污浊排出去了。可这样流了几天的血不见收敛,人也有些发虚,就有点紧张,打了个车去医院。医生问了她的年龄,再看看她的脸,不太敢相信,因为她的容貌大大小于她的年龄。但医生不会以貌取人,她最终只认年龄不认脸,在排除子宫肌瘤的怀疑后,非常肯定地告诉她,你已进入更年期,快绝经了。这个结论的威力不亚于原子弹,她想投给文森的那枚在自己身上爆炸了。我?更年期?绝经?一连三个问号在脑中迅速拉直成三个惊叹号:更年期!绝经!绝欲!绝了性欲的女人还有什么价值,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出医院她立刻在手机上百度,关于更年期、关于绝经、关于性欲。结果网络上的说法竟是莫衷一是,竟是没有众口一词判她的死刑,她翻了几页还终于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说法,说女人绝经后就没有怀孕之虞,因而可能会放松心情致性欲更旺。她大松了口气,但原子弹的辐射还在,因为无论如何,进入更年期和绝经都是女人进入老年的开始。四闺蜜中只有她的大姨妈还在,这是她年轻于别人的标志,这个标志不能丢,她要让大姨妈走的慢些再慢些。她还不能被动的坐以待毙,放任大姨妈自行走掉,她要去看中医,她想中医一定能帮她这个忙。她对自己说,我还是个单身女人,还没找到自己的归宿,不能这么早就宣判自己的死刑。
    她抱了一大堆中草药回家调理,之后她家的厨房里就不时飘出煎中药的味道,不仅邻居闻着不舒服,连那只萨摩耶也不知所措地在屋里乱窜,到了晚上也不愿上主人的床了,它不喜欢那种味道。
    其实喝中药的滋味更难受,花五朵每次端着药碗,都要鼓足勇气屏着气一口气喝下去。才服完一个疗程就想放弃了,但想到将要失去的容颜和年轻的标志,只得咬牙坚持着。与此同时,她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走向,她要让这坚持更有意义,更具目标性。
    从文森家回来的当天在超市碰到薛岩一家三口,看似偶然却又透着某种必然,至少花五朵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命运之手在向她暗示,家庭是女人归宿的唯一。她应该在还没跨入老年行列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唯一。突然想到曾有一个舞友告诉她,她的老公就是在婚恋网上找到的,当时也就一听,没当回事,也有点不以为然,这会儿心里一动,不妨趁这几天呆在家里上网探探情况。她立刻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几个婚恋网站,筛选了两家名气大的,注册了一下,放了几张漂亮的照片在她的资料里,结果不到半天功夫就收到七八封来信。但她一点来信就显示必须缴费才可以阅读,她不想缴费,心里对这类网站还不太信任。但是来信不断,有些来信人的头像还挺养眼,她忍不住付了费。果然一付费,那些信就都可以打开了。几天下来就接到了20多封信。她一封封的读信,有选择的回信,生活一下变得充实起来。真后悔没早点上这儿来,早来这里就不会有老鲁、文森那些王八蛋什么事了。
    来信越来越多,她有点应接不暇更有点喜不自禁,一下找到了少女时代对男人居高临下挑选男人的自信。在登陆婚恋网站的第三天,一封英文来信突然闯入,文字优美、态度诚恳,花五朵想,一定是自己的美国身份吸引了他。两人开始用英文交流,他告诉她,他是澳中混血,今年43岁,在加拿大长大,因为身体里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所以一直对中国很向往。他在一家国际金融公司任职,很快要派到中国来工作。他说他妻子去世了,有一个12岁的儿子,在寄宿学校读书。花五朵说自己年龄比他大,他说你看起来那么年轻,再说他很想给孩子在中国找一个妈妈,所以喜欢成熟的女人。他把他和儿子的照片发给她,很帅的父亲和可爱的儿子。他让她转到QQ上聊天,他还让她加了他儿子的QQ,他儿子后来也跟她聊天。儿子很懂事,也夸她漂亮,还说他父亲是个很值得信耐的男人,希望她能做他的妈妈。
    中澳混血每天都嘘寒问暖,每天都热情洋溢,每天都发来他的照片,几乎是实时汇报他的工作和行踪。一会儿是在办公室办公,一会儿是在会议室开会,一会是在健身房里健身。他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他希望尽快来中国和她相聚,并让她选择将来是在加拿大还是中国定居。虽然远隔重洋,花五朵还是觉得被爱电着了,而且是久违了的爱。
    有一天混血很兴奋地告诉她,他来中国的时间和地点定了,还有三个月他就会去上海工作,他问上海离花五朵居住的城市有多远。花五朵说不远,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听了非常高兴,说他来了以后就想天天见到她,就算天天坐高铁他也要与她在一起。他说在剩下的三个月里他已无法正常工作,他只能倒计时的熬日子,他恨不得这三个月能一眨眼的飞过去。他现在心里只装得下一件事,就是爱她想她。花五朵不可抑制地爱了,她没想到自己还会爱。她也开始倒计时,还特意从妈妈家里拿了一个用了大半年的挂历挂在墙上,用红笔在上面叉掉每一个过去的日子,与此同时她还拿掉了秦荏的那幅画。
    她盼着薛岩快点回来,她要与闺蜜们分享她幸福的恋情,她还要力荐尹辰和王晓阳也尽快走上这条婚恋之路。
    49. 三个女人的折子戏之尹辰的保守治疗
    为什么最后一个说尹辰,是因为她这折戏最没有新意。
    尹辰在工作上是个不乏创新意识的人,出个选题、定个思路常常让人叫绝,就连穿衣服或家里的陈设上,都能时不时弄点小改变小设计,但对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却总是那么缺少思路和动能。创新思变与原地打转,就是这么奇怪地进驻在同一个躯体里。
    从博文给她过生日之后,他们又一次见面了,是为参加博文一个发小儿子的婚礼。这次尹辰一点都没犹豫的就答应了,让准备了好多说词的博文很是意外。怕尹辰再因不认路迟到,博文坚持开车去接她。
    婚礼场面不小,虽然这发小已是夫妻双双下岗,儿子也只是开了个卖电子配件的小卖部,但婚礼竟然办了三十来桌。来的人还方方面面的层次各异,身份悬殊,让尹辰这种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固定思维的人很是诧异。糙话说,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竟然同桌吃饭喝酒,这世界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尹辰和博文入座的那桌倒都是熟面孔,还是那次聚会的发小,看到尹辰出席他们都很热情,从他们对尹辰的称呼上就知道,博文并没将他与尹辰已经离婚的信息透露给他们。比博文大的还叫尹辰“弟妹”,比博文小的还叫尹辰“嫂子”,尹辰也不揭穿,一一微笑应承。尹辰还是不喝酒,但她不再“矜持”地当局外人,而是主动为大家斟酒。不仅博文,发小们也喜出望外,闹酒的兴致倍增。博文简直有点感动地不时为尹辰夹菜,甚至新菜一上来他就先挑最好的夹到尹辰碗里,弄得尹辰很不好意思。发小们看他们如此恩爱,就更不放过博文的酒杯,结果是尹辰忙着给发小们斟酒,发小们就急着给博文满酒,博文那天又喝高了。尹辰没像以前那样拦着不让他喝高,因为他喝高了总会说些让尹辰不悦,让他自己酒醒后后悔的话。比如“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个破导演吗?”之类的,都是喝高了以后不经大脑润色直通通滚出来的,所谓酒后吐真言。真言有时候就带着刀刃,就会拉出伤口就会流血。
    尹辰今天不拦他,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去关心他喝多了伤身体,况且他喝高了爱说啥说啥,与她何干?今天是一种松了绑后的舒坦,她给大家斟酒大家就兴奋,她顺着大家的兴奋表现出自己也很兴奋,她发现演自己比做自己容易、轻松多了,而且得到的反馈也好,她觉得她不欠博文什么了。
    从那以后,他们也能轻松的吃个饭呀,看个电影、话剧什么的,甚至一块去郊游。两人都自如放松,慢慢的又无话不谈了,甚至只有夫妻间才有的隐秘话题。但他俩都明白他们已不再是夫妻,也正因为此,他们之间没了计较,没了针锋相对,没了因生活方式、习惯不同而致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彼此没了对另一半的目标要求,就像你不会计较朋友爱吃臭豆腐、猪大肠的嗜好,你不会计较朋友喜欢高声说笑的习惯,你也不会在意朋友一喝酒就滔滔不绝的絮叨。即使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也会想,反正我们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会儿就散了就各奔东西了。所谓距离产生美其实是谬误,不过是距离忽略或掩盖了丑而已。远香近臭,指的也是距离的效应,同一个物件不是放远了就香,搁近了就臭,而是远看大格局,近瞅细毛孔。再好看的美女,那毛细孔里也难免藏着污垢,不可细品。就像欣赏油画,远看是幅画,近看就是涂鸦。朋友间的友谊能否长久,有时也取决于距离的把控与调节。亲密到无间到可以穿一条裤子则未必是好事,零距离或许就是矛盾的放大镜。
    如此和谐的相处着,闺蜜们就希望他们能破镜重圆,再续前缘。被她们一鼓捣,尹辰心里竟有些摇摆。助理小李问了她一句话,这家伙总能在关键的时候点醒这个姐姐。
    “姐,我只问你一句话,造成你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解决了吗?”这个不断换着女朋友的小李,对尹辰的婚姻似乎看得很清楚。
    她明白小李后面没说出的话,如果原因没解决,结果不还是一样吗?还是止步于朋友之谊吧,至少目前应该是这样。这就是尹辰,谁的话她都听,听多了就没了主意,情况不明就地宿营。如果她当外科医生,一定会饿死,因为她总是建议病人保守治疗。
    博文还时常来电视台做节目,他们一直在合作,也就这么亦友亦同事的交往着。
    今天是周二,照例是下午的选题会,她先给薛岩打了电话,知道他们一家快回来后,起身去会议室。走廊上有个中年男人在探头探脑,侧影有点眼熟,但急着开会她没多想,转身向会议室走去。
    50. 薛岩受伤了
    尹辰主持会议,精神状态颇佳。善于察言观色的的小李从她脸上读出好多信息,今年的全国广电评奖结果要出来了,看来她又有新斩获了;那博老头最近一定表现不错,她脸上有被男人呵护的神色,光泽滋润的皮肤和顾盼传神的眼睛暴露了一切,难道她真的要和博文第二次握手?
    会议进行到一半,尹辰的手机响了,她接完电话脸色就不对了。虽然会议还在进行,但她明显心不在焉,又过了一会儿,她将会议交给了项目负责人,提前离开了。小李追出来,担心地问:“姐,出什么事了?你脸色很不好看。”
    “哦,家里有人出了点状况,我得赶过去。”
    “博文吗?”
    尹辰眼睛一瞪:“说什么呢?”
    “哦不,我是问严重吗?需要帮忙言语一声。”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帮我去填个公休假申请单,我来不及了,得赶紧走。”说完转身就跑,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问,“去九华山,开车快还是坐火车快?”
    “坐火车吧,你这么着急慌忙的,开车不安全。要不我开车送你去。”
    “别,你手上的事也不少,抓紧点。回头别忘把今天的会议纪要微信给我。”说完就要跑,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你是尹辰吗?”
    “我是,你是……”尹辰发现他就是开会前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的那个人。
    “看来我变化太大了,你倒是一点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尽管刚才从侧面看有点眼熟,但正面却认不出是谁。尹辰急着要走,也来不及细打量,她急急地拱拱手:“对不起,我有点急事要出去,有事你回头再来找我好吗?”边说边往外走。
    “我是毕旭呀!你和花五朵的同学……”毕旭追着尹辰。
    尹辰已跑向车库,毕旭的话她听见了,却没反应过来。她这会儿脑子里就是刚才那个电话。
    尹辰接到的是王一平的电话,说薛岩在九华山下山时一脚踏空,摔断了两根肋骨。一家三口一路跑了2000多公里,穿越几个省,没想到在最后一个景点失足了。她跟小李说是家人出事,本是随口一说,却又并非随意,潜意识里还真有拿闺蜜当家人的感觉。除了父母,最走心的就是闺蜜了。虽然和博文最近又有梅开二度的迹象,但这关系与闺蜜不同,是超越尹辰把控能力的,就像行驶在没有路标的高速上,不知道下一个出口或服务区在哪里,更不知道终点是什么。而与闺蜜的交往似乎更纯粹,没有功利和最终的目标要求,把控的技术含量也略逊。
    尹辰跑进车库时,想着该在“4是而非”里发个消息,忙打开手机发了个微信:SOS,薛岩在九华山摔伤,我现在就开车过去。
    车还没出地库,王晓阳来电话:“怎么回事,伤的严重吗?”
    “先别问这么多了,过去再说吧。”
    “你在单位吗?我去接你一块儿走。”
    “我刚要出车库,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吧。”
    “快退回去,我就在你电视台附近,5分钟就到。”
    尹辰就将自己的车又退回了车库,在等待王晓阳的五分钟里,她想到了刚才碰见的毕旭。呀,毕旭,花五朵的初恋。他怎么突然出现了?
    王晓阳的车来了,尹辰不想了,开门上了车。
    两个人一上路就给王一平打电话询问薛岩的伤情。王一平说薛岩骂他了,怪他不该告诉她们。不一会儿,薛岩自己开始在群里说:“你们不要来,我过两天就可以回来了,医生说了,在家里静养就好了。”
    尹辰说:“你就别管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你出去那么多天,我们也想你了,就算提前几天和你团聚了。”
    “你们那么忙真的不该来,赶紧掉头回去吧。都怪王一平多嘴。”
    王晓阳在开车,她对尹辰说:“放免提,我说几句。”
    尹辰将手机微信调至语音放到王晓阳嘴边。
    “姐姐你也太狠心了吧,抛开我们20多天,你就不想我们吗?要说忙你是最忙的,管着上百号人呢,都能丢开一切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们又有什么不可以丢开去看你的呢?哎呀我想死你啦!”
    尹辰在一旁咂嘴:“啧啧,你这糖尿病的嘴。”
    王晓阳哈哈大笑:“不过我还真是想你们几个鬼了,从薛岩出去后我们就没聚过呢。”
    尹辰这才突然想到了花五朵:“哎呀,忘记给五朵打个电话,她又没车,回头该怪我们了。”
    “我们在群里说半天了,她应该知道呀!我就是看了你发的SOS才知道的呀!也许她忙,没看见。或许在跳舞吧,手机没在身边。哎呀你也别多想了,如果她真有事也去不了呀!”
    “我是毕旭呀!你和花五朵的同学……”尹辰又想到刚在追在她身后的话。
    多少年了?真是当面不认识了。尹辰努力回想着他当年的模样,难怪在走廊看着眼熟,但正面却没认出来,人到中年发福了一些,凹陷的两腮填平了些,看着比过去还帅。虽然皮肤还是那么黑,却是饱含着滋润的带光泽的黑,比少年时的亚光黑更显男人的魅力。他怎么会找到我的呢?不是应该直接去找花五朵吗?
    “她真应该买个车。”王晓阳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说谁?”
    “花五朵呀,我还真是不能理解,如果是我,在美国开惯了车,回来突然没车了还真受不了。一直没车也罢了,用习惯的东西突然没有了,不行。”王晓阳说着头直摇。
    “好好开你的车。”
    “真的,这日子不能倒着过,从无到有可以,从有到无就难过了。她又不是买不起。”
    “不是钱的事吧,国内这路况她敢开吗?再说,她可是全家人的宝贝,一大家子人担心着她的安全呢!”
    “对,不像我姥姥不亲舅舅不爱,野草一棵。”
    “我爱你呀!”尹辰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哎呀你这糖度也爆表呀!”
    “我这是近糖者甜呀!”
    “我要收版权费哟!”
    “哎对了,你这几天没码字儿吗?怎么有空开车闲逛?”
    “那里呀,这几天跑出版社印刷厂忙坏了。我又不能像你可以指挥部下跑腿,我是从头到脚都得自己忙。”
    “不是吧,你新书都写完了?太神速了吧!你这哪是写书呀,分明是在画人民币呀!”
    “不是的,是旧作再版。我做了一些修改,所以多了些麻烦。”
    “跑印刷厂不该是出版社编辑的事嘛,怎么你还深入一线?”
    “快年终了编辑在忙社里的大选题,政治任务不得怠慢。我是想赶在春节前出来,所以只好越俎代庖。你呢,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今天是周二,你可是雷打不动的选题会呀!”
    “一般情况是这样,可这不是紧急又特殊的情况嘛!你不也放下书稿往薛岩那儿赶,不也是觉得这事比较紧急嘛!”
    “要说紧急,我的书还真的很急,不然我也不会亲自跑印刷厂,但我那事晚点不会关乎人的性命,相比之下还是薛岩这事重要,更重要的是还关乎友情。”
    “其实闺蜜处久了也似亲情,我刚才在台里就脱口而出说家人出事了。”
    “还真是呢,闺蜜之间难免也会有磕碰,不过不伤筋骨的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尹辰看着王晓阳,王晓阳直视前方,但知道尹辰在看她,突然她大笑起来,尹辰迟疑了两秒钟,也爆发似地大笑起来。
    三个小时后,她俩已坐到薛岩的病床前。但花五朵一直没有消息。
    51.混血要进岛
    花五朵在干什么呢?
    尹辰在“4是而非”里发SOS时,她正靠在床上与混血QQ热聊,她听到微信里有消息进入的声音,但没看。这会儿有什么事会比与混血聊天更重要?
    微信与电话不同,重不重要得看读信人的选择,想看就重要,不想看就不重要,就是看了也可以说不重要,就是再重要我也可以说没看。花五朵开始不是假装没看见,是根本无暇看,后来看见了却在犹豫要不要表示看见,因为混血正在说,他来中国的机票都订好了。他说:
    “I?hope?to?see you?soon and get retirement in China,?then live a quiet and satisfied life with you.”( 我希望很快见到你,希望以后就在中国退休,然后和你一起过平静满足的生活。)
    他说他现在就要和她商量退休后在哪儿定居,如果决定到中国,他这次来就把他所有的钱都带过来,他们可以在上海或是她居住的城市买套房子。当然,这还要取决于她是不是下决心嫁给他。这事实在太重要了,关系到花五朵下半辈子的幸福;这事也很紧急,混血过两天就要去参与一个很大的投资案,在接下来大约一周的时间里他不能与外界联系,当然也不能与她联系。他会被封闭在一个小岛上为投资人操盘,这是公司的规定,也是为投资人的资讯安全。不过,这个案子成功的话,他将有200万美元的佣金。他希望用这笔钱,由她做主在中国买婚房。花五朵的心乱了,这情意已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更不能与200万美金换算。混血最后说,给她两天时间考虑,决定嫁给他就将她的银行账号发给他,一周后他会将200万美金直接打给她,如果拒绝就别再与他联系,就让他一个人伤心去吧。说完,混血就下了线。花五朵心里突然就被一种道不明的东西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频次在增加,还间或伴有痛感,痛感在体内蔓延,在阻碍她的思考。在她下决心发出她的银行账号后,心里那个不可名状的痛感便转成了期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与台湾丈夫确定关系后,在国内等待他来帮自己办出去时,有过这样的感觉。花五朵静静地好好享受了一会儿这样的感觉,才突然想起薛岩受伤的事,她读完“4是而非”里的消息,知道尹辰和王晓阳已经到达九华山,她立刻在群里问薛岩的伤情,抱歉地说自己才看到,没赶上和尹辰王晓阳一起过去。然后说,也真是不巧,大姨妈突然来了,量很大,几乎不能动,一动就稀里哗啦。本来是灵机一动撒个谎,却突然感觉身下一热,大姨妈还真就来了。哇太神奇了,太美妙了,我的大姨妈没走,我的混血呀,我不会亏待你的!
    看来那么多中药没白喝,她兴奋地跳起来,身下呼啦一下就染红了床单,一旁的萨摩耶也兴奋起来,立刻扑上去要品尝那热乎乎的血腥,若在平时花五朵一定会大叫起来,一定会痛打这狗东西,这会儿她却哈哈大笑着:“吃吧,吃吧,这可是老娘血染的风采呀!”
    看不到花五朵的兴奋,尹辰却在担心她,一个劲儿地催她赶紧去医院。
    尹辰@花五朵:“别是大出血呀,赶紧要止血,弄不好要清宫,比生孩子还要疼几倍,而且这个年龄血流多了伤了身体难恢复,不可掉以轻心啊!”心里还想着要不要将毕旭来找的事情告诉她。
    王晓阳@尹辰:“你生过孩子吗,咋知道清宫比生孩子疼?”
    尹辰@王晓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我一个同事就这情况,血止不住最后刮宫,疼得恨不得自杀。”心说,还是暂缓告诉花五朵毕旭的事吧,免得刺激她。
    王晓阳@花五朵:“别听尹辰咋呼,你就是进入更年期月经开始紊乱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尹辰@花五朵@王晓阳:“不管是不是绝经前的紊乱,血流不止还是不可小视。”
    薛岩也说话了,她@花五朵:“你照顾好自己吧,我没事的。”
    王晓阳的话花五朵不爱听,什么进入更年期开始紊乱,你是盼我老呀。可她们对她的担心,又让她心生内疚,还是应该去看看薛岩的,但是这会儿再赶过去又有些畏难,不管怎么说这大姨妈还在,出行总是不便。
    她们还在群里劝着:“别来了,在家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陪薛岩一起回来再聚。”
    花五朵也就安下心来,继续想她的混血。
    待尹辰和王晓阳陪着薛岩回来的时候,混血也从岛上回来了。薛岩多呆了两天,混血提前了两天,正好撞上。这一撞车又让花五朵为难起来,本想赶紧去看薛岩,但混血这里又有急事,说她妈妈突然生病住院,她知道了儿子的喜事后,想立刻见到Rose,所以要她赶紧将护照信息发给他,他要给她订机票。混血就与她商量着,是不是他们就在加拿大把婚礼办了,花五朵说不行,她还希望有自己家人的祝福,所以婚礼还是在中国办好。而且她心里也很想让她的闺蜜们见证她的新生活。这么商量来商量去的,对薛岩那边就只好连续剧又加了一集,说大姨妈还耐着没走。其实这次的例假只来了两天就没了,特别干净利索,不像以往拖泥带水的还要渐行渐远一下。花五朵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吃了药后子宫内膜不再随意的脱落,还真的是忽少忽多的更年期紊乱?刚起的兴奋劲儿又被不明的疑惑打回去不少。不管怎样药还是再吃一阵吧,都说中药没副作用且疗效慢,那就吃着吧,反正萨摩耶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了,晚上又撵不走地要上她的床了。她就突然想到不知道混血喜不喜欢狗,她抚摸着萨摩耶说:“你以后要自己睡了,两个月后我帮你找个老婆吧,咱们一起披婚纱。哦不对,你是男的,应该给你穿燕尾服,哈哈……”她喜不自禁地与萨摩耶滚在一起。
    第二天,她还真在淘宝上给萨摩耶搜到了燕尾服,她量了萨摩耶的尺寸,立刻订了一件。特别选了领结是橘红色的那款,因为她想象中,混血还是系大红色的领结好看,她不想牠与他是一个颜色。
    52. 毕旭来了
    从九华山回来的第二天,毕旭又来了。
    尹辰奇怪他怎么掐得这么准?原来他天天打电话到台里,是小李告诉他尹导回来了。
    他说是从电视节目上看到了尹辰的名字,又在百度上搜到了她的照片,确定这就是当年花五朵的要好同学后,才来找她的。
    看来还是为找花五朵,倒是不忘旧情,现在这样的男人是稀罕物。尹辰就释放出善意,带他去电视台附近的咖啡馆坐坐,那里聊天也方便。
    “你怎么样,这些年好吗?在哪儿高就呢?”要的咖啡、点心上来后,尹辰关心地问。
    “我一直在那个厂子,没动过窝。”
    尹辰心里的好感又多了一层,这么有定力的男人,当年倒没看出来。虽然接触不多,但他毕竟是最好的朋友的初恋情人,他们总是打过几个照面。那时的印象是人挺英俊,就是有点招摇。也难怪,那年月多少当官的靠边站,还能让儿子招摇的也没几个,值得得瑟。
    “我记得那是家国营大厂,看来你们效益还不错。”
    “后来改制了,我是大股东之一。”毕旭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东方电子集团董事长,哇毕董事长!我真是失敬呢!”想起那天让人家一个大董事长追着屁股跑。
    “花五朵走后,我觉得什么希望都没了,只有埋头干活儿了,就一步步到了这个位置。”毕旭脸上有忧伤、无奈和坚毅的混合表情。
    没想到花五朵的出走还这么励志。当年花五朵要是跟他在一起,也许还没有今天的毕旭,花五朵也不会是今天的花五朵。孰好孰坏?尹辰没有接话,不知道该赞扬他的步步高升,还是安慰他的无奈之择。
    “你和花五朵是好朋友,我听说她回来了。”毕旭开始逼近他此行的主题。
    “她回来好些年了,一直没有联系你吗?或许是她不知道……”
    “你知道她有个儿子吗?”
    “知道,在美国跟她爷爷奶奶过呢。”
    “那,那儿子应该是我的。”
    “什么?”尹辰刚端起咖啡又放下了,“不、不可能吧,我看过那孩子的照片……”
    “儿子都像妈妈……我们原来一直有联系的,从我问她孩子是不是我的,她就不再理我了,再写信就都给退回来了。”毕旭狼狈又沮丧地低下头。
    尹辰脑子里则乱得像倒进一盆浆糊,她不知道她的发小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故事,所以对这突然冒出的剧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不是分手了她才嫁出去的吗?”她还在理前后顺序。
    “她出国的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都是她爸逼着她出去的,五朵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所以一直瞒着她爸与我交往。她嫁出去我不怨她,我那时候只是个小工人,没法跟人家比。”如此的低眉、隐忍,让尹辰很难将他与名片上的董事长重叠起来。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一个帅气、魅力十足的成功男性,怎么就被花五朵降格成这样?
    “你后来结婚了吗?”
    “结了,本来……”他明白尹辰的意思,“本来也就算了,后来碰到她爸爸,他说花五朵有儿子了,我一算出生日期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儿子,和她台湾丈夫不会那么快。”
    “什么叫快?你说她出国前还跟你在一起,可她出国前也已经和她丈夫在一起了呀!怎么能证明孩子是你的呢?”
    “这……可是,为什么我一写信问她这事,她就不再理我了呢?她完全可以跟我说清楚呀!”虽然还有怀疑,但问号的力度已经锐减。
    “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年就为这事纠结?”
    毕旭有点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们家几代单传……”
    “我不知道。”尹辰心想,跟你有那么熟吗?
    “喔,你是不知道……”气氛就有点僵滞。
    “你找我就为问这事吗?”
    “我,我是想……她现在好吗?”
    “她现在单着呢,不过,你已经……”她想说,你已经有家室了。这么一想,心里就为花五朵惋惜,就是现在他俩站在一起,也显着那么般配。人生若能重来……
    53. 薛岩不想动手术
    花五朵决定去看薛岩了,正好是个双休日,尹辰和王晓阳也说要去,三个人就约好一起去薛岩家。
    好久不聚了,四个人特别兴奋,尽管薛岩还躺在病床上。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老话,一想到薛岩还要在床上躺那么多天大家又都很沮丧,少一个人连一桌牌都凑不起来。
    薛岩说,有可以迅速好起来的办法,就是微创手术,医生说术后一个星期就能站起来。要在过去,她一定是躺不住的,一定是什么方法能让她迅速站起来就用什么方法,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再那么视工作为生命了,她更注重自己这个生命的本源了。她上网搜了一下,这手术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她不想冒这风险。她说人的身体就像一个密封舱,有自成一体的压力调节,一旦开舱就漏了元气,之后再怎么补也找不回来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要轻易开舱,中医说的不要伤元气就是这个道理。反正这么静养着也能好,何必去冒那个风险呢?
    “我也想通了,这地球离了谁都转,我出去这么多天公司运转良好,我算是知道自己的存在值了,别太高估了自己。所以呀,干脆好好休息,我虽然摔伤了,但一点也不后悔,这趟出游,值!”她歪着头用吸管就着水杯喝了口水继续说,“这回出去也让我想明白很多事,特别是遇到一位世界500强企业的CEO,也是我们的同龄人,没到退休年龄,可是人家不干了,他说他的余生就想为自己活着,怎么开心怎么舒服怎么活,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前半生的所有努力,也就是为了现在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的活着,何不给这样的活法多留点时间?他说如果一个上50岁的男人还在为事业打拼,只能说明一点,这个人的能力有限,无论怎么打拼都是徒劳的。”
    三个女人对视了一下,认真琢磨着这句话。
    “虽然我不如人家有能耐,但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所以呀,我也考虑着该往后退了,退下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了,我还联想到你们,如果一个上50岁的男人追你,以他还在打拼的事业来取悦你,你就得考虑考虑了,说明他还没有能力享受生活,而我们这个年纪就应该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没想到薛岩话锋一转竟说到她们身上,这倒让王晓阳和花五朵有了诉说自己近期情事的接口。尹辰没有这个欲望,因为她穿旧鞋走老路的事情没什么值得炫耀,她不仅不想说,还怕她们问起。只是关于毕旭,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跟花五朵说。
    王晓阳早就憋不住了,要不是薛岩摔伤她也不会忍到现在。她有意清了下嗓子,意思是让花五朵别抢了她发言的机会。“我要向你们报告一个特大新闻,是你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她看着大家的反应,并不急着往下说。尹辰习惯她的大惊小怪,对她卖出的关子并不表示好奇。薛岩看了看尹辰,也稳住了自己,只有花五朵有点着急,但看了尹辰与薛岩的态度,也忍住了。
    王晓阳有点扫兴地再次强化她的悬念:“我说出来你们一定会吓一跳。”
    “那就快说吧!”花五朵终于忍不住了。
    尹辰和薛岩对视了一眼依然不动声色。王晓阳有点急了,她大叫一声:“钟昊有老婆!”
    这真是惊着她们了,三人的神情总算达到了王晓阳想要达到的效果。她继续刺激她们的惊诧:“他老婆来找我了,一个比他小20岁的丫头片子,她给我看了他们的结婚证。”
    如果不是有伤,薛岩一定会从床上跳起来,但她还是有要跳起来的下意识,所以只听她大叫一声:“哎哟!”殃及了伤口。
    王晓阳赶紧去扶她躺好。“哎呀,我不说了。”
    “别,你说完,不然我更难受。”
    尹辰对王晓阳说:“你慢慢说吧,别叫。”
    “我哪里叫了,不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我不一直是这样说话嘛!”她突然心里就有委屈,说话的声音更大了。
    “怎么回事,他怎么可以这样?我要找他!”薛岩说着又要欠起身,被尹辰摁住了。
    王晓阳沉吟了一会儿,放缓了语速也降低了音调,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她说完了看着她们,三个女人却为猝不及防的惊诧而沉默了,或许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王晓阳突然又说:“钟昊说,薛岩是他的初恋。”
    第一颗炸弹的硝烟还没散去,第二颗又紧追而至,大家被震晕了,匍匐着不敢发声,只将原本投射在王晓阳身上的目光,瞬间转到了薛岩身上。
    因为伤的是筋骨,无碍内脏,除了不能动,薛岩的气色上本无病态,但这会儿的脸色却真是个病人了。
    尹辰有点担心地看着薛岩,薛岩还是有想起身的意思,尹辰就给她垫了个枕头,让她稍稍欠起点身子。薛岩看了王晓阳几秒钟才语速平缓地说:“我没告诉你是想让你自己去感觉去接触,不想给你有任何先入为主的东西。但没想到他……既然这样了,你就别理他了。不过我还是要找他算账,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说着说着就来了火气,就想到当年他明明有了未婚妻还来招惹她,这回又……竟让她在同一条阴沟里翻两次船!还让她羞愧于闺蜜。
    这一动气又牵动了伤处,薛岩倒吸着凉气。
    “哎呀你别气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都不气了,只是告诉你们实情而已。”王晓阳突然语气一转,似乎是真的不生气了。至少是没有生薛岩的气,要不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奔去九华山。
    “我不会原谅他。”薛岩还是忿忿地难以平伏。
    “他还一直在求我原谅。”王晓阳说。
    “你们还有联系?”
    “现在都是他联系我。”
    “别理他,删了他。”半天没说话的尹辰和花五朵异口同声地说。
    “那倒不必,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不做情人也可做朋友呀。”
    “这种人还能做朋友?”尹辰不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宽容啊,不管和谁分手都不会成敌人,包括我的前夫,是他出轨对不起我,但我们现在还是像朋友一样客客气气的。”
    不管理解不理解,认同不认同,大家都一时无语。
    54. 混血汇出200万美元
    就在王晓阳接连扔出两枚炸弹,将大家炸得脑仁四裂之时,花五朵手机上突然接到了混血发来的一颗温柔之弹,说他已将200万美元汇出,同时发来了汇票的截图,花五朵不日就可收到这笔巨款。
    如此反差的境遇,让花五朵幸福得不能自已。但她此时却不敢露“福”,露出来无异于在别人的废墟上炫耀自己的高楼。但王晓阳却突然转移了话题,指着她和尹辰说:“你俩也汇报一下吧,最近都在干什么,有敌情没?”
    尹辰立刻举起双手:“平安无事。”
    “我,我也没事……”花五朵不敢说。
    “有就说嘛,我不信你会没点战事。”王晓阳见过她的文森,虽没向尹辰和薛岩透露过,但对花五朵的不甘寂寞多少有点领教。
    花五朵眼神萌萌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眼里是欲盖弥彰的显性流露。同时还有潜台词:你们要我说吗?是你们让我说的,我说出来别怪我哟!那诡谲的表情就是等你掀盖头,大家都看着她,心想大幕都拉开了,你就别扭捏了。她就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了。
    “我认识了一个混血,是中澳混血。他是加拿大一家金融投资公司的高级经理人。他对我一见钟情,而且,而且已经向我求婚了。”她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兴奋和说话的节奏,但是没做到。
    “这么快,在哪认识的?”王晓阳已经忘了自己的事。
    “我正要跟你们说呢!”她情不自禁地一手拉着尹辰一手拉着王晓阳。“赶紧去网上找,什么世纪佳缘、珍爱网、我主良缘啦都可以。”
    “你是网上找的?不靠谱吧!”王晓阳直摇头,她看了一眼尹辰,发现她也是一脸怀疑。
    “你们别那么保守好不好,现在是信息时代,还靠朋友介绍对象是不是太小脚老太了,而且也未必靠谱。”她是脱口而出的,突然觉得失口,没敢看薛岩,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人脉都挺广的,但你人脉再广能广过网络吗?所以不都一单就是多少年吗?我是后悔没早点走这一步,在澡盆里舀水和在大海里畅游那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你们上网去看看,哇好男人多得是,你去慢慢淘吧。”
    王晓阳笑起来:“上淘宝呀,包邮不?”
    “包退换,不行就换一个。你还可以把几个男人都放进购物车里,慢慢挑选,合适就多看两眼,不合适立刻删除。”
    “还真像网购。”尹辰揶揄道。
    “婚姻说白了也是购物,按质论价,要不怎会有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的说法呢?所谓的门当户对不也是一种明码标价吗?你说的介绍婚姻的稳固不就是价码合适的婚姻交易嘛!”
    “那爱情呢?”薛岩问。
    “这话你最不该问,你和王一平没有爱情吗?有对等的价码才有对等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才可以持久。我觉得我的理论是对尹辰婚姻理论的补充。”
    尹辰耸了一下肩,不以为然。心想,现在的花五朵毕旭还敢要吗?
    “别扯远了,说说你的中澳混血。”王晓阳拍拍花五朵,拽回话题。
    “现在通过网上找对象结婚的成功案例太多了,我也是一个成功的实践者向我推荐的。”
    “好了,说混血。”王晓阳又拍了她一下。
    “你们看,这是他刚刚给我汇出的钱。”说着将手机递给她们看。
    “哇200万刀,就是1000多万人民币呀?”三个看手机的人都抬起头来,吃惊和疑惑并存。
    “这是他最近一个投资案的佣金。还有两个多月他就要来中国工作了,他说要带着他所有的钱来中国和我一起生活。”
    三张嘴巴大张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对花五朵的新故事做出反应。
    “我今天可不是来晒幸福的,是来告诉你们两个单身的优秀女人,别在什么博文和钟昊身上瞎耽误功夫了,睁大你们的眼睛去网络上撒网吧,很快就会找到你们心仪的男人的,我才上去几天呀,就遇见我的混血了。”
    薛岩有点迟疑地:“你那么肯定……还没见过面,他长什么样?”
    “我有他的照片。”花五朵似乎就在等薛岩这句话,立刻将手机里存储的混血照片翻给她们看。“你们看,他随时随地的给我发照片,让我了解他的全部。他还让他的儿子和我聊天,他儿子已经叫我mom(妈妈)了。”
    “除了照片,你们视频过吗?”薛岩又问。
    “他公司有规定不可以用智能手机。”
    “那他儿子呢,和你视频了吗?”
    “没有,他儿子在寄宿学校,我没想过要和他视频。”
    “你最好和他视频一下。”
    “你是怀疑吗?人家200万都寄来了。”花五朵有点不悦。
    尹辰突然决定说说毕旭:“你还记得毕旭吗?他来找我了。”
    “毕旭,找你?”这话确实太突然,不仅花五朵愣在那里,薛岩和王晓阳也愣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的爆炸新闻?
    尹辰继续说:“其实是为找你,他对你还是念念不忘呢。”她将毕旭的名片拿出来递给花五朵。“人家现在是一个大集团的大boss哟!”
    “毕旭?名字好熟。”王晓阳说。
    “花五朵的初恋,她跟我们说过的。”
    “哦想起来了,那个高干子弟,很帅,现在还帅吗?”
    “要我看,比过去更帅。”尹辰注意看花五朵的反应。
    花五朵拿过毕旭的名片,在手里像玩扑克似地翻转了几下,扔回给尹辰,然后做了个漂亮的转身:“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可是一匹好马,好马只会往前走,我骑着马儿过草原……”因为跑调她从来不唱歌,但这句唱得倒挺准。
    尹辰还想说什么,王晓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扫了花五朵的兴,转而对花五朵说:“对,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混血都给你寄钱了,你就等着巨款来了当富婆吧!”
    薛岩也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王晓阳继续跟花五朵起哄:“哎呀呀,我要找个最好的饭店,不对,最贵的饭店好好宰你一顿!”
    “那是必须的。”花五朵开心的和王晓阳搂抱在一起。
    55.看得见江景的房子
    花五朵继续着与混血的热恋,她早上眼睛一睁,就会看到混血发来的情书:
    “小甜心,在吗?我每天早上醒来,走进我脑海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我也奇怪,但这是事实。你俘获了我的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善良的女人,我要走进你的生活,和你永远的在一起。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却感觉认识了你一生。我的思维里有百分之九十的空间都被你占有了,真希望我能快点见到你。”
    每天都有这样热辣辣的情书等着你醒来,开启你一天的生活,花五朵走路都像走在琴键上,随便怎么蹦跶都是动听的旋律。现在每天除了定时与混血网聊,就是到处去看房,她心里盘算着,等200万美元一到,就先把房子买了,虽然混血后来说这是给她的定情礼,买房的钱等他来中国时带来,但花五朵已经等不及了,一是房价天天在涨,二是她看中的并不是他的钱,只要两人感情好,钱放在谁的口袋里都一样。再说,如果她将房子提前买好,还能给他一个惊喜呢!
    千挑万选的,终于在城市的西边定下了一套能看见江景的房子,准备付首付时正好接到一个邮件,说她有笔大额汇款在途中,需要她的确认,她赶紧按照邮件的要求一步步做了确认。售楼小姐问她余款是做按揭还是付全款,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付全款。
    售楼小姐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走在大街上一定是回头率极高的。但资深美女花五朵轻飘地说出付全款时,还是惊着了小美女,这可是总价1000万的房子呀,这老女人竟然眼睛都不眨。小美女揣摩着花五朵的身份,不是大款的老婆就是大款的妈。看这年龄不像有已经发迹的儿子,那就一定是大款的老婆。如果是原配,这女人一定挺有手腕,不然老公不会留她到现在,关键是还让她掌握着经济大权。虽然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年轻时或许是个校花、厂花什么的,但脸上的年龄再怎么模糊,那怕你像明星一样花大钱去整容,身体的肌能是模糊不了的。你的卵巢还在分泌激素吗?你的宫颈还能收缩自如吗?你还能在需要的时候立即湿润吗?所以很多男人在找小三的时候,并不是嫌老婆不漂亮了,有的小三还不如老婆漂亮呢,而是做那事时不再有激情了。生活中没有激情的男人,工作和事业上一定没有激情。也正因为此,有许多男人有了小三却并不想和原配离婚, 就像电脑内存不够要外接一个硬盘一样,他们需要一个外接的激情。小美女最后下定论,这老美女的老公一定是有外接硬盘的。
    小美女没把花五朵想成小三或者她本人就是大款,因为她觉得当小三花五朵已经超龄了,而她自己是大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小美女一直做高档楼盘销售,见过的有钱人多了去了,有钱的女大款也见过。女人花自己的钱和花男人的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花男人的钱,是一种希望天下别的女人都知道的幸福感;花自己的钱,是向天下的男人宣告,没有你们我活得更好的霸气感。小美女从花五朵的言谈举止上判定,她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花五朵不知道小美女对她的判定,不然会觉得冤枉死了,人家至少现在花的是自己的钱。那200万刀还没到呢!
    花五朵自己幸福还不够,还不时的在“4是而非”里晒幸福。王晓阳不为所动,因为钟昊的离婚已进入倒计时,尽管由于她的“出卖”,钟昊因过错方在财产分割时损失了一多半,但他离婚的心已是王八吃秤砣。他向王晓阳及时地汇报离婚的进度,包括他将一套房一辆车及三分之二的存款都给了小他20岁前妻的离婚成本。王晓阳就有点内疚,觉得是自己让这个男人损失惨重。而这个男人除了隐瞒他这不幸的婚姻,除了这不幸婚姻造成的困扰,除了这困扰造成对她的若即若离,其他的……她还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特别是现在,他像完全换了个人,对王晓阳主动问寒问暖,每天去哪里做什么都及时向她汇报,俨然把她当成了家人。王晓阳开始是爱答不理,就像当初他对她一样,慢慢的就跟他讨论起家事来。比如他要将两套房中的一套给前妻,给哪套呢?他征求王晓阳的意见,王晓阳就认真地就两套房的地址、大小、房型做比较,最终帮他做了选择。
    前面说过,尹辰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花五朵的网上恋爱她虽然将信将疑,但经不住她不断的鼓动,心里就泛起了小小的涟漪。不妨试一试?就在花五朵的指导下上了一个婚恋网。果然如花五朵所说,刚刚注册、登记、缴费完毕,就收到了数封来信。她认真地看信,认真地回信,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以示真诚。因为是生手,很多地方不会操作,就不停地打扰花五朵。好不容易弄明白了,自己竟厌烦起来,因为要面对那么多的人,说的都是初次交谈要说的同样的话,比如介绍自己和听对方介绍他自己,十几个回合下来她就没了耐心,最主要的是激不起任何情绪,这实在与她心中的爱情相去甚远。就算是有个把条件还相当的,稍微多聊几句就没了感觉,如此三番就觉得很无聊,浪费了时间还稀释了内心对至尊爱情的神圣膜拜。
    能被花五朵鼓动上婚恋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看不到与文博的前景。他像是读透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你进我退,你退我扰。尹辰想把他俩的关系弄明白,他却似有意要模糊这份关系。有时尹辰觉得他俩就像在演京剧《三岔口》,黑灯瞎火里推太极,谁都不明说,却谁都没闲着,既费心又费力。她就萌生退意,还是各自分飞吧。但博文总是在你欲退之时来了消息,“一起吃个饭吧”或是“有个诗文雅集,一起去吧”。尹辰便立刻就范,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私”字一闪念。
    去之前总有期待,相聚时又总有不适。比如他问,你那几个闺蜜怎么样呀,我看你还是远离她们的好,这一个个的不会给你什么好的影响。尹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一个搞软件的,跟你没有对话的接口;一个畅销小说作家,对你的工作不会有深度上的启发;一个搂着不同男人跳舞的,更会影响你的世界观。尹辰说,薛岩做事的条理性,王晓阳遇事的洒脱性,花五朵处事的自主性都是我所缺少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分手时就想,就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几天之后这决心就稀释了,到他再来约时已了无踪影。将这关系再往前走一步吧,又觉旧疾未愈。这么纠结着跟离婚前一样,那时候尹辰纠结于他们还算不算夫妻,现在纠结于他们这算什么关系?心里如此的不能释然,每次与博文见面就不能坦然,远近轻重的拿捏就很难掌握。
    在与博文的关系上,几个闺蜜的意见是不统一的。薛岩主张先有主题再作文章,否则目的不明如何行文?王晓阳主张边写边想主题,她小说的主题往往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明晰的;花五朵主张脚踩西瓜皮走哪算哪,要什么主题呀,有个男人总比没有好。她还有一个现实的考量,她说单身女人难免会有单身女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万一有个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比如换个灯泡、搬个重物什么的,叫前夫总比叫别人强,还不用还人情。
    王晓阳问尹辰:“如果你有事叫博文,他会来吗?”
    “会……吧”
    薛岩说:“如果你连这点都不敢肯定,那就不必和他交往了。”
    “我想他会的,上回我出差,他还特别叮嘱说,如果我爸妈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有这态度,闺蜜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切看尹辰自己了。不过尹辰心里想着,有事也不会叫他,不是赌气是不想有求于他,毕竟不是一家人了,她做不到无偿使用还心安理得。
    56. 薛岩与钟昊
    花五朵一场舞跳下来已是大汗淋漓,有点技不如前的感觉。难怪说要功不离手曲不离口,才几天不跳腿脚就有点不跟趟了。前面是为了大姨妈,后面是为了混血,跳舞的时间减少很多,感觉最近都有点胖了。虽然混血后来改变主意,说她不必赶去加拿大,他母亲已病情好转,马上就要出院了。但剩下的两个月也就一晃,他们很快就要见面,那条最显身材的裙子竟然拉不上拉链了,她决定恢复既往的跳舞时间,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体重减下来。
    从舞池出来,花五朵看到QQ上有混血的留言,说他的汇款被银行拦截了,因为是向境外汇巨款,为保资金安全,必须缴纳1%的保险金,汇款才能出境,否则将全部退回。混血说,如果他选择继续汇款,银行就会给收款人发一封邮件,收款人按邮件提供的账号付出保险金,钱款就能出境了。而收取的保险金会在花五朵收到全部钱款后返回,如果选择停止汇款,汇出的钱就会退回去。混血说,早知就不急着汇钱了,不如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并带过来,现在倒给她添麻烦了。花五朵算了一下,200万美元的1%是2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3万多,想了想银行卡上还有50万左右的可流动资金,就立刻回了混血:继续汇款。
    不选择继续也不行呀,新买的房子要付全款,没有这200万美金还真不行。
    果然,花五朵刚到家就收到了让她付保险金的邮件,她赶紧登上自己的网银,输入邮件提供的账号,输入金额,在敲最后的付款确认键时,她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释然了,是自己选择的继续汇款,混血并没要求她这么做。再说,他付出那么多真情怎会看中这点小钱,啊,呸,我怎么能这样怀疑人家,真真是亵渎了我们的感情。手指一摁,2万美元付了出去。几秒钟后,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是加拿大银行收到她保险金的回函。她舒了口气,更加为自己刚才的怀疑自责。
    虽然王晓阳没有埋怨薛岩将隐婚的钟昊介绍给她,但薛岩心里却过不去这个坎。她给钟昊打电话:“我摔伤了,你不来看看我?”
    如果不是这个理由,钟昊真可以赖着不见她,他不想见她,他无颜见她。他也知道,薛岩是故意以这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召见他。
    钟昊骄傲了一辈子,他所经历的官场、商场,就几乎没几个让他看得上眼的人。他的自负成就了他已经成就的一切,他的自负也把自己装进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像一个玻璃罩,外表很亮堂,质地却是易碎的。就说他的情感生活吧,还不止王晓阳知道的这些,事业上的成功不仅没能成全他情感上的圆满,还成了蒙蔽他人及他自己的迷障。从青年才俊到中流砥柱,一路走来被他的光环迷惑的人不少,尤其是女人。他对女人的要求是阶段性的,这似乎与他的人生进程相伴,最初看中薛岩,是觉得她骨子里有与他一致的不管山那边有什么,翻过去看了再说的勇气。不得已娶了远房表妹之后,有一度放弃“山那边”只顾热炕头的颓废。凭良心说,表妹长得还是挺不错的,五官身材都是能引起男人性幻想的那种,要不他也不会轻易的将自己的初次注入这个体内。但表妹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要求的女人,她不要求别人也不要求自己,除了爱絮絮叨叨说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说可不说的话,她几乎就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就是在被窝里,她也是为人妻不得已的交付水电费,至于水电表转与不转,转的快慢她都不在意。有一次她还好奇地问钟昊,你跟我“那个”时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男人就喜欢“那个”?
    没有互动的刺激,被窝里的温度迅速衰减,钟昊便将使不完的雄性荷尔蒙反刍在自己身上,走出被窝也走出了家门。出去后就很少回家,只反过来向老婆定期付出生活费,这是一个男人的义务,与她在被窝向他交差的态度基本一致。
    一个成功男人的面前总少不了女人,钟昊身边几乎没断过女人。成功后的男人以为可以掌控人生便也掌控了女人,所以一次次的她来她往都是那么自如和随心。前面说他对女人的要求是阶段性的,事业有成后的钟昊需要有能欣赏他成就的女人,那个丢在家乡的表妹显然欣赏不了,或许根本人家就不稀罕。暗自里有过让薛岩知晓他如今已是发光体的一闪念,不为让她欣赏,是为自己心里的某一种快感。
    欣赏他的女人多了,家里那个不懂欣赏他的女人就实在没有保留的意义了,但碍于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关系,他就让她那么闲置着。直到那个有心计有预谋的80后女秘书的上场,他才不得已强行将已形同虚设的第一次婚姻关闭。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被女人玩弄。
    经历的女人不少,但动真情的不多,此生唯一动了真情却没有收成的,就是薛岩。所以说真情是最不靠谱的钱币,一旦谁先掏出谁就输了,你就得一辈子付出,买她的笑脸买她的欢心。他对薛岩是动了真情的,那是他的初恋,估计这世界上还没有谁能在初恋的时候就虚情假意的。在真心想得到的人面前他是不会鼻孔朝天的,虽然他也想表现得骄傲一些,但薛岩总能洞悉或不屑于他张开的羽毛。尤其是在他露出马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在薛岩面前他的骄傲和自负都自动叠叠收起来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薛岩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是我过去没认清你,还是你现在变得如此不齿于人类?”
    “咱能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钟昊说这话,既有将自己放在过错位置的祈求,也有为薛岩的着急。在他看来薛岩身上唯一的缺点,或者说唯一让他难以接受的不足,就是说话直戳心窝,而且哪疼往哪戳。原本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为何不能再去掉这点毛病而更完美些?从认识她到现在,他总是这么对她充满完美的希望。所以每当感觉她要说重话时,他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别说出来、千万别说出来,她说出上半句,他恨不得用手捂住她嘴里还没吐出的下半句。年轻刚开始交好的时候,他说就喜欢她说话不拐弯,后来却希望她说话能在心里、嘴里打个弯,再重的话多个弯就钝了些锋芒,听者就少了些血淋淋的刺痛,而不致脸上挂了伤而翻脸。
    “你要我怎么说话?你不仅欺骗了我,还让我欺骗了别人,平生第一次给人介绍对象就砸了牌子!”
    “我没有要欺骗你,告诉你我离婚是因为你知道她,没告诉你后来的……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介绍对象……”
    “你的意思是我给你找了第三者?”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好意,我也不敢弗你的好意。”
    “那还是我的问题,我自作多情我多管闲事……”
    “不不不,是我不好,我应该告诉你全部的。只是……我也没真想谈恋爱,没想到……和她聊的还还不错,见了面感觉就就更好……”
    “没想到她还挺合你的意,没想到她还对你挺上心,没想到她比你交往过的所有女人都有层次,所以你就想瞒天过海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你又来了,总是把别人往坏处想。”
    “你还需要别人把你往坏处想吗?我是拿你当好人才给你揽了这档自以为是的好事,结果你却把我变成了坏人。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不靠谱最不上路子最丢人的事。”
    “其实,其实我心里是纠结的……”
    “你纠结什么?你纠结你还跟她……”薛岩咽下去的半句话是:你纠结还他妈跟人家上床。
    钟昊完全明白她咽回去的是什么话,因为他看到薛岩的脸红了一下,但他似乎并不接受她带怒气的指责,他说:“我们都是成年人,我没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觉得你有点无耻哎,她要知道你是有妇之夫还会和你做你认为她愿意做的事?”这话说得又急又气又拗口,薛岩有点倒不过气来,她脸色发白,用手一指房门,“你走吧,我们从此陌路。”
    钟昊怔住了,他站起身,向门外走,走到门口撂下一句话:“你好好养病。”
    估计他们俩谁都没想到,他们正真的决裂竟是在他们分手20多年后的今天。
    57. 花五朵醒了
    尹辰又接了一个硬骨头,要做一个类似中国民间手工艺大全的专题片,计划做10集,主旨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自从连续得了几个大奖之后,她倒没了自主做片的机会,那些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便接二连三地落在她头上。别人还羡慕她,既不用烧脑找选题,又不用接受收视率的严苛考量,更重要的是,还有上面强大的资金支持。说白了就是不用自己找饭吃,还有人喂饭给你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也不是尹辰矫情,有上面的任务她也高兴,作为频道总监她有经济指标的压力,一个政治任务可抵她几个甚至数个自选动作的进项,可这些上头压下来的任务都指名要她担纲,她便不得喘息。她愿意做事,却不愿意累着自己做事。特别是不愿意戴着脚镣跳舞,做别人给她的命题作文。比如这所谓的弘扬传统文化,她这代人就是扛着砸烂传统文化的大锤从娘胎里出来的,现在却说要弘扬,他们连原来是什么样都不曾见过,又何谈弘扬?再说,传统文化就都该弘扬吗?那里面就没有糟粕?若都是好东西又为什么会被历史淘汰?还有就是现在一提中国文化似乎就是传统文化,仿佛现当代中国就没了文化,就成了文化的断层。难道现在的中国人都活在文化的真空里?再说了,将沤了几千年的稻谷拿来喂现代人的肚子,那肠胃能适应吗?
    这些胡思乱想尹辰也只能沤在肚子里,她不能不识抬举,不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还骂娘。所以她要反复的思考,她得自己想明白,才能让观众看明白。
    这么苦思冥想中,手机上不停有信息进来,是婚恋网上又有人在给她发信。她就有点烦躁,一封都不想看,干脆删了吧。点开APP,一封英文信跳出来,她有点好奇,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读了个大概,又用翻译软件读懂些细节,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一个台湾人,三年前丧妻,有一个9岁的儿子寄养在保姆家,目前在澳洲一家投资公司任高级职员,还有3个月就要派往中国大陆工作……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打开百度,搜索关键词:“网络征婚”,立刻跳出上百个有关“网络征婚骗局”的条目。所编的故事都大同小异,最终目的就是骗钱。她立马拿起手机拨打花五朵,铃声一直响到停止她也没接。她紧张起来,又赶紧打给薛岩,心里想着她刚刚可以下床行走,别又给吓躺下,但她这会儿一定要让这惊吓有一个分担处,她一人承受不了。
    薛岩接电话了,听明白尹辰的陈述,她冷静地说:“我起初就有怀疑,王晓阳让我们别扫她的兴。”
    “谁会想到……她这会儿在干嘛呢,也不接我电话。”
    “一定是在跳舞吧。你也别急,也许没到那地步,她手紧得很不会轻易掏钱的。”
    “但愿吧。”
    薛岩思忖了一下:“这样吧,你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找她。”
    尹辰给花五朵打电话时她果然在跳舞,当尹辰给薛岩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用手机转账,200万美元的汇款又遇到点问题,还要交一份保险金,前面是出境保险,现在是入境保险。这次的保证金是2%,依然声称款到后全部退还。混血一迭声的抱歉,说肠子都悔青了,他真不愿给他心爱的女人添这么多麻烦。花五朵嘴上说,With your love, 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 fine(有你的爱,什么都不麻烦),心里却在想,已付了首付的房子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付全款,不能让这200万美元再在路上耽搁了。等这一切都忙完,她才想起给尹辰回个电话。
    尹辰急急地问:“你在哪里?我和薛岩过来找你。”
    “什么事?我刚跳完舞准备回家洗澡,要不你们到我家来吧。”
    两个比皇帝还急的太监就急急忙忙地将车开到花五朵家,又急急忙忙地上了电梯,急急忙忙地使劲摁门铃。
    花五朵裹着浴巾来开门:“着火啦,要不要去我的浴室灭灭火。”
    “着火先烧死你。”尹辰推开花五朵,进门就四处张望:“你电脑在哪里?”
    “干什么?”
    “快开电脑!”
    “怎么啦,要看什么?我里面可有艳照哟!”
    “我对女流氓不感兴趣。”尹辰发现了茶几上的笔记本,忙不及地掀开,是屏保状,中澳混血由暗到亮的充满整个屏幕。尹辰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了一眼薛岩,薛岩没说话但眼睛里的担忧增加了。
    尹辰一边点击那个大大的e,一边忍不住问:“你们还没有金钱往来吧?”
    “什么意思?”
    “对了,他给你寄的美元收到了吗?”她点开百度,输入关键词:征婚骗局。
    “你什么意思呀?”花五朵声音里还带着浴室的湿气,软绵绵的,吐字不清不楚地拖着尾巴。
    “他没让你掏钱吧?”薛岩插话,她觉得尹辰总说不到点子上。
    “让我掏钱?是他在给我汇钱好不好?”花五朵语音里的湿气速干,咬字也清晰了,但心里却有点发毛。
    “哎呀这电脑太慢了,用了八百年了吧还不扔,这龟速你也能忍受?”
    “它又没坏,我用着还行呀。”花五朵在脸上拍打着爽肤水,她很不喜欢尹辰说话直通通的,带点盛气凌人的优越感。
    尹辰一边点开自己的手机,想着或许手机上网可以快一点,一边继续数落着:“你要等它用坏?我的妈呀,你知道你这电脑已经坏到什么程度了吗?笔记本的寿命也就三四年,它早该进坟墓了。哎呀,你家的无线网也这么慢。”
    “你才进坟墓呢。”花五朵没好气地一下扯去头上的干发冒,乱蓬蓬的头发像发怒的狮子。
    尹辰却着急的两手直拍桌子:“哎哟终于出来了,你来看。” 她迅速将笔记本推到花五朵面前,然后退到她身后,和薛岩一起关注着她的反应。
    花五朵盯着电脑看了很久,始终不回头。她俩也不敢开口,她们看不到花五朵的脸,不知道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但心里都在想,这会儿要是王晓阳在就好了,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掰过她的脸来,揭开谜底。俩人竟不约而同地给王晓阳发了个微信:我们在花五朵家,你速来。
    花五朵还是没有动静,房间里比夜还静,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呼气和心跳。
    不用搭脉,此时花五朵也能数清自己的脉跳,每分钟120下以上,数到第N个120下时,她回过身来,她看见尹辰和薛岩都在碧波里荡漾着,突然堤坝崩塌,自己被淹了。尹辰和薛岩紧张地站起来扑向她,把个泪人拥进她们怀里。
    花五朵嚎啕了好一会儿,比她父亲去世时还要惊天动地。把尹辰和薛岩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也失去了帮她父亲料理后事时的沉着。
    好不容易,花五朵停止了哭泣,但她心中仍有问号和不甘。
    “他真的会是骗子?可他的信写得那么好,是我所有交往的男人中最懂我心的,我不相信他会骗我,我不相信……”
    “因为是骗子才那么完美,现实中怎么会有完美的男人?”尹辰还在给花五朵递纸巾。
    “先别讨论什么完不完美,告诉我们你有损失吗?”薛岩挡了一下尹辰,“别让她擦眼泪了,眼睛会肿的,就让眼泪流吧都流出来好。”
    “保险金,保险金……我汇了两次……”花五朵抓狂地跺着脚,头发上的余水蹦跳到尹辰和薛岩的脸上。
    尹辰催促着:“快去银行吧,也许你刚汇出的钱还能追回来,现在银行为保障用户的资金安全是有延时汇款服务的。”
    花五朵电话打到银行,银行说款已汇出,并说对方是一个私人账户。
    花五朵又一次嚎啕,并伴随着一声声“狗杂种”的叫骂。
    尹辰暗忖,既然是骗局,那骗子的血统还未必是杂的,这会儿骂什么都晚了。
    王晓阳赶到时,花五朵的嗓子已经哑了。她们陪着花五朵去报了警,接警的警察脱口一句:“又来一个,这半年已接到4起了。”花五朵完全瘫软下来。
    回到家后,她疯了一样打开电脑,她登陆QQ,她给杂种发信息,杂种没回,又发,还是不回。她恼怒地拍打电脑,她叫着:“这该死的破电脑,我要废了你!”
    三个女人又忙不迭地安慰她,不就损失几十万嘛,算买个教训,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花五朵站不起来,她定的那套能看得见江景的房子总价980万,首付了294万,余款约定本月底付清,逾期不仅房子没了还要按总价的20%付违约金,即196万元。后悔呀,当初售楼小姐提醒她可以将余款的付款日期往后延一个月,但她不愿因延付而损失0.1的折扣,特别是不愿看见售楼小姐眼里有对她支付能力的怀疑。
    花五朵病倒了,嘴上起了一圈的水泡,她茶饭不思,昏昏沉沉睡了两天,恍惚着混血突然来到她身边,带来了他所有的钱。他们结婚了,他们一起去新房,一起看江景,突然一阵大风吹来,他们的结婚证被吹走,她伸手去追却失足坠下了楼……她吓醒了,弄明白自己还躺在床上,她挣扎着爬起来给混血发了条信息,希望会有奇迹出现,却发现已被对方拉黑。她又栽倒在床上。
    58.门铃响了,来人是他
    恍惚中,听见门铃响,花五朵怀疑地屏气再听,真是门铃响。她跌跌撞撞,飘飘忽忽地去打开门,门一开,竟跌进来人的怀里。
    来人一把抱起她,把她抱进客厅的沙发,看她穿着睡衣,觉得不合适,又将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花五朵却环抱着来人不肯放手。来人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缓缓地解开了她的手。
    她这才看清来人:“你?怎么来了……”说话有气无力,却把女性的柔美全部倾注在不多的气力里。
    “是尹辰让我来看你的。”
    “她,她跟你说什么啦?”花五朵警惕地坐起来。
    “她说你病了,要我来照顾你。”
    “她在哪?”
    “她去外地拍片了。”
    “那,你不用上班吗?你不是董事长嘛!”
    “你都知道了。”毕旭心里一喜,看来尹辰已经跟她说了不同往昔的自己。“一直想来看你,但尹辰不肯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直到昨天晚上,她说要出差一个星期,才告诉我你的地址。你怎么了,肺炎严重吗?去医院了没?”
    “肺、肺炎?”突然明白过来,心想尹辰还算够意思,“好多了,还有点咳嗽而已。”说着假意咳了几下。
    “我还是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真的不用,去过医院了,也打针也吃药了,已经是晚期了。”
    “晚期?”
    “尾声,已经是尾声了。”花五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尽管是不好意思还带点苦涩的笑,但毕竟是笑,这笑已在她脸上消失多日了。
    毕旭也放下心来,他一直想见花五朵,一直想象着与花五朵见面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她的病榻前。
    “你能起来吗?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好吗?你怎么瘦成这样。”他脸上写满怜惜。他喜欢出国前的她,两腮有点肉,有红晕,不像现在这么骨感。他更喜欢她在大酒店工作时,油水充足的模样。
    “我又瘦了吗?”她摸摸自己的脸,竟有点高兴,这是遭遇混血后唯一获得的一点正面信息。难怪说失恋可以减肥,可是前面的老鲁和文森都没让我减重呀,妈的,干嘛要想起这些烂人。
    “你比出国前瘦多了,看来还是祖国养人呀!”
    “哪里,我去美国后一下胖了20斤,后来靠吃减肥药才减下来的。”
    “你刚去美国就怀孕了,胖是正常……”突然就触到了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他像被鱼刺卡了喉,不说话也不敢看她,但却很想知道她的反应。尽管之前,尹辰已在他的问号上打了几个叉叉,却还是有点不死心。
    “没错,我一出国就怀孕了,可生完孩子后就更胖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她突然起身下了床,目光直射他,强烈的光柱把他心里的弯钩一个个强行拉直了,他有点狼狈地退出她的卧室。
    虽然几天茶饭未进,但心里的怒火似乎无需茶饭滋养,且直通通没有阻隔地窜了出来,她追出卧室,指着门:“你出去,出去!”
    毕旭什么也没再说,灰头土脸地走了,原本想得瑟一下的董事长身份瞬间就挂幕了,不过心里的怀疑却更甚,要不她怎么会那么敏感?
    毕旭出去了,她却跌坐在地板上,愤愤地:“尹辰你什么意思呀,干嘛让这个王八蛋来气我……”
    出了花五朵家,毕旭就给尹辰打电话,告诉她刚才与花五朵的不快。正忙着采访的尹辰捂着手机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毕旭臭骂一通:“我让你去照顾她,你却怀着鬼胎去,你还是男人吗?我真后悔告诉你她的地址,你以后再别来找我了!”
    一下惹火了两个女人,毕旭心里也窜起火苗,他冲等着他的司机说:“滚,谁让你在这儿等我的,快滚!”
    59. 毕旭是赞助商
    花五朵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王晓阳却失联了。
    花五朵在她几个姐姐的轮番照顾下,已能吃能喝了。尹辰去看她,以为她一定会因毕旭去看她而怪罪她,没想到她只字未提。尹辰回头一想,或许是不想让她知道,她与毕旭之间有关儿子的争议吧,那她就装作不知道吧。
    王晓阳先是在“4是而非”里失联,几天没有她的声音,这是很反常的。开始大家还没注意,尹辰在外地采访,花五朵在疗伤,薛岩忙起来也不看群。等感觉到异常时,已经联系不上她了。给她打电话显示关机,打电话到作协,说她体验生活去了,去哪儿不知道,去多久也不知道。
    尹辰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她想早上去台里布置一下工作,再去趟作协,或许接电话的人不清楚每个作家的去向。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被通知赶紧去会议室,说民间手工艺片的赞助单位要来听听导演思路。她心里明白,这是省委宣传部找来的赞助商,但要听思路,这不是扯吗?宣传部主导的片子,哪需要你来把握思路?就因为你有钱吗?对不起,在这件事情上,还真不是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她有些烦躁也有点心虚,因为她自己还没整明白思路呢!昨晚给博文发了个信息,想听听他的想法,他立刻回了话,说考虑一下约她面谈。这态度尹辰很满意,作为朋友真是没话可说。她就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成为夫妻,会不会是最好的朋友?从前几次不太愉快的约聚后,他们就没怎么联系,把快要走成情人的关系一下又拉远了。也许是拉开了一些距离,倒厘清了一些东西。两人都放松了,不再将对方当作是前夫和前妻,就是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彼此改变了定位便模糊了所有的不适。早些年国内流行看影碟,都说国产的影碟机纠错功能强,再差的盗版碟都照吃不误,而那价格高的进口机却太挑食,逢盗版碟就吐,结果在盗版碟猖獗的国情里,那进口的影碟机几乎要饿死。其实细想起来,国产机器哪是什么纠错能力强,明明是忽略错误的能力强,是五谷杂粮照单全收,是睁只眼闭只眼,是眼睛里能揉沙子。如果做人,这真是够宽容的。我不挑剔你是质次的盗版,你不计较我是价廉的国产机,那关系就好处多了。
    她就这么思绪杂乱地走进了会议室,一进门就看见台长在热情地招呼客人,定睛一看,那客人竟是毕旭!
    台长见尹辰进来,连忙招呼道:“来来来,我们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东方电子集团的董事长毕旭先生,你的《民间手工艺》全靠毕董事长的支持呀!”
    尹辰一听就不高兴,怎么是我的《民间手工艺》呀,这是我要玩的吗?是你们逼我玩的好不好!
    “我认识尹导,我们是中学同学。”毕旭大方地伸出手。
    哪里是同学,最多算校友,尹辰在心里较着真。
    “你们是同学?怎么没听小辰说过呀,哎呀呀,这真是太好了,都是一家人,这合作就没问题啦!”台长又惊讶又兴奋,两只手激动地直搓。
    叫起“小辰”来了,真当是一家人呢!尹辰心里更觉得别扭。
    台长还在发挥:“小辰平日太低调,认识您这么大的企业家也不说,早知道……以后我们……哦,你们要多合作呀!”
    “放心,只要是贵台的事,尤其是尹辰导演的事情,我都会全力支持。”毕旭讨好地看着尹辰。
    “听听听听,小辰你要好好谢谢你这位老同学。”
    尹辰不说话,她拿起水瓶给毕旭的杯子里续了点水,其实杯子里满满的并不需要加水,她只是不想加入他们喷张的热烈和兴奋。
    倒完水,尹辰坐下来,拿出笔记本对他们说:“两位领导是想听一下我的导演思路吗?”
    台长说:“对对对,你跟毕董事长汇报一下吧。”
    毕旭手直摇:“不不不,我是外行,尹导的水平我十二万分的放心。”
    尹辰想,还算你识相,还好没有因为有几个臭钱,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摆布,什么都可以玩于股掌。如果是那样,我立马就在心里把你踩在脚底下。
    台长还在客气:“您是大企业的老板,一定是有眼界有思想的,您的想法也许会给我们些启发呢!”
    “不行不行,隔行如隔山,不懂就是不懂,不能瞎指挥。”毕旭直向台长拱手。
    一直冷着脸的尹辰,此时给了毕旭一个友好、善意的微笑。
    中午,台长宴请毕旭,尹辰无可推辞的要作陪。聊到电子行业,毕旭从微电子说到核电子,让尹辰惊异他这个高中学历且靠父亲的安排进厂的工人,是如何掌握这些浩繁的行业知识的。当然,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能从一个普通工人,走到今天的位置。
    毕旭读到她眼里的疑问,他笑笑说:“我开始是自学,后来是半工半读的电大,再后来又读了在职研究生。开始是觉得自己应该学点什么,男人嘛,不能总让人瞧不起。”意味深长地看了尹辰一眼,“后来竟迷上了,就钻进去了。”
    被他这么一个意味深长,尹辰就想到了花五朵,就觉得她不该离开他,他还真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至少比她前面,不对,是后来的任何一任男人都靠谱。想到这里,她脱口问道:“毕董事长夫人是做什么的?也是同行吗?”
    “是的,原来是同事,后来是部下。当然,在家里她永远是领导。”毕旭笑了,他心里明白她问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帮花五朵问的。
    60.失联的王晓阳
    大约两个星期后,王晓阳有了消息,她跟钟昊去了内蒙。她说不是有意要玩失踪,实在是不得已。钟昊和小他20岁的老婆离婚了,但她突然又反悔了,她得知钟昊的公司马上要上市了,钟昊手上的股份将是亿万资产,她要复婚或者分得他的股份,钟昊坚决不允,她就堵在他门口要求再给1000万。钟昊不能回家,就到了王晓阳家。王晓阳没有拒绝,因为眼前的钟昊实在是她喜欢的样子,是犯了错误后洗心革面的样子,是竭尽一切温柔体贴的样子。王晓阳说,这么躲着也不是事,跟她商量商量再给她几百万吧。钟昊说他手头没这么多钱,王晓阳说她有一些,可以先垫出来。钟昊就在心里下决心,一辈子不要辜负这个女人。但他觉得还是不能再给前妻钱,就提议说,干脆我们去旅游吧,过了这阵再说。走之前,他将自己所住的房子交给了房屋中介,就没打算回来再住。他与王晓阳一合计,就去了辽阔的草原。为不让前妻知道他们的行踪,他们谁都没说,关了手机就走了。
    王晓阳说她还要在内蒙呆一阵子,她换了个手机号,有事用新号码联系。她还特别对薛岩说,她和钟昊都很感谢她这个红娘,说回来后一定给她买双好鞋子。
    花五朵对混血是死心了,但因混血买下的房子却没了后续该付的资金。大几百万呢,不是个小数目,几个闺蜜是凑不起来的。情急之下,尹辰又想到毕旭,这回她学乖了,只有意在毕旭面前透露花五朵急需一笔钱,别的不说,让他自己去领会。对花五朵,她就说毕旭是她眼下正在做的一个片子的赞助商,夸了他的财大气粗。
    果然,毕旭就救了花五朵的燃眉之急,他们也就冰释前嫌,重新往来了。至于细节,花五朵没说,尹辰也就没问。
    两个月后,王晓阳和钟昊从内蒙回来了,要约闺蜜一聚,还说要带钟昊来与大家见面,这是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俩人都一同出游了,那关系一定是符合见闺蜜的条件了,也就仅次于见双方父母了,符合情理。说意料之外,是之前闺蜜们想见见这位一直活在王晓阳嘴里的钟昊——薛岩除外,王晓阳都说他不乐意,这会儿乐意了,意味着什么?他俩的关系不止是柳暗花明,还有了决定性的进展!
    尹辰说,她的新片完成,宣传部很满意,就让她做东为王晓阳和钟昊接风洗尘吧。花五朵反对,她还是强调AA制。尹辰说把毕旭也请来,感谢他对她片子的大力支持。王晓阳说干脆都带家属吧,把王一平也请来,还有博文。
    尹辰说:“博文不是家属。”
    花五朵说:“毕旭也不是家属……啊哦,钟昊已经是你的家属啦!”
    王晓阳说:“不一定非得是法律意义上的家属呀,心里认定才是最重要的呢!”
    花五朵说:“哇塞,你们是在浪漫的草原私定终身了吗?”
    “定什么终身呀,管用吗?咱们哪段婚姻不是冲着终身去的,结果呢?享受当下吧,当下我觉得他是最好的就行了。”
    “祝贺你的当下!”
    “你也不错呀,不是已经跟毕旭双进双出了吗?”王晓阳说。
    尹辰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不才回来嘛!”
    “就不能有别的方式知道吗?都什么年代了。”王晓阳跟花五朵挤了挤眼睛,表示了她们私下的交流。
    尹辰不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坏事。
    半天没搭话的薛岩说:“别定属性吧,家属、朋友都可以,他们愿意来都叫上,免得钟昊一个人面对我们几个女人也不自在。”其实是希望多几个人在场可以冲淡她对钟昊的不满,她愿再见钟昊也完全是冲王晓阳的面子。
    王晓阳扑上去拥抱薛岩,薛岩没有躲开,她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样的亲昵表达。
    “哈哈旧情新欢都来了,一个全家福呀!”花五朵欢呼起来。
    “哎呀,我特想见见花姐姐的高富帅老情人……”王晓阳声音发腻,像是在声道上摸了层油,所有的字符都是油乎乎地拖着出来的,还带着肥肥的尾音。
    “真受不了,你能好好说话吗?”薛岩抹了抹着胳膊上站起的寒毛。
    花五朵说:“他太忙,我试试看吧……”要说前面那句“他太忙……”还带点矫情,后一句“我试试看……”才是实情。与毕旭恢复交往后,她一直是没有把握的“试试看”。虽然他救她于危难,帮他付清了房款,对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有求必应,但她还是觉得他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了。
    参加老婆或女友的闺蜜聚会总是男人们比较忌讳的事情,有点像见女方的娘家人,有被审视和评判的不快。如果还有别的男人在,还会被拿来比较,她们会以你的一举一动评判你,评出你哪哪不如自己的男人,回家后又觉得自己的男人哪哪都不如人家。所以,四个没见过面的男人接到邀请后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当然,王一平是婉拒。能不能强拒,那要看当下这个男人是不是在乎你这个女人。
    最后的结果是,四个男人都应了约。
    61.“4是而非”扩大会
    尹辰第一个到达聚会地,她把菜点好,俨然东道主的姿态。第二个到达的是薛岩和王一平,比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这是薛岩的一贯作风派,认真、严谨。王一平按老婆指令提前离开办公室,开车先去接上她,再一同过来。
    花五朵准时到达,她是从舞场直接赶过来的。
    王晓阳迟到了3分钟,这也是她的常态,总是要迟到那么几分钟,不是出门晚,是不认路,总要多绕几个弯才能赶到。除了王一平,另几位男士都迟到了,他们都是各自驾车从不同的地方赶来。
    毕旭到了,停好车,刚准备进饭店,就听见两个男人的争吵。是博文和钟昊,当然,这会儿他还不认识他们。
    博文瞄准一个停车位,向前开一点,准备倒车入位。他小心翼翼压着速度,突然身后就窜进一辆奔驰,占了他的车位。博文下车,指责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抢我的位置。”
    钟昊也下了车,看了看博文的马自达,很不屑地:“谁证明这是你的位置?”
    博文恼怒地:“这明明就是我的位置,我比你先到。”
    “先到你怎么没先停?”
    “我,我慢了一点……你有点素质好不好?”
    “这跟素质有关吗?这跟能力有关好不好?”钟昊很鄙视这样的书呆子,同是读过书的,有人就读死了,有人就读活了。
    “你、你、你……”博文气得有点哆嗦。
    毕旭走过来劝慰道:“这位老兄别生气,还没吃饭呢别都气饱了。来来来,这里有个空位,我帮你停过去吧。”他看出博文的驾驶技术。
    钟昊冷笑一声,趁机溜进了饭店。
    帮博文停好车,俩人一同走进饭店,没想到竟是同一个包间。他们同时发现了钟昊,尹辰也看到了他们。博文怒目瞪了一眼尹辰,转身拂袖而去。
    尹辰不明就里地站起来,钟昊与毕旭的目光相遇,都有些尴尬。从尹辰的神态上,毕旭看出了她与被抢了车位又拂袖而走的那个男人的人物关系。他给尹辰使个眼神,尹辰走出来,他告诉了她刚才发生的一幕。她想追出去,刚走几步又退回来,她知道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老夫子是不会回头的。她回到包间坐下,看了一眼钟昊,心里全是王晓阳嘴里曾经的他。再看王晓阳,她正与花五朵调笑着,开心得不行,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估计之后钟昊也不会跟她说,就是说了,也一定是他的版本。
    尹辰招呼服务员:“可以走菜了。”
    王晓阳说:“博文还没到呢!”
    尹辰含混着:“他,他突然有事来不了了,不管他,我们开始吧。”
    薛岩疑惑地看看尹辰,尹辰躲着她的目光:“来,大家先认识一下吧,要不由闺蜜们先介绍一下身边的男士?”
    “这还用介绍吗?除了一平大哥和我的钟昊,不就是毕大董事长嘛!”
    钟昊有点不自在,好在这会儿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毕旭身上。
    毕旭谦逊地欠一欠身子:“别叫董事长,我和尹辰、花五朵都是同学。”
    王晓阳说:“你和花五朵可不止是同学哟!”
    花五朵颔首笑嗔:“多嘴。”
    毕旭摆摆手笑道:“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过去的事就让她随风去吧。”
    “爱情就是龙卷风,没准又卷土重来呢!”前半句王晓阳是唱着说的,因为那是一句歌词。
    尹辰起身打断她,举起酒杯:“来,我们先为草原归来的王晓阳、钟昊,干一杯!”大家起身应和。
    王晓阳说:“我们给大家带了礼物呢,一会儿别忘了拿哟!”
    花五朵说:“别是羊肉吧,我可不吃羊肉。”
    王晓阳说:“你不吃就给你的毕旭哥吧,吃了更有劲。”
    花五朵笑骂:“女流氓!”
    尹辰不搭理她们,又举杯:“这第二杯酒我敬毕旭老校友,感谢你对我们电视台对我的支持。”
    王晓阳说:“毕董事长,哦不让叫董事长,我就叫你毕大哥呗,哪天也支持支持我们作协支持支持我这小妹呀!”
    钟昊觉得王晓阳今天有点兴奋过度,他揶揄道:“别在饭桌上讨饭好不好,大作家。”
    “这怎么叫讨饭呢,这是支持文化事业好不好。”王晓阳瞥了钟昊一眼,觉得他今天表现还不错,一直面有微笑,没露他冷脸包公相。
    王晓阳接着说:“我们在草原骑马,他非要与我骑一匹马,我以为他是要与我亲热,原来他是不敢一个人骑……哈哈哈。”
    钟昊白了她一眼:“你喝多了。”此后不再多语,他知道越接她话她话越多,他怕惹火烧身。
    尹辰敬完了她该敬的酒后,也基本保持沉默,心里在纠结着博文的拂袖而去。她能想得到他会说什么: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如此不堪,无品至极!或者说:我早就叫你别与她们为伍,那会降低你自己的格调!
    尹辰起身去洗手间,薛岩跟了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
    尹辰蔫蔫地地说了博文与钟昊的停车位之争。
    薛岩愤愤地:“臭德行,我真是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尹辰说:“别跟王晓阳说啊,她幸福着呢!”
    薛岩心情复杂地看着尹辰,尹辰同样复杂地看着她。
    薛岩说:“看清一个人真不容易,我有点遗憾。”
    尹辰长长地叹口气:“唉……”鼻子竟有点发酸。
    等她俩回到包间,毕旭已抢着买了单。尹辰就有点脸上挂不住,说好她请客的。毕旭摆摆手,让她别为这小事与他争。结果那天晚上感觉最有面子的是花五朵。
    62.两个女人都哭了
    博文从饭店愤怒离开后就再没与尹辰联系,尹辰给他发过一条微信:别为小事生气,那人我也不喜欢。他没回。
    不回就不回吧,今天的筹备会他总该来吧。从最初的《重读历史》,到后来其它节目的合作,博文已经成为电视台的御用专家,即使他与尹辰离婚后,这样的合作也在继续。而且不止是尹辰掌管的文艺频道,其他频道的节目也邀请他加入。最近筹备上马的《诗词大赛》,将由文艺频道与城市频道合力推出,这是台里重点打造的节目,邀请博文担纲现场点评。已经开了两次筹备会,今天的会议将落实首期录制时间。
    博文开会从来不迟到,还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场,静静地坐在那里,把会上他要说的话在脑子里再梳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条理清晰语言流畅,有口彩却没有口头禅,也没有嗯啊啊呀的语言碎片和毛边,听他讲活真是一种享受。
    离开会还有三分钟了,博文还没出现。尹辰看了一下手表,心里有点发毛。她拿起手机准备给他发微信,问问他到哪儿了。却收到了他的微信:对不起,今天会议恕不能前往,单位近来事多,自感身体也有不适需调理,恐难胜任诗词评论一职,请尽快另请高手,致歉。
    这是什么话,临阵撂挑子?尹辰顿觉有火苗从头顶窜出,这是气我吗?就为那天的车位被抢?你还不如钟昊呢,气量如此之小!尹辰一个电话打过去,是带着火苗的:“你什么意思,那车位是我抢的吗?你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你还是个男人吗?”
    博文一句话没说,挂了电话。再打过去,不接了。
    尹辰气急败坏地在原地打转,小李路过被逮个正着,她冲着他:“你怎么回事,怎么没事先知道博文不来了!”
    “什么,博老师不来了?姐,你别吓我。”小李比尹辰还急,这次邀请博文担纲诗词评论是他极力主张的。
    与博文成为夫妻后,他再出镜的节目尹辰都持反对或保留意见,避嫌是常情。但别人说她不能把博文据为私有,要借着他的热劲保障收视率,她只好妥协。与博文离婚后,她也不能表达意见,别人会说她是公报私怨。所以,在用不用博文的问题上,她已经被剥夺了发表意见的权力。
    小李头上开始冒汗:“他是生病了吗?在哪?我开车去接他。”
    尹辰把博文的微信给他看。
    小李更急:“这是啥意思,是今天不来,还是以后都不来了?”
    “你不懂中文呀,他这是撂挑子了,以后都不会来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撂挑子,你们怎么了?”
    “谁跟他们不们的,我跟他早就没有们了好吗?”
    “你们不还是朋友嘛……一直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快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吧!”
    “我,我怎么解决呀……”小李这会儿的形象是抓耳挠腮心急火燎的正解。
    尹辰立刻打开手机通讯录,点了几个人发给他,她说:“给这几个人打电话,就说是我邀请的。”
    小李转忧为喜地:“姐有备胎呀!”
    “少贫,赶紧去联系。记着,干我们这行的手上一定要有专家储备,各类专家都要有,学着点。”
    “知道了姐,回头把你的储备都给我。”说着跑了。
    尹辰白了一眼小李的背影,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刚才因着急上火鼓足的气一下泄了,一坐下就伏在办公桌上,她哭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是王晓阳打来的,电话里她竟然也在哭。
    尹辰不哭了,她一边拿纸巾擦眼睛一边问:“什么情况,钟昊又怎么你了?”
    王晓阳只用哭声回答。
    “快说话呀我的小祖宗,我等着开会呢!”
    “那,那你先开会,我一会儿去找你。”
    “你还是快说吧,我怎么安心开会呀!”
    “我……还是见面再说吧,你安心开会,没什么大事。”
    “那好吧,我这会大约两小时。”她拿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面容,走进会议室时心里依旧不安,是为博文的临时变卦。
    散会时王晓阳已在等她。
    “你这不是故事就是事故的,跟你当闺蜜真得有个好心脏。”尹辰刚给她倒杯水,她那里又开始抹眼泪了。
    “哎呀怎么又哭上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领导大吵了一架……他要枪毙我的作品……”
    “什么作品?”
    “就是我刚完成的《房车》,他说主题灰暗,有抹黑社会、诽谤政府之嫌。本来几个看过的同事都说可以冲“五个一”工程奖的,现在连省里的奖都不让报,还说报了也白报,还浪费一个名额。”
    “就为这事跟领导吵架呀,真犯不着。不让得奖就不得呗,咱们让读者说话,让市场说话。他也没拦着你不让出版,你的书不是已经付印了嘛,上架的时候我找几个人品读一下,做档节目推介一下。”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我觉得《房车》是你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戳中社会的痛点,是你创作的一大飞跃,相信读者的眼光,读者的认可才是最高的奖赏。”
    王晓阳破涕为笑,她擦了擦眼泪突然表情又暗淡下来:“可是钟昊说我不该跟领导硬顶,他说我太幼稚,将来会吃亏的。我说我一个作家靠作品吃饭,领导也奈何不了我。他说,那你就一意孤行吧,啪,挂了电话。他,他竟然挂我电话!”
    尹辰恍然大悟:“原来你的伤心点在这儿呀,我说呢,你一直是靠粉丝吃饭的什么时候在乎起得奖来了。”
    “得奖也挺重要的,关系到职称,作协里的作家们可在意了。我也想我的名片上有个一级作家的头衔呀!”说着笑起来。
    “职称再高,提起来谁都不知道有什么用?作家还是要靠作品立身。你一本书的版税,抵得上那些靠职称、工资吃饭的作家三五年的进项,在乎那虚名有意思吗?”
    “你不知道,在协会里他们都瞧不起我。”
    “他们那是羡慕嫉妒恨。”
    “我不是在乎那些奖,是有点气不过,无论报什么奖都从来没有我的份儿,评不上咱不怪,我气的是连上报的资格都不给我,我要申报他们都觉得奇怪,网络作家在作协里就是他妈小娘养的。”
    “你当初就不该进什么作协,在体制外多自在呀,偏要图个好听——专业作家,后悔了吧?”
    “哎呀你就别取笑我了,能成为专业作家是我的梦想嘛,有多少在外飘着的网络写手羡慕我呢,我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网络大咖好不好,能进作协还是挺光荣的。”
    “那就别埋怨了,又吃粑粑又蘸糖,哪能好事都让你沾着。”
    “我是不是有点患得患失?”王晓阳嘻皮笑脸地看着尹辰。
    “哪里是有点,很严重!”尹辰没好气地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63.她重新获得他的怀抱
    花五朵睁开眼睛已经是上午9点了,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奇怪自己最近睡眠怎么这么好。都说女人就是要睡眠好,所谓的美容觉。
    她起床后给毕旭发了个微信,问他今天怎么安排,什么时候见面?她现在一切以毕旭的时间安排自己的时间,即使是约好的舞伴,只要毕旭有约就毫不犹豫的辞掉。从毕旭帮她付清了房款后,毕旭时常会约个时间与她见面,要么一起吃个饭,要么一起喝个茶。
    花五朵想约他家里坐坐,他说不麻烦了,外面吃方便。花五朵说去他家里看看,他说家里乱不适合待客。花五朵说想看看他的夫人和孩子,他说女儿在国外,夫人黄脸婆怕见人。花五朵明知他是在跟自己打太极,但又很难改变目前黑白不明的交往方式。说不明又不太准确,一出手就几百万的帮她,说明对她的旧情还在,不愿将他俩的关系再进一步,是家中已有发妻。其实花五朵也没想过要取而代之,至少现在没有。她只是觉得欠他的,过去欠的是情,现在欠的是钱。而现在她能还的就是情,只要他需要,她什么时候都可以毫不保留的给他。而他似乎不怎么领情,那他需要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上苍对她还是怜爱的,在她最倒霉的时刻,他从时间隧道里穿越过来,不计前嫌救她于水火。他还那么帅,还那么挺拔,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积攒了当下所有男人的优势——有钱、有型、有地位。如果父亲还在,看到今天的毕旭,他会怎么想,会后悔吗?
    花五朵带毕旭去看了一回她的母亲和姐姐们,她们都把后悔写在了脸上,花母甚至为女儿当年的离去向他道歉。她说:“以后常来,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这么露骨,把花五朵都弄得无地自容。毕旭只是呵呵地笑,那笑声里不露丝毫允与否。不过他发现,花五朵的母亲因为年纪大了而致的行走不稳,倒掩去了跟随多年的跛足。
    他还特意走到花大捷的遗像前,双手合十行了注目礼,还表示遗憾的说,花伯伯走得太早了。一切都那么温润得体,令花五朵全家像接待领袖般地对他有了崇拜感。
    花母问:“你有孩子吗?跟五朵的孩子差不多大吧?”
    毕旭回答:“我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留学,比你的外孙应该小两岁。”
    “哦哦也在国外,她常回来吗?”
    “寒暑假都回来。”
    “真好,我那外孙子我只见过照片,还是很小的时候,现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说着抹起了眼泪。
    “妈,好好的说这个干嘛。”花五朵心里一酸截住母亲的话头。
    “他那爷爷奶奶真是霸道……”
    “妈你别说了。”
    “他爷爷奶奶怎么了?”毕旭问。
    “儿子去世了,孙子就是他们的命,所以就怕我把孩子带走。”花五朵解释。
    “你是孩子的母亲,有权力要回他的。”毕旭说。
    “当初是不忍心,后来孩子大了跟我也不亲,再后来他们搬家了也没告诉我。”
    “真要找就一定能找回来,美国是个法治国家,需要的话我帮你去找。”毕旭语气有点急,声音也大起来,与之前的温润有点不一样。
    花母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毕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和了口气继续说:“你就这一个儿子,将来老了怎么办?”
    这句话让花五朵听出几层意思,一是说花五朵就要老了,而且不会再有儿子了;二是说他不可能陪她到老,她只有靠儿子养老。儿子,他那么强调儿子,难道他心里还在惦记着我的儿子?她心里就有一股旧恨升腾,要不是你当年 ,我丈夫也不会知道真相,他也不会葬身车轮下,我也不会离开儿子,现在你还在痴想这儿子是你的,真是想得美!她感觉心里的恨就要浮到脸上来了,赶紧起身拿起毕旭面前的水杯去厨房续水。
    待回到客厅,她说:“儿子我迟早是要找回来的,他长得那么像我,想不认我这个妈都不行。”
    花母立刻喜笑颜开:“哎呀太好了呀,你终于要去找儿子了。小旭呀,都是你的功劳,我是一直劝她呀,她总说不急,我说再不找回来,那孩子就会长得越来越像他们家人了,那多难看呀!都说跟谁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像谁的。”
    “他们家人很难看吗?”毕旭追问。
    “妈,你别丑化人家,他爸爸不难看,况且儿子也不像他。”说这话时,她注意地观察毕旭的表情。
    毕旭眉头惊喜的一跳,没能逃出花五朵的眼睛。
    之后,毕旭与花五朵见面的次数更频繁了,偶尔也会去她家坐坐,但花五朵不满足于此。
    她问毕旭:“你这么帅,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
    毕旭说:“再漂亮也一把年纪了。”
    这话花五朵听着很不受用,她说:“你是说我也老了?你们这些成功的男人面前一定不缺年轻姑娘吧。”
    “我是说我老婆,她比你小,但看起来比你大多啦。”
    在毕旭眼里,家里的老婆与花五朵是没有可比性的。她文化程度不高,原来是车间同事,虽然也够得上厂花的级别,但一辈子在厂圈里熏着,与日新月异的厂外世界总像是隔座山。随着毕旭地位身份的改变,他们也住进了高楼,也开上了小车,但她的朋友圈还是厂里的姐妹。也因为此,厂里的员工对她都有极高的评价,说她没有以夫为荣仗势欺人,还总是那么平易近人,热情友善。
    花五朵说:“我不仅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身体状况也好。我的闺蜜们都有白头发了,我一根也没有,而且……而且她们都绝经了,我还每月准时报到,真是挺烦人的……”她低下头,表示有点害羞。
    毕旭倒真是脸红了,尽管皮肤有点黑,但还是显出来了。他想到家里的妻子,也于一年前绝经了,心里真的有点气馁当年从他手上溜掉的这妖精。久未启动的荷尔蒙此时在体内有运转的趋势,他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或许一泡尿可以释放掉不该奋起的冲动。
    他从卫生间出来,房间的灯光变得昏暗朦胧,一首曼妙的舞曲舒缓而柔情。花五朵已经换了一件露出深V的舞裙,裙裾虽然很长,但裙侧有一叉口,舞动起来可以露出白皙的大腿。刚刚平静下来的毕旭又感觉燥热了。
    “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花五朵说着就将一只手搭在毕旭肩上,围着他舞动起来。
    她一会儿舞在他的前面,一会儿舞在他的后面,一会儿又转到他的侧面,他眼晕加头晕。突然,她的一条腿搭上他的肩,裙摆瞬间滑落,他看见了她玫瑰色的底裤,他身体打晃站不住,她的身体重心却压将过来,两人一起倒在地毯上,他的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了出来,上面正巧来了条微信:你回来吃饭吗?
    花五朵手快捡起手机:“你老婆,还是别的女人?”
    “我把一生的最爱给了你,她把一生的最爱给了我,我没有别的女人。”
    “那你现在还爱我?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没有爱,只有瞬间的欲。”
    花五朵从他身上滑下来,她哭了。因为她又重新爱上了他,或者说从来就没把他从心里抹去。她的每一次婚姻,每一次委身于别的男人都不是因为爱,只有这初恋是让她尝到爱滋味的,所以与酒店副经理在一起时,她没与毕旭断,与台湾丈夫在一起时,她也没与他断,也所以才会有他对儿子的遐想,才有他的 对她婚姻的毁灭。但是,他已经不爱她了。她伤心,也不甘心。
    “你怎么了?别哭……”他手足无措。
    她哭得更凶了:“还说要帮我去找儿子,你都不爱我了,找回儿子有什么用?”
    “你是说儿子是我的?”
    这会儿她真希望儿子是他的,她不回答,只是哭。
    毕旭将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猫一样紧紧地依偎着,她不想离开这个怀抱,她要牢牢抓住这个怀抱。
    64.《房车》售罄
    尹辰兑现对王晓阳的承诺,在阅读档里做了期节目,题目是“让《房车》停下来”,引发了网上关于都市房奴生活状态的大讨论。《房车》不几天就售罄了,出版社立刻开机再次印刷。
    有三家影视公司来找王晓阳,一家要买电影版权,两家争夺电视剧版权。电影版权卖了,电视剧版权却费了番周章。因为不能简单看哪家价码出得高就卖给哪家,为未来的长线着想,她一家都不想得罪。在尹辰的参谋下,她最终选择了名气略逊的一家,理由是本书已火,不愁电视剧不火,由哪家拍已不重要。同时,王晓阳请落选的那家制片人和导演大吃一顿还送了厚礼,并在本市好好的游玩了一番,最重要的是向他们透露了她下一部的写作计划,并承诺电视剧版权非他家莫属。如此,皆大欢喜。
    王晓阳要请闺蜜大吃一顿,以示庆祝。
    尹辰一手接着王晓阳的电话,一手翻着手边的《房车》,她说:“吃饭的事先放放,你再拿几本书来,好几个同事跟我要呢!”
    小李敲敲门,尹辰用眼神示意他进来。
    见小李似乎有急事要说,她对王晓阳说:“我有事了,回头再聊。”挂了电话。
    小李急急地:“姐你看梅花台了吗?”
    “没有,怎么了?”梅花台是另一家省级卫视。
    “博文上了他们的《诗词秀》,也是现场评委。”
    尹辰腾地一下站起来,又立马坐下,在电脑上搜《诗词秀》节目,果然,每对选手博弈后,博文当场评点和打分。
    尹辰闭上眼睛,她不想此刻复杂的心理反应从眼睛里流出来。
    “姐,我一早去找了博文,他说梅花台早在去年就找他了,他一直是拒绝的,原因不用说,这也是他做人的原则。但是,他那次不能来参加咱们的会确实是因为他病了,你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挂水,他还拿了那天的病历给我看了。但你那天好像……态度不太好,你骂他了?”
    “强词夺理,这就是他背叛我们的理由吗?”
    “梅花台后来是通过博文的一个恩师请他的,当年就是这位恩师的推荐,他才进了档案馆。”
    “我知道他的老师,不过……这也……”
    “刚才我遇见台长铁青着脸,还问你在不在。姐,你小心着点……”
    尹辰在办公室呆了一天,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台长来问责。虽然她有理由回答,博文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怎么能奈何他?人家又没卖给我们台,去哪个台是人家的自由,有本事你出高价把人家抢回来呀!
    临下班的时候,博文发来微信:晚上有安排吗?一起吃个饭吧。
    尹辰迟疑了一会儿回信:“好吧。”她要看看他到底怎么解释。
    到晚上见面时,尹辰什么都不想说了,也不想听他有什么解释。木已成舟,不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博文不可能回来做原来的节目,她和他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电视台不是她家的,她无意代表谁来兴师问罪,博文也不是她的什么人,她也没资格要求他做什么该怎么做。这顿饭吃得异常平和,他们都不提不愉快的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还都小心翼翼回避着其实都已发生了的不愉快。他们把话题扯得很远,他们躲着红绿灯,宁愿多跑点路。他们聊一本书,聊一部电影、聊一个画展,他们聊国事,聊天下事,就是不聊身边事。但绕着绕着还是会不小心走进禁区,他刚说了句电视台,就马上想到跳槽梅花台之事,立刻刹车掉头。她刚说到王晓阳的《房车》,就想到钟昊抢车位的嘴脸,也立刻打方向灯转弯。他们的谈话就时断时续,主题也不断地转换,以致他们分手后都弄不清那天聊了些什么。
    那一晚,尹辰又失眠了。
    @虹弈 2022-06-13 22:13:29
    对话描写,画面感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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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鼓励!
    65.无名指的尺寸
    王晓阳好不容易把四个闺蜜凑齐了一起吃饭,现在大家都忙,除闺蜜外还有别的约聚,尤其是花五朵,她甚至削减了跳舞时间,去抢占毕旭的业余时间。
    王晓阳今天请大家吃饭,除了庆祝她《房车》的连连喜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那就是她与钟昊的喜事也将近。
    “他向你求婚啦?”花五朵叫起来。
    “已经准备买戒指了。”王晓阳把左手一伸,翘了个兰花指,又贴近嘴唇吻了一下那即将带上戒指的无名指。
    尹辰笑道:“德性,快把那指头洗干净。”
    “你别说,钟昊还真仔细,他问我手指的尺寸,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你们知道你们无名指的尺寸吗?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列车长就没问过我指头的粗细。”
    “那年头都兴戴999黄金的,指头粗点细点没关系,黄金软,大了小了捏捏就行了。现在是钻戒,软了钻石就掉了。”薛岩说。
    王晓阳眉角一挑,思忖了一下:“也是啊,我第一枚戒指就是赤金的。”
    花五朵说:“过去的什么都不好,要不怎么会过去呢!现在的什么都好,要么怎么叫把握当下呢!”
    “有哲理,跟着大董事长就是不一样哈,水平见涨呀!”王晓阳笑道。
    花五朵飞给她一个得意的眼神。
    “你跟毕旭是算过去还是现在呢?”尹辰问。
    “我们是从过去到现在,是穿越时空。” 花五朵晃着脑袋甩了一下她的刘海儿。
    薛岩认真地问花五朵:“你跟毕旭现在什么关系?不会影响人家家庭吧。”
    “她巴不得影响人家家庭呢!”王晓阳抢话。
    “我没有啊,是他现在总粘着我。”花五朵辩解,但她有点心虚地看了眼尹辰。
    尹辰不假思索地:“是不是还为你那儿子?”
    薛岩和王晓阳都发出疑问:“你儿子怎么啦?”
    “嗨,他总怀疑我那儿子是他的,因为我刚出国不久就怀孕了。”花五朵很不情愿地乜了尹辰一眼。
    “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呢?”薛岩和王晓阳问。
    “不是的,我早跟他说了。”尹辰替花五朵回答。
    “我,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他的……”花五朵嗫噜起来。
    尹辰张了张嘴,咽了后面的话。她曾专门问过花五朵关于儿子的事,她非常肯定地说儿子是台湾丈夫的。
    “怎么回事?”薛岩问。
    “早没听你说过呀!”王晓阳说。
    薛岩和王晓阳疑惑地看看尹辰,又回头看着花五朵。
    “他让我去要回儿子。”
    “什么意思?他老婆能接受吗?”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要回儿子怎么办,他跟老婆离婚?”花五朵转动着手里一个牙签盒,似漫不经心。
    “你怎么想,想跟他在一起吗?”薛岩问。
    “我也没想好……”但她神情里分明是拿定了主意的。
    或许是薛岩的洞察力太强,也或许是尹辰的掩饰力太弱,事后薛岩问她,是不是知道花五朵什么事而没说。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们就别操心了。”
    薛岩说:“我们可是闺蜜。”
    “操心多了,闺蜜就做不成了。”
    薛岩想了想不再追问。
    第二天一早,王晓阳被一场毫无征兆的雷雨惊醒,想到下午有一场签售活动,就担心来的读者一定会减少。但她还是赶紧起来洗漱后,就直奔了美容院。好久没去做美容了,一张年卡买了大半年了,才做了不到十次,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做完美容,又去了美发馆。这里倒是常来,渐显的白头发会提醒她每月都要来染一次色。知道常染发对身体不好,但白发显示的年岁更不好,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正在谈恋爱准备再度婚嫁的女人。
    头上罩着烘发器,王晓阳给钟昊发微信:“下午的活动你来吗?”
    钟昊回答:“当然。”
    她满意地一晃脑袋,耳朵被烘发器烫了一下。她咧了下嘴,又在“4是而非”里提醒:别忘了我下午的签售会哟。接着还发了个签售地址的定位。
    几乎是在同时,尹辰却接到个不好的消息,她没敢在群里透露,先私信王晓阳。
    “晓阳,你在哪里?接到消息没?”
    王晓阳去冲洗头发了,没看见。
    尹辰又发:“打你电话也不接,你在干嘛呢?”
    王晓阳还是没有回答。
    冲洗完头发,王晓阳在电吹风的轰鸣声中,看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在理发师的手下变成发型,手机响她没听见。一个小时后,王晓阳满意地从理发店出来,驾车到了作协。这一个小时,新华书店将已经布置好的签售场地撤了,将广告牌和导引读者排队的围栏也收进了库房;这一个小时,钟昊命他的秘书买来了鲜花,准备下午去现场捧场;这一个小时,花五朵辞了舞伴,约好了毕旭下午接她一起去新华书店;这一个小时,薛岩将下午的一个会议提前至上午开完了。
    停好车,王晓阳走进作协大楼,她对自己今天的形象很满意,她用带着温度的微笑,迎接每一个碰到的同事。但同事们回敬她的表情就有点耐人寻味,有人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有人满脸堆笑,笑里却有它意。有人过来拥抱了她一下,手臂的力度却不像是道贺。还碰见一位作协领导,有点慌乱地对她笑了一下就瞬间收敛了,是秒笑,好像笑要计时收费似的。
    终于有一个人没笑,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告诉她那个不好的消息。王晓阳的微笑立刻凝固了,像高速上刹车,她身子前后趔趄了一下,显出险些要翻车的样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尹辰打来的。
    “你在哪里?别动,我过来。”尹辰语速很快。
    “我,我在……我他妈的要找作协 !”
    同事劝道:“别在气头上干傻事,禁书通知已经下发,就不是一个人做出的决定,更不是作协能做的决定,你找谁也没用。先回去冷静冷静,他们还没找你,你就别往枪口上撞。反正你该拿的版税、版权费都拿了,找个地方好好玩玩去。”
    电话没挂,尹辰听到了王晓阳同事的话,她说:“你同事说得对,找个地方我陪你去散散心。当然,如果钟昊陪你,我就不当电灯泡。等着,我马上去你那儿。”
    王晓阳没等尹辰来,直接去了钟昊公司。她太气愤太想骂人,太委屈太想哭了,闺蜜的安慰是不够的,她要找个可以撒娇可以投入的怀抱,把这盆兜头泼下的冷水,在那个怀抱里挤干、捂暖。
    她冲进钟昊办公室时,他吃了一惊。
    “是怕我不去吗?不会的,我花都买了。”钟昊扭头指了指一旁放着的鲜花。
    王晓阳看了一眼鲜花,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本来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钟昊立即起身,转到她跟前,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就被扑进怀里的泪人撞得向后退了两步。
    “你是哭够了再说话,还是现在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止住哭声,将脸从他身上移开。
    看到被她糟蹋的西装前襟,钟昊向牙根里吸了口凉气:“为了参加你下午的签售,特别穿了这套定制的西装。”
    王晓阳赶紧抓起桌上的抽纸替他胡乱地擦拭,钟昊甩开她的手,有点恼怒地:“你干什么呀!”
    王晓阳看着他,目光呈抛物线般由近及远由高及低,心中的悲伤也转为哀伤。
    钟昊根本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他叫秘书进来,然后将西装脱下来交给他:“赶紧找家洗衣店处理一下,要最好的干洗店啊,不然这衣服就糟蹋了。”
    秘书出去了,钟昊回过头来:“好了,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忙吧。”王晓阳拿起她的包向外走去。
    钟昊在她身后叫道:“你这是……怎么了,那下午还要我去吗?”
    “不用,”她回过头来,“你的西装已被我糟蹋了。”
    “那,那我不穿西装去,只是……这么重要的场合……”
    “别去了,那场合只适合穿西装。”说这话时,她已走出钟昊的办公室,她不知道钟昊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怎么样,没听见又怎么样?他去又怎样,不去又怎样?一套西装又怎么了,定制的又怎么了?她后悔跑到这儿来,后悔将脸贴在那刺挠皮肤的羊毛西装上,后悔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这一后悔,就想起了尹辰,她要给尹辰打电话,这才发现手机丢车上了。赶紧跑到停车场,开了车门,发现手机快给打爆了。除了尹辰的,还有薛岩、花五朵的,估计尹辰找不到她急得通知了她们。
    66.网络暴力
    一夜之间,《房车》在全国的新华书店全部下架。买了电影版权和电视版权的两家公司吃了个闷亏,他们不能向王晓阳要回版权费,也不能去向发布禁书指令的有关部门申请补偿。追热点追出这么个结局,真是始料未及。倒是那家想买而没买到电视版权的影视公司暗暗庆幸,有时输一步棋还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王晓阳承诺的下一部作品,他们也不会上赶着要了,因为那还是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弄不好又会踩地雷。但他们看重王晓阳的市场号召力,他们建议她把下一个故事放到清朝或者明朝,或者不管哪个朝代,那怕放到被人写烂了却永远也不会过时的后宫女人的宫斗里,凭她的名气也一定会有不俗的上座率。
    王晓阳屏蔽了他们的馊主意,关了自己的微博,还特意换了手机号,她一夜之间消失在公众视野。网络上立刻出现王晓阳被抓和自杀的消息,自杀的原因有多种版本,最吸引眼球的是王晓阳为某作协领导的小三,被领导妻子发现了,逼其自杀。再接着就开始人肉那个领导,还包括他的发妻。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为逼退那些谣言,正在召开的作代会上,作协破例让王晓阳参加,还在电视新闻里出现她的镜头。本来还安排了一个采访,让王晓阳说说作家该如何把握文学创作的正确导向,但她拒绝了。她觉得这等于是当众做检讨,说她《房车》的导向是不正确的。她宁愿不要这样的新闻曝光率。领导退了一步,只让她在镜头里多出现了几次。果然,被抓和自杀的谣言没有了,也不再人肉某个领导了,却立刻又出现“美女作家当小三,破坏央企老总婚姻”的帖子。某领导没事了,王晓阳却没能丢掉“小三”的帽子,这消息搅起的风浪甚至高过之前的级别。开始还有不少顶她的帖子,随着风浪的升级,顶她的声音渐渐被淹没了,网络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唾沫星子。有颜色的话题总是让人想入非非,总是能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德之人,却都居高临下地用道德绑架你,审判别人似乎可以给自己带来快感,可以忘却自己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的苦难。
    接下来的这轮网络狂欢,就像没了刹车的SUV,王晓阳的初恋情人、列车长前夫、现任央企老总情人全搜出来了,她作品中的人物也都一一找到了原型。网民们为她的作品添枝加叶,故事越来越生动、生猛,有的还配了图,有的干脆用当红明星来扮演他们新创作出的男女剧中人……全民雀跃,全民都在兴奋地创作。
    王晓阳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在电脑前看着这场狂欢,她的心是麻木的,是痛过和恨过之后的麻木。她跟拿她津津乐道的人都无冤无仇,他们却是无缘无故地先爱她后恨她。先将她抛到天上,再将她踩在脚下,一切都在转瞬间,一切都不以某一人某一群体的意志为转移,舵手是谁,从哪下的水,全然不知,也没人想知道。只为有那么一个假想敌,可以随意、任意、肆意地对其施暴。因为她是个名人,更因为她是一个名女人,那施暴的快感就更浓烈。芸芸众生平头百姓,不能成为名人,意淫一下名人,是何等快事?当名人就该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是上帝之手在操纵着世间的平衡,不然呢?
    作代会第二天,领导婉转地让王晓阳休会,他很体恤地说,“你避一避风头吧。”其实领导是怕新闻镜头再一次扫到她。
    不得不提及一下,这次风波唯一受益的是书商。开始是《房车》下架,这下架后的书就走入了地下,卖出的价格比定价翻了几倍。随着网络舆论的走向,王晓阳的所有作品一下都成了热销货,聪明的书商迅速将王晓阳既往的作品结集成套,不仅轻了库存,还卖了个好价钱。
    薛岩约了花五朵来看王晓阳,半天敲不开门。还是在门外大叫“我是薛岩,快开门!”“我是花五朵,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个门缝,确认只有她俩,才开门让她们进来。
    “干嘛呢?躲记者吗?”花五朵问。
    “你真是美国人,这时候哪会有记者,你以为哪家报纸敢报道我这被禁书的作家?”
    “哪你这是干嘛呢,又是关微博又是换手机的。”薛岩说。
    “我要躲避尘世,我要去当尼姑。” 王晓阳表情阴晦。
    “红尘里遇难才想起菩萨,人家不会要你。”薛岩说着走进厨房,查看她这几天是怎么生活的。
    “我是诚心的,我对红尘已绝望。”
    “这哪叫诚心?佛家可不是你绝望了红尘后的退路,那是一心向佛的信仰。”
    “绝什么红尘呀,你的钟昊不要啦?”花五朵插话。
    “他?哼。”王晓阳从鼻孔里发出那个“哼”。
    薛岩与花五朵对视了一眼,然后拿起水壶接水,烧水。她发现水瓶是空的。
    “所谓患难之中见真情,你遇难了,他怎么表现的?”花五朵也顺手帮着整理到处散落的书报、杂志。
    “你们别忙了,尹辰呢,你们没约她一起?”王晓阳岔开话题,此时不想提钟昊。从那天离开他办公室后,他们就没再联系过。准确地说,钟昊就没联系过她。或许他那天因为没了西装就没去现场,或许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不上网,一直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没必要为她担心,更无需对她表示关心。她心里有怨有期盼,更多是空落落的没有落点。
    “真是天上一分钟世上一千年呀,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薛岩拍了拍神思飘忽的王晓阳。
    王晓阳愣了一下,去冰箱里拿出两听饮料分别递给她俩,有气无力地说:“天塌了?地陷了?”在她看来,也就这两件事可以跟她眼下的灾难相比。
    “尹辰因为帮你做了那期讨论《房车》的节目,被停职了。”花五朵说。
    “什么!?”王晓阳跳起来,万没想到她这场地震的震级这么大,不仅塌了自己的楼,还断了别人的桥。
    “凭什么?我找他们领导去!”说着就去衣柜里翻衣服,几天没出门,她一件睡裙从早上到晚上,从床上到地上。
    “你找他们领导,管用吗?”花五朵有点疑惑地问。
    “用脚趾头想想都不管用。”薛岩说,却并不阻止王晓阳继续在衣柜里找衣服。
    但王晓阳这会儿的大脑既不在眼睛上,也不在手上,指挥不了眼睛找衣服,也指挥不了手去选衣服,所以拿一件放一件,放一件又拿一件,毫无目的。花五朵急了,帮着选了一套裙装,塞到她手里。她看了看,又放下了。薛岩走过来拿了套休闲装,不容拒绝地递给她:“穿这套,随意一些。别那么紧张,我们去看尹辰,一块放松放松。”
    薛岩开车,载着王晓阳与花五朵去看尹辰。一路上,王晓阳不说话,心里全是对尹辰的愧疚。
    薛岩说:“你是作家,一般的心灵鸡汤也喂不了你,我也不会说什么隔靴搔痒的话。我的经验是,坏事来了你干脆把它想到最坏,看看这最坏的结果你能不能承受,不能,你就抹脖子一了百了。不到这步,就好好活着,不定哪天就东山再起了。”
    花五朵说:“薛岩说的对,你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被开除?”
    薛岩说:“那有什么可怕的,你作家的手艺别人是抢不走的,到哪儿都是作家,到什么年岁也是作家,本来就靠写作吃饭,咱就继续写作、吃饭。”
    “老娘才不会被他们开除呢,要开除那也是我开除他们。”王晓阳说着在仪表盘上找空调开关,她最近老是感觉热,别人都穿毛衣了,她却是薄外套里面一件短袖体恤,随时外套一脱露出两胳膊。
    “好!还是这么热血沸腾。”薛岩重重地摁了下喇叭,以示鼓励,“这才是我们的王晓阳!”
    王晓阳嘴一咧,刚要露出出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就被一个紧急刹车给吓回去了。坐在后座的花五朵脸撞在前座靠背上,她大叫了一声“哎呀!”粘贴的假睫毛掉了一只。
    刚才那声鸣笛招来了警察。
    “您好女士,请出示您的驾照。” 一个年轻的交通警,行了个礼,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警察先生,我好像没有违反交通法规呀!”像被传染似地,薛岩也操起了她并不标准的普通话。
    “您违鸣了。”说着指了指路边的一个交通警示牌,上面一个小号,一道斜杠。
    薛岩一脸蒙圈,待看清了那标志才知道“违鸣”是什么意思。她下车看了看四周,没发现这里有禁止鸣笛的需要,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没有政府机关、没有……但她不能辩解,她知道,在警察眼里辩解都是狡辩。她将驾照递给警察,警察看看驾照再凝视她一会儿,似在核对照片上的女人和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一个人。薛岩被他看得心里起胰子,这孩子太帅了,她若有女儿就该嫁给这样的,虽然他就是个警察,还是个整天站马路吃尾气的警察。突然,儿子带回的警察女儿的形象在她眼前晃悠了一下,她心里笑骂,我怎么也是个外貌控呀!
    警察很帅,但面无表情,他什么也不说,开了张罚单递给薛岩,便不再理会她们这辆车,眼睛立刻寻向满街的车流。薛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警察的耳朵,挺大的,这会儿就像雷达一样搜索着哪还有“违鸣”。
    薛岩上了车,心里有气:“‘违鸣’,你们听得懂吗?也太惜字如金了吧,旁边要是没有这标志牌,不跟说天书一样吗?”
    王晓阳说:“理解人家吧,一个大小伙子站在大马路上,一天要提醒多少人说多少话呀,说全了得说‘女士,此处禁止鸣笛,你摁喇叭了。’这得多少字呀!”
    花五朵说:“就是,瞧人家还那么帅,心疼心疼人家吧。”
    薛岩骂道:“别犯花痴了,我这要罚款还要扣分呢!”
    王晓阳说:“罚款钱我出,不过扣分就不好意思了,我今年已被扣9分了,差3分就得大循环了。”
    花五朵说:“幸亏我没买车,国内这车真不敢开。”
    薛岩对王晓阳说:“谁要你的臭钱,我要分,我愿意高价买分!”
    花五朵说:“还是坐公车好,省得麻烦。”
    “得了,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买车,你们美国回来的人就是小气,放个屁都要回过头做个深呼气!”王晓阳不知怎么就越说心里越不痛快,但刚说完却又后悔了,她回头看一眼,发现花五朵的脸色都变了。她立刻嘻嘻哈哈地干笑起来,明显是为笑而笑。
    薛岩被王晓阳的话逗乐了,她看不到后座的花五朵,接着王晓阳的话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人家挣钱不容易,资本家克扣得很呢,稍不留意就被解雇了,我们这儿,只要不犯大错……不过晓阳,你这错好像是大了点……”
    王晓阳叫起来:“我错哪儿了!?你也认为我错了?”
    薛岩说:“当然错了,而且是大错。你的错不是我们小百姓认为的错,是大人物认为的错,所以才是大错。不过,我们小百姓认为你们这作家协会本身就是个大错,所谓的专业作家,就是拿着工资再赚稿费,我们实在想不通。而你呢,还端着人家的碗,却不听人家的话,就是错上加错。”
    “这是两回事。”王晓阳说。
    “我看就一回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花五朵从后座加进来,算是对她前面那句话的报复。
    “哈哈……”王晓阳双手抱拳,在头顶做了个回敬,表示一对绿林好汉的休战言和。
    今天更前通报一个好消息,由湖南声之像传播公司制作的《4是而非》有声小说,不久将在喜马拉雅上架,欢迎有兴趣的朋友届时收听。


    67.尹辰要辞职
    薛岩她们到电视台时,迎面撞上小李,他像遇见救星似地拽着她们说话:“几位姐姐快去救救尹导吧!”
    三人吓了一跳,齐问:“怎么了?”
    “她要辞职,辞职信都写好了,我劝不住,这会儿正去找台长呢!”小李脑门上沁出汗珠,看得出真是急得不行。
    薛岩立刻在手机上发了条微信,然后对王晓阳和花五朵说:“走,我们去车库找她的车。”
    王晓阳和花五朵都疑惑地看着她,小李也急了:“你们快去拦住她呀,或者打电话,快打电话……”
    薛岩不理会他,径自往车库走,王晓阳和花五朵左右不是踌躇不定。
    薛岩叫了一声:“走呀,你们跟我来!”
    王晓阳和花五朵小跑着跟过来,但心里仍是疑惑不减。王晓阳回头看小李,薛岩却说:“小李放心吧,你们尹导不会辞职的,你就等好消息吧。”
    小李跟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最后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写满了怀疑和沮丧。
    三个女人在车库里刚刚找到尹辰的车, 她就飞奔着来了。看到薛岩,她惊得站住了。
    “薛岩,你,你怎么,你没事啦?”
    同时被惊着的还有王晓阳和花五朵,她俩不明白尹辰怎么就来了,也不明白薛岩怎么把尹辰吓着了。
    薛岩一把拉过尹辰:“你的辞职信呢?”
    “在,在这里……”她慌乱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薛岩拿过那个信封,看也不看,连着外壳将里面的信撕成几瓣。尹辰想抢没抢着,干脆任由她撕。她心里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刚才因紧张而全身绷紧的肌肉都松弛下来。
    薛岩向王晓阳和花五朵使了个眼色,俩人架着尹辰来到薛岩的车前,薛岩一开门,她俩将尹辰推进车里。
    尹辰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绑架呀!”
    上了车,王晓阳和花五朵要薛岩解谜,她怎么就预见到尹辰要去车库,尹辰见到她为什么又很吃惊?
    尹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俩看,上面有条薛岩发给她的微信:“我出车祸,速来第一医院!”
    王晓阳和花五朵的嘴巴都张成个O字,这个谎言的含金量了不得,首先它是善意的,为的是不让尹辰冲动地做出辞职的决定。其次,它考验了尹辰与薛岩之间的友情,你的辞职与她的车祸,孰轻孰重?再其次,显示了薛岩的急智与处乱不惊。这几层意思是王晓阳和花五朵分别在肚子里悟出来的,她们继续张着O型的嘴,对薛岩肃然起敬。开着车的薛岩看不见她俩的表情,她眼观前方,右手在尹辰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她无意测试尹辰的友情,她深知她重情重义,因此才敢用此招刹住她去台长办公室的脚步。尹辰能感受到手上那两下轻拍传递过来的温暖友情,她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出。薛岩将驾驶台上的纸巾递给她。后座的王晓阳发现了,用双臂环绕着尹辰的双肩:“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没有,不是的……”
    “你帮我,却替我受过,都怪我……”
    “好了,这会儿都别说了,影响我开车。”薛岩将车子掉了个头,上了绕城公路,“还是去我家吧,王一平早上买了螃蟹,我们先去干掉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把心里的恶气都出一出。”
    这要在平时,王晓阳定会兴奋地叫起来,螃蟹是她的最爱。每年蟹黄时,她从上市吃到下市,大姨妈来了也不含糊。你说螃蟹是大凉的,吃了会痛经或大出血,她说她的子宫就是火窑,什么大凉小凉的都给火燎了。但是这会儿,那馋虫似乎也被火燎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她继续搂着尹辰的双肩:“如果能让尹辰无过,我宁愿从此不再吃螃蟹!”
    扑哧一声,薛岩和花五朵都笑了。
    “谁在意你吃不吃螃蟹?”
    “你吃不吃螃蟹与尹辰何干?”
    “惩罚我自己呀,这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要不尹辰你说怎么惩罚,什么都可以,我绝不还价。哪怕收回所有的《房车》,来换回尹辰的无辜,我也乐意。”
    “好了,帮你是我自愿的,让我受处分又不是你干的。”尹辰拍拍王晓阳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我是寒心,做了那么多让领导有面儿的事,出点岔就立刻拉我示众,他们就都洗白了。当初也是他们审片后播出的,播出后的收视率他们也是点赞的,这会儿就全是我的责任了。更可气的是把博文放我们台鸽子的责任也算在我头上,说我因为私事影响了公事……”尹辰越说越气,有点倒不过气来。
    “这叫什么话?还想干涉你的婚姻自由!”王晓阳忿忿然。
    “哎哎哎,说好了别影响我开车的,这会儿都别说了。等吃完螃蟹降降火,咱们再议行不?”薛岩提高了嗓门抗议道。
    大家都不再说话,薛岩却用车载电话通知王一平立马蒸螃蟹。
    已是深秋,寒风已经能够透过衣物往骨头里钻,这便是公蟹膏最厚的时候,会吃的王一平买了一色的公蟹。见四个女人进门,便嘻嘻哈哈地说,就知道薛岩会叫闺蜜们来享用,所以都买了公蟹,女人吃公的最好啦。但今天没有说笑的气氛,他的玩笑就给凉在半道上了。一般来说,玩笑话出口,有人笑有人接茬,才构成一个玩笑链,才称得上是个玩笑。没人笑也没人接茬的玩笑,是个半拉子工程,它玩不起来,也笑不起来,王一平甚是尴尬。
    薛岩拍拍老公,算是给他这个没人笑的笑话一个安慰。王一平瞄了那几个女人一眼,知趣地一扭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一大盆螃蟹来。
    除了王一平,大家都吃得无滋无味。中途王者回来了,薛岩让王一平将剩下的螃蟹都端儿子房间去,让他陪儿子一起吃,就将餐厅连着客厅的大屋子留给她们几个说话。
    薛岩特意坐在尹辰对面,因为她下面要说的话都是针对她的。她说:“你曾经说过,有领导说你不懂政治,你当时还很不以为然,今天我要说,你那位领导说得一点也不错。你就是不懂政治。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在是非面前,立场最重要,在立场面前,利害最重要。而你却只讲是非,其他一概不顾。不错,你在电视台大小也是个领导,但你只能是业务领导,永远成不了决策层的大领导,不是我咒你啊,因为政治就是个肮脏的东西,你太干净又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搞不了。领导是什么?领导就是关键时刻能站稳脚跟,先保全自己,才能保全他想保全的人。都坐过飞机吧,那安全须知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要先戴好自己的氧气罩,再去帮助别人。目前看来,你们领导是帮你戴氧气罩的,只让你停职反省,并没有撤你的职呀。等风头一过,上面的领导气消了,忘了这码事了,你还是你的频道总监。这时候最要沉住气了,可不能要什么骨气、志气,最不能要的就是你那文人气,头脑一热自己先辞了职,伤了领导的面子不说,把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心血都毁之一旦,才真叫亲者痛仇者快呢!”
    这番话把三个女人都说傻了,她们消化了一会儿,连同肚里的蟹肉蟹膏。

    68.两个人类体系
    花五朵去找毕旭,她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她担心他会不会受尹辰之事的牵连,因为他是她节目的赞助商。
    见毕旭还真不容易,一句“没有预约”就将她挡在层层关卡之外。想当年,是毕旭见她不容易,上班时间不可以接待工作以外的客人,下班后还要防着不让父亲知道。更重要的是还要错开与那个副总的约会时间。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在花五朵看来,时间还是个戏剧家,他把每个人的故事都编得悬念丛生,谁会想到今天的毕旭会坐在这么大的一个集团董事长的位置上,而花五朵见他还要通过大门岗的保安,二门岗的接待,三门岗的秘书通报呢?算计了一辈子的父亲,如果能算计到今天,她花五朵也用不着漂洋过海再出口转内销地兜那么大一个圈子,上赶着来找他了。花开最美的季节给了别人,如今花期已过,他还稀罕吗?他可是如日中天啊!
    来回踱步等秘书回话的花五朵,脚下一歪差点摔倒。地毯太厚,细细的鞋跟踩下去,像踩在海绵上,找不到存在感。她恼怒地踢了一下脚下的地毯。
    “女士,您有什么不妥吗?”出来给回话的秘书很有礼貌。
    “没、没什么。”花五朵拢了拢遮了半边脸的头发,掩饰窘态。
    “很抱歉,我们董事长在接待重要的客人,他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回头联系您。”
    “你没告诉他我是谁吗?”
    “对不起,找我们董事长的人很多,没有预约很难安排接见。”
    “接见?”我这是要见国家元首吗?老娘不见了!她转身就走,至门口又折回来,丢给秘书一句话,“你告诉他,我儿子要回来了。”
    果然,毕旭当晚就来找她了。虽然怀疑这是花五朵在诓他,但还是来了。花五朵下午去找他,他是诓了她一下,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连不重要的客人都没有。但他不能给她在公司见到他的机会,一旦开了这头,往后就很容易失控。他现在是可进可退的,想见就去见她,不想见就隐身。她不能去他家,也不允许她去公司找,这是事先就约法三章的,虽没明说,但他不止一次的暗示过她。首先,他老婆知道他与花五朵的过去,所以不能让她知道花五朵回来了,免得她误会。第二,他在公司是众目睽睽的人物,竞争对手也在追光灯似地紧盯着他,以期找到击败他的抓手。所以,她不能出现在他的公司。
    他心里明白花五朵去公司找他,是因为他隐身了一个星期,没接她电话,也没回她微信。说是存心的吧也不完全是。这周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个是下面一个子公司的总经理被纪委叫去“喝茶”了,虽然与他没什么关系,但儿子有事,老子总有脱不了的责任。还有就是一个谈了几个月的项目在签约之际,被个不起眼的同行撬走了。除了这两件事,他也确实不太想见她,因为他想确认儿子的事一直没有进展,他不想被吊着,不如反过来干脆吊她一吊。
    但见到花五朵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因为她眼里满满的是对他的关切,甚至是担心。其实她的担心是自扰的,尹辰被停职与毕旭没半毛钱关系,他赞助的是电视台不是尹辰。而且赞助的节目也是省里的“命题作文”。尹辰被停职,还有别的导演,电视台又不就尹辰一个人会做片子。但花五朵还是有点担心,她提醒毕旭,别再去电视台找尹辰,他毕竟是国有企业的老总,还是要懂点政治。她不仅消化了薛岩的话,还灵活运用了。
    毕旭很诧异她的言辞,一时无法将这张虽经风霜但仍风韵撩人的脸,和她嘴里吐出的话重合在一起。花五朵却很兴奋,还带些得意,终于将他镇住了。从美国回来后,她在他面前一直没找回话语权,仿佛她去了趟外星球,地球上的任何事于她都是两个人类体系,他只要一句话就将她挡在了他所属的体系之外:“国内的事你不懂。”
    “我回来也不少年了,国内的事情还是看得清楚的。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才不会去辞职呢!太幼稚了。”
    “谁辞职了?”
    “尹辰呀,就为那本破书,晓阳要被开除,尹辰被停职检查。你瞧这两个倒霉蛋,唉,也许是她们这些年太顺风太顺水了吧,连上帝都觉得该平衡一下了……”
    “尹辰辞了吗?”毕旭打断她。
    “幸亏我们去得及时,把她拦住了。”
    毕旭立刻拿出手机在上面翻找着。
    “你干什么?”
    “找他们台长的电话。”
    花五朵一把夺下他的电话:“刚才还说你不懂政治呢,你这是干嘛呀?你是想告诉他们台长你和尹辰关系不一般吗?”
    “台长知道我和尹辰是老朋友。”
    “你们什么时候成老朋友……”花五朵斜眼瞟了一下毕旭,“好吧,就算你们是老朋友,这时候站队就更重要了,千万别让人误会你赞助电视节目是因为尹辰。”
    “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尹辰在电视台后,我的赞助就是冲着她的。”
    “看来你俩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啊!”花五朵声音的分贝提高,空气中立刻带了点酸味。
    “你和尹辰的关系应该更不一般。”毕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感觉很陌生。
    “别这么看我,我和她是发小,和你是初恋,关系都不一般。对我来说,情人永远比闺蜜重要。我就是重色轻友!”她迎着他的目光,既是挑衅也是表白。
    还是毕旭败下阵来,他躲开她的目光,心里倒有些感动。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女人,而且一直是心里的挂牵,如今人家为了爱自己而不惜轻待发小,你还要苛责她什么呢?他相信花五朵当年也是爱他的,若不是她父亲的阻挠,也许不会离开他。这么一想,就想到了此来的目的——儿子,那儿子一定是自己的。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啊,我已经在联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你?”
    “如果没有儿子,你是不是就不会来?你对我好,就是想找回儿子?”
    “两回事……”毕旭感觉有些理亏。
    “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什么问题?”
    “如果我找回儿子,是不是也可以找回你?”
    “这是……两回事。”
    “在我这儿就是一回事!”花五朵说得斩钉截铁,似乎儿子就是毕旭的了。无论如何,这是个试金石,可以暂且一用,而且一下就点在毕旭的死穴上。
    毕旭不说话。
    “为什么不回答?”
    毕旭沉默的越久,花五朵心里的痛感就越强,而说出儿子真相的可能就越小。因为她还不想失去他,眼下唯一能拴住他的缰绳,就是他假想的儿子。
    毕旭沉默了很久,临走时,他说:“让我好好想想。”
    想,就是没有回绝。
    花五朵也好好想了想,就想到了一步险棋。
    ?
    69. 花五朵找儿子
    再次踏上美利坚的国土,恍若隔世。出了旧金山机场,花五朵找了个咖啡馆坐下,她要了杯咖啡,慢慢地加奶,慢慢地加糖,慢慢地搅动。与倒时差相比,她要倒的是两个国度、两种社会制度、两种生活方式、两种人文环境的差别。
    她在喝咖啡,更在打量四周,目光与陌生人相遇,都是友好的回报,她心里有些暖,给此行的信心加了点劲。待几日以后,遇到温暖的目光多了,她也就麻木了。待一周后,她一边遭遇着温暖的目光,一边经历着找回儿子的波折时,她感到那温暖的目光里更多的是礼貌、客气和距离。她突然觉得国内陌生人之间怀疑、冷漠的目光,是那么的真实。
    旧金山的风还是那么大,还是不适宜有刘海的发型,花五朵忘了这个茬。初来美国时,国内正时兴脑门前竖着高高的刘海儿,花五朵把这流行带到了旧金山。电吹风热吹了半天,喷上层层发胶,一出门就像碎了混凝土的预制板,只剩一根根扭曲的钢筋支棱着,既站不成型,也服帖不进周遭的头发里,如地震后废墟一般的狼狈和凄惶。她双手胡乱梳理着头发,心想赶紧去买顶帽子吧。
    来美国前,花五朵与她过去的律师取得了联系,请他寻找儿子的下落。律师对她的突然联系表示了惊喜,也为帮助她实现愿望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只是在收费时却没有因为是旧交而有丝毫含糊。花五朵咬咬牙满足了他,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律师得了允诺也不含糊,很快就摸清了她儿子的住处。并了解到,儿子的爷爷已去世了,奶奶还健在。
    来不及倒时差,花五朵很快见了律师。律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是久别亲人般的拥抱。然后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说她比十几年前离开时更有韵味了。
    花五朵爽快地付了律师费,律师也爽快地拿出了她儿子的住所地址。她提出要见儿子,律师头摇成拨浪鼓:“no、no、no,您的儿子他已不是孩子,见不见你我左右不了。”
    “您帮我约一下,下面的事您就不用管了。”
    “我约不了。”律师继续摇头。
    “why?你不出面,他知道我是谁呀,估计他奶奶是不希望他知道有我这个母亲存在的。”
    “我非常理解您,但我约不了他,这得通过他的律师。”
    “那就找他的律师吧。”
    “您这是新增的服务。”
    “什么意思……要另收费?”
    “收费是一种承诺。”
    花五朵气得鼻腔冒烟,奶奶的,这老美一点旧情都不讲,就知道钱。
    “当然,如果约不上您儿子,我会将费用退给您。”
    花五朵思忖了一下:“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好在,美国人的契约精神她还是信赖的。
    临别时,律师再次拥抱了她,说她越来越迷人了,相信他儿子见到这样漂亮的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并说他由衷地希望她母子团聚。
    事情仍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光向儿子的律师证明她是他母亲,就费了老鼻子劲,好不容易过了这个坎儿,儿子却不愿意见她。在律师帮助下,花五朵又曲线救国找到儿子奶奶居住的老年公寓。
    没想到,奶奶对这个失联多年的儿媳却不是拒绝的态度,相反倒有些惊喜。奶奶说,过去一直不在孙子面前提她,是怕失去他,但他懂事后总问自己的妈妈在哪里,老人一直避讳,却成了祖孙之间的一个疙瘩。爷爷去世前嘱咐奶奶,希望能找到曾经的儿媳,让他们母子团圆。
    花五朵拿出自己母亲的照片对儿子奶奶说:“奶奶,您看,这是我妈妈。她已90岁了,却一直没见过自己的外孙,我父亲已经……我真的不想再给她留下遗憾。”
    奶奶说:“对不起,是我和他爷爷不好……”
    花五朵说:“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趁着奶奶您还硬朗,不如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大陆现在变化可大了,您有多少年没回去了?”
    “回大陆?行吗?”
    “当然行了,由您孙子陪着有什么不行的。”
    在奶奶的胁迫下,花五朵终于让儿子回了趟中国。

    70. 终于见到她传说中的儿子
    儿子回来了,坚持住宾馆,不愿住花五朵的家。
    花五朵就每天往返于家和宾馆之间。
    毕旭得到消息后就天天往返于公司和花五朵家,他急不可待地要见儿子。花五朵说儿子回来的首要目的是见外婆,让他等着,她现在是儿子的秘书,见他要预约。
    在见了外婆以后,儿子对花五朵这个母亲才给了一点笑脸,之前就几乎无视她的存在。像所有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孩子一样,当母亲这个词汇已经淡泊,母爱已不是重要或唯一的依赖,那个让你叫妈妈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是叫不出“妈妈”这个称呼的。因为你在无数个夜晚,无数个需要她关爱的时候在心里叫了千次万次,无望是生泪的,无望也是生恨的。但是因为由爷爷奶奶带大,对老人却有天然的亲近感,在见到外婆的第一眼时,他的心就开始融化了。甚至在外公的遗像前,凝视了良久。
    奶奶说:“别怨恨你妈妈。”
    儿子第一次给了花五朵一个微笑。花五朵激动得眼泪喷涌,儿子将纸巾盒递给她。
    花五朵说:“我想安排你见见我的朋友。”心里想,主要是见见毕旭。从第一眼见到儿子,她就觉得自己的这步险棋上了保险。儿子完全遗传了她的模样,除了皮肤有点黑,像爸爸。毕旭也黑呀,只要不做DNA,谁能说他不是毕旭的儿子呢?至于做DNA,她是可以防范的。第一不会让他们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儿子回来就十多天,度过去,他毕旭就没机会了。第二,跟毕旭约法三章,不许认儿子。奶奶还在呢,怎么能让老人伤心?
    “我和奶奶是来旅游的,请您不要随便安排我的时间。”儿子的冷淡,让以为已经缩短的距离又陡然拉开了。
    “不随便安排,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花五朵随着他将“你”改成了“您”,却是极不情愿的。
    “那您等我通知吧。”儿子的口气如此官方。
    花五朵也只得让毕旭等通知。
    儿子带着奶奶去杭州玩了,花五朵想陪着去的,儿子说他只订了他和奶奶的票。花五朵没敢坚持,怕惹毛了后面更不好办。
    算好了他们从杭州回来了,花五朵早早地去了酒店。却没见着祖孙俩。通了电话才知他们又飞深圳了,说是去看看中国发展最快的地方。她说,怎么不说一声就去了。儿子说:“为什么要告诉您?”
    “为什么”,还“您”。她恨死了这个“您”,看似比“你”多了个“心”,却是戳心窝的“心”的。此时的花五朵才第一次体会到,儿子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他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那也是断了筋络的肉,没了情感互通的接口。什么血浓于水?分离的岁月早把鲜红的血色冲淡得没了踪影,比水好不到哪去。她也第一次后悔没坚持要儿子的监护权,也后悔没早些去找儿子。眼看着自己已进中年(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心里承认这个“中年”),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儿子,未来的孤寡如突降的黑夜,将她紧紧裹挟。她在黑暗中摸寻,混沌一片,远远的似有一个亮点,扑过去,含混着好像是毕旭的脸。心里却清楚起来,毕旭呀,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定要让你见见儿子。
    终于,在儿子临走的前三天,花五朵让毕旭见到了他。
    因为奶奶的劝导,儿子才答应见她的朋友。也因为是见花五朵的一众朋友,毕旭才有机会见到自己心中的儿子。
    从知道儿子回来后,毕旭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兴奋得睡不好,也烦心得睡不好。要见儿子了,他兴奋。但要想认儿子,就要放弃妻子,他烦心。儿子回来后的这十几天里,他天天去见花五朵,但在要儿子还是要妻子这件事情上,他没松口,她也不松口。千辛万苦的把儿子带回来,花五朵怎会轻易松口?他耐心地等待着,只要见着了,总会有办法。只要儿子知道他是他父亲,不愁他不认自己,这次不行,以后再谋求机会。
    为了这次见面,毕旭特别设宴在花五朵当年供职的那家五星级大酒店。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是本市最好的一家大酒店。花五朵回来后就没再进过这家酒店,不是怕见着什么人,这里已没有她能见着的什么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没了熟面孔,连这酒店的大楼都面目一新了。原来的楼重新装修,除了外立面,里面已经是脱胎换骨。广场上多了裙楼,裙楼又连接着一幢新楼,层数与老楼相当,如双子楼,如姊妹花。花五朵感情复杂的走进大酒店。
    毕旭见着儿子的第一眼是个侧面,他没找到他与自己的关系。等见着正面了,就活脱是花五朵年轻时的男版。皮肤倒是有些像自己的,有点巧克力色,但似乎文弱了点,到底不像自己爬树上房混世魔王般生活状态里长大的孩子,缺点阳刚气。但他是喜欢他这文弱的,那气质有点像尹辰家长大的孩子。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就为尹辰惋惜,那么优雅的气质,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呢?
    待大家都坐定了,花五朵开始给儿子一一介绍她的朋友。尹辰阿姨、薛岩阿姨、王晓阳阿姨,毕旭叔叔和王一平叔叔。邀请王一平,是为了不让毕旭成为唯一被邀请的男朋友,而显得那么突兀。花五朵的四个姐姐和姐夫不用介绍了,带儿子去看外婆时都见过了。坐席是花五朵安排的,儿子坐首席,奶奶和外婆一左一右,花五朵则坐在奶奶即前婆婆身边,不时照应着她。从美国的老年公寓开始,她就很坚定地叫她“妈”了,这会儿已经顺溜的让亲妈都些吃醋了。其实她每叫一声“妈”,都在提醒那个到现在为止还没叫她一声“妈”的儿子。
    王晓阳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一进门就惊呼起来:“这是你儿子吗?太帅了!可惜我也是儿子,不然一定让他与你交朋友。”还情不自禁地在他与毕旭脸上找共同点。
    花五朵赶紧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顺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迟到了还乱说话。”
    “哎哟,我乱说什么啦!”王晓阳叫着,身子也忸怩起来。
    “是女儿就跟人交朋友,你什么思想意识?也难怪你的小说要被禁。”尹辰揶揄道。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房车》事件后来的处理结果是,小说修改后可再出版。王晓阳还在作协当作家,未做任何处理。尹辰也如薛岩所料官复原职,继续做她的频道总监。因是如此无关痛痒的结局,此刻调侃起来也就往事如烟般无关痛痒了。
    “美女作家,你那没删减版还有吗?我很想拜读呢!”毕旭说。
    “有啊,不过已奇货可居,我可要卖高价哟!”
    “钱算什么,人家国企大boss,愁的就是有钱没地儿花。”王一平打趣道。
    “什么是国企?”花五朵儿子问了一句。
    花五朵立马跟儿子解释:“就是说这企业是国家的,毕旭叔叔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大boss 。”她突然觉得,自王晓阳进来后,大家的视觉中心就转移了,今天的主角应该是她的儿子呀,大家也应该像她一样,将目光聚焦在她儿子身上呀!
    花五朵像看明星一样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粉丝的模样。她开始向大家披露儿子小时候的故事,说他的哭闹,说他的欢笑,说他的顽皮,差点说到他那泡闯祸的尿。她成功地将话题转移到今天的主角身上,接着又倒叙着说到生他的艰难,两天一夜呀,疼得死去活来。再倒叙到怀他的不易,那反应大得呀,苦胆都吐出来了。
    儿子终于站起来给她敬酒:“感谢您给了我生命!”
    花五朵也站起来:“感谢你来到我的肚子里。”
    王晓阳笑起来:“应该感谢他父亲让他进到你肚子里。”
    毕旭下意识地站起来,花五朵瞪了他一眼,他刚要坐下。薛岩拉着王一平站起来:“来,我们一起敬一下两位老人家,因为她们才有了我们这一代,也才有了第三代。祝奶奶、外婆健康长寿,福如东海!”
    大家一起站起来敬酒。明白薛岩用意的,都在心里给她敬酒。
    席间,花五朵牢牢地掌控着话题,一刻也不离开她与儿子。花五朵妈妈一直不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插不进嘴。好不容易在女儿说到她床头一直放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时,她插了一句:“我和他外公一直就见过照片,他外公要是活着该多高兴呀……”
    奶奶就有些内疚地看了他外婆一眼。
    毕旭的目光一直在儿子身上,努力从他的举止、表情、说话的声调中找寻自己的影子,却总是有点似是而非,又像又不像。花五朵说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拆东西,所有的玩具都给他大卸八块。毕旭心里一动,这太像我了,尽管我那时候没什么玩具,但仅有的没一个不被拆得七零八落,为这挨了父亲多少板子。
    尹辰发现,花五朵说这些的时候绝不看毕旭,而毕旭总是想把从她嘴里获得的与儿子的共同点,用眼神传递给她。但她就不给他一个确认的机会。接下来,一个共同点,又有一个共同点,毕旭已经有点难以抑制,不时要将自己的臀部抬离座椅,头向前伸着,希望花五朵能够看他一眼。花五朵还是不看他。
    太残忍了,尹辰为毕旭屈得慌。也为自己知道真相而不能说而憋得慌。尹辰坐的位置是能看到花五朵完整面部表情的,她知道她是故意不看毕旭。这不看比看的效果大多了,看似这些话不是有意要说给毕旭听的,其实句句都敲在他心上,你心中还有疑虑吗?还要去做DNA吗?这是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想吧。
    尹辰不忍再看了,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只要听,也能听出各自的表情。
    花五朵还在滔滔不绝,她离开儿子时,他才三岁,这三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吗?她的记性也真好,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儿子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颜色,甚至他吃饭的小碗、勺子是什么样的都说得有模有样。尹辰没做过母亲,实在无法体会。这母爱也太神奇了!
    “那年特别冷,又连绵阴雨,我带他出去玩,他把小棉鞋踢掉了,我就把他的小脚裹进我怀里,一直捂着回来,到家后我胃疼了好几天。”
    “旧金山不是四季如春吗,还要穿棉鞋?”王晓阳问。
    花五朵愣了一下,说:“那年有点反常。”转头对着奶奶,“妈您还记得吗?好像是宝宝2岁那年……”
    奶奶说:“不,不记得了。”
    花五朵的大姐接了话:“我记得,那棉鞋还是我爸让寄的呢!”
    有新的角色上场,尹辰睁开眼,却与薛岩的目光碰上了,她俩会意地一笑。
    那年月,往美国寄封信都要心疼半天邮票钱,寄棉鞋?花大捷那会计脑袋,是断不会干出这种傻到悬崖里的事的。
    “那鞋是我亲手做的呢!” 花二朵也上场了,作为二姨,也不能坐失说话的机会。
    老大老二都表功了,老三老四就坐不住了。花五朵赶紧示意三姐四姐住嘴,她觉得这话题有点偏离她的航向,三姐四姐再插嘴就要出轨了。
    儿子起身要去洗手间,花五朵立即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儿子诧异地看着她,她立觉不妥,有点羞赧地坐下了。
    毕旭起身说:“正好,我也去。”
    花五朵微笑着看向毕旭,这是今晚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有他陪着,儿子不至迷路回不来。
    儿子与毕旭出去了,花五朵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有点坐不住,手心开始出汗,她用餐巾不停地擦拭着。她站起又坐下,她对王一平说:“你去看看,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王一平笑着说:“两个大男人,你还担心他们掉茅坑不成?”
    薛岩打了丈夫一下:“饭桌上呢,怎么说话呀!”
    王一平忙不迭地双手作揖:“对不起对不起,造次了造次了。”
    王晓阳起身走到花五朵身边给她斟酒,在她耳边低声说:“才多一会儿呀,你就让他们父子多呆一会儿嘛!”
    花五朵腾地站起来:“我,我也去一下。”
    她刚出门就碰见了儿子,她问儿子:“Where is your Uncle?”(你叔叔呢?)
    “He hasn’t back yet?”(他没回来吗?)
    “Whether he said anything to you?”(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No,he didn’t.”(没有。)
    花五朵的心脏回到原位,她拉着儿子回到包间。她替儿子拉开座椅,让他平稳地坐下,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毕旭才回到座位上。花五朵看看他,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继续着之前被打断的话题。
    晚宴临结束时,儿子终于叫了花五朵一声“mom”。看不出他是真的被感动了,还是被说烦了。因为没有肢体语言,也没有特别的面部表情,单是一个“mom”,无法观其内心。也因为不是叫中文的“妈妈”这个开口音,而是英文的“mom”这个闭口音,就更难显现他的内心情感了。大家都给这声“mom”给叫懵了,没反应过来。
    但是花五朵听明白了,因此她再次绽放了,她大声地说:“他叫我妈妈了,他叫我妈妈了,你们听到了吗?”她顺带将儿子的情绪也大大地翻译了一下,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也都为她高兴,没白说这一晚上,终于如愿以偿。大家准备着与她一起激动,准备承接她的涕泪横流,但是,她没有。不是没有泪,是大家以为的泪与她此刻流出的泪的质地不一样。不是悲喜交加、喜从悲来、失而复得的泪,而是T台上,成功展示和发布后的惊喜泪光。她全身散发着异彩和光芒,她搂着儿子的胳膊,将脸的侧面贴上去,面对众人,像面对着聚光灯,面对着镜头,她把自己变成与儿子一样的明星,让众粉丝膜拜着。
    71.花五朵儿子走了
    宴会后的第三天,花五朵儿子和他奶奶回美国了。临走前,儿子提出让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希望儿子继续叫她妈妈的话。
    这是花五朵始料不及的。与儿子一起回美国不是她找回他的目的,他只是一个鱼饵,眼看鱼已上钩,还没来得及收网,却要她和鱼饵一起离开,岂不前功尽弃?
    她跟儿子说:“妈妈回来好多年了,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总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再说你外婆年纪也大了,也需要我在身边尽孝。你放心,等妈妈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一定去美国找你,从此再不分开。”
    儿子带着妈妈的承诺走了。
    花五朵在等毕旭来找她,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找她。那天饭桌上他的表现,她用余光尽收眼底,她深信,这步棋走对了。
    但是毕旭没来,等了一个星期,他还是没来。花五朵心里就有点发毛,是什么地方有漏洞吗?不会的,那天晚上别说毕旭,就连薛岩、王晓阳都认定儿子就是她和毕旭的。除非尹辰,不会是……?这一想,就一身冷汗。为什么没早想到这一点?毕旭后来与尹辰走得那么近,而且对尹辰还那么有好感……自己一直以来对尹辰也太过信任,太相信闺蜜的情分了……她突然捶胸顿足万分懊恼,这世上有什么情感是值得信任的?全他妈扯蛋!
    心里窝火,却不能主动联系毕旭。这时候,谁主动,谁心虚。但也不能如此被动地将自己闷在鼓里,她要知道真相,她要想好对策。
    她约“4是而非”吃饭。
    “又吃饭?这两天没空呢!”王晓阳回话。
    “哎哟,我在外地出差呢,下礼拜回来行吗?”薛岩说。
    “行啊,是儿子回来后的余温未了吧,又想着请我们?”尹辰很爽快,她和大家一样,都不知道那天五星级酒店的晚宴是毕旭买的单。
    和尹辰单聚也好,免得当着薛岩和王晓阳的面,还得旁敲侧击,还未必能套出实情。
    花五朵与尹辰约在她家附近的一个茶社见面。只有尹辰,花五朵就单刀直入了,她说:“最近见着毕旭了吗?”
    “哎呀我是真不敢见他!”
    “为什么不敢见?”花五朵想,当真有什么隐情?
    “因为我知道你儿子不是他的呀!”
    没想到尹辰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到关键处,花五朵倒一时语塞了。
    “可他那么认定你儿子就是他的。你知道,我是说不了假话的,我怕他问我……”
    “那你们没见过?”
    “前两天台长说要去给他们公司拍个宣传片,让我先去采访,拿个思路,我都推着不想去。”
    “那你去没?” 花五朵紧张起来。
    “去了。”
    “见着他了?”花五朵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然见着了。”看见她紧张,尹辰明白了她今天请吃的用意。她心里暗笑,决定让她再紧张一些。其实她根本没去,她是真的怕见到他说出实情。
    “为他公司做片子,能不见老板嘛!”
    “那,你跟他说了?”
    “说了。”
    “你都说什么了,怎么说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
    “哎呀,你……你怎么能,我真看错你了!”
    尹辰耸耸肩:“啊哦,你看错我什么呢?”心里说,也许不该这么逗她,但已经晚了。
    “我从根儿上就看错了你,你从来都不希望我比你强,比你过得好,你处处要压我一头,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是的,你学习比我好,家境比我好,可你没我漂亮,男人都在追我,所以你不服气,你不愿意看到我过好日子,我儿子找到了,毕旭还在爱着我,你心里就难受,你就要破坏……”
    “啪”,一杯凉水泼在花五朵的脸上。
    “好好清醒清醒吧,你烧得厉害!”尹辰丢下茶杯,转身离去。
    “你!”花五朵要追出去,给茶社服务员叫住了,担心她逃了茶费。
    冲出茶社后,尹辰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毕旭的电话,刚听到毕旭的一个“喂”,她又挂了。
    毕旭再打过来,尹辰说:“刚才拨错了。”
    错了,谁错了?是错了事还是错了人?几十年的朋友,瞬间分崩离析。尽管世事更迭境遇变化会改变某些行为准则,但历经岁月的友情是不该为这些变化而变化的,至少尹辰是这样认为也是这么做的。在尹辰这里,友情甚至会模糊是非,会帮人不帮理,更会在友谊的框架下求同存异。但,这好像也是错了,错得让人心里生恨更生痛。她要发泄这恨和痛,薛岩在出差,王晓阳忙得饭都不来吃。她找不到出口,只有拿汽油撒气,她开着车漫无目标的一路狂奔,从市中心开到城市南端的尽头,再往前,就出了城,上了高架,上了高速。
    下高速时已是四处农田,再往前走了十来分钟,又有了建筑,这地方好像来过,右侧滑过一个小区,似曾相识,大门挺壮观,有点像巴黎的凯旋门。她停下车,往回倒了一点,看清了楼盘的名字,这不是博文的那个新居吗?陪他看房时来过的。她干脆掉头,开进去。
    门卫礼貌地打开门闸,还向尹辰行了个礼。
    这楼盘太大了,高高低低百余幢楼,数十个区块。一进去就找不着北了,博文新居的区位、门牌号都不记得,也没法向门卫打听。她放缓车速,边走边看,路过一溜的别墅群,再路过一幢幢低密度类别墅群,又路过便利店、小吃店、洗衣店密布的社区服务街区,再往里几乎是此楼盘的尽头了,远处已有高铁穿梭而过的声音。她在一排小高层公寓楼前停住车,突然找回点记忆,对,博文的房子就在这小高层里!但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高层也有十来幢,无法辨识。这让她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前苏联电影,男主人公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城市和一模一样的街区楼宇中,错进了家门。她这会儿就是那一头雾水的男主角,她希望自己以后永远也不要住进这穿着统一服装毫无个性特征的楼房里。她下了车,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会儿她已经像在迷宫里玩游戏,完全忘了她为何跑到这儿来。一辆车从她身边开过,她突然想到可以先找到博文的车,以此来确定他的位置。这一想,她便兴奋起来,立刻上车,在楼群里穿梭,越来越觉趣味盎然。可是,如果他不在家呢?好在她刚绕了一半的楼群就发现了博文的车,竟有点意犹未尽。
    站在这幢楼前,她的记忆完全恢复了。她上了电梯,到了博文的门前。可是,上这儿来干嘛呢?这才想起是受了花五朵的冤枉,一气之下跑来的。可他对花五朵从无好感,跟他说不更是找不痛快吗?那就不说吧。那么,还进去吗?万一他家里有别人,更万一是别的女人呢?尹辰在博文的门前犹豫了,突然门开了,博文出门倒垃圾,他一惊,垃圾袋落地,垃圾撒了一地。
    72.意外获知真相
    面对突然出现在门前的尹辰,博文一时缓不过神来,他傻愣愣地看着她,就像当年她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前一样。
    尹辰觉得自己实在冒失,此刻一定是最不该来的时候,自尊兀地掉进尘埃里,全身都被无地自容笼罩着,就像那撒落一地的垃圾一样,不堪入目。她转身要走,被博文拉住了。
    “来了,干嘛不进来?”
    尹辰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散落地上的垃圾,里面有啤酒罐、鸡蛋壳、方便面盒、酸奶盒。记不清谁说过,从垃圾里可以看到生活的变化。尹辰看到了他生活的变化,他以前只买瓶装啤酒、只买袋装方便面、只买牛奶,他不明白,为什么鲜奶弄酸了不新鲜了反倒卖得贵。
    “进来,先别管那垃圾。”博文拉她进来,关上门。
    “一定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能想着上我这儿来,我很欢迎啊。”
    尹辰不说话,她的脑细胞还在那些垃圾里转悠。
    “坐吧,喝什么,还是咖啡?”
    “随便,咖啡吧。”尹辰迅速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个单身男人生活的痕迹明显,她似乎安心了一些。却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因此安心。
    咖啡端到了尹辰面前,是她喜欢的牌子。
    “你也喝这牌子的?”
    “我无所谓什么牌子的,因为看你一直买这牌子的,我也就买了。”
    “不喝茶了?”
    “茶也喝,咖啡也喝。多了个瘾而已。你呢,还是不喝茶?”
    “咖啡也喝,茶也喝,也是多了个瘾。”
    两个人都笑了,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初见的尴尬消弭了。
    博文又拿来几个小点心,放在尹辰面前。
    “你是不吃零食的。”尹辰说。
    “这也是被你带出来的毛病。”
    “这是毛病吗?”
    “对女人不是,对男人算是。你不觉得喜欢吃零食的男人嘴都比较碎吗?”
    “你现在嘴碎了?”
    “有点儿,到处胡说八道。”语气里有自鸣得意的成分,也有不堪其扰的骑虎难下。
    “后悔了?”
    “不后悔,我这些年的生活改变比改革开放的步子还大呢,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过去不敢想象的。”他身体前倾,看着尹辰,满眼里都是感激,但他不说。说了就生分。
    “不过,”他向后靠向椅背,“我又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或者不全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什么呢,我也想不明白。可是,以前我是很明白的,一直都很明白,现在突然,不,好像是慢慢的就不明白了。”
    “或许是你现在想要的太多了,过去没那么多想法。”
    博文思忖了一下,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过去生活简单,想法也简单。早晨起来想着早餐,早餐完了想着上班,下班回来想着晚餐,吃了晚餐想着被窝,一天就过去了。现在眼睛一睁先刷微信,开车路上关心油价是不是又涨了,走进办公室想着今天哪个楼盘在摇号,回到家里琢磨是不是该让孩子出国留学。这些都是新生活带来的想法。”
    “这好像不是一回事,我被你绕进去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路过这里顺便考验一下我的认路能力。”
    “呵!”博文笑了一下,那意思是“你自己信吗?”
    尹辰知道他不信,却也不解释。
    看尹辰不想说,他就岔开话题,“花五朵儿子是不是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尹辰一惊,看向他。
    “我前些天碰上了。”
    “哪里?”
    “大酒店。对了,你跟我说过,花五朵在那工作过。”
    “没听她说碰见你呀!”
    “她没看见我,我也没跟她打招呼。看他身边的小伙子很像她,我猜是她儿子。”
    “你哪天见到她的?”
    “嗯,一周前吧,我想想,就是上周五的晚上。”
    “这么巧,上周五的晚上她在大酒店设宴请我们,我们也是在那见着了她的儿子,长得很帅,哎,你那天也在大酒店?”
    “大酒店建店30周年,想搞个展览,请我去帮着出出主意。”
    “你现在成通才了,什么事都请你拿主意。”
    “这就是咱们的文化,这人一出名,就啥都会了。”博文自嘲地挤了挤眼睛,“中国有名人文化和领导文化,当领导的也一样,只要成了领导,就什么都会,不管你是建大桥还是建楼房,也不管你是造火车还是造船舶,他都能说上几句意见。他们现在拿我当名人,让我说几句,对外宣传时就可以说是某某名人的策划参与。”
    看他说的那么自如,尹辰已很难将眼前的他,与穿着中山装带着护袖的他重叠在一起。
    “你都给他们出什么主意了?”
    “既然是30年店庆,大酒店又是改革开放第一年建成开业的,时代感和机遇感是主基调,这是大概念,但从哪个角度切入还没想好。对了,你是搞传媒的,这方面比我有经验,来帮我想想。”说着起身,将尹辰引进他的书房。终于有了独立的书房,这也算是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尹辰在门口站住了,准确的说是被震住了。
    书房有二十来平米,是这套房中最大的一间。里面还通着一个卫生间,看来他是将主卧室当做书房使了。这习惯没改,他一直觉得卧室大了是个浪费,能让人横下来就足矣。人已成年,只会缩不会再长,而书的积累却是无穷尽的,你限定了它的生长,也就限定了自己的知识储量。过去住房小,他和他的书都没有独立的空间,与尹辰结婚后住的是尹辰的房子,他的“水云斋”牌匾一直委屈地斜倚在书柜的一角,始终未能独立挂牌,现在终于是自己的书斋自己做主了,那块横匾扬眉吐气地悬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走进书房,尹辰发现他书房里的书柜不是通常家庭沿墙摆放的方式,而是像图书馆那样的书柜矩阵,共有五六排。书房的主人可以穿行其间,找寻他要查阅的书籍。但即便是这样矩阵式的书柜,也基本没有什么空余的书位了,看来这书房还需再扩容,博文还得趁着现在的热度,多接一些哪怕与本专业不沾边的邀约,才能养得起他不断增加的书柜和书房面积。
    “你来看看,这里有一些纪念册,是大酒店十年、二十年时出的。”靠窗放着的一个书桌上堆着一些画册,博文翻给尹辰看。
    尹辰随手翻了翻,都是通常纪念册的套路:历史沿革,现有影响和未来目标。有一个固定内容,就是大酒店历届总经理相册,尹辰一张张看过来,有几位她还采访过。
    “这个人?”尹辰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
    “这是第三任总经理,你认识?” 看她停止翻动,博文伸过头来。
    尹辰摇摇头,说:“不认识,但觉得眼熟。”
    “也许你采访过他。”
    尹辰还是摇头:“不是,好像最近见过……”
    “不会吧,他十几年前就回香港了。他是大酒店最后一任香港派驻的总经理,之后的总经理都是大陆原生的。”
    尹辰突然目光一闪,心里却是一惊:“我觉得他像一个人,花五朵的儿子……”
    博文立马拿起画册仔细端详:“还真是,虽然我只看了他一眼。”
    尹辰又拿回画册,看照片下的任期时间段。好像与花五朵对不上,在他的任期里,花五朵已经出国了。
    她问博文:“这人当总经理之前在哪里,也在酒店吗?”
    “这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
    尹辰嗫噜道: “我,我现在也不清楚,随便一问吧。”心里突然就有点畏惧那个“清楚”。
    博文知道她一定不是随便一问,他拿起手机,拨电话:“梁部长您好,我是博文。打听一下,第三任总经理任职前是在哪里……建店之初就在……是元老,先是副总,后来接任总经理,哦知道了,谢谢!”
    “你给谁打电话?”
    “酒店宣传部长。”
    尹辰还在看那人的照片,喃喃地:“毕旭以为花五朵儿子是他的。”
    “那是胡扯。哎,等会儿,怎么又有毕旭什么事?”
    “这,这也太狗血、太电视剧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的好,我都后悔明白那么多。”尹辰站起身,拿起她的包,“我走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怎么说走就走?”
    “就是顺道看看你的新居,书真多,有空来逛你的图书馆。”
    “随时欢迎。”博文追出来,尹辰已经进了电梯。
    回城的路上,尹辰一直在倒带,她要用记忆的链条理顺那个电视剧的逻辑。她记得毕旭来找过她,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毕旭单独找她。虽然她和花五朵是好朋友,虽然他是花五朵的恋人,但她和他之间却从来没有交集,况且她对他那副依仗父亲权势,招摇霸世的做派很不喜欢。毕旭找她是因为他有几天都找不到花五朵,酒店没有,家里也没有。她父亲花大捷还怀疑是他把女儿弄哪去了。尹辰后来问花五朵去哪儿了,她说和一个副总出差了。她当时就有一丝的疑惑,她这个层级的员工怎么会和副总经理一起出差呢?但她没多问,她知道是这位副总提拔了花五朵,也许他就是非常器重花五朵吧。
    现在想想,也许……嗨,想她干什么呢?她和她已经翻篇了,几十年的闺蜜情呀,竟是那么易碎。

    73.钟昊要投资王晓阳
    已经淡了联系的钟昊突然给王晓阳打电话,说要介绍个朋友给她认识。那口气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他们昨天刚见过面,或者一分钟前才分的手,这种随意删除记忆的行为,与博文有一拼,不知道这是不是男性大脑构造的特殊性。在女性看来,这种看似不计过往的大气,恰是一种轻视你的霸气。遇到这样的事,女人们需要一个摆渡,需要一个转接插口,……难道你忘了你的行径,忘了我还在生你的气吗?博文每有这样的表现,尹辰会以冷淡或怠慢表示前气没消。这也是提醒他,该道歉或有个道歉的姿态。博文不会有道歉的语言,但他有道歉的态度和语气。他会给你个拥抱,或者直接用他的唇封住你还要埋怨他的嘴。
    钟昊也不道歉,连道歉的一丝丝表情都没有。但似乎王晓阳的大脑里有男性的成份,你删除的记忆她也不会主动回放,最多会在与闺蜜们提及时以这样的开场说:“他居然还来找我,他怎么好意思?算了,我不跟他计较。”
    薛岩就会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说:“男人都是叫你们给惯坏的。如果是我,先把前面的事情掰扯清楚,否则一切免谈。”
    花五朵则会忽闪着漂亮的眼睛很诧异地说:“你们干嘛要与男人辩是非?男人与女人之间有是非吗?”
    王晓阳应约来到乌龙河畔一家专事传统美食的饭店。其实就是本地街边、摊点卖的小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鸭血粉丝汤、鸭油酥烧饼、鸡汁回卤干、五香茶叶蛋等等,但饭店会经营,将这些小吃重新包装整合,配以精致的碗碟,再加上有鼻子有眼的说道和传说,一款款高大上的特色小吃套餐就端上来了,特别吸引外地和境外的游客。不是有句话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嘛,这小吃就有那么点国际范儿了。
    王晓阳一进饭店就看到满墙的名人相片,都是普通百姓叫得上名字的名人,当然以影视明星居多,别的名人的辨识度低,百姓知道的也不多。名人们都是在此吃了小吃后留了影,不少是和饭店老板的合影。只有一个相框里镶的是一幅字,写的是:小吃好吃。这是一幅名人字,是一个有官衔的名人。官衔还不小。
    钟昊给王晓阳介绍的是一位香港人,请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是有用心的。
    “吴先生是香港华菲影视公司的老板,他非常喜欢你的《房车》,想买你的电影版权,并请你亲自担当编剧。”钟昊微抬下巴,眯眼看着王晓阳。
    钟昊事先一点没透露此约的目的,王晓阳很意外,她看看他,又看看那香港人。
    吴老板立刻将自己的名片递到王晓阳面前。
    “华菲公司可是香港五大电影公司之一,实力雄厚,让你的名字响彻海内外是指日可待的。”钟昊的下巴抬得更高了,那下巴的含意是:你那小小的签名售书算什么呀!
    “可是,我的电影版权已经卖了呀!而且,原书也被禁了,新版还没出来……怕是不行。”王晓阳没觉得这是件好事,但钟昊的用心让她心里很暖,她看钟昊的眼神也在升温。
    “你那是国内版权,香港虽然回归,但目前还是内外有别。况且那禁书的事最近不是不提了吗?我看有的地方又在销售呢!”
    “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我的大作家,关心点窗外事好不好。我听说,就是某位领导不喜欢你的《房车》,而偏偏他的一个对立面喜欢,他就一气之下封了你的书。但这位领导最近因为经济问题出事了,消息灵通的书商就把库存的书拿出来卖了。”
    “还有这事儿,那国内的电影也可拍了?”
    “拍电影投资大有风险,国内的电影公司没有准确的消息估计还不敢动手,这对我们非常有利。”
    “我们?”王晓阳不解。
    钟昊笑而不语。
    “是这样,钟先生将与我共同投资这部电影。”香港人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但鸟语飞飞,阻碍花香的传递,王晓阳还是没像钟昊预料的那样兴奋起来。或许还是觉得太意外了,她的思路还没调整到那个兴奋的频率上。
    那位香港人开始喋喋不休地介绍他公司过往拍摄的电影,王晓阳有的看过有的听说过,有的也许看过或也许听说过,只是这鸟语听着太费劲了,似看非看、似听非听的一团糟。
    最后还是钟昊帮她理清了思路,他说:“赶紧放下你手中的一切,把《房车》改成电影。”
    放下手中的一切?她正在构思新作,准备将尹辰说的中国式婚姻价值观作为新作的主旨,将她自己和身边的几个女人作为人物原型,创作一部描写中国知识女性婚恋百态图,准备以三部曲呈现,书名都拟好了,第一部叫《因为》,第二部叫《所以》,第三部叫《然后》。眼下正在创作初期的激情澎湃中,哪能说停就停呢!不过涉足影视倒是她一直的愿望,前面两家公司争她的电影版权,但没有让她当编剧的意思,她也没敢主动请缨。身边多少作家“触电”后,体无完肤后悔不迭,王晓阳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是听过猪叫唤的,她心里有点发怵。
    “我没写过电影呀,怕弄不了呢。”她依然不自信,但语气里掺进点嗲味儿,就有点欲擒故纵的意思了。
    “这有什么难的,故事现成的,改成画面不就得了。同样的产品,不过是改个包装。”钟昊很不以为然。
    吴老板对钟昊的说法显然不能接受,他几乎是有点不礼貌地按住他一个手臂,截断他的话。
    吴老板说:“王女士,同样的故事因为载体不同,表现手法也不同,因此小说改成电影是要用电影语言的。”
    “这,我……”
    钟昊赶紧堵住她的退路:“我们投资不仅是看中你的小说,更重要的是看中你这个人,你是个有潜力的作家。”他在“你”字上加中了语气,并转对香港人,“吴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啊,是是是,我们投资的是您。”
    “投资我?我又不是股票。”
    “你就是股票,一只潜力股,把你的股价炒上去,往后就是我们的幸福生活啦。”说着钟昊大笑起来。
    这是与他交往以来,王晓阳第一次见他如此开怀肆意的笑。
    吴老板说:“王女士请放心,你的小说提供了很好的电影叙事基础,改起来并不难,我还可以派个助手协助您。”
    “好吧,那我就试试。”王晓阳甜甜地笑了,心里像种了片甘蔗园,没想到钟昊再次出现,给了她诺大一个惊喜。这男人看似冷漠,其实他心里是有她的,这才是甜源。
    74.一个提副局的机会
    环保局长请尹辰吃饭,想做个全省环保大巡礼的宣传片,陪同的还有分管宣传的副局长及宣传处长、办公室主任等一干人。
    现在上到中央下到地方,各级政府都重视环保,环保工作的存在感徒增,压力也倍增。局长们不敢懈怠,除了努力工作,还要赚吆喝。因为环保工作多为长效治理,一时半会儿难见政绩,有的却是怎么干也看不到光亮,比如城市排污系统的改造,深埋在地下,局外人是看不到的,自己再不吆喝,谁知道?也不是全然不知,百姓们在你开膛破肚,把道路弄得雨天一身泥晴天满城灰的时候,那骂声抱怨声不亚于那飞扬的尘土。就算不求功劳,也得让老百姓知道他们的苦劳吧,拍个片子为自己正正名是很有必要的。
    觥筹交错中,局长说完了对片子的要求,然后就吩咐副局、宣传部长、办公室主任分别给尹辰敬酒,预祝宣传片拍摄成功。接下来就是各种名目的敬酒喝酒加闲聊,喝高了无意中就聊到了最近局里的人事调整,说有个副局到点了,要提拔一个处长填空。尹辰就激灵了一下,想到了薛岩的老公王一平。
    “我认识你们的王处长。”尹辰脱口而出。
    “哪个王处?我们局里三个王姓处长呢。”
    “王一平,我与他夫人是大学同学,也是闺中密友。”
    “哦一平处长,哎呀不知道,不然今天应该叫他一起来的。”局长笑呵呵地道。
    “王处喝酒不行。”办公室主任说。
    局长斜了主任一眼:“你就知道喝酒。一平是个厚道人。”
    副局长附和说:“是是,一平是老实人。”
    尹辰不想沿着此话题说下去,因为她有了进一步的想法,此刻不便说。
    散席时,尹辰瞅了个机会单独与局长耳语了几句。
    “据我所知,一平在处长位置上呆了有十多年了,您觉得他还有机会动一动吗?”
    局长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官场的多年浸润,在要害问题上还是能把住嘴的,他说:“一平很稳重,群众基础也不错,工作上再有点主动性和热情就更好了。”
    “局长大人,你要给他平台呀,有多大平台使多大劲嘛!”
    “嗯,有点道理。我会在候选人中考虑他的,不过可不是听您尹总监的意见哟!”
    “那当然,我怎敢干预局长的内政呀。”尹辰满心欢喜,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好消息告诉薛岩。
    薛岩夫妇得到这消息后都怔住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是觉得好消息来得太突然,而是早就淡了对这好消息的企盼。中国是个官场社会,谁要说他不想当官,一定是当不上官的牙疼话,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王一平大学毕业就进了机关,从学校直通官场,一步步稳步上行,但走到处长,就像踩到了休止符,同期的后期的处长都提上去了,就他钉死处座不动。放眼全局,他已是处长中年龄最大且任职年限最长的一个。他心有不甘啊,却也不愿在此用力,一是有那么点清高,不喜溜须拍马,二是家中已有个忙得昏天黑地的老婆,也不想再多个不顾家的。就退一步海阔天空,把相“妇”教子当己任,保有了一个高度和谐的家庭生活。
    薛岩也替丈夫不甘过,至少是面子上有点抹不过去,官职虽不是人之价值的全部体现,但至少是部分。薛岩是台面上走的人,丈夫的官位也是她身价的标签。早些年还是挺有面儿的,“年轻有为”,是众人对她夫君的赞许,后来王一平的职位已经不能为她添彩加分,她也就没了妻以夫贵的念头。但她从不埋怨丈夫的“不进步”,也是退后一步海阔天空,有一个忠实的家庭后盾,她比别的进入中年的女人都感觉踏实,工作起来更顺心顺手。
    尹辰的消息像在久已沉寂的湖面蓦然丢进一块石头,这涟漪就荡开了,却是乱糟糟的,没有纹路。反应在薛岩的心里就是没有思路,她捋不清现有的生活一旦被打破后会是怎样的纹理。王一平思绪更乱,但心里突然像有个小虫子在爬,痒痒的。
    尹辰鼓动着:“让王一平好好表现一下,主动点,工作上最好有点创新的点子。”
    尹辰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心满意足,回家后好好的睡了一觉,这是她与花五朵不欢而散后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薛岩夫妻则一夜未眠。
    早晨起来,王一平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像是夜里做了坏事。平日对他洞察秋毫的薛岩却视而不见,夫妻俩早饭时总要讨论一下晚餐吃什么的交流也没有了。谁都不说话,也尽量避免与对方的目光相遇,其实心里都非常想知道对方昨天夜里想了什么,最终得出的结果又是什么。
    薛岩和王一平各自驾着车走了,连道别的话也没说。
    进了机关大楼,王一平也尽量不与别人的目光接触,一进办公室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万不得已不出门。水瓶里是昨天的剩水,他也不去茶水间打水,茶也不泡了,就这么喝了一上午的隔夜水。午间吃饭时,他等到差不多要过了饭点,才走进食堂,吃了点卖剩的菜,总算没见着什么人。回办公室前去了趟厕所,竟来不及躲避的遇见了局长,就是向尹辰允诺要把王一平放进副局长候选人里的那位一把手局长。有一瞬间,他竟有做贼被擒的感觉。
    “怎么啦,一平处长?”
    “哦,我来上个厕所……”
    局长笑笑,再没说什么,出去了。
    完了,他一定是看出什么异样,才问“怎么啦”。进厕所还能怎么呀,这不明知故问话里有话嘛!他直骂自己愚蠢,怎么像做了亏心事,也太沉不住气,承不住事了。
    他拉开拉链,竟尿不出来,这膀胱也不经事,一紧张把门给关上了。他揉揉小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释放了不安的液体。整整衣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熬到下午3点,办公室突然通知开会,要求各处处长参加。没办法,非得见人。想想有什么呀,不就是尹辰昨晚带来的那个消息吗?别人并不知道,倒是自己在这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闹着心虚,算怎么回事。他喝了口水,还是凉的,起身去打了瓶开水回来,泡上茶,带上笔记本和签字笔去了会议室。
    副局长主持会议,局长传达环保总局文件,要求各地迅速组织广泛而深入的环保知识普及宣传,要求形式多样、深入浅出、喜闻乐见,同时鼓励手法创新。传达完文件,局长就文件内容又提了几点要求,一二三四说了近一个小时,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局长讲话的过程中,几次将目光看向王一平,似乎都有点意味深长。特别是说到创新手段时,目光还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王一平知道自己的弱项就是所谓的创造性发挥,他从来就不愿在此动脑筋,你布置作业我认真完成,答案一定准确,但创造性思维早在初入校门时就被扼杀了。对循规蹈矩的王一平来说,老师的话就是圣旨,他从来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走上社会后,所有越雷池的事情也都与他无关。
    但是尹辰已经带话了,局长已经意味深长了,怎么着你也该创造性一下,要给领导将副局乌纱帽给你戴上的理由不是?接下来的几天,王一平就给这创造性摧残了,回到家也没心思做饭,一连几天的速冻水饺,把薛岩吃得直反胃。但她不埋怨,只要他愿意她就不反对,毕竟对丈夫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这年龄再不提拔就只能坐等退休了。
    75.和盘托出
    毕旭半个多月没消息了,从与尹辰闹翻后,花五朵只与他通上过一次电话,从电话里没听出他的任何异样,他甚至还问到儿子回去后与她有联系没有,这说明尹辰并没有出卖她。她懊悔了,却不知怎么挽回尹辰。其实还是没顾得上,毕竟挽回毕旭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再后来,毕旭就联系不上了,手机关机,办公室电话不接。花五朵不敢造次再闯他的办公室,干等着又心下不安,这就又想到了尹辰,他们有工作上的合作,或许知道他的动向。但尹辰已被她误会死了,还怎么修复关系?她给尹辰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后来才知道,尹辰已将她的电话屏蔽了。不得已,她打电话给薛岩和王晓阳。
    “以后能不能少约我们到你家来,停车太困难啦!”王晓阳一进门就抱怨。
    “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你应该有所预见,我就是打车来的。”薛岩道。
    “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晓阳问。
    “就是,尹辰怎么没来?” 薛岩问。
    “我,我只叫了你俩……”花五朵支吾道。
    “怎么回事?”
    “她怎么啦?”
    “她没事,是我有事请你们帮忙。”花五朵忙着端水果、倒茶,一副讨好的模样。
    薛岩和王晓阳目光一碰,更奇怪了。
    “我误会尹辰了,请你们帮忙和解。”
    “你怎么误会她了?”王晓阳好奇。
    “是误会解释一下不就得了,尹辰也不是小鸡肚肠的人。”薛岩说。
    “我,我……嗨,我干脆都告诉你们吧。”
    花五朵将儿子的来龙去脉像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说得王晓阳一惊一咋的,还不时打断花五朵追问一些细节。
    花五朵说完了,薛岩问:“你说的这些尹辰都知道?”
    “她知道我儿子不是毕旭的,但不知道他是那个副总的。”
    “你以为她告诉了毕旭?”王晓阳问。
    “是的,我误会她了,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别看你和尹辰是儿时的朋友,你还真不了解她。”薛岩道。
    “是的,我错了,我想跟她道歉,但她不给我机会,把我的电话都屏蔽了。”
    “这好办,我来跟她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有经验。”王晓阳说着先笑了。
    薛岩也笑了:“就你会欺负尹辰,欺负完了道个歉再耍个嗲,有时候我都替她抱不平。”
    “我的道歉是真诚的呀!再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比亲姐妹还亲呢,她怎么会计较我这个妹妹呢?”王晓阳咯咯笑着,是那种坏坏的笑。
    四个女人再见面之前,王晓阳跑到电视台去找尹辰。主要是告诉她,《房车》改电影的事,她需要找个电视剧的编剧请教一下剧本的写作。电影电视剧都是视觉艺术,应该是相通的。
    尹辰说:“这没问题,我帮你找一个资深编剧。不过我以为电影和电视剧还是有区别的,电视剧是讲个精彩的故事,而电影是精彩的讲一个故事,因此电视剧故事更重要,电影结构更重要。”
    王晓阳眼神一挑:“哟,不愧是大导演,说得头头是道。”
    尹辰一笑:“我也是耳濡目染,在这圈里泡的。”
    王晓阳说:“我今天来还有一个使命。”顿了一下,看尹辰的反应,“花五朵要向你道歉。”
    尹辰立刻闭口不搭话,她看着桌上的电脑,把王晓阳凉在一边。
    “你不接受?”王晓阳知道尹辰这回是真生气了,她就换个说法,“你知道花五朵的儿子是跟谁生的吗?”
    尹辰还是不搭话,一副与我何干的模样。
    “你以为是她台湾丈夫的?否。”
    尹辰心里说,这还用你说?我早就知道。
    “你以为是毕旭的吗?也不是。”
    这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尹辰继续在心里说。
    “你万万想不到啊,万万想不到……”她有意停下来,卖个关子,看尹辰不吃这关子,憋不住了,“是她工作过的那个大酒店的一个副总哎,花五朵和他生的儿子!”王晓阳说出最后答案时提高了嗓门,以强调结果的爆炸性。
    尹辰还是无动于衷。
    “哎,你不吃惊吗?”
    尹辰心里是惊了一下的,惊得是与她的猜测完全吻合。她说话了:“她告诉你们的?”
    “是的,她全部交代了。”
    尹辰心里对花五朵的怨恨略有削减,总算兜底说了真话,还有救。
    “原谅她吧,多少年的朋友了,我看她是真的后悔了,求我和薛岩让你接受她的道歉呢!唉,她也是不容易,长得太漂亮了,却也毁在这漂亮上。女人呀……”
    “她是毁在把男人看得太大!她这个女人呀!”尹辰说“她这个女人”的时候,似乎已将自己排除在女人之外了。
    “原来以为长得漂亮,在男人市场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结果呢……”
    “你也是这想法?难怪女人不幸。”
    “好了,我的导师姐姐,你就别分析了,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花五朵的路也是她一步步走过来的,谁都奈何不了。作为朋友,我们只能大而化之了。明天我让她好好给你磕头谢罪。”
    花五朵虽然没有磕头,但道歉还是显出真诚的。她把出国前尹辰送她的一条围巾都带来了,她说她一直保留着这条围巾,就是记着与尹辰的友情。这是一条羊毛围巾,咖啡和暗红色格子相间,这么多年了,毛不倒色不衰,戴着也不过时。王晓阳一见就喜欢,她说:“这围巾真漂亮,要不送给我吧。”
    “这是我和尹辰的友谊,怎么能送给你呢?”
    “那尹辰也送条象征友情的围巾给我吧。”王晓阳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然后接着说,“看来还是过去的东西质量好,从形式到内容都可以象征友谊,现在的东西就不行了,友谊还在东西却坏了,还象征个屁。”
    尹辰心里却说,东西还在友谊未必不凋零,其实东西就是个东西,它什么都象征不了,人自己都把控不了的 还指望啥东西?
    薛岩说:“东西是旧的好,友谊也是旧有的好,我们还是要珍惜呀!”
    “新的也不懒呀,我和尹辰的友谊没有你们的长,但却是牢不可破的,对不?”王晓阳搂着尹辰,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咦,你中午吃大葱了……”尹辰推开她,“熏死啦!”
    薛岩笑了:“她就会来这套,尹辰还就吃这套。”
    “我是被她逼的,不吃行吗?”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嬉笑着,花五朵却不再吱声。
    王晓阳发现了,问她:“你怎么啦,还闷闷不乐的,尹辰已经原谅你了!”
    花五朵戚戚然:“好久没有毕旭的消息了……”
    王晓阳说:“是不是知道儿子不是他的啦,所以……”
    “不会的,可是……两个多星期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我试试。”王晓阳给毕旭拨电话。
    “尹辰,你有他的消息吗?你们不是有合作吗?”花五朵问。
    尹辰还没回答,王晓阳说:“他关机了。”
    “最近还真没联系,合作上的具体事情都是我的助理和他们办公室直接联系,没有特殊情况我也不会过问。是不是他最近忙或者出国啦?”尹辰道。
    薛岩问花五朵:“你如果联系上他……”意思是你准备怎么说?
    “我,还没想好……”
    尹辰和王晓阳对看了一眼,不说话,一阵静默。突然尹辰的手机响了,是助理小李的电话。
    “喂小李,毕旭……怎么啦?怀疑是谣言你还乱说,弄清楚了再告诉我。”尹辰边听电话边走开,显然是不想让电话外的人听见。但她们都听到了毕旭的名字。
    尹辰回来后,她们都瞪着眼睛等她说话。
    “看着我干什么?”她故作镇静。
    花五朵问:“毕旭怎么啦?”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没什么,你们紧张什么呀!”
    “我听你的声音紧张耶!”王晓阳说。
    “我紧张什么……”尹辰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小李的电话。她立刻起身走出一段距离才接听。
    小李在电话里说:“准确消息,毕旭因经济问题被双规了!”
    挂了电话,尹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告诉她们这个坏消息,特别是花五朵。
    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坏消息发布中心,王晓阳的坏消息是她最先知道的,这毕旭的坏消息又是她最先知道,她这媒体人成了专向好朋友发布负面消息的新闻官了,真够悲催的。可是,怎么办呢,坏事躲不过,还是得说。
    她阴沉着脸回到她们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的说:“毕旭出事了。”但她们都听得很清楚,没漏掉一个字。
    “什么事?”王晓阳急问。
    “经济问题,被纪委双规了。”
    “什么叫双规?”花五朵嘴唇哆嗦。
    “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自己的问题。”薛岩解释道。
    “然后呢……”花五朵已经站不住。
    “那就要看问题的性质了,违纪就纪律处分,违法就移交司法。”尹辰补充道。
    花五朵跌坐在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她是真的伤心了,连她自己都没预料竟会如此伤心。毕旭不仅是这辈子唯一让她伤心的男人,也是这辈子唯一最后想抓住的男人。她哭得很无望,也哭得很绝望。弄得几个女人也都心如猫爪,透着丝丝的痛。
    76.似醉非醉间
    离开花五朵的眼泪,尹辰心里沉甸甸的,像坠了个葫芦,晃晃悠悠东倒西歪。也像极了花五朵走过的路,兜兜转转,想回到原点,原点却已经不是那个点了。一个女人长了一副好面孔,原本就奠定了十之八九的幸福人生路,如何走成现在的模样,尹辰不愿深想,却是唏嘘哀叹不已。这哀叹也不止为花五朵,自己呢,王晓阳呢,我们都是什么样的女人,又该走成什么样的路?
    有点风还有点雨,愈加的阴冷,尹辰裹紧风衣,戴上帽子,踟蹰街头。
    过了晚上的饭点,路上行人不多,沿街饭店里已食客寥寥,有客的餐桌上也都是进入尾声的残羹剩菜。走近一溜暖色的光带,尹辰的影子从身前转到了身侧,她巡视光源的方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抬头看门脸,竟然是电视台附近的上海滩。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他怎么也会在这儿?
    尹辰走进去,走到他面前。他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你?尹辰。”
    尹辰脖子一仰退掉风衣帽子:“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也……又加班?”
    尹辰没回答,却看着他。
    “哦,好久不来了,有……有点怀念,喜……喜欢这家的味道……”
    尹辰坐下,看了看他点的菜,特色的一个没点,她记得他不喜欢上海菜的甜。看他喝着啤酒,问他:“没开车?”
    “没有。”
    “服务员,把菜单拿来,再加两瓶啤酒。”
    博文诧异地看着她:“你喝酒,有愁事?”
    “怎么你喝酒就是为开心,我喝酒就一定是愁事呢?”
    “因为,因为你平时不喝酒啊。”
    “我就不能改变一下自己吗?”
    “好啊,服务员再加个杯子!”
    酒杯拿来了,博文高兴地起身给尹辰倒酒,以示郑重。
    尹辰一饮而尽,把博文吓着了,他赶紧去夺她的酒杯。尹辰抗拒着,又自己斟上,又是一饮而尽。这回博文坚决夺下了她的酒杯。尹辰不再坚持,她拿起筷子夹了点菜,还没进口眼泪就下来了。博文赶紧坐到她身边,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水杯。
    尹辰推开他说:“你坐回去,我没事,是酒呛的,是花五朵……她……”
    “她又怎么啦?”重音放在“又”字上,在他的印象中,花五朵就是个故事不断的人。而且,他对她的故事总是嗤之以鼻。
    尹辰自顾自地说着:“我当然知道有她自身的原因,但也不能全怪她呀,当初她与毕旭的爱是真诚的也是纯洁的,他父亲反对,希望她能外嫁,立刻改变生活面貌,这是当年最让人羡慕的一步登天的方式。这也没错啊,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衣食无忧生活幸福呢?却又冒出个什么副总经理,男上司与女下属,唉,一个懵懂少女怎经得住一个情场老手的诱惑呢?正经的嫁人吧,肚里又有了个祸种,因为这祸种,丈夫车祸而亡。回过头来,毕旭又误以为这是自己的种而断了前程……这都是……这都是谁在编的故事呀,太他妈悲催了。”
    “是花五朵自己编的故事,典型的自作自受。”
    “别那么冷酷好不好。”
    “不是冷酷……”
    “你也别道德绑架,换位思考,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在她的位置上,她的时间点上,替她想想。我觉得存在都是合理的。”
    “好吧,就用你的换位法和哲学观,那么她走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也是合理的呢?”
    “这……反正我觉得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要知道她可是我们当年的校花呀,让多少女同学羡慕嫉妒恨呀,怎么会这样……”尹辰摇了摇头,突然感觉有点晕。
    “你也别悲天悯人了,人家现在好好的,依然是衣食无忧,而她以为的爱早就不属于她,现在没了更好,不然还要背负一个拆散别人家庭的骂名。该同情的倒是毕旭,一个知名的企业家毁在儿女情长上,让人扼腕。”
    “你知道毕旭的事了?”
    “他也算我省排名头几位的企业家,有点动静谁不知道。网上已经出来好多个版本了,其中有一个版本说他挪用公款给情妇买房,不知这情妇指的是不是花五朵。”
    尹辰突然泄了气似地将胳膊往桌上一瘫,又一个疑问被做实了,难怪花五朵很快解决了中澳混血留下的后遗症。记不得她们中谁问过一次关于她房子的后续资金问题,她打了个岔就晃过去了,但那晃明显是不愿如实回答的意思,所以她们都没再问。现在她真是同情毕旭了,那么大的企业都做得好,怎么总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翻船呢?
    尹辰拿起酒瓶给自己满上一杯,又一饮而尽。
    “毕旭,这是为你干的,为你的痴情,为你对花五朵的痴情,现在这样的男人难找。”
    “幸亏难找,不然都进去了。”博文揶揄道。
    “女人不都是花五朵那样的。”尹辰已经有点口齿不清。
    “是的,好男人还要遇上好女人。”博文又去夺她的酒杯。
    “这世上就是好女人找不到好男人……”
    “好吧,好女人咱们不喝了,再喝我们都成坏人了。”博文叫来服务员,付了账。搀扶着尹辰走出饭店。
    外面雨大了,两人都没带伞。博文来不及思考,先拦下一辆出租车,与尹辰一起上了车。
    尹辰大着舌头问:“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哪儿呢?”博文也问,心里没了主意。
    “想好了没,往哪儿开呢?”司机在催促。
    “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雨挺大的。”博文征求她的意见。
    “好,休,休息一下……”
    出租车将他们送到一家酒店门口,走了。
    博文开了房,领着尹辰坐电梯,进了房间。
    要说之前尹辰是半醉半醒,这会儿却是醒了多半,是被这间阔气的超大房间惊醒的,也是被那张宽头超过长头的大床刺激醒的。为什么会到这儿来?脑子里迅速还原之前的一切,花五朵、眼泪、上海滩、博文、喝酒……对了,喝酒。我喝多了,醉了,现在想起来了,醒了,醒了吗?再看一眼那撩人的乳白色床单和暧昧的床头灯光,尹辰不敢让自己完全醒来,醒了就会害羞就会有罪恶感。我们已经不是夫妻,怎可共睡一床?我们本来是夫妻,眼下也没再和别人成夫妻,偶尔小聚又如何?
    似醉非醉地,两人上了床。
    毕竟是曾经的夫妻,一切都熟门熟路,没有过场,直接进入主题。或许是太熟门熟路了,就没了过程的神秘和快感,为了尽快达到目的,目的就变得非常现实和干涩,这干涩传导到她的两腿间,久未润滑的肌体显出强烈的抗拒,一阵撕裂的痛感如处女膜被顶穿了一般让她痉挛。
    博文也不轻松,久未升起的旗杆,虽有飘扬的意识,却衰减了飘扬的斗志。在阻力面前没了韧劲,一个来回就败阵收兵,再举不起。被xin的饥渴掩盖的羞赧感再度跃起,两人的身体迅速分开,不说话,用静默缓解尴尬。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好一会儿,尹辰听见了他微微的鼾声。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穿好衣服,做贼一样的逃出了酒店。
    77. 被跳梁小丑
    连日的晴好天气让天空出现了久违的湛蓝,微信朋友圈里大家比着晒蓝天。有这大布景的忖托,环保局的环保知识普及宣传活动就如豆浆就油条一般,绝配。为环保局做的宣传片当然要加进这次宣传活动。应该说,该拍的都拍了,就差这最后一幕填充了。
    原本这样的片子,作为频道总监的尹辰是不需要去现场的,但她突然就想去看看,一是难得的好天气可以透透气,二是看看各处的宣传做的怎样,特别是要看看王一平主抓的片区做的咋样,她还暗示执行编导多关照他那个片区。
    一个片区一个片区的拍下来,确实有各显神通的样子,终于到了王一平主抓的片区,果然是出手不凡,完全跳出其他片区实物与展板的传统呈现模式,将电脑、声画技术运用进来,让观众体验、参与、融入,现场气氛十分热烈,有的项目竟然有观众排队等候。这一定是薛岩出马了,她那里大把的码农,做这点事还不小菜一碟?尹辰兴奋地直接走进现场指挥拍摄,一看有电视台拍摄,观众的热情更高了,围观的也越来越多。
    尹辰为王一平高兴和笃定着。
    一收工,她立刻给薛岩打电话。
    “你要准备请客了。”
    “什么意思?”
    “王一平的副局帽子是十拿九稳了。”
    “你哪来的消息?”
    “我的判断。”
    “别那么自以为是好不好我的大导演。”
    “我今天去看了他们的宣传阵地,就王一平那个片区做得最好,这是很加分的,特别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听说,处长们都拿出了看家本领,都盯着那个位置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连别的处长的事你也知道?”
    “哈哈,那不是因为这事里有你老公嘛!”尹辰觉得薛岩也太淡定了,难道她不为自己的丈夫高兴?
    “好了,我这会儿有事,晚上,晚上来我家再说吧。”薛岩挂了电话。
    呵,还要晚上去她家说,那还是高兴的,只是不愿喜形于色,要端着,旁边一定有人,毕竟是老总嘛。
    再给环保局长打个电话吧,她要告诉他哪个站点做得最好。一想不好,目的太明显,还是用片子说话吧。那就约着王晓阳和花五朵一起去薛岩家,从毕旭出事后她们再没聚过呢,再一想,王一平的事终究没成定局,消息不便扩散,还是一人前往吧。
    她兴致勃勃的去了薛岩家,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竟沮丧得又想喝酒。何时有了这毛病,该死的毛病,突然想到与博文的酒后失仪,她把这定义为失仪,才觉得自己没那么丑陋。
    原来尹辰以为做得最好的那个宣传站点是王一平分管的,结果不是,而且他哪一片也没有分管,在战斗打响前他就退出了战场。
    起初王一平是很用心的,他让处里每人拿一个方案,回家后自己再仔细琢磨,连续一周的晚餐都是速冻饺子,薛岩不说,儿子王者抗议了。
    “爸,你这是干什么呀,不就一个破局长嘛,当上了能怎么样?”
    “胡说八道,谁说要当局长了?”
    “你就别瞒了,那天尹辰阿姨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王一平与薛岩对看了一眼,都有点心虚。
    “那我也不是为了当局长,这是正常工作。”
    “爸你正常吗?从尹辰阿姨来咱家后,你就不正常了,我们的晚餐就更不正常了,天天饺子还是速冻的。我们家以前的饺子都是你自己做的,你说过超市的速冻饺子不是人吃的,现在我们全家都不是人了!”儿子越说越激动。
    “王者,你瞎说什么呢,怎么跟你爸说话呢?”薛岩怒斥儿子,却不涉及具体内容。这些天来她自己就像坐在跷跷板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主意不定在她身上是少见的。但有一点她是肯定的,绝不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丈夫,因此她表现出的是没态度,不支持不反对,不抱怨不赞赏。
    “爸,你就是当上副局长能比现在多拿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儿,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
    “不是钱的事就更不值得了。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是用钱来衡量价值的?”
    “胡话!”薛岩听不下去了。
    王一平看了妻子一眼,似有点愧疚:“最近是有点特殊情况,环保总局下的通知,任务又很急……”
    王者又顶一句:“环保总局又不是第一次下通知,也没见你这么忙过呀!”
    儿子的不依不饶把王一平心里窝着的火一下点燃了:“我就忙一回怎么啦?我为这家忙了几十年了,就不能为自己忙一回吗?你自己没有手吗?就该等着我做饭吗?”
    平日不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力度是吓人的。王一平的声音是吼出来的,分贝大到玄关处的一串风铃也跟着胡乱帮腔。
    薛岩伸手打了儿子一巴掌,一为降老公的火气,一为打醒一下自己。刚才的父子对话,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对丈夫的忽略,对他为家庭付出和贡献的忽略。王一平第一次做饭时她觉得嫁了个会做饭的丈夫很好,王一平后来饭菜做得越来越可口,她感觉自己很幸福,再后来王一平包揽了每日的早餐和晚餐(午餐大家都在单位对付),她觉得那就是他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跟每天要洗脸刷牙一样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这一周的速冻饺子倒是将王一平的重要性再次提显出来,这重要性最初是显现在她肠胃的不舒服上,她皱皱眉头挺过去了,儿子开初的抗议让她有出点胃里饺子气的瞬时快意。但,王一平爆发了,把一个男人应有的炸药释放了,一个家庭的安全气囊也炸开了,薛岩看到这个气囊里是王一平环状维护这个家庭的胳膊,是王一平让她肆意安睡的胸膛,她的愧疚感突突地沸腾起来。丈夫,他是男人,她要帮助这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实现梦想。
    薛岩厉声道:“王者,去给你爸爸道歉,否则别吃晚饭。”说完,自己走进厨房去做晚饭。
    王一平跟进来:“还是我来吧。”
    薛岩迎着他的脸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坚决将他推出厨房。
    王一平走进书房,将不知所措的儿子丢在客厅。
    前面说他心里窝火,其实不是儿子惹的,儿子只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充当了点火人。
    从知道自己被放入副局候选名单后,无论什么场合,只要遇见局长,只要他的目光撞上他的目光,局长都是意味深长。这目光是局长和他之间的秘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他和局长之间的私通。私通?他感觉肠胃蠕动了一下,有些不适。
    此次环保宣传工作由局长亲自抓,各位处长进出局长办公室的次数就多起来,汇报宣传方案,名正言顺。王一平一次没去汇报过,他觉得方案还没成熟,不想像其他处长那样一次次听局长的意见一次次修改。还有,他不想总是接受局长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目光在他心里已经形成一种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怎么了,近日里机关的同事,特别是其他处室的处长们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说话也好像话里有话。
    “王处,这回就看你的啦。”
    “我们都是垫背的,忙也是瞎忙。”
    “等得云开日出啊,排排坐吃果果也该轮到你王处了。”
    每听这些话,他就很难受。装傻不行,人家会说你虚伪。说客气话也不行,那就做实了人家的猜测。他又开始躲了,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处里讨论方案,就让几个处员到他办公室里来。晚上,他把大家的方案拿回家再仔细修改。
    薛岩最近回家都早于他,把晚饭做好等他回来。他心里满是安慰,心想,人家要说什么就说吧,等熬过这一阵,当上副局,家里就请个钟点工,这样他和薛岩都能安心工作。
    吃了晚饭,薛岩帮着一起看那些宣传方案。
    薛岩说:“要不要弄点新技术?搞点能动起来的东西,都什么年代了,老一套的东西吸引不了人的。让你处里的年轻人出出点子,技术上我来保障,我那儿有的是人才。”
    王一平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好,我马上就给小刘打电话,他是处里最年轻的,脑子也活。”
    王一平处里的人都兴奋起来,自信他们的方案一定是脱颖而出、鹤立鸡群、打败全局无敌手的。王一平也自信满满,他已经不再躲避别人的目光,管他是不是意味深长,是不是话里有话。他带着处里几个同事忙着去分管片区实地考察,准备实施他们的方案。因为他们的方案已经得到局长的高度赞赏,不用修改,立即执行。他在外面忙,局里有关他的话题也没闲着,且是越说越邪乎,甚至还有举报信到纪检处。闲话说,王一平对工作从来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常常早退。出去办事后不管时间早晚,从不再回局里。有人就看见他上班时间逛超市。举报信说——当然是匿名举报,说他跟电视台某女记者关系密切,还跟某美女作家关系不一般,还跟一个女美籍华人关系不正常。总之,他交往的女人很多很杂,也很神秘,经常看到他们在同一辆车里或同一个饭桌上,这几个女人还都经常出入他的家。
    纪检处通知王一平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局里接受讯问。
    起初,王一平听闻从局里飘来的这些脏水只轻蔑地一笑,这不就跟电视里正在热播的一部清宫戏一样嘛,太子总是会被各种流言和暗箭侵扰。你们使劲泼脏吧,不就是嫉妒我的方案吗?不就是嫉妒我要上位吗?只要皇帝认我是王储,你们再蹦跶也是跳梁小丑。
    纪检处要询问,这性质就变了,就不能一笑了之了,必须认真对待了。
    像突然变了天一样,局里的空气都不是原来的空气了。局长的脸也不是原来的脸了,特别那双总是发出意味深长眼神的眼睛,现在的台词是: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真让我失望。你刚想解释,他又是另一个眼神: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局长的眼睛像好的演员一样会说话。
    王一平总结了局长全部眼神的意义就是:这就不能怪我了,我想扶你,但你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啊!
    “匿名信你们也信?”
    纪检处长问到女记者,女作家,女美籍华人,王一平干脆理直气壮地说:“我都认识,都是我的朋友,我跟她们关系都密切!”
    他从纪检处办公室摔门而出,他觉得这办公室里有阴沟里的味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觉得这里也有阴沟里的味道。他走出办公大楼,感觉大楼里,大院里到处都是阴沟的腐臭味。在这大楼里呆了几十年,是怎么呆下来的?
    出了大院后,碰上那位即将退位的副局长。副局长拦住他,问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得罪局长大人的?”
    就像当年美国佬突然被炸了双子座,被炸傻了一样,一时弄不清敌在何方,谁是凶手。王一平也傻站在马路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逻辑关系捋清楚。
    局长,真是他妈演技高超的演员。我王一平才是跳梁小丑!
    尹辰后来知道,局长早就安排了自己的人,是她给他出了个难题,他只好导演了一出解题的戏。
    这才是真正的导演,跟他比尹辰算什么呀?她肠子都悔青了,很长时间都不敢见王一平。都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害了他。回过头来想想也真是幼稚,一个省局的局长,怎会听你的一句话就提拔一个干部,拱手放弃一个安插自己人的机会?尹辰啊,这回该承认自己的不成熟不懂政治了吧!
    78.大墙内外
    阴郁的天气,带着不低的温度,空气是粘稠的,稍一动就出汗。花五朵回国多年,已改掉了一早起床洗澡的习惯,但是今天起来后不一会儿,全身就粘滋滋的,她也没怎么动呀,就是将提前买好到东西放进一个大背包里。她要去看毕旭。
    毕旭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被判了十年徒刑,罪名是受贿和挪用公款。花五朵卖了那套上千万的房子帮着退赃,减了二年刑。
    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洗了个澡,换了身一直想送给钟点工的衣服。其实衣服不赖,是adidas的,就是旧了点,但是今天出远门正合适。啊,出远门,查了下地图,真是够远的。原来想约她们几个有车的,但没好意思张口,自己作的孽还是自己去面对吧,何必再搭上别人陪绑。
    能去探监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不是直系亲属不是监护人,虽然现在已经放开到朋友也可以探监,但还没放开到外籍友人可以探监。但她太想见毕旭了,从那次儿子回来的酒宴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有好多事要告诉他。实在没办法,她就去找法院,因为法院判了毕旭。她是外籍身份,法院倒没把她挡在大门外,但告诉她找错地方了,应该去找司法厅。她到了司法厅,又被告知要找监狱管理局。她去了监狱管理局,陈述自己的特殊情况,比如她和毕旭的初恋,她主动帮助退赃等等。这真是个特殊情况,监狱局的领导商议了几天才给了她答复,同意她去探监,但必须在他们指定的日子里。
    这个日子得来不易,她事先做了功课,了解探监可以带什么东西,一路要换几次交通工具。这回倒不是舍不得打车,一个女人叫车去监狱,那一路上司机该在心里编多少故事啊?每通过后视镜看她一眼,就多一重想象多一个细节,她不能忍受被后视镜B超的尴尬与难堪。
    从地铁出来换了去郊区的公交,车上人不多,她坐在窗口的位置。外面还是阴沉沉的,能见度很低,远处的景都是模糊的,她将眼光转向车内,右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是他吗?衣着不像。橘红色体恤加浅蓝色牛仔裤,虽然色彩还是很妖娆,但没了亮闪闪的金属挂件。发型也不像,双鬓不再留白,头顶也没用发胶竖起个鸡尾巴。现在觉得那是个很难看的鸡尾巴,当时怎么会觉得时尚呢?
    他向花五朵的方向侧了一下脸,果然是他,文森。他这是从良了?花五朵突然想起,这是他回家的路,这条路她来过,也是坐的这路公交。那是因为要回家才这番脱去风尘?花五朵看不到他的正面,如果看到他的眼睛,是能够判断出他是金盆洗手还是仍操旧业的。当年蒋雯丽的出道,就是凭着一个眼神,在《霸王别姬》里把一个妓女演活的。这是这个职业的眼神,不分男女。
    他一直没有回头,她也不想他回头。她站起身,小心翼翼晃晃悠悠的移到车的尾部,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过了一站又一站,他还在那儿,怎么还不下车呢?这才想起,她上次来也是这么坐了一站又一站,远到无尽头。今天车上怎么人这么少呢?无遮无挡,离着那么远还是看得清他的后背,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一直是黑色的,没有染过。因为他们家老人有说法,什么都可以变,唯独毛发的颜色不能变,否则将来去天堂祖宗不认。他什么门都可以破,唯独去天堂的门却紧把着,尚存的一点敬畏之心就留在这门口了。
    花五朵一边暗暗地看着他,又时刻小心他发现自己。不知又过了几站,他站起来了,终于要下车了。花五朵紧张地看着他,盼着车快停,他快滚下车。突然,他回头了,那么远,他竟然看到了她!先是一惊,然后那眼神就像锥子像锯子一样,伴着钻孔和拉锯的声音直逼过来了,而且越来越近,因为他的脚也过来了,脚上面的身子也过来了。如果这会儿车门打开,花五朵会先他跳下去的。
    “你怎么……”他说话了,但声音犹疑,是对她此行目的的犹疑,也是对她眼下身份的犹疑。
    她不说话,将眼睛看向窗外。
    车上虽然人不多,还是将仅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这对男女身上了。文森从车前冲到车后,就是一个追光灯的运行轨迹,观众的目光追随而至,坐在车前面的甚至转过身来捕捉光的定位。这车坐得太乏味了,窗外雨雾蒙蒙没有景色,车内任何一点小动静,都会给眼睛亮一下的机会。从车前跑到车尾,还是一男一女,还是男的说话,女的不理他,这是看大戏的节奏啊!
    “你去哪儿?”看她没有下车的意思,知道她此行与己无关。
    观众的耳朵、寒毛都立起来了,他们在等花五朵的台词。可是,她还是不理他。
    文森上下打量着花五朵:“你出什么事了吗?”
    有两个观众站起了身子,有两个观众在向后移动座位。
    车到站了,文森还站在花五朵身边。
    “到站了,你不下车吗?你不下我下啦!”花五朵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司机喊:“下不下?不下走了!”
    在车门要关上的一刹那,文森跳了下去。
    车起步。向后移动的观众差点摔倒,站起身的观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竖着耳朵和寒毛的观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都矮了一截。没劲,戏还没开场就结束了。不过主要演员还留着一个,就仍有不死心的观众不时回头看花五朵一眼,弄得新上车的乘客也好奇的去看她。
    “Shit! 你人走了还阴魂不散骚气不散!”她在心里骂道。还好下一站上来几个拎着大大小小编织袋的农妇,她们一上来就用她们的大嗓门把车厢填满了,任凭什么目光也无法穿透她们的分贝。花五朵的心里倒是安静下来。
    到了监狱,办了手续,花五朵被带进一个大房间。一个被铁栅栏分隔成两块的房间,花五朵进来的这边已经有人在等待,栅栏的另一边还空着。花五朵在指定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待。她不看周围的人,别人也不看她,这似乎是这个环境下,每个人的心下约定:不想记住别人的脸,别人也别记住我的。
    被探视的人一个个被带进来了,她看到了毕旭,她站起来用目光迎接他。看到她,他愣了片刻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瘦了黑了老了,个子也矮了一截。她眼圈红了。
    她看着他,他侧着脸,偶尔看她一眼又侧过去。他们都不说话。好一会儿,花五朵拿起话筒,也示意毕旭拿话筒,他犹豫了一下拿起话筒。
    “我给你带了点钱和你喜欢吃的,你还需要什么我下次给你带来。”花五朵说话声音很柔,柔到像云一样飘进话筒飘进毕旭的耳朵。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但她心里的愿望是真实的。
    “不用,我这里不用钱,也不缺吃的。”毕旭说话瓮声瓮气,仿佛声音不是直接从喉管从声带发出,而是在胸腔里绕了个弯很不情愿的,带着胃肠里的酸湿气体呼出来的。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花五朵眼圈又红了。
    “不怨你,你以后也不要来了。”毕旭不看她的眼泪。
    “毕旭,我要告诉你,我儿子他……”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毕旭打断她。
    “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尹辰?”
    “你知道你和尹辰的不一样在哪儿吗?”
    花五朵立刻收回了眼泪,盯盯地看着毕旭。
    “她遇事替朋友着想,你遇事就怀疑朋友。”
    “我……”
    “好了,你回去吧”毕旭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很傻,也总拿别人当傻子。那天酒宴上她的刻意表演就让他怀疑,后来他陪她儿子去卫生间,儿子如厕后在镜子前用小梳子梳理头发。他离开后,毕旭捡起了他落下的几根头发。DNA结果出来后,他没去找她,也从此不想再去找她。
    “可是你,我想等你出来……如果你,你爱人不等你的话……”花五朵热诚地看着他。
    毕旭这回认真地看着花五朵,说:“放心,我老婆是那种即使我死了也不会离我而去的人。”说完又觉得何必呢,他不想抱怨她什么,一个大男人,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谁掰着你的腿要你往哪儿走。他沉吟了一下,口气温和地说,“你也回到你儿子身边去吧,你还有几十年要活,好好珍惜身边人,珍惜你的亲人和朋友。”说着站起身,对狱警说:“送我回去吧。”
    “毕旭……”花五朵冲着他的背影,声音有些发颤。
    毕旭不再回头,随着狱警走了出去。
    走出监狱大门,花五朵落寞到了极点,她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围墙,感觉那墙就要倒下来,就要压向她,她逃也似地跑出了那片令她恐惧的地方。

    79.王晓阳的电影
    王晓阳第一次触电,剧本写得是人死牛瘟。真正体会到编剧这活不是人干的。她放弃了所有的社交,连闺蜜们的召见也推辞不去,因为钟昊总在催问她的进度。她每日蓬头垢面,不出门也不换衣服,24小时裹着睡袍,醒着睡着都在想她的剧本。
    剧本改了八遍,终于通过了,她发誓从此再不干这营生。她再见闺蜜时,她们觉得她是从牢里刚放出来,虽然憔悴,但皮肤却白了不少。
    “去,你们才坐牢呢!”话出口,一看花五朵脸色不对,她伸了伸舌头,“我请你们吃大餐,饭店随便点,我买单!”
    “你的电影投拍了?”薛岩问。
    “开机十多天了。”
    “请客请晚了啊,开机的时候就该请。”尹辰说。
    “在北京开的机,我也去参加开机仪式了,还看了几天拍戏。”
    “你这戏投资多少?”尹辰问。
    “说是八千万,实际多少我不清楚,也许后面还会追加。”
    “八千万?”花五朵张大了嘴吧。
    “钟昊出资51%,是大股东。”王晓阳说这话时,认真看了一下每个人的表情,她想从她们脸上找补一点之前钟昊在她们眼里留下的不好印象。但是,除了花五朵对八千万的惊讶,尹辰和薛岩都不以为然。她们觉得她与钟昊的交往总是山峦沟壑的难测深浅,实在不知道哪一脚可以踩踏实,因此悲喜难料,不过早的跟着起哄是最明智的。
    王晓阳有点扫兴,她眉头一皱,接着眼睛一瞪,突然提高声音:“哎呀各位姐姐,你们还是我的闺蜜吗?你们不能祝福我一下吗?等我的电影上映,我就要嫁给他啦!”
    这回是她们三个瞪大了眼睛:“哦?”
    “他向你求婚了?”
    “他投资我的电影不就是向我求婚吗?”
    “这……”她们还是不置可否。
    “非要他说出来吗?他要不说我说,我向他求婚。”
    “想好啦?”
    “想好了。”
    “决定啦?”
    “决定了。”
    “那我们祝福你。”
    “哎呀还是我讨来的祝福,真没劲。”王晓阳很不满意。
    “现在是预祝呀,等你们真的结婚了再好好祝福你。”薛岩道。
    “什么真的假的呀,看来你们还是对他有成见。”
    “我们只是担心,之前你们出了那么多状况……”尹辰道。
    “人总是在变化的嘛,再说过去我们感情没到那份儿上,相互还不是很了解……哎呀不说了,你们又泼我冷水。”王晓阳嘴一撇,有点不开心。
    半天没说话的花五朵走到她身边,伸手抱住她:“我真诚真心的祝福你,你比我们都年轻,希望你过得比我们好。”王晓阳推开花五朵时,发现她眼眶湿润。
    “你怎么啦?”王晓阳问。
    “没什么,就是为你高兴。”花五朵掉转头,不想让她们看到她滑落的眼泪。
    或许是她们太麻木,或许是她们的注意力这会儿都在王晓阳身上,她们没感觉到花五朵是在向她们告别,从那天以后,她们都没再见过她。
    当然,王晓阳的那顿让她们随便点饭店的客也没请成。因为钟昊又突然消失了,他的私人通讯全断,打电话到剧组租住的酒店,酒店说剧组已经撤走了。给香港老板打电话,电话那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鸟语变成了蛙鸣,本来就难懂的“广普”话更让王晓阳不得要领。王晓阳急如猫爪,她让香港老板发微信,想让他用文字在微信里说明白。但是香港老板根本不理她,人家在火上烤着,哪有心思和耐心跟你这儿打字?过了两天,还是香港老板的部下给王晓阳打来电话,他用王晓阳听得懂的普通话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本按预算,电影《房车》投资八千万,钟昊坚持要占股51%成最大股东。但他手上没有那么多现金流,遂找了几个小公司分别出让部分股权,按股值1.1的价格出让,这样除了电影将来的票房收入,他还可以赚得利差。但他心急吃豆腐,对那几家公司的财务状况未及深入调查,就白纸黑字的签了合同,结果在剧组不断需要资金支出时却拿不出钱来。你占大股的拿不出钱来,精明的香港老板也不愿提前支付该他出的那部分。屋漏偏遭连天雨,钟昊公司里另一个投资项目出现了版权争议,合伙投资方该投的资金也迟迟不到位,算好的资金对接踏空了。他急着去银行贷款,但他之前有负账,贷不了。他就去找高利贷,看你要得急,不仅利息高得吓人,还只给贷十天半个月的,长期的不贷,资金链彻底断裂。香港老板乘人之危,让他出让股权,但他不甘心,剧组不得已停工。
    香港老板的部下对王晓阳说,他们准备起诉钟昊。王晓阳问,钟昊在哪里?对方说因为找不到他,才给她打电话的。
    “现在还缺多少资金?”
    “二千万左右。”
    “你跟老板说,我有850万,先让剧组恢复工作吧,钟昊我去找,余下的钱我们再想办法。”
    挂了电话,王晓阳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接受这是真的。尹辰和薛岩为什么不肯提前祝福我,难道她们预知了今天的结果?还真让尹辰说着了,又出状况,而且是天大的状况,是我们命里相克吗?可无论是中式属相还是西式星座都是最OK的呀!一个属兔一个属狗,相书上说,青兔黄狗古来有,合婚相配到长久,家门古庆福寿多,万贯家财足北斗。长久在哪里?北斗又在哪里?还有就是那该死的星座,说白羊和狮子排最佳般配星座之首,同属火相星座,初见便有火花,再见密如磁铁,且热度终日不减。都他妈扯淡!回想与钟昊的交往是一波三折,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磁铁在哪里? 热度又在哪里?这会儿分明感到的是冷似铁呀!
    想这些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找钟昊,一个是找钱。
    她先去银行,把定期的活期的钱都提出来,汇到了香港老板提供的账户上。然后回到家,拿了些换洗的衣服,开车上路。她做好了找一天二天,一月二月的准备。一路上,她仔细分析钟昊可能去的地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过去……
    今天是《4是而非》连载的最后一章,感谢一直跟读的朋友们。本小说不久将在喜马拉雅等平台上架,喜欢的朋友可以换一种方式继续关注《4是而非》。


    80.太阳落山
    王一平晋升失败后,消沉了几日就恢复了常态。本来就是个插曲,短暂地扰乱了一下心境,过去就过去了,王一平还是王一平。不久,他就退居二钱了。
    但是薛岩没过去,她站在丈夫的角度,替他没法过去。名牌大学毕业,大半生献给了机关公务员的会议、视察、公文、总结,能够体现自我价值的痕迹一点没留下,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从丈夫活着的意义又想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我的自我价值在哪儿?我的痕迹在哪儿?她想得脑仁疼。
    突然发现儿子又出门了,王一平说跟朋友去毛里求斯了。从放松对儿子的管理后,儿子出门就经常不跟她打招呼了,只跟他爸说一声就走了。儿子回国后一直没有个稳定工作,有稳定的地方他也不去,说是要做自由职业。没看他做成什么职业赚到什么钱,却是不再跟家里要钱了,不过自由是赚到了,一动就去周游世界,这都玩到毛里求斯了,想必已是大餐吃腻了,去搜罗犄角旮旯的小吃了。这孩子!
    儿子身上没有负重感,没有压力,似乎也没有人生目标。又说到目标了,我的目标是什么?成功?成就?成功了成就了,又怎么样?儿子钱挣的不多,但他过得很开心,我们呢?
    薛岩终于想开了,向董事会提出让位后生,退居二线。
    因为她的坚持,董事会批准了她的申请。她一下觉得身轻如燕,想要立刻飞出去,与同退二线的王一平比翼双飞,跟儿子一样,去周游世界!
    薛岩从来都是想到做到,她跟王一平上了邮轮,是那种一游就是三个月的邮轮,真的是去周游世界了。
    临走前她约四密聚一下,才发现花五朵已不辞而别,王晓阳却不知去向。
    花五朵回美国了,她找儿子去了。她痛彻心肺地悟得,这世界上只有生她的男人和她生的男人才是最可靠的。生她的男人没有了,她就去找她生的男人了。
    船票已经订好,来不及探寻王晓阳的去踪,薛岩叮嘱尹辰好好找找她,还说船上无网络信号,每到一个登陆的地方她会联络她们。“等着我,给你们带各个国家的礼物来!”
    薛岩走后的第三天,尹辰突然接到王晓阳的电话,电话里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尹辰吗?”
    “我是,王晓阳呢,她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
    “抱歉地通知您,您的朋友王晓阳驾车翻进山沟,在送往医院途中不治身亡。”
    “什么?”尹辰突然觉得,刚才还当空照着的让她感到炽热的太阳不见了,一股凉气从头窜到脚,她明白,那是身边的小太阳没了,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没了。她全身哆嗦着倒了下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台湾作家三毛的一句话始终萦绕在耳边:“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她不知道王晓阳是不是快乐幸福的飞扑而去的,但她希望是,也如此,她心里的悲伤才能减轻一些。
    王晓阳的墓碑是一本书的照型,是尹辰设计的,这是她此生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设计作品,用在了王晓阳身上——这样的设计她也不想再做第二个。太伤心了,她哭到嗓子发干,哭到失语。不是第一次经历亲友去世,甚至最疼她的奶奶去世,也没伤心如此。别的亲友离世总是因为年龄大了,离上帝之门已经不远,即使因病稍稍提前了些时日,也总是有因有果。而王晓阳,是如日中天的王晓阳,是无论如何不该提前下山的,你还有那么多的未了情,亲情——在外留学的儿子还没独立,友情——我,我们,你的闺中蜜友还没被你的阳光烤够。爱情——不管钟昊值不值得你爱,他毕竟还没下落,而你就是寻他而去,你的走,是那么的不可原谅!
    王晓阳下葬后,尹辰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墓地。她买了一大捧太阳花,将王晓阳围在金黄色的花瓣里。
    墓碑是黑色的大理石,上面用金色刻了王晓阳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刻上了她代表作的名字,这也是尹辰的用心。她在网上发布了王晓阳墓地的地址,她知道她有很多粉丝,他们或许会来看她,她知道王晓阳喜欢热闹。
    在整理王晓阳遗物的时候,尹辰发现了她那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是以几个闺蜜为原型写的。她将王晓阳所有的东西交给她从美国赶回来的儿子后,唯一留下了这部未完成的书稿。她迫不及待地读完了已经写就的书稿,她想知道王晓阳是怎么写她尹辰的,书里有不小的篇幅写了她,又像又不像,至少她没有王晓阳写的那么心口如一,她还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只是习惯收着,涩于表达。她也没有王晓阳写的那么温和,她心里也常有小拳头,就是打不出去。
    她想学高鹗去续写王晓阳的红楼梦,又觉得自己无法穷尽她的想法。还是让她的读者去发挥想象吧!她将这部未完成的书稿发到了网上,希望出现许许多多个高鹗,让王晓阳在那个世界里继续享受粉丝的追捧。
    今天的天气是晴朗的,太阳照在身上是温暖的,墓园里几乎没有人,十分安静。尹辰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粉丝的续写,读给王晓阳听……
    “小阳,如果你觉得合你的意,就让风吹一片树叶落下来,如果不合意就让风吹乱我的头发吧。”
    一阵清风吹来,一片树叶落在墓碑上,尹辰惊喜地站起身,看着那片落叶,也是金黄色的,很美,只是有一个角有点残缺,但一点也不影响整体。尹辰捡起那片树叶,放在笔记本电脑上,合上电脑。
    “小阳,只要有新的后续出来,我就来念给你听,我希望能捡到更多漂亮的叶子。”尹辰向墓碑深深地鞠躬,然后起身离去。
    远远的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似曾相识,他低头俯视着一块墓碑。
    他的身影是悲切的,他面前一定躺着他的至亲,或许是他的另一半,不然不会一个人来吊唁。
    走到墓区门口,突然有人叫她小名,“辰辰,是辰辰吗?”
    尹辰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悲切的身影。
    “你是?”
    “不认识我了?我,我真是老、老了……”他为他的容貌老到让尹辰认不出而悲哀和惭愧。
    “哦,是你。”尹辰认出来了,是那位借给她《青春之歌》的邻居大哥。
    他果真是为妻子扫墓来的。因为悲伤,将未来的年纪提前呈现在他的容貌和身体上,尹辰觉得他没有印象中那么高大那么挺拔了。
    在悲情的路上重逢,相互慰籍便顺理成章。后来,他们甚至一同来看望他们各自要悼念的人,他还认真倾听着尹辰为王晓阳读后续。
    再后来,听说他向她示爱了,但尹辰说她已经不会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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