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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原创小说《水深不知处》谋求出版【完本】[第1页]

作者:zhaoyanhui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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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内容简介:
    修浔很想得到父爱,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却依然换来父亲的厌烦、嫌恶。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而且父亲不同意他的婚事,让他恼羞成怒负气而走,等他终于想明白,父亲却……
    大学毕业后,有段时间他住在最好的朋友席仁杰家。仁杰的妻子罗梦秋却慢慢地喜欢上了他。梦秋气质高雅、脱俗不凡,长得又异常漂亮,一举一动间都有难以抵挡的魅力,可她是仁杰的妻子,他以为他绝不会乱想,可是他却越来越难以自拔的爱上了她,而此时他已经有了深爱他的未婚妻文秀。
    他该怎么办?



    壹
    白色的蒸汽,任由风的支配,在空中骤然淡漠。
    父亲病了三天了,还是不见好,但修浔却很高兴。他端下蜂窝煤炉子上的药锅,垫着抹布的手微颤着、小心地把药水倒进屋门口油渍渍的木桌上的洋瓷碗里。第一次煎药,而且是为父亲,所以从药店拿药的时候一再问过药房老头煎药的各项事宜,他听得非常仔细,不时的问东问西,走了半路又折回去问老头几个想到的问题,等到反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又放心地回家去。回来按照老头教的,一点不差地、一丝不苟地操作着,生怕有什么差池。
    药房老头说父亲的病没事,但要静养一阵子时,他就暗自高兴起来。
    他静静地耐心地等着,盯着洋瓷碗里冒着的白色蒸汽,摸摸碗边,又把筷子伸进碗里蘸了蘸放进嘴里吮了吮。可以了。于是他小心地慢慢地端起洋瓷碗,用脚掀起竹帘,慢慢走到父亲身前。?
    房里一股中药味,他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因为在这种味道的陪伴下,这三天来他再也不是独自吃饭了,而是跟父亲一起,而且父亲对他说了好多话。
    他望着父亲安睡的脸,不知该不该叫醒父亲喝药。嘴巴张了两次,又合了起来。父亲额上敷的毛巾掉在枕边,他拿起毛巾,轻轻摸摸父亲的额,还是有点烫,他连忙用热水烫了烫毛巾,小心、轻轻地敷在父亲额上。
    父亲醒了,他忙拿掉毛巾,小心扶起父亲,把枕头竖放在床头,搀扶父亲慢慢靠好,双手端起药,递给父亲。
    父亲皱着眉一饮而尽,他忙剥好一块糖递给父亲,父亲塞进嘴里。
    “爸,想吃啥?”修浔问。
    “你又不会做面食,还是熬糁子吧!”父亲说。
    “我这几天趁你睡的时候,跟张姨学了几回,不行今个晌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宽片片面?”
    父亲看了他几眼,点了点头,他高兴地站起来,把电视开开,扭到父亲爱看的中央五,声音调到父亲习惯的音量。
    父亲不是三更半夜回来,就是几天不回来,回来都是醉醺醺的。早上去上学时,父亲还在呼呼大睡,几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他揉着面心里想着,要过多久才能跟父亲这样相处呢?
    他揉着面看着屋对面的房子,那是他以前住的,后来,父亲输的没钱了,就租给了张姨。他就住到现在这屋,这屋是个套间,父亲住里面,他住外面。他高兴地几乎蹦起来,终于可以跟父亲住一起了,但看到父亲唉声叹气不时揪起自己的头发时,他又为父亲担忧起来,但没担忧多久,他又不担忧了,输了些钱,父亲总会赢回来的。他藏着喜悦,学着父亲皱着眉的样子,也担忧起来。
    他已经做过四、五年饭了,十岁那年他就开始做饭,人还没有灶台高,就站在凳子上趴到灶台上开始了他的厨艺。后来连厨房都租出去了,只能在屋前的台沿上简单的弄个炉子、厨具等。只有咱两个人,够了,父亲说。
    那时由于力气太小还不能揉面,所以一直未学,只是做些简单的饭菜。父亲特别爱喝糁子,所以他苦练熬糁子。父亲说熬得美得很时,他便低了头,不好意思,绯红的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眼光里绽放着稚气的闪闪的光泽。
    他刀功不错,但从来没切过面,而且是为父亲,他就紧张起来,他颤颤的拿着刀颤颤地切着擀好的面。终于面都切好也下进了锅里,他已汗流满面,头发都粘在额头上了。他长出一口气,手背锤了锤有点疼痛的腰。
    他端着面进了屋。父亲让他把面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依旧认真的看着电视。他又拿来一轱辘蒜,一瓣瓣剥好,一瓣瓣轻轻放进父亲碗里。
    他出去为自己调面,搭起竹帘,朝父亲探了一眼,父亲还是没吃。他给自己调好面后端进屋里坐在父亲旁边的长条沙发上,父亲还是没吃。他忙端起父亲的面又搅了搅,说:“爸快吃,都快坨了。”
    父亲嗯了一声,端起碗,拿起筷。修浔喉咙抖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心脏在胸膛里快速地跳起来,他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脸。
    父亲吃了一口,皱起了眉,“唉!”了一声,不说话。
    修浔慌忙站了起来。父亲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把卖盐的打死了?这么咸!”
    “我尝......尝过了,”修浔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不咸呀。”
    “还不咸?”父亲把碗摔在小桌上说,“你自己尝!”
    修浔尝了一口,不咸啊,他心里说。但他突然想到,父亲生病了,嘴里肯定跟平时不一样,他还是按着父亲平时的口味来调的,他为自己现在才想到这点而懊恼不已,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
    他对这几天来自己的各种表现非常失望,好不容易跟父亲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机会,可他却一件事都没有让父亲满意。
    打记事起,他似乎没有一件事让父亲满意过,小时候看到人家都有妈妈,他就问父亲妈妈呢?父亲每次大发雷霆,让他不要再问,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让父亲大发雷霆。后来,他就再也没问过父亲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情。
    他小时候常被欺负,父亲叫他还手,他总是不敢。有一次,父亲接他时,捏住那个正抢他书包孩子的手腕,让他回他几拳。他把书包都还给我了,还打吗?他边后退边胆怯地问父亲。父亲脸色煞白,扬起胳膊要打他,最终却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大步向家走去,他慌慌地一路哭着跑着跟着父亲。
    过年了,父亲逮住鸡让他杀,他哆嗦地拿着刀,久久不敢下手。父亲夺过刀来一刀就砍掉鸡脖子,一股鲜血溅到他脸上,他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摸到脸上的血,顿时嚎啕大哭,边哭边往门外跑,边跑边在巷子里失声大喊:“杀鸡呢!杀鸡呢!我爸杀鸡呢!”后来巷子里的人经常打趣他,他脸红的低下头。父亲厌烦地看他一眼,蹲在地上,不说话。
    屋里经常闹老鼠,父亲让他守在屋门口的蛇皮袋子旁。父亲用竹棍把老鼠赶到门口时,他迟疑是否把老鼠套进袋子里,就这么犹豫的一下,老鼠从门边哧溜一跃,不见踪影。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来,他不再迟疑,死死盯紧老鼠的跑动方向,等到老鼠露出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圆睁着惊慌的小眼睛逃到门口的一瞬,他迅敏地调整袋口的方位,对准老鼠,嗖的一下提起袋子。他攥紧袋口,老鼠在袋里胡蹿,吱吱地叫着。
    踏死它,父亲说。他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扭动的蛇皮袋子,犹豫地说,把它扔外面吧。踏死它,父亲白了他一眼,睁大眼睛不容置疑地说。他把袋子放到地上,袋子里沙沙作响。一会儿,老鼠在袋子里一动不动,只听它咻咻地急促地喘气声。他攥紧袋口的手抖着,抬起的右腿也抖着,踏不下去。
    父亲咿呀咿呀大叫,脸色发青,几步夺到他身前,一把抢走袋子,瞄准老鼠的方位,一脚踏下去。只听一声惨烈的吱的叫声和挣扎在袋子里的翻腾声响后,一切都死寂了。再回头时,袋子底部的些微细隙,渗出鲜红的斑斑驳驳的血。
    他已不记得发动过多少回人鼠大战,大多数时候胜利的都是人,他虽然是协同作战,也算有些功劳,可他从来都踏不下去,所以胜利的只有父亲。老鼠和他都是失败者,只是一个再没有失败的机会,一个被父亲一次次的厌烦。他恨自己,更恨老鼠,老鼠给了他一次次让父亲、让自己见证自己无能的机会。他恨老鼠,气得直跺脚,可等到下一次,他的腿依旧在空中发颤......
    后来,他几乎胜利了。那一次,人与鼠不期而遇,在院子里,一场雪战。老鼠蹿来蹿去,白白的雪上,一道道满是老鼠仓皇的微小的爪印。父亲、修浔前追后赶、跑前忙后,不知几个回合,老鼠忽而不见,所有路口皆已封死,父亲剜了修浔一眼,责怪他又放走了老鼠。修浔惊慌地连忙摆手摇头,恨不能掘地三尺找着老鼠。后来,老鼠藏匿之处果被修浔寻见。他长出一口气悄悄给父亲指了指。原来老鼠竟藏在院里的烂柜子后头,它竟铤而走险爬在二米多高的墙上。在柜子和墙之间微小的空隙之间哆嗦着,红色的爪子紧抓着墙,惊慌地圆睁着小眼睛,双耳向后,竖起的胡须也哆嗦着。修浔悄悄地拿来煤夹子,父亲赞许地点点头。
    他捏着煤夹子,沿着红砖墙,慢慢、轻轻地从老鼠的后面挺进。这次,一定不让父亲失望,他想。
    老鼠在煤夹子里疯了般地挣扎、扭动,疯了似地叫着。他紧张又兴奋,捏紧煤夹子的双手随着老鼠的劲儿来回抖动着。他让父亲拿蛇皮袋子,父亲却提来蜂窝煤炉子,提走上面的水壶,让他把老鼠伸进炉子里烧。
    他喉咙抖了上去,久久下不来。终于随着咽下的一口唾沫下来了。父亲盯着他,于是他连忙定了定脸,把脸像用煤夹子似的死死地夹在平静的格子里。他定定的把哆嗦着的挣扎着的老鼠慢慢伸进炉子里,眼睛一眨不眨,表情依旧定定的,只有捏着煤夹子的双手微微发颤。
    噌的一声火起,伴着一股黑烟,老鼠惨烈地吱吱地叫着。炉子里噼里啪啦直响,一股烧焦的肉味向空中飘散。
    父亲又指了指旁边的雪。他双手紧紧地捏着煤夹子,又把老鼠塞进雪里。他拼命克制着抖动的双手。老鼠吱吱乱叫,四肢在雪地里乱刨。不久,四周的白雪也黑了起来。老鼠没了声息。父亲又让他把老鼠伸进炉子里。于是又是一声火起,一股黑烟,一股烧焦的肉味。炉子里依旧像放炮似的噼里啪啦,只是老鼠的蹬腿渐渐无力,吱吱叫声也渐渐虚空。不过捏着夹子的手不再发颤,他甚至熟练的只是用一只手捏着煤夹子。
    不知又过了几个回合,老鼠在雪与火之间,终归于宁寂。成了一具已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焦炭似的黑东西。父亲满意的点点头,竟尔对他笑了。他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一身冷汗。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憨憨地带着受宠若惊,似乎有点自觉不配父亲满意的笑意。
    过会儿,父亲被叫去打牌了。他长出一口气,额头冒着热气,背上的汗水却已冰凉。他看着雪地里躺着的焦

    贰
    第七天,修浔中午放学回来做好饭,父亲挣扎着,第一次下地吃饭了。
    晚饭,父亲要喝酒,修浔劝了几下,就不敢再执拗。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喝,病了这七天憋坏了。 他连忙为父亲拍了一盘凉拌黄瓜,炸了花生米,又加了一勺糖搅匀,父亲爱吃糖。
    父亲可以慢慢活动了。晚上正吃饭,竹帘一动,探出一颗头颅,对着父亲笑。是驰叔,他又来叫父亲打牌。
    驰叔自己找来板凳、筷子、酒杯,边吃边与父亲碰杯,询问父亲病情。
    “我爸还没好呢!”修浔白了驰叔一眼。
    驰叔笑嘻嘻地看着修浔。父亲瞪了修浔一眼。修浔狠狠地扒饭,碗筷声鞭炮似的响。
    “走不?”驰叔对父亲说。
    “走。”父亲说,一面要站起来。
    “爸!你还没好呢!”修浔连忙扶父亲。
    “弄你事去。”父亲推开修浔,边说边慢慢往屋外挪。
    修浔瞪了驰叔一眼,驰叔耸着肩膀笑着往外走。他望着父亲,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背后。他真希望父亲的病还没有好。随即,又责怪自己。
    他枯坐在凳子上,拿着筷子在空中愣了半天。
    他把碗筷碟子酒杯放进锅里,水龙头的水哗哗往锅里流。他站在水槽前的青石上发愣,等回过神来,水早已溢出锅边,顺着水槽接着墙根的红皮管子,溢过塄坎,浸了半扇院子。他连忙关了水龙头,清扫院子,草草洗刷完进了屋。
    他从床头柜上抓来一本书,小说也好,历史也罢,反正都一样。不知看了多少页,却什么都不记得,脑子糊糊的,耳朵却很灵,似乎能听到头门外的一切声音,特别是脚步声。“他恨那特别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的脚步声,他恨那不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七岁儿子的脚步声。”他恨他们伴着轻松脚步声隔着墙都能穿过来的嬉笑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越来越烦躁,手里的书随手扔到了床上。直到张叔和儿子上了二楼,渐无他们一家三口的动静时,他才发觉断线珠子似的泪水已浸湿了整个胸膛。他扑到床上,掀开被子蒙着头,两手紧攥枕巾,泣不成声。一只苍蝇落在脚上,他也一动不动。
    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爬起来用干裂粗糙的手擤擤鼻子。嫩白稚气的脸上双眼红肿,回头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由于经常翻阅,右下角已经卷起来的封皮粘了好几道透明胶布的欧阳询字帖。
    那是几年前去席仁杰家,父亲看到他家金碧辉煌的客厅正中央靠墙的玻璃门的实木展柜里展放着每年期中、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奖状,还有钢琴、画画、书法等第一名的奖状以及各类黄灿灿银闪闪的奖杯。放不下了,红木柜子的顶部还露出一排奖杯。父亲大嘴一张,圆眼一睁,啧啧称赞。席仁杰的父亲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微微地动动脸部肌肉,似笑非笑的。
    “浔也可以的!”仁杰搂着修浔的肩膀笑着说。
    “咱羞先人呢!”父亲指着书法一等奖的奖状说。“他娃能把字练得不指望得奖,只要不像蝌蚪就行。”
    第二天他就买了这本欧阳询字帖。每天做完作业,按照仁杰嘱咐的,读帖,描红,临帖。读帖时,他经常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描红临帖时,经常练不了几个字就一边叹气,一边把毛笔一摔,皱着眉摇摇头。不久,又用拳头敲敲自己的额,责怪自己不用心,又急急拿起毛笔。父亲喜欢,一定要练好,他暗暗对自己说。
    父亲偶尔也嘱咐他好好练。他总是及时的嗯一声。父亲说字帖里某某字某某笔画怎么好,他总是对对对的微笑着似乎也懂的点着头。父亲“唉!”的一声叹口气,盯着他,似乎看穿了他,他浑身就哆嗦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他坐在屋外的饭桌上正练着字。父亲醉醺醺地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写的蝌蚪字,一把抓过欧阳询字帖摔到地上,指着他鼻子大喊:“你糊弄谁呢?”
    他大哭,拽父亲的胳膊。父亲甩开他紧拉的双手,摔了竹帘进了屋,重重地关了里屋的门......
    擤完鼻子,躺在床上。父亲的气味从被子里散发出来。父亲病的几天,经常拉肚子,外屋离厕所进,他让父亲睡他床上。他睡在床边的长条沙发上,以便及时照顾。怕父亲无聊,电视也搬到了外屋。
    楼上不时传来张叔儿子的嬉笑声、撒娇声。他不耻的哼了一声,一会儿又羡慕起来了......
    圆月已升中天,屋外静极。偶尔从屋里传出来辗转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稚气的叹息声......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父亲依旧没在家。他失望的瘫倒在沙发上,饭也不想做了。一会儿,捏块冷馍就着洋葱一口一口慢慢地完任务似的吃起来。下午的比赛父亲会不会来看?他不住地想。
    几年前父亲竟不赌了,每晚里屋聚了一大堆人,床上,沙发上,地上。他们光着膀子喝着酒大喊大叫: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叫好......后来他们支持的球队决赛输了,一个卷发的矮矮胖胖的外国男人伤心的哭了。父亲好长时间都很不高兴。
    父亲说那人叫马拉多拉。父亲提起那天的球赛总是唉声叹气,半天不说话。
    后来,修浔大概踟蹰了五十六次之后,终于没再踟蹰了,畏畏缩缩的站在一堆踢球的孩子旁边。
    他张了几次口,却不知怎么说,对谁说。他看到一个被人推倒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就又踢起来的孩子。
    修浔等在他跑动路线的附近,终于等到他慢慢跑着,刚好望向他这边时。我可以踢吗?修浔低着头颤颤地说。
    “好啊好啊。”那孩子笑着,向他挥手。“你踢我们这边!”
    那孩子叫席仁杰,是隔壁三三班的。
    后来,席仁杰经常叫他踢球。新鲜了几回之后,他就不想去了。他不明白一堆人围着一个皮球抢个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拿一本书,坐在树荫下,阳光洒在身后,微风掠过头顶,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多有意思?
    他还是去了,每次席仁杰叫他的时候。因为这时,父亲看他的眼里便有了光。后来,与其说他经常主动去踢球,不如说他想看到父亲射在他脸上的光。他一定要踢,而且要踢出个样来,他暗下决心。
    到了初中,席仁杰被选进校足球队。初一下半学期席仁杰任队长,不久,他也进入球队。那天,他一路往家跑,从来没觉得家那么远过,他想立刻见到父亲,告诉父亲。
    今年全市各县初中足球比赛他们一路杀进决赛。为了下午四点的比赛全校已经停掉了下午的课。校长开大会要求全校师生务必全部去县体育场观看比赛,届时市长、县委书记、县长等重要领导将亲临现场。
    校长说这是他们学校的荣誉,建校三十年来从未赢得过市级以上的任何荣誉,这次闯入决赛是创历史的,要求务必用冠军来为本次的创历史划上完美的句号。
    下午三点半,体育场过道、走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
    修浔不时望向给参赛选手家长留的区域,不见父亲,急得满头汗。你爸会来的,仁杰搂着他的肩说。
    快四点时,仁杰父亲向儿子呼喊挥手时,父亲也来了,走在仁杰父亲身后。他顿时兴奋起来,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他不再焦躁,却又紧张起来,手心骤然渗出汗水。
    对手开场十分钟就进了一球,下半场过半,他们队依然未进球。他脸色发青,眉头紧皱。很少跟人主动身体接触的他,连推带挤,连拉带拽地去抢球,甚至铲倒了对方,裁判给他出示了黄牌。
    冷静,冷静!仁杰喊。
    补时的牌子亮出来了,只有三分钟了。远远望去,父亲抱着头,很失望。他转过头,咬牙发狠使出最后力气抢到了球,他拼命往对方球门前推进。快进禁区时,三个人拦在他面前。
    “传给我!”仁杰朝他挥手大喊。
    仁杰接到球准备射门时被拼命赶过来的对方队员踢倒。
    一声哨响。点球。
    叁
    修浔不会忘记,他们队进入四强的晚上。银色的月光透过墙角的梧桐树的间隙,斑斑驳驳的洒在地上,桌上,人上。
    父亲很高兴,喝着酒,竟也给他倒了一杯。他皱眉痛苦的喝酒表情惹得父亲畅怀大笑。
    “你们能进决赛。”父亲喝了一口酒说。“我觉得你们能得冠军,你能进球。你觉得呢?”
    他连忙拿起酒杯喝了口,努力地笑着看着父亲。父亲的身上洒满了月光,笑着,样子非常的慈祥。他想抱紧父亲,躺在他怀里,撒娇。
    他感觉浑身颤瑟充满力量,他要冠军!冠军!获胜!获胜!进球!进球!......
    他要把冠军奖杯拿给父亲看;他要把冠军奖牌戴在父亲的脖子上;他要骑在父亲脖子上撒野......再也不是独自吃饭。父亲会对他有说有笑。父亲会带他去书店,跟他一起喝酒......
    父亲双肘撑在桌上,说话打颤,脖子上系着红绳的观音玉坠晃来晃去。修浔又喝了一杯酒,盯着玉坠说:“爸,给我吧!”
    父亲取下玉坠递给修浔说:“这是当初你妈送我的,你可戴好了。过几天你是不是过十二岁生日?当爸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已经十四岁了,而且生日是上上个月的。父亲从来没给他过过生日,也从未给他送过任何礼物。他把玉坠套在脖子上,捏在手里,发颤地抚摸着。
    他把玉坠塞进衣服里,胸膛凉凉的硬硬的。他一边同父亲说话,一边不时的按按胸膛,凉凉的硬硬的还在,心就又踏实了,热热的。
    他要冠军!冠军!获胜!获胜!进球!进球!
    仁杰把球放到罚球点上,他急急地跑了过去。“让我踢吧!”他喘着粗气说。
    仁杰愣了一下,望了望看台上的父亲席振业,父亲正盯着自己,他摇了摇头。
    修浔拽着席仁杰,说:“让我踢!”
    仁杰有些恼火,推开他,修浔坐倒在地。
    仁杰早看见,父亲身后不远处,母亲和刘叔坐在一起。他们一来就喊他,给他招手,他没理。
    “我把曲老师辞了!”仁杰那天一进家门父亲就对他说。
    仁杰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揪着头发。
    母亲来扶仁杰,他一动不动。摸他的头,他推开母亲的手,对父亲说:“学音乐到底怎么了?”
    刘叔说:“曲老师说杰是个好苗子......”
    席振业冷笑道:“儿子你也要抢?”
    老刘蹲到墙角,不住的叹气。
    母亲拉起老刘坐到沙发上,说:“你不想掏钱,我给。”
    父亲冷笑道:“你给?不还是我的钱吗?”
    母亲涨红了脸,怒道:“请个老妈子还要钱呢!我里里外外,把杰拉扯大,你管过什么?”
    席振业冷笑道:“你不是有老刘吗?”
    “你......”母亲脸色胀得通红,嘴唇一颤一颤说不出话来。
    “别吵了!”仁杰跑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提起琴凳,狠狠地砸了下去。
    母亲失声跑去,从背后抱住仁杰,老刘拽下琴凳。
    父亲说:“砸了好,将来学个金融、经济什么的,跟爸做生意......”席振业话未说完转身往外走。
    “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仁杰几步蹿到父亲身旁,拽着父亲的衣服,泪珠闪闪。
    父亲不说话,半晌,突然仰天冷笑一声:“家?这他妈的不知道谁的家?”说完头不回的走了......
    仁杰拽起修浔。又望了望父亲,父亲正跟修浔父亲说着什么。母亲捂着脸,刘叔搂着母亲的肩。他对修浔大喊:”你踢!踢死他们!“
    修浔站在球前,又望了望父亲。裁判吹了哨子。他闭起眼,长出一口气,随后助跑,奋力的把球踢向大门......
    那一刻,万物静止,没有了任何声响。修浔只听见他胸膛的心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急速地猛烈地跳跃着。
    突然,掌声欢呼声雷动,观众狂呼,队友跑过来抱着、搂着、拍打着修浔,往修浔身上压......
    修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告诉父亲,他要大声喊给他听。修浔挤开一条缝隙,夕阳射出的金光便游移到他的脸上,一张花儿似的金黄的笑脸朝父亲望去,父亲朦胧而模糊,但父亲肯定是非常高兴的。
    他们队在点球大战中获胜,成为冠军。可惜冠军奖杯不能拿给父亲看,校长叫人搬到学校去了。好在还有奖牌,要把奖牌送给父亲,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颁奖结束,父亲已经不见了。他肯定回家给自己炒鸡蛋去了,父亲非常高兴时,会给自己炒鸡蛋吃,虽然只有一次。那是三年前他攒了很久的饭钱,在席仁杰家的表店里以进价买了一只金色的怀表送给父亲时。后来,父亲赌输了。
    修浔戴着冠军奖牌,腰杆挺得很直。他攥紧奖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跑了起来。以后,一定把宽片片面做得更好吃,他想。
    到了家门口,他理了理衣服,掸掸土,用衣服擦了擦脸,又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之后进了屋。
    父亲坐在长条沙发上,吊着脸。从他走进屋就一直盯着他不说话。他的腰杆顿时就弯了下来,他站在墙角,离父亲很远,也不敢看他,眼光顺了下去。半晌,父亲从喉咙中咕噜出一声尖细的冷笑,仍然睁起眼睛看定他,他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浑身局促起来。
    父亲冷笑道:“你真以为是凭你自己进的足球队?”
    “体育老师......”
    “你不知道仁杰求过体育老师?”父亲冷笑道。“就你那水平......”父亲又冷笑了几声。
    修浔咬着嘴唇低着头。
    “你还抢人点球?!他能不怨你?!”
    “不会,”修浔抬起头说。“我们是兄弟,而且这个球是为......”
    “市长、县委书记、县长、都来了,你不顾大局。”
    修浔取下奖牌递给父亲说:“这个给......”
    父亲看也没看,说:“你还想留着?......给仁杰,兴许他们不怪你。”
    “可是......”
    “可是什么?”父亲将茶几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掷,哐啷一声,打个粉碎,滚烫的热水泼了修浔一腿。
    “啊!......”修浔尖叫一声,嘴里直吸溜,原地跳了几下,抚着烫伤的光腿。父亲瞪他,他就不敢抚了,眼光顺了下去,看到手里的金牌,胸前的观音玉坠,流下泪来。
    “哭什么哭?”父亲不耐烦。
    修浔仿佛铁铸一般,眼神空空的,似乎看着手里的奖牌,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一动不动。眼角缓缓流下的泪掉在腿上时,双肩开始抖动,不一会儿就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肆
    第二天第一堂课下课铃声刚一响,仁杰和修浔就同时扭头向对方望去。他们的目光穿过第二组和第三组的男女同学的头颅、胳膊、后背......在一个长发女同学的黑亮的发丝前相遇了,他们默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往教室外走。
    他们圪蹴在操场西北角的桐树下面。修浔扔给仁杰一根烟,给他和自己点上后就急切地深吸了一口,全身的筋骨似乎才开始各就各位了。仁杰不熟练的把烟夹在手里,抽了一口,咳嗽几声。修浔伸进怀里,摸着奖牌,半天才取了出来。
    修浔把奖牌扔给席仁杰,扮着轻松状,笑着说:“我爸让把奖牌还你。”
    仁杰站起来把奖牌挂在修浔的脖子上说:“这是你的。”
    修浔把奖牌举在手里,细细地看:奖牌是镀金的,圆环状,里面圆环上马拉多拉凌空侧踢。修浔食指轻轻一拨,马拉多拉连同他脚下的球便迎着晨光转起来,操场的红砖围墙上便一闪一闪倏忽着金黄的光。
    修浔站起来,胳膊一挥,奖牌便在空中飞驰越过墙头。
    “怎么扔了?”仁杰不解地盯着修浔。
    “我要凭我自己赢。”修浔眼光一直盯着奖牌飞过的那片墙头,忽明忽暗。
    “也好。”仁杰说。“作文大赛你知道吧?”
    半晌,修浔才从奖牌飞过的那片墙头回过神来,看着仁杰,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喊:“我要凭我自己赢......”
    仁杰微笑着,从裤子口袋掏出两块用锡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修浔一块。
    “这是巧克力。”仁杰笑着说,“好吃得很!我爸托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
    修浔锡纸剥了一半,看见一块棕黑色的东西,听仁杰一说,又用锡纸包好。
    “你咋又包起来?”仁杰说,”怎么不吃啊?
    修浔笑了笑。
    “又留给你爸?”仁杰说。
    修浔没说话。
    “来,咱俩一人一半。”仁杰边说边掰了手中的一半,塞进他嘴里。
    修浔呆呆地动也不敢动了,这是怎样的滋味啊:“一点点的苦涩伴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奇妙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粟。他站在原地眼泪直流。”
    仁杰以为他过敏了,吓得连忙捏住他的嘴急得想拿手掏。修浔扭开脸,热泪不息,呆了半晌,说:“你爸对你真好!”
    仁杰把手搭在修浔肩头,另只手给修浔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修浔一看,是两包“中华”香烟。原来这就是软“中华”,修浔第一次见到,仁杰虽然家庭条件好,但这对他来说也是稀罕物,修浔看着仁杰。
    “偷我爸的。”仁杰笑着说。“别光给你爸,给自己也留一包。”
    修浔拿着烟的手微微发颤,说:“你爸发现咋办?”
    仁杰苦笑着说:“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不能要。”修浔把烟塞给仁杰。
    “咋了?”
    “我不想你被你爸骂。”
    全市作文大赛结束后,修浔每天早上一到学校就跑去传达室的纸箱子里翻看信件。他们学校包括他自己共有十篇作文被选中寄往作文大赛组委会。翻了一遍没有组委会回信,不甘心,又翻几遍,还是没有。传达室老大爷呷着烟锅的金黄色的铜烟嘴笑着说:“碎怂得是等女娃的信呢?看把人急成怂咧!没有就没有么!你把信翻烂也没有。不过小伙子甭灰心,明再来。”
    晚上,父亲又去赌了,家里又只剩他一人。这样的情况很寻常,但他从来没有习惯过。放学回家每想到家里就只他一人时,脚步就渐渐放慢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像蚂蚁一口口的撕咬着心脏似的感觉骤然袭来。这种滋味也控制着他的脚,使他站在原地看着家的方向却难以迈近一步。他呆在原地看着家的方向,不久,脚步便向不是家的任何地方迈了起来。
    附近的大街小巷不知都转了多少遍了,百货公司、游戏厅、书店......耍猴的、吞剑的、下棋的......一切能让他驻足的地方他都会停下,一切能让他磨蹭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天色已黑,月亮已升在半空,他才不得不缓慢的走几步停几下的向家磨去。
    快到家时,全身抑制不住的发颤,一种侥幸思绪在心里骤然升起。说不定父亲又喝多了而且兴致也不错?每每这时他的话就很多,总是谈起母亲。父亲拉着自己的手。有时他根本听不清父亲再说什么,但只要有父亲的声音就够了,只要有父亲温暖的看着自己的眼光就足矣。父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是母亲没死那父亲肯定不会如此伤心,不会赌博,不会酗酒。想到母亲的死,修浔就自责起来,但很快这种自责就被那时的屋里弥漫着几缕平时从来没有的温馨的气息所吹息。
    他打开头门,看到外屋门紧锁,心里骤然腾起一层悲凉的猫爪抠似的残云浊雾。那把紧锁的而不是挂在栓子里的金色大锁似乎也锁在了心上,砸在了头上。使他腿发软,头发晕,瞬间没有了一丝力气。
    屋里不时传来张姨一家三口快活的声响。修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终于熬到早上,早饭也没吃,急急忙忙跑到学校。来得早了,学校大门还没开。等了许久,才等到开门。
    “信还没来呢!”老大爷说。
    修浔于是站在校门口望着邮递员平时来的方向。终于看到绿衣绿裤的邮递员从拐弯处慢悠悠地踏着绿色加重自行车缓缓而来。邮递员从搭在绿色车梁上的绿色帆布包里拿出一沓信,放进纸箱子后,修浔连忙翻起来,翻了几遍,还是没有。
    后来,早上一睁开眼,修浔立马起身穿衣洗漱弄好早饭,匆匆吃完急急来到学校传达室,一遍遍的翻信。免不了摇头叹气,过后又急切地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第十三天的时候,修浔跨进传达室的门。
    老大爷手里摇着信,吐出一口烟,笑着。
    修浔的心已跳荡到两太阳穴频频弹动。修浔快步跑上前,老大爷把手举高不让修浔拿到。修浔跳起来拽老大爷的胳膊。
    眼看要拽下来了,老大爷又把信倒到另只手上。
    修浔跳着喊着,发出一阵由于急切而变形的又尖又细的声腔。老大爷看到他白色的脸已然通红,都快急哭了,就把信给了他。
    长期的家务活,特别是被冬日的冰水皴得厚厚的手抓过信看到作文大赛组委会、修浔字样就扭身跑。他往操场西北角的桐树下面跑去。
    他坐在地上,靠着桐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打开书包,手伸进书包放在信上止不住地抖,心狂跳。
    怕撕烂信,他小心地颤抖的撕了一根非常细的小细条,颤颤地抽出信来......
    “咋样?”第一节课一下,仁杰就走到修浔的座位前问。
    “外头说。”修浔夹了本书往外走。
    他们站在操场西北角的桐树下面,修浔打开书拿出夹在书页里的信递给仁杰。
    “一等奖,你是一等奖。”仁杰激动地大声喊。
    修浔腾地脸红了,瞅见几个向他张望的同学,于是侧过脸。
    仁杰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信,递给修浔,修浔把信小心郑重的放进书里,说:“这下,我爸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哦......哎......”仁杰低声叹气。
    “你说什么?”修浔小心的合上书页,不想把信弄皱一点儿。
    “哦......没什么。”
    晚上回家一开头门,他就隐约听见里屋的电视声。他轻轻关头门时又仔细听,是里屋的电视声。心一阵阵的狂跳。又一声熟悉的清嗓子的声音,心儿就又更加地狂跳起来。
    他从书包里拿出书,在腿上擦擦手后取出信封,掏出信。又把修浔获得第十三届全市作文大奖赛一等奖的字样看了几遍,才把信又小心的塞回信封慢慢走进屋里。
    修浔站在里屋门口感觉唇干舌燥,站了一会儿,清清喉咙走进里屋。
    “爸”修浔喊着。父亲坐在床沿上,一边抠脚,一边看电视。
    父亲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说:“你站那干啥?快写作业去!”
    “我......我......”
    “你手里拿的什么?”父亲抽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他的眼光使修浔更加唇干舌燥,修浔清清喉咙,说:“我......作文比赛一等奖。”
    父亲笑了一下,那笑很轻,像一只蜻蜓轻点了一下水面,连一丝波纹都未泛起。
    “看来字我没让你白练。”父亲一边抠脚,一边吐烟,一边看着电视。“字写差不多就行了,等我闲了给你找找看,明年毕业就工作吧!”
    父亲抬起头透过缭绕的烟雾望着修浔说:“写作业去吧!”
    “信......信......”修浔吱呜着。
    “拿来我看看。”
    修浔连忙走近前去,父亲抠脚的手要接信时,修浔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递给了父亲。
    父亲嘴里喷出来的烟把纯白的信封熏得泛黄,用抠脚的手取出信,被捏着的信的部位几个隐隐的手印。
    父亲草草看了看,把信扔在床沿上,仍然抠脚、抽烟、看电视。电视上不知演的什么惹的父亲笑了几声,随后他说:“快写作业去,写完早点睡。”
    修浔拿走信和信封来到外屋,用湿毛巾擦了擦被父亲抠脚的手捏的和喷着烟的部位,不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信也弄湿弄皱了。
    乌云完全遮蔽了月亮。黑压压的天空。呜呜呜的鬼哭狼嚎似的风声似乎要把万物吞噬。
    修浔躺在床上,鼓着眼睛盯着屋顶,用力扯着自从父亲给他后,一刻也舍不得摘下来的观音玉坠。红线已深埋到脖子里了,后脖子被勒出一道红印,一阵阵灼烧的痛。一会儿,手渐渐松了,轻轻的抚着玉坠,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坠上已沾满了泪水......
    伍
    初三了,仁杰分到三一班,在三楼。修浔分到三六班,在一楼。
    修浔一下课就站在教室前朝三楼望,仁杰趴在三楼浅蓝色的栏杆上也朝他这边望。修浔微微一笑,举起食指和中指在嘴前做个抽烟的动作。仁杰便微笑点头,匆匆下楼。要么仁杰站在修浔班的教室门口,还没等开口,修浔旁边的同学就对他说:“你伙寻你来咧!”
    他们来到操场西北角的梧桐树下,或者厕所,或者墙角处,或者任何一个不容易被老师发现的地方吞云吐雾。
    仁杰还是一抽就咳嗽,也闻不惯烟味,基本都是修浔一个人抽。
    风来了,修浔就即刻调整自己的位置,以使一丝烟都不飘进仁杰的鼻子。没风的时候就侧过脸小口地慢慢地往外吐,边吐边拿提前准备好的书把烟扇向背离仁杰的方向。但仁杰对烟特别敏感,他时常憋着,等和修浔在楼梯口分开上到二楼时,他的脸已憋的通红,再也忍不住也再也不用憋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干呕引得众人侧目。咳完呕完之后脸愈加红的可怕。修浔得知后,即使眼泪鼻涕直流哈欠连连,即使仁杰连说没关系也再没在他面前抽过。
    仁杰经常带些瓜子、干吃面、锅巴......两人圪蹴在操场的梧桐下面边吃边晨读,或者靠着树不说话。放学也是你等我我等你一路谝谝唱唱相拥而回。修浔担着水桶去二里地外的田里灌来黄鼠,爬到树上掏来鸟蛋给仁杰......
    后来,他们愈加亲密,同来同往,同进同出。晚上这几天去你家睡,那几天去他家眠,愈发的形影不离,你我不分。
    初三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仁杰又是全年级第一。修浔是中上水平,这次却考了倒数第十三名。这学期他虽然每天按时上课,但几乎从来不听,还换到最后一排紧挨后门的座位上。老师一开讲,他就埋头看起闲书来,经常从后门溜出去,跑到操场西北角那棵桐树下面呆坐。或者跟几个打牌耍钱的同学跑到学校附近的果树庵飘三叶。
    仁杰对他对学习态度的巨变十分困惑,因为修浔经常说要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而且要考X市的,离家近,方便照顾父亲。问他怎么不好好念了,他总是低头不语,不时咬着嘴唇,一副眉毛挤在一处,问得紧了,只低声说不想念了。
    经常,他靠在后门的白灰墙上,眉头紧锁,眼神空空愣愣呆呆的。别人注意他时,他又看起闲书来。
    那天在家门口,仁杰听到修浔的父亲边出门边对父亲说:“他不听话你就打,甭客气。他念书没音音,跟你学个手艺......他娃最好的造化了。”
    一天,仁杰问:“你真的不想上高中了?”
    修浔从裤子口袋掏出烟,撕掉烟盒上面的塑料线和锡纸,手抖的厉害,拿了五六次才拿出根烟来,放到鼻子前,使劲地闻着。他坐在地上,双腿抻直,靠着梧桐树,出了半日神,说:“不想上了。”
    “是你爸不想你上了还是你不想上了?”
    “我不想上了。”
    “那你爸让你去我爸那学修表是咋回事?”
    修浔腾地脸红了,说:“我考不上,我爸不得先打算打算?”
    “你考上了,他也不让你上吧?”
    “别胡说!”修浔怒道,“是我不想上了,跟我爸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仁杰一声冷笑,说:“那你就考上高中,看看你爸到底想不想让你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父亲竟然没去赌。这是他往常非常渴望的,但那天,他不想见到父亲。
    父亲说:“下些宽片片面。”
    “作业很多。”他说。话一出口连他都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也不敢违背父亲。
    “马上就不念了,还写那干啥!”
    “念一天就写一天。”
    “好,好!”父亲冷笑道,“长出息了。”
    父亲回到里屋。五月,他站在外屋,浑身哆嗦,手心浸出细汗。
    父亲的脏衣服照旧放在外屋的大铁盆里。他从里屋出来时指指铁盆说记得洗,明天要参加......
    “作业多得很。”修浔没等父亲说完,没抬头,依旧趴在床边写作业。父亲呆了半晌,回到了里屋。
    一会儿,父亲在外屋柜子里翻腾着,找了个冷馒头,剥了个洋葱,一个人闷坐在小板凳上吃起来。
    吃完又侧过身靠着柜子猛抽烟,烟雾很大。父亲的鬓角夹杂着许多白发。
    “爸,我给你下宽片片面吧!”他想说,但没说。他咬了咬嘴唇,想向父亲赔个笑脸,却笑不出来。
    等到里屋传来父亲规律的熟睡声,他轻轻把铁盆端到院子里,比平时更加仔细地洗起来......
    第二天早早起来,把昨晚洗的父亲的衣服放到擦得干干净净的半边床板上,推着盛满开水的搪瓷杯子熨起来。他攥着杯把儿,一寸一寸的有力的缓缓地推进着,不漏过任何边边角角,比平时更加仔细地熨,似乎每多熨一下就可以减轻一下心里的内疚和不安。他不时用胳膊擦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先好好学习。”他想,“无论怎样,考上高中父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后来,每天放学后,修浔和仁杰就坐在操场的桐树下面,仁杰给修浔的弱项英语和化学补课。
    修浔不错过一句地听着仁杰的讲解,不放过一个仁杰写在纸上的字符。捏着扇子,给仁杰扇凉、扇蚊子。
    他怕影响仁杰学习,说没必要每天都来。仁杰脸色骤然大变,瞪着修浔大吼:“不来行吗?你有把握考上火箭班?不考上火箭班还考什么大学?”
    仁杰每天放学一坐到桐树下面,就从书包里拿出补脑口服液让修浔喝,而他自己却不喝,修浔于是也不喝。“你好好补补脑,”仁杰说,“她买的,我不想碰。”
    放榜那天,他俩坐在仁杰父亲的轿车上。席仁杰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一中火箭班录取。修浔考了第七名,也被火箭班录取。
    仁杰家里来了一屋的人,见他进来,都围了上去。他母亲亲自理着早早准备好的崭新的书包、文具,用冒着热气的熨斗熨烫着出自整个X市最好的裁缝之手的制服,笑得合不拢嘴。
    当他穿上那身为他量身打造的笔挺的制服,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提着黑皮发亮的新书包时,所有人都不由得赞叹起来。多俊的娃子!还是状元。几个妇女为他将来做谁的女婿而欢快地争吵起来......只有修浔发现他那呆滞的眼神后面隐隐的痛苦。
    天渐渐黑了,仁杰家的两扇黑铁门大敞,两层楼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似烧着了般。一楼正厅和前院里待了二十多席的客人,连待午饭晚饭两顿。每桌十荤八素两汤。这场面、席面可是很少见的。
    巷子口搭了戏台,重金邀请的秦腔名角引来人群阵阵喝彩。
    修浔和仁杰走在后院中间宽敞的石阶路上,耳边不时传来前院的劝酒调笑和吃酒划拳声。后院影影绰绰,树木花草井序繁多,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一轮夏日明月,爬到后院角上的梧桐树干来了,远处蛙叫声、耳边蛐蛐声、蝉叫声混成一片。
    他们坐在后院园子里的石凳上,石桌上摆着菜、酒。
    “别喝了,你又不会喝。”修浔说。
    仁杰长叹一口气,半晌不说话,拿起啤酒又给自己倒满。
    “我爸明一早又要走了。”仁杰说。
    “咋刚回来就走?”
    仁杰猛地一下喝完杯里的酒,又猛地往杯子里倒,溢出的泡沫顺着酒杯流到石桌上,滴淌在新做的制服上,他丝毫不理会。
    “他们离婚了。”仁杰说,又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啊?”修浔不敢相信,“他们今天不是还好好的么?”边说边夺过石凳旁边剩下的几瓶啤酒,放在脚边。
    仁杰哼了一声,冷笑道:“给别人看的。前几天我发现了他们的离婚证......”
    “砰!”他把杯子猛砸到石桌上,玻璃碎了一桌,四处乱飞。修浔连忙跳起来,抢了过去,抓住仁杰的手,仔细查看,幸而并未受伤,就硬拉扶着仁杰往后面走。
    青蛙、蛐蛐、知了仍叫着。
    “他们还能和好吗?”仁杰问。
    修浔不知该怎么回答。
    仁杰冷笑道:”那个穷货,以前是我爸的好朋友,我爸帮他,让他来我家开车,他竟然......”
    “呸!”仁杰跌足骂道:“狼心狗肺,穷货没一个好东西!”
    修浔听说,红了脸。
    仁杰自惭失言,忙说:“我也是气糊涂了。”
    修浔说没事。
    仁杰叹口气,半天不说话。圆月已升中天,后院似白昼一般。
    “我爸在西安有女人了,”仁杰说。“他明天要回她那儿去。”
    修浔搂紧他的肩膀,仁杰说:“我爸不要我了。”
    修浔看到眼泪顿时就从他的长长的睫毛上流了出来,月光照着他——一张惨白的脸。
    修浔一早就忙忙往家赶。
    他跑了一路。走到家门口时才气喘喘地停下来,抬起头,觑着眼,望着破旧的积满灰尘蓝底白字的门牌和两扇朱漆剥落,点点斑斑的木门。他家是巷子里唯一的旧屋,左邻右舍都用砖墙砌起了两三层的小楼,贴着闪闪的瓷片,只有自家还是土墙,破门,旧屋。屋顶的瓦片破破碎碎,一撮撮野草从瓦缝里冒了出来。屋前的角落里散落着废柴、烂砖、破缘......
    这次可是全县第七名,父亲......修浔想着,顿觉身体轻飘起来,连走路都像在飞。
    一进头门就见父亲系着围裙站在台阶上炒菜,他连忙跑到水池前洗了手,跑来要夺父亲手中的铲子,父亲架起胳膊肘,支开他,说:“你甭管,进屋看录像去。”
    外屋正中破旧的木桌上放着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肉、蒜拌蒸茄子、醋溜白菜。父亲很少做饭,而且做这么多,都是修浔爱吃的,可从没有过。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茄子,细细地慢慢地嚼着......
    “咋了?”父亲端进来菜问。
    “哦......”修浔连忙扭过脸抹去泪说,“给辣了一下。”
    张姨家的录像机被借了来,放着他和仁杰最爱看的《英雄本色》。
    父亲给他斟满了白酒说:“男长十二夺父志。你今年十......十......”
    “十六。”修浔连忙说。
    “十六了,”父亲说。“也能当个人用了!你瞅空去仁杰他爸那学去,学徒期一个月三十块哩!他家好不好?好好干,你还年轻。”
    修浔顿时鼻子发酸。
    “喝!”父亲说。
    “我......我想......”修浔说。
    “喝!”父亲吃了口蒜拌蒸茄子说:“不辣么!”
    一口下去,他紧锁了眉。
    “这就对了”父亲笑道。又倒了一杯。他一仰脖子,又全下去了。
    “以后你也是咱家的顶梁柱咧!”父亲说。
    修浔拿起酒,一仰头,喉结猛一缩,一移,又一杯下肚。脸似火烧。头发晕。
    “我想上高中。”修浔说,“跟别的同学一样。”
    “我还想跟人一样呢!”父亲冷笑道,“你妈呢?”
    修浔呆坐着,半晌没有出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给席叔说过了,每天放学去他那学几个钟头,礼拜六、礼拜天全天,一个月给十五。”
    父亲不再说话,只拿眼觑他。
    修浔顿时浑身发颤,局促地似乎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还坐这干啥?”父亲说。
    修浔脸色惨白,浑身发颤,扶着桌子走到墙角,低着头,双腿并拢,直直地站着,不敢靠墙。
    父亲斟了酒,细细地呷了一口,把玩着杯子笑道:
    “你当真考了全县第七?”
    修浔连忙点头。
    “又抄仁杰的?”父亲笑道。
    “我......我......”修浔涨红了脸,想分辨,却说不出话来。
    父亲吃吃,喝喝,修浔直直地站立墙角。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起了酣,竟自坐着睡着了。修浔连忙扶起父亲,半扛半背把父亲安顿到里屋。卸了父亲的外套、裤子,拿去水池洗净,用早上仁杰刚送的熨斗,把父亲的衣服裤子熨得展展齐齐。一切妥帖之后,不敢坐下,更不敢去睡,又回到墙角,双腿并拢,直直地站了一夜。
    快开学的一天,修浔买菜回来走到头门外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打开头门,听见仁杰说钱不用还了。推门进去,仁杰笑着跳到他跟前,搂着他的肩说:“叔说让你上高中呢?”
    修浔看父亲,父亲点头。仁杰指着撂在沙发上的书包笑道:“给你买的,里头还有本子、文具盒,高中远,以后,我骑自行车带你,咱一搭去。”
    修浔心头一热,鼻腔发酸。后来每天早上一开门,仁杰就半倚在自行车后座上,咧着嘴向他笑。没过多久,修浔也学会了自行车,两个人就换着骑。
    一放学,修浔就去席振业在县上开的钟表分店学几个钟头,周末一整天钻到店里。
    每月十五元一到手,他就兴兴地急急地往家赶。
    父亲没在家,他就坐在屋外写作业,门口一有风吹草动,心就剧烈起伏。
    “哎!”父亲拿到钱却总是叹气,说,“少十五呀。”
    三年后,仁杰考到了北京,修浔如愿被X市一所高校录取。有助学贷款,修浔说给学生补课挣钱还,每月给他寄三百元生活费,父亲才答应他上学。
    修浔把仁杰送到火车站,火车开动,仁杰一家三口向修浔挥手。
    “写信啊。”修浔向仁杰大喊。火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视线里完全消失了好久,修浔才回转身来。
    几天后,修浔独自拖着行李来到汽车站。行李沉,在旁人的帮助下安顿好。车缓缓开动,他伸直脖子望着车窗外,家渐行渐远,通往国道的石子路也已走完,父亲不可能来送他了。他叹口气,扭过身,头耷拉在座椅上,全身软弱无力。
    每月最后一个周五上完课,等不到第二天,他就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通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几分钟等不来,急的满地乱转。坐在汽车上,期盼进站的人都上他这辆车,好能赶紧坐满早点发车回家。
    车终于凑满人开动了,打个盹醒来,马上伸进紧贴胸口的口袋里,两张泛着体温的人民币还在。怀里抱着前一天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为父亲买的他特爱吃的老兰家腊牛肉,又坐约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买到他爱吃的老吕家五香花生米。发困时把它们穿过绳子绑在胳膊上,有点响动就睁开眼,看看怀里,摸摸口袋。
    一下车,他快步向家奔去,旁边叫喊拉人的三轮不敢上。往常肯定要坐的,到家距离远,也可更快的见到父亲。但这几个月那两家经常带孩子出去玩,剩下一家挣的钱也远远不够,外债都三百块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仁杰的钱不能要了,每次他都说借的,还时,死活不要。
    大约四十分钟后,到家了。父亲这天照例不去赌,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爸。”他在外屋外喊。
    “噢!”父亲忙说,“快进来。”
    一进里屋,他连忙把腊牛肉和花生米放到木桌上。父亲吃了一口腊牛肉,呡了口酒,半闭着眼,满足地咂咂嘴。
    “钱呢?”父亲说。
    他连忙掏出钱来,递给父亲。
    “又是两百?!”父亲睁圆了眼瞪着他说。
    “他们父母经常带出去玩,没法补课。”修浔低声说。
    “你不会多找几个?”父亲脸都黄了,说。“两百够啥?”
    正说着,驰叔进来了。父亲满脸堆笑。
    “来,坐,吃吃吃。”父亲笑着说。
    “来,一块吃。”驰叔笑着对修浔说。
    这时修浔才发觉自己饿了,着急回家,没吃饭,也想回来跟父亲一起吃,叙叙家常。
    “他吃过了。”父亲说。
    修浔张开嘴,又咽了回去。
    “成天回来干啥?”父亲说。“来回路费二十块哩!直接汇卡上不就行了?给你说多少回了?”
    “娃想回来看看嘛!”驰叔说。
    “有啥看的。”父亲说。“把钱打够,比啥都强。”
    修浔扭过身,回到外屋,默默地坐在床沿上。
    父亲和驰叔连吃带谝一直喝,从黄昏直到月牙儿挂到院子里梧桐树的树梢上也没出来。又过了很久,月牙儿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很久后,父亲终于出来了。
    “我跟你驰叔有事外头去了,”父亲对修浔说,“把门看好。”
    还去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要去?无论再怎么,都不能换来他的一点儿认可,为什么?为什么?
    “你把钥匙带上,”修浔说。
    “嗯?”
    “我晚上回学校。”修浔赌气地说。车站早已关门,自然没有去学校的车。
    “车站都关了,”驰叔说,“哪有回学校的车?”
    修浔不出声。
    “没事,你让他走。”父亲回屋装上钥匙说,“你把屋里跟锅碗一收拾再走。”
    驰叔不放心的看着修浔,“走走走,”父亲推着他说,“赶紧走,都快迟了。”
    父亲走了,他捏着胸前的观音玉坠,手颤得厉害。
    他走进里屋,把观音玉坠丢到了父亲的枕头上,把剩下的腊牛肉和花生米扔进了屋外的恶水桶里,提了随身的东西,重重地摔了门,锁门时,听见后头谁叫他。
    “出去啊?”张叔问。
    张叔和儿子张岱正从二楼下来,儿子一身崭新。军帽的沿儿也放了下来,围着围脖,裹的很严实。
    修浔点点头。
    “没事的话,一起吃饭?今豆豆过生日哩!十二岁成人礼,咱就这一个宝贝蛋蛋,给大过一回。”张叔笑着抚着儿子的后颈说。“在乾元大酒店二楼宴会厅,咱一搭走?”
    “不了。”修浔挤出笑说,“今有事呢!”
    “你每月最后一个周五回来,”张叔叹息道,“你看叔这几天忙着豆豆的事把这可忘了,要不然早给你说,你也能错开,你等一下。”说完,张叔跑上楼,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给,拿着。这大白兔奶糖,甜得很,你拿着吃。”张叔笑着说。看着修浔要锁门,又说:“他又去了?你今回来还去?二锤子每次都是这,劝也不听。”
    “不许骂我爸。”修浔说。
    张叔摇摇头,叹口气,拍了拍他肩说:“没见过这么乖的娃。”说完搂着儿子走了。
    修浔看着大白兔奶糖,捏着大黄锁的手颤了半天。
    走出门外,一阵寒风,只觉侵肌透骨,街上到处都是冰溜子,只觉心里更凉。看着自家残破的土墙,红漆剥落的木门,房顶上干死的野草,门前的废柴、烂砖、破缘......想起父亲日常种种对自己的情景,不觉滚下泪来。半晌,他抹了抹泪,长长的吁了几口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步往车站走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在车站胡乱找了个地儿,裹着个八面漏风的破席,冻冻醒醒,似睡似醒的硬撑到天亮。第一班去往X市的车一起动,他就坐上去,再没回头向家的方向看一眼。
    @Tank1221 14楼 2022-04-13 22:08:00

    赶紧更新,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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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好的。
    陆
    大一下半学期,仁杰信里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罗梦秋,哲学系的,追的人很多。后来的每封信仁杰都会提到她,虽然只是不经意的提几笔,但字里行间能感觉到仁杰很爱她。
    修浔第一次见罗梦秋时,已经大三了。仁杰带着终于成为他女朋友的罗梦秋来看他。约好了饭店,修浔提着他亲手做的蛋糕,第一眼看到罗梦秋时他惊得张大了嘴,楞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蛋糕也掉到了地上。
    “太美了!”修浔心里不由感叹。“怪不得仁杰跟丢了魂一样。”
    “哎呀!”修浔小心捡起地上的蛋糕叹息地说。“花了三天给你们做的。”
    “你做的?”罗梦秋纤细修长的手握着纸巾的一角,轻轻擦了擦沾了灰尘的包装盒,小心拉出蛋糕惊叫道。“好漂亮呀!没碎,一点儿没碎。”
    一个小巧的三层圆形蛋糕,由上到下按比例依次变大,每层的边都用猕猴桃、香蕉、哈密瓜等水果点了一圈,侧面用巧克力、胡萝卜、奶油等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儿:男的拿着一束玫瑰,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两边用果酱各写了一行字,一边是执子之手,一边是与子偕老。
    “费那事干嘛?”仁杰说。“花不了几个钱。”
    “能一样吗?”梦秋笑着说。“你别吃。”
    “刚好,我也不爱吃。”仁杰笑道。
    梦秋对修浔笑道:“太精致了,都不忍心切了。”
    欣赏了许久,才不舍地切了两块,递给修浔一块,自己一块,吃了一口笑道:“真好吃,以后常做给我吃。”
    修浔笑着点头,把自己的一份递给仁杰。
    “别给他,”梦秋拍打着修浔的手腕笑道,“他不爱吃。”
    修浔只得坐下来。仁杰拿着菜单叫服务员点菜。
    “你怎么都点的是我爱吃的?让修浔也点点。”梦秋说。
    “他懂啥?”仁杰笑道。“我们吃饭,都是我点的。”
    修浔笑着点点头。
    “就你能。”梦秋食指在空中轻点着仁杰的额头。
    有块蛋糕掉在了梦秋的手上,她把手指放到嘴里,撮了两口。餐厅暖气不行,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红红厚厚的嘴唇微微轻颤着。梦秋肤若白雪,发如乌丝,碰杯之后,她举起长长的红酒杯,仰起脖子,乌发飞扬,厚厚的嘴唇轻贴着酒杯,洁白的颈子伸长,还没喝到就笑了,喝完之后仍是笑,露出两排皓齿。
    “还是你的蛋糕最好吃。”就餐结束时,梦秋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对修浔笑道。“你怎么会做蛋糕?”
    “我在一家蛋糕店打工。”修浔说。“以后可以给你跟仁杰做。”
    “我不爱吃。”仁杰说。“你给梦秋做就好了。”
    修浔准备掏钱结账。
    “你哪有?我来。”仁杰拉住他说。
    “你们来我这了……”修浔脸红地说。
    “自己留着吧!”仁杰笑道。“你那点够啥?还要养你爸呢!”
    修浔脸更红了。仁杰去卫生间,他和梦秋站在餐厅门口等。外面很冷。梦秋弯弯长长的睫毛不一会儿就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从包里拿出围巾,低起头在雪白的脖颈上围了一圈,光滑柔顺的头发便在风中飘了起来,吊在胸前的红色围巾在风中摇曳。房顶的雪融化了,嘀嗒嘀嗒掉落下来,树皮渗出水来,湿漉漉的。阳光透过树枝的间隙照在她的脸上,白净的皮肤闪闪发光,她微微一笑,取出伞来,斜在肩上,笑着听着屋檐的水珠打在红色绷紧的雨伞上的嘀嘀嗒嗒声。
    分别时,仁杰问修浔:“你多久没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说。
    仁杰叹口气,半响说:“我也是。”
    “你爸还是那么对你?”仁杰问。
    “没有啊!他一直对我很好啊!”修浔忙道。“前段时间还来学校看我呢,给我带了好多东西。”
    “算了不说了。”仁杰笑道。“每回说你爸都吵架。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说完沉吟半响,笑道:“不过毕业我肯定回X市,梦秋也回来,到时咱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仁杰打了修浔几下胸膛笑道:“没事了,来学校看我!”说完搂着修浔在他肩上捏了捏。又在包里拿出一条软“中华”硬塞到修浔手里笑道:“拿着拿着,我又不抽,钱你又不要。”
    修浔推辞不过,只得收了,欠仁杰越来越多了,只觉心上压的东西越来越多。
    “你看你跟个孩子一样。”梦秋边笑边拿出湿巾,走到仁杰身前,在他脸上边擦边忍不住捂着嘴笑道。“吃个饭都吃到鼻子上了。”又拍了拍他衣服上不知从哪粘来的土。
    梦秋挽着仁杰的胳膊走了几步,突然扭过身来,快步跳到修浔身前,伸出胳膊,摊开手掌,一朵小小的红玫瑰放在手心。原来她把修浔用红绸编的嵌在蛋糕上的玫瑰抠了下来。
    梦秋笑道:“这玫瑰太可爱了,我拿回去留个纪念,一定来看我俩啊!他常念叨你呢!”说完扭身快步回到仁杰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头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记得带蛋糕来。”

    修浔笑着忙点头。梦秋仁杰的背影渐去渐远,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完全消失了,他依旧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软中华,不对劲,两面怎么凸起来?而且没有塑料包装。他忙打开,两边各夹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看,各有两千块钱,里面有张小纸条写着:别再打工了,对自己好点,兄弟间甭再说欠啊还啊的。永远的兄弟:仁杰。修浔忙又搜寻仁杰和梦秋,哪还有他们的身影?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欠仁杰太多太多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缺,该如何偿还他?有时想着仁杰碰上歹徒挟持,他就拼了命上去搏斗,牺牲性命都无所谓,最好是死了,倒感觉心里轻松多了。或者发生火灾,自己冲进去救了他,烧死也心甘情愿,可惜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
    修浔怔怔地在街上胡乱地走着,随便做到台沿上,千思万想,总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久就一头热汗,满脸红胀,眼珠直直的,不停从烟盒里拿出烟抽。一团团烟雾不断腾起,地上满是烟头。
    将来赚到钱一定要加倍还仁杰,钱和烟还是给父亲。哎——父亲又何曾看过自己?每次来电话不是嫌钱少,就是催他赶紧打钱。一千块以内买个手机,也不用在宿舍小心接父亲电话了,剩下的都给他打过去。
    柒
    一毕业,仁杰和梦秋就结婚了。
    婚礼上,梦秋给伴郎反复交代让仁杰少喝点。敬酒时伴郎拉住仁杰悄悄说后面换成水了。
    “换回来。”仁杰喊道。“为了梦秋,喝个酒又怎的?”
    那天,仁杰频频举杯,梦秋苦劝不住,他一个劲地笑道:“今天高兴,来!喝一个。”
    送客时仁杰趴在饭店门口的栏杆上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直流。众人笑道:“媳妇那么美的,哭个锤子?”
    仁杰用袖子抹把鼻涕眼泪笑道:“高兴!高兴!”
    新婚之夜,众人散去。梦秋躺在婚床上,仁杰早已呼呼大睡,看着他酣睡的样子,不由欣慰地笑了。这段时间他为婚礼的各种事太累太累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梦秋披上衣服小心出了被子,轻轻给仁杰盖好。细细打量自己精心装修的婚房:奶油色带粉花儿无纺布壁纸,咖啡色乳白色搭配的白蜡木美式家具。又来到客厅,摸着黑胡桃复古餐桌,墨绿色皮面的餐椅。电视柜旁边有点空,盘算着买上鱼缸,鱼缸里有珊瑚、水草、各种漂亮的热带鱼。她走到阳台,拉开浅蓝色嵌着金色碎花的涤纶窗帘。满天星光闪烁,一阵微风吹袭,远处几声狗吠,她转过头对着卧室仁杰所睡的方向,不由一笑。
    “猪,起床了。”第二天,梦秋推着仁杰笑道。“稀饭都热了两次了。”
    “啊!都十一点了。”仁杰睁眼看了墙上的钟表说。
    “你昨天咋不听人劝?”梦秋说。“上次医生咋说的?你忘了?”
    “我大喜日子我不喝?”仁杰笑道。
    “最后一次啊!”梦秋点了一下仁杰额头,白了一眼他道。“见了酒跟没命似的。快起来吃饭,还有修浔送的蛋糕可漂亮了,你快起来看。”
    “有什么看的?”仁杰皱起眉头。
    “整天弄这些玩意。”仁杰叉了一口修浔送来的蛋糕说。“男人不该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
    “做蛋糕不是吗?他蛋糕店生意不错啊!”梦秋说。
    “锤子!”仁杰把叉子摔在餐桌上气呼呼地说。“堂堂211大学生卖蛋糕?我给马行长都说了,他随时来上班,多少人挤破头,可他偏不来。”
    “也许他喜欢做蛋糕。”
    “喜欢能当饭吃?”仁杰气呼呼地说。“而且咱结婚他竟然随了两万,他想干嘛?”仁杰摇头叹气,过了半响说。“那人表面温顺,实际上倔得很,我想想办法还他。”
    上班第二年仁杰就荣升经理,是他们单位最年轻的一个,不免暗暗得意,可跟娶了梦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梦秋这个自见了她,便爱上她,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他的追求者太多太多,可她最终嫁给了自己,也许世界并不比她那一袭洁白的婚纱大。一下班,他就急着往家赶,打开门,抱住心爱的女人,心儿悸动,不住地吻她,从指尖到肩膀……连同这个世界也变了。阳光是那么的温暖;鸟儿的叫声那样的可爱、动听;拂到身上的风是那样舒服、清馨。他咀嚼着昨日的、前日的、终于结婚的、自从遇见梦秋以来的种种情景到他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中,众人的欢呼声中把她从婚车上抱到新房里……
    梦秋喜欢旅游,仁杰就迅速考了驾照,买了车。一放假,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带着梦秋四处游玩,他甘愿做一个车夫,去一切梦秋想去的地方。一到周末,一对身着情侣装的年轻人便四处游玩。
    后来他的应酬越来越多,还经常喝醉,梦秋苦劝,他只口上答应,而且经常凌晨两三点才回来。再后来,梦秋也不等了,留着卧房台灯,面向里恨恨地睡了。有天晚上,梦秋迷迷糊糊醒来,仁杰骑在自己身上。他拽着自己的头发,咬她的胳膊、脖子……怎么也推不开。
    “下去!”梦秋惊恐地大喊。“你是不是疯了?”
    @happy175 21楼 2022-04-15 10:39:00

    加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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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必须地,哈哈。
    “你个J货,装什么纯?”仁杰边骂边抽梦秋几个耳光。“M的!让你跟别的男人鬼混。”说着又狠狠在梦秋胳膊上咬了一口。
    “走开!”梦秋失声大喊,使劲推他,可她怎么能推动?她越反抗,他就越打得厉害……后来,他终于累了,倒头便睡,鼾声如雷。梦秋哭喊、推打,他也跟死猪一样。梦秋哭了一夜,头发散乱,花容倦淡,眼睛肿得桃子般,脸又红又肿。
    仁杰醒来看到梦秋的样子唬了一跳,连忙在抽屉里翻药,问到底怎么回事。找到了药,忙跑来,小心给心爱的人敷着,心疼地问:“疼不疼?”又痛骂道。“M的!到底谁干的?弄死狗R的!”
    梦秋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仁杰,突然使劲全身力气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倒在地,药也跌洒了一地。
    “你打我干嘛?”仁杰说。以为她神志不清,忙爬起来走近细细瞧梦秋。他竟一脸无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梦秋一肚子火不知怎么发;一肚子委屈不知怎么诉。后面,才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他怎么打她、咬她,他骂的话一一说了,越说越觉委屈,又止不住哭起来,眼泪碰到伤口愈发疼痛,不由痛叫起来,又不敢再哭,望着仁杰只是咬牙,又忍不住捶了他几下。
    仁杰疑惑,后来半信半疑,她解开衣衫,看到她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痕才不可思议地勉强信了。
    “以后不准喝酒了。”梦秋瞪着他,发恨地说。
    看着梦秋散乱的头发,肿得桃子般的眼睛,又红又肿的脸,仁杰郑重地点点头。
    自那以后,晚上八点后仁杰没回来,梦秋就犯嘀咕,十点就把卧房反锁,抱着手电筒在被窝发抖,床旁放着搭衣服的硬塑料棍子,一有响动,握紧手电,心咚咚直跳,手心后背全是汗。后来几个月,仁杰竟滴酒未沾,也按时回家,梦秋才渐渐恢复正常。但仁杰其他习惯让梦秋越来越不满,越看越有气:吃饭时嘴吧嗒吧嗒直响,还不停发出啊啊满足似的声响。吃完饭也不刷牙、漱口,用舌头舔牙齿。用牙签剔牙时,把嘴里的残渣乱甩一地。喝东西,咽一口就咕噜一声。手指甲、脚趾甲那么长还不剪。耳朵人不催从来不掏。不洗澡,东西从来四处乱扔,不放回原位,拖鞋反着穿,洗脚毛巾也去擦脸。从来也不收拾,而且走到哪董到哪,董完客厅董卧室,董完卧室董厨房。董完沙发董桌子,董完桌子又董床……一放假不是瘫在床上,就是窝在沙发上,也不陪她出去逛。玩实况足球,输了就砸键盘、摔鼠标,键盘鼠标已经换了三四个了。说了多少次了,还是那样。
    仁杰埋怨整天在外头吃,哪像个家?梦秋买来几本菜谱学着弄。回家去附近菜市场,那么多菜,看得人眼花心乱,毫无头绪,最终稀里糊涂地买了些就忙往家赶。比仁杰早一个小时下班,她想赶他下班回来做出来,能吃上热乎饭。
    又慌、又忙、又乱,梦秋一头的汗,流海都贴头上了,腰也直不起来。米饭蒸的不像样子,粒粒都像刚游完泳出来,浑身湿透。厨房像打了败仗的军队,乱放的锅碗瓢盆、碗筷碟子似散兵游勇,油盐酱醋玩忽职守,滴的滴、漏的漏、撒的 r>    仁杰回来了,只有两个菜弄好了,梦秋有些焦急,也想着他会来厨房帮自己。谁知他瞅了几眼坦然地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饭终于好了,梦秋忙往餐厅端饭。
    “好了,吃饭了。”梦秋忙喊。
    谁知饭菜全端到了餐桌上,他还没过来,又喊了几声,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电视。他吃得很快,一句话也不说,米饭没吃几口,菜刨了几下,又瘫倒在沙发上继续看他的球赛,也不管她这顿饭是怎么做出来的、累不累、要不要一起收拾。梦秋不觉变了脸,碗筷叮哐作响,仁杰也没有察觉。
    仁杰鼾声如雷,本已习惯,今晚却越听越烦。凌晨两点,梦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复想着:“我为什么要结婚?”假如他稍微细心点,假如他稍微能明白一点,哪怕一个会意的眼神,梦秋也觉得那些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便会立刻涌出心头,可是……他结婚后怎么像变了一个人?或者根本就是他的另一面?可不结婚又怎么能发现?
    捌
    修浔对蛋糕店的生意很满意,每月给人员开完工资以及房租水电等开销外,能赚小一万。目前一个人骑摩托送蛋糕有些吃力,文秀早说雇个人,他嫌开销大,文秀说他没脑子,把自己抽出来,还能开分店。
    那天给一个单位送完蛋糕下台阶时不小心把脚崴了,忍痛骑回店里,脱了鞋袜一看,脚肿的老高,试着沾下地,疼得额头渗出汗来。
    “快坐下!还敢试?”文秀焦急地说。“我去挡个车。”说着就跑了出去。
    第二天仁杰一下班就忙带着梦秋来修浔的出租房里看他。
    仁杰说:“你去我那住吧?你这啥都没有。卫生间还在一楼门口,空调也没有,还有阳台的尿盆能把人熏死。刚才给你倒尿盆的那个女孩叫文秀吧?你好意思让女孩给你倒?”
    梦秋也在看他,修浔不由得脸红了。“不去。”他说。
    “你这是三楼啊!上大号咋办?吃饭咋办?进进出出多不方便?我那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平时就我跟梦秋,还不够多个你?”
    “我这好着呢。”修浔摇了摇头说。“早习惯了。”心想仁杰有媳妇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去。
    “你刚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摆什么臭脸?”一出门,仁杰就对梦秋发脾气。
    “我说什么?”梦秋也涨红了脸。
    “你装什么?”仁杰说。“你一声不吭,调个脸什么意思?”
    “你有病吧你?我让别的男人住我家?”
    “修浔又不是外人?况且脚崴了啊!”
    “怎么不是外人?我跟你过还是跟修浔过?”梦秋脸气得紫胀道。“没听过把别人搬到自家的道理。”
    “简直不可理喻!修浔怎么是外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梦秋气得只顾朝前走,也不上车。
    “快上车!”
    梦秋不理。
    仁杰摇下车窗朝梦秋怒喊。“赶紧上车!”
    “不上不上!”仁杰的态度和语气让梦秋十分生气,朝仁杰吼道。“你赶紧滚!”
    仁杰一摔车门,把车开走了。仁杰从来没跟她高声过,更别提红脸吵架了,没想到这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梦秋边走边忍不住流泪,回娘家去怕父母担心,去朋友、同学家,晚了不方便,在外面淌了半天泪,只得又打车回家了。开了门,仁杰从客厅的沙发上跳起来,说:“你去哪了?把人急死了!”
    梦秋不理会,径直走到卧房收拾自己的铺盖搬到另一间去,仁杰一路跟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梦秋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拭泪,面向里睡下。
    “我知道你是怕别人破坏咱俩的二人世界才恼的,都是因为你太爱我了,我怎么这么糊涂,一直都不敢相信呢?关键你太美太美了,害我一直都没自信,生怕你离开我。我其实也只是试试你,看你会不会爱上别人,你一听就恼了,可见你一心都在我身上,我今个才算彻底放下心了。”
    梦秋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说:“没皮没脸的。”
    仁杰立马摇着她的胳膊说:“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么远,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梦秋噌地坐起。“这么晚,我一个人你也放心?”说着又委屈地流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仁杰紧挨梦秋坐下抱着她说。“再不会了。”又对不起说了几百遍,宝贝喊了几千遍,梦秋方渐渐回转过来。
    几天后,仁杰一进门,也不换衣服、鞋,径直瘫在沙发上,头仰在沙发顶上,一句话也不说。
    “咋了?”梦秋忙过来,摸摸他额头。
    仁杰长长地叹了口气,仍不说话。
    “别这样,老公!”梦秋拉起浑身软绵绵的仁杰说。“别憋出病来。”一面摩挲着他的头发,一面笑道。“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给你出气。”
    “我妈要来,说看病呢。”仁杰苦笑着,期期艾艾地说。“……他……也来。”
    “有我呢!”梦秋把他的头搂紧在怀里笑道。“毕竟是你妈么。”
    第二天梦秋下午请了半天假,早早开车去车站接仁杰母亲和刘叔。
    “仁杰怎么没来?”一上车仁杰母亲就皱着眉问。
    “他上班挺忙的。”梦秋笑道。“本来晚上还有会,我让他务必请假早点回来。”
    “他家也不回,你也不劝劝?”梦秋从后视镜里看到仁杰母亲眉头更加紧锁,瞪她的眼神简直要吃了她。
    “看你说什么话?”刘叔笑着打圆场。“腿在他身上长着呢!”
    梦秋主厨,仁杰打下手,做了一桌菜。
    “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不?”仁杰母亲说。“家也不回了?”
    “我大学后就没怎么回去啊?”仁杰说。“跟梦秋有什么关系?”
    梦秋忙在桌下踢了仁杰几下。
    “噢,知道护媳妇了。”仁杰母亲冷笑道。“还是人家有本事,你从小到大可从没干过家务、进过厨房,刚一会儿在外头扫扫拖拖,一会儿在厨房洗洗涮涮的。”
    “两个人都工作。”梦秋笑道。“一起干家务,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你勤谨点不就行了。”仁杰母亲变了脸。
    仁杰脸色变了,气也粗了。梦秋连忙摁着他的腿,又笑着对仁杰母亲说:“知道了。”
    “你看你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净说些这,来,咱爷俩喝酒。”刘叔笑道。
    “他都戒几个月了。”梦秋笑着说。
    “又不是天天喝。”仁杰母亲示意梦秋倒上。
    仁杰用手捂住杯子,起身把杯子撂到厨房台子上。
    仁杰母亲叹了口气,沉吟半响,嗫嚅地说:“明天看完病……我……就走了。”顿了一会儿,怯怯的望了儿子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你看……你能不能……陪妈?……”她小心地望着儿子。
    “不行。”仁杰冷冷地说。“请不了假,不忙,也不能随便请假。”
    “仁杰单位不好请假。”梦秋忙笑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还能走动。”仁杰母亲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扭身就摔门回屋了。
    第二天仁杰下班回来,家里只有梦秋一人。
    “妈跟刘叔早上十点多就回了。”梦秋说。
    “医生咋说的?”仁杰侧过脸去,语气平淡。
    “就没去检查。”梦秋笑道。“刘叔悄悄给我说妈就是想看看你,嫌你不回去,让我劝你常回家去呢。”
    “家?我的家在哪?”仁杰冷笑道。“除非他们......”说了一半,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刘叔脾气挺好的。”梦秋夸赞道。“人也好,他还——”
    “别提他!”仁杰不想听到这个人的一切,何况还说他好,怎么会?他有些生气地打断梦秋。
    “要不然——”梦秋还是忍不住地说。“谁受得了你妈?”
    “你说啥?”仁杰异常恼火,脑中嗡嗡直响,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狠命往地上摔,又使劲跺了几下地上的玻璃残片。脸都气黄了,眉眼也变了,从没见他气成这样。梦秋自知失言,忙上前紧抱着他,抚着他起伏不住的胸口。
    电话响了。
    “我得出去一趟。”仁杰说。“马行长让我跟他见一个大客户。”
    大客户兴致很高,频频举杯,况且马行长心眼太小,有个跟了他多年的经理,不过一件事没顺着他意,就硬是寻机会把人逼走了。反正心烦意乱,正好借酒消愁。送完马行长和客户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一脚高一脚低的上了电梯,插了七八次才把钥匙插到钥匙孔里,一进门,天旋地转,随即躺倒在地上......
    梦秋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砸门。“开门!开门!”一声声撕裂的像受伤的野兽般悲愁、惨厉的吼叫声。
    梦秋一下惊醒了,是仁杰吗?显然就是,可是从没听到过他这种声音,让人不明觉厉、心惊胆战。一阵猛烈的砸门声,门晃得厉害,似乎随时能冲进来。梦秋想起了那天晚上,顿时手心后背满是冷汗。
    “你害的我爸不要我了。”仁杰冷笑道。“这下高兴了?还找一个忘恩负义的装我爸,呸!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过了一会儿,外头什么声音也没了,不知仁杰咋样了,梦秋忙跑下床贴着门仔细听外面动静。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梦秋被这巨大的声波连同门的剧烈波动撞得跌倒在地,耳朵嗡嗡直响。仁杰拿着什么重东西砸着门。
    “别砸了!”梦秋大喊。“我是梦秋。”
    “我恨你!”仁杰喊道。“我恨你!”
    仁杰一声大过一声的喊着,边喊边使劲地砸着,门似乎随时都会被砸开。梦秋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由打起寒颤。忽看到五斗柜上的玻璃瓶中放着的修浔用红绸编的玫瑰,想起了他,赶紧给他拨了电话。
    仁杰举着餐厅的实木凳子依旧狠命地砸着门,嘴里恨声骂声不绝,只是渐渐无力,声音也嘶哑起来。过了一会儿,仁杰扔掉凳子,坐在地上,靠着门,哭道:“我恨你!我恨你......”边哭边狠命抡起拳头砸自己的头。听到仁杰哭了,梦秋也哭道:“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
    “不会好了。”仁杰哭着说。“他们都骂我是野种。”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梦秋打开门,抱着仁杰说:“别哭了,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了!不会好了!”仁杰哭着说。哭了半晌,又咬起了牙,说:“我恨你!恨你......”越说越暴躁,一把揪住梦秋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拖在地上。
    “啊!”梦秋失色惊叫。“快放手!放手!你弄疼我了!”
    仁杰疯了一样,拽着梦秋的头发,把她拖到客厅中央,双手掐住梦秋的脖子狠狠地说:“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放......”梦秋脸憋得紫胀,话也说不出,气出不来也进不去。仁杰眉眼嘴巴鼻子挤在一处,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狰狞恐怖。梦秋渐渐觉得轻飘起来......一会儿,恍惚间看到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把仁杰拉开。
    “你们一起死去吧!”仁杰喊。
    梦秋渐渐缓过来,是修浔来了。仁杰又掐修浔的脖子,梦秋忙爬起来,从卫生间接来一盆凉水,泼到仁杰身上。仁杰一下软倒在地,梦秋同修浔把仁杰抬到卧室床上,梦秋给仁杰脱了外衣裤子,拿来毛巾给仁杰擦干身体,盖好被子,随后梦秋把那晚以及这次,仁杰如何哭、闹、用凳子砸门、差点掐死她都讲给修浔......
    第二天仁杰睁开眼看到修浔和梦秋站在床边盯着自己,十分纳闷。
    “你们怎么在这?”仁杰疑惑不已,看到床头柜上的钟表已是上午十一点了,慌张对梦秋大喊:“你也不叫我一声?马行长得把我骂死。”
    梦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着修浔。
    “你先穿衣服洗脸。”修浔说。“先去吃饭,边吃边说。”
    吃饭时,梦秋把昨晚仁杰怎样哭、闹,用凳子砸门,她赶忙给修浔打电话,她开门后差点掐死她,多亏修浔来了,然后又掐修浔等告诉他。吃完饭,梦秋后面推,修浔前面拉,两人嘴里不住劝说,仁杰还是甩开修浔的手,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就是不看心理医生。梦秋眼里闪着泪花,转身就走。仁杰连忙拉住梦秋。
    “你让我怎么办?”梦秋哭着说。
    “我再不喝酒了。”仁杰说。
    “说了多少次了?”
    “这次真不喝了。”仁杰说。“昨天马行长非让我喝不可,我下午去了就给他说因为昨天喝酒,都去了医院,医生不让喝,以后绝对不喝了。”
    “不行,必须看。”梦秋说。想起昨晚惊险的一幕又哭起来。修浔忙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我发誓再不喝了。”仁杰忙说。
    “不行。”梦秋说。“你不看,那我就回我家住,你差点就把我掐死了,知道吗?还不看病?”梦秋转身就往公交车站走。
    “去看看又怎么了?”修浔连忙拉住仁杰的胳膊,着急地说。“赶紧的!”
    “不去不去!”仁杰挥掉修浔的手,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
    “赶紧起来!”修浔踢了蹲在地上的仁杰一脚,着急大喊。“快去追啊!人都快没影了。”
    仁杰没法,只得跑上前去拉住梦秋。
    “放开我!”梦秋甩开仁杰的手。
    “我再不喝了,我发誓。”仁杰说。“你再不放心的话,让修浔来咱家住,他看着我,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时修浔也跟了上来,见仁杰这么说,忙不住点头。
    “不行!”梦秋用纸巾抹着泪,哽咽地说。“店怎么办?”
    “有文秀呢!”修浔忙说。“店里又雇了人,最近接了大单子,每天固定给几家单位送去,剩下的也不多,文秀一个人足够,一点儿不影响。”
    “对对!”仁杰说。
    “你对个什么?”梦秋白了他一眼,又捶了他一下说。“再喝让修浔打断你的腿。”
    看梦秋回转过来。“我得回行里一趟,给马行长当面说说,省得他......”仁杰忙说。
    “滚吧!”不等仁杰说完,梦秋就说。
    仁杰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地走了。修浔陪梦秋上了楼,打电话让文秀把他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铺盖等送了过来。
    折腾了一夜,劝仁杰去医院又折腾了半日,梦秋早已疲乏不堪,一沾床就睡着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咚咚咚的声响,好像还有轻微的开门和脚步声,仁杰又砸门了?可她怎么也起不来,浑身是汗,额头的头发湿了一大片,仁杰似要马上冲进来了......
    “啊!放开我!放开我!......”梦秋一下惊醒坐起,原来是个梦,心仍怦怦怦快要蹦出来。
    “没事吧?”修浔隔着门问。
    “没......”梦秋抚着胸口,长吁一口气。
    “是不是切菜把你吵醒了?”修浔不好意思地说。
    “没。”
    梦秋靠在床头,渐渐恢复平静,不能让修浔一个人忙活,就起床洗了手脸来到厨房。
    “你快歇着吧!”修浔指着锅里笑道。“菜都做好了,就剩下这个甘麦大枣汤了。”
    “还有汤喝?”梦秋笑着。
    “你待会儿多喝点。”修浔笑道。“这个压惊解乏效果很好,你昨晚都没咋休息。”
    “谢谢你。”梦秋由衷的感激。“折腾了你一夜......”
    “不用,仁杰的事就是我的事。”修浔忙说。
    一会儿,梦秋收到仁杰的短信。
    “又跟马行长陪客户!”梦秋皱起眉头。“正好,省得等他。”
    甘麦大枣汤晾好了,梦秋拿起勺子刚要喝,修浔拿了罐蜂蜜往梦秋碗里舀了两勺,搅匀了。
    “咦!”梦秋笑道。“家里没蜂蜜啊?”
    “你休息的时候,我去超市买的。”他说。“这个消肿不错。”
    梦秋洗脸时发现自己脸肿了,心想他这么细心体贴。
    “怎么样?”修浔看着梦秋问。“我第一次做,不知道你口味。”
    “好喝,好喝。”梦秋又喝了一口笑道。“你脚咋样了?”
    “快好了。”修浔说。“就剩两盒药了,抹完就彻底利索了。”
    “你一瘸一拐的还要做饭。”梦秋说。“以后我来做。”
    “你们还要上班。”修浔说。“为仁杰做这点儿,算个啥?我不知欠他多少呢!”
    “文秀是你女朋友吧?”梦秋笑道。
    “还没……”修浔脸红地说。
    “对待女孩要大胆点。”梦秋笑道。
    修浔低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仁杰常对我说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你还记得你们结婚时,他趴在栏杆上哭吧?他太幸福了,不要怪他,我们一起帮他,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你一定要原谅她。”
    “不原谅他,我也不会回来。”梦秋叹了口气,半日方说:“可是他现在,太急功近利了,老让我跟他们单位的人去应酬,这都罢了,可是马行长那人……”半响又不言语,只是吃菜。
    “以后有口福了。”梦秋笑道。“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
    “我十岁就开始做饭了。”修浔说。“家里就只有我跟父亲,他还经常不在。”
    “哦,你一般什么时候回去看他?”
    四五年都没有回去了,修浔心想。嘴上说:“不一定。”
    过了几天,周六早上,仁杰说:“约了马行长中午吃饭……”
    “不去!”梦秋打断仁杰说。“你想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人家也带家属呢!”仁杰笑道。
    “带家属我也不去。”
    梦秋坐在梳妆台前,正用什么抹着脸,仁杰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盯着镜子里的梦秋。
    “工作上的事。“梦秋说。“能不能别叫我?当个经理不至于吧?还不如不当呢!”
    “经理当然不算啥。”仁杰说。“这次要提行助,马行长已经让我写申请了,再走动走动就稳了。”
    “你走呗!”梦秋说。“我也不拦你,可你别逼我,我最讨厌干这些事了。”
    “哎呀,就吃个饭嘛!”仁杰笑道。
    “吃个饭也不行。”梦秋把正化着的口红一摔,甩开仁杰搭在肩上的手说。“不去!不去!本来就不想陪他们,我的时间为什么要去陪他们?我烦不烦?累不累?更何况马行长不是什么正派人,不去不去!”
    仁杰又求了半天,说这次只有两家人一起吃饭,没有其他同事,对他是个绝好的机会。而且以后不让马行长叫去陪客户喝酒也得梦秋再说说,省得马行长不当回事,下次还让他喝。
    “可中午不是跟修浔、文秀一起吃饭吗?”梦秋说。“我都跟修浔约好一会儿去菜市场呢。”
    “修浔还不容易?”仁杰笑道。“我一说就完了。”
    梦秋没法,只得同意,随即就去卸妆。
    “怎么刚化上又卸啊?”
    “又不是跟修浔他们。”梦秋擦着脸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配我的过于尊重。”
    下午一进门,梦秋就把跨在肩上的包狠狠摔倒沙发上,喘着重气,满脸通红,一句话也不说。仁杰想坐在她旁边。
    “滚开!”梦秋推开他,怒喊。“滚远一点。”
    “行助泡汤了。”仁杰坐到拐角的单独沙发上,垂着头,双手捂着脸无力地说。“你就不能忍一下?我不都进来了嘛!”说完又不住地摇头叹气。
    “忍你妈的逼!”梦秋拿起身旁的靠垫向仁杰砸去,骂道。“都放我腿上了,还忍?”
    “我一进来他不就放下来了吗?”仁杰站起来走到梦秋身前喊道。“他不是喝大了吗?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行助泡汤了,经理的职位也难保了,这下你高兴了?”
    梦秋冲起来就给仁杰一巴掌,喊道:“你还是不是人?”
    “你咋打我都行。”仁杰跳起来大吼道。“可你怎么能打马行长?为了行助这个职位,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被你一个耳光全毁了。“他边说边瘫倒在沙发上,垂着头,不住叹气。
    “他是不是要跟我上床你也愿意?”梦秋咬牙道,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仁杰叹了口气,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你到底爱不爱我?”梦秋眼里闪着泪花。
    “爱?”仁杰冷笑道。“谁他妈的爱我?”
    “非要那么着急吗?”梦秋流着泪痛苦地说。
    每个人难道不都是这样想吗?但他似乎……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忍受梦秋被非礼的耻辱?哎!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你要去哪儿?”仁杰一只脚已跨到门外。“你出去就别回来!”梦秋大吼道。
    仁杰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回来!”梦秋大哭道。“你上哪去?回来!”
    仁杰头不回地走了。梦秋趴在沙发扶手上,眼泪滚滚,止不住地大声哭嚎起来。
    玖
    修浔蹲在店门口过烟瘾,自住仁杰家以来,周内早上早早回店里做蛋糕,招呼生意,下午五点多回仁杰家做饭,周日晚上在租住的房里与文秀一起吃完饭就去仁杰家。
    文秀不让修浔招呼,让他坐一旁歇着。他每天要跟蛋糕师小刘一起做蛋糕,还要从仁杰家到店里来回折腾,太累了,而且他笨嘴笨舌的也说不了个啥。
    “你进来抽!”文秀笑道。“蹲那喝风呢?”
    “你不是闻不惯嘛!马上抽完了。”
    “趁这会没人,我还有事给你说呢!”
    修浔灭了烟,走进店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从仁杰家搬回来?”
    修浔低头寻思,这个问题从来没考虑过。
    “人家小两口过日子,你掺合什么呀?”文秀白了他一眼,说。“你都没给我做几回饭呢?”
    “以后不是还长着吗?”
    “长什么呀?”文秀脸涨通红。“你天天往他们家跑,仁杰也真是心大,我还不放心呢!他们也该自己学做饭了,为啥天天折腾你?再说你天天当灯泡,臊不臊?人家估计都不想让你住了,又不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住在一起,日子一长,难免磕磕绊绊产生矛盾,赶紧回来吧?你不好说,下周六咱们一起吃饭时我说。”
    文秀这么一说,修浔也觉一直住下去是个问题。仁杰醉后掐人没给文秀说,怕她担心,也怕她不同意去仁杰家,而且仁杰这事,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只说仁杰让帮忙做一阵子饭。
    仁杰不愿意去医院,可他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只能死劝仁杰再不能喝酒,尽快去医院。仁杰如果没按时回来,让梦秋反锁房门,万一有事给他打电话,离得又不远,再买个电棍之类的以防万一。
    正式任命下来了,仁杰被提为行助。本以为到手的鸭子飞了,谁知又飞回来了。仁杰大喜过望,给马行长买了些厚礼,感谢了一番,马行长反复说那天他喝断片了,什么都不知道。升职的事对梦秋说,梦秋毫无反应,对他仍旧不理不睬,整天调个脸。他检讨、陪笑几百回,妹妹姐姐喊了几千遍,梦秋才渐渐回转些,但也是不冷不热,没一个笑脸。
    星期四晚饭的时候,修浔对仁杰和梦秋说他要搬回去。仁杰和梦秋极力挽留,修浔情不过,只得说也是文秀的意思,再说住的也近,要见面随时都可以,仁杰只得作罢。
    梦秋说可以跟文秀一起住过来,修浔连连摇头。梦秋静默不语,闷闷不乐。仁杰说明天再住一晚,一起吃个饭再走。修浔点点头。
    “下周六吃完你们的喜宴,再入住新房还不行?”仁杰问。
    修浔脸红红的,只是笑。梦秋顿时难过起来,全身突然没了一丝力气,似乎连筷子也举不起来。她明知难过的毫无道理,可这“心”怎么也控制不住,一会儿又恼火起来,恨起了他,又恨起了文秀,推说不舒服回房了。
    这几个月来,梦秋一摁门铃,听见修浔急促跑来的脚步声,她便会摸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来了来了。他总是边小跑边喊着。梦秋的心再也按捺不住,直跳起来。
    一开门,他对着自己笑。闻到一阵他身上特有的男人气息。他一手接过包,挂在鞋柜上面的挂勾上,把她脱下的高跟鞋放到鞋柜里,拿出她粉色长耳兔的拖鞋。随即给她端来算好她回来时间刚刚煮好的咖啡。她喝着咖啡,瞧着他在厨房忙活。她要帮忙,他总是什么都不让她干,说她上一天班了,很辛苦,要好好歇歇。
    下班,她总先要在更衣室打扮一番。敲门之前,她总会再拿出镜子再瞧瞧,脸上总会不自主的泛起红晕,她努力使这红晕在见他之前褪净,心跳总是抑不住的加速,她尽力使自己显得平静。
    哎!现在,不想让他走,又有什么理由?他和文秀关系已经确定了,确定了!哎……更没有理由了。
    周五行里临时通知开会,仁杰给梦秋和修浔发短信说会很晚不能一起吃晚饭了。
    “你怎么不吃啊?”修浔说。“都是你爱吃的,凉拌蕨根粉、清蒸鲈鱼、玉米虾仁、土豆牛肉、还有甘麦大枣汤。”
    “没有胃口。”梦秋勉强笑道。“有点难受。”
    “咋回事?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梦秋笑道。“以后吃不上你做的饭了,有点难受。”
    “你们随时来,”修浔笑道。“我跟文秀招呼你们吃。”
    梦秋勉强笑了笑,听到文秀,心上顿时被刺了一下,心情更沉重了些,怕露出来,连忙一口气喝完一大瓶水,又舀了勺甘麦大枣汤,甜甜滑滑的汤入口半天方指着桌上的菜挤出笑说:“以后不许你再给别人做这些……我喜欢的菜……还有甘麦大枣汤。”
    修浔只是笑。
    吃完饭,修浔把猫粮倒到猫的塑料饭盒里,下楼了。
    小区里有两只流浪猫,修浔每天这时候去楼门前的路灯底下喂。两只猫一到点,就在路灯附近等他。修浔想把猫养在家里的阳台上,可他们不愿意离开楼后花园的窝。而且以前家里养过猫,仁杰不喜欢猫,也闻不惯那味儿,几天后非让梦秋把猫送人了。
    梦秋打开阳台窗户。他蹲在路灯底下抽着烟,一边摸着猫,一边看着猫吃。梦秋凝望着修浔,一会儿脸露微笑,一会儿愁容点点。
    修浔站起来扔烟头时发现梦秋站在身后。
    “我下来看看。”梦秋笑道。“你走了,他们咋办?”
    修浔叹口气。
    “它们会想你的。”梦秋说。她不再说话,怔怔地望着两只猫吞食。
    “你走了,我来喂吧!我会把你的两个乖宝宝照顾好的,哦,不!应该是我们的。你要常回来看我们的宝宝啊!”梦秋笑着,忽觉不妥,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着脸装作做眼睛保护操。修浔却没留心,只让她赶紧上去,穿件睡衣下来,外头风大。
    修浔喂完猫上楼,梦秋帮他收拾他收拾半截的衣物。
    “你别管了,”修浔忙说,“我自己来。”
    “谁让你走呢!你要不走,我就不收拾了。”梦秋瞪着他说。“你走不走?”
    修浔只是笑。
    “就知道。”梦秋又瞪了他一眼说。“还不是要走。”
    梦秋把修浔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抚得平平展展放进行李箱里。收拾妥帖之后拿起修浔要洗的内衣内裤去卫生间洗。修浔顿时满脸通红,张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梦秋搭完修浔的内衣内裤,发现阳台窗沿上放着一盒修浔抹脚的药。
    “还剩一盒药,”梦秋说,“你抹一抹。”
    “不用了。都好了。”
    “不行!”梦秋说。“万一留下根子咋办?快脱了袜子。”
    梦秋拿过药来,他只得脱了鞋袜,崴过的脚担在小木凳上。正准备接梦秋手里的药,谁知她蹲在地上给他抹了起来。
    “我来我来。”他浑身不自在。
    “你不方便。”梦秋说。“以后……也轮不到我了。”
    抹着抹着梦秋的眼泪簌簌直流。
    “你好狠心。”梦秋一对汪汪泪眼望着修浔。
    “他就是倔的不看医生。”修浔长叹一口气。“我跟仁杰谈过了,他再不喝酒了,你要相信他,他干什么都要干得最好,肯定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
    “你都不管我……”梦秋哭道。“还要走!”
    “别这样。”修浔说。“仁杰会好的,你要相信他。”
    周一梦秋下班去更衣室换好衣服,拿出镜子照常打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回去已经见不着他了。镜子里的脸,一下变得毫无生气,眼神也顿时失去了光彩。她愣了半天,镜子掉到了地上也毫无察觉。
    来到家门口,呆望着门,似乎他待会儿依旧会跑来开门。她又拿出镜子照了照,抬起手,颤颤的手愣在半空,盯着那个红色的凸出来的圆形按钮。半天,她终于颤嗦地摁了下去,心噌噌噌的直跳,比这几个月来任何一次都快。她面红耳赤,手心出了汗,软软地靠在门上。半天,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听见客厅的钟表滴,滴,滴……
    她无力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再看不到他开门时的笑脸了,也闻不到他身上的气息了。她把包挂在鞋柜上面的挂勾上,脱下高跟鞋放到鞋柜里,穿上粉色长耳兔的拖鞋,又呆呆地,半天,一动不动。
    她瘫软地靠在餐椅上,凝视着他往日端来的白色的空空的咖啡杯,指尖不住地抚摸着,又凑过脸去闻……
    凌晨三点了,梦秋还是在床上拧来拧去睡不着。仁杰鼾声如雷。可是,又能跟谁说呢?
    周二下班后,梦秋坐在修浔之前住的屋的床上。暗黄的灯打在脸上——焦躁、惶惶不安的脸上。她细细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地打量着房子。似乎在找着什么。又怔怔地似乎盯在某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呆呆的,愣愣的。手里拿着修浔带过来没带走的小说书。她闭起眼睛,似乎又在闻着什么,或者在想着什么。突然,不知为何,唰一下,她满脸通红。她连忙拿起书遮在脸上,一股书香气,也许还有修浔的气味儿就滑进她的身体里。
    她穿着桃红色镶着碎花绣着花边的露肩睡裙。突然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热乎乎的,是他吗?心猛烈地怦怦怦直跳起来。
    她慢慢拿下书,是仁杰,心下颇为失望。他怎么进来的?一点都没察觉。
    “你咋了?”仁杰问。“脸怎么这么红?”
    “没什么。”
    仁杰双手依旧搭在她肩上,她身上突然起了一阵反感的鸡皮疙瘩。仁杰的嘴又凑过来,顺着她的头发嗅过来,吻着她白雪似的脖颈,她不由往后躲了躲。
    “咱们去吧!”仁杰说。
    她低下头,半天不说话,想说不舒服,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就在这儿吧。”她低下头说。
    “这儿?”仁杰说,“修浔的床单被罩还没换呢!你不是很介意其他男的……”
    “就在这儿。”梦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狠咂着仁杰的嘴唇。
    这一次,她像火山爆发般猛烈;像猛兽奔袭般狂野;像马儿驰骋般自由。如火般炙热,如水般柔情……她浑身滚烫,满脸绯红,紧闭双眼。仁杰觉得她今天格外动人,与往日特别不同。
    “你今天是怎么了?”仁杰笑道。“一直闭着眼。”
    “别出声。”她依旧闭着眼,轻声说。“别出声……”
    周三,仁杰去修浔店里聊到半夜才回来。她装出被吵醒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问修浔的情况。
    “修浔说过几天带文秀回家。”仁杰说。“准备领证了。”
    梦秋半日不言语,扭过身呆呆地望着墙壁。去卫生间出来时凝望着餐桌上白色的咖啡杯,又愣了半天。
    她翻来覆去,床板整夜格格响着。仁杰又打起了呼,她踹了几脚,安生了,可她仍旧翻来覆去......
    黎明前最黑的黑暗里,她紧咬被角,默默哭泣......
    周四下班回家后,她朝阳台沙发背一仰,摊开胳膊,耷拉着脑袋,双腿也蜷缩在沙发里,浑身软弱无力,像一滩毫无生气的泥。
    窗外,乌云密布,太阳似有若无,气息奄奄。
    天渐渐暗了,楼门前的路灯亮了。暗黄的光下,几个女孩喊着、笑着,追逐嬉戏。往常,修浔就会蹲在底下喂猫了。可他......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了。那两只猫又在路灯底下徘徊,喵喵喵焦躁地不停地对着楼门口叫着。
    路灯前的那条青砖小路,上周六,清晨的小雨中,他就是从那儿走的,转个弯,就不见了。
    绿箩耷拉着脑袋歪向四周。两条死鱼,一黑一白,肚子朝上,飘在鱼缸上面。
    他似乎又没走。房屋的墙壁留下他的身影;客厅的地板走过他的脚步;厨房里有他活动的痕迹;屋子里有他言谈的声音。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他走过的地方,坐过的地方。
    她记起他教她做甘麦大枣汤的那个下午,明媚的阳光洒满厨房,微风掠过他的额头。他嘴角上翘,露出弯弯浅浅的酒窝,笑着,轻拍着她的手腕,她舀了一大勺调料准备倒进锅里的时候。
    周六也是文秀生日,他正在给她做蛋糕吧?或者早做好了,他对她那么上心......快下雨了,他在哪?做什么呢?......“他想起过我吗?”她想。不一会儿,她的嘴角泛起苦笑。“他就要结婚了。”她又愣愣地看着那个白色咖啡杯,指尖不由又慢慢地从杯身划过,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又盯着那条青砖小路的拐弯处,她最后一眼看到他的地方。那边,狂风袭来,松树摆头,柳树折腰。噼噼啪啪,雨倾斜而下。青砖小路低洼的两边,吹落的花瓣,任由流水的侵蚀......
    走的那天,他最后一次煮了咖啡。他来了,她站了起来,接过杯子,指头碰到了他的指头。霎时,她觉得整个生命都化为了烟,流经他的指间,穿越他的掌心,汇入了他的身体里。她不舍地慢慢拿开发抖的手,眼睛望着他的眼睛,不想离开。“他就要这样走了……”她端起白色咖啡杯喝了一口。“好苦啊!”她心里叫道。
    她打开窗户,狂风卷乱了她的黑发。她又一次看了又看咖啡杯,突然,她举起杯子从窗子扔了出去。“砰。”。她背靠着墙,紧闭双眼,泪流不止。
    她来到次卧,轻轻抚摸着床单、被子。被窝里还有他的味儿,枕头上也有他头发的气味。她在床沿呆坐了半天,又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红绸编的玫瑰,手微微发抖,食指和拇指轻搓着,红玫瑰在指间翻转。由于经常翻看,已经很破旧了。她常常不舍得拿出来,又不舍得不拿出来。她含着笑,看了半天,于是拿出剪刀,一刀、一刀,把玫瑰剪成碎片。一阵风来,把碎片吹进了衣柜与墙壁的缝隙里。“都随风去吧!”她想。又流下泪来。
    修浔的床单被罩卸下来洗,被褥搭在阳台上晒。
    第二天一下班,她化妆盒没拿出来,换完衣服就坐车来到家附近的菜市场。挑活虾、捡新鲜的牛里脊......她要给仁杰做他爱吃的水煮白虾、土豆烧牛腩......
    淘米、洗菜、切肉......让仁杰一出单位门给她电话,她再下锅,这样他可以吃上新鲜的热乎饭。等电话时,她给绿萝浇水,剪去枯枝败叶,死鱼捞出来扔掉。扫地、拖地、收拾屋子,她一边干活,一边哼唱着。整个家焕然一新,似乎连心也是了。好久没有做饭、干家务了,之前都是他帮忙的。无论如何,得好好谢谢他,给他买身衣服吧?看文秀把他穿的。
    她从衣柜里拿出仁杰的那件蓝色大衣,一个扣子都掉了,剩下几个松松垮垮的。仁杰说了好几次,让她缝紧些,因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好多年了,也很旧了,但他还是爱穿。可是这几个月......她直摇头,叹了口气,直到针把指头扎破,看着鲜红的血从指间冒出来,才好受了些。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找来粘毛器,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大衣的角角落落所有毛毛、起的小球全都彻底粘走。她又拿出挂烫机,把大衣熨得平平展展有棱有角似新的一般。
    六点了,仁杰下班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缠的话。她一边织围脖,一边不时去看茶几上的手机。直到七点,手机才响。梦秋倏地跳起来,怀里的灰色毛线球滚落在红色的地板上。
    饭菜弄好后,她连忙又梳洗一番,换上一件红色薄绒长裙,头上系了一根粉色丝带,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红,心跳竟也加快了。忽想起那年夏天,仁杰当众为她弹《致爱丽丝》,一曲弹完,仁杰单膝跪地,手捧玫瑰,同学们尖叫、欢笑、鼓掌,围了一圈......
    仁杰一进门,她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他们说了很多。仁杰说他要努力奋斗,一步一步往上干,以后会有更好的生活。激动处,额头青筋频频暴出。她一边含笑、脉脉地看着仁杰描绘蓝图的可爱模样。一边剥掉虾皮,蘸些酱汁喂进仁杰嘴里。到底,我是爱他的吧?!她想。忽然,脑中闪过修浔......她忙猛灌几大口冰镇可乐,咕咚咕咚冰冰凉凉的滚落肚里,也没能让心惊丝毫减少。反正,我要忘掉他,也会忘掉他的。
    这时,电话响了,又是马行长,仁杰又走了。剩了一桌菜,一通收拾,累。若是修浔在......哎......腰都直不起来了。浑身酸痛得睡不着。仁杰一回来就说,明天马行长来家吃饭,多做几个菜。命令的语气;不管她累不累;事前都不跟她商量一声的做法让梦秋格外生气,何况上次马行长......梦秋脸顷刻黄了,扭过身去,对着墙半日不言语。
    “怎么每次都这样?关乎我事业的大事,难道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仁杰心想。
    “放心。”他压住火说,觉得语气还是没完全抹去生气的痕迹,便挤出笑说:“老婆孩子都来呢!”
    “你们去外头吃吧!”梦秋没有转身,依旧看着墙,无力而又坚定地说。“我没劲给他们做。”语气平淡又冷漠。
    “你到底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仁杰腾地坐起,凑到她脸跟前喊道。“我他妈不是为这个家?!你就不能理解?你就不能做一点?”
    梦秋蹬开被子,坐起双手紧攥着睡衣两边的衣领,发狠撕扯,露出白雪似的脖颈和一对坚挺、洁白的n子。
    “你满意了?!”她眼泪簌簌而下,削肩抖动。仁杰忙给她披外套,她扔他脸上,眼睛直盯着他,像两道寒光。仁杰心里发毛,喉咙抖动了几下,大气不敢出。
    第二天,梦秋和马夫人相谈甚欢。马夫人要了她手机,常联系说了好几次。马行长的女儿也不停阿姨阿姨地叫,问这问那。虽然对马行长淡了点儿,但也是有问必答,丝毫看不出之前发生过不愉快。
    更让仁杰出乎意料的是,梦秋前一脚满面微笑的对马夫人说常来,给孩子说跟阿姨再见把他们送走,后一脚关上门,立马黑了脸,嘴唇也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他伸开胳膊想把梦秋搂入怀中。“走开!”梦秋使劲推开他,差点没把他摔倒。
    仁杰打个趔趄,堆笑说,“还生气呢?”想拉梦秋的手。
    “滚开!”梦秋不耐烦地说。“别碰我。”唰地进了次卧,重重地关了门,反锁上。“哐啷!”一声,挂在墙上镶着钻的结婚照震得掉了下来,玻璃框裂了几道口子,几个碎钻在结婚照上蹦蹦跳跳,打耳光似的劈劈啪啪打在一对幸福的笑脸上。
    @ty_144778789 46楼 2022-04-20 19:37:00

    加油[d:赞]
    —————————————————
    感谢支持
    仁杰门外检讨保证哀求半天,梦秋一声不吭。
    第二天,梦秋买了一堆衣服,一件件轮着在镜前试着。
    “这件漂亮。”仁杰推开次卧门,笑道。“我老婆穿什么都漂亮。”
    “咚!”梦秋跑去关了门。
    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一切都让她讨厌,他整个人让她反胃。
    梦秋每天换几身衣服。过了几天,去做了指甲,一个月里换了三次发型。她再也没做过饭,下班在外头吃完才回来。一个人睡在次卧。
    她想起了修浔,是仁杰逼的,而且不想起修浔简直对不起自己,简直太对得起他,凭什么要对得起他?他怎样对自己的?
    修浔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而且她认为不想修浔就是对仁杰的仁慈,不想修浔反而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该怎样才能见到他呢?她想不出来,越想不出,越烦躁。
    客厅的钟表总在敲打。仁杰穿着拖鞋,劈劈啪啪。
    “你坐下行不行?”梦秋说,“烦死了!”
    仁杰笑着趴在沙发上指指耳朵。婚后不久,梦秋开始给仁杰掏耳朵。仁杰特别享受,那时,梦秋也愿意为心爱的人掏。
    “掏什么掏?”梦秋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连踢几脚藤椅旁小圆桌的桌腿,喊道。“烦死了,烦死了。”
    仁杰连忙跑上前,“怎么了?”他弓下来,吻她的额,说。“我早该雇个人,你就不用为这些家务事烦心了。”又觑着眼细细看了看,说:“气色还是不好......”长叹了口气,说:“都怪我,早该雇......”
    “雇人,雇人,就知道雇人!”梦秋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谁都别想碰我东西,我更不会碰别人沾过的。”
    “那......?”
    “那什么?”梦秋推开他。“修浔帮了咱这么多,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叫人来家坐坐?”
    “自家兄弟有什么客气的?还没几天啊?也不在于这些。”
    “怎么不在于?关系越走越近,你赶紧过几天,也别过几天了,明天叫他来家吃火锅。”
    “他最近忙。”仁杰说。“下周六他们不是订婚嘛。”
    “下周六?!”梦秋问。
    “嗯,改了。”
    “你不早说!”梦秋忙站起来。“不得好好准备东西?他能跟其他人一样吗?”正换衣服,忽想起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商场已关门了。忙又说:“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能跟其他人一样吗?你看把我急的。”又换回睡衣说。“省得你说我不关心你兄弟。”
    这一周格外漫长,怎么也盼不到,终于熬过一天,第二天又比上一天慢了好多,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躁,心经常怦怦怦地乱跳。两手常常冒出汗来。几次半夜从梦中醒来,似乎还叫了他的名字。
    明天终于能见到他了。她浇花、喂鱼、收拾屋子。地板拖了又拖,在房间里穿来穿去,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摸摸这,动动那,反正不能停下来。她觉得她快要爆炸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索性大声尖叫了几声,又唱了起来:
    万语千言
    不能表达我的情感
    想你
    整夜不能入睡
    我咬着棉被
    留下了牙印
    恨那狠心人还不来
    只有等待明天
    等待明天
    好远的明天
    怎么还不到来......
    晚上仁杰从背后抱住她,她忽然觉得这样就是对修浔不忠,连自己都觉可笑。仁杰嘴一沾身,她就周身起满鸡皮疙瘩,连打了几个寒颤。她连忙跳脱出来。
    “今天太累了。”她边说边往次卧跑去。
    早上五点多,仁杰上厕所时次卧的灯亮着,推门进去。梦秋坐在梳妆台前打扮。
    “这才几点?”仁杰说。
    “还几点呢?你还真是十二点去吃个饭?不早早收拾去他们新家帮帮忙?亏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多,你一点也不上心。”
    “这也太早了吧?”
    “早什么?你还不快点收拾去!我都急死了,快去!快去!”
    仁杰收拾好来到次卧,梦秋站在镜子前摆来扭去前后打量着身上的衣服,床上乱放着好多试过的衣服。
    “这身怎么样?”她站起来走了几步,转了一圈。
    “好看。”
    “真的吗?”梦秋长叹一口气,笑道。“那就这个吧!”
    “怎么项链、耳环、手镯都戴上了?平时没见你戴啊?”
    “这不是参加修浔的大事嘛!我能不重视?”梦秋笑道。“省得你老说我把他当外人。”
    仁杰笑了笑,从背后抱住她。梦秋连忙推开他说:“哎呀,别把衣服压皱了。”回身指了指梳妆台上的两个礼盒说:
    “一个打火机,一根皮带。不知他喜不喜欢?”
    “给个红包就行了。”仁杰说。“他们结婚也快了,都是缺钱用的地方。”
    “他不缺爱吗?”梦秋说完自知失言,羞得满脸飞红。连忙转过身,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上面的抹布抹起桌面来,边抹边说:“改天再请人吃个饭,补补心,人帮咱这么多。你忙了,我......”
    仁杰紧紧抱住梦秋。
    “快松开!衣服被你压皱了。”梦秋掰仁杰手腕,怎么也掰不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别闹了。”
    仁杰松了手,留下了两行泪。
    “快勒死人了。”梦秋低头整理着衣服笑道。“你倒哭了,咋了?”
    “你对修浔这么好,”仁杰说,“我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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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拾
    前方小区门口,站在太阳底下向这边张望的人就是他。虽然很远,他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小点儿,但她知道就是他。她摇下车窗,看他。车渐开渐近,心不由直跳起来。望后视镜里瞄了几眼,妆容没花,只是天太热,额头有了细汗,脸也油了。忙从包里拿出吸油纸吸了吸,又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恨不能马上飞过去。
    “唉!”修浔挥手朝他们大喊。远远的直跑过来,身后尘土飞杨。
    “那儿,”修浔趴在车窗上,指着刚站的那儿咧着嘴笑着,说,“就树那儿。”露出两排白牙,喘不上气来。
    “快上来!”梦秋见他满头的汗,急道。“你慢点儿。”
    “不了,”修浔说。“刚好有个车位,我先去,省得别人占去了。”
    说完又跑了去。
    车开到门口时,梦秋看见树荫下放了把椅子。“这傻子,有阴凉地儿不做,却站在太阳底下。”
    修浔看着车停到车位上。
    “你咋不坐树下等,非要站在太阳底下?看热成啥啦!”一下车梦秋说。
    “我怕没防顾你们开过了。”修浔说。“我也急着见你们。那坐得住?”
    虽然他说的是“你们”,但梦秋还是不由得心突突了几下,脸上一阵热。扭头对修浔笑,看见他拿手背在脸上抹汗,抹得脸上几溜黑。
    “你这人跟他一样,一点也不讲究。”梦秋扭头对仁杰笑,忙从包里拿出湿巾,给修浔擦脸。修浔后退几步说我来我来。
    “你来什么?”梦秋笑道。“你能看见你的花猫脸么?”
    一进屋,文秀就笑着招呼梦秋与仁杰赶紧坐下吃饭,餐桌上摆好了一桌饭菜。
    梦秋笑着说先看看房子,于是主卧、次卧、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一一打量参观后,四人坐下吃饭。
    “快趁热吃!”文秀指了指盘里的一根玉米笑道。“修浔说你爱吃黏玉米,专门给你煮的。还有这个,什么汤,说你也爱喝。”
    “甘麦大枣汤。”梦秋笑道。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微皱眉头,脸上犯疑。
    修浔与文秀相视而笑。
    “本来他做的,”文秀笑道。“你们一出门,他就急得非要下去等你们。我说等一等再出门,你们过来至少得四十分钟,他不行,非要马上下去。还让我啥都不要动,他上来弄。我想着不能让你们上来等,就自己先弄上了。”
    “你真是......”修浔说。“让你歇着,你.......”
    “都完了。”文秀笑道。“他怪得很,我有那么一回,特别疼,其他都还好。后面要干什么,他就非不答应,每次什么都不让我干,光让我坐着、躺着。还给我揉......”说到这,低了头,脸红了。停了几秒,又微笑道:“给我冲红糖水,店里不让我去,去了也啥都不让我干,饭、家务也不让我做。晚上给我底下铺个小褥子,脏了他洗。冷水碰都不让碰,给我啥都弄好,我说我真没事,他非不让,非......”
    “仁杰、梦秋还没吃几口呢。”修浔说。
    “他是要堵你的嘴呢!”梦秋笑道。“修浔真是体贴,你们怎么想着搬这了?”
    “还不是他!”文秀娇嗔地看了修浔一眼,对梦秋笑道。“那天偶然跟他转到这,我就说这小区环境不错,绿化好,还有山有水的,住这挺美的。我就那么一说,他就非拉着我去看房,房里家具、电器什么都挺好的,不过月租也挺高的,要三千五呢!”
    “怎么不租个一室?”梦秋问。
    “这......”文秀又红了脸,说。“我们分开......睡的。”
    “迟早还不是他的人?”梦秋笑道。“是我就住一块儿,这么好的男人,不要了给我。”
    “哎呀……”文秀两颊红透了,打了她两拳,羞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就去抓梦秋的嘴,梦秋笑着躲到仁杰肩上,文秀又对仁杰笑道。“你看她,太坏了,你还不管管?”
    “最近生意咋样?”仁杰问。“电力公司过生日的多不多?”
    “还不错,光电力公司两千五百三十八个人一年过生日下来就不少呢?”文秀笑道。
    “你不知道是我跟他们黄主任谈的吧?!”仁杰笑道。“请他们吃饭、玩的花了两万,我结婚时修浔给我行了两万,刚好给他自己打点客户,算是物归原主。但是也只能保几年,以后的事谁知道。生意呢,毕竟不稳定,就算做大了,也......哎!我爸生意不小吧?十几家店,又能怎样?我爸为啥不让我跟他做?他知道那个苦。我钢琴也学了半截不学了,就让我学金融。你赶紧劝修浔来行里,趁马行长还在。再说他明明是211毕业的高材生,有这个优势。你若要来,你那高中学历还不够格呢?”
    “说啥呢,说啥呢!”梦秋举起手,在仁杰嘴前扇了几下,说。“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那有啥么?”文秀笑道。“我爸妈偏心,我念书比我哥好多了,却只供他。他们也不缺那点钱,就不想花我身上。住家里还给我要生活费。我也不是不愿意给,我就气不过光给我要,不给我哥嫂要。侄儿考试成绩不好也怪我没辅导好,他们是死人啊?一碗水太......不平了。”说完眼泪扑簌簌直流。
    梦秋连忙轻拍她后背,给她擦眼泪,自己眼圈也红了。
    “你为什么不去?”文秀抽出一张纸巾,边擦鼻涕边说。“店我看着就行,不够了雇人也行,又不耽搁啥!”
    修浔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电力公司是仁杰私下谈的。这几年自以为生意不错,内心滋生的成就感以及赚钱也不是很难的优越感顿时化为对自己无知、无能的羞愧。
    九成的营业额都是电力公司贡献的。没有仁杰帮忙,店早倒了,而且还是用自己给的两万。这些年以为还他了些情,到头来却越欠越多。真是个废物,废物!没一点用的废物!
    梦秋看修浔愣在餐桌上,眼睛发直,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忙笑道。“好了,好了,今天是你们大喜日子,别说这些了。”又递给文秀一张纸巾笑道。“今天可是准新娘呢!别哭肿了眼,时间不早了,也该换衣服了,修浔你也快换衣服吧!你看你今天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他那有新的?”文秀笑道。“每次给他买衣服跟要他命似的,死活都不去,几年都没买过了,这一身还是我死活逼的,还给我甩了几天脸呢!他也不爱好,今天刚穿上又脏了,中午可咋办?”
    “男人不都这样。”梦秋瞟了一眼仁杰笑道。“让仁杰开车我跟着去给他买一身不就完了?你就别去了,省得他心疼。”
    “哎呀……”文秀佯怒又去抓梦秋的脸。
    “你开车去吧!”仁杰说。“我最烦逛商场了。”
    “那也好!”梦秋笑道。“你好好照顾文秀,记得给她倒红糖水,省得修浔心还在这儿。”
    “我哪天一定要撕了你的嘴。”文秀笑道。悄悄递给修浔银行卡,被梦秋看见了,笑道:“干什么呢?”
    “他那有钱?”文秀笑道。“他把卡、钱早都交给我了。”
    “这么好的男人!”梦秋笑道。“一定要抓紧哦,可别跟其他女人跑了。我这有呢,今天他归我了,你别管。”几次坚决推开文秀递卡的手。
    修浔无所谓穿什么,自己这么没用,衣服更不配买了。两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推。罢了,今天是大日子,也是文秀的体面,正准备去。
    “你还要人把你当爷请呢?!”仁杰喊道。“赶紧去!梦秋给他挑,甭让他挑,他挑得都难看得很。啥都不懂!”
    一出电梯,修浔就拿出一根烟来正要点。
    “我来。”梦秋笑道。
    她打开包装盒拿出一个银色打火机给修浔点上。
    “给你买的。”梦秋放在他手里说。
    修浔看了她一眼,夹烟的手微抖着,重重地吸了一口。
    修浔怔怔地看着吐出的烟雾。
    “你会做饭,”梦秋说。“会干家务,会心疼人,理解别人,比仁杰强多了。”
    “我那能跟他比?”修浔苦笑着说。“那些算什么?”
    “我也要抽。”梦秋笑道。
    修浔抽出一根递给梦秋。
    “谁要这个。”梦秋打了一下修浔手背,取下修浔叼在嘴里的烟笑道。“我要你的。”
    梦秋抽了一口,弯着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每换一件衣服,梦秋都要亲自给修浔扣好扣子,翻好衣领,顿顿衣角,站在镜子前看。价格太高或离谱的修浔皱眉要走就拉住他。
    “我就要给你买最好的。”梦秋笑道。
    衬衫、裤子、皮鞋,花了六千多。从商场出来去停车场的路上,修浔不时翻看袋子,攥紧提手。
    梦秋只是笑。
    “你可别给我还。”梦秋笑道。“都是我愿意的,不愿意倒找我还不来呢!”
    修浔叹口气。
    他们把东西放到后座上。
    “歇会儿回。”梦秋说。
    车后面有片杨树林,他们站在树下。风一来,涌来春意勃勃的花草气息。远处林子里,不时传来一阵悠长急促地婴儿哭似的猫叫春声。
    梦秋双手背在身后靠在杨树上,笑吟吟看着修浔,脸颊微微泛红。
    “你现在就还。”梦秋偏过头去,脸颊更红了。
    “我......我......没带钱。”修浔窘得脸通红。
    “哎呀……真笨!”梦秋脸贴在修浔的胸脯上,双手紧抱着修浔。梦秋听到修浔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鼓动,搏击着她贴在他心上的半边脸上。
    修浔慌忙边推她,边四处瞅视,心都快蹦出来了。天热得让人窒息,四周无人,只有远处急促地猫叫春声。梦秋抱得更紧了。
    “不不不不!”修浔用力推开她。
    “你欺负我,”梦秋说。“哼!我告诉仁杰去。”
    “你胡说啥!?”修浔脸色又红又白,声音又尖又颤。
    “哎呀!”梦秋连忙笑道。“你当真了?”凑到修浔跟前仰着脸看着他,又抱着他,比上次更紧了。
    修浔又慌忙四处瞅视,心突突狂跳,双腿不住地颤抖。她抱得很紧,推不开,也不敢太用力。他额头、手心出满了汗,浑身僵硬。
    梦秋松开了手,头靠在他肩上,仰起脸低声说:“吻我。”说着害羞得闭上了眼,微低了头,脸颊微红。杨树间隙泻下金黄的阳光。梦秋的脸,泛着金光,乌发映在阳光里,金光闪闪。梦秋似乎发觉了他在看她,睁开了眼睛。
    修浔低头不敢看她,可是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都是她。
    “吻我。”她轻声喃语。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大眼睛。眼里透出两道明媚的亮光。修浔大口喘气,连忙偏过头去,转身离去的念头在脑中打转,脚却挪不动。梦秋扬起胳膊勾住修浔的脖子,一股奇异的气息涌进修浔的鼻腔里,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喉结半天才抖落下来。浑身酥麻,渐渐溶化。
    修浔心里一股奇异的劲头想把她的身体溶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紧紧抱住她,梦秋半闭着眼睛,身体软软的往下掉。他全身鼓胀,感觉自己的肋骨已被熔断。那一瞬,他突然觉得压在心里的石头少了,仁杰终于不会再对他好了,整个人轻得像漂浮的羽毛。
    他几乎昏晕了,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涌出的洪流。一股强电涌动,快要喷发时,他又想起了仁杰,他再也不会爱自己了,他紧紧地抱住梦秋,想在她怀里死去,想叫她妈妈。
    他久久地紧紧地抱着她,风轻拂着身旁的杨树、地上的花草,杨树下闪着斑斑驳驳的金黄的光。他嗅着她的脖颈、她的脸、她的头发,他拼命地吸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想让她所有气息流淌在他身体里。如果妈妈在的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气息?已经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了,他眼泪流了下来,他抱得更紧了。
    “走吧。”他说,悄悄抹去泪。
    “就不让你走。”梦秋笑道,咬了咬他厚厚的下嘴唇,仰起脸望着他笑。
    红色的轿车奔驰在公路上,两旁树木疯狂地倒着带,可他不能了。太阳又上了些,天更热了,所有东西变了形,冒着S型的热气。墨镜遮住了梦秋半边脸,那张红唇显得格外艳丽,一张一合带动着雪白鲜红的笑脸。修浔在后视镜里检视着自己。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那个人惶惶不安、后悔、无助、不知所措纠缠在一起。湿粘的内裤贴在大腿上,很不舒服。他没有动,浑身酸软,似乎没有一丝力气。想到刚才的一幕,他冷汗直冒,浑身发颤。
    编辑老师您好,57楼已改,且已分了小段,不行的话,我继续改,感谢支持!
    “你们......”梦秋笑着说。“真的分开睡的?”语气中透露着怀疑。
    修浔瘫靠在副驾驶座位上,呆呆地盯着前方。
    好一会儿,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问。
    修浔皱起眉头。
    回来后,修浔没敢跟文秀和仁杰有过任何眼神交流。梦秋依然与文秀说说笑笑,似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
    他进房换衣服时没反锁房门,好像一反锁文秀和仁杰就会怀疑到什么。他匆匆脱掉外裤,慌忙穿上新买的裤子。黏糊糊的内裤没敢换,他怕他一换,文秀冲进来发现。文秀从来没在他换衣服时进来过,但此刻,他觉得她就会进来。再说脱下来放哪?放哪不会被发现?他想不出来,脑子一团浆糊。仿佛那已不是内裤,而是一颗摁了倒计时的炸弹。换完衣服他发现自己全身湿黏出满了汗。
    文秀坐在修浔左边,梦秋坐在修浔右边。梦秋不时给修浔夹菜,够不着就站起来旁若无人给他夹。
    “这个好吃,你尝尝。”她说。
    修浔很感激,但觉太过惹眼,又不敢说什么。一点胃口都没有,象征性地吃上一两口。别人找他碰酒,喝完酒坐下时顺势看了一眼文秀和仁杰的脸,分析着他们的表情是不是看出些什么。
    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抽烟的手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连续抽过两根。现在他已经连续抽了六根了,抽第七根的时候,旁边的朋友笑道:“你看这瓜怂,今天干啥亏心事了,抽烟抽个反反都不知道。”原来他把烟抽反了,烟吧都快抽完了也没发觉。
    他以为仁杰和文秀听到这话,就会发觉他们的事。 顿时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觉得自己马上要从凳子上跌下去了。
    “别抽了,”梦秋说,“今天你都没怎么吃,不是抽烟就是喝酒,胃能受得了?”说着给他舀了一碗酸辣肚丝汤,放在他跟前。他顿时鼻子发酸又看了仁杰一眼,仁杰的脸憋得红胀,才想起来他是闻不惯烟味的,多年来在他跟前已没抽过烟了,连忙灭了烟,也让同桌的几个人灭了。
    仁杰开车把他们送到楼下,梦秋喝多了,斜在副驾驶上睡了。
    “她怎么那么骚情?”一进门文秀就对修浔说。“穿得那么妖不知道给谁看呢?人家来跟你碰杯,我还没说啥呢,她凭什么挡?她凭什么替你喝?真是,鸠占鹊巢!不知道自己是谁!”文秀脸胀地通红,重重地喘着粗气。
    “快脱了。”文秀从上到下指着梦秋买的衣服道。“是她管的吗?!”
    修浔巴不得赶紧去脱。“出了一身汗。”他说。
    连忙拿出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澡,边洗边嗅着她的气息,以免被文秀闻见。越来越淡时,他又很失落很不舍。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着。那个“罪证”—湿黏的内裤泡在盆里,他渐渐放下心来。
    搭衣服的时候又想起了她。想起她说的话;她可爱的笑;她软软的嘴唇;她勾他脖子时的神情;她那在风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的蓝色长裙。他闭起眼睛沉浸在回忆里。那柔软无比美好无比的M;那甜美的S;那媚人的气息。那么热烈那么主动。文秀从来都不是,只能偶尔轻吻她的脸......
    “你干嘛呢?”文秀突然出现在身后。
    “我......”修浔一时语塞,满脸通红。
    文秀盯着晾衣架上梦秋给他买的衣服许久,说。 “你是不是怪我?我家人......”
    “怎么会?还差多钱?”
    “两万。”
    “等钱凑够了,后面你想给我买什么我都不管。”修浔说。
    “对不起。”文秀趴在修浔的胸膛上哭道。“你怪我家人吧?”
    “怎么会!”修浔轻抚着文秀的头发笑道。“十万,娶你,还多吗?”
    “要不给仁杰借点吧?咱们也能早点结。”
    “不行!”修浔说。“我不能再欠他的了,也不想再......”
    “要不每月给你爸的钱......暂时先别给了,等攒够了再......”
    “不行!”修浔打断文秀,坚决地说。
    “哎!”文秀长叹一口气,半晌才说。“你也不给你爸说咱们的事,订婚你不说,结婚也不说吗?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结?”文秀咬着嘴唇,眼泪又流了出来。
    “非要给他说吗?”他把他字说得很重。
    “你什么意思?”文秀喊道。“不想结直说。”说着就要走。
    修浔连忙拉住她的胳膊,脸憋得紫胀,说不出话来。
    修浔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父亲,她只知道他父亲一个人在他们县城住。
    修浔不答话,拼命吸允着文秀的唇,用舌紧顶文秀紧闭的牙。
    他不能再想梦秋了,那可是仁杰的妻子,他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来?不行!一定要把她全部清除出去,以后绝不能单独见她。
    她的气息还停留在身体里,文秀的气息可以赶走她的。可是文秀紧咬着牙,推开他说:“你干什么?”
    “我想......”修浔拉住她胳膊说。“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就......”
    “不行,不行。”文秀使劲甩开他的手连忙跑到她的房间反锁了门说。“浔,你别急,结婚那天我会好好的给你的。你再忍一忍。”
    “我难受得很。”
    一阵急促地砸门声。
    文秀靠在门上,每听见一声敲门声,心就颤一下,眼泪簌簌直流。她转过身来攥紧门把手,手剧烈地抖着。她想开门。她不想看到他难受,可她又怕,怕他跟她父亲一样。一想到父亲,她松开手,径直走到床前,躺在床上,蒙起头,任由修浔砸门嘶喊而不为所动。
    70楼又不见了,终于明白是编辑老师隐去了,哈哈哈!终于懂了,已修改。下面为70楼内容:
    愣了半天,修浔终于说:“也好,后天回去吧。”说完,又呆呆的。
    “你爸万一不喜欢我咋办?”
    “他......”修浔冷笑道。“他凭什么?”
    文秀又盯着梦秋给修浔买的衣服,冷笑道:“我问了代购的朋友,也就两千多,她不知道是蠢还是给谁炫她有钱呢!”脸上肌肉抽动。
    提到梦秋,修浔不由喉咙抖动,连忙紧抱文秀。梦秋的气息又在心里潮起,搅得心乱如麻。抱着文秀,拼命吸允文秀的气息,也不能让乱跳地心收回,只想再次抱紧梦秋……
    “哎呀……”文秀推着他说,“我都快没气了,你抱这么紧干嘛?”
    壹拾壹
    两天后,修浔带着文秀回家。家,仍是土墙,破门,烂瓦。积满灰尘蓝底白字的门牌已经发黄。门又旧了好多,红漆快掉光了。
    屋顶瓦缝里冒出的野草更高了。死的活的灰的绿的绞缠在一起。
    头门没锁,他慢慢地推着,心不由跳了几下。看到外屋门上紧锁的金漆已剥落大半的金锁时,似乎马上站立不住了,手扶在门上,剧烈地抖着。失落之后是愤怒,这愤怒不是对父亲,而是对自己,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对他心存侥幸?
    张叔听到楼下的声响,边下楼边说:“回来了。你前个打完电话,你爸回来我就给他说了,他今个又......”看到文秀,知道就是他电话里提到的女娃,就不说了。下了楼笑道:“晌午你和......”张叔笑着看着文秀,似乎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看着她笑道:“一搭去饭店吃。”
    文秀看着修浔。
    “我们等他回来吃。”修浔说。
    “噢……”张叔愣了一下。“也好”他说,长叹一口气,转身上楼了。
    修浔带着文秀去附近的菜市。平时文秀定要跟菜贩讨价还价半天,但今天,她没功夫,没心思,也不在乎价格。只要好的,多贵都行。她比平时更细心地挑捡着菜、肉。修浔紧绷着脸,问他爸爱吃啥,他也不说,只说随便买点。她拿起一个菜还没开口修浔就拉他走,她就知道他爸不爱吃。她说要不要秤一点,他不说话,她就知道是他爸爱吃的菜。
    他们买了很多他爸爱吃的菜,鸡、鸭、鱼也买了。还有带回来的老兰家腊牛肉,老吕家五香花生米,一瓶高档西凤酒,摆了一桌。
    他们坐在屋外台阶上的圆木桌上。这个油渍渍中间有道大裂缝,满是掉了红漆的黑斑点的圆木桌旁,修浔不知盼过多少回父亲。他在这写了几个比较好的毛笔字时盼过父亲;颤抖的手摸着在仁杰父亲店里赚的工钱时盼过父亲......他渴望父亲一个赞许的微笑,一个认可的点头,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摸摸他的后脑勺。可从来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未曾盼来过。
    下雨了。屋檐老地方还是漏雨。他把洋瓷脸盆放到底下,当,当,当......雨水击打着洋瓷脸盆底骑在一只红色大鲤鱼的只穿着红肚兜的一张稚气幸福的笑脸上。不一会儿,雨水就淹没了整个笑脸。
    “哥,你回来了。”张叔儿子张岱边下楼边笑着向他和文秀打招呼。一身崭新考究的衣服,打着黑布伞,穿着漂亮的蓝色泥靴。那张笑脸笑得非常充分,那是得到充足的爱才会有的。
    “有同学来了,我先去招呼一下。”
    他考上大学了,今天是他们宴请的日子。张叔邀了修浔好几次,他都谢绝了。每次看到他,不知为什么,修浔心里总会难受。
    张岱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轻轻关了头门。屋外一阵轻快的渐去渐远的泥靴踩在湿砖上的脚步声。每一脚,似乎都像是踩在了修浔的心上。
    台阶角落里放着两双黑色泥靴,一拿到仁杰父亲店第二个月的工钱,他就迫不及待地给父亲买了一双,给自己买了一双。
    小时候,一下雨他都闹着不去学校,父亲几个耳光后才大哭着去。一路磨磨蹭蹭,脸上泪水雨水交织。
    同学们穿着各种颜色的锃亮的泥靴,昂首挺胸嘻嘻笑笑阔步在雨中。有的还有好几双换着穿。有的泥靴上印着蓝精灵,有的印着变形金刚。他的什么都没有印都行,最普通的黑色的,属于他自己的,他就心满意足了,可他没有。他不怕弄湿鞋;不怕在路上跳来跳去躲泥;也不很怕同学笑话他,笑话他下雨穿烂皮鞋,他就捂着耳朵跑。有个身高体壮的男同学笑话他父亲连泥靴都不给他买,对他吐舌头时。平时见了躲得远远的他恼怒异常,冲过去撕打,他被压到身下被狠打时,他还咬牙喊道:“你爸才不给你买呢!”
    终于下雨了,他盼了好多天了。因为他终于有泥靴了,父亲买的。一双蓝色的印有擎天柱的泥靴。他给同学们笑。在每个人面前都抬起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看他亮闪闪地漂亮地蓝色泥靴。他大笑着说:“我爸给我买的!我爸给我买的!”他给每个人都说,他反复地说,他大声地说......嘴笑得一直合不来......
    他醒了,原来是一场梦。他出门看到别的小孩脚上穿着的各色漂亮的泥靴,又看了看自己脚上,张岱穿上太大,才给了他的,两只鞋跟外侧都已磨平,右脚大拇指已伸出来的烂皮鞋,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眼睛里闪烁着亮闪闪的东西......
    一下雨,家长都来接同学,给他们套上各种漂亮的雨衣,穿上各种漂亮的泥靴,还有很多好吃的。抱着的,牵着的......他无数次想象过父亲接自己的情景,哪怕没有雨衣,没有泥靴,他只要父亲。
    他站在教室外红砖台阶上,踮起脚朝学校门口张望,寻找父亲的脸。一个又一个同学被家人接走。最后,教室里只剩他。父亲没来,一次也没接过自己。他哭了。喘不上气来地哭。留下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后来,一下雨,他就悄悄溜走,不管是第几节课,不管老师会如何告诉父亲,父亲又是如何打他,他都要走。
    月亮透过墙角的梧桐,撒下斑驳温柔的白光。头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父亲的,比往常轻,慢,而且杂乱。每一步,似乎用尽力气,却又轻飘无力。
    父亲推开头门,修浔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文秀看到修浔脸色顿时凝重与紧张起来,便知是他父亲,连忙站起来笑着说:“叔叔好!”
    父亲没看文秀一眼。“你还舍得回来?”父亲冷笑道。“四年了。”
    修浔没有说话,脸颊一侧的肌肉不自觉地颤着,依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始终没看父亲。他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父亲似乎浑身乏力,走路都费劲。文秀连忙过去搀扶他。
    父亲推开她,一步一步挪到修浔旁的凳子前,扶着桌子,慢慢坐下。
    父亲给自己面前的小盅倒满了酒,一饮而尽。抓了一片腊牛肉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着。
    “好酒,好肉。”父亲笑道。“你真有孝心,四年了。”
    文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天,才坐到了修浔旁边。修浔父亲的态度,以及他这个人,准确地说是他的脸,一张蜡黄的脸,似乎在克制什么,使得面目扭曲,更显狰狞。她害怕,想握住修浔的手,可修浔一手捉着酒杯,另只手又在他爸那边。她于是腿轻靠着他的腿,一感受到他的腿传来的温热,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感觉到,修浔的腿在抖。
    “爸。”修浔抬眼望着父亲说。“我要跟她结婚。”
    父亲的样子让他吃惊。怎么脸色那么黄?怎么满脸皱纹?怎么那么多白发?他忙拿起酒瓶,给酒盅倒酒,手不住抖着,洒了不少。他忙端起酒杯,酒冲过喉咙的瞬间,他皱起眉头。“他老了。”他心里说。“路都走不动了。”
    “除非我死。”父亲说。“你把书念狗肚子去了?把你供到大学容易不?放着银行好好的班不上,开个烂怂蛋糕店,还跟她结婚?她是啥学历?正经工作都没有。”
    “你供我?”修浔冷笑道。“再还你一年钱,跟你就两清了。再也不欠你的了。”话一出口,连他都吃惊,他本来是想跟父亲和解的。
    “我要你的钱?”父亲冷笑道。“我两个门面一年收租五万,我不够啥?你的钱,我稀罕?”
    “再还你一年。”修浔说。“后面你就算求我,我也一毛没有。”
    “滚!”父亲说。“现在就滚!将来我把门面跟家当给别人了,你娃可甭后悔。”
    “好。”修浔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的东西,你放心,我啥都不要,我还嫌恶心。”
    父亲嘴唇哆嗦着,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举起了手。手在空中颤着。
    “你打啊!”修浔笑道。“小时候可没见你手软过,现在你怕了?”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修浔脸上,顿时生出五指印。哐啷一声,一盘碟子被父亲摔在地上。
    修浔抚着脸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父亲抬手的时候,他不躲,他就是想看看。这一巴掌彻底把他打醒了,他心底那丝最后的侥幸已经彻底被巴掌打没了。
    “我就不该要你。”父亲指着他说。食指在空中颤抖。
    “对!”他笑道。“要不然我妈也不会死,你也不会一直记恨我吧?”
    听了这话,父亲一下瘫坐在凳子上。他不说话,拿起酒瓶,手颤抖得厉害,似乎连酒都到不进酒盅里。文秀连忙给他倒上。
    父亲端起酒杯,酒杯在空中颤抖着。他慢慢地把酒喂进嘴里。半天嘴里才有了声,酒才下了肚。他盯着修浔半天不说话。颤抖的手轻抚着修浔刚被打的脸,掉下泪来。
    修浔拨开他的手。
    “我对不起你妈。”父亲说。“也对不起你。”
    “你整天打她,病了也不管,生我时你还在赌。”修浔说。“你说生我,我妈大出血死了。那天,还是驰叔跟张叔把你从赌场硬架到医院的,根本是你害死她的,她还有活路吗?你说!”
    父亲脸色铁青,一动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走。”修浔对文秀说。
    父亲长叹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接着,他缓缓拿开颤抖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对修浔说:“我......我......”声音哽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修浔再没看他一眼,只听一声重重的摔门声,儿子走了。他想站起来追,可是扶着桌子半天才站起来。又用尽力气跑到街上,儿子已经没有影了。他扶着门慢慢坐到门墩上,大口喘着粗气,手捂着腹部。疼痛使得他面目扭曲,额头青筋暴起,鼻尖已浸出汗来,脸色愈发的腊黄。
    “我......我......快要......死了。”他终于说出来,可是儿子已经听不到了,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他不由又向儿子去的方向望了望,眼泪直流。
    去往X市的长途汽车就要出发了。“叔是不是病了?”文秀说。“要不咱们回去看看?”
    “不去。”他冷笑道。“他会得病?天天烂醉,夜夜赌博,这么多年不都没有吗?就算有,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地说,可眼睛却不由往车窗外家的方向看着。他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决计不会回去了,也许永远都不会了。他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放,半躺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不要想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可是脑子里满是父亲腊黄的脸......
    壹拾贰
    订婚宴回来梦秋就病了,两天了,浑身没有一点劲儿。两天来没吃几口东西,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给单位请了年假。仁杰要她去医院,她硬不去。心病,医院又能看什么?
    第三天早上,她才慢慢下了床。仁杰上班去了。她想透透气,站在客厅窗前。
    窗户一开,阳光进来。微风带着雨后花草泥土的气息吹进鼻孔里,舒服不少。她望着楼门前路灯旁,他喂猫的地方出神。又盯着路灯前的青砖小路,那个清晨的小雨中,他从这条小路上,渐去渐远,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买衣服回来后,他再没看过她一眼。她又想起那天的情景。文秀一会儿不在,他就东张西望,心神不宁。嘱咐服务员给她要来一杯红糖水。水有点凉就给服务员发火,从来没见过他发火,而且那么大,就为那么点小事。服务员递来第二杯,他摸了摸又不放心地尝了尝,文秀喝下去的时候脸色才缓了下来。
    可他连自己理都不理,给他夹菜,他也没反应,敷衍都懒得敷衍吗?
    文秀站在门口送一位有事提前要走的朋友,还没说几句,他就急了,说门口风大快回来。听见的人起哄,他也不在乎。看文秀不动,急的脸都白了,跑过去,拉她回去。说姨妈还没完呢,着凉了怎么办?桌子上坐的人,站在旁边的人,来回走动的人都笑了。
    梦秋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指头不停地扣着餐桌上铺着的塑料纸,身前的塑料纸已被她抠下来一大片。她仰起脖子,又灌了一盅白酒。
    @海州书生 88楼 2022-04-28 16:27:00

    路过阅读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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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加油,学习,争取写得越来越好,哈哈。
    大家都来起哄。鼓掌的,大笑的,吹口哨的。他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却还是执拗地紧拉着文秀。
    文秀羞得满脸飞红,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脸上的微笑,却溢满幸福。
    “有什么好笑的?”文秀打了一下旁边起劲起哄的朋友。另只微微发抖,冒着汗的手紧握在他有力的厚厚的手掌里。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听凭着他的手,带她去。她微笑着轻撇了一眼他的侧脸,心想,跟他去任何地方,她都愿意。
    修浔发现许多窥测的目光,几乎每桌都有。桌上的酒越来越少,窥测的目光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他们在偷看梦秋。今天跟他碰杯的人格外多,还有许多文秀的朋友,他根本都不认识。后来才发现他们只想近距离瞅几眼梦秋,闪烁的目光,最终都落在梦秋身上。有的还跟梦秋聊几句,其他人就投来嫉妒、眼馋的目光。
    梦秋一身蓝裙,脖子上的绿宝石晃的人恍惚,映衬着脖颈更加白皙,白皙的脖颈又映衬着绿宝石更加闪亮晶莹。腰身、手脚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有的筷子上还夹着菜忘吃了只顾呆看,有的吃了一根红辣椒也毫不知情毫无辣意地嚼着。
    后来找他喝酒的,她要替他,他不同意,但她非要替他挡着。
    发生那件事,他心里有些埋怨她。这时候,看到她一盅又一盅仰起脖子,为自己,就深觉他卑鄙。自惭形秽、自责、愧疚的更不敢看她了,也不敢看她,她是仁杰的妻子,他也有文秀。
    梦秋不时爽朗大笑,那笑声有一股凄凉的声调,像似专门笑给他听的。她对来找他碰杯的人也显得过于热情,而那过于的热情似乎在掩盖着内心的愁闷,也像似专门给他看的。他假装不知情。梦秋眼圈发红,投来热烈的目光,他像是犯了过错似的躲开了。
    窗子底下的小花园里,一块小瓷片闪闪地反射着太阳的光。她猛然想起应是上次扔了的咖啡杯的瓷片。忙跑下去,翻过花园的墙,捡起小瓷片,仔细辨认着。确认就是修浔往常为她煮咖啡的瓷杯碎片时,她的心猛烈地砰砰砰直跳。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双手托着碎瓷片不住地发抖。她小心翼翼把碎片放进睡衣口袋,再次翻越花园的墙时竟毫不费力,简直身轻如燕。心里不停感激着保洁员的粗心。电梯也不坐了,一口气爬到七楼。一进家门,才猛然觉得没有一丝力气了。扶着门半天才缓过来,腿发软,头发晕,一身的汗。肚子也终于有了饿意,忙去厨房收拾饭菜。
    吃完饭,她煮了杯咖啡,坐在餐椅上。双手轻抚着碎瓷片,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和修浔在一起的什么事,甜甜地笑了笑。喝了口咖啡,一股浓浓的香味,带着点点苦涩。她的手艺越来越好,越来越能煮出咖啡本身的香和淡淡甜味了,但还是没有他煮得好喝。为什么他就不能为她,或者他俩一起一直煮下去呢?哲学老师讲,自由的思想,就是批判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经审查其前提的思想,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理所当然。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咖啡,似乎甜了许多。
    仁杰下班回来,一屁股瘫在沙发上,长长地叹着气,半天不说话。
    “老公!”梦秋连忙过去,坐在仁杰腿上,双手搂着仁杰的脖子嗲声嗲气地问,“怎么了?”
    仁杰不高兴,有什么心事,她经常以这样撒娇的方式安慰他。
    仁杰紧紧抱住梦秋,头贴在梦秋胸前喃喃地说:“好累。”
    “你们行长?”梦秋轻抚着仁杰的头发。她本来想说马行长,可一想到那只油腻的肥手放在自己腿上,她就一阵嫌恶,不由打了几个哆嗦。他牙上粘着韭菜,眯着笑嘻嘻色眯眯的小眼,像孕妇一样耷拉着的大肚子......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一阵强烈地想要呕吐的感觉。她使劲摇了几下头,长长地舒了几口气。“马”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他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假大空?一个行庆晚会节目就抽出那么多人?整天排练,排练!就是想给上面邀功,那都是屁啊!跟工作有什么关系?更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啊?嘴甜的会巴结的就重用。真正努力、辛苦的人反倒被埋没,还被他打压,真是想不通,想不通。这样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梦秋看到仁杰眉头紧锁,有些疲惫,忙从他的腿上下来,紧靠着他,挽着他胳膊,头搁在他肩上说。“你干你的,管那么多干嘛?千万别把自己累着了。”
    “想干好点,上去啊。”
    “上去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仁杰瘫在沙发上,没有一点力气,可是一说起这个话题,全身都是劲。他挺起身子,激动地紧攥着梦秋的手。“必须啊!为了你,为了咱们将来更好的生活,为了......”还为了什么?脑子里一直以来有一个模糊的东西,不只是工作上,连同多年来干什么都力求完美,力求第一,也是为了脑子里那个模糊却非常重要的东西,可它到底是什么呢?
    “疼!”梦秋皱眉喊道。“手。”
    @海州书生 96楼 2022-04-29 21:59:00

    过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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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o^^o),如有意见建议,可直意相告,十分感谢。
    仁杰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直紧捏着梦秋的手,忙松开。
    “你什么时候请修浔吃饭呢?”梦秋说。“不能让人给咱白帮那么多忙吧?而且他现在有文秀了,不比一个人,无论如何得请人来家吃顿饭!不要叫文秀了,这是咱们感谢他,请文秀不太好......”至于为什么不太好,她一时却找不到理由。
    “你看吧。”仁杰说。“什么时候都行。”
    “你先跟修浔说一声,就叫他一个人来,咱们感谢他,叫两个人好像不是特别感谢他了,显得没诚意。”说的时候她就觉这理由太牵强。说到后面心里发虚,声音颤抖,低的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脸颊发烫,连忙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削起皮来,心里咚咚咚跳个不停。
    “行。”仁杰笑道。说着从身后紧紧抱住梦秋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梦秋削苹果的手剧烈地抖动着,心蹦到嗓子眼了。
    “你知道我喝不成,帮不了他,你就替他挡着。你平时不喝酒,而且讨厌酒味,没想到你为了我......”说到这,仁杰声音颤抖,再也说不出来,更紧地抱住梦秋,头紧紧贴在梦秋背上。
    梦秋嘴唇两边的肌肉扭动了两下,没有说话,苹果掉落到了地上。
    周四仁杰打来电话,说跟修浔约好了,晚上来家吃火锅。谁知刚约好,马行长就叫他晚上陪客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肯定很晚。
    “要不......”梦秋犹豫地说。“等你闲了——再约吧?”一听到仁杰回不来,她的心跳急剧加速,拿着电话的手不住抖着。
    “就这样吧!”仁杰说。“省得你老惦记......来了,来了。”仁杰匆匆挂上电话。
    她拿着电话呆在原地,愣了半天。她换好鞋锁了门去市场买菜,走过他喂猫的地方,走过他离去的青砖小路。生活,是多么理所当然。她想。
    菜、肉一碟一碟收拾好放在餐桌上,锅也端上来了。
    她脱下睡衣,换上了那件蓝色长裙,穿戴跟在杨树林里一模一样。她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抹了些口红,脸、头发也收拾干净妥帖。别了一枚天蓝色蝴蝶造型的发卡在右侧的头发上。它太可爱了,他一定喜欢。
    那天仁杰陪着逛商场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在镜中看的时候,脑子里却蹦出他看到她别着发卡的神情。
    一张嫩白的脸更显生动,没有打扮的痕迹,却又不得不让人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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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18 18:49:23  更:2022-05-01 16: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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