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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小说《密林1938》连载中

作者:张一正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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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逃 亡    

    安置好我们以后,父亲带着一帮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走过的路径上立即长满了青草与藤蔓,遮挡住将要回望的眼光。那个原先并不隐蔽的洞口,也随着他们离去的脚步渐渐消失掉,成为一方巨大的山壁。热风吹过峡谷,似乎可以听见阵阵松涛声响。他们是一条细小的泉流,以父亲为首,正在奔向咆哮的大河。一转眼会是恐怖而激烈的战场,所有为民族解放事业奋不顾身的热血男儿,都将在枪林弹雨中书写传奇。
    而此时此刻的我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逃避的可耻。确定这是逃避,理由却是尚且年幼或者无力抗争。大写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让我们毫不迟疑地听从父亲的安置。
    “必须努力活下去!”那一天,父亲严肃地对着我们几个说,透过乌云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身板站得笔直,一只蜜蜂飞过他的帽沿。“活着才有希望。你们还小,向前冲的不该是你们。”
    好像是谁嘀咕了一句,也许是伍道祖,也许是沙狄。后来我想想,沙狄就快满十六岁了,那么就是他。他说,十六岁怎么也不算是孩子了,完全可以换上军装。我们七个人,沙狄是最年长的,可惜个子不高,也并不强壮。当时他父亲带他过来时,他也是反抗的,不想和家人分开。然而,身不由己这种事情,从小就会渗透进我们的生活里。反抗无意义,就只有默默接受。
    那三个女孩子止不住流泪,告别父母,告别城市,随着一队人马走向深山密林。
    我一直像个傻子,呆呆地看着房屋和树林从眼前飞逝而过,谈不上有多么地伤感,也来不及生发对未知明天的憧憬。显然,父亲是非常担忧的,是我不太懂而已。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似乎是要给我鼓励。能有多大困难呢?不就是我们七个人去那没人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吗?该准备的东西,父亲悉数准备得充分,特别指派了我们从前的一个管家老张跟着照顾。那个沉默却忠心耿耿的男人!等局势稳定一些,父亲会来接我们回家。他有预感,时间不会太长,至多半年。乐观主义者总是令人高兴的。可是,即使只要半年,这截时间概念也会使人心生惶惑。一种不安突然袭击了我。
    落起了小雨,三二滴扑在脸上,丝丝儿的凉意。奇怪的是,沿途居然少有行人,离重庆城越远,越像是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寂静的世界。那人头攒动的渡口、急促尖利的防空警报、废墟前眼神空洞的妇女、石缝间沾染的血迹,仿佛并不是昨日所见,反而是极其遥远的一个噩梦。梦醒后,山河依旧壮丽。
    陌生感意外驱散久集在心头的忧虑,看来任何情绪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几个坐在一起的开始活跃起来。说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就在城内,江边一幢老房子里,也被轰炸得稀烂,有天夜里哭声一片,胆子大的人寻去,不见半个人影,哭泣声却不曾停歇。
    “讲这种没脑子的故事有意思吗?”我十分不屑地问。
    “是没意思,”伍道祖说,“但是说什么才会有意思呢?大家提心吊胆地奔跑着,也不定半路遇见一颗炮弹,白忙活。那就有意思了,是不是,力夫?”
    我看了看天空,惨灰惨灰的,连云层也并不分明,偶尔一些鸟影在不疲倦地翻飞着。真想骂伍道祖呀,现在不是时候。
    2、我 们

    忘了说一件事。从重庆出发时,颜子回偷偷带了他父亲的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这事除了他和我谁也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必要,目的当然不是针对人,而是害怕那座山里有野兽出没。虽然也料到我们老张必定也会留些防范的武器,这种东西和粮食一样,多多益善。颜子回枪法不错,他父亲带着他打过几回猎,兔子野鸡之类的据说是有收获的。至于所谓的猛兽,我估计,遇见的几率并不高。可事情总有万一呀。看来,这事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
    再说了,女孩子终归是胆小一些的,哪怕她们日常见得多,真正接触的可能性很小。希望她们不会像普通女孩子那样,遇事总要大惊小怪。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即将跨入另外一个非常地界,过上全然不同的生活,由不得自己不坚强起来。反正我是这么想的,男人保护女人是应该的,但若是不识时务地装柔弱、一味添乱,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巴掌伺候。
    我搓了搓手掌,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们一眼。戴兰长得最好看,小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眼睛红红的俞小蛮恰巧望向我,我赶紧冲着她咧嘴一笑;比较木讷的蒋和珍低着头,她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
    伍道祖注视着我,他与俞小蛮是表亲,听说双方家长有意搓和这两个人,所以我们一帮人时常以此取笑他们;平时他是不敢顶撞我的,尽管他高我半个头,拳头没我的硬。时局乱了,看来他也想趁势乱一下。他唯一比我强的是学习能力,我不得不说,该当佩服。本来,如果不是他父亲突然战死沙场,这当口他会在法国留学,俞小蛮恐怕也跟着去了。
    没有如果,所以他在颠簸的汽车上,表情淡然难掩内心的忧郁。他总会说,未来是个谜团,对谁都一样。
    好啊,既然未来是个谜团,我们是不是应当努力去解答它,至少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者像颜子回说的,懒得管它,在万般无奈之时,慎重对待过程是唯一选择。因为只有成功者才注重结果。
    不知是谁带头轻哼起小调,在学校时都学唱过的一支歌曲。我不喜欢,紧闭着嘴不愿意附和。绝不能在父亲面前显示出懦弱的一面,我必须让父亲相信,即便将我独自一人送去深山老林,我也完全能够勇敢地存活着,再次面对时我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端正地坐着,与父亲之间保持着半尺左右的距离,想靠近却强忍着。孩子气的无所顾忌,或许自出发时就彻底从我身上消失了。闭上眼,是母亲慈爱的面容,在灯光下的轻声叮咛,那时在老家湖北,一座清静古朴的小城,城外有处开满桃花的小山。不能回想,是因为不能由回想而感怀。所以睁开眼,到底还是随着他们哼了几句。
    沙狄挪动了一下身体,过来挨着我坐下。前一天他理了个小平头,脑袋愈发显得小,感觉上有点陌生。他附着我的耳朵说:
    “你注意没有,越往前走,越感觉阴森森的,峡谷就罢了,向前看啊,一条路简直就是在往暗里延伸。力夫,你害怕吗?”
    “阴雨天不正是这样啊?”我推了他一下,小声说,“不要制造恐慌!才还在讲那些鬼故事,眉飞色舞的起劲,自己先怕了。”
    “我也好奇怪啊,我从来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时候觉得很忑忐。”
    突然一阵清啸划过密林,消散在左侧山谷间。沙狄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我心头一紧,感觉上确实有些莫名其妙。看父亲和另一辆车上的那些士兵,仿佛不曾耳闻一般,表情都是如常地肃穆。
    “是猿猴在呼唤,”伍道祖并不看我和沙狄,似乎只是在安慰戴兰她们,“也许算是在警告,我们入侵了人家的地盘。”
    “就一只猿猴?”沙狄问。
    伍道祖看向我们俩个,轻描淡写地说:
    “落单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叫一声不代表只有一只啊。车子的动静太大,掩盖了其它不太响亮的叫唤罢了。不信你认真听听。”
    再认真也很难听得清楚什么叫声,但也许真的传来过几声短促的呢喃。俞小蛮偏着头,说她听见了,却又立马否定了自己。
    碍于成年人在场吧,伍道祖这一次并没有申明他坚定不移的无神论立场。
    而我,一直以来不认为自己应该抱定怎样的立场。急于将自身划分到某一类群体中的人很多,甚至会涵盖所有人,可目前我还不乐意。我多么希望走着那条回家的路,永远做无知无畏的一个小孩!
    可是有一天,来了一群凶恶残暴的强盗,自北向南,由东往西,炸毁所有孩子的梦想。巨石从山顶滚落下,砸入鲜血染红的嘉陵江和长江。暮色将合,紧搂血躯失声恸哭的妇人啊!硝烟中慢慢变冷的婴孩,瞳孔不会再印记这个失色的世界。是母亲吗?她缓缓抬起头——
    我打了个冷颤,看了看父亲,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3、洞 天

    一句废话也不允许说,父亲带着一大帮人果断干脆地离去。他们就像不曾一起来过,青草与藤萝以及树木迅速爬满他们经过的小径。昆虫在枝叶间舞蹈,哪怕是黄昏时分,也分得清枝梢几朵花儿的颜色。是白色的,细碎而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没有一丝风,故此并没有坠落的花瓣来击破这死寂的空间。
    可是外面分明是有风的,传递着秋日的讯息。也有乔木在迫不及待地更换衣裳,粉饰起苏黄或是褚红。林中偶尔有鸟鸣,那种体态轻盈的麻灰色小山雀,警觉地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枝桠,一边喋喋不休地啁啾。目的地终于到了,在兜兜转转的密林深处,在壁立千仞的石崖山前,那么突兀地出现一个毫无规则的黑幽幽的洞穴。
    戴兰偷偷拉住我的手。蒋和珍则紧紧牵着颜子回的衣角,数次也没被打掉。
    拔开杂乱纠结的各样藤条蛛丝,借着烛光前行数百米,慢慢可见微弱天光,渐行渐亮。走出洞穴,穿过一片竹林,眼前忽然开阔起来,群山环绕的中央地带,居然搭建着一排敦实的木屋,木屋周围是十余亩近乎平整的土地。
    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然而似乎又并无不同,感觉上有些异样而已。我们惊诧地环顾着四周,希望赶紧熟悉环境。天色渐晚,必须尽早安置好行李和物资,趁士兵们都在,看看还需要补充些什么。
    柴火,整齐堆放在不远处,按一年量计;
    米面干粮及罐头,一间屋存放,按一年量计;
    山泉引流至屋前浅潭,清澈见底;
    锅碗瓢盆备份充足,单造一间厨房存放;
    厕所一房两间,男女有别;
    另外电筒火烛、棉帐被褥之类,面面俱到。
    没有疏忽的地方了。再就是最后的叮嘱,老张唯唯诺诺地欠身在父亲身后,发誓要不辱使命、完璧归赵。估计是跟着父亲十余年后,老张变得和父亲一样积极乐观,从来没作坏的打算。单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们不如我会分析。初步分析的结果就是,管你多么完整无缺的计划,跑不过突奔而至的一个小小变化。那就祈祷不要变化吧,假若祈祷能够生出效果的话。
    完了,他们就走了。
    别离总会促使人成长,我们都是这样。像是俞小蛮,一会儿就平静且高兴起来,想必比较满意这居住之地。她们三个愿意同住在一间稍宽敞的房间里,相互慰藉,相互照应。外侧是老张的房间;男孩子们在另外一侧两间屋子,稳稳保护着几个小姑娘,沙狄愿意和我住一间,伍道祖则和颜子回住一间。颜子回是没所谓和谁一起的,但伍道祖并不愿看我脸色,他虽然博学,可是妒嫉心强,还时不时地恃才自傲。这些性格在我面前都不算什么问题,因为我喜欢直截了当地打击,或者选择无视。同是天涯沦落人,破坏团结就是自寻绝境,严厉批评没得商量。
    夜幕终于降临。
    舟车劳顿,晚饭简单对付一下就过了,省得老张太过麻烦。各人回房接着收拾。
    在我和沙狄看来,半年的补给有些过分了,这里边儿的资源显然极其丰富,我们不相信会有挨饿的那一天。当然,有备无患,宁可全部剩下废掉,那说明敌人被歼灭了,天下太平了,大家也能够各奔前程。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沙狄半躺在床上,仰望着不算高的屋顶说。
    “你什么意思,不想走了是不是?准备好了在这里养老?”
    “养老?不要开玩笑。力夫啊,你父亲什么时候找来这里盖的房子?这肯定不是新盖的。”
    “没说是新的,一看就知道了,”我摸着床头说,“有可能是去年的事,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从来没和我说起过。老张应该是知道的。”
    我们立马去问老张。路过女孩们的房间时,听得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事情,不是穿衣打扮的事,也不是各人的家事。
    “力夫,你进来一下,”戴兰看见我们了,小声喊道。
    沙狄尾着我走进她们的房间。
    “什么事?”我问。
    “听蒋和珍说吧。”
    大家都看着蒋和珍,看样子也没什么好事会发生。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分明是一群凝固的雕像。
    “刚才去水潭边洗手,我看见旁边的一丛树叶动了,像是风吹的一样,”她给自己都说得吓着了一样,抱着枕头不肯撒手,“算命的总说我点子低,容易碰见不干净的东西。”
    “兴许是有什么动物跑过,又兴许是你自己碰到了树呢?胆子放大些,不要疑神疑鬼。这是我听见了,要是伍道祖在这儿,又要给你普及科学知识了!”我拍了拍蒋和珍的肩膀。
    “可是,走那个山洞的时候,我也感觉到有东西在后面拉扯。”
    “你是最后一个吗?你走在中间好不好,后边儿一大队士兵呢!哎呀,力夫,我们走。”
    然而,蒋和珍埋头哭泣起来。戴兰白了沙狄一眼,连忙去抱住蒋和珍。俞小蛮也说:
    “虽然我不信鬼神,但这和有没有是两回事好吧?我不信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害怕?我们不能假设她真的见到了?”
    “打我们进来这里,就像静止的照片一样,我还奇怪竟感觉不到哪怕是一点微风。”
    好像确实是戴兰说的那样啊,我回想着:团团环绕的群山,难道屏蔽掉了一切流动的气流吗?然而,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祥预感,反而真实地感受这里是那样地自然宁静,使人放松。有些东西能假设,有些东西不能。或者是疲倦和劳累让人产生某些幻觉呢?软弱时是容易遭遇侵袭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就是教人要有临危不惧的精神吗?
    干脆叫伍道祖过来给她们灌输一下科学理念好了,他比较会讲大道理。我和沙狄要去找老张聊聊天,探听一些有关父亲的事情。比如: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的?他是不是也曾想过到
    这里避难,所以提前做了预算?我们七个人是他有意挑选的或者仅仅只是偶然凑到了一块儿?进山的那座石头桥,他是不是计划好了要炸掉?他们离开后不久,我似乎就听到了爆炸声。
    天空像一大团墨水,泅散在一页废纸上。约摸可见矗立的一座座山峰,沉默静止在头顶四围。看不见一粒星斗,更没有月光。如果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提议生起一小堆篝火,大家围起来讲讲故事,不掬讲什么样的故事,有意思就好。在九月的星空下,适合讲些怎样离奇抑或可笑的故事呢?
    此时要去找老张,在最外侧的那间屋子里边。他习惯于整理,办事牢靠,瘦削的脸上透露出实诚和沧桑。见到他,我们想问的事情就放一边儿了。因为有一条半大不小的黄狗倦在箱子旁,见了人也不敢吭声。是父亲默许老张带过来喂养的,另外加一笼鸡。我没有理由怀疑老张的话,至少父亲是绝对信任他的,否则不可能单独让他留下陪着我们。即使他提出稍嫌过分的要求,父亲可能也不会说什么。况且,他这是考虑得多好啊!我早打算,呆的时间太长的话,就和沙狄一起去捉两只猴子当宠物养着玩。既然有狗,还养什么猴子。
    我要给这狗起个名字,就叫它小祖。还有,接受老张的建议,今晚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4、燃 烧

    轰炸发生的时候,妹妹正预备和她的好朋友去学校,两个小姑娘牵着手,才走出母亲的视线,下了两处石阶。敌机带着呼啸声斜斜地飞过。天空中乌云翻滚,不见阳光。没有警报声,是来不及,却有尖叫声传来。母亲被气浪击翻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狼藉不堪的现场,父亲暴怒的眼中充满血丝。教堂前,几只白鸽伏在电线杆上。沉闷的钟声在山城上空悠悠回荡,像灰黑色硝烟,骤起而消散,循环往复且无法停止。悲泣无意义,祈祷无意义。要鄙视祈祷,那种无助而麻木的僵硬表情。往上是为国仇,往下是为家恨,所以永远不能原谅,不可宽恕!凡是主张和解与饶恕的嘴,应该毫不犹豫地撕碎掉!那个我在愤怒中堕入深渊,不停地下沉,下沉,直至一个完全静寂的所在,无边祥和的境地,像是婴儿的我熟睡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不存在一丝半点担忧和惊惧。越过梦境的那张脸是谁?似曾相识啊,可是无从记忆。
    “跟我走吧!”他冷冷地对我说,从烈焰中走出来,一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我抵力后退,对着他怒吼着:
    “不!”
    沙狄拍醒了我。他点燃桌台上的一支短蜡烛,帮我倒了一杯水。真的是有些渴,就像在梦境中长途跋涉了几百里路程,虚弱地躺在一块石头上。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大人了,凡是小孩子该当寻求的庇护可能不会再有,凡是成年人该当承担的重力必然接踵而至。没什么可怕的。相较于流离失所的民众,或者是保家卫国的勇士,无论多么艰难的道路在前面,此时的我们都不能有任何抱怨。我们是一群微小的虫子,深深地躲藏在这个幽暗的树洞里,不会被发现,也不大可能被打扰。狂风暴雨都在我们的世界以外,现实却被混乱裹挟得难以动弹。
    然而,当一个人领略过万里长空、见识过大江大河,又怎么做得到蛰伏于井底。于是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结局,还有未来,还有希望。我必须将此当成一种动力,至少是对父亲别离时的承诺。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不代表他不想回头,我宁愿相信他的眼中充满无奈与不舍的泪水。
    我埋下头,双手抓着头发,不想沙狄看见我已经湿润的眼眶,尽管烛光幽微黯淡。是的,我梦见了些些不愿回想的画面,是伤痛也是警醒,是无助也是反抗。我也想呐喊,但发不出声音;想反击,可是双手被缚。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囚徒。
    “其实我一直睡不着,”沙狄说,“想多了感觉上有些恍惚,像是有两个人在窗户外边儿看着我们,一动没动的。我起身去门外看了一下,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也不是道祖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他们睡着了?去那边听了?”
    “是的。我的意思是,睡不着就会瞎想,老感觉暗夜里有什么东西在身边儿盯着;睡着了吧,像你,也会瞎想,招惹些不自在。”
    “是不是亲人害怕被遗忘,所以才会出现在梦里呢?”
    “不一定都是亲人呐,要不然你刚才不会被吓醒。”
    “关键是,有人从熊熊大火中对着我扑过来,突然捉住我的手,还说要我跟他走——好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肯定害怕极了,要给焚烧掉一样。”
    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掌,摇了摇手腕,我隐隐感觉到有一些酸疼,食指尖有点灼热感。我快速吮吸了一下手指,没让沙狄发现。其实,在湖北老家时,有一次我病了,老说胡话,那时我才过十岁;一天夜里,忘了是不是月亮天,反正记忆里没有月亮,我大汗淋漓地坐起来,和母亲说才见两个黑衣人想掳走我,我挣扎着醒过来,可不知道他们躲去了哪里。母亲紧紧抱着我,安慰我说,那只是一个坏梦,没人能够带走我。然而,母亲立即叫人请来了道士,还托人去了庙里。果然,后来就再也没有做过那样骇人的梦。只是今天,仿佛衔接上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再也不能抱着我安慰我,所以我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害怕。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人!跨越数年,他从一个夜追踪到另一个夜,找到了我,周围笼罩着猎猎飘摇的焰火。
    我汗毛倒立。旋即我挺直腰板,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果想多了令人惊恐,为什么还要想呢?
    “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对沙狄说。
    沙狄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件什么玩意儿,看不大清楚。他叹了一口气,说:
    “哪里还谈得上有趣的事!主要是没心思,想想不知道时局会向哪里发展,就烦得紧!”
    “你后悔和我们一起来吗?”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来的,拗不过父母呀。看情况吧,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
    “我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最好做着长远些的打算,有个心理准备,省得临头受不了。”
    “实在受不了就走啊,”沙狄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信外边儿完全没地方呆。再说,去当个士兵打敌人多好!”
    “你想得好简单,我还想驾驶战斗机去轰炸日本呢!并不是敢想敢做就能实现的。”
    沙狄忽然示意我不出声,并指了指窗外。我吹灭蜡烛。
    似乎有个影子闪现,转而消失不见。
    5、长 夜

    我赶紧穿上鞋,想要一探究竟。沙狄跟上我走出房间。外面万籁俱寂,一团漆黑。我本想用火石照照四周,担心惊醒其他人,也觉得没有太大必要。暗夜中,利用光亮本就是危险的举动,更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万一真的照见了什么呢?白光更昭显慌乱。在最黑的世界中,恐惧和胆怯都会被很好地遮掩住。
    假如摆脱不掉恐惧心理的滋生,大胆面对无疑是最好的方法。我从来都是这样以为,并且从来也是这样践行的。切切不能以为有退路,而是认定身临危崖退无可退,故而主动面对以争取机会。也不算机会,给不确定的未来一个交待吧。
    既然什么也不见,就当作什么也没有。我和沙狄索性摸黑走到十余米开外的小水潭边坐下。几块大石头虽然不太平整,却很光滑,感觉非常冰凉。潭水一直在外溢,听不见流水声。我们不提那个或有或无的影子,似乎也忘了应该产生疑问:烛火在屋内,这样的夜晚,影子是怎么产生的?人生昏溃,就无须太多质疑。
    我就愿意融合在这样的夜里,假如再有明月,有清风,人间就是好的人间。可惜没有,有的只是满眼黢黑。突然间感觉无比清醒,初来时的陌生感已经荡然无存。
    “我以为自己会有无尽的好奇心,是当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时,心里面立即会热情奔涌。一旦独自思考,就会感觉失落,像灵魂出窍一样。”
    “失落也不至于,”沙狄说,“我单单害怕无聊,比如陷在这里混吃等死,没有出头之日。闭上眼就看见虚幻,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劝我一定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那是心底的另一个你,自己渴望罢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你是无法离开的。”
    “好吧,也无所谓。看这深坑一样的地方,估计想出去只能走那个山洞了。叫我一个人走也不大敢。”
    “山洞?”我笑着说,“哪里有什么山洞?我看见青草覆盖了路径,藤树布满了崖壁,我父亲他们离开时,抹掉了所有到过的痕迹。不信你去找找看,能走到那边算你狠。鸟都飞不过去。”
    “我看你又在说梦话。树木生长都能让你看得到?以为讲故事呀。”
    “沙狄,你有没有想过,时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要努力,好像我也能看见他的大概轮廓,“它可能是一团死水,也可能是一条长河。就是说,我们有时会被囚于聚合的一点,有时会悬挂在无限的一线。所以,草木生长可以是很快的瞬间,那个是点;也可以是漫长寂寞的周期,那个是线。”
    “为什么单就你看见了?道祖和子回他们没有发现吗?”
    “我们都能看见。我是愿意看见而已。至于你们,我的理解是装做没见。此时,我们就处于一个点上,时间近乎是凝固的,空间也近乎凝固。黑夜将会无限延长,而睡眠已经变得没有太大意义。”
    “如果真是这样,更加难受,”沙狄语气懒懒地说,“当务之急是怎样打发无聊。可是力夫呀,伍道祖他们是怎么一回事?睡得那样安稳,难道他们在时间聚点之外吗?”
    “我说的是睡眠没有太大意义,不代表它不应该存在。时间和疲劳感是两回事,一个是虚的,一个是实的。我们两个现在睡不着,就因为处于虚实之间。我敢打赌,很快就有人醒过来。一觉睡到天亮已经是小概率的事件,黑夜来了,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消失去。”
    “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将会一直生活在茫茫黑暗中?”沙狄感觉有些可笑,根本不相信,“我有个建议,我们赶紧回屋去睡觉,实在睡不着就讲故事。以前我是有经验的,保证讲到后面,讲的人困着了,听的人也困着了。”
    “有什么故事可讲的?你先讲一个我听听,反正你是这么样无聊。我权且听听,助助你的兴。”
    “拜托啊,力夫,你以为我那么爱讲什么鬼故事,你还助我的兴。我是可怜你失眠,担心你会瞎想。不如你去躺着哼你的儿歌好了。”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没敢还手。所以说环境极易改变人的性格,拿往前,他们几个哪里会这样子和我说话,一般是我说什么就听什么,争论可以,姿态必须放低一些。换个地方就要造反了,我不信。我用力捏着沙狄的手臂说:
    “不要学伍道祖,总是犟头孽颈的。他那是自卑到顶着脑门儿装聪明,我让着他而已。真惹恼了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是爷,行了吧?小点儿劲好不好,你捏疼了我。”
    “这是你们说的,我是爷。好吧,赶紧给爷编个故事听听,”我松开他,笑着说,“老子平日里总拿你们当好朋友、好兄弟,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你们的爷啦!”
    “问题是平时走在哪儿,你都像个老大。重庆本地那些子弟,哪个不想揍你一顿!”
    “颜子回不是重庆的?他也想揍我?”
    “他是个例外。你对他好嘛,他父亲又是你父亲的生死兄弟。”
    “意思是我就对他好,对你还不够好?”
    正闹着,听得那边伍道祖他们的房间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看身形就晓得是伍道祖,他走路有些慢条斯理的。
    6、怪 谈

    现在是三个人,伍道祖、沙狄还有我,坐在黑暗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果然,伍道祖也并没有睡得很踏实,他说他梦见一个男人,满脸鲜血地盯着他,告诉他毋忘国耻,要学会做一个勇士去冲锋陷阵。那是他的父亲,流逝在战场硝烟中的无畏生死的军人。实际上,他父亲生前是希望他从事科学研究的,还预备好了送他出国留学,或者能够更好地报效国家。而这样的梦,说白了是他自己内心在纠结,对逃避现实的一种自我唾弃。他说他突然感觉到非常羞耻,随之而来的是隐秘的痛苦。能够像父亲一样战死沙场,未尝不是一种救赎,聊胜于苟活。
    我们瞬间变得沉默起来。被动选择是一种懦弱的体现,就目前而言,我们有反抗的资本吗?还是我们内心早就习惯于被安置,并沉醉在浓厚的保护层中,无法动弹。不论黑夜如何漫长,总会有天明的时机的,到那一刻,我们要不要寻求另外一种突围?比如穿越密林寻找奔腾的河流,顺着河流逃离这个小世界;比如登攀上险峻的顶峰,看看山河故土是否安然无恙。
    而此时,沉默表示认同,或者反向的抵触。
    “还是讲个小故事吧,”后来,先由沙狄开口说话了,“思考无意义,因为那一定是每个人走向衰老的体现。我先讲个故事,讲完了可以讨论。预计伍道祖会举着科学的大旗进行批评,或许故事本身就是科学的敌人。”
    “请你不要把科学形容成另一类迷信。”
    “也许就是呢?”我说,“你就那么坚定地以为我们存在于一个真实的世界?”
    伍道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以下是沙狄讲的故事:
    原先乡下老家有个伯父,没出过远门,见识不广,一直在地里讨生活,兼着一些木匠活儿,日子勉强能够维持。后来义和团来了,不知怎么的就着迷上练武功,也寻思能够练成刀枪不入的本事去江湖上闯闯。如此这般没日没夜地练习,田地倒也并不曾荒废掉,只是木匠活儿顾不得了,生活日渐拮据。
    有一天来了个道士,见他在门前打沙袋,浑身精瘦瘦的,像是闹饥荒一样,有些同情他。道士决定教他点儿真本领,就问他:
    “听说你练习将近一年有余,如今练成了什么没有?”
    “你捏捏我的胳膊,”伯父举着黑瘦的手臂炫耀道,“都说像生铁一样呢!”
    道士果然用小手指戳了戳,伯父立马痛得大跳起来。那道士的指甲足有寸余长,又尖又硬。
    “让你捏,不是叫你刺!”
    “还相信什么刀枪不入呀,我这指甲再锋利也比不得刀枪锋利。教你个法子,一定照着去练,会有收获的。”
    道士搂着伯父,在他耳边吹嘘了一通,搞得伯父浑身难受;再次叮嘱了一遍,那个道士厉声说一句“好了”。伯父闭着眼在记忆练习口诀,听道士说好了,打了个冷颤赶紧睁开眼,哪里还有道士的踪影。
    自此,伯父依据道士所授练习,任由门前的沙袋风吹日晒渐至残破。几个月以后,他就感觉身子轻巧无比,临风站立时飘飘欲仙,完全脱出了凡俗样子。只是可惜了木匠手艺,他弃之不顾了。田地呢,眼见着长满了杂草。这天,他在门前榆树下打坐,一泡鸟粪落在肩膀上,也懒得管它;邻居家老太婆再次路过,拿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咕嘟着走开了;一只流浪的猫抖擞着黑毛跳上墙头,溜进了里屋。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鼻子里面还是痒得紧,于是又打了一个喷嚏,感觉似乎将要喷出什么蠕动的东西,然而又并没有喷出来。忽然听得有个声音在耳朵眼里响起,轻得几乎听不大清楚。
    “等你看见我时,你就会成仙。想见面吗?”
    环顾四周,什么人也不见。未必不是有哪个在捉弄,他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声音。等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却分明听见那个声音又响起,呓语一般。莫非即将修炼成功?他不由得暗自喜悦。想到他的师傅,那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老道士,他竟真心开始感激了。他越发虔诚地修行起来,老婆孩子也劝不住他,索性当他是空气,反正他一直在辟谷,能够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这天夜里,他还是坐在门前老榆树下,听凭蚊子骚扰,凝聚着精神,想听见那个飘渺的声音,甚或见到出声之物。晚风吹动着星光,一弯细月挂在枝头,他像块木雕一样端坐着。果然,声音再次出现了:
    “想清楚没有,要见我吗?”
    他忍着并不回应。一刹那,仿佛有一道白光杀进黑夜里,照在他的枯瘦的脸上。见与不见,有何分别?执着于相见,不过是存有着窥视的欲望,或者对另一个境界的向往。本以为是师傅幻化成一粒微尘歇在他耳内,以此监视着他的修行,故而想要验证一下心里的猜测。但突然间就明白了,放弃想象,才会真正解脱,所谓参悟。
    “走吧,”伯父喃喃地说道。
    这回是那一方的无语。旋即,一道绿烟从伯父的鼻孔中钻出。伯父差点又打喷嚏了,他感觉神清气爽,终于舒缓地呼吸着。微微睁开眼看那绿烟,结成一团,慢慢化作一个小人,短手短腿的,戴顶绿帽儿,嘴上一撮小胡子,显然不是道士师傅。
    “你是哪路神仙啊?”伯父有些诧异地问小矮人,“几时跑到我脑袋里去的?”
    “闭嘴!允你修练之人,敢有疑问?正准备夸奖你快要成功入道,一旦生疑,破了法门,之前你都白练啦!到底是愚夫一个!”小矮人捏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刺,表情变得狰狞,像只绿油油的小鬼。
    伯父有些害怕了,然而又止不住地疑惑。道士使的什么法术,让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住自己的窍孔内,目的是什么呢?这跟悟道有几文钱关系?原来一向昏昏沉沉是因为这个。现在耳鼻清静多了,且看这东西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那个小玩意儿忽然中了魔一样,咿咿呀呀地唱跳起来,完全听不懂唱的什么,八哥一样的语言,手里的钢刺左右舞动着,表情可是一本正经。伯父实在忍不住,站起来松开裤腰带。
    “八嘎!”小绿鬼惊恐地叫起来,“你这蠢货在搞什么鬼?”
    伯父抱歉地说:
    “尿急,应该是小半年没尿了,真不能忍了。你让开些,不要给滋着。”
    话音刚落,小矮人化作一道绿烟,向夜空里遁去。伯父借着微弱的月光畅快地尿了一地,淹没了他日常打坐的土坎儿。老榆树差点儿没被熏死,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望向天空。
    故事讲完了。沙狄自己没忍住,压着喉咙笑起来。伍道祖问他:
    “你听来的还是你编来的?”
    “有分别吗?历来的所谓故事,不就是边讲边改,慢慢变成一个新的故事。我讲给力夫听的,你不爱听当作没听到好了。”
    “问题是我听了。你起先不是说让我们评论的吗?我并没有评论的兴趣,没讲完故事你就拒绝别人挑刺儿了。好没意思!”
    “又不是写文章,你能挑什么刺儿呢?不要跟我谈逻辑、结构之类的,要么你去编一个完美的故事,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你等着,我会讲故事给你听的。我可没有那种欲望。”
    听他们两个斗嘴也挺好玩的,这时我不想打断他们。等他们稍微消停一些,我才说:
    “结尾可以改一改,或许更有意思一些。故事嘛,听着过瘾就是好的。如果大家还要继续讲不同的故事,过瘾就算是唯一标准。伍道祖,你别太过理性地分析,也请少问一些为什么。这又不是去探险,每一步需要请你准确地计算。”
    下面是我改编的故事结尾:
    小绿鬼见伯父不知羞耻地掏出家伙来,大声喝斥道:
    “呔!老匹夫,莫非知道我们是崇尚洁净的族类,想故意以此恶心死我!”
    “没那意思,”伯父诚恳地说,“怎么喜欢把事情想得复杂。叫你让开点儿,不就恶心不到你了吗?怪你在这儿哼哼半天,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术语,我急着想听明白,不妨急出尿意来。你我闲话不说,快让开!”
    鬼玩意儿退后几尺,手中的钢刺挥舞得呼呼作响,飞溅的尿液根本不能沾上它的小身体。
    “污秽的身体早就丧失去杀伤力,”它冷冷笑着说,一边并没有停止舞动,“除非——”
    这时的伯父正在体验如释重负的快感,哪里顾得上眼前叨唠不停的小绿鬼。他甚至吹起了轻快的口哨,暂时忘了那个教他修行的师父。
    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小娃儿,也是对着空气尿尿。绿鬼来不及躲避,嘴巴才将合上一半,接了一大注亮晶晶的童子尿, “哧”地一声消弭于无形。看见伯父站在那儿撒尿,小娃儿大声疾呼道:
    “婆婆、婆婆!爹爹没死,他从棺材里爬起来了!他真没有死!”
    “哎呀!你这个不听劝的死鬼,”老婆婆咒骂着,哭号着,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伯父回头一看,身边置着一具没上漆的薄薄棺材,树杈上还挂着几条白幡。

    
    7、射 蟒

    所有的故事,只有开端,永远不会结束。当然,如果强行让它结束,那也只能说,故事在向前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愿意在某个支点上稍作停留。事实上,没人能够阻止各种根系的延伸,而故事在扩展的过程中,并不是想日趋完美,而是不得不一往无前,表现得像浩渺宇宙中无法坠落的一颗普通流星。
    夜,不知深浅。可能刚刚开始,也可能是个闭环,怎么旋转都是个开始。不急,我们要接着往下讲故事,寻找疲惫感。戴兰这时已经坐在我身边,她的出现,没有让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惊讶。大家甚至以为一开始她就和我们在一起,并不是后来才走出来的。她愿意听故事,没所谓什么样的故事,但鉴于一路以来的种种怪象,比如令蒋和珍瑟缩恐惧的点滴现象,她选择去相信,同时决定选择坦然面对。因为面对才是瓦解不安的唯一手段。试着去靠近去倾听,愿意去理解,就会发现不管怎样的故事都不过是一段过往。
    那么,我来讲一个故事吧。我们要将伍道祖的讲述欲望牵引起来,就像打窝子放饵料,也不用激将他,到时候他自然而然就会上钩。先声明,只要他愿意,可以改写故事结局。
    下面是我讲的故事。
    那时候父亲的部队在云南,我有个小叔叔跟着他,兄弟间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叔叔可能也就十八九岁上,内心是鄙视行伍的,也没念过什么书,却喜欢以文人自居,能写几个毛笔字儿,在湖北老家是得过村里人一些吹捧的。婆婆突然去世后,他没有了依靠,只得去投奔兄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毕竟父亲在部队里有些名气,跟着他强过困在乡下种地。父亲一直习惯不了那边的生活,寻思着转回湖北。叔叔的到来完全乱了父亲的计划,他暂且搁置了自己的想法。做兄长的一定非常心疼弟弟,凡能给予的好处都会毫无保留。日常让叔叔读书之外,也请人教他防身术和射击术。不曾想叔叔碰上枪支后一下子就着了迷,将毛笔早扔在一边儿。
    一天得到消息,说部落里有个神枪手,弹无虚发,曾经独自一人猎杀过老虎,其它豺狼豹蛇不计其数。叔叔真以为自己有天赋呢,在他人鼓动下偷偷跑到部落里,一来想见识一下那人的枪法,二来也是想结交那种牛人。假如名不符实呢,就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见到那个神枪手,是瘦小精悍的年轻男人,头上裹着头巾,牙齿黑黄黑黄的,叔叔难免有些失望。再看他自制的枪械,木柄上缠着密密的红绳子,根本想像不出传言中这人穿越丛林时的勇猛劲儿。寨子里却随处可见猎杀的战利品,有的血腥而且狰狞。有间草屋前挂着的一张蛇皮吸引了叔叔的注意,他吓了一跳,先前他是没见过这么巨大的蛇的,大约至少三米以上的长度,起码大腿一般粗。
    “听说你枪法如神,”叔叔看着那人说,表情叫人不好琢磨。
    “哪有呢,”那人神色有些慌乱地说,“您莫要听人瞎吹,不过是练得多了,手顺一些罢了。”
    “你和我一起去那边林子里,打只鸟儿给我看看吧。”
    叔叔叫上人,几个一起到了寨子边的树林里。林子浓密,树木参天,鸣叫的鸟儿虽多,可是不太容易看得见。
    “那棵树上有只绶带鸟,白色的那只,赶紧打下来!”叔叔仰着头,兴奋地说。
    果然是只绶带鸟,歇在三十多米高的树冠上。稍事迟疑,那人抬手,举枪,一气喝成。鸟儿轻飘飘地落下来,翅膀上沾满鲜血。
    “鸟太小,不该用枪的,”那人小声地释着说,“可以用小号的箭,射下来的肉完整些。”
    “你还会弓箭?”叔叔问他。
    “那肯定啦,在我们是必备的技能,”他羞涩地笑着,露出黑黄黑黄的牙,“但我不算是最好的弓箭手。我有个师傅,现在已经老了,听说他年轻时是能够做到百步穿杨的。打猎时,人没进林子,所有的野兽都望风而逃。”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叔叔这时候有些相信,却又不全信,他眼睛看着草丛间的绶带鸟。
    那人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额头和鬓角冒出大滴的汗珠。他努力含着微笑,继续说:
    “师傅最厉害的是连珠箭,地方上除了他,我们再没听说过第二人能有这绝技。每回遇见大型猎物时,三箭齐发,杆杆致命!猎物没来得及叫唤就倒下了。被众人簇拥敬仰,师傅难免会有些暗暗得意,顶着第一神箭手的荣耀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那年春天,寨子里来了个老头儿,白胡子白头发的,相貌不凡。看师傅极其傲慢地在那儿摆弄着弓箭和尖刀,老头儿走上前,说早已听闻师傅的大名,恨不能相识;既然见到了真人,还请师傅展露一下绝技。师傅感觉莫名其妙,他不懂得表演,也不想表演给谁观赏。超常的技巧是在打猎过程中练就的,目的性明确,哪能凭空想像着展露给人看呢?老头儿微笑不语,摸出一枚铜钱,走到百步开外一棵树前,将铜钱贴在约两米高的树干上。寨子里已经聚满了男男女女,都不明白这老头儿是什么意思。只见老头儿环视一翻,借过一家普通猎户的弓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咳嗽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头儿直起腰身,挺胸昂首,搭弓便射,嗖嗖嗖,三杆箭闪电一样钉在远处的树上。几个人跑过去一看,铜钱给射进树干深处,竟然没有一箭落空。师傅大惊失色,知道遇见高人了,赶紧跪拜求师。老头儿俯身跟师傅耳语几句,回头向众人说声得罪,大笑着离去。师傅面色铁青,割断弓弦,自此靠耕种为生,绝不提弓猎之事。”
    叔叔听得有些入神,还问:
    “老头儿跟你师傅说些什么了?”
    “不晓得,哪个都问不出来,后来就没有人问了。估计是很刺激人的话,或者是侮辱的话,损害了师傅的尊严。”
    “那么,你就没有学到这本事吗?”叔叔接着问。
    那人解释说:
    “我当时拜师不久,年纪也小,有些事也并不是亲眼所见。但师傅现在确实是不拿弓箭了,整个人变得沉默孤僻。小时候我也试着练过,可能是天赋不够吧。再说,如今有了枪,弓箭被淘汰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打枪更有把握一些对不对?枪更适合你,这个你晓得,”叔叔若有所思地说。
    “杀伤力大,拿在手里更安全点儿,”那人是这样理解的。
    得到消息,父亲带着人赶到了寨子里,他担心叔叔与人起争执而吃亏。叔叔见到脸色不好的父亲却并不害怕,只说想结交朋友。正值夏日,林子外阳光炙热,尽管树高林密,在里边站久了也感觉憋闷难耐。况且枝繁叶茂,浓荫蔽日,有股阴森森的气氛。父亲暗自叹息,当着众人的面又责备不得,拉着叔叔就要回转。忽然,一阵轻风压过。
    那个神枪手将身子回缩,鼻子翕了几下,叫声不好,已经躲藏到一棵大树后背,呼唤众人赶紧藏起。除了叔叔无知无畏地原地不动,大家纷纷闪躲起来。一直不明白那个场景下的叔叔想要见识怎样的未知时刻或新奇事物,他捏着一把手枪,以为可以天下无敌。不料真正强大的敌人一旦出现时,连想像力也会变得多余。一条巨大的蟒蛇从树上缓缓下滑,象精美彩练一般,悬挂在叔叔眼前。大家来不及尖叫,一转眼,叔叔就像布偶一样被缠绕住,枪也掉落草丛里。父亲忘了惊惧,提着枪就要冲上去,那个人先已站出来。他晃动着枪,快速测算射击点。尽可能靠近蟒蛇后,那人果敢地朝着蛇头开枪射击,也是三连响,齐齐打进蛇的眼窝子;接着又是三连响,躲向蟒蛇的背脊。狂怒的蟒蛇正在吞噬着叔叔,中弹后负痛吐出猎物,意欲逃离。父亲及众人赶上前补枪,打得皮绽肉飞,瘫软而亡。再看叔叔,满头满脸粘乎乎的,身体软爬爬的,还有点儿气息。
    叔叔给救活了,脸却已经不成形,像被灼伤过的怪物;骨头也断了好几根,不知得养伤到什么时候,好了估计也废了。没人敢给他拿镜子,担心他受不了。父亲极力安慰着,并不觉得他难看。可是有一天晚上,叔叔勉强能够下床走路,到底还是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绝望至极,爬到一个断崖上,没犹豫地跳了下去。
    故事结束了,我给自己讲得有些儿悲伤,似乎想要缅怀那个我不曾相见的叔叔。沙狄说:
    “好家伙,那得是多大的一条蛇!”
    “理论上讲,是有那样的巨蟒的。但是,”伍道祖问我,“这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父亲讲给我听的呗!大体上是这样的,有些情节比较模糊,可能我编了点儿。你有什么疑问吗?”
    伍道祖语气清冷地说:
    “你是有多希望你叔叔死掉啊!可以这样假设,假如你真有个叔叔的话,他就在湖北老家,从来就没有去过云南,他极有可能是在老家活活饿死的,你父亲心有不安,所以说他去了云南;即使真的到云南了,也没有遇见过蟒蛇,可能就是因为不服从管教或者捅娄子了,意外亡故;再就算真遇见蟒蛇,差点儿被吞食掉,后来也并不是因为容貌变化而跳崖自杀的,他是被人扔下山崖的。你太过相信你父亲,所以不愿意对所有故事产生怀疑。”
    “我他妈真不想揍你!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要是真见过我叔叔,我也不会把他的事当做故事来讲。有本事你来讲啊!”
    “还有,”伍道祖居然不依不饶地说,“讲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是几个意思?想把故事讲得曲折点吗?也许为了突出神乎其神的技术,可看来关联并不大。”
    8、禁 忌

    为什么总要想方设法去自圆其说呢?人就不能给一些东西留下缺口吗?并不是我喜欢讲故事,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擅长讲故事,之所以开口,只不过是因为这漫漫长夜无从消磨掉,似乎没有尽头,借以排遣无聊。正如戴兰所说,陈述未尝不是一种回顾,对短暂人生的小总结;故事是颗果子,品类繁多,但内核多半是真实存在的,讲述者有意无意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与价值观,如果没有被发现,多半是隐藏得太深。
    我的故事是为表达怎样的思想呢?反思一下,真的,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
    叙述也可以是单一的叙述,不涉及其它因素。比如叔叔的死,显然可能有多种版本,但我宁愿理解为一种形式,父亲对他的愧疚也好怀念也好,不过源自于血脉之情,对亡故父母的失信。手足之情是一座大山,长久压迫着父亲。当他自认为有能力保护大家最终却发现依旧能力有限时,看着一个个消失的身影,无助感会否侵入他惯常严肃的面容?在阴云散去后,他也许也会丢掉防备的弓箭,就像那个神枪手的师傅一样。
    于上,一定要这样想,不能被所谓意义束缚,当荒诞无稽成为一种常态时,无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伍道祖太过一本正经,虽然是个性使然,但在此时此地就是荒诞的。拒绝做出改变,痛苦的不会是别人。说白了吧,他有点儿绷着自己,时刻端着文明人的架子。把他扔在封闭的部落,迟早会变成一个骗子,因为端着的文明人都有那种潜能。
    在现实的世界中,讲故事也会伴随着风险,没顾忌地陈述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险中,接受无声的教训和苛刻的审视。可以天马行空,缰绳得牢牢把握在手中。同样的故事,由我讲是一种比较混乱的结局,由伍道祖来讲可能是四平八稳、严丝合缝的。而趣味性并不会降低多少,因为听故事的人倒也不全是低幼群体,因为品味也是可能被动提升的。细致地解释对于我而言,肯定是伤害,我不太喜欢。
    “说不定力夫的叔叔没有死呢?”沙狄对伍道祖说,“为什么你非得把每个结局指向死亡?他就不能回到老家过平凡的小日子?”
    “然后在鬼子入侵时组织群众抵抗,被鬼子俘虏杀害?”伍道祖语气鄙夷地说,“不要把底层老百姓的觉悟想得那么高。他叔叔有反抗意识吗?”
    “是的,他的怒火被激发起来了,苟活令他感到绝望,投入战争才能寻求到存在感。老百姓的觉悟不高,所以才需要组织、需要激励啊!”
    我不禁好笑,说:
    “那是你感到绝望,一门心思想要投入战争。是你缺乏存在感。听你们这么分析,我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叔叔。或许没有,都是我父亲瞎编给我听的。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在云南呆过一段时间倒是确定的,我见过几张照片。”
    戴兰这时说:
    “我更愿意相信那个神枪手才是主角,力夫下意识地把他疏忽了,而是将他叔叔安排在了稍微显眼的位置。他叔叔应该是跳崖死亡的,因为悲剧角色总能够打动人,让人不得不加以关注。主角人物呢,那个枪法如神的部族青年,真的像力夫描述的那样矮小瘦弱牙齿黑黄吗?这个形象当然不足以胜任一切故事的主角。事实应该是这样的:这人臂长腰窄,身型挺拔;眉目俊朗,唇红齿白;端坐时沉静如松,行动处猿猱穿林。你特意强调他露着黑黄黑黄的牙齿冲着人笑,画面感虽强,可叫人不敢多看。重点在这儿,英雄人物必须注意形象!”
    “只是枪法好,没说他是英雄,”沙狄说。
    “而且不可能唇红齿白,”伍道祖说,“因为那样不符合地方习俗。你变着法儿在形容力夫,是吧?不用承认喜欢一个人,傻子也看得出来。可惜的是力夫不怎么爱玩枪,也不知道枪法准不准。”
    我倒是很想脸红,没有。喜欢爷的人多了,没工夫一一回应。不论场景地联想男女之事,实在叫人佩服。
    伍道祖接着对戴兰说:
    “不过你的视角很好,基于某个角色也能够延展出另外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内核,一段叙述中包涵着多少信息量,不同的人可以从同样的画面中寻找出各自的着眼点,并产生探究的兴趣。想像力能够自由飞翔,但思想毕竟是有边界的,人的局限性就是边界的终点。”
    “你不要这么纠结好不好!戴兰不是俞小蛮,总是那么乖地听你长篇大论!我发现你确实有点儿喜欢卖弄。简单点儿,我和力夫都讲了故事,轮到你了。”
    “怎么叫轮到我了,先制定了规则吗?”
    “规则不是都需要制定的,特殊环境下,也可以叫约定俗成。不敢想像,以后俞小蛮跟了你,要么变成话唠,要么疯掉!”
    “你才会发疯!”是俞小蛮的声音,她摸索着过来了,“早听见你们在这儿嘀咕,讲故事也不叫上我。我说沙狄呀,就算羡慕嫉妒也不用刻意针对伍道祖吧,不就是比你有学问吗?认识自身不足才会有进步的空间。”
    “乐意进步没有人拦着你啊,”沙狄笑着说,“这漆黑一团的天,学问真能成为明灯吗?你看看他,帮着大家解解闷儿都不愿意,要那一肚子的学问做什么!专管挑刺儿!”
    我说:
    “开始不就欢迎评论吗?讲完故事后听听道祖的评论其实蛮有趣的,当作每一个故事的一部分好了。我们总不能没有衔接、不做总结,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往下讲吧。保证很快就让人厌烦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亮,我们在这儿讲半天到底耗费去多长时间。可能就是长夜里的一瞬间。”
    “希望时间真的死掉,大家困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再也看不到日间那个不好的世界,”伍道祖喃喃说着,听得出不快乐。
    “算了,还是由我来讲吧。我来讲一个可笑的故事,让大家开心开心。”
    沙狄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
    9、成 佛

    我老家先前有座寺庙,规模不大,立在小山上,日常有些远的近的信徒前往献贡许愿,烟火算不上鼎盛。小时候我去过一次,见庙里有一位年迈的住持,带着两个不老不小的和尚。寺庙外边儿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春夏种着稻子,秋冬种着麦子或者油菜。
    村上有个懒汉,名字叫大头,三十几岁才娶了个小寡妇。那小寡妇是带着肚子嫁给大头的,不上六个月,生了个儿子。村里人都取笑大头,说这儿子尖嘴猴腮的,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亲生。大头倒也不急,说反正是在我屋里出世的,就是我儿子了;并不是所有儿子都和老子一模子倒出。横竖不是强过打光棍吗?名义上有后了,不相信族里还能给他除名。家有了,懒散性格并不改,屋里头时常打饥荒,婆娘便罢,那个可怜孩子越发瘦得叫人伤心。
    有人提醒大头,要他舍下懒身子,去做些卖力气的工作换点儿口粮,婆娘娃儿的命要紧。大头也有那么几次痛下决心的时候,可一旦腰酸背疼就歇下来,工作是三天不抵两天的,日子还是苦巴巴没有指望。
    有一次经过寺庙,也没什么人,大头摸进去,借着求祷的名义四处张望,见供桌上有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供品,几张饼和几只果子,赶紧偷偷拿起来,预备跑路。不巧出门就被两个和尚撞见,当场按住了他,藏在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和尚们显然是没怎么挨过饿的,谈不上肥头大耳身强力壮,倒算得上健康,个子本也赛过大头。大头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想要争辩,奈何没人愿意听他的话,没头没脑地挨了几个耳刮子。一个黑点儿的和尚啐了他一大口,竟然跑去门外大树下抓起一节狗屎,不由分说塞到他嘴里,还逼着他咽下去。白点儿的和尚用力踩着大头,满脸厌恶,却咯咯笑个不停。
    大头拼命往外吐着不肯吃屎,想原来村上人说的不全对,都说人懒了连屎也没得吃,看来再懒也是有屎吃的,关键是吃不吃得下去。他挣扎了不大会儿就没力气了,索性装起死来。
    人家和尚多半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容易骗过,呵斥着大头,要他赶紧吞下狗屎,不然还会有更加严厉的惩治等着。黑和尚手里不知道几时多了一根不粗不细的长棍子,一端黑不溜秋的泛着光泽。从两个和尚奇怪的笑容里,大头猜测到七八分,不由得后身一紧,忍着恶心吃下了狗屎。
    以为和尚们的手段还没有使完,恰好老住持从后殿走出来,轻声叫停了徒弟们的动作。老和尚并不诧异,只是让大头带着已经弄脏的饼子离去。
    大头跑到池塘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再用手指搅得呕吐,重复搞了老半天,等不再犯恶了才罢。看着手里的饼子,他突然大哭起来,仿佛从来不曾哭得这样痛快。然后,他扔掉饼子回家了。
    好多天后,村上人不见大头的婆娘娃儿,倒有些奇怪,问大头。大头说是受不了饥饿,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再就没有人过问,以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此后,众人发觉大头有些不对劲儿,动不动就盯着地上的狗粪猪粪发呆,神情就像是看着金银财宝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当着一群人的面吃下一泡狗屎,还冲着大家笑,都说他一定是疯了。
    再不料大头会出家当和尚,那寺庙还真收留了他。他与逼迫他吃屎的两个和尚成了师兄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停有外地信众来到寺庙,就是冲着他来的。最不可琢磨的是人,尤其是大众,认定这个吃屎的和尚不同凡响,必然得道成佛。就此借助传言的巨大力量,十而百、百而千,不出两年,大头成了俗人眼中的活佛。
    他终于也端起来,自称活佛,能够携带众生逃离苦难、去往极乐世界。无数善男信女使他过上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变得红光满面,福相尽显。在他的命令下,意图跟随他的人出钱出力,让寺庙不停扩建。老住持眼见着佛业光大,心底是高兴的,却又有些担忧。自愿送上门的钱财太多,意味着隐患也会越来越多。还有,官方好像盯上这里了,这才是令人不安的源头。
    一天晚上做完功课,居士们都已安歇,老住持留住大头,警告他悠着点儿,不要忘乎所以地出风头,也不要忘了是谁让一个穷得差点儿饿死的蠢货成名立万的;老百姓心甘情愿上当受骗全是因为无知,官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搞不好前功尽弃,一夜打回原形。到时候吃屎也没用。
    大头阴沉着脸,并不理会老住持。次日清晨,预备做早课的两个师兄发现师父已经坐化在大殿的佛像前,面无表情。将师父埋藏在寺庙内的一个园子里,既然大头是公认的活佛,从此自然是寺庙的新住持了。
    两个师兄必然是不大服气的,然而无计可施,虽然他们都知道大头是怎么成为老百姓眼中的活佛的。树立一个偶像非常艰难,若想推倒一个偶像也绝非易事。权衡利弊,推倒他对谁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可能引来祸事,倒不如顺势而为。他们表现得毕恭毕敬,不像师兄弟,反而像是师徒关系。
    庙宇殿堂还在建造,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终不免有些商贾名流。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哪怕敌人的炮弹已经扔到了家门口,该无视的还是无视,该参拜的继续参拜。大家就想证实一下传言,活佛是不是真的能够淡定自若地像吃燕窝一样地吃屎,毕竟真正见过的人没有几个。这几乎成了众人的心愿。
    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一个军官是信佛教的,听过大头活佛的事迹,感觉非常神奇,立时前往拜访。原来他们一直就有吃屎的传统,且认其为最最高雅的文化行为,只在上层社会才有资格享受。意外的是,中国竟有这样的雅致人士,听说还是得道高僧,简直相见恨晚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头披着袈裟与日本军官对坐着,像两尊塑像一样。在他们面前的小茶几上,平稳地放置着一只汝窑钵,里边儿盛着一泡也不知什么屎。这时候沉默是最好的交流语言。
    其他人都在大殿外守着。
    两个师兄蹑手蹑脚地过来,想要讨好军官。只见寒光一闪,日本人收手平放,两个和尚人头落地。
    这样清静美好的夜晚,值得怀念,也绝对不容打扰。日本人微笑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子贱相。大殿内,所有的居士都倒在血泊中,在他们日夜供奉的神像下。
    大头神情肃穆,飘忽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入定一般。闭着眼,他对日本军官作出请势。日本人神情大悦,优雅地提起筷子,挑起一砣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还不停地哟西哟西地叫着。
    这时,大头突然暴起,倾身扑向对面去。只见寒光一闪,来不及叫喊,日本军官便已人头落地,嘴里含满了屎不等吞咽下去。
    打开一道暗门,大头脱下袈裟向后山逃走。

    “讲完了吗?”伍道祖问沙狄。
    沙狄没出声,似乎意犹未尽。
    “好恶心,听得我想吐!”俞小蛮十分反感地说,“能不能不要讲得那么粗俗呀。”
    戴兰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在这个故事里,什么高雅的词语可以准确地代替屎呢?没有。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我们没道理如此厌恶!”沙狄宽慰俞小蛮说,“你想想看,日本人还吃屎呢,人家就没觉得恶心过。”
    “你几时见过日本人吃屎了?”伍道祖又准备抬杠了,“不能因为他们坏,就胡乱编造。”
    说实话,我也很难相信这一点。精神不正常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总不能因为个别现象存在,就把它形容成一种文化传统。好坏估且不论,起码有违常识。当然,所谓常识也值得怀疑。
    “我喜欢胡乱编造怎么了!你够胆也造一个试试看。”
    “别以为我真不会,不屑罢了!有鼻子有眼儿的,不是你伯父就是你老家,说得跟真的一样。直接说某地某人不就得了,免得当纪实故事听。”
    “什么叫增强故事的可听性?讲故事完全不需要技巧吗?算了,你千万别冲动,不要你讲。像你这样板正的人,瞎猜都知道不可能讲得过瘾。你说是不是,力夫?”
    “我在想,”我说,“大头把他老婆和儿子埋在哪儿了。当和尚是他的本意还是老住持的计谋,就为蛊惑信徒、敛收钱财!”
    戴兰接着我说:
    “故事其实可以有另外一条线,就是像大头这样一个懒散成性的农民,有了袈裟的加持和完美掩护,有了滔滔不绝的赞美,他会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望、对众多女居士无动于衷吗?最后,他逃跑掉是比较垮的,他应该提前预埋好炸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并且一把大火将寺庙整个烧掉!然后树木生长,一切归于平静。发生过的故事渐渐被遗忘,直到某人某天说,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件事,大头是一个人的影子,他只存在于特定人群的想像中。”
    说不定我们都是某个人想像出的人物。我们的发展方向是既定的,暂且没有设定可供选择的枝枝桠桠。为此,我猛然感觉到巨大的惆怅。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必定有与我境况相同的某个人,正满含忧虑地关注着我,警告我不能迷失。
    10、偷 心

    经过商讨,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把蒋和珍叫出来,当着她的面,讲一个最恐怖的故事。只有这样刺激,才可能让她忘掉她眼中的不正常现象,放下内心的恐惧感。她认为屋子里更安全,事实也许相反。在无边的黑夜里,所有异常的东西都将无所依附也无从体现。这样想吧,听故事的也许不仅仅是现在五个人,看不见,才会和平共处。只要不是洪水猛兽,我们都有能力应付自如。
    蒋和珍说她迷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去到了家里的花园,和哥哥嫂子坐在一起吃茶点。她们家花园里种植着大丛大丛的玫瑰和紫丁香,栏杆外是品类繁多的菊花,此时开得正好。总有蝴蝶或者蜜蜂在花丛间逗留飞舞,混合的花香浮动在整个园子里,勾留着脚步愉悦着灵魂。在不踏实的好梦里,她抱紧篱栏,不想醒来。但有种力量无法抗拒,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的,尽管睁眼只能见到黑暗,她还是能够分辨出窗户外站立着一个长长身影。
    从屋里到屋外,步伐是艰难的,但总算是走了出来。对安全感的固有印象,似乎永远是壁垒而非空无一物,那是因为视觉可见形成的一点点心理上的把握。假若在茫茫黑夜,视觉失效,如何加以分别呢?所有感觉的强弱变得一样。所以我才说,不必害怕,因为害怕没用,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现在听戴兰讲一个故事,以她的视角陈述一种可能性,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有什么不同。

    故事源于一场偶遇。
    从磁器口到来龙巷,从天灯街到打铜街,可以说,山城上上下下的每一方土地,王二都用脚步丈量过。他是个标准的杂皮,最喜欢叼着烟袋到处晃荡。靠着祖上传下的一些家产,尽管无所事事,他倒也能把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十七岁时,在父母的威胁操办下,他娶了乡下一个表姐,大他三岁,相貌有些粗鄙难看,性格倒还温顺。
    一天和朋友们喝了酒,趁着酒劲邀了几个牌友去馆子里搓麻将,王二忽然听见街角有喧闹声。最喜欢凑热闹的王二连忙跑过去打听,见几个闲人围着一个小姑娘,正七七八八地议论着。
    王二瞬间被小姑娘吸引住,只见她眉目如描似画,形体绰约多姿,轻瞅眉深锁,欲语泪先流。肩负一个小小包裹,足蹬青布绣花鞋,不像大家闺秀,胜过小家碧玉。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一问,才将十六岁上,被继母逼迫嫁给一个五十好几的地主做填房,生死不愿,所以偷偷跑来城里,想找个踏实人家做工,寻条活路。
    现在还有什么踏实人家!王二暗自琢磨一下,撇开众人,说要给小姑娘一个好去处。大家都是认得王二的,围着的观众又没一个实力比得过他,所以眼见着王二拉走逃婚的姑娘。
    那女孩看着王二年岁相当,长得也体面,举手投足间有那么几分城里人的派头,心里也高兴,就这样安心地随着他回到家里。
    王二将小姑娘安置在一间偏房里,先也不跟老婆说明,只说是朋友家的一个亲戚,拜托过,暂时寄居在他家,过些时日就会走。他老婆是个老实本分的,哪里有防备的心思,反而帮忙打点铺盖,关心备至。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王二心底里充满对老婆的厌恶,也越发觉得那女孩子相貌迷人。
    晚上,王二摸索着到了偏房,想对姑娘表达爱慕之心。让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姑娘捏着把剪刀不许他太过靠近。她原不知道王二是有妻子的,假如他单身,必然考虑终身大事。宁愿死,她也是不能做别人的妾的,尽管看起来王二不像个坏人,她内心并不排斥他。王二承诺他会离婚,打发掉那个丑女人,再明媒正娶,给姑娘一个正当名分。姑娘哭起来了,说不能做害人的事,那么好的一个人,谁能忍心让她背负离婚的恶名呀,离婚后她去哪里呢?乡下肯定已经没有她的安身之地,她又没有念过书,身无一技之长,只会是死路一条。活着的人能够做到安心吗?她可不愿在愧疚中过一辈子。
    过了些天,王二对老婆提出离婚的想法。老婆吓傻了,随即嘤嘤地哭诉起来,问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已经铁了心的男人说,起始就是被逼着结婚的,现在遇见一个让自己失魂落魄的女人,他不愿意再委屈自己。甚至为了她,他什么都不想顾忌,哪怕父母不认他也好,众人唾骂他也好,统统不在乎。看到那个人,他的心就不在自己胸膛里了。老婆问丈夫,怎么非要离婚,一定想纳妾的话,她不会有意见更不会阻拦。王二说,他本来也不想做得太绝,奈何人家姑娘不愿意做妾,只要过一夫一妻的日子,所以怪不得他狠心。
    老婆搬来救兵,他的父母,狠狠地咒骂着他,发誓要与他断绝关系;他的岳父母,苦苦地哀求着他,愿意做牛做马只求不离婚。王二不为所动,正应一句老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所有人转而对准那个姑娘,哀求的哀求,咒骂的咒骂。老婆甚至哭着给人家跪下。
    姑娘扶着这可怜人,流着眼泪说,从来没有说过愿意嫁给王二,倒是他,打第一天就乘着酒劲儿发狠害了她,使她不能也不敢逃跑;半个月以来,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可不管怎样想过不了内心一道坎儿。象王二这样的男人,要他不花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果有一天他又带回一个女人,真的不会使人意外。也不必听他起誓,男人嘛,说说而已。她拿着剪刀对准自己的脸,对王二说,如果这张脸被划坏了,他是不是还会坚决离婚。王二厉声喝止,大骂她是个疯子。她要是敢再胡闹,他会立马让她滚蛋,接着去大街上流浪,下场更惨。
    姑娘到底也没对自己下手,离婚的事也暂且搁置起来。然后是道歉,服软儿,哄骗,王二索性住进偏房,对外宣称娶了个小老婆,朋友们闹着喝了喜酒算作认同。
    于是,在打铜街或者来龙巷,从十八梯到天灯巷,人们时常又可能见到杂皮王二的身影,那样地潇洒,那么地快活。
    一天夜里,王二喝得酒醉麻天地回到家里,笑嘻嘻地喊两个老婆服侍他。躺上床,他就睡死过去了,鞋子也来不及脱。姑娘让他老婆去睡,接过洗脚水就闩上门。帮王二擦洗后,看看已经过了午夜子时,姑娘摸出一柄短刀,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脖子,就象宰杀一只无力反抗的鸭子。她趁势剖开他的胸膛,看心脏还冒着热气,似乎还一颤一颤地动着,一手捏住,一手用刀剜下。
    屋外就有两只狗等着。她洗净双手,收拾一下行装,掩着夜色离开。
    次日就发生了轰炸,磁器口有一座楼给炸塌了,就是不确定死伤人数。

    “真是个狠人!”沙狄听完故事,叹息着说,“但我不敢相信,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胆子。”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不过是有点厉害,”俞小蛮佩服地说。
    伍道祖说:
    “看人家戴兰,讲得多么自然流畅!她没有强调什么代入感,不是轻易就能让人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吗?”
    “就是真实事件啊,内容有些改动罢了,人物可能也有点小调整。就是磁器口发生的事儿,”戴兰说。
    蒋和珍小声说,幸好不是什么鬼故事。
    11、尸 变

    人都觉得鬼故事吓人,我不这么认为。有些故事因为没有深究,体味不到其中隐含的恐怖元素,就被所谓的故事性给忽略过去了。而鬼故事呢,先已设定好了令人惊悚的场景,让人在那种氛围中更加警觉,不肯放过任何细节以致造成画面上的落差和跌宕,整个效果就达到了。讲鬼故事的目的,不过是追求刺激,令人兴奋,还有一种可能,因为没有故事可讲。
    比如戴兰所讲的这个故事,简单分析就可得出结论,这是由一连串犯罪事实演变成的一个杀人事件,一个小姑娘手刃男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需要多大的勇气,都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的。戴兰必然省略掉很多细节,一是不便于描述,二是不善于突出重点。优点当然是留给大家发挥想像的空间。
    我不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在心里补充着某些故事情节。这样做非常有意思。
    不服输的俞小蛮也试着讲起了故事。
    在湖南湘西一个小城,是俞小蛮的老家,据说青山绿水甚是迷人。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俞小蛮再三强调真实性,希望大家不要质疑。问她是不是亲身经历过的,她否认,那时她好像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并不记事,都是听她母亲讲的。但肯定是真实的,因为当地所有人都知道,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
    “是不是因为相信的人太多了,导致也有人怀疑但不敢表达疑惑?”伍道祖当然是不信的。
    “亲身经历过的人差点儿都给吓死啦!”俞小蛮加强语气,开始自己骇自己,“地点就在我们那个地方,隔几条街而已;人,差不多都也认得。”
    “哪个人?”沙狄问,“死的那个?”
    戴兰笑着说:
    “不是差点儿就是差不多,难怪伍道祖会怀疑呢,摆明了是道听途说。你开始讲吧,没必要让一个故事变得多么地真实可信。像力夫说的,听着过瘾就算是好的啦!”
    俞小蛮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嗤之以鼻的意思,然后讲起故事来。

    在湘西那个小县城,民风确实算是淳朴的。只要不受外界打扰,小城应该会一直安安静静地美好下去。说是小城,不过是因为有个码头,聚集了一些人,也就多了一些商业交易,显得比周围乡村繁华热闹一些罢了。离城不过二里地,有一个村子,村头路边有一户人家,父子两人开了间小店,既卖些日常杂物,也利用空余几间房做着旅客住宿的生意。有几个跑水路的生意人经常奔碌在这一带,所以十分熟络,大大咧咧地也并不将各自当做外人。这天又过来了,想要投宿,不妨已经客满。店家那个父亲说,既是熟客,理论上不该推辞;然而实在腾不出房间来,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将就一晚。
    怎么将就?原来他们家媳妇因病死了,也不过三天的事情,尸体就停放在边厢房内,等过完七后就去后山上停厝。那边原本也是一间客房,有现成的铺盖,只要不害怕也可以将就一晚的。几个生意人胆子本来也肥,先也认得那个媳妇,加上行程疲惫,天色将晚,顾不得那么些讲究,先且应承了下来。其中也有一个心底发寒的,怕露怯,也不做声。
    怎么说天下事无奇不有呢!按理说,哪里有人肯花钱买这样的罪受。哪怕去山脚下一棵大树下歇息也强过陪着一口棺材过夜的,这也不是打赌练胆量的事。他们偏偏不信邪!
    入夜,房子里安静得出奇。棺木底下点着长眠灯,昏黄的一团小火。整间屋子里昏暗不堪,桌子前搭着些丧纸做的帐幔服饰,红色的被面覆盖着棺材。众人当做不见,按照日常操作笑闹着。其中三个人也忘了疲劳,叫嚷着打起牌九来,另两个实在抵不过困意,和衣躺下睡了。
    单单说这三个打牌的生意人,沉迷在赌博的快乐中,哪里注意时辰。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只是昏天黑地,吵闹声不断,唾沫星子横飞。直至为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牌争执不下,拳头都捏了起来。三个人都不服输,各不退让。
    “真是蠢!”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白争了半天,不晓得缺两张牌吗?一直在我手里。”
    就见扔过来两张牌。三个人恍然大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打了一会牌,他们终于抵挡不住困意,简单收拾就躺下了。睡前,有一个人还在自言自语地说:
    “刚才是哪个给我们的牌啊,声音好像是个女的吧。”
    也没有惊觉,依旧沉沉睡去了。
    听更声是在四更天。最胆小的那个生意人突然醒过来,恰好听见悉悉嗦嗦的声音响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棺材下的灯盏异常明亮起来,棺木盖早已移开大半,死去的那个媳妇直直坐着,脸上泛着银灰色的光泽,额头裹着一条白纱布。她跳将出来,静悄悄地走向躺着的几个男人。
    胆小的生意人差点没被吓死,他赶紧闭上眼睛,指望着这是一场梦境。他屏住呼吸,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害怕看见一切不想看到的。最后实在忍不住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偷偷看向一侧。
    只见那女尸已然俯身在第二个生意人的面上,对着他的鼻孔吸起气来。旋即,那个生意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了。如此这般,几条人命似乎消散掉,最后只剩胆小的一个人。
    他悄悄将头偏进了被子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果然,这个死去的媳妇站在那儿静生生地听闻了一会儿,以为没有了活口,转身就回去棺材里躺下了。生意人偷窥了一眼,以为她不会再出来了,赶紧起来,想穿上衣服逃跑。声音地又惊起了女尸,她直直地坐起来,黑洞洞地盯着这边儿。他只得再次躺下装死。然而女尸再次飘到床前,俯下身子鉴定。他只得对着那惨白的嘴唇哈着气而不敢进气。女尸嗅到那气息,简直受不了,大喊:
    “好臭!”
    趁她掩面迟疑之际,生意人顾不得廉耻,提着裤子就往屋外跑,一边大喊救命。小客栈顿时沸腾起来了,大家纷纷揉着眼睛跑出房间看热闹。店主家父子也出来了,站在场院上。
    住宿的客人中恰好有个懂些方术的,看出有蹊跷,见店家豢养着一条恶狗,快速结果了那条狗的性命,放出半盆狗血来。恰时,女尸从屋里探出头来,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出门来取人性命。
    她丈夫也不是害怕,看着她痛哭起来了,显然是有感情的。她缓缓走出来,银灰色的脸上似乎也有点点泪水。
    “我哪里舍得去死!但要说出原因,会玷污了名声,更是冤枉了!”
    “你说呀,到底是为什么?”做丈夫的问。
    懂方术的人打断他们的对话,厉声斥责道:
    “既然已经死了,就算有冤屈,就能够出来害人吗?岂不是制造更多的冤屈,又反过来害更多的人?速速离去是为上策!”
    “生不能由自己,死也不能由自己。人不愿分辨好坏,鬼倒是遵守规则的。心中无愧的人,不要怕我,我必不纠缠,”她幽幽地说着。
    “放屁!从来阴阳两隔,互不侵扰。规则不规则的,由不得你这恶鬼来判定!去也!”
    看似很有法子的人说完,便将一盆狗血泼向女尸。她没有避开,只是扬手一甩,但见一枚数寸见长的金色指甲凌空飞向丈夫,却猛地刺进一旁公公的咽喉。公公瞪着眼睛,翻了个白眼,倒地身亡。狗血淋在女尸身上,她尖笑着,化成一道青烟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房里出来那几个生意人,诧异地问众人是怎么回事。问他们一些事,都回答不了,只是觉得身体软绵绵的没力气,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对于这个故事,我认为很好,比较符合我的要求。但是伍道祖说:
    “这明明可以是几个小故事,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组合到一起讲呢?如果再要你讲,你还有别的备用的故事吗?”
    “当然有,”俞小蛮说,“哪个人没有一肚子的故事呢!有些不想讲而已。还有就是觉得太过普通,讲出来没什么意思。”
    12、洁 癖

    有的人喜欢听意象简单的故事,但总有喜好不一样的人存在。真正想探讨生命价值的叙述者,内心是愿意让那一小部分甚至极少数人成为倾听对象的。多数代表着必须尽可能地向下拉平,人人或多或少感觉满意;而少数意味着突出,意味着与众不同,不甘心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前进。在任何空间里,山峰总是拔尖的,孤绝的。
    当然,好的故事也可以是简单的,那种极简的线条,简练的语言,并非不可能烘托出一个出色的传奇境界。不过太难了,既考验陈述者,也缺乏好素材之外的听众。
    俞小蛮避重就轻,虽然化解了一些情节上的小尴尬,但是将结构的整体感破坏掉,就象在一只碗上留下好几个小缺口。而应该盛放于碗中的某个主题呢?像伍道祖说的,这本来应该是几个小故事,绑定在一起的结果是,外表没什么大的问题,内核比较发散,没有扣住主题。比如觉醒、报复或者留恋等,杂乱无序。实际上,稍加注意就可以讲得更好。
    “最可惜的就是,连你也总在矛盾的两端游移不定,”伍道祖叹惜着对我说,“为什么非得要一个故事主题?散射状不可以是一种好的状态吗?没有主题才好玩,想怎么定义都行。肯定的是,我们几个听到的并不是同样的故事。”
    戴兰笑着说:
    “不要玩概念了,俞小蛮没有你们复杂,根本不会想着用一个故事给在场的各位不同的理解。小蛮,你听懂了他们两个的意思了吗?”
    “没有。也不想懂,”俞小蛮果断地说。
    “很好!目前你还没有被知识污染,感知上还是透明的。不象我或者伍道祖,陷在了对这个世界的一知半解之中。像一种病,症状是急于表达。”
    “那是你自己,扯上我做什么?我这算是表达什么吗?我是在评论,说批评也差不多吧。”
    沙狄这时说:
    “我真想听听你来讲一个故事,然后就让你自己评论一下,批评一下。做得到不?”
    “你不要难为他好不好!”俞小蛮说,“他的评论难道没有意义吗?让评论家自己去搞创作,搞不出来就说人家没本事,这是错误的。他的义务不就是做好自己的评论?”
    “谁说我有义务了?好搞笑!不过是无聊,傻坐着也是坐着,你们是不是想我闭嘴?我再不发言就是了。”
    “我不信你做得到,”沙狄说。
    其实,伍道祖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并不会随口说些混乱不羁的话语。尽管偶尔令人觉得一点点不适,那种没必要在朋友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小傲慢,只要忍一下,也不是大不了的毛病。除了朋友,他又能够对谁表露小任性呢?有时候我倒也愿意理解他,只要内心将他当成一个小弟就可以。
    尽量做到争辩而不争执,关键不在伍道祖,也不在沙狄,而在于我。至于几个女生,我相信,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们并不容易掀起浪花。等天亮了或许另有不同的事情发生,在她们之间完全风平浪静也是不大可能的。
    是的,等天亮后。然而,什么时候天会亮呢?
    还是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的世界。唯一令人心生慰藉的是,黑夜尚算温和,我们进入时的季节是对应的,没有错位变化。天亮后,一切环境会有不同吗?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绝对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像突然而至的失眠症状,把它当成好现象,当成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探索、新认知。
    当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时,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正在面对永恒?
    “你还是害怕吗?”戴兰问蒋和珍。
    “刚才我讲几个人打牌的时候,明显觉得你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倒吓了我一跳!”
    “没有,真的!”蒋和珍发誓说,“我两只手一直拉着戴兰好不好。你问戴兰。”
    “我作证。不定是沙狄故意的。”
    “我好无聊!说是伍道祖还差不多,俞小蛮听了也乐意。”
    “简直是放屁!我坐在力夫这边,手有那么长吗?”
    这时候不该制造任何慌乱紧张感,该做的是深呼吸,然后我满不在乎地说:
    “实际上是我,目的是考验一下俞小蛮的反应能力。结果她误以为是蒋和珍。希望大家相信这一点,只要内心清静,决定坦然面对一切,抛弃疑虑和不安,什么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们。假如有什么不确定的危险存在,最终也会和我们达成和解。”
    “你是说真的有鬼吗?”沙狄没头没脑地问。
    “我一直在避免,你非要挑明,”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哪来的鬼!所有鬼故事其实是人的故事,偏偏你们要当真。能不能有点儿科学常识!”
    “伍道祖,科学常识能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正常现象吗?你没觉得我们现在就身处一个巨大的不正常的黑暗中?最黑的夜也不会象现在这样黑暗啊,看不见一点光,眼睛等于是瞎的。你问问力夫,再问问她们几个。不真实感,懂吗?”
    “之所以你认为有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是因为人们愿意主观臆断,是并不想真正了解真相。多半时候,真相让人痛苦,或者并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科学是安静地讲道理,不是装神弄鬼地蒙蔽人,只顾着让人产生假想的快感。”
    “你忽视了视觉、听觉、嗅觉也是形成科学观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对伍道祖说,“只要你承认科学属于人类认知的一部分,你就要相信所有认知出现偏差的可能。迷信是科学之母,你不能这么武断地过河拆桥。”
    “我看他已经被科学训练成一个怀疑一切的狂人!”沙狄说,“过于偏执可不是科学态度。你就不能偶尔表现得弱智一点儿吗?”
    伍道祖这回没有说话。倒是俞小蛮很不满地对沙狄说:
    “不要因为嫉妒,就希望所有人和自己一样平庸呀!道祖,你放心,不管是谁压制你,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无条件地支持你!”
    “破坏团结的话不要再说了,”戴兰截住沙狄将要反驳的话,“这样多好玩,每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不能为别人改变。我们问问自己,愿意随时改变各人的性格吗?除非给吓傻了。”
    伍道祖却说:
    “也不见得,人不是不愿意,有时是不能够。就像蒋和珍,她难道不想表现和你一样大胆无畏吗?是她天性如此,越是胆小越容易受到惊吓,实际上不会有什么她以为的东西存在。你看你护着她,更能以她的胆小来对比你的胆大,突显出自身的优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别致的炫耀呢!”
    “胆子大或者胆子小,都是一种性格,为什么你觉得胆子大就值得炫耀呢?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一种性格呀,我何曾需要炫耀?”
    “所以你他娘总像个大哥,”沙狄嘀咕着说。
    俞小蛮插话说:
    “爱国和叛国还都是一种行为呢!难道不能加以区分?”
    “严格意义上讲,爱国是一种情感,叛国是一种行径,并不能随意等同。”
    “哎!我帮你啊,真是不识好歹!”
    连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像沙狄嘲笑的,俞小蛮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料,伍道祖还要自顾自地说:
    “其实胆子小也没什么,为人处事更加谨慎一些。相反,很多时候,胆子大会带来更多麻烦,象力夫,胆子确实是大,为这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揍!希望我只是听说说而已。”
    “老子乐意!”我笑着说,“打小我就没指望做个乖孩子。不象你,成天听着赞歌,从来也没觉得腻味!实话实说,在这一点上尤其佩服你!可惜呀,没有遇到好时辰。”
    伍道祖没有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没有再说话了。突然的沉默,使气氛有些压抑起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他,甚至于刺伤了他?也不至于那么脆弱吧!为了化解尴尬,我对戴兰说:
    “讲点儿真实的故事吧。比如,你知道的那个山城巷少年失踪事件。”
    “可是,那个事件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有什么可讲的呢。”
    “案子不是还没有破吗,我们一起分析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点。有个小建议,戴兰讲完故事后,先由你们三个女生分析;过后再由沙狄和我帮忙总结,最后嘛,由伍道祖定性结论。”
    “我赞成!”俞小蛮抢着说,“沙狄请闭嘴,戴兰,你开始讲吧。”
    看来是不能推辞了。戴兰讲起故事来。
    13、岁 终

    山城巷不像打铜街那样鱼龙混杂,但也算比较热闹的一条街,各类店铺都有经营,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因为地势有些陡,房屋很有特色,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局面是,一旦有什么治安事件发生,极易躲藏嫌犯。大体上,如果不是战争的影响,这里是十分太平宜居的一条街道。
    所谓进城,乡下来的人总会羡慕山城巷的繁华和烟火气,却又并不拥挤,也不会受到城里人的鄙视。这方面有别于十八梯那边的情况。
    失踪少年叫周刚,家境优渥,将满十四岁,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孩。他父亲先前也是当差的,后来做起了买卖,结识的都是行伍出身的人,据说各路人物都会给些面子;他母亲出身乡下,也不识字,发达后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打麻将。除了周刚,这家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女儿,由保姆带着。
    这天晚上,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一家人坐在一起,谈笑着日间的事情,两个小姑娘嘻闹着,一直不愿意好好吃饭。等做母亲的从麻将牌局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儿子还没有上桌。去他房间外喊了几遍也没有应声,推开门,父亲发现儿子不在家。
    日头早已落下去,街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了。习惯上他是不会出门的,最多在房子附近溜达溜达,这时候他能去哪里呢?周围都喊了,差人四下里也找了,没有踪影。到了更晚些时候,做父母的才开始慌张起来。
    保姆说,做饭的时候好像还看见周刚了,拿着一本书在客厅里看着,和平时没有两样。他还抱怨了妹妹们太吵闹,不过不太激烈。至于妹妹们是不是回敬了哥哥,那得问她们两个去。
    大妹妹说,哥哥骂她们该死,学习差爱吵架,成天唧唧歪歪的,跟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人讨厌。他说他真希望有颗炮弹落在自己家房顶,最好是他和父亲出门后。
    小妹妹补充说,哥哥还说希望学校也被炸掉,省得去学那些没用的东西,跟那么多的笨蛋同学在一起他实在受不了。他房间里藏着一把匕首,看上去极其锋利,被她无意发现的。
    母亲脸色煞白,却不敢看丈夫。她自知玩麻将有些过了,难得改过来;也知道日常对孩子关心不够,心思从来没在孩子们的教育上,但也难得改过来。她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孩子们衣食无忧地自会长成大人,成龙成凤是脑海以外的渴求,永远打搅不了她。她是爱孩子们的,可为什么儿子会这样恶毒地咒骂她呢?大女儿的话听得她想吐血!
    在找到儿子之前,生气却是不该的。发脾气必须要有个对象,否则跟傻子没有区别。她才不会想儿子到底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焦虑感都是时间对付人的武器,找不到儿子的父亲这时手足无措,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所有该拜托的人都拜托了,一无所获。可怕的是,流言在最短时间内生成并传播开。不到子夜,整个山城街都知道周家的儿子丢失不见了。更有甚者,说是有人亲眼看见那孩子跟着一个疯癫的老头儿往江边走了。
    不管怎么说,必须赶紧去江边找找的,即使深夜的江边鬼影都不见一个。父亲一步步靠近绝望,请求着一大帮人不要停止寻找。他还来不及思考儿子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是离家出走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他是被人诱骗走了吗?为什么就这和凭空消失没有留下线索呢?折转后,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家里,象个没事人一样?
    在他的房间,没有可疑的地方,书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哪怕一张写有不同话语的纸片也没见,衣柜里收拾得也妥当,行李箱摆放在床底下。
    父亲焦躁地赶回家里,企望儿子等在门口,与他紧紧拥抱。没有,除了懊恼到极致的妻子,还有两个紧张不安的女儿。她们像极了落进深洞里的小白鼠,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不可抑制滑向危崖的事态。真的再也看不到哥哥了吗?她们终于哭了。
    警察局也不是全没发现。在正屋外一间杂物房里,他们找到了一件腰口染血的白衬衣,正是周刚的衣服。但血迹早已凝固,不可能是近期染上的。血也有可能不是人血。因为在衣服的下面,是一截灰白色的猫爪。那柄被小妹妹发现的匕首上,似乎也有隐隐的血迹没有给完全擦拭掉。
    天亮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城巷都在议论这件事。一半人认为孩子肯定已经死了,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比如每年会有多少尸首漂浮在长江上无人认领,死亡原因不详也不会有人追究;一半人认为他不过是跟着人走了,也符合这般年纪的孩子个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而警察局这时好像得到线索,要求从失踪人口的家庭内部进行调查。
    首先,做父亲的,极度悲伤,肯定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伤心;他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据说儿子平时也只听他的话,近乎崇拜他。
    母亲也是哀痛的,不善于表达,故而没有旁人期待的那种伤痛欲绝罢了;她还得顾着两个小的。还有一点,她根本不相信孩子有可能死亡的假设,毕竟失踪不过一天。
    两个小姑娘,看得出来都很刁蛮任性,但要说她们能够将哥哥怎么样,是人都不会相信。
    那么,失踪到底意味着死亡,还是远离?
    还有一个人,保姆,当她面对警察时,各种情绪都有表达过,只是大致能形容她——“一问三不知”。她是女主人的小表妹,虽也是农村来的,长相颇为清秀。
    一个月后就是阳历新年了,并没有任何关于周刚的消息。江上捞尸人那里也没有新发现。正面理解这算是好消息,起码加大了他的生存几率。
    警方迫于高层压力,无奈结案。
    做母亲的再也没去打牌,眼见瘦了下去,脸上不曾有过半丝笑容。
    又一个月后,农历新年也将临近。山城巷的人们早已忽略了这件失踪事件,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民众的兴趣有最短的保质期,从来不肯随意浪费时间。
    做母亲的这时候瘦得改了形容,全不像先前那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她后来带着女儿们回乡下去了,说是散散心,不想睹物思人。
    周刚父亲恰恰相反,他不能离开山城巷,一是养家的责任迫使他不能丢下生意不管,二是期待儿子回来时能够随时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保姆没有跟回乡下去,城里少不得一个照顾生意人起居的放心人。所以,清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保姆就坐在窗前出神,也不知道总在想什么。

    14、裂 变

    这不是个复杂的故事,至少听起来很简单。也许事情真的就是简单的,不管因为自身原因离家出走,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真正复杂的永远都是人心。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学着复杂一些,将一个简单的故事复杂化处理。如果摆在面前的是一张线条简洁的图画,我们来尝试给它添加上方向不同的结构,再抹上斑驳的色彩。
    首先,伍道祖想分析一下,周刚生存的可能性是多少?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家境和受教育程度而言,排除外力干扰下,独自存活的几率很大。当然前提是他离家出走而非其它原因失踪。他可能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而乡村是不大可能的,只要不是特别娇生惯养的孩子,在哪儿都能讨得一份生活。那么他会迅速成长,但供他选择的道路同样会有很多条,每一条的结局不尽相同,这就是命运。所谓殊途同归,指的是一种状态,不是历程。人可以躺在奢华的房间里自然老去,也可以像野狗一样暴毙于泥泞的荒原,毕竟是有不同的。那些匍匐于地的乞丐、行色匆匆的路人、豪车华服的绅士、气宇轩昂的军人,或者挑灯夜读的学者,哪一个不曾是父母怀抱中的天使?角色的安置能否完全怪罪于命运的无常?周刚成为其中任何一类人都不当感到惊讶,关键在于每个节点上的方向感是否正确。
    伍道祖分析另一种可能:周刚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警方一直没有查找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死亡了,那么,他自杀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在重庆这个城市,想要自杀而不让人发现,实在不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时局动荡不安,也不会有多少人揪住一个孩子的失踪做文章。自杀的理由显然不少,也许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单纯地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了。不要企图进入一个青春期孩子的真实内心世界,那里不尽然都是春暖花开,或者荆棘密布血雨腥风。比如他那么地厌恶他的母亲,他的两个妹妹,而父亲因为生计难以给予适度关怀。恰恰他又非常依赖父亲,在这个年龄应该还崇拜着父亲。所以,假如他不幸被害身亡,最值得怀疑的肯定是他自己。
    沙狄不应景地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听得出来这结合自身境地进行的分析。伍道祖听故事听出代入感来了。俞小蛮的分析角度有些偏门,她认为周刚的两个妹妹其实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虽然她们还小,涉世极浅,也不至于真有什么恶魔般的心思。就年幼孩子的心理,全然不去象大人那样区别善与恶,谁说一定是错误的呢?所以,俞小蛮是这样分析的:
    做母亲的并不会忽视儿子的存在,哪怕她根本无法扭转自造的卑劣印象对儿子造成的伤害。儿子就是儿子,是家庭地位的有力保障,容不得她真正放弃那种依赖。日常的冲突表现得很奇怪,按照常理是不大可能发生的。这涉及到夫妻关系的问题,但是人们的关注点不在这儿,警方也是,只能说周刚的父母至少在旁人眼里是普通而且幸福的。他们象多数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小家庭,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问题在于,人人都是从孩提时代过来的,非常明白在家庭关系的角力中,小孩子是多么地敏感多疑。两个妹妹整天看着周围环境,自然知道,无论怎么努力,她们也不会成为家族的中心;而那个性格乖戾的哥哥,只要撇一撇嘴,就能获得所有目光的关注。这在她们是理解不了的,也是无比鄙视和痛恨的。她们会相互问凭什么,也会一起想出一个小计划对付哥哥。只要保姆是个粗枝大叶的乡下姑娘,时间上就会很充足,她们知道不能让保姆产生怀疑。事实上,那个保姆极有可能是个蠢货。
    动手地点呢?悬崖或者天坑?深井或者长江?即便有动机,有操作的可行性,时间呢?那个保姆再怎么蠢笨,也给不出足够犯案的时间啊。我们迅速收回想像的画面,否定了俞小蛮的假设推理。
    沉默是极其短暂的。我们说了些勉强算是可笑的题外话,力争以快乐对抗暗无边际的黑夜。大家现在也必须认可我说过的话了,相信有时候黑暗反而能够带给人平静和安全感。我鼓励蒋和珍,只有喜悦地面对异像,才可以与不安达成和解。这时颜子回也出来了,随意坐在我的脚边儿。都问他是不是睡着了,他说好像迷糊过一阵儿,又好像一直清醒着。知道大家在讲故事,他说听听无妨,只是不要指望他讲就行了,不是他不愿意讲,是嘴笨,讲不来。那么继续吧。难得的是蒋和珍有以下分析:
    经验往往是有迷惑性的,由此,最不应该被怀疑的对象总在被无意省略,被排除在外。在这个案子中,作为母亲,肯定没人忍心去怀疑她,因为“虎毒不食子”嘛。都是平凡人,惯常平凡人的思维左右着我们对俗常事物的看法和判断。儿子既然是亲生的,又没有三个五个当作替补,她有什么理由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对于不懂事理的孩子,能有几个父母做不到宽容以待?
    又假如她恰好是这极少数中的一员呢?她会不会隐藏得很深,以至于连那个悲伤的父亲也被蒙蔽了呢?她痛恨儿子的无礼甚至跋扈,她要求得到儿子的爱与尊重,她感觉到儿子与自己对立面的形成在将她往绝路上逼。那对父子,一个努力营造和睦有爱的家庭形象,一个拼命破坏一团和气的外界印象,形成扭曲的镜像,让她艰于直视。所以她必须打破镜像,保全自己意外获得的好位置。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她丈夫的好人形象值得存疑。
    好的,同样的问题是作案时间。虽然她当得上是个自由人,时间充裕,每天似乎只在麻将桌上,真的是这样吗?她的丈夫允许她如此这般无所顾忌地玩乐,就那么放心地把孩子们丢给保姆?儿子厌恶她是不争的事实,她怎么样才能让孩子跟着出门而不抗拒?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认真反抗起来,估计他母亲很难使他安静地听从安排。说白了就是,这个母亲哪怕想做些出格的违反人伦之事,能力上不太胜任得了。大家纷纷否定蒋和珍的猜想。
    我的想法是,戴兰在讲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故意夸大了周刚和父亲的亲密关系,同时刻意强化了他与母亲之间的矛盾。讲事故的人,总要在不自觉中表露自己的立场,一方面虚化重要线索,一方面又会突出不相干的细节,就是要不停制造误觉。比方说,他父亲有可能参与整个事件吗?或者不经意沦为帮凶?这才符合悲剧的要素。
    并不是恶意揣测,我不往别的阴暗的方面去分析,因为我相信那种朋友般的父子之情。大家有没有想过,在整个家庭中,称得上绝对自由的人,只有这个做父亲的?他财务自由,行动自由,时间自由,在每一个节点上都不会受限。他肯定是最爱儿子的,但那真不是排除嫌疑的理由。为什么呢?如果是他直接造成儿子的失踪,一定要有十分有力的证据。是儿子发现了什么秘密?或者儿子本身有什么秘密?是意外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或者父子之间达成更加隐秘的阴谋?
    是的,归于另外一种可能了,就是周刚活得好好的,他被父亲偷偷送到另外一座城市了。
    这不过是一种好的愿望,沙狄说,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将周刚的母亲逼成疯子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我说,这正是警方急于结案的原因。既然人没死,有什么好查的。况且不是先也说过吗,周刚的父亲结交广泛,在各路都是有些面子的,花不了多少钱他就能把事情办了。制造假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老婆往死里逼;但必须给这种行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就是绝对不能不顾及“仁义”二字。他倾力树起的正面形象,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女人给毁了呢?
    戴兰忽然说道,为什么你们都会忘掉那个保姆呢?因为身份低下,她就不该当一回主角吗?
    15、熔 点

    在一起失踪案中,保姆不是不可能成为嫌犯,而是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非要说她有嫌疑,也必定是鉴于有人想借助她掩人耳目,是拙劣的障眼法。再怎么聪明,作为一个乡下来的保姆,行事总会留下满眼破绽而不是滴水不漏。
    那么,我们真的希望寻求出所谓的真相吗?难道说悬而未决不是更好的一种状态?给每个人一点希望,而不是红着眼面对遍地狼藉。故事远没有结束,但在我们这儿,它该止住了。它消退得如同沙丘上的雨水,感觉不曾来过。
    新的旅程会阻止人回顾来路,嘲笑记忆的不可靠。能够轻易俘获眼泪的,不是历练,是步步为营的生命中的沉渣。正是那样一个悬浮的恒久的附着状态,使所有选择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蠕动着。
    什么意思呢?假如此时我们自认为身处巨大的虚无中,连触碰也是虚无的,当然也会定义从前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认其为生活的幻境。从来没有真相,永远也不存在真相。释然后的轻松原来不过如此。
    让戴兰的叙述至此结束吧。
    我想说说我们湖北老家的一件事,当作故事听听也无妨。
    大家都知道,我老家是山区,其实离长江并不算远,有水路可以通向汉口。在那里,绝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汉口,晓得是最繁华的城市,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那座城市。集镇或者县城,同样谓之繁华,在他们可以通过脚步丈量而获得的认知范围内。实际上,除非不安份的人,很少人会企图跨越藩篱,觊觎不确定的别样的生活轨迹,不管贫穷或者富足。习惯谈不上好与坏,让人们无条件地接受就行。在乡村,日复一日的平淡,鲜有变化,固定的格局,谁又能否定那是真正的幸福呢?
    偏偏就有不太安分守己的人出现,而且是个女人。她娘家原先有些家底,识得几个字,却不擅长女红,可惜也裹了足。打小订的娃娃亲,依着父母的承诺嫁给姑表亲的哥哥,就是我们湾上的王二。王二家赤贫,结婚时象样的床也没有一张,土砖垒起铺几块木板就是床。他长得倒不瘦弱,只是脾气总不太好,像是某些穷人的通病。结婚后就开始吵吵,三天不闹出动静,生怕村上民众寂寞似的。总听王二在向人抱怨,说他媳妇:
    “就那模样,不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老子会要她!仗着有点文化学识,成天叽叽喳喳像只苍蝇一样,逼着老子去城里混生活。城里多乱,是我们农人该去的地方吗?”
    当然不该去,去了又能做什么工作呢?除了卖力气种地,他没有别的手艺傍身。女人说不动他,自己寻思着不费力气的买卖,想着改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时不常的想吃肉,时不常的又想添几件衣裳,王二给不了她理想的小日子。
    三天两头的,她往村外道观里跑,想跟随道士学习本事。去得多了,道士不再反感她,自然教给她一些专业知识。这时,她的谈吐就有些不同了。接触的人啧啧称奇,仿佛看着一位天才。只有王二说不出的讨厌,见到媳妇往外跑就骂:
    “汉梅你个小娼妇!菜园子里荒草都一屁股高了,你有心思去偷人养汉!水也不挑,鸡也不好生喂!”
    “怕你闲得发慌!”汉梅大声怼王二,“山大无材的蠢货!从来不晓得想想财路,一味在田地里啃,我看你几时翻得了身!”
    “意思是你有本事翻身?”王二稀奇地说。
    汉梅显得有些自信,说:
    “能不能翻身目前我不晓得,我要逼着自己去奔命!至少不吃白食,省得一边儿饿着肚子一边儿还看你脸色。也不看看你老妈几可怜,打饥荒打得黄皮寡瘦的!”
    王二没得说了,却也不觉得丢脸,他天生只能这样子。荣华富贵谁不想呐,命运不允许。
    不料想汉梅发挥起学以致用的天赋,又善于制造舆论,不多时在地方上有了小名气,成了一个能施展法术代人沟通的灵媒。乡村里怪事多,有求于她的人络绎不绝,于是有肉吃了,有新衣裳穿了。王二惊奇不已,看在财物不断积累的份儿上,终于不再骂汉梅。有时,他还会主动给汉梅打下手。
    也真是有些搞不懂的事,大家亲眼看见汉梅有次被附了身,说出些只有委托人才明白的话语。吓得旁边看热闹的人赶紧蒙上眼睛。
    是个溺亡的童养媳,好好的趴在灶屋的水缸里闭死了。婆婆是疼爱那孩子的,见她平时虽不大言语,性格也算活泛,不应该寻短见;但是身上不见有伤情,表面看,确实就是自己找死的。即使有什么蹊跷处值得怀疑,追究也不理智。做婆婆的只想知道孩子有没有怨念积压着,怕她不好投胎转世,才找上汉梅。
    只见汉梅口中念念有词,在香火缭绕之际,突然就附身了。她颤抖着,翻着白眼,好像发癫一样不受控制,时而尖利时而幽怨地哭喊起来。
    “我是没爷娘的苦命人哪!累死累活是为了几粒米饭填填肚子,净喝水哪里有力气做事!从来没有吃饱过,一天三餐菜叶子糊!只有菜叶子糊!小哥哥总说我吃白食,是个赔钱货!我很听话,为什么还欺负我?做爷的人,逼着我去他房里——”
    婆婆没听完,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汉梅大哭起来,一面怜惜孩子,一面诅咒自家老头儿。陪着过来看热闹的几人面面相觑,确认听了不该听到的新闻。汉梅仍然倾诉着,好大一会儿,才醒转过来,抹干眼泪,反而听着众人述说刚刚发生的神奇。
    说白了,那种事情在乡村里是平常的,只是捂着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好,一旦公开,就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谴责也好,笑话也好,偶尔打破一下平静而已。没有后续。
    还有一回,隔壁湾上有家人总是见到死了好久的老父亲出现在屋里,不是摸他的犁耙,就是亲近他养的黑狗,把狗吓得毛炸。提着鸡蛋和米酒前来求汉梅,做上法事,原来是葬在了山塘边儿,离水太近,阴宅朝向也不对劲,在底下不得安宁。按照汉梅说的改动后,那个不得安宁的鬼魂才离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名气大了,难免被人盯上。也不是谁混账,向上举报说她诈人钱财诱人愚昧,在这个封建王朝倾灭、科学倡明的新时代,理当严厉制止、甚或法办。然而世道离乱,这点子小事哪里值得特别关注。得了些警告之后,汉梅明面上减少了活动,私底下难以拒绝送上门的业务。
    王二家的生活条件,已经超过湾子上绝大多数人了。他本人也变得体面起来,看来像个乡贤。汉梅一直是个渴求进步的女人,为了扩展业务范围,她居然与我们那里唯一的一座山区小教堂产生了联系,真正做到了融合贯通,潜在客户一下子变得规模可观。
    后来我不是离开湖北了吗,这些年跟着父亲走了不少地方,时不常的会想起王二家的事,依稀记得他们家门前种有一棵异常茂盛的栀子花树,到了夏季就开出一朵朵巴掌大小的白花,气息香浓。











    16、断 眉

    其实我可以讲出很多农村发生的故事,或者从老百姓口中听到的离奇故事。有一些,我敢断定甚至难以置信,最高明的观众也看不到其间的隐意。现实往往才是魔幻的,身处其中的我们无力争辩抑或懒得理解罢了。很多时候,清醒意味着痛苦,而所谓的分辨能力真的代表方向正确吗?存疑。
    汉梅的生活中有一些空洞,不能被填满,不能被涂上色彩,然而那就是她的生活。谁说一定要印象丰满,画面充盈?所有的故事都是存在漏洞的,本来就是遗憾的一部分,不必强求圆满。正如人生旅程,既有远处可见的风景,也有脚底无从忽略的泥泞。
    “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女人怎么将西方教会的东西与传统乡村文化相结合,”伍道祖的视角果然不同一般人,“真是个人才!”
    “你不是对发生的事情好奇,”戴兰插话说,“没猜错的话,你更感兴趣的是一个故事的主角竟然是女人。尤其是那种拼了命想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的乡下女人,太不可思议!”
    我没料戴兰说出这些话,很喜欢。
    “这回我站在戴兰的队里,”俞小蛮不假思索地说。
    颜子回小声问道:
    “你们分出阵营了吗?”
    “哪有,玩儿呢!”沙狄笑着说,“这不是有个抬杠王吗?就没有他抬不了的杠!俞小蛮不站队的话,他该当多么寂寞啊!”
    “可是,他讲得总是很有道理呀,”蒋和珍温柔地说。
    “多数人就是不爱讲道理,怎么办?”伍道祖并不介意地说,“所以喜欢扎堆儿。所以才叫多数人!”
    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乐意了,做人这么自傲总得凭什么吧?难道仅仅因为善于思考、或者人称聪明就够了?没人否认他的才华他的特殊,但夸奖难道不应该是由外而内的吗?毕竟洋洋自得会激发起旁人的反感,显得愚蠢。若果是聪明人,怎么能够不注意言行举止,不懂得谦虚低调。 年轻当然算是好托辞,这儿除了一个老张,谁又不年轻?老张带来的那些鸡不过一岁,虽然听说有几只已经开始下蛋了;而被我取名小祖的那只狗,顶多八个月。
    我忽然觉得非常好笑,极力忍着不笑出声。表情夸张点儿无所谓,反正他们也看不见我。
    沙狄还是愿意讲比较血腥的故事。
    话说几年前,日本人还在东北赖着不肯走,培养着全面入侵中国的狼子野心。有个远房表叔叫刘正龙,是牡丹江郊区的一个农民,他们那个村庄叫刘家屯,几乎就一个刘姓。其实刘正龙祖籍在江西九江,二十几岁上东北给招了女婿,丈人也姓刘。他为人实诚,外表也很高大,像东北人,那一家喜欢他,不拿他当外人看。后来孩子也有了,一男一女,小日子过得去。
    事情出在一个晚上,大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开始往下落,山脊梁眼见着渐渐变白。刘家屯突然被大队人马包围,火把照亮了所有的房屋,大人孩子一个不剩地被赶到了场院前。刘正龙恰好提盏灯去地窖里拿白菜,听见动静不同寻常,赶紧吹灭了灯,蜷缩着不出声。
    也不是什么原因,似乎他们在找一个人,大约听说是潜伏在了这个屯子里。显然,人群中是没有的。他们在叽叽哇哇地质询着,怒骂着。搅了一阵儿,得不到结果。群众像木头一样呆望着,连小孩也没有哭出声来的。
    他们烧起第一间房子。群众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声,然而,一声枪响,复归安静,只有屋子烧出的“噼噼叭叭”的刺耳声响。
    刘正龙大气不敢出一个,知道大限将至。火光映照下的家人们、乡亲们,正在被危险所吞噬。当听见自已孩子的哭声时,他还是悄悄探出半个头。
    那景象令他肝胆俱裂,终身难忘。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倔强地昂着头,转眼就见刀光一闪,头落在地上,鲜血喷出一米多高。
    骑在马上的日本人扫视着人群,伸手指向一个妇女。女人怀里紧搂着熟睡的婴儿。两名绿帽子的士兵凶神恶煞地过去,从女人怀里抢过婴儿。女人给吓疯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然而枪响倒地,在灰尘中抽搐,挣扎着,一时并不能死去。
    婴儿被扔在场院中央。刺刀红通通的,是火光也是血光。那些无比丑恶的嘴脸露出狰狞的笑容,一边“咿咿呜呜”地叫嚣着,一边用刺刀挑起了婴儿。
    只有用泥土塞满嘴巴,只有将手指深深插进坚硬的土坯里,刘正龙才不致痛苦得发出声响。他亲眼看见家人和乡亲们像木材一样倒下,甚至于来不及哭喊;他亲眼看见整个刘家屯被点燃焚烧,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却没有那种勇气;他幻想这时来一场大地震,面前能裂开一道巨大的地缝,活埋掉所有的日本人,是所有的;或者至少出现一道闪电,劈死当头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胡子,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大雪真的像鹅毛一样地飘落,落在灰烬上,落在枯木上,落在大地上,也落在那些尚有余温或者已然冰冷的躯体上。夜黑如墨,世界却反射着银灰色的微光,如同末日快要降临一般。
    17、九 尾

    总有一天,这些仇恨也会成为历史。口述或者记录,都是历史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决不能轻易遗忘。不曾亲身经历过任何苦难的人,根本没资格高举大度的旗帜。
    沙狄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他却不讲了。这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但是故事本身还在继续,也就是说,罪恶还在继续,也许只是刚刚开始,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怎么谈得上复仇呢?刘正龙大概率会走上复仇的道路,至于那将是怎样一条艰难曲折的道路,我们猜不到,也想不出。这故事可能会有令人欣慰的续集,也许真的就戛然而止,让人只剩满目悲愤。沙狄是讲不下去了,感觉他的眼中已经充满泪水。
    轻声啜泣的先是蒋和珍,后来她们几个女生都哭了。家仇国恨之前,不会有无动于衷的人。
    连我也是,亲历过战火纷飞的场面,亲眼见过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民,被践踏的乡村在凋零,被摧残的城市在悲鸣,一念至此怎么能忍住锥心般的疼痛。我的双眼早已迷蒙,那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同胞。我们正在被侵略、被凌辱、被戕害。
    所以,我们一定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埋下复仇的种子,并将它培养成参天大树。
    惯常理性思维的伍道祖说:
    “巢穴将覆,卵鸟齐悲。但只要众志成城,相信未来必定会有希望!所以,余下的人得振奋起精神,而不是坐下来抱团哭泣。”
    我赶紧正了正身体,擦干眼泪。
    大家都默默停止了伤心。伍道祖决定再讲一个故事。他先且申明,故事是现编的,由一个场景开始,情节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结局存在太多种可能。
    开幕词:陋巷暴雨。
    画面就是狂风暴雨下的山城陋巷,楚生半截身子湿透了,顶着把油伞往家赶。他想赶紧回到一个人的家。多半窗户已经熄了灯,也有亮着的,传出家长里短的话语声。突然,他似乎听见一阵哀鸣,从一处石阶下的小涵洞里发出。
    走过十余步后,他还是折转来,循着声音往下找。是一团毛绒绒的小家伙,正蜷缩在洞里,雨水已经淹入,它惊恐地睁着两只宝石样的大眼睛。回头他又发现,身后一家屋檐下,静静坐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狗,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洞口。
    楚生以为是小狗迷了路,又为这坏天气,没有勇气出来,那只黑狗蹲守着要保护它。不敢冒然出手相助,他害怕大狗护崽。他居然问那黑狗:
    “是你的崽不?”
    黑狗似乎给吓了跳,不解地望了望楚生,呜哼了一声,站起来,顺着屋檐跑开了。
    “我怎么跟狗说话呢!”楚生有点自嘲地笑了,好像被狗给蔑视了一般。
    他轻轻搂起小毛球,才发现,它并不像一只狗崽,浅灰中初染上些些淡黄色,原来是只小狐狸。尾部有点血迹,想来它是受伤了。
    带回家后,楚生给小狐狸清洗了一下伤口,用件旧衣服替它取暖。等它有些活力了,想法子喂东西给它吃。很快,小狐狸就不怯他,而是一直盯住他看,那小眼神儿,简直使人着迷得很。
    然而,楚生是不能长期饲养这小家伙的,他一个人住,要学习,还得工作。不是借口,确实极不方便。后来他把小狐狸送给了邻居家小孩子,小孩子欢喜得不得了。
    偶尔,楚生也会去看看小家伙,摸着它的头,问它有没有吃饱。小狐狸显然长大一点了,用宝石般的眼睛望着这个矫健而俊朗的人,仿佛有些许迷离。
    在山城老街,楚生是年轻人中很有号召力的一个人,不在他出众的外表,而是他比较豪爽粗放的个性,以及不自觉的江湖气。这倒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一个读过书的人,按理说多少会是斯文的,不懂他浑身上下的大哥作派从何而来。会不会像某些人,天生就充满了保护他人的欲望?
    另一方面,他似乎又开化得比较晚,所以一直不见有女朋友出现。
    有一天,邻居一家没声响地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连同那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生来不及失落。他要学习,要工作,独自静坐时有一点念想也还好。
    山城的秋天格外清爽明媚,浓浓的烟火气弥漫着每一条街道,令人暖心。在磁器口的一家小商行前,楚生遇见一个姑娘,似曾相识却无从记起,他头一回觉得心跳难抑。他忽然好想恋爱。
    在九月金黄色的夕阳下,这个长相极其端正的少年为面前的姑娘所心动,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美妙感觉。他尾随着姑娘走过了三条街道,拐过七个路口,向来没有胆怯过的他最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哎——”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仿佛整条街都明亮了起来。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就等着他主动走向前。
    相识好像就是命中注定的一件事,自然而然,无须太多言语。她叫小芷,本是城郊人,就将十六岁了,比他小二岁。她说早认识他,以前做过邻居,不想他竟然想不起来了。
    楚生以为是他刚来山城时的事,那时他不爱和邻居们来往,所以有可能完全没有关注到她。期间他又搬过一次家,也不清楚小芷家住在哪条街上。
    小芷笑而不答。她忽然说:
    “明天你不要去磁器口,我在白象街知恩茶楼等你。请你一定来!”
    第二天,她果然等在知恩茶楼的偏角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没有休息好一样。他们微笑地看着对方,浅浅聊及一些日常。直到防空警报响起,他拉着她奔向房屋稀落的坡地上,远远望着磁器口方向被空袭后升腾起的浓烟。
    他工作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屋里唯一的幸存者失掉了双腿。
    再一次遇险是在江边,楚生协同一帮年轻人转运前线物资。大船上一根钢索崩不住断了,他眼前只见白光一闪,众人大声惊呼,好几包货物被扫入江中。庆幸的是,他倒在一边并没有受伤。
    等头脑转为清晰时,他才听说是小芷奋力推开了他,她的脚却差点给打断,血流了一地。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然而眼神还是那么地明亮,像晴空中的晨星。
    每次相见都令他沉醉,每次离别他都是那样地依依不舍。她也是,和楚生在一起,哪怕不怎么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她就会心生喜悦,世道离乱全和她无关。他无比担忧的是她的身体状况,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纸一样白而干涩。
    终于有一天,她剧烈地咳嗽,捂着嘴的手帕上泅出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又是一次意外之后,小芷掩护楚生从一间临时监房里救出两个熟识的地下工作者,在逃跑的路上,抓捕的子弹数次擦过耳边,他有惊无险,并得以全身而退。那时,他似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
    暗暗算来,楚生大约有八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境地,而每一次提前预知一样,小芷都在他身边,都是她帮他化险为夷。
    完全是巧合吗?
    直到她咳出血来,身体虚弱得像江边的一枝芦苇。她与他道别,说必须随父母去一个地方,虽然万般不舍,但思前想后,觉得应该避一避,顺便调理身体。如果能够再见,多么希望两个人都能够以健康的身体面对。
    为将来祈祷吧,她说,从一个雨夜起始,她就甘愿以最乐观的心态应对生活。必须有所期待,希望才会出现。
    离别的一刻,他心痛得说不出任何话。是初冬的早晨,他目送着她消失在山城的雾气中。


    18、奔 月

    我笑着说,第一次在磁器口,你就该让我被炸死,何苦要撑到八九次之多,还没有死成。我的命有那么大吗?伍道祖啊,谢谢你留我一条命!
    调侃也是打发无聊的一种方法,我不反感。只要编得有意思,直呼其名不是更好吗?什么楚生不楚生的,叫力夫得了。
    “那么谁是小芷?”沙狄笑嘻嘻地问。
    “戴兰吗?”俞小蛮大声问伍道祖。
    戴兰有些怒了,连忙说:
    “胡说什么呢!我可不是一只狐狸!依我看小蛮的个性倒是符合小狐狸的,容易被迷惑。”
    “我被哪个迷惑了呀?”
    “应该不是我,”沙狄说。
    “估计也不会是我,”颜子回附和着说。
    伍道祖叹了一口气,说:
    “力夫啊,你的优点就是喜欢自作多情!我不过是玩了点小动作,故意影射了一下,你就以为自己是那个男主角。那么有上进心、有魅力、有责任担当的一个人,会是你吗?我差点就要信了。”
    “不要一边嫉妒,一边绕着弯儿夸奖我啊!”我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骄傲自满的。”
    大家纷纷笑起来。特别是沙狄,简直乐坏了。伍道祖给憋住了,只有他没笑出声来,可能并不觉得有多好笑。但他一向就是个比较沉得住气的人,不太会喜形于色。转而,我感觉些许不好意思,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我说:
    “真心话,道祖的这个故事讲得非常好,逻辑缜密,意象丰满,完全想不到会是现编的呀!故事情节看上去有些前后不搭,实际上联系得极为巧妙隐秘,一些想法不挑明却婉转传递着信息,真是好极啦!”
    “有这样吹捧人的吗?”沙狄显得不满地说,“你可以当个虚伪的评论家了。”
    “感觉力夫说得很中肯呀,”颜子回说。
    蒋和珍拉住戴兰的手,小声问道:
    “他们不会争吵起来吧?”
    “由着他们争去!”俞小蛮抢着说,“只有争辩才能显示出一个人的创造力和社会价值。沙狄啊, 你敢说你比伍道祖更会讲故事吗?”
    “就晓得你有话说!你总是维护着他。”
    “你不觉得你总在针对着他吗?”俞小蛮反问沙狄。
    伍道祖打断争吵,语气平淡地说:
    “再次申明,我都无所谓的,针对我或者维护我。对我而言,那些外部的评价很虚浮,都是意义不大的。讲故事嘛,逗自己玩一下子,对抗时间的沉重,听听就好,管它什么逻辑性、合理性,甚至于细节的考究。如果觉得不好,权且当作没听过就好,不必浪费表情。”
    我知道他这是口是心非的话,他是习惯于赞美的一个人,也从来不想隐瞒自己的情绪表达方式。
    私下里,我按了一下沙狄的手,示意他不要再惹恼伍道祖。每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难保伍道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尽管他并不推崇武力解决问题。
    沙狄拐弯也快,止住刚才的话题,突然说他想到一个远房表姐的故事,现在就讲讲吧。
    不是虚构身份,确实是远房表姐,他舅舅的表弟的女儿,长得像仙女一样,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舅舅的表弟马大善人,家有良田数千亩,据说骑马跑上一圈都需要大半天时间;子嗣颇众,独宠这个叫凯莉的女儿。
    明珠般养到十八岁上,本想联姻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料凯莉在闹灯的日子一眼瞧中猎户王二。
    这个王二生来魁伟勇猛,很有男子汉气概,可惜出身贫寒,成人后只以狩猎为生,勉强渡日罢。本不作婚娶之想,老天爷看了他一眼,从此改变他的命运。他娶了美妻,入了龙门。
    夫妻和美锦衣玉食本应成为常态,王二重新置办了房屋,脱离了岳父的掌控,人也变得飘扬起来了,完全就是个阔老爷的模样。当然,妻子美丽,宅院奢华,王二总感觉还是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暂时不可能生出二心。在凯莉面前,王二始终是唯唯喏喏的,她那么漂亮,说的做的永远是对的。除了她,他有信心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树威风。
    实际上,马凯莉婚后不久就显得有些落落寡合了。她后悔莫及,不该轻易喜欢上一个男人;喜欢就喜欢罢,还失心疯般急不可耐地嫁给了他。
    “关键是那么愚蠢!”
    她不止一次当着王二的面说这样的话,眼神也懒得给他一个,令他羞愧不已。他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太聪明,没读过书,缺少文化的熏陶。
    “但是,你先前不总夸奖我浑身上下都是男人味儿吗?你说过很多遍你喜欢的!”
    “瞎了我的狗眼!”
    她悲伤地哭了,眼泪简直不要太多。本以为婚姻生活浪漫充实,必定充满欢歌笑语,哪里想得到这么零碎可恶,周边随处是粗俗的场景。不提丈夫王二便罢,提起他就难免火冒三丈,大字不识一箩,满嘴野话,点点滴滴,完全没有哪怕是勉强交集的地方;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就是在两个互不打搅的巨幕之后。她越来越确定,关于丈夫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当初猪油蒙了心,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她会无视父亲马大善人的极力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这样一个穷鬼!即使戴着金链子玉扳指,穿一身的紫貂绸缎,但是浸入骨髓的那股子穷酸劲儿,他永远也改不了。
    逐渐发展到一旦见到丈夫,她就顿感无比厌烦憎恶,是老天爷跟自己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有一回,她坐在堂前发呆,臆想出一场意外,足以改变这窒息逼仄的境况。她被自己的恶毒吓了一跳。
    决意要理清关系后,凯莉求助于老父亲马大善人。当然不会有帮助,马大善人不是普通人,在社会上的面子比女儿的喜好更加重要。
    “自己挑的,是泡狗屎也得吃下去!”
    话虽如此,做父亲的不能对女儿全然无视、不管不顾。私底下,他跟儿子们在合议,怎样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简单商量后,他们决定给王二按几项罪名,让人抓进去好好治治,搞死掉更好。
    “不要过了,教训一下就好,”凯莉想毕竟夫妻一场,能够好聚好散是最好的,“也是可怜人!总算让他享受了两年高级生活。”
    过后见王二精神萎靡不振,怎么哀求也不能打动人心,知道已经挽救不了这段感情,假如是他认为的感情的话。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王二正在天井里望着天空叹息,突然进来几个黑衣人,不由分说绑定了他。马凯莉站在窗户前,表情淡漠地看着他被人按倒在地,低低地咆哮着挣扎着,像头缚住绳索的野兽。
    他被带走了,未知去向。只要她不追究,应该也没有人惹麻烦上身地过问半句。
    月光下的她,还是那个美丽得像仙女一样的女人。按照计划,过几天,她去了大城市。那里才是固属于她的天堂。

    19、深 井

    “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太懂。但是,人可以这样地薄情寡义吗?”伍道祖十分惆怅地说,“婚姻难道只能是一地鸡毛的结局?”
    “是有的,不是所有,”戴兰说,“这个所谓的表姐的做法固然令人不齿,但也算事出有因。从一开始,两个人的结合就是个错误。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靠一时冲动肯定是长久不了的。”
    俞小蛮不满地说:
    “什么层次不层次?你眼里也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不成!我相信马凯莉是爱王二的,那绝对是纯粹的爱!可能后来受了谁的唆使,或者对王二有些失望,才会改变想法。要相信纯真的爱情!”
    “那么你想过没有,马凯莉为什么会喜欢王二这种粗人?凭她的资本,王二连靠近她的机会也没有!她有毛病啊?”戴兰问。
    “正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这种感情才称得上纯粹!再说了,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
    俞小蛮的话貌似有些道理,实际上是诡辩。喜欢一个人不是不需要理由,而是往往被表象浓烈的情感遮掩住了所有理由,并且自觉不自觉地升华为一种美好的甚至于高尚的文明表述。什么叫纯粹?被有趣的灵魂吸引或者被美好的肉体吸引,本质上有高低之分吗?
    应该这样想,马凯莉当时死心塌地地跟定了王二,是因为那时候的王二恰巧符合了马凯莉对男性的所有想像,健壮、勇武,相貌堂堂。她的亲睐极为正常。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关注点转移了,不再只看重男人的外貌,期望值忽然上升了几个层级,内心的需求完全不可能得到满足,继而失望,乃至心生怨念。
    空有外表的人最终是上不了台面的,王二皮囊虽好,经不起检视。他的鄙陋超乎想像。打个类似的比方,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美女,后来发现这女的除了外表一无是处,他必然是要后悔的。他错了吗?当然没有。相反,人人都会同情他,怪他自己当初瞎了狗眼。
    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警悟,继而自我怀疑,继而悔不当初。所谓文明,就是不断设定道德边界,安慰所有扼杀想像后的失落,制造出泛着崇高色彩的责任感。
    “所以,假如你是马凯莉,你一样会对王二心生厌恶!”我对俞小蛮说,“同时,如果我是那个王二,迟早难免会有腻烦滋生,是迟早。任何人,整天吃鱼翅燕窝,他也会受不了。”
    “我才不会!”俞小蛮坚持自己的观点。
    戴兰笑着说:
    “也许你不会,但男人可能都会。”
    “你们不要把人性想得那么复杂可怕好不好?”蒋和珍似乎有些焦急地说。
    “其实并不复杂也不可怕,”戴兰说,“只要不是抱有过多浪漫的幻想,胡乱期望,就能正确面对最真实的人性选择。”
    是的,举案齐眉或者白头偕老,是努力维护的结果,而不是事物发展的唯一趋势和走向。每一个点本来就是散射状的,导致抉择千差万别。
    “有人被你偏颇的观点带着跑远了,”伍道祖这时说,“力夫,当你谈论人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支撑你的观点的经验来源于什么?仅仅是对身边人的一些印象和分析吗?典型的坐井观天啊!知道什么叫科学依据否?”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所谓科学,”我有点儿赌气地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证明你真的幼稚。”
    “难道你很成熟?”沙狄替我抱不平了。
    其实在可不必,我从来不是不愿接受批评的那种人,关键是要有让我信服的道理。我问伍道祖:
    “科学到底是什么?不是绝对真理,只是一种寻求,一种论证。人类通过经验进而思考,就是科学的起源,也可以说是科学本身。而你,总要将科学割裂出来,有意显示它的高不可攀,你敢说确信自己的认知吗?”
    “科学从来不会教人确信什么,它教人怀疑和解答疑惑。我知道科学源自于哲学和宗教,那是一切文明形式的基础,但是,花朵源自于植物,只为显示其美丽吗?科学的最终目的,我认为并不是真相,而是合理延续。打破幻想是一种方式,制造梦想也是一种方式。”
    “那么就你所说,人类几千年前就在制造梦想了,和你眼中的科学有一毛钱关系吗?”我问。
    “不是一个概念。”
    “怎么不是一个概念?”我还说,“其实是一回事,现在不过是具像化了,强行安给它一个名头罢。之后,在世界范围内强化其力量,让所有人怯于质疑,甚至超越宗教之上。”
    伍道祖没了立即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说:
    “算了,我懒得和你争辨,感觉没意思。”
    “你为什么要认输?”俞小蛮叫道。
    “难道你觉得是力夫赢了?”伍道祖人假思索地反问,“他可没那么容易说服我。俞小蛮,你感觉我们两个,哪一个说得更有道理一些?”
    “自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代表正确!”
    “简直是放屁!”沙狄回应道,“又一个猪油蒙了心的。你以为他是真理的化身呢!”
    戴兰笑着说:
    “你得允许她崇拜一个人哪。你也可以说力夫代表着正确呀。”
    可是,谁能代表正确呢?没有人。我也好,伍道祖也好,都只是从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因为认知的限制,远不曾拥有各自完善的系统性的思考。如果所说的听来有点道理,也只是因为作为听众的他们日常疏忽于从内心学着去思考。伍道祖说的有道理吗?当然有,前提是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我呢?我的想法其实比较芜杂,喜欢凭着直觉进行辩解和分析,所以导致在更为理性的伍道祖面前,他多少会有些不屑的。最后他会感觉没意思。
    落寞情绪是有感染性的,忽然间我也感觉到好没意思啊。我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带动气氛,让大家接着活跃起来。
    蒋和珍轻言细语地说,不如由她来讲一个小故事,用以充填尴尬带来的空白。
    故事果然很短,大概就只有几句话吧。看来她真的不擅长讲故事的。但是,故事的好坏与长短是没有关系的。对于沉迷于故事细节的人来说,蒋和珍讲的不是一个好故事。
    大轰炸发生前,她们家的小院子里凿了一口深井,井沿到底将近有三十米,水质非常好。她很害怕走到井边儿去,似乎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洞,会吞没靠近的所有东西。井内墙壁上长满青苔,湿滑幽暗,又似乎对她有着吸引的一股魔力,总在诱惑着她壮着胆子趴在井边儿朝里窥视。有一天,她再次趴着井沿向下看,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似乎透过黑暗的井道,与水底的一只眼睛对视。她晕倒了。醒来时,家里人告诉她,早晨从井里提起的水完全不像先前那样清澈,而是变成了红色,生满铁锈一般。请来掏井工进行了打捞,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20、隐 墙

    听完蒋和珍的故事,大家有了新的议论主题,把刚才的一点点由纷争引出的不快都忘了。原来蒋和珍的胆小和恐惧感是有来由的,并非来到这里才显现出来。是不是她内心渴望着与那种未知的恐怖相遇,故而会不断臆想出神秘的不安呢?
    在她六岁上下时,她的母亲突然失踪了,到现在没有消息;她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城中乡下都有很大的产业,为人吝啬薄情。
    十岁以后,她才来到重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乡下。她说很奇怪,关于乡下的记忆,好像固定在了六岁,其它的全部消失,仿佛被撕掉的书页。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并不能完整地回想起母亲的真实模样,那个胆小孤独的女人似乎在拼命逃出每个人的回忆,想要自然地抹掉存在过的痕迹。
    印象浅淡,将近无痕。悲伤是一粒种子,过早预埋在她的心底,到城市生活后发了芽。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对她应该也是关心的,难得的是有别于家庭内其他人,会适当克制吝啬的本性。继母对她不冷不热,心思不可能在她身上。虽然还有两个弟弟,但都和她不是一个母亲。表现算为正常,他们从来也没有欺负过她,只是她无法对他们生出一点好感。
    有一个梦,她不止数次做过。她分明看见六岁时的自己,用红头绳扎着两支长辫子,穿着母亲纳的新鞋,走过月桂树,走过两棵盛开的红茶花树,静静地站住。一只蜜蜂绕着茶花在飞翔,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石径尽头是一面墙,整洁的青砖上顶,间隙中勾勒着白缝,墙中央位置镶嵌着圆形石雕,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应该是总有声音引导着她,脚步会不自觉地挪向那里。已经无路可走,她不得不停下来。
    小姑娘站在墙壁面前,眼神空洞。有一种微渺的声音,呓语般呼唤着她,又像低泣的江水轻拍着堤岸,绵延不绝。然而,她什么也没发现。
    同样的梦,只是此时的她出现在一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风静霜冷,天空是墨蓝色的一整片。茶花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榆树却在孕育着春天。院落里挂着几支灯笼,团着猩红的光晕。
    她穿着母亲纳的新鞋,鞋面绣着两朵梅花。走过常青的月桂树,走过油油的茶花树,她立定了。
    只要闭上眼就能听见,她确信。
    是悲鸣,如同寒冬腊月里逗留在田野上空的孤独的风声;是倾诉,好像久别重逢后释放于烛光之中的喜悦的回响。
    站在墙壁前,小姑娘心无杂物,近乎于了无感触,没有疑惑也没有恐惧。然而,她眼神空洞。
    天空蓝幽幽的,大地也一样,并不像这个寒冷的五花八门的人世间。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显得不太真实,但也不是全黑的世界,稀微可以辨清方向。
    她突然听见清脆的崩裂声。声音不大,足以惊扰到她的耳朵。
    是她等待已久的意外吗?
    墙壁下方裂了一道缝隙,由浅浅淡淡的一线渐至寸余宽。她的心跳这才加速跳动起来。紧紧盯着那一道黑缝,小姑娘眼见着更黑的烟雾渗出来,弥漫后凝成一团。她大声尖叫起来。
    画面跳转,在她六岁之前,母亲还在家里。听说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妇女,与父亲是姨表亲,可惜小时候染过天花。尽管妆扮无法掩饰住脸面上的缺陷,身段却是好的,人也本分孝顺。初婚时算是平淡幸福,有了小姑娘后,城里的生意好起来,家业大了,做父亲的多半时间就呆在城里,夫妻们日渐疏离无语。
    有人说她父亲长期呆在城里,眼界高了,自然被外面的女人吸引住了。一方面,农村妻子确实不太上得了台面,俗气木讷,根本不懂得哄丈夫;另一方面,虽然丈夫近乎吝啬,是个铁公鸡,但天下男人的通病当然是不会缺少的。以他的身家,假如不去沾花惹草才不正常。在这一点上,至少在族内完全可以达成共识。
    她母亲慢慢变得沉默寡言。在公婆面前却从来不去抱怨什么,依旧孝顺,克勤克俭的同时也安分守己。家人们都是满意她的,说她算是命好,不争不吵的做得很对。
    约摸记得,有一回她发热,母亲请了郎中看过后,正搂着她睡觉。房门开了,祖父祖母一起走了进来。祖母说担心小姑娘的病不好,要亲自照顾。做母亲的不敢反对,将她递给祖母带走。
    然而,祖父并没有跟着一同回转。他在祖母抱着小姑娘出门后,轻轻闩上了房门。
    那个夜晚很平静,跟往常没有两样,除了她因为才发过烧,浑身酸软无力之外。
    她又一次做到那个梦。
    将近中秋节,桂花开得好灿烂,香气扑鼻。她静静地站在桂花树下,看着面前那堵墙壁。
    真的,那是一堵新墙,墙面上的浮雕是只气势汹汹的老虎。从雕刻的痕迹可以看出时间不久,否则应该是有灰尘或者青苔的。墙壁下方突现一道裂缝,一阵黑烟冒出,像墨汁泅散于净水,旋而凝结成团状,幻化成人形。是个女人的影子,浮在空气中,对视着安静的小姑娘。
    她仰着脸,眼中充满泪水。伸出手,她小心触碰着影子,害怕击碎一个悠长的梦境。
    “是你吗?”她问道。
    “你长大了,已经忘了我,”影子哀伤地回答着,说,“也是好事,不能让你活在耻辱中。”
    她看向自己的脚底,鞋子不再是母亲为她纳的鞋子,而是一双皮鞋。她不再是六岁时的她。
    “可是,难道你觉得是你做错了什么吗?”她又问,有些焦躁,又有些不忍。
    “如果不是我错了,又是哪个错了?他们总是对的,怎么会做错呢!从一开始,这就不是我的人间。我认命。”
    “认命就是明明是受害者,还要给他们下跪作揖?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吗?为什么不知道反抗?他们把你怎么了?我一直在怀疑,你怎么可能会失踪呢?”
    “别的不提,只是舍不得你啊!”影子说,语气极其无奈,“也想过要报复,但为了你,不能报复。如今想通了,报复有什么意义呢?改变不了什么,发生过的不能重来。”
    “如果想开了,何必给我启示,非得见上一面呢?索性遗忘掉也好。你这是有意给我制造新的困扰啊!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恋恋不舍?”
    影子说,她被困在一间牢狱中,封印加持,不能转世投胎。捆住她的魂魄的绳索限定了范围后,她绝对走不出院子。帮助她的方法并不难,就是推倒这面墙,里面还有一层夹墙,拿走封印任其远离投世。她该走了。
    遗忘是最最仁慈的赏赐。她从梦里醒来,瞬间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
    21、杀 妻

    我们都不想讨论这个故事,假如蒋和珍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就让她一直沉迷着吧。有时候,清醒更加显得残酷。
    下面决定由我来编一个故事给大家听。之所以抢在沙狄前面讲,我想我已经琢磨了一小会儿,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编得更合理一些,借以刺激一下伍道祖,让他知道有人并不比他差那么多。当然,即使最后做不到自圆其说,也不丢人,我只说多数故事是不存在逻辑性的。
    还是家乡的背景,在湖北我的老家,鄂东一个山水交错的地方。那里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平原,也不算大家印象中的丘陵地带,但四季分明,民风淳厚。老街上青石满铺,街道两边全部是明清时代的木头房屋,勾勾搭搭连成一大片,是本地最为热闹繁华的一个所在。
    街道延伸至西南角,走下码头是河流,长期以来水运比较发达。因为连通着长江,多半人坐船去汉口,回来就称老街为小汉口。
    在这个小商品集散地,竟然由茶馆酒楼派生出一家小小的风月场所。老家的人们由起始的愤怒惊讶而至最后的妥协认可,据说历经十年。是需求促生出供给,供给反过来拉动着需求,相依相存。
    于是,那些蓄着胡须的遗老们也不得不见惯不怪了。年轻人永远欢迎新鲜事物,尤其乡下不曾见过听过的,如今居然以开放姿态迎接着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日常话题不经意扯到了这儿。王二是有媳妇儿的人,总嘲笑那些打饥荒的伙伴们,黑汗汽水地赚得几个小钱,迫不及待地拿去填窟窿。他理解不了那种愚蠢的败家行为。
    人家说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家里有现成的,长得又漂亮,当然不愿意上老街去。他真心觉得太脏了,心理上不能够接受。实际上,他从来也不反感他们的难得的快乐。大汉口去得多,码头上来往习惯的人思路是很活跃的。
    然而,经不起伙计们的窜掇,有一天王二随着大家走进了那间场地。场馆里收拾得倒也整洁,较普通茶馆阔展些,也鲜艳些,但不是想像中的过度奢华。三五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坐在堂下,谈笑着,一边嗑着瓜子喝着茶。王二一眼看中坐在边上的那个女人,突然间心猿意马起来。
    后来得知,那个女人叫多多。
    什么叫一发不可收拾?王二就是。从此,瞅准时机,他就往老街跑,比人家毛头小伙子都勤心。他倒也挺专一的,每回只找多多姑娘。
    消息终于传到他老婆那里。从湾上到老街,八公里的路程,她花了足足半天时间。沿路上,她向所有认得不认得的人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怒,责骂着王二的无耻和下作。
    她说当年不顾王二家徒四壁地嫁给他,只图他老实勤快,眼里只有她一个;而今刚刚算得上解决了温饱,他就轻浮起来,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不是她江翠花娘家底子硬,王二讨饭都摸不到大门。
    提到娘家,江翠花赶紧顺路跑去娘家一趟。她声泪俱下地对父母报告着不幸,要求三个兄弟必须同她一起去教训教训王二那个王八蛋。
    她的兄弟们原本早已听说过王二的事,气愤归气愤,主动参和恐怕让人笑话,就吞在了肚子里。这回见翠花伤心地跑来寻求撑腰的,想必逃避不了,只得跟着她来到老街上,将王二现捉住,堵在了场馆里。
    原来多多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不过有些狐媚劲儿,能勾住男人。这就是王二的口味吗?江翠花不由得冷笑。
    不见则罢,见了多多后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毕竟自己可是地方上公认过的美人,当年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仰慕着她,她偏偏瞎了狗眼看上王二这么个一文不名的穷鬼!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给王二两个选择:其一、挨一顿揍,乖乖跟着她回家;其二、挨一顿揍,从此不必回家。
    王二涨红着脸,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说出第三个选择:既不想挨揍,暂时也不想回家;江翠花若是识趣,最好赶紧走人。还问三个蓄势待发的舅兄舅弟跑来凑什么热闹。
    把个江翠花气得快要发疯!她命令兄弟们按住王二开揍,自己扑向多多,丈着身高优势,一把揪住多多的头发,顺手抽了多多几个响亮的耳光。
    场馆里乱将起来,像一场热闹的把戏。老板冷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由着他们撕打。毕竟还有些相识的老把式,将众人拉开。
    多多披头散发的,脸上都是抓痕,她哭泣着。王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嘴里骂个不停。围观的目光下,他流着屈辱的泪。
    后来与老板协商理赔的事宜,江翠花为出了一口恶气,只要王二不再来,怎么都没所谓。
    她想她是愿意原谅丈夫的。
    她一路走在前面,王二象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走。凡是遇见他们的人,相识或者不相识的,都在指指点点,或者直接笑话着王二,劝他珍惜家庭。王二连头也懒得抬起。
    最叫他痛苦的是,江翠花不停地质问他,当初的海誓山盟呢?那些赌咒的承诺呢?狗嘴里吐出来的完全不作数了吗?
    当初他是说过好些肉麻的话,绝对不是口是心非,而是真心说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心思是哪一天从家里飞出去的,就算在多多那里,其实也是空落落的。他管不住自己,回到家里就会一边发虚,一边心烦意乱。
    但是,江翠花还是当初那个江翠花吗?整天颐指气使的,简直俗不可耐。他已经很努力地跑江湖讨生活,在她眼里,自始至终他都是提不起来的烂菜帮子。
    第二天晚上,王二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在码头边他迟疑了好久,到底咬咬牙离开了老街的范围内,走向那个让他莫名伤心的村落。
    江翠花延续着头夜的情绪,折腾了一晚,甚至于恨意更重。
    倘若王二找的是比自己出色的女人,她想,听来可能合理一点儿。就那么一个矮冬瓜,外乡人,想起来她就恶心。
    她不停地骂王二天生下贱,喜欢吃屎。
    王二反驳说,当年他那么喜欢她,难道她也是一泡屎吗?
    江翠花抄起菜刀挥向王二,一边还骂,她是眼里面进了屎,王二就是那砣臭狗屎。
    王二用手招架,手被划伤,鲜血喷溅而出。他大声喝斥着,怒骂着,要江翠花住手。江翠花眼睛一红,索性横了心,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叫嚷着干脆废了他,举刀劈向他的下身。王二不得已,忍着疼痛,一把夺下菜刀。
    他将媳妇儿抱摔在地,用力跪压着她,令她不得动弹。
    江翠花挣扎无果,放弃挣扎,鄙视地对王二说道,今天要么杀了她,要么从此给她做牛做马,任打任骑。想她叫饶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当初要是晓得他是这样一个混账西,她宁愿嫁给一条土狗,起码狗不会生出二心。
    血滴在她的颈项上,是王二手臂上流出的血。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的血和她的血渐渐混合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将其分开。
    绝望是瞬间产生的想法,然而无法抑制住。
    王二哭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夏天到来之前,他总自认为是一个平凡快乐的人,烦恼也有,但来去都迅速。那些表面快乐的单身的伙计们,内心都是羡慕他的,这个他清楚。糊里糊涂的,他走到了今天,面对失控的局面,无可补救。
    是从哪一步开始走偏的呢?合上眼之前,他暗自寻思着,其实也不想得到什么答案。
    22、临 渊

    “你让王二死了吗?”沙狄问我。
    “怎么可能!”俞小蛮又抢话了,“王二是他永恒的主角,不会死的。”
    戴兰说:
    “难道只能有一个王二吗?我认为有无数个王二。这个王二必须死,不然道理上有点说不通。”
    “力夫不是提前说了吗,多半故事是没有逻辑性的,”伍道祖语气奇怪地说,“他给自己预留好了退路,再大的漏洞也不成问题。”
    “请你指出漏洞,”我平静地说。
    “问题是,偶尔我也觉得有些故事是没有逻辑性的,所以,我宁愿把你的故事归纳到这些偶尔之列。真不想评论什么,我要说很好。”
    “真的很好!”颜子回搭腔说道。
    “我也这样觉得,”沙狄说,“有信息量,有空间感,有张力。这就是好故事吧。”
    蒋和珍突然说,她感觉结尾有点突兀。
    “一个男人不会因为极度生气而杀死自己的妻子,关键错的人本是他自己。他或许会找替死鬼,甚至自杀,但他不大可能轻易杀死妻子。尤其是王二这种农民,听意思他一直都是惧怕妻子的。这种人背叛家庭是正常的。”
    “确实是不大可能,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我说,“世界上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人为一句玩笑话杀了一家人的,也有因为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毒死丈夫的。王二自然也会仅仅因为冲动做出可怕的事情。不错了,为避免你们的质疑,我让他们多活了一天。否则,在场馆里,我就会让他们冒险死掉!我觉得很正常,要不人间何来意外?”
    “你是不是认为所谓意外就是混乱,就是毫无内在联系?意外指的是逾越,是突破了常态或者惯性认知,但再怎么意外也是有隐秘的关联的。就是沟渠自有沟渠存在的理由,雨水也有雨水存在的理由。有的人啊,一旦认知上出现偏差,惯用的手段就是耍花招。”
    “不要阴阳怪气的啊,”我有些不悦了,说,“做人直接一点不好吗?有问题指出来,但是不能过于偏执,什么事都存着心思看坏的一面。乐观一点儿,随意一些,你会感觉到轻松许多的。”
    “我要是乐观一点儿,不是成了第二个你?那样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很轻松,尤其来到这个地方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突然老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该搬着手指数时间。”
    伍道祖提到了时间,我一下子感觉迷茫起来。这是我们到达后的第一个夜晚,可为什么如此漫长难捱?先是假设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个点,粘合力巨大所以根本不能解开。
    那么,假如时间目前还存在的话,又会不会被无限地延展开来,就像线头从蚕茧剥离出后慢慢地抽拉着,完整的一根线代表着一只渺小的茧壳,就是微不足道的一截时间。
    夜或许会一直继续,直到我们忘却时间这个计量单位。
    小时候,我总是站在桑树下向上仰望,期待着青青的桑椹早日能够成熟。初夏时节,第一声蝉鸣还在酝酿期内,喜鹊最先得知桑椹红透的喜讯。调皮如我,得不到母亲的允许,也是不能大胆地爬上树枝顶端的。而低矮处的果实还在与时间赛跑,争取早日成为孩子们的美食。
    等待是什么?打三岁时我就完全明白。焦急无意义,忧愁无意义,连同呐喊或者探究,至少在此刻是毫无意义的。沉静面对,泰然处之,心怀对光明的向往,憧憬美好事物,就是意义。
    我们现在沉没在时间的深渊里,没有方向感,缺乏自信心,不知道未来还存在与否。鼓励大家讲故事,是想利用一种方式对抗枯寂,以语言消解渐渐滋生出的恐惧心理,表明大家不放弃的决心。同时,或深或浅地了解不一样的人生历练,应该是很好的学习过程。反正没有瞌睡,闲着也是闲着。
    曾经我是个爱做梦的孩子。特别是冬天,母亲坐在烛火下缝着衣裳,我捂在被子里面看着母亲的脸,看着看着就迷糊地做起梦来。
    我梦见自己在田野上奔跑着,身体轻快得象一只鸟儿。大步跨过塘埂,越过短篱,稻谷和棉花渐次与我相撞后移,接下来是芝麻地,红薯地,花生地。双手张开,我迎着风奔跑,忽然就离地飞翔起来,自由得就象翅膀已硬的雏鸟。
    确定那就是飞翔的感觉,无拘无束却又随心所欲。没有目标,也不用渴求远方,我迂回曲折地飞来飞去,就只想在家乡的天空中放肆撒野。
    不是太久,我飞到崖口上空,意图在悬崖边的一棵林松树上歇一会儿。下面就是滚滚而逝的长江水,浮沉其间的是黑点一般的桅船。突然间我无力地下坠,攀附在树顶。用力蹬啊,我不停地用力往上蹬,想重新飞翔,不料被一股向下的无形的力量拖曳到树底,是隔着一块石头的悬崖边上。下面传来汹涌的波涛声。我死命抱着石头的一角,不想继续下滑。天空暗了,我感觉虚弱无力,抬起头发现一张脸出现在虚空中。我吃了一吓,松开了手。
    从梦中跌落,我醒来时发现安全地窝在被褥里面,母亲还没有休息,烛光中正在穿针引线。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一个人,明明是父亲,转眼又变成一个陌生人,样子怪怪的让我害怕。母亲看了我一眼,说做任何梦都有原因,不能瞎想去。我必定是想父亲了,才会做起关于他的梦。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又变成其他人了呢?那个人我不认得,板着脸就像浮在空气中的一张画像。
    母亲安抚着我,只叫我不要瞎想。然而她只能这样低声地安慰着我,讲不出所以然来。
    可是最后我掉下去了!像不可见底的地狱一样骇人!当时我一定给吓哭了,眼泪濡湿了枕巾。
    长大后我想,梦其实是无意义的,非要说梦象征着什么东西,未免有些牵强附会。比如一朵花,可以成毒,可以入药,而它仅仅是一朵花而已。自己兼备的特性,偏偏被赋予各样概念。
    那么人呢?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生命旅途中被赋予不同的标志?我们真的需要吗?
    23、盲 听

    沙狄问我:
    “力夫,如果可以选择,你是不是愿意一直呆在湖北老家?你是不是特别后悔来重庆?”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天高任鸟飞吗?在逼仄的空间里,展翅也是有风险的。无所谓后悔不后悔,我从来不曾否定自己的适应能力。对于每一个新居住地,我更愿意以欣赏的目光面对,所以,大体上我是喜欢重庆的。但这与我怀念故乡没有冲突。故乡是产生思维的根源,没有人能够忽略这点。想要遗忘故土的人是可悲的。
    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但显然不是现在。
    “不是每个人都对故乡留有印象的,所以谈不上怀念,”俞小蛮说,“最多有些好奇才会想到找回去看看。唉,不过如此!”
    “男人和女人的思考角度是不一样的,”伍道祖说,“实话实说,女人肤浅得多。”
    “你又该找骂了,”颜子回笑着说。
    “武断地下定义,未免不是肤浅的一种,”戴兰回击道,“真不幸,你平时遇到的都是肤浅的女人。”
    肤浅或者深沉,都是相对而言。戴兰维护她们的尊严是正确的,或许她仅仅是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也不一定。蒋和珍跟她就很不同,不像她那样强撑着理智,而是不羞于表达软弱,沉溺在自己的想像中,避免着凡是争论。
    然而,对任何事物的细分,都必定导致新的界定,难道因此就要否定细分的意义吗?性别差异永远不可能平衡,从肉体到思维自然存在强弱之分。
    盲目跟风平权运动是我不敢苟同的。凡是上升为运动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因为强弱太过分明了,呐喊的一方体量庞大极易被蛊惑。
    对于有些问题,我和伍道祖其实是能够达成共识的,他知道这点。
    好吧,开始讲故事了。沙狄莽撞地制止住大家的表达欲望,讲一个关于信念与复仇的故事。
    他外祖母有个湖南表弟,叫王德安,沅江人,七岁上被人掳去山林,残害了双眼。幸而在官府和乡邻的努力营救下保全住性命。本来太平康乐的一家人,因为飞来横祸而陷入无边的痛苦中。
    王德安的父亲,也就是外祖母的表叔,是个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常年奔波在好几个县域之间,挣得一份不错的家业,为人慷慨。
    王德安的母亲自小上过两年私塾,很识得几个字,娘家有些环境,可谓知书达礼。目前只得一儿一女,王德安是老大。
    因何遇见坏人,有没有看清坏人的长相,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承受着刚刚失去双眼的巨大痛楚和不可想像的恐惧,他暂时是说不清的。
    由已知的信息进行分析,最有可能的解释是绑架案,单纯的只为钱财,不料想绑匪暴露了面容,所以取了孩子的眼珠。因此,绑匪是熟人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他们只是害怕日后给认出。如果是熟人,则性命难保,早就下手了。
    总有一天,受的伤是会愈合的。在性格变得孤僻的同时,王德安渐渐接受了完全失明的现实。然而,他毕竟看见过颜色,知道什么叫做五彩斑斓,什么叫做绚烂夺目。当世界只限于眼睛以外的其它感官去了解时,谁也理解不了他的沮丧与悲伤。
    他开始学会异常地敏感,并且内向,极少会对谁说出心底的真正想法。就算是父亲,哀痛得难以自已的一个男人,可以靠近,却无法解答他内心的迷惑。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躲在父亲的怀抱里哭泣,只有父亲身上的味道才让他安心。这时做母亲的总想抱过他,他拼命地拒绝。
    秋天的一个平常的晚上,温度降下来了,感觉有些微凉。父亲从外面回来后不久,他听见一些轻微的奇怪的声音,而后有人大叫了一声。来不及摸出房间,就听见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他给吓呆了,恐惧得坐在门槛上。那不是他想听到的噩耗,但还是发生了。父亲从阁楼上摔下来,头先落地,给摔坏了。
    那时他固执地抱着父亲的身体,感觉到正在一点点流逝的体温。他把头埋在父亲的胸前,闻到一股非常奇怪的气味,绝不是他最喜欢的味道。父亲胸前衣衫上有滑滑的湿渍,应该不是血。
    屋里乱成一团,闹哄哄地操办了一个礼拜。入殓时,王德安再次扑在父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将近消失殆尽,但他记住了那股怪异的气息。在嘈杂的人声中,最为突出的当然是母亲的哭喊声。守夜的第五个晚上,宾客散尽,他孤独地想念着父亲,迷登登地伏在堂下的长椅上,听见有人在私语。他不自觉地倦缩着,瑟瑟发抖。
    王德安还是长大成人了,戴上眼镜,没人看得出他是个瞎子。他稳重、得体,落落大方,家族生意在他手里不仅没有衰落,反而越做越大。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训练自己的勇气的,他超越了认知。
    自然,他是懂得人的心理的,与人交往时完全做到以诚待人,尊重而有礼,偶尔也会逢迎取悦。另一方面,他会用人,让堪以信赖的人充当他的双眼,弥补他的感知,同时也能及时地纠正自己的偏差处。他做得非常成功,几乎成了地方上的名人。
    只有亲信才看得见王德安的脆弱和孤独,他从没有走出来过。
    对于父亲身上的怪味,对于葬礼上的低低私语,他一刻也不曾忘怀。
    又是一个秋天,乌桕树全红了,预示着霜降天气的到来。清晨是有些冷的,王德安站在堂前,等待着他的亲信带来好消息。果然,那人回来了,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微笑了。
    王德安请出了母亲,平静地对母亲说着多年以来自己编造的一个小故事:因男人忙碌抑或疏忽,妻子倍感冷落,奸人有可乘之机;后恶人策划绑票事件,威逼女人对其丈夫下手,不忍,遂废其子;后共谋毒害之计,宣称坠亡;竟无人生疑,奸情可续;亲族窥视之下,未敢再樵;然苟且至今。秋风起,江水急,恶人失足,盲儿称快。可暂告亡父冤魂是也!
    母亲大惊失色。当晚,她悬梁自尽。
    24、极 寒

    听完沙狄讲的故事,伍道祖自然又要酸上几句的,说他总要拉上自己的亲人,不过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真是多此一举。俞小蛮笑嘻嘻地说:
    “这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下去,换一个视角。”
    “换哪个的视角?”沙狄问。
    “你外祖母表弟王德安的母亲呀,那个自杀的女人。焉知她和那个奸夫不是真爱?”
    “我怀疑你道德感严重缺失!”沙狄说,“把这种奸情当作真爱,真他妈让人恶心!”
    “你文明一点儿好不好。”
    但是,连伍道祖都这样说:
    “就算他们是真心的,基本前提是不损害不影响他人啊。更别提谋杀亲夫了,死不足惜!”
    “也有可能是被迫的呀,”俞小蛮还犟嘴。
    “简直是放屁!她就是脑子里进了屎,为了男人连儿子都可以不要的蠢货!”沙狄骂道。
    很奇怪真的有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止是这样的女人,也有男人不管不顾地活着。说白了这种人就是极度自私,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爱。碰见这样的货色,只能自认倒霉。
    自古如此,易牙烹子献主,郭巨埋儿事母,居然一个列忠,一个列孝,完全不理人伦,不顾残忍本质。文明教化人类朝着理性有序的方向发展,各种规则的制定是为抑制住最深层的邪恶。然而事实证明,欲望加持之下,犯罪是永远不能杜绝的。
    我忽然想到我那个冻毙于草庐的小舅婆,有着如何曲折、如何凄惨的一生。
    当年,小舅爹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青年,随着村上人沿水路下汉口,在龙王庙码头上卖劳力挣口饭吃。一晃三两年过去了,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
    最冷的那个年节前,也是在夜里,他回来了,行李没什么,倒带回来一个女孩子,也就是后来成为我小舅婆的女孩。乡下码头上哄动了,好消息随即传到了湾上,满湾男女老少都跑去看热闹。
    女孩子娴静斯文,一眼就是城里人哪,白白净净的,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好品质,描金绣彩的。大家羡慕不已,纷纷猜测她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
    可以对比的是小舅爹家的环境,三间土房,父母兄弟一大家子,容身之处都成问题。他们连夜隔出大半间房备作新房。村上结婚不易,如今竟然能够带回一个城里媳妇儿,本该当成宝贝捧着。
    小舅婆不善劳作,是因为不会,而不是懒惰。相反,她是非常勤快的,什么都愿意学着做,尽管做什么都是乱七八糟。小舅爹心疼她,尽量不让她从事体力活,更极少允许她下到地里去。
    她换上粗布衣裳,将带来的好衣服都改成孩子穿的小衣裳。不出五年,他们有了三个孩子,衣服早没得改的了,金手镯也拿去变卖了。日子过得艰难,她却从没怨言。她只说小舅爹对她很好,哪怕吃野菜羹她也心甘情愿。
    可惜她能忍受饥荒,孩子们却忍受不过。旱灾的第二年,她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小舅爹含着眼泪埋葬了孩子们,必须离开故土去寻找出路了。一行人乘着船到了汉口,江面上起了风,船翻了,水性极好的几个人给淹坏了,包括小舅爹。
    乡亲们帮忙运回了尸体,草草下葬了事。死人成了太平常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不过叹惜一声。对于小舅婆而言,却无异于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分明就是一棵弱小的树苗被遗弃在冷冬,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存活下去。
    此时近乎一无所有,她紧紧抱着唯一的儿子。米缸即将见底,田地里连可吃的草根都变得稀罕起来了。她不得不哀伤地望向四周。
    亲戚们都难,没有一家日子好过的。短期内问题还不算太大,时间一长,只有逃避。她却不是那种惯于伸手的人,从不为难亲戚们。
    我母亲也曾多次前往接济,苦于能力有限,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是,我听见我母亲对着小舅婆承诺过,只要我们有饭吃,决不会让她们母子饿死的。小舅婆听后,泪眼中有希望。实际上,母亲那时还不能完全当家,虽然我家里算得上富裕。对于三番五次接济娘家亲戚一事,我的祖父是颇为不满的。如果再迟几年,我父亲在外面站稳了脚步,母亲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全小舅婆一家。
    母亲询问过小舅婆的家世,得知她果然出身大富之家,住在租界,有半条街都是她父亲的。因为她母亲去世早,父亲续了弦,又有了三个儿子二个女儿,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认识小舅爹后,她自愿跟着他跑到了乡下,而不是象旁人说的小舅爹诱拐了她。比起城市里的生活,她更喜欢乡下的日子,虽然困难重重。父亲对她是不经心的,令她极其害怕继母。她说她相信父亲会找她,但也不大可能找太久。
    亲情不会完全丢失,主要是他的面子,他肯定更在乎。小舅婆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不愿意回汉口看看呢?这是我母亲的疑惑。既然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求助于亲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原来在小舅爹还没出事前,他们就一起偷偷去过一次汉口,躲躲藏藏地在租界区转了一大圈。那天晚间下着雨,很冷,家门前的法国梧桐树落光了叶子。高大的院门紧闭,宫殿一般的豪宅里透出耀眼的灯光。小舅爹胆怯了,想赶紧逃跑。这里是他不敢想像的世界,不会跟他产生联系。而她,抚摸着冰冷的院门,也在迟疑。有门卫发现了他们,手持短棍,问也不曾问一声,便喝斥着叫他们滚蛋,不然给拘起来。最终他们还是逃跑了,一直跑回到乡下。她答应丈夫,不会再去那个地方。
    她见识过繁华,是享过福的人,本不该再有遗憾。只舍不得儿子跟着受苦挨饿,在死亡的边缘无力挣扎。长久的困顿,使得她躯体残损严重,挨到孩子十二岁上,她再也挺不住了,冻死在湾口的一间草棚里。
    临终前,她将儿子托付给我母亲,让我父亲带去了部队。
    25、无 序

    人生无常,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并不代表会一辈子平安富贵下去。那些不相信命运安置的人,努力向上攀爬着,也会有成功登顶的。那么,就为小舅婆的儿子祈福吧,但愿他扭转困局,在这乱世中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伍道祖听完故事,没做评论,却说:
    “我们家一个表亲的女儿——”
    “你也开始讲亲戚了!”沙狄讥笑着打断了伍道祖的话。
    闭着眼睛也知道,伍道祖生气了,不再说话。俞小蛮大声说:
    “你讲啊,不要理他!”
    见伍道祖还不吭声,戴兰劝解道:
    “沙狄什么时候也变得小家子气了?多说一句就等于你赢了吗?伍道祖,你一生气,不是正中他的下怀?你要排除干扰,轻轻松松地讲故事。”
    “你们家表亲是重庆人吗?”颜子回挺聪明的,引导着让伍道祖说话。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
    “什么意思?”伍道祖故意装作听不懂。
    “哎呀,你开始讲吧,”我倒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他说,“重庆也好成都也好,相信总不会是外省的。多半人并没有那么些外省亲戚是不是?”
    “废话!我们家亲戚真就有天南海北的,但这个,确实是重庆的。他们先是达县人,后来到重庆定居了,做些市面上的经济。”
    三个女孩子嘻笑了几句,听伍道祖讲故事。
    他有个表亲,家境也好,虽然谈不上大富人家。表亲在四十岁上下才得了个女儿,当做宝贝一样地养大。这孩子天生漂亮,真正长得像一朵花儿一样。也是富贵享用在了头里,不知横祸将至。
    这天,父亲拗不过她,带上她去城郊谈一桩生意。攀谈中,得知对方老板原本也是达县人,算是老乡。由此高兴,趁着兴头多喝了几杯,不料竟醉倒在地。女儿慌了神儿,却又无法可想。对方说先让她父亲休息休息,差人架去了一间房里;回头又说要送她回家,经她父亲同意的。
    到了半路上,见方向不对,她便质问。根本没人理她,任凭她哭喊哀求也无济于事。后来推入了一户民居,她被人锁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
    声音哭哑了,胆子也快吓破了,她躲在暗屋的边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房门。
    那一夜,她从天堂坠进地狱。
    是两个歹徒,她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面孔,凶残而且丑陋。他们说,等够本儿了,就会卖了她,谅她不会反抗,说不定还会喜欢。
    那里是重庆比较热闹的一家青楼,在来龙巷中段,外观不太显眼,但生意兴隆。因为相貌姣好,她成为这里的大牌红人。
    表面看来她性格冷淡,却反而激起客人们的兴趣,很多回头客就是冲着她而来。有钱人为了博她一笑,挥金如土,以至于老板都不得不讨好她,日常也会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吸食着鸦片,半倚在卧榻上,让每一个见过的人着迷。
    后来她能够自由行动了,然而并没有离开这家青楼。显然,她早已是回不去的人了,甚至于不想让人知道她本就是重庆本地人氏。先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她,自从与父亲离别时,就不存在了。
    而且她有预感,那天喝醉后,父亲遇害了。她抱着侥幸心理使人去调查,果然回话,家里遭遇变故,已经支离破碎,父亲和她被称失踪。
    这更加坚定了她苟且偷生的目的和决心。必须对自己有个交待,她伺机复仇。
    不过半年时间,她让外人相信她已经适应了被人追捧的生活。私底下,她摸清了当初那两个坏蛋的行踪。不管花多少钱,不管可能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她都不想让坏人多见一个日头。
    经过再三衡量,她拜托了一个相好的年轻人,对她一往情深的外省子弟。在探听清楚当初那个自称万县老乡的相关资料后,两个不明就理的人被捆绑住手脚,从一处崖壁扔进了长江。
    这时确定了父亲正是当天遇害身亡,随身携带的钱财被洗劫一空,关键在她,人家起了歹心。说是老乡,也真是老乡,那人没有说谎。
    父亲错在轻信了别人,不相信世道险恶。
    那人一直在重庆晃荡,以为手上的鲜血可以轻易清洗干净。他根本就不知敬畏,自认为对现实非常了解。
    她对协助她的人说,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收取父亲的骨殖送归故里,而后亲手杀了他。她不能等得太久,否则会疯掉。
    做局并不太难,她让人以交易的名义约见了那人,先给他尝试甜头。鱼很快上钩了,以为遇见了冤大头。被套出好些陈年往事后,他自然而然地随着人到了来龙巷消遣。见到有名的红人时,他没有认出她来。
    她倚着卧榻,很享受地吸着烟,连看也不看他们一行人,只叫人上酒。她说,能喝的人最终可以留下。
    最终留下的当然是那个仇人。
    原先她是设计好见血的,割断他的脖子。想老板待她还算好,什么都依着她,否则也难行事,不愿断送他的生意。她叫进来什么都听她的那个年轻人。
    楼下听见摔碗骂人的声响。一会儿,就见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出了门,她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喊老板过来,只说有人不懂规矩撒酒疯。
    眨眼儿的功夫,那个醉酒的人从楼上直坠了下来,脑门子砸在地上,“轰”地一声。大家都跑过去看,也不见流血,但紧紧闭上了眼睛。
    老板赶紧叫人拖出去,往医院里送走,才出门已经断了气。“就怕不流血,淤在脑子里了,”老板的经验之谈,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安置好父亲的骨殖,她又偷偷留给家里一大笔钱,心里一下子空了。站在江边,她思绪万千,泪流不止。那个年轻男子陪在她身边,不肯离去。
    26、谎 言

    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对于身处动荡时期的人们来说,随意拎出一个人,预计都会是一段沉痛历史。我们就像站立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下端,逃无可逃,活命是唯一祈望。
    结局如果早已写好,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翻盘?
    譬如这个忍辱复仇的女子,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明天?她还有未来可言吗?
    女生们倾向于这样的后续:
    大仇得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青年鼓励她重燃希望,从此安心地生活。他承诺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所以坚定地向她求婚了。他的计划是一起离开重庆,回去他的外省家乡,过起与世无争的小日子。她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无法拒绝他的痴情,所以愉快地答应了。最后,在春风拂动的江边,在蓝天白云之下,他们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颜子回的观点很简单:这样的结局很美满,却不符合当前的现实。现实是满目疮痍,谁也不能幻想与世无争。
    沙狄续写的剧情是这样的:
    男孩子确实非常喜欢她,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当她告别青楼,成为一个自由人后,对他是抱有期待的。他们的事情遭到男孩父亲的断然否定,最吐血的是那个父亲不但听说过她,还光顾过青楼。太他娘的狗血了!青春向来是冲动的,男孩子不管不顾地和她私奔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过上了一段神仙般的小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不过半年时间,男孩子工作时喜欢上一位漂亮同事,难以自拔。他对她坦白了,决意带着同事回去重庆。孤零零的她坐在窗户前望着一弯弦月,思忖着要不要新的报复。
    在我看来,各种可能性都存在,生活是复杂的丛林,里面隐藏着数不尽的枝节和芽点。非要给它画上一个句点,前提当然不可能是一场喜剧。不是因为喜剧常常显得肤浅,而是就目前的世界舞台而言,根本就不会上演喜剧。所以结局指向明确。
    “这么说,你是更倾向于沙狄的测度的,”伍道祖说,“而且,本来你是有更加悲观的预测的,你不忍心说出来罢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想,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没有结局,任何意图延展故事的行为都不道德。不要以为填充有意义,留人以想像才是恰当的。”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品味,”我说。
    “这不是品味问题,是叙事的方式问题。既然人们都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又懒得思考,作为一个叙述者,我们该做的不是迎合,而是引导。所以不需要寻求什么群体性的赞赏,必须教会他们如何分辨是非和看清事实。”
    “你说得好容易!”沙狄说,“你能看清什么事实、分辨什么是非?”
    伍道祖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以我们的经历,至少现在是没有资格去谈论这些比较大的问题的。他把自己打扮得象个思想家,真不知道累不累。
    戴兰这时说:
    “你说有些故事可能戛然而止,我姑且相信;但是,戛然而止不是凭空消失,好坏总会有一种结局,你不能莫名其妙地说一声完了,让大家放任想像。这个留白未免太空泛。”
    “你们不要求全责备好不好!”俞小蛮十分不满地说。
    “有时候高估听众是可怕的,只会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我承认,是我错了,没有把故事讲得更加直白,更加通透。你知道吗,力夫,虽然我很喜欢西洋的某些先进思想、推崇他们的先进技术,但在文化方面,我一直是非常保守的。比如书法绘画,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方的油画,纯粹技巧性的东西。而中国画的意境之美,才是美学的最高境界。不排斥创新,但必须懂得借鉴,融合,自己的好东西才能发扬光大。现在的难题却是,多半人不懂也不想懂到底什么是我们的好东西。简单、刻板,无知无畏,无限度地往庸俗处拉拢,就是大众认可的好。力夫,你甘心成为那样的大多数吗?”
    其实我是没所谓的。纵观历史,毕竟绝大部份的民众都只能平凡度日,否则,何来那极少数的谱写历史的英雄和伟人?再说了,不甘心又能怎样?从一个群体进入另外一个群体,可由不得你甘心与否。就算外部条件成熟了,还得尊重主观意愿。老子就喜欢混迹于市井,做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
    大家都快活地笑了。尤其三个女孩儿,笑声里掩饰不住钦佩之意。
    “不要哗众取宠了,”伍道祖不屑地说,“听你说得那样轻松可笑,真正到了某一天,你做不到这样消极寡淡。比如你父亲对你的期望,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你敢于对抗、舍得抛弃吗?多数人是不得不做平凡的人,因为没有机会,没有出路,永远在最底层。可是有的人,生来就不可能平凡,因为他有资源调配的充分权利。”
    “这就是你嫉妒力夫的原因,”沙狄说。
    “显然,你们又错了。我为什么要嫉妒他?我有什么地方比他差吗?你们真的是在制造矛盾。就事论事,是我一向以来的主张。从深层分析,我要说,沙狄是最嫉妒力夫的人,处处小心维护,总怕得罪了一样,朋友之间至于吗?要么你天性爽朗,不懂算计,要么你表面憨直,善于背后捅刀子。”
    “简直就是放屁!”沙狄哭笑不得,“有你这么损的吗?自己心思深,以为别人和你一个样。我喜欢力夫怎么啦,愿意听他的,就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不稀罕,哪个要你喜欢了?你就认真说说,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
    “力夫,我想揍他一顿,你不要拦着我!俞小蛮哪,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你说我不讲道义。”
    我拉住沙狄,给了他一拳,烦躁地说:
    “多没意思啊,说不过人家就想动手,以为自己在街市上混啊?我有预感,不过太久就会天亮了,等那时候动手打一架,我们也看得见,打架才有意义。话说回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打得过伍道祖吗?”
    “打不打是一回事,打不打得过是另外一回事!”沙狄气恼地说,“我早想揍他一顿,烦他那个傲慢劲儿!”
    俞小蛮感觉大家都在欺负伍道祖,替他委屈地哭了。她再次表明立场,永远站在他的一边,对抗庸俗的大多数。戴兰劝俞小蛮收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站队,省得被打脸时更尴尬;她还是想弄清楚那个复仇后的女人去向何处。有些故事,就算是主角死了都不会结束,更别提她还有选择的可能。
    大家都在等待着叙述者的回答,俞小蛮也停止了哭泣。不知道她这么直接地表达情绪,触动了伍道祖没有。从小声低语可知,至少她感动到了蒋和珍。
    最后,伍道祖坚持不住他的叙事原则,未知真假地给出这样一个结局。不管怎么说,都是个结局吧,像是消化掉鲠在大家喉咙里的一根刺。
    在江岸边,那个年轻男人的确恳请她跟随他回去,他愿意娶她。她感激他的付出,但早已心如死灰,感觉活着就是惩罚。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她的,劝他自己回去。然后,她纵身跳进江里。
    27、掘 墓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结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但是我不大相信,感觉伍道祖随便收了个尾,草率而且生硬。
    女孩们则嘘唏不已,感到十分满足。这样的故事结局应该更加受到欣赏,因为符合她们眼中的悲剧之美。花好月圆是虚伪的想像,残山剩水才是浸透我们每一个平凡人生命的真实主题。
    我在想像,那个女人跳江的一瞬间,她会想起什么往事、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怎样的?而站在一边希图挽留却无能为力的青年男子,他又会付诸怎样的行动、或者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消失在江水中所感受到的震憾与悲痛。在将来的人生中,他能够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吗?抑或从此消沉,甘心情愿成为芸芸众生中的微小分子。
    如此沉迷,就是一种不错的状态,我非常喜欢的思索方式。其实语言能够胜任对世间万物的描述与呈现,但往往受限,比如时间、环境、情绪等等对语言本身的抑制与压缩,以至于词不达意,甚至产生歧义以及误解。
    有些人习惯于沉默正在于此,语言上没把握。
    由此可见,夸夸其谈真的是一种自带光环的个人能力,不当被鄙视。
    “力夫,你在想什么?”
    突然听见沙狄这么问,我回过神来。颜子回靠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我不爱听这种爱恨情仇的故事。力夫,讲个刺激点儿的听听吧,要不我宁愿回房去干躺着。”
    “哪样刺激的?鬼怪的还是谋杀的?你认真听才会觉得刺激啊。我们这不都是随想随说的嘛。”
    “听着没意思呀!”颜子回还说。
    我想了想,记起小时候老家的一件事,尽管有些模糊了,顺着讲,也许可以讲得完整。
    沙狄到底慢了一步,他预备由他带给颜子回惊喜的,不料被要求压在下一个讲。他只得忍着。
    是的,不管你信不信,这还是发生在我湖北老家的故事。如果不爱听,可以不听,就像我刚才一样,放空在自己的想像里,感觉也是挺好的。
    我们湾上多半人姓王,有几户小姓,其中一家姓明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迁过来的。明家弟兄两个,一个姑娘嫁了。老大叫明崇文,写得一手好字;老二叫明尚武,喜欢捞偏门儿,干些偷鱼摸虾的勾当。两人性格不相似,倒算和睦相处,互补一下,在湾上倒不至于受人欺负。心理上,他们当然也不敢在王姓面前过分,毕竟势单力薄,打起架来毫无胜算。
    明崇文二十岁时娶了王二的妹妹王菊花,等于和大姓联姻了,腰板也挺起来。他希望明尚武也能向他学习,就在湾上找个姓王的成婚。做弟弟的哪里容易听兄长的,偏偏和隔壁湾一个寡妇勾搭上,人家女的还大他五岁,长得也不怎么的,带着三个儿女。父母不管事,做兄长的明崇文气得想打死弟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跑去帮别人养活家庭孩子。
    这时,王菊花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里嘲笑丈夫,说还是弟弟厉害,一箭四雕,从一个光棍儿直接越过哥哥当上了老人。我们湖北把有了孩子叫做当上了老人。明崇文吆喝着说:
    “你给老子赶紧地多生几个,这才是正宗的。他那是替旁人伺候庄稼,末了收成也跟他无关。总有哭回来的那一天的!”
    “和寡妇生一个他自己的不就行了,要他回来做什么,”王菊花说,“房子也不宽敞,以后我们生几个小孩儿,哪里还有他住的地方?”
    “房子有一半是他的,得给他留着。我家兄弟不多,没道理争这个。你少跟你哥哥他们哆嗦我们家的事,尤其你们家王二,爱管混胀闲事!”
    “怎么,他又警告你了?”王菊花得意地说,“关心自己的妹妹有错吗?还不是怕你欺负我,知道你是个斯文败类。外人都把你当先生,亏你能装的!”
    “不装在这湾上站得住?我这叫小心。再说你了,跟母夜叉有区别吗?怕我欺负你,真是笑话!你安生点儿我就烧高香了。”
    王菊花盯着明崇文虎虎地说:
    “我几时不安生了?偷人养汉给你抓现行了?不是你自己说的,需要我凶点吗,我听你的。”
    “我要你对外凶点儿,不是对我父母兄弟。真蠢!有时想想来气,当时怎么就看上你的。”
    “你能找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王菊花听得不耐烦了,说,“也不煮碗稀饭照照自己,长得瘦不拉叽的,穷得也就剩几片瓦,还以为有资格挑别人!不是惦记着我老娘,不想嫁远了,我才看得上你!早知道你家老二不在乎年龄,我情愿嫁给他。虽然他粗鲁了些,肯定没有你阴损。可惜白白便宜了那个寡妇!”
    听媳妇这么没皮没脸地说完,明崇文气得火冒三丈。他一直觉得王菊花跟自家兄弟之间不尴不尬的,只以为是关系使然,不料她果然有想法。那么明尚武自愿跑去寡妇那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甚至可以说是没办法,给逼走的。
    做弟弟的五大三粗,完全不像这个哥哥。他靠着旁门左道也吃得上一口饭,还真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二流子。和寡妇组成家庭虽则不好听,也算强过一辈子打光棍。还有就是,那个寡妇非常温柔,比王菊花好一百倍不止。
    明崇文固然生气,也并不敢把王菊花怎么样。打她一顿容易,住在一个湾上,她兄弟们立马会像黄蜂一样追来示他以颜色。那等于皮子痒痒,想找死。况且,她不过嘴上说说,未必真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心里芥蒂既生,再难消除,日常习惯相互伤害的两个人,渐渐冷淡起来。王菊花怀有身孕,脾气更加火爆,动辄一通怒骂,明家祖宗十八代无一幸免。两个老人恨不能立即死掉干净。
    生下一个儿子后,不过三个月,王菊花又怀上了,也不枉费壮实的身段儿。她喜欢儿子,梦想能够生七八上十个,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单单想来也是极快活的。养不养得活那是另外一谈,反正一个是生养,十个也是生养。不然,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十个儿子,就算只有一个能够出息,她也够本儿了。可恨的是,明崇文对她没什么热情了,像仇人一样,连看都懒得看她。她恼怒不堪!
    外人笑话明崇文,说你既然厌恶王菊花了,为什么让她怀孕就像玩儿似的?
    明崇文讪讪地说,厌恶归厌恶,毕竟是媳妇,总不能让她去和别人那个。还有,他也想多生几个儿子,算是对可怜父母的补偿。
    他是个标准的孝子,懂得父母的卑微悲苦,却并不懂得孩子多了对他们是怎样的负担。心里再喜欢孩子,父母的身体负荷不起啊。孩子生到第四个时,父亲春天里走了,到了初夏母亲也跟着去了。
    生活总是意想不到地困难,明崇文这时除了累还是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顾着几张嘴巴,不致饿死罢。弟弟明尚武在那边也添了两个小孩子,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吃的。
    王菊花真不想再生了,然而到了冬天,没知觉地又怀上一个。她也趁了愿,一肚子的儿子,没一个杂色的。
    “怎么办?”她忐忑不安地问明崇文。
    “什么怎么办?”明崇文像个沧桑的老头儿。
    “又要多一张嘴了啊。”
    “加点儿水,粥熬稀点儿呗!”
    “问题是,粮食管不上来春,野菜都没长出来。你要想办法去。”
    “找你娘家去借!迟早还给他们。”
    “我娘家也是家大口阔的,哪有多余的借给我们。你也是,总是借,借了也不还。”
    明崇文索性放泼起来,瞪着王菊花说:
    “说不还了吗?等孩子们大了,总有翻身的一天,怕少了他们的一个王眼儿!不过多拖几年。又说了,你和儿子们不算他们王家的后人吗?帮趁帮趁不是他们份内的事儿?真正岂有此理!”
    王菊花想想也是,也懒得跟丈夫闹;讲面子既然要饿肚子,那就别讲了吧。
    后来腆着脸跑回娘家借米,结果被王二直接拒绝,骂不过,被轰了出来。
    “不是最怕我受欺负吗,你也是装的?”
    “别人欺负你,我一样帮你出气去!”王二果断地说,“跟借米是两回事。先前借的还了吗?我们王家不是开米铺的,没义务帮明家养孩子!”
    “都是你亲外甥哪,”王菊花打亲情牌。
    “再亲也是姓明,不是姓王。”
    “良心给狗叼走了!”王菊花眼见没指望了,咬牙切齿地说,“安心看着我们一家大小给饿死吧,再来低三下四地求你,老子不叫王菊花!”
    王二见妹妹说得眼泪汪汪的,居然做到了毫无恻隐之心。他的语气倒也软和了一点。
    “日子都不好过。我先得保着自家那些张得大大的嘴巴,顾不了其他人。你也不要怪我狠心。”
    王菊花哭哭啼啼地去找父母理论,不料根本没见着。他们已经上山了。墓穴是兄弟们上个礼拜去挖好的,上山的日子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他们行事比较隐蔽,湾上人几乎都不知道。
    估计已经走了,父母是自己愿意去山上的。最后的归宿,谁也避免不了。遇见大的自然灾害,能省一点口粮就省一点,让孩子们多吃一点,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大一些。他们选择的地点,先前是请阴阳先生看过,是块好地,能够荫庇后人。王二带着弟兄们上山挖好的活人墓,在预定的日子里请父母上了山。他们收回眼泪,充满泥土气息的墓地实在是个很好的终点站。
    “至少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呀!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来?瞒着我是几个意思?”
    可那是父母的意思,王二兄弟不能违背老人的意愿。再说见上最后一面又能怎样,又改变不了什么。
    “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王菊花悲痛地骂着哥哥们,内心感到绝望无比,“这么说,老人们连棺材都没能睡上。你们没做噩梦呀!明崇文虽然是个没用的混蛋,他还钉了两副薄板棺材安葬了父母,尽了孝心;你们兄弟一大窝,比不上人家一个吗?”
    “你少在这儿撒野啦!那是你老爹老娘自己的意思,我敢保证,我提也没有提过。坟修得很好,他们是满意的。你说明崇文孝顺,听说你们家老婆子是明尚武拿出去的,功劳都搂你自己怀里有意思吗?你倒是孝顺,老娘在家时,你一年过来看几回了?就是来,也总空着手,回去是绝不会空手的。你倒也有脸指责我们几个!你要真舍不得爹娘,赶紧去后山上看看,趴着听听,兴许没有断气。要是还活着,你叫上你家明崇文过来,挖出来接回家去养活,我带头补贴粮食给你们。”
    “凭什么呀!”王菊花叫道,“我一个外姓人做人做得这样残败,还想往我头上盖屎盆子!我倒想去把坟给挖了,让你们花费两副棺材板儿,也在世人面前丢丢脸!”
    王二真想抽妹妹几耳光,担心她赖着不走,还得供她母子饭菜。他叫她立马走人,最好不要再来了,只当没有娘家的。
    王菊花气急败坏地回家,也不提没借着粮食的事情,只数落着哥哥们的不是。明崇文既不想听这些题外话,也痛恨老婆扭曲的嘴脸,他阴沉着脸,心疼自己那几个饿得乱叫的儿子。
    黄昏时,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东头王二家去。和暖的夕阳照着他瘦削的脸,显得有些悲壮。
    哥哥们都吃惊了,知道来者不善。炊烟弥漫着一大排老屋,有米饭的香味飘散出来。
    “什么意思?”王二总是带头的人物。
    “长话短说,都是利索人。要么我去挖坟,工具我带着,我也不怕累——”
    “放你老娘的屁!”王二跳起来骂道,“给你个胆子试试看,不撕了你!”
    明崇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
    “看我敢不敢。还有一个选择,婆娘娃儿这一窝,退给你们家,老子认输养不起!”
    “你个王八蛋!”王菊花先叫嚷了起来,“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和老娘商量过吗,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想得够美的呀!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王二补充着骂妹夫:
    “要点儿脸好不好!没本事先前别揭榜啊。谁家不是一大窝子儿女,饿死赖旁人了吗?撂挑子讨舒服,你还算个男人吗?”
    “就你们家算男人,成不成?我没用,我没本事,整天求人救济,活成个废物了。那又怎样?”明崇文回头对王菊花说,“蠢婆娘!你脑子里灌满了浆糊。不揭穿你算我仁义,当我是傻子。四个儿子,保守点儿说,至少有一个不是我的吧?我一视同仁地养着,尽量不去伤自己的心。其实心里的血早就流干啦!我他妈顾惜一个家,都不容易,能马虎点儿我就马虎点儿,你还总跟我发狠,拿你家兄弟们压制我。看清现实了吧?真正遭难了,哪个当你是亲人?这货退得冤枉吗?”
    “狗娘养的明崇文,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菊花嘴上不饶人,语气却平缓了不少。
    王二看看王菊花,又看看明崇文,再看看一溜儿的外甥们,羞臊地说:
    “你们不要在这儿唱双簧,丢人现眼!”
    明崇文突然瘫坐在地上,拜天拜地地哭起来,一板一眼地诉说着自家的不幸,预备从婚前说起一直到当前,估计没一个时辰是不可能完结的。
    王二弟兄们眼见势头不对,连忙扶着明崇文进了堂屋,承诺接着会借给他粮食,不会眼见着外甥们饿死。有了这个保障,明崇文情绪平静了,终止了哭泣声。他决定和舅兄舅弟们喝一小杯酒再带孩子们回家去。
    王菊花呢,心底十分佩服明崇文了,觉得他有强悍的男人思维。至于说某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有什么关系呢?王菊花是个敢做敢为的女人,明崇文是个不得不大度从容的男人,他们既然想得开,都无所谓,别人能有什么话可说的。
    于是,吃完夜饭后,趁着半个月亮的照明,吹着丝丝冷风,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头回家去。

    28、异 象

    你看,我原本是不太会讲什么刺激的故事的。颜子回听完我讲的故事可能又要失望了。我们都听见他的叹息声,显得极其无聊和寂寞。
    这个与我的初衷有违,我也想讲得离奇一些,或者好玩一些,但是讲着讲着,跟初始的预设越来越远,甚至跑题后,想往回拉拢,却显得无比局促。如果听后觉得寡淡,那么,我也不想说抱歉。
    然而,伍道祖这回替我说话了。他认为,好的故事不在于有没有离奇的情节或者过程刺激与否,而是叙述中隐含的可能性,和故事情节内藏匿着怎样的信息量。当然,如果听取对象是简单而缺乏经验和想像的人,另当别论。这正是他不愿改变的观点,就是绝对不去迎合低级趣味,绝不向恶俗俯首帖耳。
    说着说着他又招人厌烦了,虽然我多半承认他的观点。实际上,他有能力驾驭语言,更为婉转地摆明立场。他保持棱角拒绝圆滑,未免也太过不识时务。我内心不由得暗自钦佩。
    确定我是喜欢在讲述中夹带私货的,那是一种隐秘的乐趣,也不容易做到不露痕迹。例如在伍道祖这样既熟悉我又善于思考的人面前,任何小动作都类似于小儿科的把戏。
    我说我没有控制住故事走向,想捏造一只趋向完美的花瓶,结果成品是一只造型鄙陋的罐子。
    遗憾永远存在,已经形成的故事不需要修补,否则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譬如自然灾害背景下的底层群像,个体命运的无力把控与垂死挣扎,怎么样以最为简短的描述达到包罗万象的目的,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每一个急促的结局,都在表明对陈述艰难困顿命运的烦闷,有困惑也有不忍。
    最初的设定是怎样的?他们还是想知道。女孩子们总会有好奇心,懒得费力去想像。戴兰问我:
    “什么年代的事情,你老家有那么贫穷吗?”
    她出身很好,虽然亲历过战争的残酷,却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哪怕也听说过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那种悲惨景象。她无从想像。
    “现在还更不如,老百姓贫困得不可言述,”很多事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不过可信度极高,“你们能相信甚至出现过吃人的事件吗?在秩序失控的世界里,一些人为了活下去会不顾一切。我们正在堕入这种危险之中。国破山河在,草民面目非。”
    “你让重新陷入痛苦中啦!”沙狄非常落寞地说,“我真不该听他们的话,跟着你们跑到这个鬼地方,像懦夫一样!我是属于战场的人,死也必须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啊!等天亮后我就走,谁也不许阻拦我。”
    “只要走得出去,没人会拦着你。放理智一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效祖国的机会多得很,方式也不只一种,就怕你出去后,没有了嘴上这股子劲儿。”
    “伍道祖,我真的不喜欢听你接我的话说任何东西。再大的道理我也不想听。你是理智,但理智带给你什么好处了吗?还不是一样跟我们坐在这里干着急。你说,理智能够赶走日本人哪?净一张嘴巴厉害是不管用的,这个世界没人跟你讲道理。”
    “照你这么说,只管抵抗就好了。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赢要么输,赢了好说,假如万一输了呢?就必须认了,把家园拱手相让吗?抗争有意义,但不是取得胜算的唯一方法。”
    “需要怎么去实行你的更好的方法?”沙狄问,“光说不练假把式。所以,你该和我联盟,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各人去实践各人的想法。”
    听他们互不相让地打嘴炮,没完没了。
    我轻轻拍了拍靠着我的颜子回,对争辩的两个人说:
    “先别想着离开这儿,听我的,不会那么简单易行。天一定是会亮的,等天亮了,我们要做的是熟悉这方的整体环境,把长期驻扎的准备工作进行完善,做好心理预期吧。可能改变无聊的现状,反而很好玩呢。向前,不断向前,不能回顾,才会有新的发现,才存在变化的可能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兰说。
    “我觉得我差不多懂了力夫的意思,”蒋和珍说,“他怀疑我们此时正处于某个人物的梦境中或者是想像中,我们全都是虚无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够合理解释与我们交集而产生的所有不正常的现象。在梦里,也会因笼罩四野的黑暗而感觉极端恐惧,但是如果梦也是虚构出来的呢?”
    “你真是比我还爱瞎想,”我笑着说,“有时候想得太多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幻象,常常令人不可自拔。也许天亮后,一切幻象就消失掉了。我们仍然不能出去。是出去不了,因为出口已经被封死了,有没有新的出口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
    “必须有哇!”沙狄叫道。
    “真希望我是被虚构出的,”伍道祖说,“那说明我的存在有一定的意义。你们也一样,并不仅仅是暴雨下的几只惊慌失措的蚂蚁。唉,这么想也不错,我要感谢蒋和珍,虚化掉我的所有思考,诚心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悲剧角色。”
    简直想笑死!伍道祖怎么就这样傲慢呢?什么虚构不虚构的,在所有的故事里,他都想争当那个主角,有点儿装腔作势的那种,叫人哭笑不得。也不是说他就不能当主角,可是我们的经历远远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目前不需要什么主角。
    比如在我的故乡湖北所发生的那些小故事中,每一个王二都能充当主角,因为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有一个结点,王二处于每个节点之中,手里收回了叙述线索的最后一截,告诉你停止想像。一意孤行放任想像的结果是一滩污水,不忍卒闻。
    还是说说我们老家王菊花的事情吧。说实在的,在这个故事中,王二依然可以领衔主角,因为只有他才是灵魂人物。明崇文是有形象的,但并不是那样地明晰,不过多给了他几张特写罢了。
    戴兰的兴趣点在王菊花的泼辣性格上,而俞小蛮对哪个儿子不是明崇文的真相更感兴趣。
    在农村里,像王菊花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天性鲁莽,虽然出身贫穷,也算娇生惯养的,仗着娘家人多势众,所以在夫家有恃无恐。遇见一个没多大出路的男人,必然是会鄙视的,所以不奇怪会借此演绎出怎样特别的故事。也不是说她的儿子们之中必然有不是明崇文的,说不定就是明崇文唱的一出戏,不然不足以威逼得到粮食。为了养活一堆儿子,他只能撕掉脸皮,甚至于不惜以败坏老婆的名声为代价。
    当然,也许真的有儿子是别人的,诚如明崇文所说,他为了完整的一个家,即使知道真相,也可以做到视如已出。如此,他的哭诉才更能打动人,让所有人不能怀疑,及至深信不疑。再贫穷落后的地方,村上的人都是重视名誉的,没人希望坏风气跟自己家扯上关系。
    “我奇怪的是,你们那里真有建活人墓的事情吗?”伍道祖问,“族里会认可吗?”
    我说:
    “有秩序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被认可的,问题就是,兵荒马乱天灾频繁的情况下,还管什么族不族的呢!就算是族长爷,没粮食续命了,也会走那一步的。所谓的文明规则,只适用于和平时代。你不必嘘唏,先前没去过重庆城外边远些的农村吗?都一样,可能还不如我老家那里。”
    “是躺进去,然后等死啊?”沙狄问。
    “应该是的。就是等着给饿死。”
    “是王二弟兄们亲手封坟啊?”
    “不然呢,”我说,“这种事,本来就要隐秘地做,不叫人晓得。难道叫人去帮忙不成?哪个人又会去帮这种忙?”
    “真是的,太惨了!”俞小蛮怜悯地说。
    我对她说:
    “你可以这么想,多少人死无全尸啊!身处战争时期,不得善终才是一种常态。自愿制造活人墓其实是另一种保全。这样一想,你就不会觉得有多难受了。在大时代的捆绑与笼罩下,个人命运是不值一提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躲避?”伍道祖说,“相信命运就该呆在城里,管它什么轰炸。说白了是逃避现实,是害怕死亡。”
    “害怕死亡不是最正常的事啊?你就是犟知道吗,就算是逃亡好了,不能把逃亡也看作是命运的一部分哪?”
    “是的,你的命运包罗万象!”伍道祖分明在讥讽我,说我诡辩。
    连沙狄也说,汇水成川,大家凝聚起力量,可以战胜任何入侵者。在这一点上我承认觉悟没有他们的高。但我还要说,只要有机会上战场,我不会比他们哪一个落后。
    “喂,我感觉看到了什么呀!”蒋和珍说。
    “你又来了,”沙狄无奈地说,“看见什么颜色的鬼了?”
    “不是,你们看那边的山,明显有轮廓了。”
    果然,左侧直入云霄的山顶出现了一小圈银色的山影,竟然是那么地美丽动人,就像从遥远天空降临而来的奇迹。是不是黎明将要到来,我们预备着落入另一个光明的空间。只要有光,我们就不会这样闲坐着,而是不停地去探索和发现。
    那时我将不作假想,只求真相。毕竟可见高山了,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测度都会灰飞烟灭。

    29、曙 光

    我们都兴奋起来了。如果光明即将来到,这无比漫长的一夜,也许会成为过去。时间的运行步入正轨,上午、下午和黄昏,每小时、每分钟和每秒钟,慢慢地流逝,我们能够坦然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平安地成长,等待硝烟散尽时以不一样的面貌回到家里团聚。
    当作一场特殊的洗礼也未尝不可,在保障生命的前提下,在哪儿不是成长呢。我总在想,当初我和妹妹一起出门的话,早陪着她一起告别这个世界了,此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再或者,日本人投掷的炮弹偏离一点点,落在我们家的房顶,我同样会在母亲的哀嚎声中死去。也就是说,生命中充满了偶然因素,失去与获得的机率是对等的,人只要想通透了,对一切都能安之若素。
    小情绪却无须压抑得太紧。想见光明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暗夜总令人惶惑无助,知觉清晰会给人更多的安全感。沙狄说:
    “希望已经出现,但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我们还需要讲故事来打发时间吗?记住,是时间,而不再仅仅因为长夜漫漫清冷寂寥。”
    “我认为还是应该接着讲下去,无视这些微小的变化,直到真正天亮。因为这极有可能只是个假象,就像光明彻底沦陷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伍道祖的话破坏了所有人的激昂情绪。谁知道呢,他说的不无道理呀。好事将至时,“万一”两个字最叫人沮丧。
    “那么又是谁制造出的假象呢?”戴兰问。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说,“我们不必高兴在头里,免得不如所愿时太过失望。不以为意,迎接时的快乐会翻倍的。”
    可是不以为意又何来快乐可言?矛盾反复纠缠着我们的言行和想像,这是个无解的困局。还是讲故事吧,即使是最后一个简短的故事,也能暂时平息翻涌的躁动之沉渣。
    沙狄试图用一句话讲述一段困境中的负隅顽抗。他略加思考,呈现出的是这样的故事:
    大轰炸结束后,他仔细地将爱人遗留下的一枚珍珠耳环包裹好,揣入怀中,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去。
    俞小蛮觉得有些意思,只是缺少细节,太过笼统。戴兰则说是个很好的故事,既然限定只能说一句话,当然不能讲究细节。伍道祖说:
    “沙狄这回值得诚心赞扬。我认为故事接近完美,什么因素都具备,简直无从挑剔。有背景,有细分画面,有情绪,有剧情发展的最大理由,最后有行动呈现,结局振奋人心。这就叫妙手偶得。”
    经他这么一分析,大家真的觉得非常好。沙狄少不了有点得意,笑嘻嘻的。于是,他们都想效仿沙狄,讲一句话的小故事。伍道祖先说,他偷懒,想借沙狄的故事一用:
    女孩死于轰炸,男孩奔赴战场。
    这简直是速引炮,“砰”的一声,来不及掩耳就爆了。完全摒弃了情节,没有细节,大而化之,站位似乎更高了,但这哪里还是故事呢。我的评价是:狗尾续貂,没有价值可言。戴兰深以为然。
    沙狄抚掌而笑。俞小蛮欲言又止,轻轻“嗤”了一声。我等待伍道祖的反击。
    “力夫最懂带节奏,”果然,他开口直接怼我了,“不要一个个跟傻子似的,配合他瞎起哄。什么叫狗尾续貂?假如故事由我先讲出来,感觉必然不一样。你那时又会认为,沙狄讲的故事是毫无意义的画蛇添足式的扩展。你讲呗,我会挑刺儿。”
    “我不是不能讲,我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比谁讲得好。作出评价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并不表明善于批评的人是能够做到更好的人。这完全就应该是两回事。出点子的士兵众多,下命令的将军只有一个,他是不是应该杀死那些话多的人?”
    “问题是士兵的话起作用吗?”俞小蛮显然想要充当伍道祖的代言人。
    “难道不起作用的话全都意味着是废话,连说出来也是错误的?”戴兰反驳道。
    “既然是废话,多说有意义吗?”俞小蛮说。
    “好多事没意义,我们都在做,”戴兰没打算熄火的意思,“你怎么界定有意义没意义呢?”
    忽然间我就懒得再说什么了,浪费口水。
    且由他们去说吧,管他说的好与不好,只装作在听就行。这时候,我真觉得放任思维是最让自己开心的一件事。该停止时立即停止,要试着对所有的故事无动于衷,或者说全盘接收不做判断,像安安静静的颜子回那样。他才是合格的听众。
    茫茫黑夜中,我似乎看见一只鸟飞过了山顶那层银色微光。有鸟飞翔的地方一定会有风,相信不久会吹向山谷里这片有人聚集的空地。微风拂面不该只是一种假想,而是真切体会,脱离桎梏后重生一般的至高喜悦感。在铁铸而成的一团黑暗中,可以无视恐惧,但是不能战胜无边无际的寂寥。
    我不确定在重庆那边是如何的景象,父亲带领着他的部队驻扎在破败的磁器口还是断壁残垣的江边码头,母亲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他们或许不会体验如我们一般的暗夜经历,但那一定是别样的充满惊险无奈的旅程。他们此时也在想念我吗?
    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我,是的,他们的想念和担忧更加深沉;只是在世道纷乱的当口,他们来不及表述痛苦,像所有奔碌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的人们一样,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激励,众志成城地去战斗。国难是最沉重的大山,必须扳倒它,铲平它。只有那时,才会真正见到光明的未来。
    脸颊有一线冰凉,我翕动了一下鼻子,用手轻搌着眼角。时间线如果描绘得太过缓慢,在第几个节点上,父母就已经衰老甚或逝去,也就是不可再见,我当如何自处?决定产生的那一刻,他们就预备放手了吗?这或许是他们仅存的私心了。
    老张房间里的烛光点亮了,他咳嗽了几声,随即是黄狗小祖的浅浅哼哧声。几只鸡有可能正在沉睡,有可能也在沉思,至此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有点疑惑,老张难道睡着了吗?小祖呢?我们在外面讲述了那么多的故事,嘻嘻哈哈的不愿克制,并没有打扰到他们吗?
    有一种可能,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梦境中,如果真的像伍道祖说的那样,大家经历着与真实无关的假想出的生活。那么,由无数个暗夜叠加而成的这个暗夜只是笼罩着我们七个人,老张和他的小黄狗以及鸡群只存在于其中某个夜晚,正常而平静。他不曾走进,故而也无须走出。
    所以,类似于我们出游过一截时光后,回来时重逢。我们惊讶得很,可他只是一脸无知茫然。
    讲故事的还在继续,我不想认真听什么。
    最起劲的是俞小蛮,听说她已经讲到第三个短故事了,似乎对模仿着了迷,有点小兴奋。
    “王菊花看了大儿子一眼,想到婚前某个人就觉得心痛,她决定对明崇文坦白交待。”
    这是有多损,让明崇文对老婆王菊花的疑惑落在大儿子头上,使悲剧更加成为悲剧。按理说,王菊花看向她三儿子更贴切一些,符合逻辑,也不那么残忍。
    “深化矛盾,才能更好地推动剧情发展呐,”俞小蛮沾沾自喜地说,好像她正在主宰着王菊花一家的命运。
    “你怎么不说王菊花同时想到了婚前婚后的四个男人!”沙狄戏谑地说,“甚至包括明尚武,多重矛盾出现了,明崇文还能装疯卖傻吗?你在将他往深渊里推。”
    戴兰连忙说:
    “让我接着编:看着乘放在每个儿子面前的热腾腾的米粥,明崇文紧捏着装过毒药的纸袋,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
    “你想让他放过王菊花啊?”沙狄夸张地叫了起来,“我坚决不答应!”
    “你算老几!”俞小蛮嗔笑道,“你又不是明崇文,那么痛恨王菊花是几个意思?”
    他们好象越闹越开心。倒是伍道祖没吭声,可能顾及我的感受,怕我不高兴。
    我可没那么大的兴致去理会他们的胡搞。王菊花不是我的王菊花,明崇文也不是我的明崇文。能让人无限制地发挥想像,说明了他们还有剩余价值存在。最悲哀的是帷幕合拢后,听众立马忘了那些角色演了什么东西。
    “你们都饿了吧?”老张望我们这边喊道。
    我大声对他说:
    “老张,您可以开始准备早饭了。说不饿是假的,耗费这么久。需要我们帮忙就叫一声。”
    “不用不用,你们帮不上忙。你们耐心等一会儿,只不能挑食啊,这不比重庆的家里。”
    女孩子们都说不饿,根本没有感觉到饿意。她们对王菊花家的后续故事意犹未尽。
    空气变得乌蒙蒙的,是渡过最暗的黎明前的一瞬间。山影越来越清晰了,可惜没有了刚才山顶突现白光时的奇异之美。
    然后,房屋的轮廓浮现出来。老张房间里的烛光黯淡了一些,团着一小窝昏黄色。那个瘦长的影子晃来晃去,那正是老张。
    炊烟升起来了,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是老张在为我们准备早饭,就像在家里时那样,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摸索,照着我们的口味做出饭菜。这里当然不能和家里比,不可能有那么些选择。母亲让我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是怕我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吧。她肯定放心不下。我真也没那么娇气,尽管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苦。
    我们彼此之间终于看见各人的表情了。一个个都没有异样,看不出疲惫感,眼睛都炯炯有神。
    “啊,太好啦!”蒋和珍大概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故而高兴得不得了。
    “希望再也不要进入黑夜!”沙狄故意说。
    “是的,白天我是不会害怕什么的。”
    “因为你相信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怕日光,你心底默认总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存在于我们的周围。”
    “沙狄,你可以不信,请不要鄙视别人的信奉。迷信又怎样?”戴兰说,“过分理智不也是一类迷信吗?真不能拿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别人。”
    “我没有啊,不是鄙视,是劝慰好不好!”
    跟日常的清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也是那么灰蒙蒙的,像是雾,又像是浮动的氤氲之气。远处不甚明了,隐约看见是茂密的森林,密密匝匝地立在四周。更远处的高山崖壁间,有一片光秃秃的地方裸露着,似乎连一根草也没有长出。
    整个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一个不规则的盒子,我们在最底端的平地处落脚。平地周围树高林子密,感觉鸟都飞不进那树林。重重叠叠的树木长势繁茂得惊人,野茫茫上升到了半山腰上,才渐渐稀朗起来,暴露出往上陡立的挺挺绝壁。须得仰视方可见其伟岸,叹其巍峨。
    一只黑白的灵动的小鸟飞过,转而消失。但是我看见了,不禁心生喜悦。每只鸟都不可能是单独的存在,必定会出现更多的小鸟,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它似乎在告诉我,这里不是死气沉沉的所在。
    有水从密林偏隅的草甸间流出,蜿蜒流淌着,被引到了我们的房屋前的小水潭。水满则溢,流水下至竹林外一涧深潭,听见有水花飞溅之声。是听觉恢复了吗?水流激湍,清澈见底,有小鱼儿在水中飞矢般游曳。真的有小鱼儿,我们沿着窄小的河道寻觅着,看见好几条青灰色的小鱼在水中。有时它静默不动,好像等待着我们去惊扰它。
    早饭准备好了。我们坐好,预备着开吃。我问老张,这是让我困扰的一个小小疑问:
    “不是有一只公鸡吗?它没有学会打鸣?”
    大家都有点发愣,确实不曾听见那只公鸡啼叫打鸣。但可能是换了陌生环境,还不习惯,它忘记了打鸣。老张就是这么解释给我听的。或许吧,这样解释也没问题。我们埋头吃饭,低低私语着。
    突然传来一声惊雷。我吓得差点丢掉了筷子。我们扔下碗筷,都跑出了屋子。外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味道。
    戴兰在我们的房子后边捡到一块锈迹斑斑的手表,竟然是带日历的。擦亮看上面显示的时间,时针定格在一点和两点之间,分针断了一半,指向着六时的位置,钞针索性消失了。日历显示是九月十八日。
    30、凶 兆

    还是要说说那乍然响起的雷声,不是一阵,是一声。有人说可能是山外有采石人在放炮,有人说可能是新的一轮轰炸。当然都不是,因为那声音是从天空中传下来的,就是所谓的霹雳。
    天空虽然也近乎于大亮了,但是不见太阳,也没有蓝天白云。
    雾气一直凝滞般地弥漫在整个山谷中,既不明显,也不流动。环顾四周,我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到那只黑白分明的小鸟。
    老张在筹划种植蔬菜的事情。已经有好几块地种上了蔬菜,应该是父亲提前安排人来种植的,长势挺好,有些可以直接采摘了。另外开垦出的荒地有一大片,够老张去打理的,他善于农事。
    那块手表是戴兰在白菜地边捡到的,样式十分精美,不像市面上可以见到的那些。估计也不是普通人能够佩戴的东西,怎么就遗落在了这儿呢?颜子回说手表是外国进口的,上面有制造国的名称,如果可能,他想尝试着修好手表,尽管目前他缺少一些维修手表的工具。反正我们不急,也不知道得在这里呆多久,有点复杂的事情做是好事。
    但也没到那一步,毕竟理论上我们才来了一天,连熟悉地形方位的基本步骤都不曾完成。如果真到了不想探寻不想突围的那一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兴趣找到关注点,当然非常重要。无聊是一种病,会蚕食掉所有信心和勇气。
    四周天空的明亮程度近乎一样,因为还不见太阳,所以从感知上根本无法确定方向。颜子回随身携带着指南针,拿出来看时,只见里面的指针疯狂抖动着,静止不下来。他肯定地说是磁场的原因,不必瞎想什么。如果走出前面那一片密林,说不定可以使用,因为每一个地点的磁场各不相同。
    也许吧,相信他说的,既然那有关科学。伍道祖对此深信不疑,他认为所有异象都可以从科学的角度寻求答案。他是那么坚定的一个人啊。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走远,也不敢走得太远,这是约定。熟悉环境必然是该由内至外的,唯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我们按照初来时的路径走过竹林,试图找到昨天那个山洞。野草丛生,行程艰难无比。走了老半天,回头看看,也不过百十米。终于靠近了山脚,哪里有什么山洞,连洞的痕迹都没有。浑然一体的岩石,黑黢黢地连成一片,像巨大的梦魇,使人艰于呼吸。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怀疑走偏了方向。
    “昨天明明是有路的啊,”沙狄奇怪地望着我说,“我记得很清楚,怎么一夜就长满了草?”
    “去试试别的方位,”伍道祖说。
    想来也是徒劳,我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推测,就是大家认为的一夜概念,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夜叠加而成的一夜。野草可以疯长,但那个突然消失掉的山洞怎么解释呢?本来就不存在?那我们是怎样进来的?
    我对伍道祖的唯一解释应该是,山洞本身是存在的,我们也是从那个山洞走进来的,但那是另外一个空间里发生的事。但此时,我们脱离了那个空间的管制,到了这个空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伍道祖表现得不动声色地说,“不如直接点儿,说这个世界上是有神话故事的。这是你的科学观还是玄学观?”
    “假如时间能够叠加,空间当然也能!”我语气坚定地说,“只有这样解释,才不致沦落成为荒诞的迷信思想。”
    这时听戴兰叫道:
    “你们过来看,这儿有字迹。”
    停止争辩,我们一起过去她们那边。
    几个女生站在一大丛兰花前,盯着在看什么。冰冷的水滴从突出的石头上渗出滑落,地面上湿漉漉的长满苔藓。
    低矮处一块比较平整的崖壁上,刻写着清晰可辨的四行小字,字体为楷书,隽秀雅致,力道却跃然而上。写的是这样几句:
    无谓冷暖
    难分东西
    天下一隅
    可成化境
    我琢磨着,从字面上不难理解,但或许有深层次的意义。是不是应该往复杂处去思考呢?所谓化境,就是没有四季,没有方向,永远是这般景象,预示着我们走不出去了吗?按照我的想法,我们被困在了这个不一样的时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伍道祖也跑过来了。他冷冷看着崖壁上的几句话,抱着臂膀,默不作声。
    “谁留下的呢?”沙狄也不知道在问哪个。
    “看字体应该是古人,”戴兰说,“但也说不准,字是可以模仿的。想告诉后来人什么吗?”
    “古代是有很多隐士的,”蒋和珍说。
    “有点像,”俞小蛮说,“只是抒发吧?”
    “我看,既不是抒发,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描述。表明这里会一直这样,我先前说的时间的节点,就是这个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大家都不会变老了。”
    “啊!”俞小蛮惊叹起来。
    戴兰瞪大眼睛看着我,不可置信。他们几个预备欢呼了。因为如果真的能够保持年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苦闷呢?伍道祖没表情地问我:
    “当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刻下这字的那个人呢,他岂不应该还在这里?”
    “可能过得不耐烦,人家找到了出口呢?”我说,“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有出口的,需要我们去寻找。”
    “只要有,我一定可以找到。我可不愿意一直呆在这个鬼地方!”沙狄说。
    “到时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我知道你一直想去上海,伍道祖还想去英国呢!我呢,无所谓,不想让自己太纠结。”
    “又是你那套宿命论!”伍道祖似乎在指责我了,“能不能积极点儿,给大家一些勇气?凡是称为世外桃源的,都是给人欣赏的,而不是让人进入去生活。我敢肯定,很多人不会梦想世外桃源。”
    “相比生活艰难呢?”戴兰问。
    “至少我不愿意。生活艰难不是正常的吗?不要说我没有吃过苦受过罪,相比一尘不变的安稳生活,我更想过那种充满不确定的精彩生活,就算颠沛流离也无妨,我愿意。”
    “我也愿意,”沙狄附和说。
    伍道祖瞟了沙狄一眼。我再次申明,我没有说人人想去神仙洞府,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想像不一样,当然有人会向往烟尘漫道的江湖。摆在眼前的现实是,我们能够怎样,而不是我们想要怎样。
    “其实能永远呆在这儿也不错,”俞小蛮自顾自地说;对我的预测她也是半信半疑。
    换了一个方向后,我们到底还是分开探索了。沙狄和颜子回往水源的方向去了,那里是靠近密林的地方。我和伍道祖带着三个女孩子继续顺着崖壁走,是往上的方向。沿路非常难走,尤其是多种长草纠绕不清,带有锯齿,更有防不胜防的荆棘,手脚很快就见了伤痕。女孩子们受不了,叫嚷着要回去。前面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显然很难发现什么。
    我们折返了。她们去水潭边清洗着,有些小抱怨。老张在地里忙活着,小祖就在他身边儿,半趴在地上静静地等候。
    老半天过后,也不见沙狄和颜子回转来。应该隔得有些远,叫是叫不应的。伍道祖爬到柴火堆上观望,却也看不见更远处,满眼只有大团大团堆得结实的森林。
    “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他咕嘟着说。
    “我们去找找吧,警告过他们不要迈进林子里的,所以不该会迷路啊,”我内心有些担忧。
    老张过来问清楚我们情况,责怪我们不该分开行动。现在先且等等看,不要贸然去找。说不准我们才往那边去,他们从另一边回来了。
    果然,沙狄远远地叫着我们在往回走。一会儿他就过来了,红着眼睛,手里死死捏着一把短枪。那是颜子回的枪。
    我问他颜子回怎么没有一起回来,他只说不见了,好简单的一句话,不见了。
    不见了!我惊骇地叫起来:
    “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见了?”
    “本来一直在一起,他说看见什么东西在林子里面闪动了一下,就要去追。林子太密,我不太敢进去啊。可阻止不了他,他掏出枪就进去了。我过了一会,才想跟在他后边看看去。结果,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他的枪。我就跑出来了,还寻思着他是不是捉弄我,自己先回来了。”
    “狗屁!”我恼怒地说,“他怎么可能撇下你自己回来?你可不能瞒着我们搞事情!”
    “我还能搞什么事情啊!”沙狄委屈地叫道,“算了,我去找他吧。像是我把他弄丢了一样。你们好奇怪啊,是不是觉得丢的应该是我才好!”
    “谁也不能丢!”我冲着他吼道。
    戴兰走过来说:
    “不会有什么事吧?”
    “但愿吧,”我平复一下,说,“先前不是说了吗,这里的风险都是未知的,谁敢确定到底是不是世外桃源?”
    我要老张带上长枪,我拿着颜子回的枪,伍道祖和沙狄各拿上武器,我们必须赶紧出发去找颜子回。三个女孩子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戴兰负责她们的行踪。她们是想去的,被我制止。
    我们跟着沙狄,沿着溪流向上走,很快走到了密林前。泉水是从林间流出来的,我们往密林深处望去,只是黑麻麻的一团。
    “就是这棵树,”沙狄指着一棵高耸入云的红皮树说,“颜子回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里边没有光线吗?”伍道祖问他。
    “我感觉也不是,就是非常暗,看什么都不太清楚,像是熄了灯的房间。”
    “他没有说一句话吗?比如,尖叫声——”
    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害怕颜子回遭遇了危险吗?不会不会,林子过度地密集,所以不太透光,显得极其幽暗罢了。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他可能追着小动物跑,结果迷路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大声叫起他的名字:
    “颜子回!听得见吗?”
    “颜子回!”大家一起喊着。
    山谷里有些回声,可惜不是颜子回的应答声。
    突然,小祖对着林子深处狂吠起来。老张喝叱好几声也不管用,手里便已握上长枪,推上枪膛。
    我紧紧盯着林子,似乎想要看透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使人骇然的东西。
    比太阳还要刺眼的一道白光闪耀了一下,林子里安静了下来,隐隐约约有沉闷的喘息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小祖终于安静了。
    31、临 界

    撤出密林是个艰难的抉择,因为谁也不能先说放弃。是不是放弃呢,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保全?在我是不忍心的。暂时我也不愿去推测他们的想法。老张说,我们退出去再商议,盲目地往前冲是不对的,会造成新的危险状况。
    但是小祖的紧张感消除了,说明危险信号已经解除。明白这一点,我们可以松弛下来,不必赶着退出林子。显然,在呆了一会儿后,视觉逐渐清晰起来了,树林里边也没有起先那么幽暗了。
    光线好像不是从密不透风的树木顶端照射下来的,而是从树干的缝隙间飘浮着拐进来,而后烟雾一般地笼着,晕散出来的。所以林间就像一个深沉的梦里面的奇异印象,昏暗而又清晰。
    地面上浮雕般密布着树根,很难见到一棵草,但有茂盛的各样苔藓。花朵多半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开放,也说不谁,假如又有喜好黑暗的花朵呢?是不是存在着我们所理解不了的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呢?
    我意外地冷静了下来。我想到了时间的重叠,也想到了不同时空的可能性,感觉不那么担忧了。
    况且,还有那四行雕刻在岩石上的预言式的文字,不也在间接佐证着颜子回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很小吗?我想,他才是第一个被选择的对象。
    也就是说,他可能无意间跨越了一条线,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刚才的喘息声是什么意思?”沙狄问。
    “我们先且顺着力夫的说法来想问题,”伍道祖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喘息声。是的,反常的寂静会扩大我们对声音的理解,刚才的声音或许是隐蔽的昆虫发出来的,就像日常所谓的森林的沉吟和叹息。是不是觉得好荒谬?”
    “我不太懂,”沙狄说。
    “多说几次你就会懂,”我说,“伍道祖也一样,心里肯定是有极多疑惑的,嘴上现在不想说而已。”
    “但愿不仅仅是你的臆想,面对困难时的自欺欺人。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起码超出了我对于科学的认知。但是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想像。”
    “不只是想像那么肤浅,是需要放空自己去感受。接受不同的观点必然有一个过程,不要强迫自己被动接受就好。我觉得,当很多事物无法以长期积累的经验去对待、也无法以目前的科学眼光去解释时,我们就该问为什么,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存在着我们尚未触及的领域。我不喜欢动不动就指责别人迷信,那才不是科学的态度。”
    潮湿的地面上,我看见几条千足虫顺着树根爬着,样子非常从容淡定。
    我们不是就此停止对颜子回的寻找,理论归属理论,现实是我们若是回转,该怎么向女孩子们交待。关键是,沙狄绝对不敢回去,尽管从现场看,他没有说谎嫌疑。他整个人都懵了,惴惴不安。
    “你不要有罪恶感,这事跟你没关系,”伍道祖对沙狄说,“总不能说该消失的是你,或者又假如两个人一起失踪,不是更糟糕吗?大家应该这么想,幸好只是一个不见了。乐观一些吧,诚如力夫所说,颜子回越过一条线后逃离了这里,他现在可能在更好的地方想念我们呢。”
    “是的,”我说。
    老张一直没说话,他在环顾四周,似乎意图发现什么东西。在我们面前,他多半也插不上话,因为他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可能他也害怕吧。
    “那么,再往里边走走看吧,”我对他们说,“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出现。”
    “在树干上做好标记,”沙狄说。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沙狄不断呼唤着颜子回的名字,声音笼在密林中不能消散,却无比单调。
    小心地向前探寻着,我不敢回头,也让大家不要回头。因为我十分怀疑身后的路径会不会慢慢消失掉,就像父亲离开时那闭合上的山洞一样。森林是温和的,有种隐约的力量,似乎正在抑制着合拢的欲望。耳边有个微渺的声音在对我说:
    “不必寻找,他是安全的。”
    我想我愿意相信,可是止不住前进的步伐啊。
    “回头吧!”那个声间说,“靠近真相,意味着坍塌。这个世界将毁灭在你的想像中。”
    为什么选择颜子回呢?他的什么特质支撑了他的离开?是因为他那简单直白的处世态度?
    “该有的想像力,他都不缺乏,是你没兴趣了解他而已。他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更适合出列。”
    我停止了脚步,闭上眼,仰起了头。
    不是吗?颜子回在我们中间,日常表现得最没存在感,很难相信他更加适合出列。间接说明,我们平时的表现都被注视着,人人无可遁形。
    “把标记做得明显一些,下次再来也方便。”
    见我懒懒地这样说,沙狄不禁问:
    “不找了吗?”
    “暂时停下来。”
    “戴兰她们问起来怎么说才好?”
    “你不要解释,让我和伍道祖负责说服她们。情理上,她们可能不像我们一样容易接受。”
    这时,耳畔的声音又在说:
    “很好。循着痕迹转去吧,下次不会再有痕迹了,再多记号也没有用。那种小把戏。”
    我认真想了想,心里问:我有可能再见到颜子回吗?
    没应答,他又沉默了。
    这么说再见的希望不大。最后还想问一句,在他所属的空间里,有没有另外一个我?如果有,我的推断就没有太大问题;反之,我会感觉到真正的空虚和无助。
    “太过执念,则流于邪魅,”他缓缓悠悠地说,“可信,不可究。”
    可信,难道要求无条件地相信尚称未知的东西吗?又有几个人做得到这一点?我只是个极其平凡的人,也愿意做个平凡的人,原意不想接触任何超乎想像的事物。愿意相信,却做不到无条件地去相信。况且,除了感觉到以外,我没看见什么。
    不可究,更让人为难。我不是傻子,好奇心又重,对任何事情都不愿只看表面。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心,我怎么会假想出时间可以重叠呢?由此,更不会相信另外的时空应该同时存在。
    想至此,我不禁嗤之以鼻,鄙夷地冷笑了。
    “你在片面地思考,”他低低地说,语气近乎于麻木,“只叫你对这件事不去过分追究,你却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
    可是,在理论上,一件小事不是牵动着整个空间架构的稳定性吗?颜子回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能当作独立事件,而是牵涉到理论设计的逻辑性。
    “怎么不对我产生好奇心?”他转移了话题,语调极为和软,“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样子?”
    不想,可能我也没有想过。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声音,没有形状,甚至无从附形,悬浮在空气中,只起到媒介的作用。是他联系着未知与我们,在选择性地界定对话目标。我只是他的选择之一罢了。偏偏我是个刺头儿,早就学会了不附和,也不盲从。
    “我不想,”我喃喃地说,“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样子。只要我不想,你就只能以一个声音的形式存在,不会变无形于有形。”
    显然,他陷入了沉默,再也不说话。
    小祖摇着尾巴跟在老张身后。我舒了一口气,大声对他们说:
    “我们先回去。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一样,说不定颜子回几时就回去了,正坐在房间里弄他的手表。”
    那块手表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他是预备修理好后当作计时器用的,看来不大可能了。
    我们轻易地走出了森林,沿着小溪往回走。
    她们三个站在屋侧张望着,远远看见了我们。然而,我们的队伍中并没有颜子回。焦急写在她们的脸上,蒋和珍已经在啜泣了。
    戴兰问道:
    “人没找到,你们怎么回来了?”
    “他没有回来吗?我去他房间里看看。”
    沙狄跑向颜子回的房间,里边儿没人,桌子上的手表也没有了。我分明看见他把手表放回房间里的,怎么会没有呢?莫非他又带在了身上?
    “没道理啊,”伍道祖说,“带着是累赘。如果是块好手表,他带着倒情有可原。”
    “单纯喜欢吧。他说能够修好手表,都坏成那样了,不懂他怎么修,”俞小蛮说。
    “我感觉不太好,”蒋和珍说,“那块手表出现得好怪异!可能是不祥之物。戴兰真不该捡回来的,应该扔得远远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又没有把它当作什么珍玩宝物。你可不要把颜子回的失踪跟这块破表联系到一起去。”
    但也许真的联系得上,我想,颜子回准备修好手表,让时间正常走动,这违背了某种设定,当然不被允许。所以他必须带着手表一起消失,让这个峡谷保持原状。他是被外力操纵着送出去的,而不是对密林中不可名状物的好奇驱使着他逃离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这个不会例外。
    真是冥冥中都已注定,不能责怪哪个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巧合的,表面上看似巧合而已。所有对他人的指责,如果不出意外,最后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觉得,大家应该这样想,颜子回只是暂时告别了我们,躲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修理他的时间机器。直到有一天他真的修好手表,时空扭正了方位后,他就会微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愿我的话能够给予她们几个女孩子一点点慰藉吧。
    32、难 忍

    意识到再难见到颜子回后,大家才惊觉他是个多么难得的好人,简直堪称完美。比如,他不像我那么玩世不恭,他是出身极好而又正派的;他不像伍道祖那么地执拗纠结,他是温和而随性的;他更不像沙狄那么样鲁莽冲动,他是斯文而克制的。非得说一个缺点的话,那就是太过自律,他显得不是那么地接地气,与普通朋友间有疏离感。
    我们从来不曾走进过他的内心,所以对他真的不算特别了解。他像一棵安静生长的树,慢慢长成熟视无睹的风景,当有一天被挖走后,留下了一个大的创口,才发现他对于整体的不可或缺。
    然而,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出现,我们在心理上是不会放弃他的。就像我所说,当他躲起来了罢。伤感在所难免,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戴兰保持着她的愤怒和不满,认为我们不该轻易地放弃寻找,却可笑地寄希望于他自己回来。头脑稍微清晰一点的人都会猜到,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回得来。否则,他怎么会丢掉手枪,是为了给我们大家留下纪念吗?
    这枪可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他喜欢得不得了。
    似乎是在将矛头指向沙狄,为此,沙狄表现得十分痛苦,也觉得十分冤枉。千错万错,他不该和颜子回组队,而是就该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原本他也是这样想的,但考虑到女孩子们更需要照顾,所以才同意和颜子回一起去密林那边的。除此之外,让他和伍道祖组成队伍,他必定拒绝掉。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也是沙狄一贯的作风。伍道祖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脸孔。组队或者单独行动,他都没意见,让他跟哪个人组队也无所谓,不是他没有发言权,而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发言。他确实希望自己能跟颜子回对调,让他遇见什么怪事才好,也能印证一下自己的坚定的信仰。他并不太认可我的假设,因为全无佐证,也太令人费解了,那跟他的科学观点难以吻合。只能说,他很期望我的想法正确,颜子回跨越过了一条隐线,而并不是像戴兰怀疑的那样,他给什么东西拖走吃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值得所有人悲伤。可悲伤过后,还得更加忧心如焚,因为危险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迫我们,颜子回只是前奏而已。
    我不想大家被恐惧包围,故而强调着自己猜度再三而形成的稚嫩的理论。我分析给他们听,嘴巴再大的野兽,也不可能一口生吞掉颜子回,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颜子回难道吓傻了?他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吗?只能这样解释:他和沙狄也许没有手拉着手,但距离肯定很近;他一脚踩入了另一个空间,看见了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想提示沙狄已经来不及,沙狄听不到他的叫喊,他只有扔下枪的机会了。沙狄没有预备,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知道身边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他如果警觉一些的话,说不定能够看见颜子回最后缩进去的手。
    总而言之,颜子回生存的可能性绝对大于他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我坚信这一点,请大家相信我这一回。至于在我耳畔不断提示我的那个声音,我不想说出来,说来他们更加不会相信,以为我发疯。
    俞小蛮怔怔地流泪了,她说她想起颜子回讲过的一件事。那时大家还在重庆,离大轰炸不太远的日子,周末的一次聚会上,气氛还是跟往常一般祥和太平。颜子回喝着他最喜欢的红茶,坐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喜欢将自身代入到别人的角色中,幻想着各种不同的生活乐趣。有时他是小商贩,有时他又是赶着老牛回家歇脚的农夫。他不喜欢学校,凡是可行的职业中,就是不想做一个老师。有一回,他真的想到自己是个农民,有田地可种粮食,有山丘可种果树,也有鱼塘可代养殖。那是他以为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在他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着,和一个羞涩的姑娘结婚,生下几个体面的儿女。太阳晒黑了他的脸,农事也锻炼好了他的体魄,那里有他理想中该有的快乐。他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妻子的面容逐渐苍老,双手长起了色斑,生活恰好在一步步向着圆满迈进。他安静地坐在窗户前,用想像力过完了无数种人生,感觉异常满足。如果只是让他单一地去走完某条道路,哪怕是别人眼中最理想的人生,他也感觉害怕,从心底里抗拒那样的安置。
    也许真像我所说,有不一样的道路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去,不管那是荆棘密布还是鲜花铺陈。由此,更不该为他难过。
    但是,这不过是推测啊,戴兰觉得我们几个在扎堆儿地浇灭寻找计划,一切都是托辞罢了。做人岂能这样呢?俞小蛮也是,简直是杀人递刀子,助纣为虐。难道真的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她做不到闭上眼装傻子。
    看来有必要带她去密林中巡视一翻,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她们没去过林子里,以为跟外边的树林并没有两样,争着想要一起去看看。我征询伍道祖的意见,他却不表意见。他只说他不想去。
    沙狄此时不能推辞,他与这件事有关,所以真要去的话,他也只能跟上。但他说刚刚去了两次,不如休息一会儿再去。
    他是需要休息吗?走了一大圈儿,我没有累的感觉啊。或许他是心里受了累,想缓一缓吧。
    我们都坐了下来。老张知道制止不了我们的行动,要求呆会儿一起去,至少要看住我,不让我做出什么太过激进和危险的行为。他是多虑了。
    我看小祖是那么地平静,明白空气中并没有出现让它惊慌的气息,心里也安稳不少。
    在我杂乱的回忆中,相对而言,颜子回是很多场景中的配角,他不善于往舞台中央挤,似乎也乐于当配角。话语不多的人,多半更适合做个听众。哪怕在他家里,他总会退让到旁边,听我们眉飞色舞地表现,适时地微笑或者附和,让人快乐。他喜欢拆解小玩意儿,一些玩具和一些器械,能够乐此不疲地拆了装、装了又拆,完全让外人理解不到属于他的乐趣。这一点象极了小时候的我。只是我长大了,早就不爱沉浸在这样的世界。有时候我想,他是不想长大还是极度迷恋那种自我的状态呢?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真值得我们所有人去羡慕啊!
    和多数孩子一样,我是渴望着赶紧长大的,这是因为对更大世界的向往、对精彩生活的追求无时不刻不在呼唤着我,引领着我。我不愿做个安分守己的人,这一点跟颜子回有些象,但是我更喜欢亲身去感受,而不是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对比大上海,我作为一个湖北人,当然更喜欢武汉,原先也是计划好要回武汉。父母也有那个意思,想来离故乡更近一点,终究是会叶落归根的。重庆也好,可不是我们的重庆。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像一个谜局,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那么漫长的一个黑夜,耗费了外面多少的光阴,在我们是未知的。当下是白昼,没有阳光,见不到日头所以也辨不清方向,说不定也会被无限制延展开来,让我们不知疲倦与困乏,却悄悄地培植焦虑,滋生厌恶。当我们不知道饥饿也不想睡眠时,仰望壁立千仞的一座座高山,最终会产生绝望的想法吗?
    是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感觉到深深的绝望。那是无法陈述的浩瀚宇宙般的虚无感。在这空虚面前,我们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沙狄的话引发了大家对未来的恐慌。
    33、陷 阱

    这里有些像密境,但又绝不是大家梦想中的世外桃源。所以,丛林法则是适应这里的法则,我们必须努力存活下去,才有可能寻找出路。雨水滋养万物是自然,密林繁茂葱郁是自然,生物间相互猎杀肯定也是自然。于此,当老张说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而需要制造一些小陷阱捕猎时,没有人反对。沙狄甚至很兴奋,说要去帮老张。
    正常情况下,父亲帮我们准备的补给能够维持小半年左右,只要不浪费,也许能够管得更久。况且,先还种植有各样的蔬菜,老张也十分擅长园地管理,新鲜蔬菜这一块应该不成问题。只有新鲜肉类是缺乏的,故而老张的猎捕行为势在必行。
    所谓未雨绸缪,充足总比匮乏好。当然,有事可做也是很好的,省得无所事事时更加胡思乱想。
    目前我所能想到的,是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不会有异常现象发生,基本的需求是必须有所保障的。老张有能力单独去制造陷阱,有人愿意搭把手他也没有拒绝。他可能更希望我们几个男孩子一起去协助他,而不单单是沙狄。不想让他失望,我叫上伍道祖和戴兰他们。女孩子一旁观望着就行了。
    老张察看过地形,在地面上仔细观察过,不见什么动物踪迹。他还是要把第一个陷阱设置在密林边缘。这儿有一个出入口,假如有小动物出没,正是它们的必经之路。
    沙狄帮着他挖好深坑,上面安了老张用竹子和绳索自制的捕兽夹。我们都想试试看,老张一边教我们捕兽夹的制作原理,一边砍了几根长枝覆盖在陷阱上作伪装。
    第一个陷阱造好了,堪称完美。不得不佩服老张是个能干人,好像没有他不会做的事,而且每件事都做得那样好。他们跟老张聊起家常来。
    “老张,你什么时候去力夫家的?”伍道祖问道。
    “我去的时候,力夫还没有出世。”
    “老张是哪里人?”俞小蛮也发问了,“您家里面有老婆孩子吗?”
    “没有,我一直没有结婚;我老家也是湖北的,我是麻城人,”老张笑着说。
    只有蒋和珍听说过麻城这个地名,在大别山一带。戴兰问:
    “你们那里离力夫老家有多远?”
    “有点远,隔着好几个县呢!”
    “家里还有人吗?”
    听女孩子们这么问,老张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想了想,说:
    “我们那儿大体上是山区,但我先是县城边儿的人,生活并不是那么地艰难困苦。天下不太平的时候,在哪里都躲不过天灾人祸。我也是上过几年私塾的人,会计算,早年在乡上找了份工作。本来想着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好,不妨有一天冲来一大帮土匪,火拼起来,打死了乡上好些人,连乡长也给砍了头。我正好去乡下办事,躲过了一劫,却再也不敢回去。听说他们在搜查凡是参加过乡上工作的人,想要赶尽杀绝,连家属也不肯放过。我是连老家也不敢回去了,怕连累家里人,尽管我父亲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好在他们并没有那样做,我却在外面漂了两年。后来就到了力夫家里,一家人没将我看外,当作自己人,我就没有离开的心思了。其实中途我也偷偷回去过几次,只想看看老娘,拜托一个自家弟兄照顾,直到老娘过世,那边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你怎么不结婚呢?”俞小蛮问。
    我瞪了她一眼,感觉这是令人难堪的问题。看来她有时真的是没脑子的一个人。
    老张似乎没有觉得不堪,只是淡淡地说:
    “多半人有结婚的意愿,也有些人是被逼无奈才结婚的。偶尔我也想过这件事,但只是想想。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是不该去想那些事情的。所谓传宗接代,不包括我这样的人。”
    我不想听老张这样说话,有些悲观失望的意思藏不住。我说:
    “等我们回武汉了,一定要看着你找个媳妇,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说不定我们会一起举办婚礼呢,那可有点意思。”
    笑容浮现在老张的脸上,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他感激地说:
    “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所以你一定要努力地活着,要保证把我们安全地带出去。你记住,你说过你要带我回武汉的!”
    “好的,我记住了,”我正经地说。
    我要带大家出去,这是树立的唯一目标。方向既定,就得拼命往这个方向奔跑,不管环境多么地陌生和惊险。从现在起,无论我愿意与否,我都要当自己是一个小团体的领队,是计划的制订者和决策者,谁反对也无效。
    我先得表现得坚决和果断。
    “老张的大事要你上心了!”伍道祖不合时宜地说,显然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
    我狠狠盯着他,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你要学会适可而止。我知道,你聪明又有想法,在哪儿也不服软,但这不是重庆,不是你的地盘儿。你的好建议,我们接纳;你的个性,请你收着点儿,等有机会去了英国再发挥。不是每个人都像俞小蛮那样崇拜你迷恋你,觉得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无条件地服从你。大家都觉得你理性,我看不一定,你一直认不清现实。你先别急着争辩,不要以为我害怕和你争辩,我是不想搞得太尴尬,是总在惦记着尊重你。而你呢,几时想过尊重别人没有?从来没有过。我只说是朋友间的任性,要容忍一些,你却越发没顾忌了。我说,到此为止!以后所有的事,不管行动还是计划,大家可以先商量,最后由我做决定。重复一次啊,我做决定!”
    好像我的话有点重,吓到了大家。沙狄也没有鼓掌说好,几个女孩子都望着我不做声。伍道祖气得紧咬着嘴唇,转而就要流泪了。老张在一边儿收拾着工具,很奇怪他这次没有阻拦我,是不是赞许我的表态呢?
    “力夫,我想进去看看,”戴兰指着密林说。
    “我不想,”俞小蛮还有些替伍道祖不忍。
    “你不害怕吗?”蒋和珍拉着戴兰说。
    “害怕什么?反正我又没看到过不对头的东西,正想看看呢!现在是白天,你不是说只在夜晚才会害怕的吗?你们真的相信有怪物不成!”
    我看着密林,说:
    “没有怪物,至少现在谁也没有见到过什么怪物。是怪象,不合常理的怪象。也不用害怕,不瞎想就行了。”
    诱惑是真实存在的,面对密林,每个人都会产生进去一探究竟的隐隐冲动。恐惧往往敌不过好奇心,我要他们放下恐惧,自然轻松地走进去。
    老张看了看失落的伍道祖,对我说:
    “不能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制造陷阱。任务还没有完成,最好不要随意改变计划。”
    我想也是。戴兰原本也是为缓解一下氛围才说想进密林里看看,既然还有任务,她便作罢。
    在老张的带领下,我们脱了鞋,下到溪水中围堰捕鱼。大家学着老张,利用小溪中的卵石垒起堤坝,迅速围起大半个圆形陷阱,留下一个进水口。这样的堤坝我们总共垒起了三个,错综排列在溪水中。
    趁大家没注意,我有意走到伍道祖身边儿摸着石头,小声对他说:
    “不要伤心啦!你知道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拿你撒气才有效果。”
    “你这是什么逻辑?”伍道祖可能也不想大家听见,故而压着声音说,“你想要什么效果?”
    “问你一个问题,群龙可以无首吗?”我说。
    “大家不是一向当你是龙头?担心我威胁到你的地位吗?你放心,哥哥我没兴趣!”
    “你有兴趣也没用,因为你不合适。很多事情不是凭聪明就能够做到的,你承认吧?”
    “然后呢?当众骂了我,还幻想着我跟你道歉不成?”
    “好了,老子跟你道歉好不好!不要受点委屈就可怜巴巴地掉眼泪,跟个婆娘一样。”
    “有你这样道歉的吗?”伍道祖嫌弃地说,想了想,却又笑了起来。
    “好了吧?”我也跟着他笑,问他,“以后可要听老子的话,免得骂了你,老子也不开心。”
    他不再应我了,拿起一块石头给我看,是有花纹的鹅卵石。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太规则了,而且,所有的石头都是一种花纹,这就太不正常了。就像是一台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根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石头。”
    “大小是有区别的,”我注意到了。
    “假设是在慢慢长大呢,就像瓜果一样,只是个体上有限度,最大也不会超过某个尺寸。”
    “有这种可能。”
    我拿了好几块石头作比较,倒觉得很有意思。
    “林子里的树我也仔细看过,不是外面见过的树种,叶子就长得非常奇怪。还有,那么密集的树林,本不该长成那么粗壮的大树,一棵挨着一棵只靠空气生长吗?整个颠覆了我的科学认识。”
    “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来想这里的事,”我说,“那就是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自然状态,我们之所以觉得诧异,是因为我们的局限性,目光只锁定在我们的世界里。如果我们把这里经历的一切当作正常现象,岂不是很容易接受?接下去,大家可能遇见更多古怪梦幻的事物,克制住惊慌,平静面对吧,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态度了。”
    溪水非常清凉,大家甚至把这项工作当成了游戏节目,玩得高兴极了。
    @ty_豆腐780 2022-04-17 20:57:57
    拜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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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远 山

    大家回到住所。老张喊我们去他的鸡舍看,鸡成了老母鸡,里面下满了白花花的鸡蛋。有只鸡还孵出了一窝小鸡仔。大家面面相觑。
    很正常啊,在我们视线以外的时序是紊乱的,只要我们安静地呆在房子里,周围的事物都会步入正轨。
    “那不如做个实验,我们现在不去哪里,都在屋子里呆着,按照你的理论,从大家吃早饭到现在已经过了老半天,该饿了。有几个人感觉肚子饿的呢?我顺着你的想法,是不是凡我们忽视的东西都会发生变化,而凡是我们重视的东西都很难产生突变。”
    “老张不重视他的鸡吗?”沙狄问伍道祖。
    “我说的是我们,这个团体,不是某个人的意念。再说了,比起小黄狗,老张当然没把鸡太当一回事了。”
    伍道祖有些排斥我给小黄狗起的名字,所以不愿意叫它小祖。
    他们似乎都在慢慢接受我的推断,对看见的异常现象也不再表现得那样地惊奇。包括女孩子们。
    “你先说我们不会变老了,鸡怎么长大了?”俞小蛮问我。
    “鸡本来也没有时间观念,”我这么样回答她的疑问,“就像信仰,对于缺乏信仰的人,起不到约束的作用。而小祖之所以没有变化,是因为它一直跟在老张身边,没离开过。”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蒋和珍说。
    “应该把力夫的话记下来,我们再慢慢分析,说不定能够理解。我也听得糊里糊涂。”
    女孩子们对戴兰的话表示认可。她们并不能完全接受我的辩解。其实我也感觉到很心虚,不明白为什么在鸡子身上没有出现时间重叠的现象。伍道祖这时说:
    “假设密林是个独立的时空呢?它既有别于山谷,更不同于外面的世界,这样就好理解多了。我们每接近一回,这边就会发生新的变化。前提当然是我们必须一起靠近它。这不是很容易论证的一件事吗?我们记住这边的状况,再去一趟密林。”
    真不需要急于去论证这个。我呆呆地遥望着天空下的山峰,对山顶充满了向往。如果此时能够登上峰顶,很多疑惑可能会迎刃而解。
    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指着一座山峰说。
    从理论上来讲,所有的山峰都是能够登顶的,只要信心足够,准备够充分。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似乎都充满着诱惑,无声鼓励着我们前去攀援。我感兴趣的倒不在征服的欲望,而是想站在最高处看看这谷底景象,山峰以外又是怎样的世界。它符合我对于真实世界的假想吗?
    然而,林际线是一段巨大而明显的距离,从任何角度出发都必须穿越密林。
    过程肯定是艰难的,需要耗费多久呢?就算我们越过了密林,如果黑夜到来了怎么办?那可是一段漫长无边的期待。因为日夜交替的规律我们还不清楚,况且极有可能并没有什么规律。
    去试试看吧,反正闲着也没有意义。综合大家的意见,我决定尝试行动。等老张将他的事情收拾妥毕,我们带上一些必需品出发。
    难掩兴奋的不仅仅是戴兰,还有俞小蛮。对于密林,她们有自己的想像。会不会有斑斓的蟒蛇?会不会有黑色的大猩猩?那些大树会成精吗?或者有没有无数双眼睛潜伏在密叶间窥视着闯入者?
    因为不确定,所以感觉刺激。
    不到两千步的距离,很快就到达了。
    我警告大家,保持稳定的一个小团体,不许任何人独自离开团队一个人行动,队员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五米。还有,千万别一惊一乍吓自己,看见任何东西都要当作是正常的,暂时忘掉固有经验。
    大家都点头答应,我带头走进了密林。
    第一段路程没有发生变化,是我熟悉的,轻易就走过了。往前面是更为粗壮的巨树,树间却变得疏朗了一些,地面上除了树根,没有杂草,行走不算太困难。相比较崖壁前的那条路径,这里要好走得多。女孩子们东张西望,对这里面动人心魄的景象惊叹连连,也不担心脚下的路是怎样的湿滑。
    再拐过一小段路程,眼前出现一片比较低矮的树丛,是另外的树种,叶片更为肥厚宽阔,承接着从上面透下来的大团大团的光线。无数嗡鸣声响起来,是一种昆虫,像蜜蜂又像苍蝇,盘旋在木叶间发出合唱般的声响。
    没有花朵,难道是树干上流出的蜜汁吸引着它们?我摘了一片树叶,闻到一股芬芳的气味。
    伍道祖扒着一根枝条,仔细看了看,对我说:
    “是隐花,里面也有花蜜的。”
    果然,每根树枝上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小小的突起物,每一枚都是一朵隐花。
    但不知会不会结出果实,最后形成种子。
    我们在树下寻找,看见好些果壳状的残留物,想来是种子无疑了。按照环境分析,结果的比例不会太大,果实被带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也不会太大。除了飞鸟,还有一些动物以果实为食物。残败的果壳,最少表明经过一个季节的轮回,看不出带走它们的到底是什么生物。
    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我们基本能够断定,密林中存在着完整的生态系统,必定有生物藏匿其间。哪怕这是一个不同的时空也没关系,不影响我们继续探寻下去的勇气。
    向上看,是一方没有被完全遮挡住的灰蒙蒙的天空。我突然看见一只灵敏的小鸟出现在空中。小鸟有着黑白相间的羽毛,好几次试图飞下来,却好像被无形的罩子隔离着一般,在同样的距离被阻挡住。它飞向更高处后,不见了踪影。
    是我先前在外面看到了那只小鸟吗?有同样的羽毛,同样伶俐的姿态,甚至是依稀可见的同样警觉的眼神。假如是一个种群,怎么会这样少见呢?
    伍道祖跟着我一样向上看,他可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片矮小些的树林近乎是个圆形,在密林中显得十分突兀,猜不出形成的原因。他在思忖着。
    沙狄用刀子在一棵树上做好了印记,又在一枝长满隐花的枝条上系了根小红绳。他是在担心折转时我们还能不能记得路线,这里的方向感已经消失了,只能凭借着感觉沿路摸索。
    老张的任务是尽力记住步数,他说大家差不多走了八千步了,从外边的目测距离看,此刻我们不是走到了哪里的问题,而是早该走出了密林,到了半山腰。
    是在向上走着,可我也不清楚走了多高,离山腰又有多远。只是满眼的树木,好像没有尽头。
    新鲜劲儿一过,女孩子们懈了下来,都喊累。她们说腿很疼,继续向上走肯定受不了那种痛苦。
    人应该半途而废吗?走走路就感到痛苦,往后的日子不用接着过了。不能有企图,谁也不必有梦想,甘于躲在这间安全屋就得了。
    “我觉得走下去也还是这样,这林子可能是我们穿不过去的。力夫,”戴兰说,“你为什么想爬上那座山?”
    “我就想上去看看,难道是为了爱好不成,我也没那爱好。我是这样想的,但凡诱惑我的,我就要去征服。如果在征服的同时,能搞清楚事情的真相,那不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最终发现并没有所谓的真相呢?”
    “那也是一种结果呀。整个过程,我们损失了什么没有?没有。收获可是极大的,比如说团队意识,勇往直前的意志力,还有对未来的信心。”
    “我怕走得太远,来不及返回,”沙狄说。
    我看了他一眼,说:
    “这个时候,你是最不该说这种话的。我一直以为你有做勇士的潜质,看来我错了。”
    “好、好、好,我没意见,”沙狄说,“什么都听你的,往后你走哪儿我跟哪儿。我当自己是你身上的一条蛆好吧?”
    “什么蛆不蛆的,我腐烂了啊?”我恼火地对他说,“你不要信口开河!”
    说完这话,我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寒意侵袭,是由内而外的。好反感沙狄这样的话啊,让人没来由地想发火。
    大家此时不过被困于一个谜局内,暂时无法解脱而已,万万不可瞎想。我想爬上山峰的目的也是寻找出口,带着大家尽早突围,而后各奔前程。我承诺过要带着老张回武汉,开启我们的新生活。
    “没人瞎想,”伍道祖说,“除了你自己。其实是你不能做到平静,对未来狐疑着没有把握。”
    “你接着说,”我极力克制着不悦。
    “要是你不乐意听呢,我就不说。你真想听我才会说。表面上看,你从来就不是个敏感的人,为什么会对沙狄的话产生反应?在我们听来,那根本是非常普通的奉承话罢了。你不一样,因为你害怕自己的判断有误,所谓不同时空也好,时间重叠也好,都是不成立的,都是你的妄想。那么结果可想而知,不承认害怕是假的。反之,即使你的所有猜想都是对的,就能够确定我们的存在状态是真实的吗?假设都是另外空间那个你的臆想呢?你试图把控局面,不是想带领大家逃离,反而是担心大家逃离。两个意识令你分裂,所以你焦躁不安。”
    简直叫人无语了。我笑着对伍道祖说:
    “不当科学家,我都要为你喊冤!你没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内容非常冲突吗?如果我的推断真的是错误的,哪里还用得上说后面那些废话。如果你相信了我的推断,同样不该有后面那些废话。你这时不想讲究逻辑了?矛盾的一直是你,不愿意承认别人的推理,自己又解释不了各种异象。换个角度替你说吧,你想分析我的心理因素,找出我心理上的弱点,结果发现跟你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我必须要承认。我就是个俗人,从来没有自认特殊过。”
    俞小蛮抚掌笑着说:
    “你们两个说话都好有深度啊!一句话我也没有听懂。这不关你们的事,是我太肤浅了。真的,我认为,这些道理你们两个应该私下里去聊,一定会碰出强烈的火花!跟我们说等于白说,因为我们听了跟没听一样。”
    “你叫他们去私聊,怎么可能!恰恰是因为深奥难懂,才需要听众。不然,争执显得苍白,再精彩的表述都毫无意义呀!”
    聪明是让人喜欢的,但有时候聪明得过头就让人厌烦了。戴兰还不懂得收敛的重要性,这是我觉得她美中不足的一点。但此时此刻,我不能将矛头转向她,有些于心不忍。
    显然,伍道祖也有同感。我忽然笑了,对他伸出手掌,他还击了一下,表示达成和解。不管怎么说,无须争辩,该决定的是要不要继续前进。
    密林幽深,山腰似乎无望。
    可是,前面我们已经半途而废过,难道这回又要自扇耳光不成?
    又或许是迷途知返呢?
    35、消 解

    目前的气温是适宜的,不冷不热。如果一直这样倒好,我有些担心的是突然落下一场大雪。这个真的有可能发生。按照伍道祖的推断,即使落雪,也会先从高山上开始,山谷里气温比较高,还没落下来就会融化成雨水了,所以不必担心这一点。四周峰顶上白雪皑皑,密林之下温润如春,这种景象着实不错,一定令人迷醉。
    在外面,象这样的景象并不少见,南方人可能不大常见而已。
    这里是重庆,算北方还是南方?俞小蛮问了个十分可笑的问题。当然是地理上的所谓南方。回想一下也不算太滑稽的问题,因为每个地界都有南北之分,身处其间的人,在概念上有些模糊也是正常的现象。
    身处其间。我脑袋里有些眩晕了,突然想到了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自身处境的困惑,想必是古今无不同。
    我们一直强调循规蹈矩,强调秩序井然,强调家国情怀,鼓励努力向上的奋斗精神,就是有意无意地忽略着最关键的前提:大环境,或者说语境。在时序混乱、环境芜杂的世界,低头默认就是正确方向,跟一切怪象握手言和就是正确方向。
    不认其为妥协,微笑面对才是最有力的对抗方法。因为在绝对力量跟前,呼天抢地也好奋起一博也罢都没用。现在包围着我们的未知事物就是绝对力量中的一种,逆反的结果可能是面临深渊。
    而我们所有的谋划,多半是透明的,在某种视角之内,任凭争扎,也不过是个笑话。
    当然,即使联想到这些,也不能就此气馁。我说过,这是个时序混乱的世界,不是完美的世界,必定存在着或大或小的漏洞。我们的目的就是在表现正常焦虑的同时,找出隐藏其中的哪怕最小的一个漏洞,就能胜利突围。为此,大家必须保持团结一致,怀有一份信心,也算是决心。
    比如,争辩可以要,但无意义的抬杠就省了;怀疑可以有,但败坏情绪的话尽量不要说。团结一心本来是极难做到的一件事,但想破坏它却轻而易举,在这里,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明知道你错了,我们可不可以说出来?”沙狄讪讪地问道。他有意这样的。
    “废话!”我看着眼前的大树,说,“不管哪个错了,大家都要立即指出来。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地霸道啊?伍道祖也一样呀,他不是完人,难免有出错的时候。”
    伍道祖插话说:
    “力夫说的自由讨论、集中决策,大家听懂了吗?直白点儿说,就是不管你们怎么自由讨论,最后都是他说了算。我虽然不喜欢这样,但还是认为有必要服从。团队嘛,该当有个队长的。”
    “你说得难听了,什么叫最后我说了算?再怎么自由讨论,总会有个最终意见吧?我说的集中决策,是把大家的意见转化成行动。你偏偏往难听里说,他们听了会服气吗?”
    “不、不、不,我服气,”戴兰说,“话不一样,意思还是一样的,这个我懂。”
    “我一向以来愿意听力夫说的话,”蒋和珍忽然有些羞涩地说。
    俞小蛮和戴兰一齐看向她。俞小蛮强忍着笑,说:
    “虽然我一向以来喜欢听伍道祖说的话,但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听力夫的吧。”
    老张不需要表态,他从来都是听我的,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敢说,哪怕我走的路是错误的,他也会跟着我错下去。
    “我闹着玩儿呢,”沙狄笑着说,“你们知道啊,力夫一直是我的老大,我的偶像。”
    “我很厌恶你谄媚的样子!”伍道祖说。
    沙狄立马还嘴说:
    “我倒是想谄媚你,你配吗?”
    我赶紧制止住伍道祖,对他们说:
    “不要相互攻击!从这儿出去后,海阔天空,大家各自安好;只是请你们忍耐一下,暂时当我是个小队长,我们一起努力去找到那个缺口。”
    “假如这是个完整的蛋,根本没有缺口呢?”
    我回头看伍道祖,对他说:
    “就算是砸,我也要砸出一个缺口来!”
    什么叫希望?希望就是眼见被绝望吞噬着,也要尽全力腾出一只手来,拿起石头,狠狠地将绝望砸出一个血洞。希望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提前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伍道祖仰起头,长叹了一声。他怔了一会儿,回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形,我有些错愕。不单单是我,沙狄也发懵了。女孩们惊讶地相互张望着。
    伍道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忽然他紧紧抱住了我,一边哽咽着说:
    “听了你的话,我觉得好羞愧!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只想到自己该怎么脱离困局,从来没有站在一个整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真的让我无地自容!我必须改正错误,学习你的大度和气魄。”
    我不由自主地拍拍他的肩膀,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才推开他说: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相信有未来,有希望。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理上认输。大家看我的表现,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真正做到处变不惊,不诧异于任何超出认知范围的事物,抱定欣赏的态度,不浮夸,不急躁。你们监督我吧。”
    从矮树林的缝隙中向上望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团。林间上端有些雾气,来回缭绕着不散。
    太阳的影子都不见,从天亮到现在就没出现过啊,好象不存在。树林间没有忽明忽暗的感觉,所以视线不会产生模糊的小变化,尽管看得多少有些费力。
    “我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太阳,是怎么一回事?”戴兰问我。
    “也许还没有升上来,也许再过一个夜晚就会出现,但也许真的没有,不要想它,你一旦想它就会落入虚妄。”我说。
    可是连我自己也在脑海里迅速翻了一遍,确实没有见过太阳的踪迹。
    “没有太阳,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她非要继续问,“植物靠什么生长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说:
    “先前不是提醒过大家吗,不能用固定思维看待这里的事物。有些东西是不必问为什么的。没有原因,它就是这样。”
    按常理,蝙蝠是夜间出行的动物,但是白天它就不能出来飞一下吗?只要它想是可以的,或者被惊扰后它也会在白天飞出来。鹦鹉为了生存不得不学着说话,洄游的鱼不远万里奔赴故乡是为了持续繁衍,这都是内在动力。非得要问为什么,我想只能这样说吧,它不得不这样。
    必须如此。
    就像我试图登上那座山峰一样,难道只是想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吗?
    不是的,我是要换一个视角来审度大家所处的这个小环境到底有何不同。我真的很期待豁然开朗的感觉。
    像拨云见日,像揉亮眼睛后见到故乡的山山水水一样,就是那种无可比拟的喜悦。
    这时的我们不过是沉在缸底的鱼,看得见的或许只有沉渣。要想突围,必须浮上水面奋起一跃,等待我们的可能会是死亡,但更有可能是新生。
    “可是,可是——”蒋和珍吱吱唔唔地望着我说,“不如等带来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再考虑这些奇怪的事情。”
    “离我们第一次吃早饭过去了多久,你想过没有呢?”我问她,“你有没有觉得饿?况且,第一顿早饭我们是因为饿了要吃,还是习惯性地觉得该吃?没有,是习惯使然。我敢肯定,没有人觉得该回去吃饭了。由这些事情看来,时间已经被无限延展了。”
    “那就不用担心补给的问题了,”沙狄说。
    “从觉察到事情不对劲时,我就知道不必担心补给的事。只是,还有一些事我搞不明白,似乎有矛盾的地方理不清楚。我脑子里很乱。”
    伍道祖问我:
    “你是指延展和重叠的矛盾吗?如果真能相信你的推断,那么两者为什么不可以并存呢?”
    是啊!它们当然是可能并存的,恰恰也是因为互有干扰,所以才造成偶尔的时间混乱。这样才能解释通透我们身边不断冒出的新奇事。
    36、魔 颜

    是不是应该以不变应万变,还是迅速开始继续我们的密林探索之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心里面存在着分歧。他们虽然都不说,我却猜得到。
    我固执地想要去往山顶,以验证自己的推测。而且必须拉上大家一起,等回到居所时才能看见不同时空的印迹是否真的存在。
    那也是说好的一个小实验,他们不会不感兴趣。我对此有一定期待,但希望变化不要太大,否则他们受不了。
    可是密林依旧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往上行走的坡度虽然不大,费力气是不用遮掩的事情。终于还是感到累了,大家坐下来休息。
    “你们看,虽然时间变得无限,但人的精力终究还是有限的,”我说,“会不会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总有一天,我们的机能逐渐耗尽,身体还是会慢慢地变老。”
    “你抗拒变老吗?”伍道祖问我。
    “不是,我想说的不关乎个人状态,而是现象。这里的现象。”
    伍道祖左右看了看,说:
    “这些树木难道不是由树种生成的?过程再缓慢,累积而成的结果也是惊人的。这说明,不管在哪个空间,也不论时间是延展还是处于重叠状态,万物生长的定律是没有变化的。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也就进一步表明,如果最终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结局肯定是老死此地。而且有一个前提,我们安于现状,适应了新的环境,愿意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不愿意!我永远适应不了这种地方,”沙狄非常果断地说,“要是出去不了,让我老呆在这鬼地方,我还不如赶紧死掉算啦!”
    “伍道祖只是假设好不好,我们不能泄气。我和你一个想法,必须出去!你要去上海,我要回武汉,这里不可能成为我们梦想中的地方。”
    “比起争论来,我更想听听你们几个说些积极向上的现实话题,”戴兰轻轻地说,“何必反复咀嚼伤痛,是提醒我们快到了穷途末路了吗?”
    “这个不算消极吧?怎样的话题才称得积极向上?拼命蒙蔽自己麻醉自己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能够做到熟视无睹,我认为就是最乐观的心态,才不至于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拉垮。”
    当下我们的行为,可称寻找抑或是探索?
    想来也不必强行界定,因为界定了能怎样?
    探索的意义是什么?比如最初的想法是逃离,或者单纯只为打发无聊?夜与昼,都是极其漫长难捱的,群体性失眠是巧合还是注定?
    只是我的害怕不能对他们言明。我害怕大家不过是某个梦境里的零乱素材,而梦境的主人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嘲讽着我们的小小挣扎和努力。我无法与他面对,主动权被他紧握在手里。
    他或许看得见我们的行动,但是他也能看见我们的思想吗?只要不能完全看透,就是等待机会突围的缺口。
    所以,我们必须连思考也要变得小心翼翼,运用一些蒙蔽自我的技巧,在最深层的意识里去考验和发现自我。
    我低声告诫伍道祖说:
    “知而不言,言而不尽,是为上策。”
    “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学着酸起来了?”伍道祖笑着说。
    “我们现在是同未知作战,”我更加压低了声音,好像有人在偷听一样,“语言交流上也要有所保留,不让他清楚地听见我们真实的想法。假如他感觉混乱了,我们的希望就不再渺茫了。”
    “哪个他?未知的那个吗?”
    “就是。不出意料的话,他正观注着我们。以后,我们不妨尝试着打乱语序,颠倒行为,搞他个措手不及。”
    伍道祖思考了一阵儿,说:
    “假设他有那么厉害的话,我们在他的巴掌心里玩得出什么花样啊?”
    “如果我们的生死并不由他决定呢?”我问。
    “那我们又有什么好害怕的?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管不了吧。”
    “可是,他要是有能力改变我们的环境、背景以及道具呢?就像是一幕剧的导演,一场赛事的总裁判,终场哨握在他的手中。中途,他还有权利随性地判罚角色离场。想想颜子回,到现在我们能否明白为什么提前出局的是他吗?我认为不过是他随便抽出的一张牌,念头一闪,让颜子回退场好了,没有他也不会影响剧情发展。我敢大胆地进一步猜测,下一步,还会有人离场,而且不是沙狄就是蒋和珍。”
    “为什么不是你?”
    “我也希望赶紧离场的是我,让幕布提前拉合。奈何决策者并不是我们,他们还有继续观看的兴趣。”
    “你接着意淫吧!”伍道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说,“我要是那么自信地充当主角,一定会在陡坡中间泄下劲儿来,说撤就撤,让所有喜欢当观众的魔鬼急得嗷嗷乱叫。”
    “所以你不会被选择,也站不到舞台中央。”
    沙狄见我们两个耳语不停,早已显得不太耐烦。他问我们在说什么,有什么话需要避着大家说的。伍道祖哀伤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即将消失,就跟颜子回一样。
    在任何时候,语言都是极其私有的东西,不能让它成为公共资产,供给每个人分享。一切企图控制住语言的思维都是利刃,瞬间就能刺破希望的壁垒。
    坦诚如沙狄,认为朋友间不该有任何隐瞒,就是认识不到有所保留的重要性。个体差异无可避免,谁能全然忽略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樊篱呢?
    我安慰沙狄说:
    “没有避不避的话,我们在商量还要不要继续向上爬。你说我们是前进还是返回?”
    “你不是强调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吗?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真的在做无用功,密林并不是在外面时所见的密林,只有进来后才会发现它没有尽头,我们永远也不要想穿透它。折返是有路的,它不会为难我们。
    “我认为大家还没有尽力而为。说不定走过前面那片昏暗,眼前一亮,我们成功穿越了密林!”
    多么希望如沙狄所说,我们能够走到密林的另外一面,看看山腰以上比较稀疏的丛林是怎样的情形。在那里,大体可以看清密林环绕下的山谷吧?而回到山谷的感觉,真的犹如爬进大缸里的几只小老鼠,无比抑郁。安静等待算是落入新的虚妄,简直是坐以待毙。
    大家决定,再走一万步试试看。
    既然时间被无限延展了,或者同时处于重叠状态,那么我们有必要急于逃离吗?我边走边想,喘着粗气。
    很快,老张说,差不多数到一万了。看眼前,没有变化。
    简直是开玩笑啊,我带点儿调侃地说,有必要这样戏弄我们吗?直接搞个无路可走不就行了。
    我问他们:
    “还继续吗?如果向前,先歇歇脚;如果向后,就不必歇啦。”
    好像都懒得回应。
    树根下有无数虫子在钻研生存的奥秘,发出“沙沙”声响。一只蓝尾蛱蝶忽然闯进我们的视线,紧接着又是一只,接着是几只,最后陆续飞来一大群,似乎有无数只蝴蝶在这里聚集。它们翩翩起舞在幽暗的密林中,像一盏盏宝蓝色的灯火,让所有人迷醉不已。
    她们实在忍不住,发出愉快的惊叹声。
    蝴蝶扇动着色彩迷幻的翅膀,它们落在树枝上、树干上、树根上,还有潮湿的泥土上,它们落在我们的肩膀上、袖口上、裤腿上,以及背包上。我伸出一根手指,果然有只蝴蝶大胆地停歇上来,蓝色翅尾上突显着一对乌亮的大眼睛。
    除了老张在制止小祖乱蹦乱跳地发狂,大家都在效仿我的动作。只有戴兰成功吸引到一只蝴蝶与她接触。
    这时,有只硕大的蓝尾蛱蝶落在沙狄的短发上。他感觉到了,用手去赶,赶走了又来,如此数次,他不管了。女孩们却说好看,夸奖沙狄有特殊魅力。
    我看向伍道祖,发现他正看着我,眼神忧虑。
    旋而,在一只蝴蝶的带领下,蝶群看似无序却轻松快乐地飞走。它们来得意外,走得悄无声息。最后连一片翅膀也不曾留下。
    那是返回的方向,我约摸觉得,蝴蝶是在引领着我们回到山谷。按照老张的计算,我们至少走出了五万步,担心变天,是该折返了。
    跟着前面林间隐约的蓝色光斑,我们往回走着。沙狄和伍道祖走在最当前,中间是三个女孩子,我和老张走在后面。小祖呢,一会儿跑到队伍前面,一会儿跑到我们身后,兴奋地叫个不停。
    很快我们就走出了密林。老张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不到一万步,不对劲啊!”
    “很正常!”我有意大声地安慰老张说,“里边就是一个迷宫,我们一直在绕圈子呢。实际上找对了路径,绝对可以穿过这座树林。看我下次来搞定它!”
    回去的路上开满了蓝色的野花,如同星星一般。好吧,因为很美,当作那些花儿本来就盛放在田野中吧。
    但是,当看见屋后的菜地已经开出一大片白色的萝卜花时,老张傻傻地站在菜地边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走之前他看过,菜地里明明还只是苍翠的叶子。
    老张按照自己的规律去做饭。但是他也模糊了时间概念,完全不清楚该不该做饭。问大家,都说不饿。
    37、聚 焦

    鸡舍里已经容不下更多的鸡了。鸡蛋壳碎了一地,不知道是踩碎的还是啄碎的。完整的蛋也有很多,看着也新鲜,能不能吃就可疑了。
    一切似乎在朝着我预估的方向发展,期间发生和明显变化让他们不再质疑我的言论。很可能,由此大家会对我产生钦佩之情,认为我很厉害。
    我对他们说,并不是我有多么了不起的发现,只不过大家对异常现象不愿意平静接受,而我学会了先认同再反向推导,大胆设想,才会表现得不同罢了,实际上人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伍道祖,他想得应该比我更多更远,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而况,目前的情况并不能证明我的猜想是完全对路的。比如,为什么时间重叠与其延展会同时并存?如果真的存在不同时空,它们又可能并存吗?有没有可能产生偶然的交集而致互相干扰一下?颜子回此时到底在哪一个时空里面?
    “这是最好的信息,就是你一直断定颜子回没有出现意外,他还活着,”戴兰说,“假如接下来还有人突然消失掉,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呢?”
    “是的,必须是这样的,”我没有犹豫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不再那么害怕了,”蒋和珍说,“就算下一个消失的人轮到我,我也要坦然面对。”
    我微笑着对她说:
    “谁说一定会有下一个?我说没有。这是个杀灭掉规律的世界,根本没有逻辑可讲。所以没有下一个。我们必须扎成紧紧一团,不要试图单独逃逸,要走一起走才对。”
    “颜子回能记得我们吗?”俞小蛮有些恍惚地说,“还是他在那边儿会完全忘掉我们,结交着新朋友?”
    “极有可能还是会遇见那边儿的我们,”沙狄恍然大悟地说,他为自己的观点感觉太开心了。
    伍道祖看也不看地对他说:
    “不可能!假如他会遇见那边的我们,就会遇见那边的他自己。两个他,当双胞胎一起生活吗?”
    大家想想也是,都笑了起来。我说:
    “放开颜子回吧,让他去过他该有的日子。慢慢地来,我们最终会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要强调平静,让整个心态平静下来,不做无谓的耗费。既然时间已经是毫无意义的遥远记忆,我们也就谈不上需要充分利用它了。就算做计划也不必安排得那么紧密,从容一些好了。
    实际上,丧失掉时间概念后,多半事情都很难搞清楚。我们只能搬着指头计算一下,大略地估计。
    比如,从屋子到崖壁前的距离是从潭口到竹林边的几倍;溪水蜿蜒流淌了几百米,正常行走需要多少步。等等。在密林中行进时,我们已经使用这种方法了。
    在思维能力还没有被剥夺之前,在意识尚可自由流动之前,凡是被物化的概念全都融解蒸发又能怎样?渴望不该遗落在鲜花与荒草之间。
    像鸡舍间被鸡子踩得稀碎的鸡壳,既象征着寂灭,又何尝不是象征着新生呢?
    从密林间出来时,只有戴兰没有忘记老张设置的陷阱,拉着大家去看了。陷阱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堆杂草。小溪中的石围呢,几乎没有痕迹了。水还是同样的清澈干净,冰凉可人。有没有鱼,现在已经说不准。
    对颜子回的幻想结束了。明面上表现得不舍的大概只有蒋和珍,她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我真有些心疼这个柔弱胆小的善良女孩。
    在戴兰的建议下,大家穿过竹林,踩过开着蓝色花朵的草地,来到崖壁前。我们想看看那块雕刻着字迹的石头有没有变样。以石头固有的属性,应该是最耐得住剥蚀的。
    那块石头还在,但不太显眼了,周围长了些野草,也有一些落石半遮着。我拔去杂草,挪开了落石。
    石头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剩“化境”两个字还算清晰。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想要磨灭掉石头上的字迹,需要怎样的自然之力啊!这儿离我们的屋子不过几百步的距离,为什么产生的变化有如此大的区别呢?
    细细想来,就剩下头疼。我求助于伍道祖的解释。
    他笑着对我说:
    “不想,不想。”
    我不解地看着他,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头疼是因为思索,不去想它头自然就不疼了。你要大家遇见任何事情都要平静,自己偏偏做不到。”
    “不想是不可能的,这是新的矛盾点。”
    “你看化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伍道祖问我。
    “先说说你的理解吧,”我说,确实想听听他的见解。
    “不掬一格,大而化之,”他说,“我认为有人先于我们认识了这个地方,既归纳了它的特点,也总结了它的某种情怀。这两个字是发自肺腑的赞美。”
    “也许只是一个警示,一句劝告,或者单纯就是极度无聊时的抒发。这也叫另一种形式上的相遇和对话。写字的人能预见我们的到来吗?在历史的缝隙中,到底会涌现出多少被选定的窥视者?”
    沙狄蹲在石头前摩挲着字迹,他仰着头对我们说:
    “难道不可以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吗?你们就是太聪明的缘故,所以越理越糊涂。我看故事是这样的:几百年前,比如明朝末年,兵荒马乱之际,眼见大势已去的某个官员带领着从属躲到了这里,以为进入了世外桃源。他们可没有遇到我们一样的烦恼,快活之余,雕刻下字碑作纪念。古人都喜欢搞这趟活儿对不对?后来奈不住寂寞,估摸着外面形势好转了,就回到花花世界了。世世代代不停地有人闯进这个地界,又不停地跑路。于是无比郁闷,这里变成了一个错乱的世界,就像有人受不了太多刺激而变得精神分裂一样。至于这块石碑为什么会模糊,更简单了,在我们走进密林的时候,有一头野猪瞧中了这块石头,认为它平整光洁,极适合擦痒,天天呆在这儿摩擦,自然就摩去了字迹。剩下这两个字也将不保时,上面松落下一块大石头,差点儿砸死野猪,它给吓跑了。然后,我们就来了,站在这儿发呆。”
    她们几个又听笑了,纷纷夸奖沙狄胡说八道的本事大。然而戴兰正色说:
    “我很喜欢沙狄的说法,简单明了,或许真有可能直击要害。往往是我们太喜欢把事情复杂化对待了,导致它真就往复杂的方向不断发展,最后不可收拾。”
    我和伍道祖都沉默不语。我们的视角是不一样的,看待问题的方式必然存在极大的区别。
    “那头野猪呢?”俞小蛮笑着问沙狄。
    沙狄看了看草丛,草间有好几种盛开的花朵,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他说:
    “你既然已经相信颜子回的存在,也应该相信那头野猪的存在。二者之间本质是一样的。除非你也觉得猪和人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不应该问野猪去了哪里。”
    “首先是不是有野猪,不要把猜想当现实,还一本正经地发挥。”
    “你在说我还是其他人?”沙狄问伍道祖,“你们猜想是代表真理,我猜想就是狗扯羊腿。”
    我插话对沙狄说:
    “随时随地想上升矛盾!猜想本身都没有错,错的是态度。你别动不动你们我们的呀,搞派系拉团伙吗?你分析得很好啊,有可能正象你说的那样,字就是那么一个老头儿叫人刻写上的,也是让一头野猪给摩擦掉的,合情合理。我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
    内耗是极难调和的一件事,放哪儿都一样。我不能,也不想对大家表现得过于粗暴鄙俗,只好两边敷衍。
    一阵浓郁的花香气传来,是当时所见的那篷兰花正在盛放着,青翠的长叶间顶着十几支浅黄色花箭,素雅的花朵吐露着芬芳。戴兰确定,上次来的时候,花骨朵也没有见到一个,而且植株也没有这般葳蕤。从外面的规律来看,这样茎叶密集的兰花,起码得生长十年以上。
    戴兰在帮助我确信我的前期所有推断。
    我突然记起求助于那个隐秘声音。他没有出现。
    38、爆 炸

    老张的菜地一片欣欣向荣,虽然有些参差不齐。很多品种混杂在一起,种子像是随风播洒的一样自由。
    看着恣意生长的菜地,老张并没有欣喜的表情,反而忧心忡忡。这是他正常的反应,符合他对于外面那个世界的理解。
    我不想再灌输什么想法给他了,反正他也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了也想不明白。
    满舍的鸡就够让他崩溃的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幸,我跟他说,你只要看着它们,它们就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鸡蛋也不至于多到没地方放置。跟着他的小祖不是一直没变化吗?不必想得害怕,当作是这里的常态就好。
    其实一路他也听得不少,大体上是懂得我的意思的,只是不想代入进去,感觉我所说的太虚假了,跟真实完全不相干。真实就是日出日落,三餐必备,饿了想吃困了想睡。怎么在这里,偏偏一切都不搭界了呢?
    需要承认的是,我愿意体味老张的困惑,这本来也是我自己的困惑呀。但是,在特殊境遇下,我们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以最快的速度学会适应,主动接纳。
    这个过程因人而异,有长有短。像我吧,比较喜欢新鲜事物,最大的缺点正是喜欢瞎思考,于人于已无益。
    不要随意编织幻想,也不要沉溺于假象的旖旎色彩。在我不确定这个空间是否真实的时候,我每常这样警告自己。真实性需要存疑吗?逻辑上讲,是必须有所怀疑的。我多么期待一觉醒来,能够听到武汉关的钟声,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离奇的梦。
    事实是不容置疑,因为梦里不会出现的色彩在这里似乎都有,从来不会有人说他做过绚烂多彩的梦。以及无比强烈的触觉,没有空洞感的听觉,都在证明这不是梦。
    “那这么多鸡怎么办?”老张说,“没必要都养着呀,还有鸡蛋。你们又不吃,到现在也不说做饭的事。”
    我对他说:
    “没人说过不吃啊,只是暂时不饿而已。这样吧,你现在就去做饭,多做点花样,勾起大家的食欲,看我们能吃多少。炖两只鸡,让香味飘起来!”
    我又要女孩子们去帮忙做饭菜,让她们有些事做,心理上充实一点。她们都表示愿意学着帮忙。
    伍道祖、沙狄还有我,我们跟着老张到屋后菜地里,眨眼功夫就采摘了一大筐新鲜蔬菜。那些泛滥的萝卜花终于不再让老张的眼神无处安放。他提着菜去了厨房,女孩们也跑过去了。
    沙狄列举了他在菜地里发现的蔬菜,有南瓜、茄子、豆角、番茄等。伍道祖呢,他只对一丛鱼腥草感兴趣,采折了一大把。我最喜欢的是辣椒,好几种呢,还有红苕藤。所有这些蔬菜,大概是一个季节该有的品种吧。不是也没关系,比如本该是冬季里才有的蒜苗,春天里长成的蚕豆。
    大体上没有很意外的东西被发现,因为大家对蔬菜的类别也并不太熟悉。
    “多好啊!”我非常享受地说,“我发现安于现状也不是多坏的事。”
    “因为你内心是拒绝成长的,”伍道祖说。
    沙狄拉着我的手,着急地说:
    “你可千万别懈下劲儿来!我指望着你带我出去呢,我要去上海的。”
    我摆开他的手,问他:
    “上海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你又没有去过,听说好就一定好吗?”
    “必须好啊!我表哥在上海,他可能骗我不成。就像你一门心思要回武汉,难道武汉就好了?”
    “武汉可是我熟悉的地方,我住过几年,很喜欢那里。关键是武汉离我们老家不太远,有亲切感。和武汉比,重庆简直就是乡下。”
    “要是能够出去的话,我还是要去英国,”伍道祖说,“父亲总希望我去见识一下,学些真本领,我也愿意去。”
    “那俞小蛮怎么办?”
    伍道祖气愤地瞪着沙狄,说:
    “不要胡扯好不好?她怎么办关我屁事!所有人中,就属你最搞笑,捕风捉影,自以为是。你喜欢你上啊,拿我开心是不是?”
    “你怎么经不起玩笑呢!”沙狄讪讪地说,“开玩笑的,你急个毛啊。再说了,人家喜欢你有错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哥哥我没兴趣,好吗?我可不是乡下地主的儿子,急着传宗接代,一辈子耗费在小家庭里。那样的生活多的是人去维护,不缺我一个。你懂什么叫志向吗?”
    沙狄看看我,样子有些恼火了。他对伍道祖说:
    “地主的儿子就没有志向了?我想去上海闯荡不叫志向吗?去英国好伟大呀,好像别人去不了一样!”
    “知道你也可以去,但是去做什么呢?这是有区别的。”
    我安慰沙狄说:
    “你要看清事实,承认差距。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在他可能认为不值得提及,想想都不应该。俞小蛮一厢情愿,谁都知道,为什么要以此来臊伍道祖?说到底,那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没要求别人喜欢,所以不需要对她负责。”
    转头我对伍道祖说:
    “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志向高远就看不起变通人的快乐。不要轻易判断人生的意义,我们都还年轻,未来远着呢。”
    “我总是觉得很孤独,”伍道祖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地说,“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有时候我以为离你们很近,有时候又感觉离你们很远。”
    他掐了一片鱼腥草的叶子,放在鼻子边儿闻着。那是让很多人作呕的气味,他偏偏十分喜欢。可见他的品味确实与众不同。
    “你不能有意让自己沉浸在坏情绪中,不要觉得只有这样才会像颜子回一样被选中。保不准他是误打误撞跑到了那一边,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就那么肯定吗?”伍道祖看着我说,眼神索漠。
    饭菜就快做好了,蒋和珍站在窗户边喊我们。我们折转回到了屋子里。
    久违的香气弥漫在屋子四周,令人恍惚间有种家的味道。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鸡汤还没有炖好,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老张先烧了一只鸡,看上去很诱人的样子。
    “有没有人学着老张做菜?”我问她们。
    戴兰笑着说:
    “没你说的那样简单,说学就能学会的。不过,番茄是我切的,鸡蛋是俞小蛮学着打的。她本来要帮着择鱼腥草,受不了那气味,让蒋和珍去择好的。”
    “习惯了就会喜欢,第一次吃鱼腥草我也吐了一地,”蒋和珍微笑着说。
    “像臭屁虫的气味,”俞小蛮说,“我永远也不会吃这种玩意儿!”
    沙狄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人哪,该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伍道祖拣了一筷子鱼腥草放入嘴里,边说,“不然会不停地错过,还不自知。”
    看伍道祖嚼得起劲儿,俞小蛮难掩恶心地说:
    “又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呗。”
    突然,我们都停止了说话。
    有爆炸声隐约响起,在密林深处,被有意消隐着,但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
    不是雷击声,确定是爆炸声。因为雷声是自上而下的,果断而浑厚,不拖泥带水。爆炸声则是由下而上的,声波比较含混,后续无力。
    什么情况?不会是火山爆发吧?
    我们扔下碗筷,跑出门外四处张望。是我们去过的密林方向,靠近山腰的那一边冒起一股浓浓的黑烟,笔直升上暗灰色的天空。到了齐山顶的位置,黑烟刀切一般地没了。远远看来,那道黑烟就成了一根粗黑的绳子,悬在密林上方。
    念头在脑袋里飞快地转动着,我看向伍道祖,他刚好转过呆滞的眼神。我对他说:
    “快收拾一下,我们得过去试试看。”
    “试什么啊?”沙狄问我。
    “赶紧过去弄清楚情况呀,明显是什么东西爆炸了。说明这个空间里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了。说不定就此改变了格局,一切跟外界同步了。”
    “你是说有什么东西刺破了这个蛋?”伍道祖问我。
    “极有可能,也希望是这样的。所以说,机会来了。我们必须去现场看看,这一回说不定可以穿过去。”
    “迷宫消失了吗?要是没有,急着去也没用啊。”
    “不管怎么样,去看看才能知道!”
    我真有些烦伍道祖,他似乎不着急出去了,竟然表现得气定神闲。
    “我再听你一次,”伍道祖说,“我有预感,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保不准接二连三地还有爆炸发生,争取不要给炸死在密林就好了。”
    老张已经收拾妥当,准备跟着我出发。小祖欢蹦乱跳地在屋外跑来跑去。只有小祖的表现让我安心,觉得不大可能出现什么不好的现象。
    女孩子们也收拾好了,看起来精神饱满。
    我们向着密林那边跑去。
    黑烟还在不断冒起,似乎能看见点红红的火光。一时间我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产生了爆炸,威力如此巨大。难道是炮弹吗?在重庆时,我见识过大轰炸的恐怖景象,但不至于产生如此浓烈的黑烟啊。
    密林在望。我正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琢磨着,又听见两声巨响。看密林上方,果然新升起两道笔直的黑烟,形成新的粗黑的烟柱,杀向天空。
    我们在密林入口处停止了脚步。伍道祖和沙狄看着我。
    “还要进去吗?”沙狄问。
    多少还是会有所迟疑的,我没有回答他。伍道祖恍然大悟地说:
    “爆炸都发生在林子里面,想来是有原因的,所以不必担心我们房子那边出事。我想说,无论爆炸多少次,我们都是安全的。力夫,按照你的思维推断,会不会这些爆炸并不是真实的啊,它们发生在另外一个空间,却让我们看见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如果是另外一个空间的事物,为什么
    要让我们看见?是在召示什么吗?难道真会由此打开一个小小缺口,让我们得以窥视并完成逃脱?
    耳边蓦然想起那个隐语般的声音:
    “退则海阔天空,进则道阻且长。你想好了吗?”
    “你敢跟我面对吗?”我在心里敌视地问他,“给点有益的提示就够了,吓唬人是几个意思?”
    “意气用事迟早追悔莫及。听劝告,回头是为上策。”
    “我偏不!你能灭了我不成?”我负气地对他说。
    回过神来,他们都望着闭着眼睛发呆的我。我喊上大家,头一个走进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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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15 01:18:47  更:2022-06-01 16: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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