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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百年回头》——记台湾 一位退役将军的一世人生[第1页] |
作者:ty_1446989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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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 年 回 头》一 声 长 叹 ——台湾一位退役将军的一世人生 楔 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头一年。这是一个很遥远年代。神州大地硝烟尚未散尽,朝鲜半岛炮火又起……一个个家庭都处在了动荡 不安之中。 那个秋天里的一个夜间。香港郊外——海边,青山……远处市区稀疏的灯火光亮。 青山上,一个男人身影正急慌慌朝着山上面爬去的另一个男孩身影紧跟后面,穹追不舍……咆哮的海涛声伴着急促地、恐慌地喘息声,在这远离市区灯火的夜空里交互回应着。一种恐怖氛围…… 一前一后正追撵着的两个男人的身影,淹没进青山上的树丛里。少顷,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一个身影由青山顶端的悬崖上面落下,掉进下面黑洞洞的大海里。 大海呼啸着,怒吼着,一浪推一浪的向着悬崖脚下冲击、涌动……夜空下的青山,在汹涌的波涛中被摇撼。 波涛汹涌的怒吼声中,仿佛裹夹起一个女子的心音。空漠迷惘,像似另一个世界流淌的歌声——哀宛、凄苦、悲凉: 沉沉的深夜,漆黑黑的天 遥望着星空心茫然。 今夜里的星光为何这般残淡? 今夜里的世界为何这样不安? 莫不是乾坤倒转夢影儿散, 莫不是生命灯火油熬干! 浪涛劈来声声呼唤, 大海啊,你广阔的胸怀是我生命的家园。 沉沉的深夜,漆黑黑的天, 遥望着远方魂魄缠牵。 今夜里辽远的海面为何无灯火? 今夜里为什么黑茫茫大海不见天? 莫不是渔家归帆遇海难, 莫不是人不逢时错上了船。 波涛汹涌浪花飞溅, 大海啊……今日魂魄随你去,不知何日回归把乡还。 大海的狂涛巨浪,暗夜里闪动着点点光亮……一个女人身影正朝大海深处走去。 迎着浪涛走去的身影,几乎每朝前迈进一步,紧接着就会被面前涌过来的浪涛又给退回来……大海不愿接受这位夜间上门的女儿。然而她却仍继续地、艰难地朝前迈着,一点点的……开始,一个浪涛由她身上掠过去,海水淹没了腰身;接着又一个浪涛迎面扑来,海水到了她脖颈。这时,只剩下头部,但她还继续往前挪着……只见点点亮光下,被浪涛打散了的满头秀发稍稍飘动了一下——这个女人身影完全投进大海的怀抱中去了。 突然“哗!”地一声,——浪涛击岸,天已大明。 一个浪头涌向岸边,被岸边的岩石撞碎了,于是浪花四溅,散落着亮光点点……接着又一个浪头劈来—— “哗!哗!哗!……”潮涨潮落,把时光推进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年的清明时节。 第 一 章 1 将 军 祭 海 这天,晨曦微露,太阳正在大海腹中孕育……浩渺烟波浮荡在平静的海面上。座落香港市区郊外海岸山坡上的偌大一爿公墓,还笼罩在雾霭之中的时候,在台湾的《老兵村》里,退役将军金涛老人早就来到了海边上——祭海! 祭海,是他心灵的一种寄托。当他带部队由韩战战场撤回台湾,听到他付官报告香港府上的噩耗——他深爱着的香竹姑娘投海身亡消息之后,大海就成了埋葬他香竹的一座墓碑。每年清明时节,他都要来到海边上,寄托他对香竹姑娘的哀思。 后来他的旅团就地集体退役了(包括旅长——金涛将军)。原来的驻地更名《老兵村》,并在驻地后山建起个偌大的陵园。由于每年的清明当天,他要同弟兄们到后山祭扫陵墓,于是在清明上一天祭海就成了退役将军的惯例。他面冲茫茫大海低头黙哀、祈祷、招魂……几乎年年如此,已快半个多世纪了。然而象今天这么早他就到海边上来,这还是头一次。 《老兵村》位于台北远郊,背山面海。退役将军寓所是由原先的旅部改造而成。寓所的正面,相隔一个偌大的操场就是大海了。退役将军夜间愿听大海的涛声;白天喜观海上的风暴。不知怎么?昨天夜里他刚睡下不久,就见他早已埋进记忆深处的——自小就订了亲的少年致爱——香竹姑娘从辽远的天际间,驾驭着潮头向他奔来……这是一位古典式的纯情少女。她还是那身青裙、蓝褂,齐耳的短发,脑门儿上梳着刘海。就象挂起的一扇帘子,少女脑袋里想着什么全让帘子给挡住了。他常常都是从帘子下面的两个窗子窥探到她头脑里的秘密的。他喜欢看她那双眼睛,那是心灵之窗。当他在看她那双眼睛时,眼睛里不时向他透着心灵信息……他激动不已。于是他迎着她——向奔腾的潮头跑去。潮头在远海涌动,她站立潮头冲他招手,他跑呀,跑呀……跑了很久总是原地未动,他象无论如何两腿也迈不开了。情急之下,他突然醒来,再怎么也睡不着了,空荡荡心里留下来一片惆怅。天刚朦朦亮就唤来仆人——把他扶上轮椅,来到了海边上。 现在,他坐在堤岸上面一架轮椅上,面向大海,冲着滚滚涌近的海潮低头默哀。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仆,代他在堤下海滩已摆好了供品——点心、鲜艳荔枝、菠萝、桂圆……接着又点燃一柱香,泼洒了一杯酒,当一堆烧纸熊熊燃起的时候,男仆上了堤岸说,“潮头就要到了,将军请回吧?” “不!我要等她来把祭品带走……”轮椅上的退役将军一边在低首默哀一边在轻声说,“阿贵,你去村东头儿炮营三连长——武大憨那儿去一趟,让他吃过早饭到我这儿来一下……啊?”阿贵闻声欲走,退役将军马上又唤了一声,把他叫住,“哎,明天就是清明了。回来时再去问问老奉天,到后山祭扫陵园的事准备怎样了?” 阿贵未敢再说什么,悄悄离去了。堤岸轮椅上的退役将军依然低首默哀……这时,在他脑际间又浮现出昨夜梦中的倩影。“噢,她来了!” 不禁他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滚滚涌进的浪涛,喜不自胜,就象久别重逢的亲人正朝他怀中扑来……浪涛推动着潮头;潮头飞扬起浪花儿,它们裹夹着退役将军的寄托、幽思、深情和梦中的倩影,正风尘仆仆一路走来。 刹那间,波涛汹涌,势如破竹。呼啸着,吼叫着……正朝着他脚下的海滩推涌而进。 “哗!——”地一声,浪涛舔上滩头。退役将军欣慰地看着供品被浪头给卷走。接着浪涛吞没了海滩,海潮溢满了堤级。退役将军坐在轮椅上又深深鞠了一躬,尔后掉转过轮椅,正欲离去,不觉背后“哗地!——”一声,波涛击岸,撞碎的浪花散溅在了轮椅的座背上。退役将军不由打了个寒襟。“噢,怎么?……”退役将军扭头看了一眼,涌满堤岸石级的海潮不禁发出一声喘息。坐在轮椅上的退役将军笑了,“嗬嗬!莫急——不久我会跟你去的。跟你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啊?”说完,他象心安理得似的扭回头来。然后向前驱动了一下轮椅,不由“吱嘎!——”地一声。这种经久碾磨的破损轮椅,由于齿轮和轴承老化才发出这样怪叫的。退役将军稍稍停了一下,接着又似无奈地沿着操场上的石子小路驱动而去。于是那种轮椅研磨的怪叫声便连声迭起——— “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枣红色的高骏大辕骡正拉着一辆轻便花轮轿车碾轧在北方的积雪土道上。这架花轮轿车由《月亮窝铺》周家大院儿一出来,驾车老板就手摇鞭杆儿口吆喝,尽管辕骡紧着仰头摇尾花轮轿车总是跑不起来。这时不用说驾车的年青老板感到沮丧,就是那匹高骏辕骡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要在往日,这辆花轮轿车一上路就“咣咣咣……”辕骡脖上挂的串铃伴着“哗哗哗……”清脆的轿车花轮声,一传多远。这时驾座上的小老板就像坐在金銮殿似的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然而现在两只花轮都挂满了积雪,车轴两端被泥雪塞住,每走一段路小老板都要下车驱除塞满车轴上的泥雪……这样一来,由《月亮窝铺》到县城——龙弯古镇两个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五个钟头。 “吱嘎!吱嘠!……” 站立进城路口上的金涛少爷冷丁震奋起来。“啊!到了,到了……车终于到了。 再过三天金府就要举家迁往香港去了。金府上老爷本来是想把未婚儿媳——周香竹一起带走的,只因少爷金涛已经投军到张少帅麾下的驻本县城的旅团。“也好!香竹姑娘就不用随我们迁徙香港了。现在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已经露了馅。你能投军驻扎在县城,无论对我们南门外这个家;还是对《月亮窝铺》的周家大院,也都是种保护!”,香竹姑娘现在来古城南门外的金府上,就是与未来的公爹及其家人送行的。当然也是想跟相爱之人小聚几日…… 可是,时局岂能是百姓所能预料?金府老爷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举家迁徙香港不到半年时间里,驻县城部队就接命令调往关内去了。这时,金涛少爷把香竹姑娘送回周家大院,他随驻县城的部队就匆匆开跋了……直至日本投降后,又重新驻回县城。这支原来属东北军的部队被编入国军直属的八十八旅,这时金涛少爷已成为少将旅长。 当他带部队又回到他老家——驻扎龙弯古城来时,正是秋末冬初。他本想安定之后,把父亲留下的南门外老宅子收拾出来,立即到乡下周家大院把香竹接来完婚的。然而一直也没有安定,江北就是八路军占领区,两军对垒,只一江之隔。何况他的部队尚立足未稳,刚一封江就打了一仗。仗打得很惨烈,为守住这座古城。“可是……可是不知现在香竹怎么样了?八路军过江攻打古城,正是绕路从《月亮窝铺》那个方向过来的呀?”他知道,这时香竹心里对他的那份牵挂,就像他心里惦记香竹一样,两颗心都是跳动在一起的。于是开江后,赶在四月初八庙会,他跟付官两人化妆做百姓去了距《月亮窝铺》五华里的《岳王庙》。在寺庙他跟香竹独处亲热了差不多一小天儿,等来到周家大院时太阳已经西下了。他跟周家大院儿当家的——香竹的大伯父商定:等社会稍稍安稳下来,他跟香竹年底完婚。 这是两个相爱的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与香竹肌肤之亲。时间才刚进腊月,他就接到部队南撤的命令。当听说香竹从周家大院跑出来,到古城来找他病倒在半路时,似乎是他早已料到之事。他立即派付官带卫生队两名女医、护,乘车赶往香竹病倒的村子,然后绕道——走水路把香竹送往香港府上。“看来……我们是要在海外完婚喽?”当时他还满怀希冀。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从韩战撤回台湾的路上,还一心企盼着去香港府上完婚时,迎来的却是轰雷压顶的震天噩耗——我生命中的香竹投海身亡了! 五十余年来,当每次来海边上祭海时,涌向他心头的总是对自己的悔恨、懊恼、绸怅……他并没想香竹为什么投海?竟管到现在这都是个谜。 坐在轮椅上的退役将军,想到这些不禁心疼的回了下头,涨满海岸堤级的海潮,开始平缓的回撤了。“怎么,要走了?”他看着退潮的海堤留下的白沫沫,就像香竹留下来的足迹,心里有些怅惘,“噢?怎这么快就回了呢……”一个堤阶露出来了,又一个堤阶也露出来……当潮水退出最下层一级堤阶时,他对着缓缓撤去海潮大声的许诺:亲爱的——我的香竹,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我们手携手,从此再哪儿也不去了。就回我们老家——龙弯古城南门外那座老宅子,每年的八月十五去《月亮窝铺》的周家大院儿看月亮。到那时,村前水泊里你这弯残月就会圆满了。圆满了…… |
2 月亮窝铺里的一弯残月 北中国广袤农村,有一个叫《月亮窝铺》的村庄。村前是柳林环绕的大、小相邻水泊。平日,一到下半月每个水泊里都有一个月亮。大概由此得名——《月亮窝铺》;当到了雨季,大、小水泊就连通一起,白亮亮的一片汪洋,宛若偌大的一个湖泊。夜里划船水上,走到哪儿月亮就跟随到哪儿……水面总是亮晶晶的。 湖滨之上就是一座庄园大院儿——并排两个四合院落,砖木结构的连脊 “海青房”,每个院落都两道院门,一套高筑的围墙把两院围在中间,四角炮台,前、后各一个暗堡……这便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周家大院儿。而周家大院两翼座落起的一座座关东小土屋,不是周家大院儿的佃户;就是周家大院儿里的炮手或伙计……上、下几百口,土地近千亩,连村前大片水泊和环绕的柳林也是周家大院儿的。 周香竹就出生在周家大院儿,是周家大院儿的一房小姐。按家族传统,由长支当家理事,住东院儿正房,东为大,当家的是长支的大伯父。周香竹的父辈属这个大家族的末支,并且她刚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母女俩住西院儿的两间西厢里。那时如果有哪房女孩儿长的俊俏、甜美、出众……一些婶娘、姑嫂们就会把她比做月亮。由于小香竹自幼丧父,在周家大院儿里唯她那房不圆满,于是那些婶娘、姑嫂们每当坐在一起就会背地叹息,“论长相、论性情……我们哪房的闺女也不如小香竹,可惜她父、母不全啊!”于是从那时起就把小香竹比做了一弯残月。可不是吗?只有月缺不圆时才偶而能在门前水泊见到她的身影。 周家大院儿传统上重视子女培养教育,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就有了家塾。到了民国初年,无论哪一房哪一支;无论月缺、月满……无论男孩、女孩都能在家塾得到教育。男孩读完三年家塾,可继续进官学,升入国民高等;而女孩则限定于三年家塾,如果哪房女孩也想进官学,像男孩一样升入国民高等,就得由哪房小份子自己掏钱去供女孩到外边继续升学读书。这也是大院儿的传统。 周香竹自小天资聪颖。三年家塾时期,当其他各房姐妹还停留在背诵《庄农杂志》、《三字经》、《千字文》这些启蒙文字知识时;她已读完《论语》、《上孟子》、《下孟子》了。三年家塾下来,男孩们进入官学;女孩就跟着母亲学针线,等待出阁嫁人去做媳妇……何况周家大院儿里的女孩这时都有了未来的婆家呢? 周家大院儿与龙弯古城金家是几代世交。小香竹五岁时,就由大院当家的——大伯父做主,与金府上三公子金涛少爷定下了婚约。古城南门外金府是北方这一带的首富。广州、香港都有他家的商号。金府上老爷是位开明绅士,香竹在家塾三年结束,城里的金府上老爷就跟周家大院儿当家的商量,把小香竹接进了城里金府——送去官办的优级小学读书。那时金府少爷金涛正读国民高等,两人以兄妹相称,每当下学回到金府,两人就形影相随……还真有点林黛玉初进贾府的味道。 小香竹自幼腼腆,见人害羞。刚进金府时,见到谁都是未等说话就先脸红。然而她那温润的笑容,文静的举止,以及她对人亲善情怀,却博得了金府上、下的普遍喜爱。何况她跟妈学了一手好刺绣,放学回到府上又常常帮助姑嫂们扎花、拧云子。“香竹妹子——你可真行,挑针绣花就跟玩似的。跟你一样上学读书的——府上那些姐妹呀?拿起针来就像比拿把铁锤还重哩!”每当她听这样赞誉,就会脸红的不好意思起来。 “看您说的……这都是庄家院里女人的些土把式,城里女孩谁学这个呀!”每次她都不好意思的谦虚笑笑,美丽的面容像绽开的一朵花儿。她聪慧的天赋受到金府老爷格外的宠爱。 小香竹来到金府,被插班送进官办学校后,未曾想她只读了一年优级小学,就破格考进古城南门外的女校。这是一座与国民高等同等学制的女子学校。后来不久又考入女校高级部的美术专科。这时金涛少爷在国民高等学校毕业,报考了燕京大学。那年他刚满十八岁,香竹年满十六岁,两人已经开始恋爱了。并且爱得很热烈…… 如果说小香竹刚进金府时,对这种自幼定婚男、女之事还很懵忡的话,那么到了后来跟金府上、下家人或佣人都熟了,每当与人说话不再脸红时,可不知怎么?唯独见金涛少爷时,脸上就会忽地一热,精神紧张,心里边“嘭嘭嘭……”跳个不停。然而一个屋檐下,当着众人面,涛哥每每来叫香妹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时,她又总是扭扭怩怩,显得很不自然。然而金涛少爷则不然,身上就像装置了摇感器,稍一有点感应神魂就会飞扬。有一个时期,金涛少爷一放学就先跑到南门外女校去等她,然后双双一起回府。每次他赶到女校校门前等她时,不是给她带来一本《少年维特烦恼》,就是送给她一本《简爱》……倘若某一天,她一旦走出校门见不到她涛哥时,心里就会感到空落落的。既使周末不上学大家都在府里时,如果有一天见不到金涛少爷身影,她就会悄悄留心,偷偷向四下寻觅,一旦看到金涛在屋里做作业或蹲在树下温习功课……她便会背着府上的人,远远躲在一旁偷偷的贪恋的看着他。偷偷的,悄没声的……却从不走上前去。或许这就是那个时代两情相悦之人的神秘初恋吧?竟管由家人做主,自小已经明确了他们两人间的未来关系。 当然,他们已经走出了少男、少女情豆初开的——羞涩中带着浓浓甜蜜的短暂旅程,已经徜徉在奔往未来的幸福之中。她再也不怕人笑话了,何况金府本来就是个开放家庭。他们常常坐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畅谈他们未来的理想、抱负……这期间,每当香竹分享金涛小时候调皮、淘气的快乐时,她总会深情而快意的望着他,忍俊不禁“咯咯咯……”笑的前仰后合;而当金涛感受到香竹小时候那种委屈的微苦时,他就会把她拉进怀里,这时谁也不说话,只有“嘭嘭嘭……”同一个频道上的两个人心跳声。 “香妹呀?你这个《月亮窝铺》里的一弯残月,早晚会变得又圆又亮的。”他像保护神样的抚慰她说。 “香妹妹,燕京大学有美术系,等你在女校美术专科读完就到北平去继续深造,成为全国有名的个大画家……我们的理想很快就会实现了,看《月亮窝铺》周家大院里谁还嚼舌头——说你是一弯残月?”国民高等毕业,他报考完燕京大学时说。 然而阴错阳差,她美术专科未读完——女校黄了;他被燕京大学录取未去却在当地投了军;金府举家迁去了香港,她又回到《月亮窝铺》周家大院儿里。从此,他们陷入了漫长的两颗心相恋的苦旅……而如今,一颗心被毁灭了;另一颗心也老了,但退役将军还守候着当年他们生命留下来的一些残片。 “吱嘎”一声!退役将军下意识的两手驱动了下轮椅。不由长叹一声“唉!一弯残月?一弯残月也让大海的波涛给吞噬了。” |
3 生命里的遥远时空——心中的当下 退役将军坐在轮椅上,离开海岸,在操场的石子小路上慢悠悠的用两手向前驱动着座下轮椅,“吱嘎!吱嘎!……”伴着轮椅研磨轴承的声声怪叫,退役将军耳边响起了旧日的军号声、操练声和打拚格斗声,仿佛这偌大的操练场,有序的布满了出操的军人——一排排,一队队……教练的口令声,此起彼落。 突然一声“立正”口令,操场上立刻停止操练,广大官兵就地立正。整个操场肃静下来……正“吱嘎!吱嘎……”慢慢行进的轮椅冷丁停下,退役将军注视着一位教练官跑步到他面前:立正,军礼,报告!他一挥手,刚欲说,“继续操练吧!”突然被一句关切的亲暖问话声唤醒了他。 “将军?您……今天怎这样早!”退役将军定睛一看,站立面前的是上了年纪的老奉天——退役前的保卫科长。 “是你——老奉天?”退役将军回过神儿来朝四周看了看,空荡荡操场上,铺满着绿茵和一簇簇花坛,霎时间他不觉心里空落落的。半晌他沉吟了一声说,“嗯……噢,我已经祭过海了。明天就是清明当日,后山陵园的祭祀活动准备怎样了?” “哦,”老奉天知道清明头一天将军是要祭海的。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关爱的看着轮椅上这位老将军说,“可今天您祭海……起的也太早了点吧?” “唉,睡不着啊!”退役将军说,“天空蒙蒙亮,能望到辽远的宁静海面上凝聚着亡人魂灵,由远海处悄悄滚动,当这时你来到海岸上,你的亡人正驾驭着潮头向岸边滚滚赶来……直至扑进你胸怀。等日出时再来祭海呀?可就退潮了!” 老奉天懂得将军的心思。见他一个人坐着轮椅出来,不由担忧的想:这么大年纪了,天空还灰蒙蒙的时候,他自己就……刚想到这儿,不禁诧异的问,“怎么?阿贵没陪您一块儿……” 退役将军说:“在摊头摆放完祭品后,我就让他找炮营三连长武大憨去了。他不是回大陆老家探亲刚回来吗?明天就是清明,我想让他在明天墓地上对着弟兄和那些陵墓——说说他此行回到大陆的一些见闻。” 噢,原来是这样。老奉天说,“我去了后山陵园,在那转了一大圈儿……将军?放心吧!照往年惯例早都安排好了。”说着就欲上前推起轮椅,准备把退役将军送回寓所去。退役将军看出来老奉天的心意,他还未来得及把手扶上轮椅后背,就被退役将军急忙给阻拦住了。 “哎哎哎,不用!不用!我想自己在操场上随便转悠一会儿……嗬嗬!”他说着便两手驱动起轮椅来。 老奉天停在了原地,看着轮椅“吱嘠!吱嘠”慢悠悠向前走去,他又关爱的嘱咐了一声说,“那您可要慢着点儿呀?小心轮下……” “吱嘠!吱嘠……”退役将军轮椅座下右边轮子被一颗石子掩住,只有左边一只轮子朝右急转了个圈儿——一下撞在了小路边沿垒起石牙上,轮椅不禁发出一声怪叫:“吱——”老奉天急忙跑上前去,扶住了轮椅。“嘎!” 老奉天说,“将军,您看——有多险呀!”显然他话里包含嗔怪的意味儿。于是他推起轮椅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嗬嗬!一颗小石子……不信还能翻了车?”退役将军笑了声说,“八十年代那会儿,要不是我们这些老兵布衫胸前都写上‘我要回家’……去向当局陈情请愿。能有后来的回大陆去探亲?” “可还是做了许多限止的,”老奉天说,“比如像您这一级……” “哼!早、晚那些限止还不得解除呀?世界只一个中国,如今大陆已经取代台湾进了联合国,为常任理事国成员;现在大陆正跟英国谈判,制定特区基本法,香港马上就要回归祖国了。莫说在台湾的我们这些老兵……什么级别还限止到什么年限才回大陆探亲?要我看呀——等不到我这级的年限到了,就连整个台湾也早回归统一了!”。 “哎,将军?未听方付官说当局上头都咋个态度……”老奉天说,“不知怎么,自经国先生逝世后,我总感觉当局这个新主越来越跟原来旧主不大一样了!” “方付官那人你还不知道吗?本来公开的事,到了他那儿也成了秘密。自打退役后他到了《黄公馆》义父黄老先生那儿,简直就浑身秘密……”显然退役将军每次与他付官逢面多谈生活琐事,难有形势或政治方面交流。现在当他说到这里时,突然想起老奉天刚才说他到后山陵园去转了一圈,不禁问道,“你是不是又发现赵海山墓前……” “没有。”老奉天赶忙说,“自去年腊月那天,赵海山墓前突然出现的那堆纸灰,和失落墓旁的——那封大陆那边的来信,以后再未见墓前有什么异常。” “是啊!丢在墓旁那封信,是大陆那边打探赵海山下落的。” 退役将军突然说,“哎,老奉天?你说——收到这封信的……会是台湾这边什么人呢?” “嗯……”老奉天沉吟了一声说,“我看过那封信寄出日期,是去年阴历三月三日。将军,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大陆那边寄信的;还是台湾这边接到信的,都是与赵海山关系很近的人。您想啊——那封信是去年三月发出的,我们是去年腊月从赵海山墓旁拾到的,就是信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再长,两个月也该到了吧?这中间大半年的时间,怕是收到信那人就未停的打探赵海山的消息——也不知他去过多少军营查询;找过多少退役老兵打问……要不是关系很近之人,也早都会放弃了。” “是呀,是呀……我们不知给赵海山祭墓那人,是他的亲眷还是朋友,一定费了许多周折才查寻找赵海山下落的。可最后找到的却是赵海山一盔坟墓……唉!实在是太残苦了——悲哀,悲哀啊!”显然退役将军很伤情。说到这他稍稍沉寞一下突然又问,“哎,对了——按那封信地址我让阿贵给赵海山家人寄去的钱……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个回音呀?” 老奉天笑了笑说:“这才多少日子呀?将军,您怎忘了?照那封信地址您汇出去的钱还不到两个月呢!再者说了,海峡两岸刚刚开禁不久,能像正常通信那样吗?何况赵海山已没家人了,寄信寻找赵海山的……我们又不知是赵海山的什么人。” “噢,你看我这记性,钱是春节后汇出去的,还不到两个月。你说的也是,也是!哎,你说……”退役将军不禁诧异说,“去年腊月找到赵海山墓的那人,明天清明他会不会来扫墓的呀?” “按北方民间习俗——清明这天,都在当日的前、后一、两天上坟的。”老奉天说,“今早我去后山陵园,就想看看赵海山墓前留没留下什么痕迹。” “好哇!好哇!这两天留意一点,我很想见见他?”退役将军说着就双手伸向两轮,“呵,你去吧!跟弟兄们招呼一声——凡与大陆方面联系上的弟兄,明天清明把书信都带上,在后山陵园念一念。这样,做为跟我们这些活着弟兄们的个交流;也做为与那些死去的地下兄弟们的个沟通。去吧!去吧……” 老奉天不忍离去。他看着退役将军艰难的一点点向前驱动的轮椅。“吱嘎!吱嘎!”破裂的声音,似乎这时退役将军的心也被碾碎了。老奉天不由心里一阵酸楚,“唉!到现在,将军对当年执行纪律的赵海山还感到心疚啊!” |
4 一座神秘的小哑巴墓碑 “吱——嘎——!”香港郊外的海岸公路上,一辆疾速行驶的计程车戛然一声停下了。 这时,在大海腹身中操动的太阳终于跃出了水面。刹那光华四射,驱散了烟云;驱散了雾霭……隐匿在烟云、雾霭中的一切,似乎都能清晰可见了。 辽阔的海面上,露出了雾朦朦远、近的大、小岛屿,点点帆影环绕着岛屿在移动。在远岛的海、天交际之间,偶而有艘轮船通过——象是从天外驶来,又象朝天外驶去。海岸上,是沿着青山坡漫上去的一片公墓群落——苍松、翠柏,墓碑林立……稀稀落落的早到的扫墓的人们。 青山脚下是一条沿海公路。那辆计程车就停在公墓正面的公路旁。现在,由车内正走下的是一位老妪和一个儿童。当她们肘挎竹蓝、手捧鲜花正一步步朝山坡公墓走去时,突然被惊讶的一声招呼给叫住了。 “哎呀!田妈?是您老……” “呵,是你?”田妈回头一看,是斜对门的邻居,一位中年妇女。田妈陡然站住,迎着她回应了一句说,“怎么?是走着来的……好早呀。” “天刚亮我就从家走出来了。”中年妇女赶上来说,“田妈,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还亲自来扫墓呀?何不叫他们年青人……” “今年的清明天儿好,我说我要亲自到爹(的)墓上来拜祭的。这不?他们就叫外孙跟来了……”田妈边往前走着边说,“下次来时,怕就要长久的在这儿住下去了!” 中年妇女笑了。“田妈?您的身子骨这么硬朗,在这儿的先人们是不会要您的。还等着每年清明您能到这儿来祭祀他们呐……嘿嘿!” 她说着、笑着就陪田妈祖、孙俩走进了公墓园。田妈不由长叹了声说,“唉!我都有十多年没到这儿来了。实在说,趁今年清明到这儿祭墓,我很想到《小哑巴墓》上去看看……” “哑巴墓?”中年妇女突然站下来,不禁想到小时候的一件怪事。在她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由于家住公墓山下不远的贫民区,那时姐姐经常带她爬上山去挖野菜。有一天突然在公墓之外山顶上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出现座水泥抹顶的新坟,坟头立了块石碑,石碑上端嵌镶玻璃罩的——一帧铅笔画的人头像,是个与年岁很不相符的表情忧郁男孩,头像底部空白地方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小字。头像下方在石碑上面刻印《小哑巴墓》三个大字,跟头像底部空白的那行小字一样,她全都不认识。石碑上面没有死者生卒年、月、日;没有立碑人与死者关系和名姓。不过她对石碑上端那帧铅笔画——男孩头像倒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有种天然亲近感……可是又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她就喊来在一边挖山菜的姐姐。姐姐一看就说,“这不就是小人书上画的那个流浪孤儿——‘三毛’吗!”恰好她语文课文里有《三毛流浪记》中的一节。第二天上学她一到学校就跟班里小伙伴说了,这样一下就传开了。当传到老师那儿,老师说她“胡扯!”为这她还跟老师吵起来,“三毛就埋在前面公墓的山上,我看到了他的坟墓……”当有一天,老师带全班同学上野外课来到山上时,指着石碑上端头像底部空白那行歪歪扭扭小字示意大家说,“这里写着的是——金府上小伙计。这不是三毛,人头像是从小人书上撕下来的……”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也未拿这样一座墓当回事,许多年后就像随便丢弃课桌里一页老师批过的废弃试卷,谁还能记得那上面哪道题答对哪道题答错呀?现在听田妈这样一说,突然唤起许多年前她小时候的那桩事来。“您说的是不是山上公墓外边那个角落上的墓呀?”中年妇女突然说。 “是呀!是呀!就是那盔坟,坟前原先还简单立了块石碑来着,也不知这会儿还在不在了?”田妈说着就朝山上那角落张望一眼,然而影影绰绰……公墓外面的蒿草遮挡住视线,她不禁收回目光说,“唉!既使那墓碑还在,怕是也早荒芜的不成样子了!” 中年妇女见她关心的样子,好奇的问了声说:“田妈,您原先就认识那小哑巴呀?” 田妈回答说:“是早年我在金府上做佣人那会儿的一个小伙计。唉……可怜啊!” “呵,是呀?……”中年妇女似出乎意外的不由惊讶了一声说。“也倒是的……家里边怎不把他葬在公墓里;偏偏要埋在山顶个背旮旯子里呢?就像要故意藏起来似的。” “嗨!你不知道——小哑吧是个孤儿。无亲无故的……可是,自打有了这座墓,一到了祭日,他的墓前总有些由山上新采下的鲜花摆放在那儿,也不知是什么人送的?都觉着挺神秘的呢!”田妈说,“这件事我也觉得很奇怪的哩!唉,都快五十年了,香竹……呵,就是金府大少奶奶失踪的那天夜里,再就没看到过小哑巴。后来在山上那个角落出现《哑巴墓》,这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死后谁给埋的?也没人知道。至于祭日有人送鲜花到墓前,十五年前我在《哑巴墓》前还真见过!——那是山上野生的一种《苦丁香》,一枝儿一枝儿……插在墓前的地上。看似做的很用心,可就是不知什么人做的。” “这可真就怪了?”中年妇女不知道田妈说的金府是怎样人家?不过她说起当年这金府出现的事儿,让这中年妇女越听越感到蹊跷。于是她不禁诧异的问,“田妈?您说大少奶奶失踪那天晚上……这到底咋回事呀?” 田妈扭脸看了看她,平静的淡然一笑说:“咋回事都不是……你想歪了!后来听说大少奶奶当晚投海身亡了。不像小哑巴,不管那背旮旯子的墓是怎么来的,总算有座《哑巴墓》呀?每年清明坟头还有新采的鲜艳野花……尽管不知什么人送来的。”她们沿着墓园巷道,绕过漫坡的一座座墓碑,一边朝上面慢慢走着,一边是田妈哀叹连连,“可不是吗?几十年都过去了,这《小哑巴墓》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谜呢!我就想啊——无论它怎么个来历,总算让我的哀思有了个寄托不是?这么多年来,每一到清明,惦记给小哑巴祭墓时,就会想到大少奶奶,可是我想祭祀她都没地方烧纸去……”她两眼泪汪汪的,像是挺伤情,说着说着又长长哀叹了一声,“唉!不说了,不说了……” 然而中年妇女这时却听的入了迷。她手捧祭品,腕挎花蓝,似乎忘记了自己前来祭墓。她紧随田妈身旁,接着又问,“金府上大少奶奶投海身亡了,那金府上的大少爷……” “在台湾军中,也不知是个什么官?大少奶奶在香港这边出事那时,听说大少爷奉命已经去了朝鲜半岛——韩战的战场。”田妈说,“在他的部队开跋前,把他的小少爷送回香港府上祖父的身边来……哼!后来府上出的事,全是那个小魔王给闹的……” “怎么?那大少爷把大少奶奶扔在香港,是把儿子带在身边的。”中年妇女越发好奇起来,“要不然怎么等部队开跋要上战场,才把小少爷送回香港来呀?” 田妈说:“那个小少爷,是大少爷跟他的机要秘书生的。人家说那叫什么……‘随军夫人’。哼!那大少爷他哪想到呀?日本飞机轰炸南京时,那‘随军夫人’让一发炮弹给炸死了。听说小少爷是在炮火中被人抢出来的……”一提到这些田妈就愤愤不平,她不禁诅咒了一声说,“那个小孽种要是今天还活着……金府的家底怕是也早叫他败坏光了!” “您说……在台湾军中大少爷,怕是也早退役回香港府上了吧?。”中年妇女兴趣正浓,大概想听到发生这个大家庭里更多的奇闻怪事,于是她问,“您说——他能叫自己儿子把祖业败坏光吗?” “嗨!我离开金府也快五十年了,想起大少奶奶和小哑巴就叫我伤情。对府上后来的事从不打听,再说住在贫民区也无处打听去……在台湾军中的大少爷,今天还在不在世了都不知道,要是活着都八十余岁了;他留下那个孽种也五十多岁了,我不相信他能……”田突然把话打住,把手提的祭品蓝放到一座墓碑前,回身对中年妇女说,“我们到了,你家的墓碑在哪儿?” “哎哟!”中年妇女冷丁惊讶叫了一声,接着就回过头看着走过来的山坡,用手一指说,“已经早过来了……在这山坡的下面呢。” 田妈笑了。“快回头过去祭墓吧?回去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乐意听,我再给你讲……啊?” |
5 《老兵村》早晨的广场上 家住香港贫民区这位善良的田妈,她哪里会知道一个远隔重洋的——住在台湾《老兵村》的退役将军心里,半个世纪来是怎样经受着感情的炼狱煎熬啊! 老奉天很了解他跟随了一生的这位老长官。这时候退役将军不仅满怀对死亡弟兄们的哀思,心里边同时还乘载对活着的弟兄们的挂怀,并且每到一年中的清明这天,他一生中的至爱——传说投海身亡半个多世纪的周香竹又会时时拔弄起他的心弦。这不?现在天还这么早他就去了海边,为他至爱的香竹小姐祭过了大海。这时他的思念、哀伤、牵挂……种种情感都交织在了一起,叫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如何承受得了啊……唉!老奉天默默望着退役将军慢慢离去的老化、破损的轮椅,每向前一步都一声“吱嘎”作响。“吱嘎,吱嘎……”这是让人听着心痛的一种节律。半晌,老奉天无奈的默默回过身来,然后又默默朝着瓦屋群的那边走来。 大海正在撤潮,溢满堤岸的潮头,缓缓喘息、退潮……涛声住了。《老兵村》前海边空旷的广场上,只有轮椅研磨轴承声:“吱嘎!吱嘎!……”声音单调、孤冷。退役将军两手驱动轮椅,沿着广场石子小路,绕过一个个花坛,一个人慢悠悠转绕着…… 他知道,流落到台湾来的这些老兵(尤其原东北军老部下),大凡心里都是相通的。每到一年的清明,都会从缠绕他们心头的那些哀伤中扯起绵绵思绪—— 炮火、硝烟……身边的一个个弟兄倒下去; 一磅重型炮弹落到旅指挥所门前,轰鸣的炸裂声,震耳欲聋。指挥所坍塌了,年青旅长从废墟中跳出来,立刻命令部队退出战斗——继续南撤。 溃退的军船上,旅长带着伤残的弟兄漂流在大洋上…… 咦!每个老兵的心里都会像压块石头样的沉重,而他——这位爱兵如子的儒将心里简直就是压进了个偌大的碾盘,不停的在研磨,研磨……他的心,简直就要碾磨碎了。 “吱嘎!吱嘎……”单调、孤冷的轮椅碾磨声,就像一曲音乐头一个引领音符,紧接着《老兵村》里开始了早起的响动。 操场左侧,突然由一座瓦屋群天井里传出来一个女人“哇啦!哇啦!”的嘶叫声; 瓦屋内,正睡床上一位退役老兵翻了下身。“这又是泰国那个山里女人!”,接着睡眼惺忪的自语了声,“金鸡报晓!起床了……” 往日,早起的仨仨俩俩退役老兵,要是在瓦屋群某个天井里或某座小楼前相遇,他们不是道早安,不是打招呼,而似庆幸的连声感叹道:“唉!这一天又过来了……” “是啊,又过来了一天!” 而今天却不同,他们由房里一出来,就听出那泰北女人的“哇啦,哇啦……”嘶叫是紧伴广场上轮椅向前驱动的“吱嘠!吱嘠……”声发出来的。于是原炮营炊事班长——杨老成弄来的这个同居的泰北女人“哇啦,哇啦……”声,把一些早起走出房来的老兵带进了《老兵村》又一天的旋律中。 “一早起来你‘哇啦,哇啦……’乱叫啥呀?快回房去!”杨老成似命令的用手比划着说。就像对着个哑吧说话。泰北女人又一声“哇啦……”恰巧尾音落到轮轮在广场行走的音节上。“吱嘠!吱嘠……” 这时,几个早起的老兵正聚在瓦屋群前,伴随着空旷广场退役将军轮椅的“吱嘎!吱嘎……”叹息声,奏起了他们的思乡曲。 住在《老兵村》里这些弟兄们,最年青的都已年过花甲,六十大多了;一般也都在七、八十岁上、下,这些老兵平时仨仨俩俩凡聚在一起,都话题一样,心音共呜。每每拨弄起各自心弦,就奏出他们各自的思乡曲。尽管每个阶段的表达方式不同,但主题都是一样的——思乡。旋律低回、深沉、委婉、情思绵绵……而最近一时期每逢碰在一起,都会借去年腊月赵海山墓前出现的一堆纸灰和墓旁拾到那封信,释怀他们各自的胸意。 现在,他们远远看着广场上驱动轮椅慢慢转悠着的将军,有的说,“去年腊月,将军按照坟旁拾到那封信的地址,给赵海山家人寄去的钱可不知对方收到没有哇?”也有的说,“显然大陆那封信是寄给墓前烧纸的那人的,是想通过烧纸的那人找到赵海山的下落……结果找到了,是在墓地里。这才引起那人墓前烧纸,遗失了信件……”还有的悲叹说,“唉!我们老旅长按那封信地址给赵海山家人寄钱之事,想必是他也跟墓前烧纸那人一样,只求个心里安慰吧?其实赵海山有没有家人现在都很难说了!这一点,将军心里能不清楚嘛?”又有的人说,“我如今已经没有家人了,可是只要有封信来,即使我认不认识……为了心灵的安慰,也一定会当亲人那样——按地址寄钱过去的。” “谁说不认识呀?”突然从几位老兵所站的那座瓦屋门内闯出个声音。跟随声音紧接就走出机枪手姜海臣。他说,“去年腊月那天墓前烧纸的——是赵海山的表哥。” “他表哥……也在台湾?”其中的一位问。 “是原来驻守金门的个营长,8、23炮战后他就退役了,做了商人。在台湾成了家,现居住在高雄。”姜海臣说,“他跟炮营三连长武大憨是同乡。其实人家通过香港早就跟大陆那边的家人联系上了。去秋他接到大陆那边两姨姐 ,叫他探寻一下表弟——赵海山的消息,结果他找到了同乡武大憨,这才知道他表弟赵海山因违军规早就被处决了。这回武大憨回大陆探亲的签证,就是他帮助办理下来的。” “哎,这件事……将军知道去冬腊月墓前祭祀的那个人……是赵海山表兄吗?”其中一位老兵问。 “嗨!能让将军知道吗?当年是将军下令关了七天禁闭,最后被军事法厅带走给判决的。” 另一位老兵说,“谁不知道?平时将军到后山陵园去转绕时,总要在赵海山墓前默默的坐上一、两个钟头。他要知道赵海山表兄寻找到墓前来,岂不是叫将军更加心痛嘛?” 姜海臣说,“武大憨跟我说——赵海山寻找表兄他没见到人,却在后山寻找到了他的坟墓!你们说……这话可叫武大憨咋说呀?” “当年赵海山叫军事法厅给处决了时,你们知道将军有多恼火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位老兵说,“当将军知道赵海山被军事法厅带走时,人已被处决了,方付官总算把骨灰都带回来了。” 平常轻易不说一句话的老兵赵老蔫,突然神秘而悄声的在一边跟姜海臣说:“哎,我怎么听说——赵海山表兄见到坟墓时,说他表弟死的冤枉啊?还听说赵海山当年带他几个弟兄偷海打劫,背后一定有上头的人协助,说当年他们偷海用的是台湾在香港一家公司的日轮……这到底怎回事呀?” “上头?汽车连由旅部直属,莫非说……”姜海臣曾被老兵们送号广播喇叭。平时他消息多,传递快。老兵们越是这么叫他,他越是认真,找到来源,求得个准确。可老兵赵老蔫说的这些,头一次听到,显然此话的出处中来源于赵海山表兄的出现。于是他也似神秘的低声说,“明天清明祭墓时,问问武大憨就知道到底怎回事了……” 其余几位老兵还在唉声叹气的低声谈论着时,而刚刚离开退役将军的老奉天也正朝瓦屋群这边走来。 “喂,明天就是清明了。”老奉天一见瓦屋前几个退役老兵就招呼说,“将军说了,谁接到大陆那边的家信都带上,等祭祀过后对着大家也对着墓陵都念念。这不?今天这么早他就起来到海边去祭海,还未等祭祀结束就打发阿贵去通知炮营的武大憨了,叫他对着我们大家也对着陵墓——把他回到大陆的情形说一说呢!” 啊!不由几位老兵发出一阵唏歙,不约而同的将目光对向广场上“吱嘎!吱嘎”作响的轮椅上的将军,像远远望着他们爱戴的一位老人样的在心里发出声声叹息:“将军啊!将军……” 老奉天在这样跟大家招呼时候,刚好杨老成也走到人前,他望着广场上转悠的轮椅上将军说:“他怎这样早……将军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唉!……”老奉天感叹了一声说,“天还未大亮将军就去了海边,还不是祭祀他心里放不下的那个当年投海身亡的周香竹小姐?” “可不是吗?”另一位退役老兵望着操场上“吱嘠!吱嘠!”驱动而去的轮椅感叹声说,“唉!对那些死难的弟兄们,在后山公墓前我们的哀思还都有个寄托;可将军对他失去的那个周香竹小姐的哀思,只有每年清明前一天到海边上寄托了……” 于是几位退役老兵你一言他一语,为他们所爱戴的这位退役将军连连哀叹…… “唉!这一辈子都快到走头儿了,到了今天还未能从当年的阴影里走出来?” 曾在退役将军身边做过旅长秘书孙思文说:“知道吗?在将军的心里,周香竹就是一本书,一本像《红楼梦》那样的经典名著,百读不厌……这么多年,将军就是靠着对她的思念来养育着精神的!” 海面上,一股早晨的清风沸上几位老兵面颊。清风里一个中年妇女的——遥远的招呼声,仿佛发自香港郊外的公墓里。 “田妈?我回啦……” |
6 小哑巴墓前祭祀者——一位老道姑 这是田妈的上三代亲人全葬在香港郊外的这座公墓内。三座墓碑,相距不远。当她带小外孙刚祭祀过亲人的最后一座墓碑,就听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山坡下面的一声招呼,于是她急忙回身迎着坡下招呼应了声说:“等一会我们一块儿……打车回去吧?” “不啦,我走着回去就行了。”中年妇女说,“您还要到山上面去祭祀……我就先走啦?您跟外孙打车回吧。”中年妇女说完就朝山坡下面走去…… 田妈回过身由竹蓝内又拿出一束鲜花,规规矩矩让小外孙捧到手上,“拿着!咱到上边那个角落去。”外孙问,“是送给《小哑巴墓》吗?”田妈说,“对!要记住,等你长大了,别忘了那上边还有个哑吧叔叔的墓。清明时节要常去看看……” “外婆,他姓什么?” “没姓。” “他叫什么名呀?” “没名。” “那为何叫‘哑巴’呀?” “那是因为……因为什么外婆也不知道。” 她们穿过一座座墓前,绕过一座座石碑。祖、孙两人就这样边说着边朝墓群上头爬着……当她们快要离开公墓群,朝那个角落走去时,小外孙突然惊呼了一声,“外婆!你看……”田妈一怔,不禁拉住外孙停下来,一见山上角落的《小哑巴墓》那边象是有人。“噢?莫非《小哑巴墓》前那送野花的神秘之人出现了?”于是她扯起小外孙,急忙走出墓群。脚步轻轻趟过蒿草,在距离《小哑巴墓》不远的一簇荆棘丛后面悄悄停下来!心想,多年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谜,这回可就要揭晓了。她悄声叮嘱了小外孙一句,“不要出声。”就偷偷的朝那边窥视……然而却另她大为震惊。 《小哑巴墓》前,并不象以前她曾见过的那样——新采下的野花,插在坟头,一枝儿一枝儿的,让人见了会感到很欣慰。现在她所看到的却不是这些,不是的!而是另一种场面,别一番情景,属于什么样一种祭祀方式?或何方一种习俗?……让她大惑不解。她见墓前草地上好象垫有几张烧纸,烧纸上面的一端象是摆着一摞馒头,另一端是摞橘子;中间放着一串香焦和两嘟噜桂圆之类的供品。供品前面地上插着一柱香。现在香已燃着,旁边又燃起一堆烧纸……刹那间,香烟缭绕,纸灰四溅,一位身穿青色道袍,满头银丝盘结头顶之上的——上了年岁的老道姑正跪地叩拜。田妈不觉十分诧异,“怎么?会是一位出家之人……”她正困惑之中,身边小外孙好奇的突然问了一声,“外婆,她……什么人呀?”田妈急忙阻止地“嘘——”了一声,不让他出声。然而她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那边。她看那老道姑跪地叩拜完之后,就打坐在墓前,口中象是还默默念着什么?“噢?这一出家之人,会跟小哑巴或者就是这座《小哑巴墓》有何关系呢?”田妈想,大概她是要等那堆纸燃尽再离去的吧! 田妈面对的是她的一个侧面。不过她在打坐时,合闭起来的双眼,微微颤动的双唇……这些,还是可以感觉出来的。田妈见墓前正燃着的那堆烧纸快要燎完,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她想:应该走上前去问个明白,不然等老道姑离去后,非但原来心中的谜结没有打开,就又会陷入一种新的迷津中去。突然,灰烬堆中腾起来最后一道火光。火光映在老道姑的脸上,老道姑倏地张开双眼,象是眨了两下,不觉一缕亲暖感觉由那张脸的侧面传递到田妈心怀。“噢?好熟识的一付表情啊!好象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的。”她沉缅于这种感觉之中,并没有立即就走过去。 纸燎完,香燃尽……老道姑这时由地上爬起来。她稍稍往这边转了下身,田妈两眼正对着她正面,不禁失声一惊,“啊!”她看她虽然已经苍老、憔悴,一身道袍……但那安稳的仪态,那布满思想的苍老脸上,那忧郁的神情,那……这一切都让田妈感到那么熟悉,那么亲暖,那么温馨。就象什么时候在梦里曾读过的一本精美好书,当醒来后,这本书真实地摆放面前的时候,她却茫然了。 现在,这本书又触发了她梦中留在心里的那种温馨与激悦,却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虽然封面已显得陈旧、发黄,但她想:只要打开书页,里面一定呈现出个奇妙世界——字字行行都会蕴涵某种深意的!然而田妈没读过书。她出身于香港底层社会,靠着给人做仆佣维系生计的。只有梦里她才博览群书,进、出上层社会,结识一些有身分的小姐、太太……于是梦里、梦外,天上、地下她混为一体,梦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莫非这位身穿道袍、气度不凡的老道姑就是梦中所见?那么她跟现实中的这座《小哑巴墓》又有何关系呢?田妈这样想着时,见老道姑目光一闪又转过脸去——她的正面对向了石碑。就在她两眼目光一闪的刹那间,田妈忽然感到了一张亲切面影揪住了心头。这面影是忧郁的,然而忧郁中却透出她年青时那种丽质与善良……这是田妈多么熟悉的一种神情啊! “大少奶奶?……”田妈由潜意识里寻找到她失去了的梦影。于是她抓住梦影不放,紧随梦影走进了金府的大厅内。这时,金府上老爷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前是几位姑娘、媳妇正陪一位丽人在回话儿。这位丽人除长相出众,举止斯文外,其余都比不上周围姑娘、媳妇们那么雍容华贵。她衣着普通,显得有些怯生和拘谨。她满身都象还挂着一路上困顿的风尘,然而倦意中却透着一股温柔的坚毅。田妈顾不了多看一眼,就急忙回话说:“老爷,给大少奶奶预备下的房间已收拾好了。是不是现在就过去呀?”接着金府上老爷就吩咐说:“田妈,往后你就在大少奶奶房里做事好了!去吧,先带大少奶奶回房里休息。”于是田妈走向这位丽人面前,恭惟的唤了声,“大少奶奶……”没想这位大少奶奶的脸儿不禁“刷地——”一下红了。一时间,她就象手足无措的样子。当田妈带她来到为她预备下的房间后,她腼腆而又不失大雅地诚恳说,“我叫周香竹。田妈?以后您就叫我香竹吧!”从此,在金府里——凡她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田妈就以香竹相称她。这么一来,她们的关系与其说主、仆;莫如说更象母、女。尽管她们间相差也不过十多岁,但人的那种感情却把两颗心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没有血缘的一种亲情关系。 后来,田妈发现,每天晚饭一过她就悄悄走向金府后院小山坡上,然后一个人站在一堆碎石滥瓦之上——呆呆的望着大海出神。田妈不放心,每当这时总是远远跟随她后面。田妈知道,虽然兵荒马乱中她身居豪门,但她却是孤苦无依的。自从由台湾送来小少爷——金孝先,她想亲近,这孩子顽劣、恶行,与她格格不入,还常以欺她为乐。这就更让她身孤心冷了。她一颗心全寄托到了她所致爱的——在台湾的那位将军金涛身上。她刚到香港府上时,就托回台湾去的付官方先生给她的涛哥带去一封长信。然而方先生去了又回……却未见涛哥给她写来的只言片语,只把早先告诉过她的那个孩子送过来了。田妈看得出来,那段日子里,她整日小心异异,在府内轻易不言语什么,只有回到自己房里时她才唉声叹气,对着田妈抹眼泪。“田妈,我怕……在这偌大的个府上,连走道都不知道先该迈哪只脚,后该迈哪只脚,整日里听别人有说有笑的声音,可我却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这话她是偷偷跟田妈说的。说这话时,她的一双梦幻般的眼睛里淌着伤情泪水,“有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能说,心里边憋屈无处吐……要没田妈你在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打发这每一天呢!”田妈体恤她心情,有时会跟她一起叹息,一起流泪……这是亲人间感应,是感情上的慰藉,是两颗心灵的交汇,是……是啊!平时就是哭都无处哭去,有时晚饭过后,她会从后花园小角门走出去,一个人默默站在海边上,一双泪眼正对着茫茫大海像是在倾诉。大海能回答她一些什么呢?远去的航轮,归来的渔帆……直至夜色快要漫上海面的时候,田妈才会走上前去,唤她回来。 “香竹?……”田妈轻轻唤了一声,就情不自禁的由荆棘后面走出来。当她正欲朝《小哑巴墓》那边奔去时,忽然被小外孙连声呼唤给叫住了。 “外婆!外婆!……”小外孙手捧鲜花,随后由荆棘后面跳出,跑向她面前说,“外婆,你干嘛不等等我呀?”田妈这时方才醒来。说,“噢,我们过去晚了,那位出家婆婆就走了……”田妈说完,一抬头发现那位老道姑不见了。于是她手扯起小外孙,一边呼唤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一边奔到了《小哑巴墓》前。 |
7 香 竹 现 身 “香竹……呵,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早已无影无踪了。墓还是田妈十几年前不止一次祭谒过的那座墓。孤伶伶座落公墓群以外山坡顶端的一个角落上。就象怕见人的个孩子,躲在人群背后,从来都不被人注意到。墓前也立了块石碑,极其简单、粗糙。石碑上没有碑文,没有死者生卒年月,没有立碑日期,也没有标明立碑人是谁或于死者何种关系?钳锒在石碑上端的死者照片——是一幅用铅笔画的少年头像。画像很拙劣,有点象是从什么书刊的一幅插图上描绘下来的……不过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受尽磨难的痛苦的化身。就在这样一幅很拙劣的画像下方,刻着“小哑巴”三个大字。现在,墓前留下来一堆灰烬,一柱香迹以及供奉的馒头、苹果、桂圆……可是人却不见了。 田妈让小外孙把手中的鲜花跟供品一起摆放墓前去。尔后她就诧异地朝四下里张望……突然,她一愣神儿,好象墓后蒿草和树丛有种隐隐约约响声,于是急忙走过去,见墓后面有条下山去的小径。小径虽然也长满着蒿草,却有人踏过。“噢?原来她是从这儿离去的呀!”田妈几乎就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冲着下山小径去的方向便大声呼喊起来。 “香竹?……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我是田妈呀!我是……”呼唤声连连,一声接一声。山林发出空旷的回响,“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这时,公墓群内祭墓的人们不觉闻声惊异,不知道《小哑巴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们一祭完墓就赶紧朝这边走来……当他们到了《小哑巴墓》前,一见坟头摆放着鲜花、供品,墓后呼喊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太,不禁诧异的问刚摆放完鲜花的小外孙说,“喂,这老奶奶是你啥人呀?”小外孙回答,“是我外婆。”又问,“那……这《小哑巴墓》是你外婆家的呀?”回答说,“不是!”再问,“你外婆呼喊谁呀?”再回答,“我不知道她呼喊的那个——是什么人?” 人们听田妈呼唤的——似乎是很久远了的一个很模糊的名字,“香竹,大少奶奶……”人们对这个名字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无论知道或不知道,对她呼唤这样的名字都以为是她精神恍惚,什么错觉?一定把某种幻象当成了现实,或许她就是个精神失常老人。不然怎会对个毫无一点关系的〈小哑巴墓〉要这样隆重祭祀呢? “老人家快不要呼喊了!不要呼喊了!”一位曾听说过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失踪之事的人劝阻说,“金府上那个大少奶奶,打五十年前就没了,你能呼唤回来吗?” 田妈说:“刚才她还在儿祭墓来呢!这不?墓前这些供品就是她留下来的。” “真是活见鬼了!”那人真以为田妈是位精神病患者老人。就说,“老人家,这些……怕是你替五十年前那位大少奶奶供奉在这里的吧?不然一个早已经死了的人,怎还会带着供品到这儿来。” “不!”田妈说,“她没死。她……出家了!” 突然小外孙冲山脚下惊呼了一声,“哎?外婆,外婆……她在那儿!”人们随着小外孙示意的方向,朝山脚望去,见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老道姑,飘飘然由山拐角处闪出来,正走向等待路边的一台计程小轿车。 “正是她——当年金府上的大少奶奶,出家做了道人。”田妈说完,正欲朝着山脚下面喊去……老道姑已上了计程车。计程车立即掉转车头,直朝青山背后方向疾驰而去。 这时人们不禁纷纷议论开来: “莫非真的活见了鬼?……” “她是哪个庙里的呢?这是去哪儿?……” “这条公路只由市区通到公墓这儿的,再往前可就没路了的呀!” …… 诧异声声,句句充满疑惑……搅得田妈心烦意乱。她不再去理会周围那些人了,而是一个人走向墓碑旁边去。她站在那儿,望着山脚下小车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然而小车被青山挡住了。或许小车拐过青山角——那边就是另一个世界?香竹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那边有她出家之庙宇所在?但那边与这边是通连着的大海,或许香竹出家在大海之巅?噢!《小哑巴墓》正面向辽阔的海面,或许是亡灵寄情于大海,才通达另一个世界,走向香竹心里的。 她神情恍惚,思绪幽幽……这时,耳边彷佛有声汽笛鸣叫,声音模糊而且悠远,就好象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她仰望着海面,似乎要寻找到那声音的所在。然而大海平静,连只海鸥也未见掠过。阳光照耀下,海面远处粼粼波光。忽然在海、天交接的苍茫茫天际间,她隐隐约约看到象是有艘航轮通过,它没有鸣叫,而是悄悄的、默默地……不由又引发起她的幽思:噢!莫非香竹真的会是从天外来,又回天外去。田妈似乎怀疑起刚才她所见到的——在《小哑巴墓》前的那一切。田妈她就是这样想着,望着;望着,想着……不知不觉太阳悄悄爬上了头顶。天近正午。周围的人早已经离去了。就是到公墓来扫墓的人,这时也稀稀落落,寥寥无几了。在一边玩腻了的小外孙几次闹着外婆要回家去,她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觉得。 现在,整个一大爿墓地渐渐静穆下来。正午的阳光炽烤在墓地上,炽烤在公墓群以外的这个角落——《小哑巴墓》后的树丛里,树丛不时地发出来阵阵虫鸣声。突然小外孙连连两声惊叫:“外婆!外婆!……”就跑向田妈跟前,一下扑进她的怀里,“我怕!”田妈这才回过神儿来,她朝四下里看了看,除那边公墓群里有几个晚到的扫墓男、女外,周围再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了。于是就嗔怪了一声小外孙说,“大天白日的……怕啥呀?”小外孙朝《小哑巴墓》后面的树丛一指说,“那边!……”田妈没太理会小外孙,到墓前拾起放在地上的竹蓝,招呼了声说,“走吧!天近中午,我们也该回去了。” 田妈挎起竹蓝,正欲带小外孙离去时,忽听《小哑巴墓》后面象是有种什么声音……噢?她仔细听了听,默默分辨——是在拨拉荆棘树丛声?是趟倒蒿草声?是……啊!是粗声粗气的一种动物喘息声。田妈正诧异间,见一个蓬头垢面并且已经上了年岁的老乞丐,疯疯癫癫由墓后树丛里钻出来。他见田妈跟小外孙后,没再往前走,就站在墓后他钻出来的树丛边上——脚下一簇荆棘,刮住了已不遮体的两条半截裤腿上面的口子。他痴呆呆对着田妈——黑乎乎、脏兮兮的脸上一对儿麻木目光,让人惊恐、骇怕!田妈没来得及去多想什么,回身拉起小外孙就惶惶走去……紧接着身后就跟随来老乞丐的一种很特别的笑声,“嗬嗬哈……”然而这笑声却不象人的情感表达;倒象是某种动物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什么信息?田妈听到后越发的恐慌、骇怕起来。于是她手扯小外孙加快了脚步,连头也没敢回一下…… 田妈扯着小外孙进了公墓群,正惶惶然地绕过一座座墓碑下山去的时候,公墓里仅剩下的几个人见了都觉得好生奇怪。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都这么大年纪了,可莫跌倒了呀?”当她们路过一座墓前时,刚刚祭过墓的位年青人顺手扶了田妈一把说,“干嘛要这么急呀?慌里慌张的……” “那边冒出来个怪人!”田妈这才停下来,回过头去看了看,然而《小哑巴墓》已被一侧的墓碑给挡住了。 “怪人?……”那年青人四下张望了一下,不禁问,“在哪儿呀?” 田妈冲着墓群外的角落上一指说:“我说的是在小哑巴墓那儿。”于是田妈带那年青人绕过一侧遮挡着的几座墓碑,就可望到山坡上面——墓群外的那个角落了。这时他们看到老乞丐站在墓后,又“喔!喔!”了两声,象猴子发出的声息,声音细而且短促,有点惊喜若狂的味道。接着就见他由荆棘丛里拔出双腿,直扑墓前,抓起个馒头就塞进嘴里。然后急慌慌把墓前的供品捧向怀里,又钻进《小哑巴墓》后面的树丛中去了。 那年青人见田妈惊恐万状样子,不禁轻松一笑说,“是个疯了。只要不惹他就没事的……” 田妈稍稍平静了一下,不由叹了口气说,“唉!这下……全让他给糟塌了。可叹香竹一片心意呀!” “香竹?……”那年青人似乎没听懂她说什么,便问了一句说,“您说什么?” “刚才我亲眼所见——那供品是香竹送来的……噢,”田妈说,“我说的就是五十年前金府上失踪的大少奶奶……” 那年青人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是没听懂田妈在说什么?正欲再问时,见老乞丐又从墓后树丛里钻出来,捧起墓前一束鲜花,又舞又蹈起来……口中不停地发出那种“喔!喔!……”的尖声细叫! 这时偎在田妈身边的小外孙突然叫了声说:外婆,你看?那是我们送的鲜花!“ 田妈说:“连给亡灵祭典的供品他都敢享用,还会管你鲜花不鲜花吗?”田妈刚说完,就见老乞丐陡然倒下去了——倒在墓前的地上。虽然田妈她们距离那边很远,但能够感觉出来,就在他倒下去的一刹那好象“扑通”地一声。田妈不禁担心的说了声,“不会跌伤吧?” 那年青人笑了,“刚才还那么恐慌,现在倒担起心来了。”他看了看田妈,心想,“可真是一位善良的阿婆呀!”然而他们却看到——躺在墓前的老乞丐这时用手从地上划拉起个苹果放到嘴上啃起来……大概是刚才从他怀里掉出来的。田妈象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又放下心来。“好了!我们打一早就到墓地上来,都一大头午了。也早该回去啦?” “阿婆,能不能告诉我您刚才说的……”那年青人象是要问他刚才没有能听懂的——田妈说的五十年前,什么香竹、大少奶奶……以及供品之类的话。然而小外孙这时扯着田妈却又吵又闹的嚷着要回家。那年青人见此情形就紧接着说,“阿婆,天已不早了。我的车在下面,就一块回市区吧?” 田妈说:“那好吧。” 于是那年青人带着田妈,扯起小外孙,在倦懒的阳光下面,绕过了座座墓碑——走下山去。他们出了公墓,那年青人就扶田妈上了停在路边的一部小汽车。 车内,田妈讲起来早年间的金府;讲起大少奶奶周香竹;讲起小伙计——小哑巴;讲起他们的失踪;讲起公墓外——山坡那个角落出现的《小哑巴墓》;最后又讲起她看到《小哑巴墓》前老道姑——就是五十年前金府上失踪的大少奶奶,就是她心里一直装着的周香竹。那年青人兴趣盎然,故意将车开的很慢。他象是很感激田妈,最后将祖、孙两人一直送到家门口。 |
第 二 章 8 焦燥不安的退役将军 噢,田妈眼睛突然一亮,猛然想到五十年前香竹心里一直珍爱着的那个人,她就为了他宁可舍刚生下三天的女儿,顺应了他的心意来到香港府上。这时田妈想:在台湾军中的金府少爷——那个将军,如果现在他还活着,倘若知道香竹未有死,即使躲到天边也会寻找回来的。听说他与香竹青梅竹马,自幼订婚。由于战乱一直都没机会正式拜堂成亲,虽说身边有个随军夫人,并生了个小少爷,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心里一直还是爱着香竹的。当年只为香竹失踪之事,他曾在香港、台湾两地断然登报声明:跟香港府上的——由台湾送来的小少爷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还是在金府做佣人的那会儿,就恍恍惚惚好像听说过——他在台湾那边,每年的清明都要到海边上去祭海……唉!即使那将军还活着,可是,港、台隔海相距遥远,怎会知道他深爱着的香竹今天还在呢?于是田妈又让她这忧苦的沉思给困住了。 常言说:同一脉血统的亲人间,每每心灵是会有感应的。然而身处台湾的退役将军与家住香港的田妈既没血源关系;也不是亲人,甚至都未曾见过。可是,就在田妈被香竹突然出现在《小哑巴墓》前这件事困扰住了的时候,身在台湾的退役将军这时的心里边却莫名其妙的焦燥不安起来。 “将军今天这是怎么了?”跟随将军差不多一辈子上了年岁的小厨师,午饭过后,在厨房洗刷完碗筷正欲回房休息,冷丁发觉退役将军的轮椅声还在“吱嘎!吱嘎……”作响,他不禁感到将军今天有点反常。往常,午饭一过将军是要回到卧室小睡一会儿的。即使那些行军打仗岁月里,午饭过后他也会稍稍打个小盹儿,哪怕仅仅三、五分钟……这,几十年如一日,已成他的生活习惯了。小厨师比将军只小两岁,自打集体退役后,在台湾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他就像一个晚辈关怀自己的个亲人那样,对将军每个细微变化他都了如在心。今天,自打午饭开始,他就觉得将军有点不大对劲,总像坐立不安的样子。午饭未吃几口,便撂下碗筷,未用阿贵送他,就自己一个人回房去了。然而他并未上床去小睡一会儿,却像在屋地来回踱步——轮椅的“吱嘎!吱嘎……”声。现在,午饭的餐桌已拾掇下去了;碗筷也洗刷完了,轮椅的“吱嘎!吱嘎!”声怎么还在耳边响个不停?小厨师立即唤来阿贵,不由诧异的问;“哎,我说阿贵呀——今早将军打发你到武大憨那儿去,回来你都跟他说啥啦?” “没说啥呀?”阿贵说,“将军叫我去找武大憨,是让他把回到大陆上情况和所见所闻之事,都准备一下,等明天清明到陵园时,对着那些墓碑和活着的弟兄们讲一讲。让活着的以及地下的那些弟兄们都能共同分享一下……” “大陆那边都什么情况?”小厨师问。 “我没细问。反正明天到陵园他要详细讲的……”阿贵说,“不过武大憨此行回到大陆那边,倒也真有艳福——偏偏遇上了小时候家里给他订下的未婚妻……嘿嘿!” “哼哼!他小时候的未婚妻,也早给别人当了一辈子的婆娘了。”小厨师似不屑一顾的由鼻眼里挤出来“哼哼”一笑,“属于别人的一根老黄瓜,早没了清香味儿。还啥艳福呀?” 阿贵说:“她跟那边的一个公安生活了几十年,如今是成了根老黄瓜;而在我们武大憨的眼里,那可是刚刚开花作妞儿的呢?” “什么?她男人是大陆那边的一个公安!”老厨师不由震惊地说,“从台湾这边回去的个七十多岁老家伙,对大陆公安的老婆动开了心思……他,他这不明明是找死嘛!” “那位公安半年前心脏病突发——死了。要不我咋说武大憨有艳福呢?”阿贵笑了笑说,“他从大陆一回台湾就去了高雄,在他的同乡——赵海山表哥家住了几天。你说咋样啊?他人还没有回到《老兵村》来,大陆那边的信就已到了!嘿嘿……” “啊!”小厨师稍稍一怔,“看来……他们还真把从小的订婚,当做一回事了?” “人家才六十五岁,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成了家,剩她一个人能不着急吗?”阿贵说,“今早我到武大憨家时,看到那封信就放在桌上,武大憨还特地编了号——001号。你想啊——接着不就会有002、003、004……号了吗?嘿嘿,以后武大憨跟他从小订下的未婚妻啊……嘿嘿,海峡两岸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 “哎,”小厨师突然似警觉的问,“这话……你跟将军说了吗?” 阿贵说:“说了……这也是我们《老兵村》里巧逢一件喜事呀?” “嗯……”小厨师稍稍沉吟了一声,“吱嘎吱嘎……”轮椅研磨声紧起来,声音近了。小厨师像醒悟到了什么,他不禁嗔怪了声阿贵说,“就让你这番话,搅乱了将军的心神!” “没有呀?将军听说这件事,还挺兴奋哩……”阿贵说,“他还说要为武大憨祝福呢?” “你未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厨师抱怨说,“是他香竹的祭日,这节骨眼上你说这番话……不是直捅将军的心窝子吗?” “呃,这?……”阿贵突然语塞了。轮椅的“吱嘎!吱嘎!”声由走廊来到厨房门口。 “阿贵?”将军唤了一声,“陪我到后山陵园去转转……” 小厨师与阿贵闻声急忙赶过来,“将军,您还未午睡呢?”小厨师说,“先回房去——小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将军说,“回房……上床去也睡不着!” “明天清明,大家一起都要到陵园祭祀的。现在去干啥?”阿贵说,“要不?我就推您在附近树阴下转转,困了咱就回房小睡一会儿……啊?” “不!趁今儿这样个好天儿……我要单独享受一下陵园的阳光。”退役将军很坚定说,“走——到陵园去!” 虽说退役将军的话,不再是命令了。但做为仆人,也是不敢违拗的。阿贵没再说啥,上前推起轮椅后背就慢慢走去了。直至小厨师回到自己房里,耳边还在萦绕着轮椅向后山陵园爬去时的那种研磨轴承的声音。 “吱嘎,吱嘎……” 阿贵推着轮椅进入陵园大门,“吱嘎吱嘎”刚走近门两侧石碑墙后面头一座墓碑前,轮椅上的退役将军就叫了声:“停!”接着他就说,“扶我下来,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阿贵猛然想到,今早他从武大憨那儿回来,告诉将军说武大憨在高雄的同乡——赵海山表哥家住了几天,一回到《老兵村》就见到由大陆寄来的——他从小订下的那位未婚妻的情书。 “他表哥?” “也是国军一位退役老兵。接到大陆亲眷 ,去年腊月——寻找表弟下落才找到他坟墓上来的……” 当时他未去注意将军都什么反映?现在他明显的意识到,正是他这句话触动了将军,像小厨师说的:直捅退役将军的心窝子! “哦,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退役将军下了轮椅后说,“等两个小时之后,你回来接我就行了。”阿贵是在金旅集体退役后到将军身边做仆人的。他不知道赵海山这座坟墓的来历;不知道这座墓与将军何关系;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打他到退役将军身边来之后,这么多年在这位老人心里一直都驻足着他心爱的香竹身影(尽管谁也未见过)。可他哪里会知道这位儒将仁慈、博爱的胸怀有多么宽广啊! 可不是吗?跟随将军由东北撤退到关内……最后一直退到台湾的这位老部下——汽车连长赵海山,将军强忍内心里的痛苦头一次在军中下达了严肃军纪的命令——禁闭七天。 操场上集合起全旅官兵。庄严、肃穆…… 旅长金涛将军严肃的喊了一声:“赵海山!” 汽车连长在队列中回了声:“有!” “出列!”紧接旅长金涛对着全旅官兵宣布:“对汽车连连长赵海山先关押起来……等我去总部开会回来就送军事法厅!” 这是韩战爆发之前,由大陆撤退到台湾不久。由于几个月未发军响,部队又供给不足,汽车连长赵海山便联络二十几名弟兄偷海打劫。事情暴露后,做为治军严明的旅长不得不含泪斩马谡。当时他付官方政仁问:“那二十几个人怎么办?是不是要一块送上军事法厅啊?”他历声回了句:“有个汽车连长还不够嘛?”自此跟随赵海山一块偷海打劫的二十几人被关七天禁闭,就放出来了。而趁将军参加军事会议,军事法厅未跟他打一声招呼就把赵海山带走了。 当将军在总部开了七天军事会议一回来,就告诉他参谋长说:“把赵海山和那二十几名弟兄解除禁闭——都放出来吧?总部命令我们旅开赴韩战前线……三天后出发!” 参谋长说,“怎么!旅长您不知道——赵海山连长不是被军事法厅来人给带走了吗?” “啊!”将军一怔问,“什么时候?” “就在您去总部开会走的第三天……”参谋长说,“说您知道,来人把旅部调查的材料全拿走了!” “我在总部开了七天的会,连军事法厅的个人影也未见到,怎说我知道的呢?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人给带走了?这什么军事法厅……哼!他们眼里还有我这个旅长嘛!”将军又气又恼,他还是第一次发这样大光火。当即就形成个旅部意见:说旅部对赵海山已做了惩罚——七天禁闭。现在,总部决定本旅正欲开赴韩战前线作战,正是用人之际,要求军事法厅放回赵海山归队,以观后效,使其将功补过。意见形成后,就派他的付官方正仁带着旅部意见到军事法厅去要人。“三天不把人放回来;我的部队就不出发!” 三天,将军派去的方付官回来了,而是手捧着赵海山连长的骨灰盒。付官悲痛的向将军报告说,“我去的当晚,已经判决——执行了!昨日我让义父跟军事法厅打个招呼,这才允许火化把骨灰带回来……”但将军带领部队还是遵命令出发了,如期到达了韩战战场。部队临出发前,将军就叫后勤在后山为赵海山造了一座墓,墓前将军亲自送上花圈。很感伤悲说:“海山啊?等从韩战回来,一定把这次战场阵亡弟兄的骨灰带回这里来陪伴你……你不会孤单的。”当时他问跟随在身边的两位老兵知道——那时赵海山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退役将军坐在墓前,两眼望着赵海山石碑上面照片,不由长叹了一声“唉!未想几十年后他表哥寻找他——却是找到了他的坟墓,这也太残酷了!” 阳光炽烤到墓碑上,摸一把滚烫滚烫。退役将军面对墓碑上面的照片,思绪飞扬!他眯缝起双眼,突然想起当年赵海山被军事法厅带走后,老奉天心里产生的疑惑,“将军?您不觉这事儿蹊跣吗?我们旅出现违军规的这件事,已把赵海山等禁闭起来了,虽然您说过——要交军事法厅的气话,只是我们旅内部做了禁闭处理,既未上报也未对外讲过……那军事法厅怎么突然来把赵海山带走,并那么快就判决——执行了呢?” “你是说我们内部有人……”当时将军摇了摇头说,“莫瞎猜!战场上未死,谁能把自己弟兄往虎口里送?”退役将军坐在墓碑前这样看着,想着……慢慢的睡着了。 |
9 骨 肉 亲 情 这时,家住香港的田妈心里边正翻江倒海,找不到排泄的出口。自打她跟小外孙由公墓上回来,《小哑巴墓》前的那一幕,时时都浮现眼前,挥都挥之不去。开始她想到金府,如今那个金府在不在了?她已无从知道。即使金府还在,那也是当年那个混世魔王——小少爷的天下,说不定家业早叫他败坏光了呢?接着她又想到金府上大少爷——在台湾军中的那个将军,当年香竹那可是昼思夜想、刻骨铭心的爱啊!如今他还活在世上吗?即使还活着,听到当年致爱着的——失踪投海的香竹如今还活在世间的消息,他会派人给找回来吗?不!不……虽然田妈听说过每年清明他都为香竹祭海,那已经是早年的事了。时间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怕是早把香竹给忘了。即使他还活着,莫说再去祭海呀?怕是自己下床、出屋都费劲了!何况现在香竹已成了个老道姑?她当年投海身亡,五十余年重现人间,成了个无家无主的老道人……这些,是不会有人管的。最后田妈想到了她自己,唉,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小哑巴墓》前一面,等认出是我当年的香竹时,又在面前消失了。如今我这个走路都费劲的老太婆,怎知道上哪儿去找她的呀?田妈此时脑袋里乱糟糟的连点缝隙都没有了。 田妈家住在香港木屋区,距离出海渔船停靠的滩头不远……整天都大吵大闹的,声音里夹杂一股海腥味儿。要在往常,午饭过后她就会带小外孙走去滩头,一直到晚上才回来。她愿听滩头上那些嘈杂声音;愿听一些追逐玩耍孩子们的嘻戏和打闹;愿看黄昏归来的渔帆;愿看黄昏海面上涌动起的波光浪影儿……她乐于这种普通平民的生趣儿。然而现在她却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午饭后,子女们出去做事情都走了后,小外孙自己跑到滩头玩去了。 田妈自打由墓地上回来,她就沉寞无语。一吃过午饭就对家人说:今天我累了,要回房里去歇息。其实她心里是被一股回归而又无望的亲情烦扰并不时的鼓荡着…… 田妈给人做了大半生的佣人,象早年在金府上跟大少奶奶——周香竹建立起的这种亲情关系,在主、仆间还怕是仅无所有的呢?田妈珍重这份属于友谊凝成的亲情关系。这份亲情,让她刻骨铭心!如果说当年香竹失踪后,是给金府带来莫大的不幸;那么给田妈带来的则是撕心裂腹——肝肠寸断的伤子之痛。尽管后来这种亲情一点点被时光尘埃埋进了心底,一旦重新浮上层面就会死灰复燃,越燃越旺…… 田妈的窗外,是拆迁后留下的废墟,稀溜溜一大片碎石、滥砖……尤如早年金府墙外后院儿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瓦砾废墟。不过早年金府大少奶奶是站在废墟高处凝视着海面的;而现在田妈是趴伏在窗口上,她的视线越过窗外大片废墟望着海、天交际的远方。迷迷蒙蒙,烟云飘渺,梦的游丝缠绕大海之巅。香竹出家在那个地方…… 田妈心里在燃烧着。她把浮上心头的这股情思寄望于远方的大海之巅。她似乎是在等着她的香竹会在飘渺的烟云之中浮出海面。她望着,等着……不觉她趴在窗口上睡熟了。睡熟后她拾起掉落地上的一些生活碎片。这些碎片还都那么亲暖、光华、亮泽……她的梦走向了五十余年前的金府老宅。 这是一座连环院落,依山傍海……院落前门是中国传统式的门廊——雕梁画栋,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走出门廊,就是一条繁华市街,热闹非常;院落的后院儿,则是一片未经开发的荒坡,碎石、瓦砾……秃溜溜的直至坡顶。过了坡顶,下面就是大海了。当年金府上的这座住宅前门与后院儿,简直就两个世界之隔。 ——每到傍晚,各房的太太、小姐们都坐在门廊下,一边纳凉聊天;一边喜看门廊外的闹市风景……这时,大少奶奶香竹会蹑手蹑脚由房里出来,然后她就偷偷通过后墙小角门走向后院儿。 ——每当黄昏时分,大少奶奶香竹总是一个人躲在宅院后面的碎石荒坡上,眺望远处黄昏里的大海。沧茫茫,凄楚楚……一付象是凝结住了的茫然目光。 ——一天傍晚,田妈正欲离开金府回家去的时候,突然从后院儿传来香竹的一声惊叫,“田妈!……”于是田妈急忙走出后院儿小角门一看——昏黄的暮色里,香竹慌慌然地正由一堆碎石堆起的高坡上跑下,一些砖头、瓦块朝她身后飞来…… 田妈不禁大声吆喝了一句,“是谁?要干什么?……给我出来!”就急忙迎上去。香竹扑进田妈怀里哭了。 田妈安慰说:“莫怕!是群讨厌孩子,恶作剧。不敢真的往身上扔……”田妈刚说完,就由废墟隐蔽处爆出孩子们“哇——”地一声开心大笑。 这时小哑巴手掐根木棒由小角门里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哇啦!哇啦!”大叫,象是说他要用木棒去赶跑那些“兔崽子!”可是那些孩子由废墟隐蔽处钻出来——散去了。其中的一个孩子却大摇大摆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小哑巴站住了,呆呆立在田妈身后。 田妈对那走过来的孩子嗔怪说:“小少爷,你怎能带帮孩子欺侮你大妈呢?” “她不是我大妈,什么都不是……”小少爷连看都没看田妈一眼,直朝小角门走去。田妈含有几分气恼地直呼了一声他名字,“孝先?以后你要再这样,我可就要告诉老爷了!” 小角门内送出来小少爷金孝先趾高气扬的声音,“莫吓人!知道祖父护着她,我不怕。祖父更护着我,她是外人……”真是个小魔王。田妈在金府只是个下人,哪敢在老爷跟前说小少爷的不是呀!于是香竹就成了田妈心里边的一份牵挂。一听到小少爷——金孝先的吵嚷声,就让在房里做事情的田妈心惊肉跳,她知道准是香竹又受委屈了。于是她就会放下手中活计急忙走出房门,把香竹从小魔王的欺缠中解脱出来。 ——又一天的下半晌,田妈正在大少奶奶房里收拾房间,突然由前门的门廊传来小少爷大声吵嚷……不由又让田妈心惊肉跳起来。她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走出房门一看——见前门廊内,小少爷一对儿讥讽而挑斗的小眼珠儿正对着香竹,小哑巴也在那儿,由台湾来的方先生站立他们一旁。田妈一见金府老爷的这位贵客在场,便没敢走过去……一颗心就悬吊在了房门口。田妈不知道刚才小少爷冲香竹都喊叫了些什么?但她知道香竹一定又遭到什么污辱,受了很大委屈。她见香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象是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她在心里暗暗抱怨说:“方先生啊,方先生……香竹是你派人从战火纷飞的大陆送来香港的;小少爷也是你由台湾送来的,你怎就不阻止小少爷他……”然而她见方先生非但无动于衷,并且他那双目光竟象锥子似的紧紧盯在小哑巴那稚嫩的小脸蛋儿上。这时她看小哑巴已愤怒到了极点,他在不住的“哇啦!”着,比划着……象是谁都没有懂他这种愤怒的手语。情急之下,小哑巴禁不住的由喉咙里发出一声嗷叫——“你污辱的……她是你妈!”顿时在场者都目瞪口呆。香竹震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小少爷放开香竹,转过身来呆呆望着他;方先生那双锥子般目光由小哑巴脸上一下拔出来了,而是在认真地审视着他…… 田妈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稍稍愣怔了一下便转身回到房里去。当她重新拣起刚才正做的活计时,却停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哑巴怎么冷丁会说话了呢?”一大堆疑问纠结田妈的心头。“是啊,我跟小哑巴,平日就象母、子;而与香竹间,我这个老佣人简直就成了她的主心骨。在这座豪门大院儿里,唯有我们三人是相依为命的。我怎就一点都不知道小哑巴原来还会说话……”田妈收拾完大少奶奶房间忙活旁的什么去的时候,她想,等着快天黑,单独见他们的时候,香竹就会偷偷向我倾诉——她所受到的欺侮和凌辱;小哑巴也会告诉说——他这个哑巴怎么突然会说了话?就这样,田妈等着,焦急地等着……然而从此就再也未有见到他们俩了。于是她悬吊在房门口的这颗心一直都没有放落下来。她彷佛一下就失去了两个亲人,但她与她们间这种特殊的亲情关系却印在心里,留到了她生命中。后来她见到了小哑巴的墓碑——在山上不引人注意的那个角落里,她对他的那种亲暖情感似乎有了寄托之所。可是大少奶奶——她的香竹会在哪里呢?她的心中不停地会发出这样的呼唤,直至生命里剩下来的最后一点声息:香竹啊?你这个大少奶奶做的冤枉,当的委屈呀!你在哪儿?香竹!香竹……啊!她在那儿——黄昏,落日,染红了一大片海;映红了一大片天,田妈看到了,远远的……金府大少奶奶,她的香竹。她看到她扯起一片彩云做袈裟,行走在飘渺的烟云之间。于是田妈冲着她的背影不停地急声呼喊:“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香竹……我是田妈呀!“她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可是怎么拚力总也呼喊不出声音。她情急、心焦、性燥,眼看着香竹飘然走去,连头也没回……直至消失在海、天交际的远方;消失在远方的大海之巅。 啊!田妈一下醒来。醒来后她面对窗外的碎石、滥瓦一大片废墟,两眼茫茫……忽然一股海风吹进窗口,她的视线穿越过窗外那片废墟——海面上滚滚涌动起波涛。 噢,涨潮了!接着她就了望到远海陆续出现的点点归帆。 |
10 紫荆山上《紫荆观》 这时,香港外海,一座孤伶伶小岛。暮色里的青山,隐隐约约仿佛木鱼敲击声……上了年岁老道姑——周香竹,身披暮色,步履 蹒跚的行走在上山的一条小径上。这就是地处香港外海的——方圆不足两华里一座小岛。岛上是绿树覆盖的一座青山,叫紫荆山。除港英当局外,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地图上的这个很小很小的小点点。 山坳处,座落一座古庙——庙门悬着《紫荆观》三个金黄色大字。寺庙不大,幽深清雅,两扇朱红色庙门虚掩着。她走近时,里面的木鱼声正一阵阵从门缝透出…… 她精神恍惚的来到庙门前,欲进又止,迟疑不定……少顷,她仰望了一下苍天,就推开庙门走进里边去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紫荆山笼罩在夜幔之中……树丛罅隙间透出的一点点光亮,似乎是探视经过海面上夜航带来的什么信息?航轮突然一声长鸣,立刻唤醒《紫荆观》后殿一间禅房内的烛光。 这是间独立的禅房。一张偌大条案占去了大半拉房间。案头上燃着一支蜡烛,烛光下可见一摞线装书藉和挂满各种型号毛笔的笔架、砚台……案面铺着一张宣纸,上面象是要写个家字,但只写了个宀就放下了,墨迹还未干。 房内一角放张木床,床头墙壁上挂有条幅……由于光线暗淡,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身着一身道服的老周香竹,正默默面壁站立在那儿。房内烛光幅射到墙壁,墙壁上悬挂一幅北国冬景图。在暗淡烛光下,那北国冬景象是距离很遥远,虽说只是影影绰绰,却也凸出来一种悠远的深长意绪……这是老周香竹半年前的近作。 她擅长书画,少年在读女子中级《美专》时,画的一幅《北国冬景图》就让慧眼识珠的未婚公爹收藏。后来这幅画就随举家南迁带到了香港府上。不过几十年后的现在这幅《北国冬景图》,不是比当年所画的那幅更成熟,更精美,更……而是蕴含了一股道的气韵。她是为供奉而作,喜欢面对画幅躺在木床上,每到初一、十五她都要在这幅画前面点上一柱香,当缕缕青烟升腾、缭绕在画面上时,她眼前就会幻象丛生,仿佛置身于画中。她遵循宇宙、天理;听凭道的安排。 少顷,她回身端起条案上腊烛,举到了这幅《北国冬景图》前来。她目光闪烁、犹异,象是要在画幅上面寻找到什么?烛光映照画面上——近景,是一群女生正由《南门外女子学校》的校门内陆续走出;远景,大雪淹埋了伊通河沿岸的树丛,其中一簇树丛头部露在了覆盖的大雪外面……她把腊烛放回条案上面去了。等她回身再朝画面上看去时,幻象又出现了。近景,一群女生争先恐后由《南门外女子学校》的校门正向外逃逸;远景,是一个小女孩儿失落在茫茫的雪野里。她眼不离神儿的看着画面上远景,正欲重新走向画幅时,突然一位道童走进她的禅房里来。 “道长请师付过去一下。” “现在吗?” “马上。正在《藏经阁》等您……” 其实周香竹知道老道长为何事在叫她。自打安排她在清明的头一日——今天去祭《小哑吧墓》,就知道老道长为她做了还俗的打算。但却未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一想到这儿,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她毕竟清心寡欲已五十余年了。自打五十年前那天暗夜里,一艘夜归渔帆从大海上把她救起——送来《紫荆观》后,上天宇宙大道就给了她又一次生命。《紫荆观》老道长认她为俗家弟子。五十余年来,有道长真人的点拨;有《藏经阁》一部部经书为伴,她心智开发了,参透了易理,悟到了书法、绘画要意。尤其国画造诣,深不可测……竟管半年前她画了这幅《北国冬景图》挂到她住的禅房墙壁上,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还俗。何况她的家早无了踪影,她“自知,明也。”(1)有一天老道长见到她这幅近作,一下就从画面上发现她的心理玄机,这才赶到清明这头一天安排她出观下山——去为小哑巴扫墓。 “香竹徒儿?你按照俗家的北方习俗,今天去祭过《小哑巴墓》——你还俗了。”老周香竹一走进《藏经阁》,就见条案上放着一张清朝时老地图,老道长坐在条案正面,像是正翻看一本线装书在等她,见她一进来就立刻停下说。 老周香竹“扑通”一声跪在道长面前。“徒儿不敢造次,从未有过还俗之念。” “无量天尊……”老道长叫她起来,紧挨条案让她坐在了对面。老道长说,“天道循环,日月往复……五十年修道、学养,也该返源还俗了?” “弟子的家早没了踪影,无源可返。俗家已经没有弟子的位置了!”老周香竹说。 “宇宙妙理,天人合一……”老道长说,“可你的俗身还丢在北国茫茫的雪野里呐?”显然老道长很清楚她的身世。自打五十年前那天深夜渔船从大海把她救起送到《紫荆观》时,在老道长精心呵护下,等到三天三夜她醒来后,就毫无隐瞒的向道长真人倾诉了她多舛的年青命途。五十余年了,她对老道长就像她对《藏经阁》里的一部部经书一样,老道长就是一部活的经书。每当老道长点拨她什么时,从没有过异意。她似乎方才明白了:她面对她的《北国冬景图》时,为何眼前会时常出现丢在茫茫雪野里一个小女孩的幻象?“可不是吗?我未婚生下的女儿,未到三天就被我丢下了!五十年后当我又画了一幅《北国冬景图》时,是我的心从画幅上看到……”现在,老道长的话点醒了她母性的情怀,于是她说:“是的,女儿正是我的俗身。可都五十余年了,偶而只能在心里出现过,如今在不在了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呀?” “啊,”老道长冲着头上天窗,仰望一下天空说,“到月亮住的地方? “月亮住的地方?”老周香竹稍稍思忖了一下,突然顿悟地说,“道长真人,弟子知道了。是《月亮窝铺》——弟子出生的那个村庄。” “五十年了。魂归母体,也该离观下山了。”老道长说着就由条案下面拿出个黄色包裹来,然后放上条案把包裹打开,一件件指点给老周香竹说,“这是为弟子办理的护照签证;这是老道给《白马观》道长的亲笔信;这是……记住,等到了《白马观》,就会知道你回归返源之路了。”等这些都交待完,就给她指点案面放的那张老地图。哪座山是《白马观》;哪座山是《普佗寺》;哪条江什么地方有码头;哪条河的渡口在什么位置…… 然而这时候,住在香港木屋区的田妈,手托双腮爬在窗口两眼直呆呆的朝着大海深处望去…… 女儿跟女婿晚上下班回来,见田妈有点不大对劲儿,于是女儿就问,“妈,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头午到公墓去……就是有点累了!”田妈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出去叫回小外孙。“你爹(地)跟妈(咪)都下班了,快回去洗洗好吃饭!” 当吃晚饭的时候,女儿见田妈还是精神恍惚,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禁噗哧一笑说:“妈,今天你到公墓上去,是不是又想起五十年前你在金府时的那个哑吧兄弟跟你的香竹大少奶奶呀?” “哪是什么想起的呀?我是见到了……”于是田妈就把《小哑巴墓》前所看到的一切,告诉给了女儿和女婿。女儿、女婿都以为上了年纪人容易产生某种幻觉,尤其是每逢祭日到公墓上去的时候,很容易引起老年人的一些幽思、联想……所以他们听过后,谁都没有当真。 “妈(咪),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田妈看女儿跟女婿对她说的这些不怎么理会,也没有跟他们争辨什么。倒另外问了一句说,“你们听说没听说过……那小少爷现在是做什么的?” “妈(咪),你怎竟说胡话呢?可真老糊涂了!”女儿嗔怪了一句说,“这没头没脑的……那家子的小少爷呀?” “噢,你看我……”田妈不由自主也笑了一声说,“我说的是五十年前金府上的那个小少爷。他叫什么来着……呵,现在不到六十岁也五十大多了。嗯……孝先……”她沉思了一声,立即又接着说,“哎,对了——金孝先,他叫金孝先!” “金孝先?……”女儿思忖了一下后,看了看丈夫,丈夫是企业里中层管理人员。见丈夫无反映,接着又嗔怪了一句说,“妈,你就知道五十年前金府上那些事!我们上班干活;下班吃饭、睡觉 ……哪还能听说谁是谁呀?”这时她姑爷不由出乎意料的“啊!”了一声。 “妈(咪),你是说……”姑爷似象意外又似怀疑的问,“当年你在金府做佣人时的那个小少爷是叫金孝先?” “是啊,是啊……”田妈这时肯定地说,“是叫金孝先。没错!” “这怎么可能呢?”姑爷沉思了一下后,便自语了声,“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紧接着他就告诉田妈:说他们公司最上层那位总裁也叫金孝先,在香港社会口碑极好。对企业里员工就像家人一样的对待,跟田妈说的——五十年前金府上小少爷可有本质上的不同。他说,“要像你老说的,小时候那样一种德性。即使长大成人后,也会留下某方面影子来的呀?” “是呀,重名的有的是。他怎么会是你们企业的总裁呢?唉……!”田妈不禁长叹了声说,“就凭小时候他伤天害理那付德性,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败坏尽就不错了!莫说做总裁呀?我想这会儿他也出息不到哪儿去……” “我们公司的总裁那可是有背景的。听说早年他父亲在台湾那边还是个将军呢?”姑爷不禁赞许的说,“他做人低调,从不与人提起家父是位将军。但那可是个大孝子,家父自打由台湾那边退役后,他就想接来香港益养天年的。听说老将军不愿离开手下那些弟兄,硬是不来香港。弄得我们总裁实在没有办法,就打发夫人带着孩子经常到台湾去看望老人家。而每逢年、节或孩子们假期他都要……”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田妈突然的一声惊异给打断了。 “这么说……当今他还活着?” “噢?”女儿与女婿不由诧异的相互对望了—眼。“还真是……” |
11 浪 子 回 头 田妈说的当年金府上小少爷——那个小魔王,正是姑爷赞称的——当今他所在的企业总裁。女儿也是在这家企业下属的一个分公司的工人。虽然她们谁也没见过这位最上层的老总,但都能感受到他对工人仁慈、善良,生老病死几乎由公司全包了,从不在工人们的所得利益上计较什么。据说他对下属也是那么宽厚、大度的。“事不过三”只要一、两次错误,他决不会辞退的。有的会照样重用,照样升职,他说错误是人生教科书,他就是在错误中成长、进步的。据说他笃信基督,不过他并不是一位基督教徒。他能在企业间赢得诚信,在香港社会上赢得赞誉,这都是与他贤良的少夫人紧密相连的。 少夫人出身于平民家庭,自小就读一所教会学校。她的名字是上学第一天一位牧师送给她的礼物——郑司琪。由于她天资聪颖,为人善良,后来得到第一笔慈善机构赞助经费去了英国留学。她跟金孝先是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虽然两人的家庭地位相差悬殊,但郑司琪不仅品学兼优,人也长的清秀、雅静。凡事有见解而又待人贤良。虽说她比金孝先要小四、五岁样子,但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以姐、弟相称,自此金孝先改变了许多,尤其出身带给他的许多恶习……这样,他慢慢懂得了关心他人,懂得了体恤平民百姓,懂得了……当他痛感到当年的大妈失踪是他的深重罪孽的时候,不止一次的面对基督耶稣忏悔过。后来在异国他乡结成的这种友情转化为爱情,等回港后金孝先成为一家企业集团总裁兼总经理的时候,郑司琪就成了金太太。 金孝先从内心里敬佩他这位恋人。回港结婚后,他靠着祖父在企业里占有的大股东份额做了董事长,就把总经理的位置留给了太太。然而太太执意不肯接受,说这样与人与企业都没好处。她热心的是慈善事业,于是就到一家慈善医院里做了高级护理兼做神经病人心理分析师(她所学之专业)。所谓“慈善医院”,它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各大企业和社会募捐,当然慈善医院是乐于接受象金太太这样身分的人应聘的。一来她有学识,二来她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更主要的是她老公是家大企业集团的总裁。金孝先有时跟她开玩笑会说,“我的阿琪天性就是乐于做赔本买卖——开心!”而太太每每回应他这话时,都要把他联系一起来说,“可你乐于干赢利的企业呀?赢和亏本来就存在于一体的。世界万物,概莫例外——有赚就有赔;有赢就有亏,以赢补亏;以利补赔,自然界是这样,社会生活是这样,一个家庭也是这样……这样才能保持我们这个社会的生态平衡嘛!”太太的话让他心悦诚服,但他还是要摆出一付大丈夫居高临下的样子说,“嗬嗬!我要不出资支持你们的慈善事业,你哪里还会有这套哲理的呀?”可是,他一旦被什么事困扰住,想跟太太沟通一下时,他竟会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弟弟在姐姐面前诉冤一样,再也不会那么居高临下了。譬如:他从英国回来,刚到香港的府上不久就先给在台湾的父亲去了电话。由于祖父年初过世时,父亲从台湾来香港奔丧,没能通知给他。一来当时怕耽搁他学业;二来老父也不想见他,直至他完成学业后,才听说祖父已经过世了。现在公司通知他回来,就是为接任企业集团总裁的。他想把父亲接来香港一块儿住,也好尽一份做儿子的孝意。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老父一听说是他打过来的电话,根本就没接。那时他还没结婚,便沮丧的去找他在英国一起回来的恋人——郑司琪。司琪看他低头耷脑,半天无语,也没问什么因由,就象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她不禁安慰的微笑了一下,而后轻柔的说,“还是先到教堂去做一次忏悔吧……啊?”她的话虽然让金孝先感到了一种抚慰,可他为了得到心里上这样一种抚慰,不止一次的忏悔过。无论去教堂,还是在家里……他看了一眼司琪,不由委屈地说,“我从英国回来的那天,就已经到教堂做过忏悔了呀?不是你陪我一起去的吗?” “是啊,我知道——你大妈当年失踪,让你痛悔了终生。可你知道吗?受伤害最深的是活着的人——在台湾的爹(地)呀!”郑司琪说,“你想啊?你香竹大妈等了爹(地)那么多年,在战火纷飞年代好容易接到香港来,正准备韩战回来后完婚时,你香竹大妈却因为你投海亡了……你想过没有?在上帝面前忏悔,只能告慰你大妈的亡灵,那么活着的人呐?爹(地)当年跟你断绝父、子关系,那可是对着你大妈亡灵的一份承诺呀!”她在说着这些时,金孝先再就一句话也没有了。他只是默默听着,想着,心里边不住的在痛悔着。半晌他才嗫嚅说,“可是……姐,爹(地)他老人家到现在他……他还是不能原谅我呀!” 他对司琪如此这般称呼,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司琪见他竟象个犯了错孩子似的,一付憨样儿,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笑过后司琪便郑重地说:“爹(地)自打年初来香港为祖父奔丧回去后,听说韩战时的腿伤又复发了。现在老人家年事渐高,又退役离开了军界,他一个人留在台湾不是很孤苦无依吗?等我们完婚后,就把老人家接来香港与我们一块住。这样你便可尽份孝心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会帮你提供‘忏悔’机会的。” 不久后,郑司琪就托台湾藉的一位在英国留学时的同学给老将军捎去了话——就说他的未婚儿媳准备去台湾看望老人家,不知可应允否?恰巧她那同学也是台湾一位退役将军女儿。没想那话儿一捎到,老将军立刻答应下来。司琪临行前,他们为给爹(地)带去点什么的事犯起难来。两人商量来商量去,突然司琪问:“哎,听说祖父生前房里有幅画是大妈所作?” “有幅画……还是大妈所作?”孝先不由懵怔的说,“我不知道呀!”当年孝先还是个孩子,不用说他未注意祖父房里挂没挂有什么画?就是当年看到过,这五十余年来也早忘记了。于是就问上了年岁的家人,家人说自他们大妈失踪之后,祖父就从墙上把那幅画撤下收藏起来了。等家人从箱底拿出来时,司琪一看——一幅《北国冬景图》国画。虽说学生时代之作,还不是那么成熟,却透着大妈对生活的挚爱。见画如见人,整个画面都似洋溢着一位美丽少女的热情…… “就这个了。”司琪说。 “什么?”孝先不禁诧异说,“你第一次去见未婚公爹……就带这个?” 司琪笑了,“吃的、喝的……爹(地)什么都不会缺的。缺的就是这个……” 结果是未婚儿媳打开了公爹的心扉。她在台湾未婚公爹那儿住了三天,临走时老将军把他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一对儿金质麒麟——做为她们结婚时的礼物送给了司琪。尽管他还是固执的不同儿子往来、联系……但对这位未婚儿媳却是认了。他一直留在了台湾《老兵村》。 许多年来,金氏父、子之情,都是通过司琪这条爱心之线连起来的。婚后,司琪每年必去两次台湾探望公爹。去时她带去的是儿子对老父的一番孝意;回来时带回的是老父对儿子的一番挂心,尽管老父没问过一样有关儿子的事情,他却是样样清楚。每当司琪讲起香港的家、企业以及与外界一些关系时,他都会无比的欣慰。看得出来,他对儿子很为满意,因为公司是儿子开的,香港府上是由儿子支撑的,无论公司还是家庭与外界的方方面面关系也都是由儿子打理的。司琪与公爹就是平日也经常有电话往来……虽然老父对儿子仍然还固执的在坚持不见、不打电话、不通书信的这“三不”原则,但在他们中间有司琪这样善良、爱心的一条通道,老将军心里就是一潭死水也会漾起来一层层波纹的。这样一来二去,父子之间的冰冷关系开始一点点暖化了。如果把这双父子之间比做一道冰川,那么司琪一定是想用她的热情把这道冰川打通的。 每次司琪去探望公爹回来时,她看孝先问这问那时就说,“我看到的只是老人家的一颗心。别个可什么都不知道呢?”孝先有时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立时就会焦急地接着问道,“你说什么?心,爹(地)的心怎么了?”这时司琪就会告诉他说,“爹(地)他分明是挂记儿子,可嘴上硬是不问。有时我为了在爹(地)面前夸你两句吧?可刚提起话头儿,还没等夸赞,他就会赶紧把话儿给打下去了。‘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知道老人家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老人家对你香港的事业很满意,他是从你的事业上看到他自己儿子的。父、子之情全在于心呀!这么多年虽然你们父子间僵局还没能打开,但我知道你对爹(地)的孝意就象在上帝面前忏悔一样,也都是在心里的。”他们就这样,相亲相爱。许多年来,两个人一颗心。这颗心一端拴在了五十几年前的香竹身上,时不时的太太陪着先生到教堂去做忏悔;一端挂在了老父身上,司琪手捧着这颗心每年两次的送到台湾的《老兵村》。孝先打心眼儿里敬重他太太。 现在,在香港清水湾——金孝先宅抵楼下大厅内。太太郑司琪正为孝先出差准备随身带的日常生活用品;金孝先由楼上走下来说:“司琪?不要带太多东西了……” “都是日常用的……不多。”司琪问,“孝先,到内地沿海城市考察,大约要多长时间?” “我想……不管有没有合适的投资项目,两周的时间也足够了吧?”金孝先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的说,“哎——对了!明天就是清明了,在台湾那边的爹(地)今天会为大妈祭海的,你就代我到公墓去祭祀一下《小哑巴墓》吧?” “你这是为大妈所忏悔?”太太郑司琪说,“是啊,大妈没了,连个踪影都没有。这么多年来,在你心里——那座哑巴墓也就成了大妈的象征喽!好吧,明天我就去公墓上——祭祀哑巴叔叔……” |
12 祭 扫 陵 园 第二天,清明当日。有数的几位去了外地的老兵,昨晚就回到了《老兵村》。他们也真像回到家一样,与弟兄们亲亲热热来到后山陵园。 《老兵村》后山,其实就是一处很普通的墓地。自从金涛统领的旅团被决定集体退役时,他看着跟随他几十年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撤退到台湾的——并已成为老弱病残的些部下,心情十分沉重地说:“弟兄们如今身上卸掉了军械,退出军役了。做为你们的长官,我无能为力使你们这些活下来的弟兄们,回到自己的家乡跟亲人们去团聚……”说到这儿,将军声音有点哽噎了,“现在我为你们也为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我们旅的驻地留下来了。营房改为民房,打这往后——弟兄们娶妻也好,单身也好,找个女人同居也好……总之,可在这里相依为命走完我们的余生;二是争取到我们营区的后山,现在已划归给我们了。汽车连长赵海山就已经葬到那里了,日后那里就是我们的墓地,我跟弟兄们死后都葬在这后山上。我们这些炮口下的余生呀,正一步步朝着老年迈进……活着要珍惜生命;死后要葬在一起。以后无论哪个弟兄死在这座岛上任何地方,都要回到我们后山来安葬。因为在这座岛上——这儿,就是我们的家啊!” 这是金涛将军面对他统领的旅团最后的一次训话。当时,将军的话还未等讲完,按建制集合在操场上的老兵们早都声泪俱下了。一时间,啜泣声,唏嘘声……在各营、团或连、排中间此起彼落。这时,他们不是因有家不能归而落泪,是被这位治军严明、爱兵如子、重情重义的将军所感动。似乎哪个老兵们都知道,集体退役后,将军本来是可去阳明山益养天年的。那里有于凤志一座别墅,由于在塞外北方的金家与于家是远亲,金涛将军当年在当地投军时,就是通过于家关系向少帅引荐的。当他们这些老兵残将在台湾集体退役时,于凤志一直住在海外,出国前就把阳明山别墅交给了在台湾的这门远亲。那里山清水秀。屋前有竹子湖畔;屋后有绿树成阴;坡下面有……是益养天年的一个好地方。但却被退役将军拒绝了,他执意不肯接受。“我去那里,剩下这些弟兄们怎么办?我要跟弟兄们在一起。”另外金涛将军还有第二种选择,那就是去香港跟儿、孙们团聚,可是当局欲为他做第二种安排时,又被他拒绝了。他说:“自打五十年前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后,许多年来一直都没往来过。那儿没有我的天伦之乐,唯跟弟兄们在一起,才有我的亲情。这是几十年凝结成的生死共存兄弟般的骨肉亲情!我割舍不下……”自此驻地营区更名为《老兵村》,后山墓地也就成了《老兵村》的陵园。 为纪念扔到战场上那些死难弟兄,后山脚下的正面立了块偌大石碑墙。延石碑墙漫山坡逐渐造起的一座座新坟……当然都是自然死亡的。有的是退役后未离开《老兵村》的;有的是退役后去了外地,死时《老兵村》去人接回来的,每当清明时节,活着的老兵们集聚后山陵园悼祭亡灵的时候,退役将军总是很欣慰的这样说:“现在我们仍然是一个整编旅。”后来他看着陵园内的墓碑一年年增多了;活着的老兵一年年减少了(无论住在《老兵村》的,还是去了外地的……)退役将军开始沉寞了,再也听不到他说“我们仍然是个整编旅”的那句话了。 还是在两年前的那个清明的一天,退役将军坐着轮椅到一个一个墓前祭悼的时候,发现在陵园边缘某个角落里不时就会有块木牌在那儿立着,木牌中间写着一个名字,名字的一边小字是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于某地;名字另一边的小字是某年某月(却没有某日)死于某地。将军仔细看了看,木牌后面没有墓,连个土包包也没有,他感到很蹊跷,“噢?这……怎回事?”轮椅是由仆人阿贵推着的,每遇有这样一块木牌他都叫阿贵停下来,认真的看着木牌上面写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以及家乡住址。这时他想,“凡阵亡弟兄们的名字,都是刻印到正面石碑墙上的,莫非这是统计阵亡数字时漏掉的!不可能呀?”是的!每次战斗下来,无论大仗小仗;胜仗或败仗……做为旅长的金涛将军,那时候对部队减员的统计,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尤其阵亡将士名册他责令专门机关随军携带,并且一直都保存到集体退役后,才按阵亡时每个弟兄的所在建制,把一个个阵亡弟兄名字永久刻印到陵园的正面石碑墙上。“那么,冷丁出现的这种木牌牌……”轮椅上的退役将军,沿着漫山坡修的水泥小路,边往上爬着边想着……当阿贵推着轮椅到了坡顶陵园尽头,顺着横道正欲朝回拐来时,轮椅上的退役将军突然唤了声:“停!” “来——扶我一把,我要下来。” 阿贵停下轮椅,上前把退役将军扶下轮椅说:“将军,您这是?……” 退役将军朝陵园上头用手一指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再往上就未修的路了,尽是石头,凸凹不平……”阿贵说,“不好走,莫要上去了?” “哎,不远——就到那儿。”退役将军用手指着上面石縫长出的一簇杂草示意说,“你扶我上去看看。” 阿贵这才发现杂草背后立了一块方石,上面写满了黑字。阿贵知道这跟走过来发现的那种木牌牌一样,将军是非看不可的,于是他未敢再说什么,就扶着退役将军朝上面石縫长出的那簇杂草爬去……到了近前一看,退役将军这时一下全明白了。 这是杂草掩遮着的一块小小石牌,并且是立在陵园之外,难被发现。上面刻着的名字叫姜海,退役将军当然不认识,不过出生地却是再熟悉不过了。1930年冬月初九生于松花江北柳村,(因为小村位于江北沿,与江南沿的南柳村相对,北柳村的村前是大片的沿江柳林,亦称柳林通)退役将军还是在读“国高”时,每年春、夏假期都会约集同学过江到这里打野鸭、扑甲鱼……所以一见石牌上这个地址,一种少年时的亲暖感觉油然而生,等他再看名字另一边死去的地址时,退役将军的心一下又沉下去了。1946年冬月初九,刚刚16岁那天死于龙弯镇三道街口。“啊!……”顿时退役将军心里尤如汹湧波涛,不断冲击着堤岸,他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他一直都不愿回忆起的那场惨烈战斗,几十年之后却偏偏又浮现到了眼前。今天想起来,那场战斗就像两亲兄弟你死我活的一场撕杀,一个是要解放他的家;一个要守卫他的家,于是就横尸满街口,鲜血流成河……多荒唐啊!虽说当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过,但当战斗结束后,全旅上、下庆祝胜利的时候,旅长金涛将军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光记得《老子》曾说过的话:“杀人众以悲哀立之,战胜,以丧礼处之。”(1)这位儒将就是遵照先哲们的这样教诲,责令他的卫生营为敌阵死难将士收尸。并征集了许多棺材、木柜……把敌阵死难的将士一个个埋葬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退役之后,当年倒在家乡三道街口这个糼小生命的亡灵出现眼前,当年他就是倒在他亲人的枪口之下……他或许就是《老兵村》某个弟兄的叔姪、儿子、最小的同胞兄弟;这块小小石碑,或许是在建陵园前就立下了,或许是陵园建起之后才有的;或许与建陵园同时所立,或许……总之,有了这块小小石碑,就有了心灵的寄托。就像退役将军夜间喜听大海涛声,白日愿观大海风潮一样,是对深爱着的亲人一种心灵上的依恋啊! 退役将军对陵园之外的木牌和这块小小石碑,既未寻找是哪个弟兄所立;也未查问是什么亲人,面对还活着的老兵们当即宣布了他一个决定:要对后山陵园进行修补、完善和改造。于是就在陵园正门另一侧又造起一面石碑墙,原来躲藏陵园外的小木牌和小小石碑上的名字、生卒年月日、以及死难地址……一行行,一位位全部刻印到石碑墙上。这样,在陵园正门的两侧就形成了两面石碑墙。一面碑墙是本旅团大小战斗中阵亡的弟兄;另一面碑墙是当年阵前敌方的死难将士。 “两面碑墙一样,上面所乘载的亡灵都是我们同胞兄弟。”碑墙建起的那天,退役将军说,“如果有人说今天我们这样做很荒唐的话;那么昨天的兄弟撕拚岂不更荒唐?”显然,退役将军这样做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好在形势已经宽松了许多,并且逐渐在宽松……所以当局也就没什么人再关注这些了。 就这样,每年清明的这天,退役将军率领他的老弱病残退役弟兄们,在两座碑墙前献上花圈、花蓝,泼撒过酒水并默哀,祭悼……公祭仪式做过之后,退役将军就叫阿贵推着他走上漫坡的坟茔。就像每逢年节退役将军都要到他们家里坐坐——问问他们的生活,关切关切他们身体以至病情一样——在一个个坟墓前小坐一会儿,或许这也是将军与埋在地下的他这些弟兄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吧?而今天则与往年清明不同。祭祀活动由老奉天主持,退役将军没再有讲话。当集体对逝去的弟兄默哀毕,紧接就让收到大陆那边信件的或回过大陆的弟兄,对着活着的弟兄们和一座座陵墓读家书、讲行程……而退役将军,这时却陷入沉思遐想之中。 当武大憨对着众弟兄和一座座墓碑,报告了大陆此行他偶遇小时候订下的未婚妻后,正欲读未婚妻由大陆追寄来那封信时,老奉天来到退役将军轮椅前悄声说:“方付官他……现在还未到。” “噢?”退役将军立即问阿贵说,“哎,我说——昨下午我在赵海山墓前时,你回去后不是跟方付官通过电话了吗?” “呵,是……”阿贵嗫嚅说,“电话没说什么呀?他只问了下您的情况,我告诉说您在赵海山墓前呢!” “《鹰嘴岛》到这儿……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呀?”老奉天不禁诧异说,“他怎么到现在还未?……” |
13 退役将军原付官——方正仁 《鹰嘴岛》——三面环海,一面与陆地连接,一条公路专线直通台北市区。岛上零散座落一簇簇日式洋房,据说光复后未回国的日民由台南迁移到鹰嘴岛上来。也有原国民政府少数几位元老住在这里,不过各自居所都有一定的距离。互不往来…… 其中一座类似中世纪西欧神秘城堡,依山傍海,树木掩映,由院门通往里面有条油漆路,路两旁树木遮天蔽日掩映下的油漆路曲哩拐弯伸向深处城堡。外面看不到里面;院门看不到深处,只是院门旁有座二层小楼招示这里是座神圣城堡。 院门经常关闭着。院门廊檐下好像装置了摄像、录音、警报及其他一些现代科技设施……院门一侧的石柱上方嵌锒一块铜牌,上面写着108号《黄公馆》。这是如今唯一的一位尚在的——辛亥革命时期的元老——黄宏博老先生居所。 这时由小院深处拐出来一辆小车。快到院门前时急按了几下喇叭,然而院门纹丝没动,仍然是紧闭着。于是小车在院门跟前停下来。由车窗探出个脑袋,冲着门旁二层小楼历声呼喊了声:“李茂生?”无人答应。接着又连喊了两声,“李茂生?李茂生?”仍无人答应。于是呼唤的那人便气急败坏的怒吼了声:“海豹!……”随着怒吼声由小楼内跑出一个人来。这人黑不溜秋的一张脸上,似贴了层榆树皮,杂白头发像团乱麻,疲惫不堪一双豹子眼里还含微弱凶光,满脸的络腮胡茬活像个剌猥猥……这就是方正仁多年驯养出的——《黄公馆》一只把门的豹子。他是金涛将军统领下那个旅的汽车连长赵海山;是偷海出去打劫那时候的海豹,自《老兵村》后山造起赵海山那座坟墓方付官就为他改名——李荗生。方正仁对更名改姓李茂生,就像驯兽师对只豹子,五十余年来,他似乎完全控制了李茂生精神、记忆;控制了他生活习性、活动范围,控制了他的语言、行为、乃至人的思想、感情……这是方正仁驯服出的一只守门豹子,五十余年来它不敢越雷池一步。 “噢?怎么回事……”今天驯兽师冷丁感到他这只豹子有些反常。他又从车窗探出脑袋,历声喝道:“你跑来干什么?还不快把院门打开?” “付官……呵,方先生?我……我……”那人忘记了它是只豹子,跑到小车的车门前,嗫嚅的说,“我也想……我也想跟你一块儿去?” “你知道我去哪儿呀?” 方正仁似命令地说:“快开门去!” 那人说:“你是……要回老营地去的。” “瞎说……我回老营地干嘛!” “今天是清明……” “啊!”车里的方正仁大为震惊,不禁诧异想,这么说他还有记忆、有思想的呀?不然怎么猜出我回老营地,怎还记得清明的?他很懊丧——莫非这么多年驯养功夫全白费了! “噢,我会在你墓前献上一束鲜花的。”方正仁声音缓和了一下说,“去吧!开门去……” “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哪个死;哪个还在……”那人阴郁的说,“我想看看还活着的弟兄;也想为死去的弟兄扫扫墓。” “噢?……”方正仁越发感到不安起来。这只豹子不仅还有思想、记忆……人的感情亦还在?他审视他半天,狡黠的心里边让脸上怒气冲冲的严厉神态渐渐变做了和颜悦色。“这太突然了……今天不可以!知道吗?” “您知道吗?我就连做梦都想……”这位粗糙汉子两眼里闪动着泪光,既像恳求又像企盼,然而他正继续往下说着的时候,突然被方正仁给打断了。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的心情我还会不知道吗?”方正仁解释地说,“我说海山呀?你是将军交军事法厅判决的罪犯!五十多年前你就已经被枪决——死了的呀?倘若今天你冷丁出现在将军和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们面前,就像冷丁投下颗重磅炸弹,实在是不合适啊!你想想,当年是我欺骗了将军,蒙避了弟兄……对于你五十余年来还活着这一事实,也总得让我向将军先透透风探探口气的吧?其实我也跟你一样——想回到那边去的。你还是先等一等,莫忙……啊?” 这位粗糙汉子,五十余年来头一次听他主人唤起他的真名实姓来,不觉浑身充满了暖意,仿佛又寻找回他自己。他说:“方付官?我绝不会冒然行事的,听你安排就是了!绝不能叫您陷入不仁不义的尴尬境地……” 方正仁接着又安慰地说:“你知道,将军一向是很仁慈的。都这么多年了,我想即使现在他知道当年我欺瞒他——放了你这条生路,他也会原谅的。到时候你就不必呆在这儿了,如果能办下签证来我还可让你回大陆去。放心!等我回来……啊?快开门去吧?” 这位粗糙汉子感激的目光一直对着车窗内的方付官,听方付官说完后,立即一个恭敬的军礼,尔后就转回身向门旁小楼跑去了。少顷,“哗啦!”一声——院门开了。小车出了院门跑去…… 赵海山站立院门旁,眼巴巴看着跑出院门的小车渐渐远去了,他这才转身上楼……这时,方正仁给他的许诺,似乎一直都响在耳畔,“如果能办下签证,我还可让你回大陆去。放心,等我回来……啊?”当他刚一迈进楼上房间,满脸络腮胡茬猛地一扎撒,兴奋不已,呼叫了声说,“我要远离这样的活监狱!活监狱!……”接着他一跃就把整个身体摔在了靠墙放的一张单人床上。 床头柜上放着一摞小学生使用的笔记本,这是他的作品。他未读过书,不识字。在金涛部队当了多年汽车连长后,才简单会写了些业务用语。由于长年累月一个人圈囿《黄公馆》院门这座小楼里,毫无生趣,闲得无聊,就记下往、返鹰嘴岛海边路上或来、去《黄公馆》的汽车——大、小型号,往、返次数,特殊功能或他不知道的什么用途……他就用这样无聊之举,打发走每一天的日子,久而久之倒成了他一种乐趣。他几乎每天都记,床头柜上这大摞笔记本是他这样按部就班有规律的——几十年所记下的。有时他会从那摞笔记本里随便捡起一本翻阅,像似温故而知新,立刻眼前出现时光的回放。甚至那上面记下的是很久远了一天来到《黄公馆》汽车,但凭着唯他自己才明白的上面所留下的符号,就会联想起那天的奇闻怪事。比如:有一天,他翻阅早年《黄公馆》刚落成不久的笔记本上,那天突然一部豪华小轿车开进刚落成不久的《黄公馆》院门,车停下后,从车内下来方政仁由后备箱搬下一架轮椅,接着就是两位美女搀扶一个衰老不堪的植物人——一具活着的僵尸由车上下来,坐上轮椅……最后由《黄公馆》大院深处走出的一群男、女簇拥着轮椅进了秘密的深宅内院。从那时他才知道,他在《黄公馆》院门旁小二楼守护的,原来是一具活僵尸。当然这些,除一辆豪华小轿车型号、功能外,其余都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一些歪歪扭扭、弯弯曲曲符号……这不?现在他把自己身体往单人床上一摔,伸手从床头柜那摞笔记本里抽出来春节前几个月的一本,翻开一看,不觉一双豹子眼惊愕的一亮,手捧笔记本倏地坐起来。那天记下的是《黄公馆》突然来了一部很少出现过的——美式的山地越野大吉普。这种越野车,马力大,一般山坡可直接爬上去。《黄公馆》落成之前,他曾开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现在又见这种型号的车,就像放牛娃曾骑过的一只猛虎,虽说猛虎伤人,他却能骑在虎背驱赶它奔跑……这是他传奇的人生经历。笔记本除记下它的车牌、型号、性能、马力……上面还留下唯他自己才懂得的符号:不是一条弯弯曲线,就是大大一个圆圈,还有歪歪扭扭画了一只鸟,拙劣笔画勾勒出的空白鸟肚上,是 3—1等于2简单的启蒙数学算式。他就是这样,从每天所记下的进、出过什么车和留下他自己才明白的些符号,就会联想到某年、某月、某日一些事。虽然方正仁控制了他一切,拉黑了他人的思想、感情,抹去了他的记忆……把他驯服成一只守门的豹子。但这只豹子属于人的思想、感情和记忆,都储存在这些一本本无聊的笔记本里。凡是看到笔记本记下每天往、来,出、进的汽车,就启开了记忆的通道,于是人的思想、感情就会复活了……但这只豹子知道,被所限定的语言、行为和活动范围,像根铁索一样的紧紧把他锁在这幢两层小楼里。多年都走不了,跑不掉……今天他坦露出憋了很久的思想感情,以人的面貌出现主人面前,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这才有心思翻阅一下——他床头柜上以前记过的那些笔记本。 他坐在床头,珍贵的手捧抽出来的这本笔记本,看着那天记下的大马力越野车旁边留下的符号,就像面对一些古文字,怎么也联想不出是啥意思。但这毕竟是他自己画出的呀?难道古代那些发明象形文字的人,发明出来连自己都不知代表什么吗?他把自己当成古人;把那些符号当成象形文字,想啊,猜呀……就像面对一个老熟人,眼看名字来到嘴边上,硬是叫不出是谁来。他未舍得再把这个笔记本放回去,最后索性揣进了怀里…… 这时《老兵村》后山的陵园祭祀仪式已结束,曾在团、营做厨师的几个老兵,就先回《老兵村》里准备“祭后宴”去了。 “祭后宴”跟祭祀陵园一样,已成退役老兵们的一种习俗。自打陵园建起的第一个清明那天起,退役将军就出资——把从外地赶来扫墓的弟兄和在《老兵村》的弟兄们聚在一起,会了一次大餐。退役将军当时就说,“如今我们有了这座陵园,有了丢到战场上弟兄们的碑墙;有死在海峡此岸的弟兄们这一盔盔坟墓……我们这些活着的弟兄才能从四面八方赶来,和还在《老兵村》里弟兄们团聚在一起,这可是我们老兵们的一餐团圆饭啊!生、死两者的情意都在今天的这杯酒里。”后来就自然形成了《老兵村》习俗,跟清明祭扫陵墓一样,年年如此,老兵们给取名叫“祭后宴”。 轮椅上的退役将军见他昔日付官——方正仁还未有到,就叫老奉天不要等了,带大家回去——“祭后宴”马上开始。说完,阿贵就推动起轮椅缓慢的、小心异异的由山坡下来,一些退役老兵还散落在各个墓碑之间……然而退役将军,一直还沉浸在武大憨此行大陆巧遇小时候所订下的未婚妻那件事里。他不知道,这对于在台湾一个老兵来说是喜还是忧?他在想象着——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啊!武大憨十七岁离开老家,那未婚妻或许比她还要小几岁,两人一离开就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等再见面时,当年的少女已年过花甲成个老太婆,并且是给别人当了一辈子婆娘的——三个孩子的母亲。随着慢悠悠轮椅的“吱嘎!吱嘎……”声,他陷入一种遐想之中。他想,如果有一天能像武大憨一样,他的香竹突然出现了,他一定会跟她携手回到东北老家——龙弯镇南门外那座老宅去。白发苍苍两位老人,漫步垂柳树下,一起看书、听音乐;海棠花开时节,两位老人品听着伊通河荡起的昔日里女子中学的歌声;在南门外开起片小小菜园,他们携手在园内栽花、种菜…… “吱嘎!吱嘎……”轮椅声,伴着退役将军头脑里的田园美景,慢悠悠的刚欲走出陵园正门,老奉天也正向散落各个墓碑前老兵们发出一声口令——集合!突然一声汽车喇叭怪叫,方正仁驾车直奔后山脚下——“吱嘠!”地一声停在陵园正门的路边上。直至方正仁来到退役将军轮椅前,他这才从沉思遐想中醒来。 “时候不早了,大家现在就回去吧?祭后宴马上开始了。”老奉天看到方正仁已到,说完就朝退役将军轮椅这边走来。这时散落园内各个墓碑前的些老兵陆陆续续走出园门,也朝着轮椅上退役将军的身边围拢过来…… “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来晚了。”原付官方正仁一见陵园祭祀已经结束,下车后就急慌慌走向轮椅,“来——我来吧?”他把阿贵手扶的轮椅接过去说,“阿贵,你把车开去操场前海边,祭品和鲜花都在车上……” “不用了!”退役将军说,“你把带来的祭品就送上去——供奉到赵海山的墓碑前去吧!” “呃,”方正仁冷丁一怔。刚好来到轮椅旁的老奉天立即说,“昨天,将军一大早起来,就已经去祭过海了。” 阿贵帮方付官到车上卸下他带来的祭品、花束……进了陵园走向赵海山墓碑前去祭祀,老奉天上前扶起轮椅,准备推将军走去时,将军说:“哎,还是等等他祭祀过后,大家一块回吧?”说完就把武大憨叫到身边问了些赵海山表哥之事。武大憨告诉退役将军,说赵海山到奉天投奔东北军后,就由当连长的表兄一直带着他的。后来东北军改编,赵海山随他连队归属我们旅时,内战爆发,兄弟俩再就音信皆无了。退役将军听着,听着……突然间,他好像对赵海山表兄有种负疚感。“我想见见他这位表兄啊!当面谢罪……”不知怎么?这时他脑子里竟浮现出普通百姓的那种宿命思想:唉!命运啊,命运……倘若东北军当年不被改编,这兄弟俩或许就不会被拆散;倘若当年退守台湾不是处于那样一种困境,或许赵海山就不会犯那么大错;倘若那样种错不是发生在他的麾下,或许赵海山就不会被军事法厅带走执行纪律;倘若当年……唉!退役将军似乎痛心疾首,随着武大憨对他的诉说,不禁哀叹连连。 这时候,在赵海山墓前的方正仁,只草草祭祀了一下,就跟阿贵蹲在墓碑旁正悄悄说着什么……老奉天朝他们望了一眼,不禁带给他一种神秘兮兮感觉。老奉天见他们一个面部表情深沉;一个表情严肃,好像很认真的样子。于是在老奉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他们集体退役前的一幕场景。 那时候,当集体退役命令下来后,一时间大家都茫然若失…… “往后我们怎么办呢?” “还能咋办?莫说我们,就是将军身边的勤务、警卫都撤了,我们算啥呀?活一天就熬一天呗!” “找个女人来同居吗?听说将军把我们驻扎的这个大兵营争取留了下来,就是考虑我们以后居家过日子用呢!” “可这时谁又去考虑将军呀?树倒猢狲散,这些日子你们谁看到将军身边那位付官了?人家早去了台北他义父那儿,你们知道他义父是谁吗?是国民政府的一位元老——黄老先生。” 这时,原来的旅部已改成了退役将军的寓所。每天都有一些东北老乡来相陪。比退役将军小两岁的老炊事班长干脆就和将军住在一起,每天为将军买菜、做饭,安排伙食。 突然有一天,老兵们看到一部小车停到将军寓所前,由车上走下来方正仁和一个外地的男孩,最多也不过十四、五岁。 “那男孩是谁?” “是付官为将军找来的个仆人。” “噢……原来付官是为将军办事去了!” 当时传说方付官给找来照顾将军的仆人,“只管吃饭,没有工钱。”这不禁引起退役前将军身边几位老兵的怀疑,“世界哪有白吃的午餐呀?”;后来又听传说:是方正仁原来老部队编入远征军流落到泰北,这仆人是由泰北领回来的一个老兵的遗孤。这就更加引起老兵们的疑虑来,“流落到泰北的部队老兵怎会有什么遗孤呢?”;当有一天看到那叫阿贵的男孩,开车送方正仁去《鹰嘴岛》黄公馆时,几个心存疑虑的老兵似乎再也不能沉寞了,于是就由老奉天带头问将军说:“这阿贵什么来历呀?”当将军像大家传说的那样说是方付官为他由泰北领来的一个老兵遗孤时,几位老兵出于退役将军安全考虑,便说出他们早存在心里边的三个疑点。然而将军却毫不在意,甚至觉得他们的疑点有点不合适宜,未免太可笑了。 “无论什么来历还有用吗?现在我一没了兵权;二无机密可言,只剩下这身臭皮囊,就是杀了我又有何价值呢?何况这又是个孩子……”将军毫无在意地说,“是方付官看我退役后勤务兵撤了,跟香港那边小兔崽子又断绝了父、子关系,这才找来这样个孩子,是考虑在我这儿能时间长一些……哎,算了!算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老兵们听退役将军这样说,他们想——可也是呀?既使一个孩子,还要考虑什么来历呢,正像将军说的——他已是一个无价值之人了! 老奉天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于是他冲赵海山墓碑那边唤了一声:“阿贵,祭祀完了还不陪方付官过来?将军都等你们半天了……” |
14 祭后宴设在椰林里 赵海山墓前,阿贵低声告诉了方政仁——自去年腊月赵海山表兄找到后山他表弟这座墓碑后,退役将军就一些反常的反映。“昨下午您跟我通电话时,退役将军就坐在这赵海山墓前默默在想心思,一坐就差不多一下午……这都好几次了。”当阿贵悄悄说,“这件事详细情况武大憨最知道……”方政仁听后,抬头望了一眼四下散落的人群,一见武大憨正站围着轮椅的几位老兵中间。于是他从口袋掏出车钥匙递给阿贵,就迎着老奉天的一声招呼,朝退役将军轮椅这边走来……到了近前,就冲武大憨笑嘻嘻说了声,“恭喜你啊!此番回大陆能抱得美人归……”就从老奉天手上接过退役将军乘坐的轮椅,“吱嘎!”地一声,朝回村路上走去。 金涛将军带领他的旅团由韩战战场回到台湾时,方正仁就由香港给他带来那种撕心裂腹、肝肠寸断伤痛(他心爱的香竹投海身亡)。虽然感情上与他的付官多少有了些裂痕,但几十年戎马生涯毕竟养成了对部下宽厚、包容和爱护的禀赋,裂痕也很快就抹平了。他见旅部机关不少人都像是与方付官格格不入,就说“大家都是在一个炮弹坑里爬出来的弟兄,感情何必要离得那么远呢?”尤其集体退役——方正仁去了《鹰嘴岛》他义父那儿以后,每年清明回《老兵村》祭扫陵墓时,大家与他就像不认识一样,很少有谁跟他招呼,就不用说相互间的问候了。当从外地回来的其他人都被战友们亲亲热热拉去《老兵村》里一个个的家中的时候,方正仁却没一个人在叫请他。 “方付官?走——到我那儿住几天再回。你的房间我还给留着呢!”退役将军一如既往,对他旅每个弟兄的感情上,就像一个家庭里的——血脉相通的亲兄弟,无论哪个兄弟现在栖息何处?也是生死线上存活下来的弟兄啊! 就这样,退役将军跟他的弟兄们一起,在这里守望着《老兵村》前的大海;守望着《老兵村》后山那些陵墓;守望着……守望了几十年后的今天,现在不知怎么?脑子里冷丁迸出来一个大问号:“这样我……还能守望到多咱?” “将军,还早的呐……”方正仁的声音。“您八十岁才刚刚出头呀?” 退役将军突然发觉是方正仁正推着轮椅走在回《老兵村》里路上。他回头寻找刚才手扶轮椅的老奉天,一见老奉天拉在了轮椅的后边。于是他说:“你的汽车……不是还停在山下路旁的吗?” “噢,我叫阿贵去把车开回来就行了。”方正仁说,“平时在那边照顾我义父,趁清明回《老兵村》来,我想多陪陪您。” “唉!”退役将军不由感叹了一声。他仿佛第一次感觉到——对以前曾不离身边左、右的这位付官生疏了许多。 “笛儿——”地一声,阿贵开车从后面上来,到他们近前以鸣笛打了声招呼后,就向村里跑去了。 当轮椅“吱嘎!吱嘎!”刚到村口,正欲拐向祭后宴现场去时,突然传来一声招呼,“将军?请您等一下……”他们一看,是阿贵把车停到将军寓所前,这时正急匆匆迎着他们跑来。“将军,有电话在等您?” 轮椅“吱嘎!”地一声停下来。 退役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刚好老奉天由后边赶上来了。他说,“老奉天,你去接吧?我要直接就去现场……”显然声音里充满着对老奉天的信任和依赖。 阿贵看了一眼轮椅背后的方正仁,目光游移了一下,“将军?”刚欲说是香港少夫人打过来的,话儿还未来得及出口,退役将军就把老奉天打发走了。紧接便叫阿贵到将军酒柜里取出两瓶陈年玛祖小烧,送到祭后宴上……“快去!” 方正仁推动起轮椅,“吱嘎”的一声沿着村口边道,慢悠悠的朝瓦屋群那边拐去。 “吱嘎,吱嘎……”伴着轮椅轴承的研磨声,原付官方正仁隐秘的幽暗思绪里,突然从退役将军轮椅后背上冒出来一声说,“将军,您个人电话,怎好让别人去替接呀?” “噢?”退役将军觉得很奇怪,他怎这样问呢?退役前,将军的电话都是身边这位付官接的。但将军却对他有个严格规定:凡找将军的电话,都必须报告他亲自来接听,不许他在电话里去多问一句。“嗬嗬!”轮椅上退役将军不禁“嗬嗬”一乐说,“退役这么多年了,我那部电话早就没秘密可言了,已不需回避任何人了。何况《老兵村》弟兄们都是一家人,只有关心、爱护、相互扶持……才能使《老兵村》尽量多保留一条生命;后山陵园里少添一盔新坟!” “呃……”方政仁沉吟了声说,“虽说如今纯属个人的电话了,可个人电话也有隐私的吧?” “隐私……嗬嗬!哪像你这个登徒子呀?走到哪都能找到属于你的女人;都能有属于你个人的隐私……”退役将军说,“可在我们《老兵村》这儿,像你从前的那些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就说武大憨吧?回了趟大陆巧遇小时候订婚的未婚妇,听说如今成了个老寡妇,武大憨想方设法就在那边跟她勾搭上了……你说这是不是个人隐私?可武大憨由大陆回台湾,人还未到,老寡妇的信已送到了《老兵村》来……艳福啊!” “嗬嗬,嗬嗬……”方正仁连连笑了两声。显然退役将军又叫他登徒子非但未介意,反倒像分开五十来年的这对老上、下级生疏了的感情一下又拉近了。将军叫他登徒子,还是退役前的事,那时他已习惯了。当时旅部就有人问他,“登徒子是谁呀?将军怎喊你登徒子……”每每他都会大言不惭回答:“是战国时期宋玉笔下的一个人物。”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将军借古讽今——讥笑他这个好色之徒罢了。 或许方正仁的说笑是为掩饰这时的心神不安吧?冷丁出现的赵海山表兄叫他非常意外,“赵海山未有亲人的呀?怎么五十年后有个表兄找上他坟墓来了!”并且引起退役将军这般反映?他想知道退役将军对赵海山表兄来到墓地这件事,都有些什么想法?他“嗬嗬”笑过了两声,手推轮椅,身子前倾,把头伏在退役将军耳边说,“听阿贵说——赵海山表兄寻找他好几年,去冬腊月找到他坟上来了?” “可不是……我正想见他表兄一面呢?”退役将军说,“他表兄跟武大憨是同乡,说他表弟死的冤枉啊!当年他带几位弟兄偷海打劫……背后一定是上头有人支使的。” “什么!上头?……汽车连直属于旅部,说上头有人支使……”方正仁本想说,赵海山上头可就是将军您了。但他却不屑一顾的又是“嗬嗬!”一乐,连说了两声,“荒唐!荒唐!”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呐!”退役将军说,“自从赵海山表兄在后山墓前出现后,就有弟兄私下议论:赵海山表兄回大陆探亲时,遇到了韩战被志願军俘虏的汽车连一班班长,说他跟连长当年偷海出去打劫时,使用的是台湾驻港某家公司一艘日轮呢?” “噢,汽车连一班长不就是原东北军那只猛虎吗?那时赵海山带他们几个出去偷海打劫称为海豹的,事发后一些弟兄就说,汽车连有那一虎一豹什么事儿还做不出来……”方正仁似惊异的说,“原来他是在韩战战场被俘了。现在还活着?在大陆……” “是啊!上甘岭那场战斗下来,我们美式装备的一个整编旅,一下就減员了一半……唉!”退役将军感叹了一声说,“现在我们《老兵村》后山陵园的碑墙上也不知道多少弟兄的名字,是韩战被俘回到大陆家里的。他们幸运啊!至今还活在世上……”说到这不禁“嗬嗬”一乐。“可我们在这里,每年清明还当亡魂一样的去祭祀呢?嗬嗬!” “将军?这……您大可放心。等有一天我到了大陆,跟那边的有关部门联系一下,找到如今还活着的——当年被俘虏过去的弟兄。不就知道那些弟兄给送回大陆。或关押;或回家;或……”方正仁说,“那我们不就可从后山陵园石碑墙死亡名单中,把他们的名字抹掉了嘛!” “怎么你想到大陆去……?”轮椅上退役将军,猛然回了下头 问。 “这不?大陆那边有个我义父的侄孙女,叫黄茵菊。这是义父在大陆那边唯一个亲人了。她多次通过电台、电视以及书信寻找伯父,可如今义父神志不清,糊涂了。所以我想去趟大陆见见义父这个亲人……现在正办签证。” “哦,哦……”将军一边呼应着,一边被推着的轮椅“吱嘎!吱嘎!”慢悠悠向前移动着……” “哎,你在到大陆前不妨先找到赵海山表兄,问一下他去大陆时是不是真的见到汽车边连的一班长了。如果真的话,等你到了大陆不就可以直接去见一斑长了嘛?除了解当年他们被俘的一些情况外,还可弄清楚传言中说的——当年他们几个偷海使用的是台湾驻香港一家公司的日轮、出去打劫还是上头有人支持的……这些,都咋回事?” “嗬嗬!将军,你还真拿这当回事?”方正仁说,“一个实不实虚不虚的荒唐消息……” “嘎吧!”的一声,轮椅座下冷丁发出一声破裂响动。原来轮椅的双轮被前面一道石坎给卡住了。好在老奉天从后面赶过来,闻声急忙上前抬起轮椅双轮越过石坎,上了瓦屋群的巷道…… 这时,方正仁的心思还缠绕在退役将军刚才说的话里,“将军您是说弟兄们私底下议论……”话未说完就被轮椅座上的退役将军给打下去了。 “哎哎哎,不要再提这事了!只有见到赵海山表兄才会知道传言的虚实,现在还只是望风扑影……不提则好;提它倒叫人闹心!”退役将军似不耐烦的说完,就问跟随轮椅身边的老奉天,“是哪儿打来的电话?” “是香港那边……”老奉天向退役将军回报说,“少夫人打过来的电话。” “是司琪?”退役将一听是儿媳,就急忙问,“未说……什么事?” “主要还不是对您的关心?问一下您身体情况,祭过海了没有……”老奉天说,“少夫人本来是要在清明赶过来陪您一块祭海的。未想今天一早突然看到一份宗教小报上一则消息——说五十年前金府上,投海身亡失踪半个世纪的大少奶奶香竹小姐重现人间了!她想查寻一下这则消息出处……说等过几天那则消息有个头绪,就过来看您。”说完又上前伏耳小声补充了两句什么?手把轮椅后背的方正仁大为不悦,感到他这个将军身边付官,现在在《老兵村》他成了个外人了。 “哈哈!”退役将军未在意的大笑了一声,“这?简直天大个笑话儿!” “这又一个荒唐……嘿嘿嘿!” 方政仁有点尴尬的打趣说。本来他对打电话过来的这位退役将军儿媳,成见就很深!但他却未见过。金孝先与他关系渐淡、生疏、直至最后断了来往,各不相干……这些,全归咎于孝先身边的那个婆娘,他对退役将军儿媳早都心存芥蒂,再加刚才老奉天说起儿媳打过来的电话时,有什么话是在背着他,悄声伏耳……不过在退役将军面前,还是要表现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看法,“嗨,太天真、幼稚了!当今报业不景气,尤其一些小报,为扩大发行量,就望风扑影炒作,甚至要编造一些猎奇故事……你能上哪儿去查出它的出处,找到消息的来源啊?” “司琪是个真诚、实在的孩子,对什么事都认真。”退役将军说,“不过查一下也好,谁叫那小报闲的未事干却翻腾出一些陈年旧事来……就未想想这是在揭历史给相关者留下的伤疤嘛!” “嗬嗬!当今世界是越来越奇怪了……”老奉天笑笑说:“在台湾这边,不是就相传过许多未有的事吗?可是,传来传去……未有的事真的就有了呢!” “这么说……”方正仁说,“香港那边查来查去……将军的香竹小姐也能从大海里走出来?嘿嘿嘿!” 退役将军、方政仁、老奉天,他们谁都未把司琪电话里说的事当真。他们说着,笑着……伴着轮椅上发出的“吱嘎!吱嘎……”声来到“祭后宴。” “祭后宴” 是在瓦屋群落中间靠近海边堤岸上一片椰林里举行的。椰林面积不大,容纳全旅老兵聚会、聚餐还是绰绰有余的。自打头一个清明的祭后宴在这里举办,已经几十年了。开始椰林树下的桌、凳还都摆放满满的;后来逐渐减少,宴会规模也一年比一年缩小……直至今天桌、凳只能集中摆放在椰林中间。这样,一大片椰林就突显出格外空旷、宽松;“祭后宴”也显得孤寂、冷清。退役将军见此情景,一阵凄楚感怀油然而生。他想到早年失去了的他的香竹;想到随军夫人——他的机要秘书;想到阵亡的他的一个个老部下;想到退役后《老兵村》里离去的弟兄;想到……当轮椅推到“祭后宴”的宴席桌前时,他又想到儿媳郑司琪刚刚由香港给他打过来的那个电话, “司琪呀?司琪……你可真是个老诚、善良孩子,一份小报上的炒作,你何必如此认真?”想到这儿,他心里笑了。 退役将军对每个退役弟兄的关心、挂怀、祝愿……全交由老奉天替代了。而坐退役将军身边的这位原付官方正仁半天无语,两杯红高梁玛祖老酒下肚,飘飘然的思绪早飞离开“祭后宴”现场,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动荡年代。 方政仁带着全旅长官和金涛将军的意见,到军事法厅去要人,结果是带着赵海山的骨灰回来见将军。将军一张沮丧的脸面对着全旅官兵,到了部队出发那天,还是执行命令带着队伍赶赴韩前线去了。出发前确定了留守人员,并跟他付官方政仁做了交待:“你留下来,去趟香港跟家父商量、操办一下我们婚事。”显然他对这场战争很消极,但对他付官却贴己的说,“总部说仨月结束战争。仨月回台后我准备赴香港与香竹完婚。这仨月你就留在香港吧?等部队返台时再回来好了……”那时付官做为将军身边最信任的人,临去香港出发前,去了他义父黄老先生那儿。(那时还未兴建鹰嘴岛别墅区,黄老先生居住台北阳明山)义父交给他一道秘令:“经查,丙仁夫妇双双死于香港那场大轰炸,留下个儿子流落在金府打杂,身穿一件西服‘马甲’,东西就藏在‘马甲‘内,此行香港莫失良机,必须得手!此物关乎你、我父子的现在和未来……”他遵照义父秘令,‘马甲’到手了。却未找到义父说的‘马甲’所藏之物,可五十余年就这样过来了。那么,他跟义父的未来呢?他想到黄公馆的把门海豹——赵海山今早的反常表现;想到阿贵告诉他的赵海山表兄找上坟头之事;想到香港那边退役将军儿媳的电话……几件事搅在一起,让他心里乱糟糟的。他把自己面前酒杯斟满,对将军说了声,“我去祝福一下武大憨……”就端起酒杯朝武大憨桌上走去…… 退役将军看着走去方正仁,对身边老奉天笑了笑,“嗬嗬!这个登徒子……”就仰头对着宴席上各个弟兄们大声招呼了声说:“弟兄们,大家都知道——我每年清明的头一天都要祭海的。是吧?当然,这已经不是我的什么秘密了。现在我要说的是——我刚刚接过香港儿媳的电话,说我祭典的——投身大海的爱人周香竹现在重现人间了!” “呜哇——”地一声,顿时“祭后宴”尚未开始就一阵骚动。桌与桌之间嘁嘁喳喳耳语声,与头上椰林树冠上面传递来的“嚓嚓嚓……”声交织在一起,不由为今天的“祭后宴”蒙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消息无论是真是假,总是死人在活人心里掀起的波澜吧?于是有人就说,“从此将军再也不用祭海了……”难得退役将军好心情,一时间,大家不禁兴奋起来,“是啊,将军再也不用祭海了!” “不!海还是要祭的;墓还是要扫的,不然怎能唤醒沉睡的那些灵魂啊?刚才我告诉大家香港那边电话里说的——香竹重现人间了。我的意思就是想说——离开我们的那些弟兄们。先走的、后去的;阵亡的、病死的,以及倒在我们枪口下那些知名知姓的对方的同胞兄弟……今天他们重现在我们大家之间。如果说我失去的香竹重现人间消息是耳听来的;那么离去的我那些弟兄重现今天现场是我们心上这颗眼睛看到的……”退役将军情绪激昂的说,“离开我们的那些弟兄,在今天这个宴会上与我们大家同在。首先我们要向他们敬酒……”大家跟随着退役将军庄重的把各自杯中酒,泼洒在椰林地上。 祭后宴正式开始了。照往年习惯,都是由原付官方正仁代表退役将军,跑去各个桌前、桌后为逐个弟兄敬酒……而现在,他却坐到了武大憨身边,问这,问那……谁也不知说什么?退役将军就跟身边的老奉天贴己似说,“噢,你替我去到各个桌上招呼好大家吧?” 祭后宴差不多闹腾了一下午,散去时太阳已经西下,人们身上披挂起斑斑点点椰林叶片的影子……武大憨跟随方正仁来到退役将军身边。退役将军说: “方付官,这次回来就多住几日吧?”说着就叫阿贵回去收拾房间。 “将军?不用了……跟阿贵挤一个房间就行了。”方正仁说,“等炮团何参谋明天回到高雄后,打探到赵海山表兄的准确消息后我就回鹰嘴岛了,《黄公馆》那边还一大推事呢?” “噢?”退役将军似诧异意外的看了看武大憨。“打探赵海山表兄准确消息……” 武大憨赶忙解释说,“我把赵海山表兄在高雄的住址告诉了何参谋,还想写给赵海山表兄 让他带上。叫他明日回到高雄后,带着我亲笔信,按我给他的地址去看看——如果赵海山表兄由东南亚回来了,就陪他一同到《老兵村》来见将军;偌若还未回来就马上回个电话。” “哎,怎能说……叫人家来见我呢?”退役将军说,“我要到高雄去——亲自登门谢罪!你信还未写吧……?就这么写!让他跟我们这边约定个会面时间就行了。” “行。这封信,回去我就写……”武大憨回身一看,老奉天正带人收拾现场桌、凳,何参谋跟原炮团几位弟兄已出了椰林被拉去了……于是武大憨走向老奉天,协助他一块打扫宴后场地。 “将军?倘若赵海山这位表兄回到高雄他住所的话……”方正仁说,“就由我陪您一块去见他吧?也能对当年有个解释。” “解释什么?”退役将军说,“大陆、台湾原本一家,多年两相隔离。刚刚恢复了通信,大陆那边渴盼着海峡这边的表兄找到表弟,未想到头来找到的却是表弟的坟墓……这,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可我们却是到军事法厅去要过人的……是因未来得及就被法厅先一步判决了的呀!”方正仁说。 “人已埋地下半个世纪,又是非战斗死亡!怎样解释也是多余的……哼哼!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个旅长是怎么当的?”退役将军说到这,他突然问,“你想陪我一块到高雄去……哎?你说《黄公馆》那边一大堆事能脱离开吗?” “事情再多也有个轻重、缓急吧?即使现在我们早都退役了,我也不能看着对方伤亲之痛这笔旧账,全算在老长官的头上吧?”方正仁说,“是义父出面从军事法厅手里,争取把赵海山骨灰带回来葬在后山的……现在,将军对赵海山当年出现的这件事,去向他表兄道歉也好,赔罪也好,解释也好……只有我陪您一块去才最合适。” “那好吧!你就先住下来……” 退役将军说了声,就听轮椅“吱嘎!”地一声,掉过双轮。欲朝原路返回时,退役将军急忙叫住说,“哎哎哎!从海堤上走……到了操场前,打那儿回去。”于是手推轮椅的方正仁,又掉转过双轮,上了海堤。 老兵们打扫完宴会现场出了椰林,哩哩啦啦四下散去了;“吱嘎,吱嘎……”轮椅鸣叫着破碎声音慢悠悠走在海堤上……它就像扑进老朋友怀抱一样到了操场前面海边——祭祀她香竹的地方。 退役将军精神恍惚,这时他突然有种时空两离的感觉。他本来身在现在时;心却在过去时。天空聚集成一片片乌云正向海面压下;大海掀动层层波涛,墨黑墨黑朝岸涌来,就连迎面冲近潮头的呼啸声,吼叫声……他感觉这都是过去时光里的。是五十年前赶赴韩战前线出发前的一天傍晚,他在操场前海边嘱咐付官去香港与家父商量——仨月后跟香竹完婚之事的时候,就像几十年才出现的一次天象一样,正是那天所见到的海、天景象。这时,唯有躲在乌云背后夕阳才是现在时的。它像一只眼睛,透过鸟云间缝隙向海面窥看,一缕微弱模糊的光晖,在海面一疙瘩一块的忽而洒下,忽而消失;忽而远,忽而近……或许乌云在移动;或许夕阳在下沉,在遥远的海岸线上,夕阳的余辉倏地留下一抹红光。淡淡的一抹红光中,一位少年蹲在岸边堤下,正呆呆望着这奇异变幻的海天;望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夕阳沉没下去了,乌云遮挡住晚霞,少年消失了。 人老天不老,大海在回忆。那少年,就是远年香港金府上,退役将军家父当年收留下的流浪儿——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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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15 大 海 的 记 忆 五十年前的一天傍晚,香港金府老爷收留的流浪儿——小哑巴,身披暮色,孤伶伶一个人蹲在海边上。他望着远海点点归帆;看着附近渔码头上等待的那些家人、孩子……一双孤苦无依的游移目光;一张稚嫩的孩子小脸儿……呆痴了,麻木了。一阵海风猛地吹来,一股鱼腥味儿呛鼻,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噢!今下午他闯下个天祸——他这个小哑巴说话了! 是啊,自打金府收留下他那天就是个哑巴孩子,怎么突然说话了?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里该多大的苦衷啊!金府上大少奶奶—— 周香竹小姐摘拎着一颗心,手拎提蓝由金府后角门出来,越过金府后面一片废墟,就是辽阔的海弯。天已经黄昏了,海面罩了层浓密阴云,大海上远远归来的帆影在阴云中穿梭,呼啸、吼叫的大海阵阵涛声惊心动魄……眼看天就黑了,她急走了几步来到海弯的那个渔码头。码头上,几位渔家女人领着孩子正翘盼远海归来的帆影……未有哑巴兄弟。“这孩子哪儿去了呢?差不多一下午就未见他的人影。等到晚饭时候他也未回来……!”她四下张望了一眼,海面阴云越压越低,天要下雨了。突然“咔吧!”的一声,呼啸的大海涛声爆起一声清脆响雷,随着劈雷炸响,一道闪电在海弯岸边划过,她冷丁看到离渔码头很远的海弯堤下卷缩着一个小小身体,于是她手拎提蓝离开渔码头朝海弯堤下那边跑去…… “哑巴兄弟?你怎跑到这儿来了……”大少奶奶——周香竹小姐来到近前由提蓝掏出个镘头递给他说,“饿了吧?快吃……天要下雨了,吃完赶紧跟我回去。田妈还在惦记着你呐!” “不!”小哑巴嘴嚼一口镘头,紧接摇了几下脑袋说,“我惹下天祸——说话了。回不去了;大少奶奶你也不能……” “哑巴兄弟,知道你心有苦衷,不得已才装哑巴的。是吧?”大少奶奶未问他为啥装了好几年哑巴,却哄劝他跟她一块回去,“现在即然已经说话了,回去说清楚不就完了嘛。金府老爷不会怪你的……啊?” “不!”小哑巴确实是很饿了,他吞下一口馒头,赶紧又咬了一口,边咀嚼边说,“方先生是个坏人,这次他到香港上来……没安好心!”小哑巴嘴里正咀嚼的一口馒头,还囫囵半片的……就硬吞咽下去了。 “看你说的?方先生是府里来的客人,是在台湾带兵的大少爷打发他来香港府上跟老爷商量——仨月后韩战结束他就来香港跟我完婚的……咋是坏人呢!”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嗔怪说,“哑巴兄弟啊?孝先是个孩子,当初是方先生由台湾送来府上的,这次他从台湾来到香港府上难免凡事要护着他一些的。你比孝先大两岁,往后他再说啥咱不理就是了!” “这都是那个方先生坏的……”小哑巴说了声就又从提蓝里抓起个馒头。 “莫光啃馒头呀?来……喝口水。”香竹由提蓝拿出一瓶水,疼爱的看着他……心里却回想到,涛哥身边这位付官自打驾车带人接她绕水路来香港时,在长途跋涉的一路上,似乎就看出了他满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尤其来到香港府上后,香竹曾给涛哥写了封长信托这付官带去台湾,长信一去石沉大海,总未见涛哥的回音,她早对这位方付官心存芥蒂了。不过在这个孩子面前,她不能随他所说的表露她内心的诧异……是啊,这本来是一个生理很健全的少年,是什么障碍他不能说话——一直都要装这个小哑巴呢?香竹想知道哑巴兄弟身上这个迷。她爱怜的悄声说,“哑巴兄弟?要不是今下午在门廊下你替我不平,激愤中骂出那句话,就连金府上老爷当年也是把你当成个流浪街头的哑巴孩子收留下的。是什么原因叫你这些年……”她话未说完,泪水就溢满了眼窝儿。 “是爷爷临终时嘱咐我的,在香港这边见什么人都不能说话——当哑巴。”小哑巴看着大少奶奶香竹小姐,俄顷十分信任的说,“爷爷告诉我——有一天我能偷出海关时,等到了内地见到耿叔叔就可说话了。大少奶奶你是从耿叔叔那边来到香港府上的,可知道耿叔叔?” “傻孩子?内地那么大,能谁都知道吗?”大少奶奶香竹说,“哑巴兄弟,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说爷爷临终时嘱咐你当哑巴,那么你父、母呢?他们……“ “父、母都死在香港那次大轰炸中。是爷爷带我逃出那片火海的……”于是小哑巴就简单的悄悄告诉了大少奶奶——他隐匿的身世。 天上的飞机轰炸;海上的炮火袭击……香港他家居住那一带,完全被淹没进熊熊大火的硝烟中。 ——一位白须老人,他一手拎个包袱;一手挟着个孩子,由滚滚硝烟中跃出。冲出了火海。 ——日军踏进香港街头。白须老人手提个包袱,带着那个四、五岁小男孩,同许多香港难民一起被日军圈在一处大房子里。 小男孩躺在白须老人怀里睡着了……日本翻译带几名日本军官好象在难民中盘查什么?一个个问话;一个个回答,小男孩醒来,瞪着一双惊矍的小眼珠儿,“爷爷,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白须老人阻止住小男孩说,“莫说话,装哑巴,等一会儿他们来了,问什么你都不要说,只胡乱的‘哇啦’就行了。要记住……” ——两年过去,白须老人成为老乞丐,牵着这个小男孩流落在香港街头上。香港街头,随处可见日军行走……晚上,他们就同许多乞丐一起躲在被飞机炸毁的废墟里。 小男孩悄声问:“爷爷,我什么时候才可说话呀?” 白须老人长叹了一声说:“唉!在这个世界里,你只能是个哑巴。记住!你是哑巴……” ——在一间废弃掉的破屋的角落上,一天傍晚,已成老乞丐的白须老人把包袱打开,由里面拿出一件“西服马甲”给那小男孩贴身穿上。 白须老人悄声说:“今晚我们就偷渡到内地去。到了那边你就可说话了,去找你的一位耿叔叔,把身穿的这件‘马甲’交给他,这‘马甲’里藏着一个很重要的秘密。记住——你父母拿这‘马甲’里的秘密比他们的生命都重要,什么情况都不可丢失。” 小男孩问:“爷爷,我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白须老人说:“我不是你爷爷,不是……呵,可怜的孩子,命苦啊!”他想了想后,欲说又止,少顷突然又接着说道,“噢,等到了那边见了你耿叔叔就都知道了。以防万一,你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你还得装哑巴!哑巴!哑……” 白须老人说着,说着……口水由嘴里淌出来了。他两眼看着小男孩,突然倒下去——死了!小男孩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他哭着睡了,醒来再哭……次日,偏巧遇上金府老爷打这儿路过,闻哭声见废弃的破旧老房角落上一小男孩俯在老人尸体悲涕不止,于是就打发家中伙计把老人埋了,然后就把这哑巴孩子领回府上。 小哑巴悄悄说:“那白须老人不是我亲爷爷,早年是位同盟会成员,自打我记事儿他就跟我父、母住在一起的。父、母让我叫他爷爷……” 他们悄没声儿的正说着时,大少奶奶一仰头,发现山坡下一双眼睛正对着这边。 “哎呀!有人正朝我们这边看呢?”香竹急忙说,“哑巴兄弟,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有啥话等回去我们再慢慢说……啊?” “不,不不!大少奶奶?你也不能回去……”小哑巴一边口嚼馒头,一边焦急说,“今天下半晌,我刚走出门廊就听院外墙角悄声嘀咕,等我靠近了一些,听出是方先生声音:‘我要东西;你要人……等你帮我把马甲拿到手,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就是你的了!”他们两人离开时,我一看——那人是《海洋号》船上的阿飙,怕他们发现我,就赶紧转身进到院门里。还未等我走出门廊方先生领着小少爷就赶过来了……大少奶奶,咱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吧?” 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抿嘴一笑,“竟胡说……” 小哑巴冷丁冲山坡下那边惊叫了一声,“啊!阿飙……”站起来撒腿就跑。 “哎?哑巴兄弟!”香竹急忙挎起提蓝,由后面边追赶边喊,“你这是往哪儿跑呀?快回府上去吧!哑巴兄弟……” 这时,小哑巴大概也不知道该向哪儿逃避?于是就上了海边一条公路,漫无目的的朝前跑去!然而大少奶奶——周香竹已来不及思索什么了。似乎她不能自己的随后跟着跑去,跑去……开始,她还边跑边唤,“哑巴兄弟,等等我,你这是往哪跑呀?”后来她就有气无力再也呼唤不出声了。跑着,跑着……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一下,她不禁“妈呀!”的一声摔倒了。跑在前头的小哑巴闻声急忙返回来,把她扶起。一见脚下的公路已离开海边,正沿一座青山脚下向前延伸……显然这座青山是伸向大海里的。噢,已到了郊外。夜色渐浓,远处市区灯火通明;近处青山阴森恐怖,小哑巴扶着香竹在青山脚下一块偌大的岩石背后蹲下来。“哑巴兄弟,干嘛要跑呀?”香竹气喘吁吁嗔怪说。 “阿飙要抓我……”小哑巴惊慌失措的说。 “阿飙?”香竹冷丁听小哑巴提到这样个名字,也未顾问阿飙什么人以及为何要抓他?却说,“即这样……那为何不赶快跑回到府上去呀?” “刚才我不跟你说了嘛!”小哑巴嗔怪的刚说出个“方……”忽听不远路上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于是他顾不上再说什么了。急慌慌的把贴身穿的那件‘马甲’脱下来朝大少奶奶香竹小姐递去。 “姐?”小哑巴这时自己也不知怎么从心里迸发出这样个称呼。“给,爷爷临死时嘱咐我——这件‘马甲’就是我的命呀!”危急境遇,大少奶奶——周香竹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这样称呼,感到无比亲暖,心里边热乎乎的。她接过‘马甲’叠了叠就塞进捧在怀上的挎蓝里。“哑巴兄弟放心!姐会保护好你的……”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的话还未等到说完,小哑巴“腾地——”一下从岩石背后跃出,朝前跑去……香竹还未来得及反映,突然见有个黑影越过她躲避的岩石,朝小哑巴追去!不禁她心里紧张、慌乱——懵了!她蹲在岩石背后不敢出声,哆哆嗦嗦朝山上望了一眼,冷丁见一个黑影儿爬上了山顶,“喏,哑巴兄弟——他逃脱了。”她像是刚欲松口气,紧接就见另一个黑影也爬上山顶,在后面穷追不舍……少顷,两个黑影儿都不见了。她正恐慌万分,为小哑巴担忧时,突然由山顶上传来小哑巴的一声惨叫——“啊!……” 蹲在岩石背后的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刹那间,仿佛天崩地裂,身陷昏暗之中。她不由自主的伸手到提篮里面去,把手放到‘马甲’上……少顷,不由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她的泪水由两只眼眶涌出,但未敢哭出声来。忽闻山脚下一阵脚步声伴随青山树冠摇曳的“沙沙”声,一阵紧似一阵……于是她赶紧将提篮抱进怀里,顾不得再哭了,蹲在那儿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缩成了一团。 “快走!……“随着这个声音,突然背后出现一人把她由地上拖起,尔后一手接过她手中的提篮;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拖下了公路。这时,大少奶奶香竹小姐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只顾跟随那人往前走,却无言语。 公路下面再没有道。她跟随那人穿过灌木丛,又趟过一片荆棘,最后踏着高、低不平的乱石滩磕磕拌拌绕了很长时间,才算是上了正路——来到一幢单独的两层小楼门前。周香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好象离海边不远,有涛声,还有渔腥味儿,一阵阵随风扑来……少顷,门灯由里面打开了。周香竹不禁一惊——认出那人原来是方先生。 啊!方付官。“是你?……”她不禁惊讶叫了一声,就上去一把将提篮夺过来说,“这是哪儿呀……?” 方正仁像关照的低声说:“别怕!这是我在香港的家呀……”说着就紧接冲里面呼唤了一声,“小桃儿?……” 门由里面推开了。睡眼惺忪的小桃儿一见,怔了一下——完全醒过来,她说:“呵,有客人呀?请进来吧。” 方正仁直呼其名的说:“进来吧。香竹小姐?” 周香竹在前,方正仁在后……小桃儿闪在门的一侧,把他们让进房里后说:“噢!你是金府上那位大少奶奶吧?怪不得呢?这人跟名字一样的漂亮!嘻嘻嘻……” 方正仁未答理小桃儿,进门后把怔怔的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带到一个房间里去。这个房间是楼下靠别墅的一头。屋内很清静,靠墙有个小书架,上面摆放几本日文古书;地中间一张桌、椅和靠边的一张单人床。方正仁见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怯生生还怔在门口,就说时间已经太晚,不然就把她送回府里去了。“今晚就在这儿屈就一宿吧?” 于是大少奶奶香竹小姐赶紧说,不用他送,现在她就走!他说,那怎么行啊?深更半夜这么长的路,他说他不放心。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本想问问他,小哑巴让一个黑影儿给追到山顶,她听哑巴兄弟“啊!”地一声惊叫,那黑影是什么人?把哑巴兄弟怎么了?但她没敢问。突然想到小哑巴刚刚跟她说过不久的——她认为的“那些孩子气的幼稚话!” “刚才您蹲在岩石背后……有多险啊!”可是,她未问方正仁却自说,“那是个黑道上的人!您从金府后角门一出来,就被那个黑道人给盯上了。正赶我在金府跟老爷吃过晚饭回海边别墅来,见此情形就在后边跟随到青山脚下……他说,“那黑道上的人,追到山顶一看他追的那个黑影不是您,就上去一脚把小哑巴踢下悬崖!” “啊!”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立刻惊叫了一声,“金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要赶快回去禀报老爷!”她回身就欲冲出房间走去,被方正仁一把拉住。 “那好吧!我陪您一块……”方正仁安抚说,“您先在这儿等着,我到府上的《海洋号》去找个人,开车把我们送回金府。好在港口离这儿不算太远,您等着……”说完就匆匆走去了。他出了大少奶奶香竹小姐这个房间,就急火火到正厅角落储藏架拿下他由台湾来时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皮箱,尔后把皮箱打开,像很戒备的放进去件什么东西很快就把皮箱锁上了。当他重新把皮箱放回储藏架后,又回头看看……唯恐被人发现似的。然而这些,全收进楼梯缓台上的一双疑惑、诡异的眼睛里。小桃儿见方正仁带大少奶奶香竹小姐进门后,到一楼头上那个房间去时未答理她,她就转身上楼欲回卧室,刚到楼梯缓台就停下来,“噢?这深更半夜的……”她觉得不大对劲,就一直站在缓台上未动。呆呆的,怔怔的……直至方正仁由房间出来,她所看到这一切。 “小桃儿?”方正仁离开储藏架冷丁冲楼上呼唤了一声。小桃儿麻利的迎声走下,边下楼边揉了揉眼睛……一付刚刚欲睡样子。 “金府上小哑巴,让人从山顶给踢下了悬崖!”方正仁说,“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心里难过,你过去陪陪她……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好吧……”小桃儿答应一声,方正仁便走出房门,淹没进外面的夜色里。房间里的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突然一声惊叫:“啊!‘马甲’不见了?” “什么?‘马甲’……”小桃闻声惊异的走过来。周香竹一见她就要提蓝里没了的‘马甲’。急的她叫声里带着哭音,“‘马甲’就在提篮里的,就在……呵,我要见方付官!” “他已经走啦?”小桃儿说,“他说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等等吧……啊?我陪你说说话儿。” “我不要你陪!”周香竹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几乎哀求的说,“你们把‘马甲’还给我吧?还给我……” “不就件‘马甲’吗?谁会在乎……”小桃儿突然不耐烦的“哼!”了一声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亏得还是金府里的大少奶奶呢!……” 她一撇嘴,一扭屁股走出去了。周香竹禁不住的哭了起来……小桃儿倏地回过身冲着屋门又吼了一句:“哭有什么用?这在烟花院里……不打扁了才怪呢!” 周香竹没管她说什么,急的她把提蓝翻了个底朝上……最后懊丧的把提蓝往桌上使劲一摔,桌上原先放着一摞信件之类掀翻在地,恰巧一个报丧信息忽忽拉拉飘落她脚下,她泪眼朦胧拾起一看,是由台湾发给驻港公司转给方付官的一封电报,电文是:金旅赴韩参战大败,全旅死、伤、被俘官兵近半,旅长金涛将军阵亡……啊!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电报落地……刹那间昏厥过去了。少顷醒来时,她绝望的嚎淘痛哭起来……白天门廊里小少爷说他爹(地)韩战阵亡,叫她到阴间去完婚,她未相信。一个纨袴劣性少年,什么话还说不出来什么事还做不出来呀?只当这个顽劣的小魔王找茬歁凌她的话,当时忍辱蒙羞吞咽下去了……未想他的话是真的!电报是四月一号发来的;今天四月五号清明。怪不得这几天感到金府有些异样呢?婶娘、姑嫂间说什么,好像在躲着她,背着她;老爷突然愁眉不展,一个人圈在屋里不出来,倒是方付官常常过去陪他说说话……显然府上一些家人早知道了这个不幸消息,只有下人不知道。或许家人怕她知道这样的消息接受不了,才故意瞒着她的……她彻底的绝望了! 这时,她认为小哑巴那些“孩子气的幼稚话”贴心、真诚、亲暖,爱护,“今天下半晌,我刚走出门廊就听院外墙角悄声嘀咕,等我靠近了一些,听出是方先生声音:‘我要东西;你要人……等你帮我把马甲拿到手,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就是你的了!他们两人离开时,我一看——那人是《海洋号》船上的阿飙……”可不是吗?哑巴兄弟刚遭到阿飙下的毒手;他夜思梦想着的涛哥哥又阵亡了,她再什么也未有了。心里掏空,生命没了意义;世界没了意义!她哭得撕心裂腹,肝肠欲断…… 从她在的房间出来走到别墅正厅的小桃儿,被这绝望的嚎淘痛哭声触及了她心窝窝,不由一种孤苦无依感觉撕扯起她身心来……她急忙从身上拿出偷配的方正仁皮箱钥匙,打开一看——还真是一件西服‘马甲’!她从大少奶奶哭声中知道‘马甲’是小哑巴托付给她的。“可这方先生拿人家一件‘马甲’干嘛呀?”她从皮箱里拽出‘马甲’就欲到房间去还给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刚转身想走去时她冷丁犹豫了一下,“哎哟!一会方先生回来一见偷藏皮箱里‘马甲’没了,还不得拿我是问啊?”她站正厅里把‘马甲’展开仔细看了看,怎么像她几年前珍藏起来的那件呢?于是她手拿着这件‘马甲’跑上楼去,到卧室找出她珍藏的那件。两相对照,一模一样。新、旧也差不多……都是当年南洋所盛行的同一个品牌。唉!她不禁惆怅的想,这是她初次在妓院曾接待过的印象最深的一位客人。如果说她从接待第一个男人感到都是兽性的话;那么她在这位客人身上才感到人性的美好。一夜温暖之情,临去丢下这件‘马甲’,那位心仪客人再也未回来过。她就把这件‘马甲’珍藏起来了。见物如见人,许多年来,即使接待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这件‘马甲’总未离开过她枕边。直至方正仁把她由妓院赎出来后,她才把这件心爱的‘马甲’藏起来。现在,她手捧这两件‘马甲’对照着,思念着……最后有点忍痛割爱的味道毅然决然的跑下楼去,把她珍藏了许多年的‘马甲’放进方正仁皮箱去,重新锁好后就手捧小哑巴托付给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的那件‘马甲’,直奔楼下一头儿她所在的那个房间去…… “大少奶奶?莫再伤心了……您的‘马甲’给找到了。”她推门进屋一看,大少奶奶却不见了。屋内后窗大敞,一阵阵海风鼓进来,冷嗖嗖的……她心里明白了。“我说怎么半天没听到哭声呢?她这是跳窗跑了……”小桃儿走向敞开的后窗口朝外看了看,窗外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突然见黑暗中由房子正面打过来的一闪一闪的车灯。“噢!怕是方正仁带车回来了?”不禁她下意识的离开窗口,赶紧回到楼上卧室,把手捧的‘马甲’藏好就上床躺下去了。这时她已打定主意:等稍消停下来,我就去找你大少奶奶——还回小哑巴托咐给你的这件‘马甲’。” 她听到外面汽车动静,假装合衣熟睡了,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轻微的鼾声。方正仁带着阿飙进门就直奔他安排给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的房间,走进屋一看屋里空空,后窗大敞,香竹手拎的提蓝东倒西歪躺在桌上,提蓝里的碗、筷和他桌上原先放的那些乱糟糟东西散落了一地…… 阿飙爬到敞开的后窗看去,方正仁转身出来到正厅角落架打开他的皮箱。一见‘马甲’还在里边,他麻利锁好皮箱怒气冲冲呼喊了声:“小桃儿?”见未动静,他就急忙上楼……见卧室里小桃儿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气急败坏的上去一把就将小桃儿由床上摘拎起来。“你这个臭婊子,我叫你陪大少奶奶,你却跑回卧室睡觉来了……”他边骂着边扯着小桃脖领把她托到一楼正厅里。 小桃儿使劲从他手上挣脱了一下。“她又哭又嚎的……你叫我怎么陪她说话?” “我那是叫你看着她!”方正仁“啪!啪!”给了小桃儿两个耳光。打的小桃儿一个趔趄,眼睛直冒火星……等她站定时,面前一双凶残的野兽眼睛正恶狠狠对着她,她骇然害怕了。 “呵,现在她不哭不闹了,我……我……”小桃儿畏惧的说,“我这就过去……陪她。” “我叫你……到阴曹地府里去陪她说话吧!”方正仁怒吼了声,就从腰间抽出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啊!”小桃儿猛然畏缩的连向后倒退了两步,正赶上阿飙急火火离开房间来到了正厅。“方先生,香竹小姐准是跳窗逃跑的……我们赶快开车去追吧!” 方正仁手上匕首“嗖地——”一下,飞向对面畏惧的小桃儿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小桃儿“妈呀!”的一声,双手捂住脸倏地蹲下去了。方正仁眼皮连撩都未撩一下,就到正厅角落里的储藏架上——摘拎起他的皮箱就跟阿飙走出去了。从此他再也未回来过…… 汽车开走了,别墅里留下一张年青女子毁容的脸。小桃儿脸上血肉摸糊,她未大哭大叫,泪水却不断由两眼里涌出……平时碰到金府里那个小哑巴,老远就直捂鼻子的小桃儿,这时方才感到她跟小哑巴才是同类。当她满身珠光宝气厌恶小哑巴时候,她像不知道小哑巴隐匿的身世一样不知道她自己是谁?现在知道了,她跟小哑巴一样——同样的苦命人,同样的遭此毒手,同样的命运这时把她跟小哑巴以及悲伤怜怜的大少奶奶捆绑到了一起。她沉睡的心灵醒了;她懵忡的良智醒了……不幸的遭际唤醒她人的亲情。 小哑巴被踢下悬崖大海里;大少奶奶逃进黑洞洞暗夜里不知去向;我孤苦无依倒在了深夜这座华丽别墅里,只觉心里“汩汩”直淌血……啊!他(她)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
16 苍天有眼啊!一具僵尸的守望者? 车灯大开,漆黑夜里照的周围通亮。车前可见度一看多远……却未见人影。 “大少奶奶……” “香竹小姐……” 阿飙打开车后备箱,方正仁把皮箱放进后,回身连喊了两声就对阿飙说:“走不多远,一定是连夜跑回市区向金府报信儿去了……” 说完两人上车离开别墅门前,上了一侧回市区的路。其实,大少奶奶香竹小姐闻到喊声时,她已来到别墅对面的海边上。 车灯依然大开,速度很缓慢,驾车的阿飙紧盯着前方,后座上方正仁看着车窗外能见度可到的两旁……仍未见人影。 车远离了别墅,进到市区……等来到金府时,像平时一样金府院门紧闭。这座独立私人宅邸在沉沉夜色里睡了。庭院内静悄悄的,未一点儿动静。噢?人未回来;或许金府里还不知今夜所发生的事情……那么,她离开别墅会跑哪儿去了呢? “她大概还未回到府上……一个年青女子,夜里摸不着路。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半路上瞎摸呢?”方正仁说,“这样吧,我去《华茂公司》找人,连夜出去搜寻搜寻……你就在进市区的路口上等她,见到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就拉她上车,开到《华茂公司》去找我”。 《华茂公司》原本是日人占据台湾期间,台驻港的一家公司。二战还未爆发日本军部就在公司增设了搜集情报的特务机构。方正仁两次来到香港,依托的就是这家公司。光复后,日本退出台湾,但驻香港这家公司还在。不过已经改弦更张,成为在台国大代表黄老先生驻港的一家私营公司了,更名为《华生公司》,很有点起死回生之意。当然,流落到金府的小哑巴身上那件‘西服马甲’的秘密,就是这家公司提供给在台的黄老先生的。显然方正仁来到香港不仅顺风顺水,还可动用这家公司任何力量,但他却选择了公司以外的——金府的《海洋号》船上的阿飙。今夜,就像当年动用这家公司那艘日轮,提供给汽车连长赵海山带人偷海打劫一样;动用了这部车子提供给阿飙到别墅来把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接走…… 方正仁安抚阿飙到了进、出市区路口,他就就指派了《华茂公司》两人,到小哑巴被踢下悬崖的海边去查看一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位教父亲手培植起的圣徒,每次秘密行动都是十分小心、谨慎,万无一失的。当连夜派出查看的人回来报告说,“大海正在撤潮,小哑巴落下悬崖已死,尸体被海水卷走……”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现在“马甲”到手了,小哑巴已死……剩下的就是他跟阿飙的那个协定了。“事成之后,‘马甲’归我;人归你!”现在人没了,他并不怎么在乎与阿飙的那个协定,而大少奶奶香竹小姐不见了……这倒成了他秘谋此行动的最大威胁!凭她的精明,即使她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也会嗅觉出今夜行动的某些味道来,何况她已经知道小哑巴被黑道人踢下悬崖之事?他要到金府去闻闻风声,听听动静…… 第二天上车欲走时,突然想到他随身携带的皮箱还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哎,阿飙……我的皮箱还在车后备箱里呐?” 阿飙手握方向盘,扭头问了声,“怎么……?” “皮箱里装着小哑巴的那件马甲……”方正仁说,“快去把后备箱打开?我要把皮箱放在公司里,不能带个皮箱进金府呀。” “嗨!何必呢?”阿飙未经意的说,“就先放到那儿吧。你还是赶快到金府去看看……到现在我可还未见到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的人影儿啊?”说着就启动汽车,加大油门开跑了。方正仁看出阿飙心里焦急,话里带着抱怨意味儿。想到他对他的承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方正仁还像往常一样走进金府。自从方正仁把电报传来的——将军在韩战阵亡的消息转达给金府老爷后,已近耄耋之年这位老父就深陷伤子悲痛之中,这时唯儿子身边这位付官常常走进府里来陪陪他,伤痛的心灵才能多少得到些抚慰。所以他每次进到金府院门都被渴望的家人迎进客厅,以陪老爷走出悲伤的阴郁心灵峡谷。而现在,他一走进院门就见庭院内、各个房里……闹哄哄一片吵嚷声,金府上、下仿佛乱作了一团! “啊!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失踪了?”方正仁故做震惊的问正在庭院一角“嘁嘁喳喳……”跟田妈说话的两个女佣。他像事出突然的诧异说,“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晚饭后她出去找小哑巴,我等她很长时间未回来……就回房去睡了。”田妈说,“今早起来一看,大少奶奶房里空空,一夜都未有回来,这才去报告了老爷……” “那……”方正仁焦急问,“老爷呢?” “老爷在客厅。刚刚打发几个伙计出去寻找……”田妈告诉方正仁。她刚这样说完,小少爷孝先突然从自己房冲出来……一下扑向方正仁怀里。几个女仆们,立即厌恶的离开了。她们边离去还边悄悄嘀咕,“还不都是这小魔头作的崇!莫看他是个孩子?对香竹小姐那种欺凌、羞辱……就连我们下人都受不了;莫说还是府上的大少奶奶呀……尽管香竹小姐与台湾军中那个大少爷还未能正式完婚。” 小孝先听到她们“喳喳……”声,冷丁回头冲着她们背后,用鼻子“嗤地——”一声。方正仁拉起他小手说,“走——去看看你爷爷……” “我不!”孝先倏地挣脱出被方正仁拉起的那只小手说,“府里的那个女人没了,爷爷赖我……” “什么?爷爷赖你……”方正仁似若有所思说,“怎么会呢……你一个孩子。” 孝先说:“还不是昨下午在门廊里发生的事?” “嗬嗬!什么事呀?”方正仁见孝先执意不跟他去见爷爷,就说,“我去跟你爷爷解释……”说完他就径自向小客厅走去了。 受伤子之痛打击的老爷,本来就够悲伤的了;又出了未正式完婚儿媳在府上失踪了的事,这就更叫他的心里火上浇油……莫非是苍天要灭掉我!方正仁走进客厅时,老爷正在焦躁不安。 这位耄耋之年老人濒死像抓住根稻草,把田妈告诉他的大少奶奶失踪的起因、过程……说给了方付官。 “孝先这孩子呀?自回到府上就顽劣不羁!他知道您此番来香港是为少爷跟香竹小姐完婚之事,这孩子心里别扭,就处处找茬欺凌香竹小姐……这不?田妈说昨下午在门廊相遇,也不知这孩子说了怎样些羞辱的话?让旁人都受不了……不然小哑巴怎会开口大骂呢?” 金府老爷悲哀的告诉方付官说,“晚饭时候,田妈没看到小哑巴,香竹带上干粮说她出去找找……可她这一去再就没有回来!” “怎么?小哑巴开口大骂……”方正仁这时想,他绝不可把大少奶奶跟小哑巴联系在一起。故做诧异的说了句,“哑巴怎还会开口说话呢?” “呃,”金府上老爷仿佛一下噎住了。儿子阵亡的噩耗把他击倒在地还未等醒来,就又挨了当头一棒——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失踪了……这连连遭到的打击,一时间他被打击矒了。忘记了哑巴是不能说话的。“可是。田妈跟我说她听门廊里吵嚷时,就有小哑巴声音……我问过孝先这孩子,他也说小哑巴破口大骂他?” “童言无忌呀!孝先这孩子对香竹小姐说的话是重了些,当时有些话我拦都未有拦住……最不该说的是说他爹(地)已经阵亡,都是这个没过门的大妈在这这边妨的。叫他香竹大妈到阴间那边跟爹(地)去完婚!”方正仁完全把小孝先送进去了。他狡黠说,“大少奶奶香竹小姐一听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也未说出来……倒是小哑巴情绪异常激忿,‘哇啦!哇啦……’像是恼怒;像似在骂;像似……谁也不知他‘哇啦’一些什么?”, 府上老爷相信方正仁说的这些,出现这么大的事,完全是由孙子造成的。本来儿子在韩战阵亡之事,府上老爷强忍伤痛嘱咐家人:一定要瞒着大少奶奶香竹小姐,说出去就等于要她的命……唉!就未防备孝先这孩子?府上老爷不禁担心想,“莫看香竹是个温顺、柔弱女子;性情刚烈……可莫寻什么短见啊!”于是金府上、下出动全部人马,四处寻找。这时,谁都忘了府里同时失踪的还有个小哑巴…… 方正仁陪金府老爷足足等了三天,是府上一个伙计从大海退潮的沙摊上发现陷进滥泥中的一只綉花鞋,田妈认证这就是大少奶奶脚穿的——从大陆北方带过来那双綉花平底布鞋。最后香港警方给出的结果是:金府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已经投海身亡! 这三天里,阿飙开着《华茂公司》提供的汽车,一直在市区、郊外,各个街巷、角落转绕,直至听说警方给出“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投海身亡”的结论,他把提供给他的汽车送回了台湾驻香港的那家公司,回到他所在的《海洋号》轮船上去了。这时,方正仁也离开伤痛笼罩的金府,准备搭《华茂公司》远洋货轮绕路回台湾……那天,他打开阿飙还回来的汽车后备箱,一看他的那只皮箱不见了。于是他打发人到《海洋号》立即把阿飙找来。 “放在车后箱里的皮箱呢?” “在我哪儿!” “快拿来给我!‘马甲’还在皮箱里呢……我要回台湾了。” “《海洋号》没几天就要出海了,等我出海回来再说吧?” 方正仁见阿飙神色不对,就缓和了下语气说,“你不要再回《海洋号》了。明天《华茂公司》一艘远洋货轮出海,你就跟我一起去台湾吧?” “跟你去台湾?你忘了当初我们的协定了……”阿飙立刻翻了脸,“你答应过的——人归我;‘马甲’归你。现在你的‘马甲’到手了;人,我未等见到就投海身亡了!现在又叫我跟你去台湾……哼!” “嗨!我皮箱里装的是‘马甲’,又不是大少奶奶香竹小姐?你拿‘马甲’什么意义也未有……”方正仁见他满脸凶相,恶煞煞目光,不由诡谲说,“你知道‘马甲’藏有什么秘密吗?那上面有一大笔黄金所藏的银行秘密代码,等到了台湾,专家破解了秘码后,才可知道这笔黄金储藏在什么银行?在那个秘码箱?这样……我才可补偿这次行动我给你的承诺!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是投海身亡了,只要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你还得不到啊?” 常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位彪形大汉当年就是被绑架到海盗船上时他也从未惧怕过什么?何况后来还好几次在黑道上混过……跟人一起下水他即使失了手,也总要有个抓手。现在这“马甲”就是他的抓手,第二天他跟随方正仁上了《华茂公司》这艘远洋货轮,出海南洋,绕返到台湾,船上、船下……阿飙拿去的方正仁这只皮箱从未离身。就是到了台湾,送专家去破解“马甲”上面的秘密,那只皮箱他一直都摘拎在手上…… “呼!刷——”脚下大海忽地喘息了一声。上述的这些从方正仁心头一掠而过。大海涨潮,浪头击岸,紧接就“刷地——”一声缓冲,留下一道白沫。 潮涨汐落,五十余年已经过去了。当年,为得到一件神秘“马甲”,小哑巴被阿飙踢下了悬崖;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投海身亡了;最后阿飙也在台湾被灭了口……而经过专家技术处理过的“马甲”并未秘密,里里外外什么也未发现。秘密被时光的尘埃掩埋掉了,义父安然无恙,他一直都是上层社会的——德高望重的一位黄老先生。“马甲”仍然默默躺在方正仁随身携带的那只皮箱里。不过他再也未曾去动过它。 苍天未老,人亦暮年。方正仁自打集体退役后就到了《黄公馆》他的义父身边,在那里他死心踏地的守望一具活的僵尸。五十余年来,每天都是早迎日出,晚送日落……夜伴前来朝圣的男、女,在时光磨砺中守望、企盼、等待着那具僵尸有一天醒来! “哇!哇!……”大海在呕吐。涌向脚下堤级的晚潮缓冲下去一道白沫儿;紧接“哇!哇!……”又一道白沫儿重叠……咦!是大海吞噬了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反胃吧?引发的退役将军一阵恶心,他不由烦燥的唤了声说,“方付官?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方正仁这才从五十年前他的罪恶岁月中醒过劲来。于是他推起轮椅下了海堤,上了将军寓所门前操场的石子小路。“吱嘎!吱嘎……”向着与大海相对的操场一端的将军寓所慢慢走去。 倏地,寓所窗上亮起了灯光。灯光透过院内那棵繁茂的荔枝树罅隙,像只眼睛正对着操场上轮椅的“吱嘎!吱嘎!”声,轮椅慢悠悠的一点点移动……只见座上退役将军的形体和推动轮椅的方付官面影,却不见表情…… “噢,”方正仁边推动着轮椅,边想着退役将军儿媳打香港来的电话,一定另有未说出来的隐情。老奉天附耳告诉了退役将军一些什么?他不便直接问,这时便说:“将军?当年我们退到台湾,刚刚安定下来,如果我们旅不去参加韩战……您是不是早就与香竹小姐完婚了!” “唉。命运难料啊!”轮椅上的退役将军说,“就是根本就没那场韩战,被注定了的运命也是难违的呀?我的汽车连长不是就叫军事法厅来人带走,最后连声招呼都未打就给执行了吗?” 方正仁回避了退役将军的话,马上说:“我是说……那时您能早点跟香竹小姐完婚,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了。” “后面那些事……嗬嗬!”退役将军苦笑了声问。“后面哪些事情?是我每年‘清明’为香竹祭海;还是五十年后她死而复生——重现人间?” “嗬嗬!当然这都是小报上的恶作剧了。”方正仁说,“不过您儿媳给您来电话报告消息,就说明她那边信以为真了。我倒是想啊……将军,倘若电话传递来那消息是真实的呢?您与香竹小姐岂不也是耄耋之喜吗?正像弟兄们说的——您再也用不着祭海了。” “真的,假的……又与我何干?”退役将军说,“香竹当年去了‘绝情谷’,还什么耄耋之喜啊?” 方正仁似乎不知这是说什么?越发感到退役将军对他这位当年最信任的身边付官还保留电话中一些细枝末节未说,但他也未问。“吱嘎,吱嘎……”的轮椅研磨声,伴着各自的思绪,默默走在操场平坦的石子小道上。默默的……少顷,方正仁也实在憋不住了,于是他诧异而谨慎的又试探着问了声说,“将军,是不是电话里……还说了些旁的什么呀?” “老奉天告诉我——电话里说……说……”就像弹丸在枪膛卡了壳,最后退役将军猛地一搂火射出来了,“电话里说香竹她……她当年是……出家了!” 啊!轮椅陡然停住了。莫非当年投海是假象,原来她还活着?不!不!不可能,电话传递过来的这个消息绝不是真实的。方正仁这时候的思绪乱糟糟的一团麻。像是怎样也理不出头绪来。 退役将军见他听后沉寞了。不禁“哈哈”一声大笑说:“即使电话传来的那些……都是真的,那已经不是我的香竹了!香竹始终都在我心里,我还是要祭海的。祭祀我的……我的那个香竹!懂吗?” 方正仁无语。座下轮椅发出沉闷的“吱嘎”一声,慢慢向前驱动了。“哎,方付官?”半晌轮椅上退役将军打破了沉寂,回头问了声说,“黄老先生身体怎么样……” “很好,很好呀!”对外从不说他义父早就成了植物人!追随一具活的僵尸,他成了如今《黄公馆》——旧日驯养狼狗的古堡堡主。“这不是吗?自打台湾与大陆那边恢复通信后,义父这个侄孙女就通过书信、广播、电视等各种媒体,在台湾这边寻找她这位大祖父。义父已经九十多岁了,说这是他在大陆那边所剩唯一个亲人了。最近叫我办个签证到大陆去找她……”方正仁缓慢的手推轮椅,朝前倾了倾身轻声问,“将军?您看——我此番去大陆绕路香港时,是不是在香港停两天探探小报上消息的虚、实呀?” “不用了。你就直接飞去大陆吧……”退役将军说,“一个小报上没影的消息,有什么虚实好探查的?即使香竹她真的在哪个寺庙里出现……那人也皈依宗教,不再是我的香竹了!”说着时,轮椅就进寓所院里,停在了荔枝树下,阿贵由里面走出来,接过去方正仁手上的轮椅。“吱嘎,吱嘎……”进到寓所走廊。 “方先生,您的床我已经铺好了。早点休息吧?”说着就推退役将军走进卧室。 方正仁站在了卧室门口,看着阿贵扶持退役将军上床后,阿贵回身走出来时,方正仁突然提醒一句说:“哎,忘记关灯了!” 阿贵悄声附耳说:“等会他熟睡后我再过来关灯,这是他的习惯。 “习惯……”方正知道阿贵说的习惯是:灯光下,退役将军背靠床头欣赏对面墙上悬挂的那幅《北国冬景图》。早在未婚儿媳郑司琪头一次来台湾看望这位公爹的时候,由香港府上带来早年老爷收藏的香竹小姐读“美专”时的这幅习作,退役将军如获至宝,当即他就同未婚儿媳一起——珍爱的挂在了墙上。一次,方正仁由鹰嘴岛《黄公馆》回《老兵村》看望退役将军时,特地从义父黄老先生处带来日本上代的知名画家的名作《雪国》。这是一幅日本“北海道”的冬景图——白雪皑皑铺满田野;铺满车站;铺满旅馆;白雪覆盖的木造房屋,雪道上走着“嘶嘶哈哈”老妇,房子窗内是身着和服的少女……方正仁不懂艺术,但他知道他曾跟随过的退役将军喜欢书画,鉴赏力很强。他把这幅画带给退役将军问:“将军,您看怎样?” 当即退役将军赞不绝口,“真不愧为是一幅名作啊!与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有异曲同工之妙。”接着就讲起小说《雪国》里的故事…… 方正仁特地为退役将军送来这样一幅画,就是想争夺地盘,占有退役将军的空间,替换下卧室墙壁悬挂的那幅《北国冬景图》。他见退役将军对他送来的这幅画作——《雪国》很欣赏,便说:“将军?您知道我对艺术是一窍不通的,根本就看不出好、坏来。但部下知道,只要名家画作,总会比一个“美专”学生的习作强吧?我特地把这幅画给您带来……就知道将军对艺术的欣赏品味!”他说的每一句话,退役将军都“嗯、啊……”应合着。 “多谢付官有如此用心!”退役将军把阿贵叫到跟前,吩咐说,“阿贵?你把这幅画先收起来……” 方正仁当他又一次到《老兵村》来时,兴緻勃勃走进退役将军卧室,一见床对面墙上依然悬挂那幅《北国冬景图》。他的脸立刻冷落下来。等他由卧室出来,背地里偷偷问阿贵说,“将军卧室墙上那幅画怎还未换下来?我给带来的那幅……还压在你的箱底下吗?” 阿贵说:“叫将军给送人了。” “啊!送人了?”方正仁意外的一惊问,“送给什么人?” “日人撤出台湾回国时,有少数农民或渔民未回去就留在了台南……”阿贵说,“将军听说有一个渔民是北海道的……就叫我拿去送给他了。” 方正仁很懊丧。打这之后,他每次回到《老兵村》来,退役将军面前再也从未提起过他送来的那幅《雪国》画作之事。 现在,他听阿贵这样说,未再问什么。只淡然说了句,“那,我就先去睡了……”就回他的房间去了。 然而这一夜里,退役将军卧室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大天明。 |
17 凝聚画面上的遥远幽思 退役将军寓所就是原来的旅部。集体退役后就改造成一套旧式的南国风格的居家住所。寓所分前、后两层瓦屋,由左、右两厢连接,中间是个宽敞的天井。居所的前层是退役将军的客厅、卧室、书房和为前来探亲、访友客人预备的房间;后层是厨房、餐厅和仆人居住的房间;两厢被改造成车库和前、后两层瓦屋相通的一道长廊。 寓所门前就是退役前的一个偌大的操练场。现在种上花草、树木……铺上石子小路,成为老兵休闲的广场了。广场两侧是沿着海边伸出去的一簇簇瓦屋群和旧式的南国小楼。原本这是金涛旅长统领的各营、团驻地,现在成了退役老兵们一个个居家之屋。《老兵村》就是这样面朝大海,耳闻涛声,眼观风向——七情变幻,潮涨汐落……老兵们的多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现在,海面罩了层夜的幔纱,沿着海岸十多里长的一簇簇南国式瓦屋;一幢幢南国式小楼……陆续亮起点点灯光,勾勒出《老兵村》的轮廓,恰似停靠海岸边上一艘被淘汰的废弃舰艇。夜半时分,一簇簇瓦屋、小楼里面的灯光熄了,海面天光下——灰蒙蒙一片影子,《老兵村》睡了。这时,广场两侧瓦屋群倘若有人夜半出来解手,准会看到这边的退役将军寓所的灯还亮着。灯光是由退役将军卧室窗口透出来的,穿过窗前荔枝树罅隙,洒向门前通往广场的石子小路上面——残淡一片光点。 “噢?将军还未睡……” 《老兵村》很少有人知道,凡这个时候退役将军卧室还亮着灯光,准是满室生辉,思绪飞扬,退役将军沉缅于他美丽的梦境中。 自打儿媳郑司琪第一次来台湾拜见公爹,从香港带来金府老爷收藏的一幅《北国冬景图》。二十余年了,这幅《北国冬景图》一直挂在退役将军卧室床对面的墙上。每当晚饭后,阿贵推他从海边散步回来,刚扶他上床还未等躺下去,他就会习惯的回身“嘎吧!”一声把墙壁上电灯开关打开。顿时大灯亮了,房内通明,一切四处可见……对面一幅巨大壁画映进眼帘。这是他的香竹早年读“美专”时的画作,他喜形于色。每每这时阿贵就会悄悄走出去,直至退役将军睡熟后,阿贵再回卧室把电灯关掉。这样二十余年来,退役将军这位小男仆已成习惯了。 阿贵陪方先生回自己房去了。退役将军上床后向上提了提枕后背便靠到了床头上,一仰头目光就触到对面墙上这幅〈北国冬景图〉。 同一幅画,不同的心境会品出不同的味道。而现在退役将军两眼面对画面,似如以住,他的热情、他的珍爱……却丝毫未减。画如其人,他看到的是美丽、善良、温婉、恬静、柔情的少女。画面每一笔细腻线条;每一抹水墨色彩……无不透出他的香竹浓浓的爱意。他感到,香港传来的“重现人间”出家了消息,是对他与香竹这种真爱的亵渎;是对他清明祭海的莫大污辱;是对……唉!人不在了,干嘛还要扭曲她呢?他为香竹的亡魂感到委屈。他面对画幅,两眼亮晶晶的,没一点睡意,越想越不通;越想越烦燥……嗨,管它呢!编造古怪离奇本来就是人世间一大嗜好,不然怎那么多鬼、神、妖、魔呢?半晌他收回思绪,在画面上留连、品味。已经夜深人静了,灯光映照下的《北国冬景图》一下激活了他的回忆,他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画中,在过往很久很久了的美丽时光里徜徉。 ——河上的冰川,屋檐上面的积雪,庭院门前垂柳枝条上的树卦,村头雪道上马爬犁……这些,在室内灯光映照下,似乎都有了生命样的鲜活灵性。他两眼注视着画面,画面上景象既在眼前又显得是那么样的遥远,过去时与现在时混淆在一起,有时他忘记了身处怎样的一个时间点上。就象梦的游丝爬上画面,把退役将军带进一种朦胧的感觉之中。他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朦胧也就成了他感觉里的习惯。 ——一架马爬犁出了《月亮窝铺》村头,跑在乡间雪道上。爬犁上面坐着少年的周香竹和她的伯父、伯母; ——马爬犁来到县城南门外,进了金府院门……少年的退役将军金涛和他的父母、婶娘们在院里迎接; ——纷纷扬扬大雪,大雪里的南门外女子学校——《美专》,一群女生雀跃着拥出校门,冒着纷纷扬扬大雪朝四下奔去……少年的周香竹夹在两个小姊妹中间走进金府院门; ——雾淞挂满枝头,眼前冬景秀美,少女——周香竹站立在雾淞下面,欣赏南门外突然出现的美丽景色。突然间,少年的退役将军金涛出现在她面前,手捧一本《红楼梦》朝香竹递去,香竹象羞涩的问了句“什么?”,金涛回了句,“香妹妹。”于是周香竹腼腆的笑了,宛如雾淞下面绽开的一朵鲜花; ——寒冬腊月,少年的退役将军金涛站立在南门外女校——《美专》的校门旁,两眼不住的在从校门内走出来的女生们中间寻找……却不见了周香竹。 唉!几十年来,画面上凝聚了他无尽的幽思和遐想……而这些幽思和遐想都化在了每年清明时节,大海涨潮那一刻的祭祀之中。他怎会舍弃这份多少年来的精神之爱呢? “叮玲玲……”床头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退役将军不禁一震,从沉腼的幽思里醒来。“呃,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打来的电话?”他急忙回身抓起电话,“喂?” 他一听是儿媳——郑司琪打过来的。还未等对方说出下面的话,他就在这边急忙说,“你中午电话里告诉我的消息……是讹传对吧?” “不!是真的……”儿媳郑司琪告诉他:她找到了那家宗教小报的记者,查明是五十年前在香港府上做过佣人的田妈到山顶去祭《哑巴墓》时亲眼所见。她说,“那小报记者说——当田妈到了《哑巴墓》前时,香竹大妈就匆匆由《哑巴墓》离去了。虽说田妈所见是一身出家人打扮,但她确认那就是五十年前香港府上失踪的大少奶奶。不过从他听田妈对香竹大妈的描述上看——香竹大妈像是做了道士。” “什么?道士……”这是退役将军所未曾想过的。大凡女子出家一般都是削发为尼的,她怎选择了做道士?噢,是不是因她从小熟读《道德经》,被老子的人生哲理所折服,才对我们这古老民族唯一的宗教——道教情有独钟的?退役将军带领部队南撤时,他的旅部几经宿营于道观,亦曾跟道长讨教过教规、教义的。道教——出家是可以有家的。比起接到中午那个电话,退役将军看似轻松了许多。但在他思想上也绝不会就相信这是事实。“我的香竹干嘛要出家呢?不会是事实,绝不会的!”但他只能在电话里“嗯,啊……”不经意的呼应着。似乎有点淡漠意味儿。当儿媳司琪在电话另一端说——等孝先由内地回来后,她们一块儿就去拜见那位田妈时,他却立即问,“去了内地……他去内地干嘛呀?”这是断绝五十余年父、子关系的退役将军,第一次问起儿子的事来。 “是到沿海城市考察未来他们企业在内地投资的方向。”司琪在电话里说,“明天就回港了。爹(地)莫急,等到孝先一回来我们就去拜访田妈。” 然而这边的退役将军却扭转了话题。他说:“司琪?你把我的话转达孝先。他在哪投资我不管;但一定要在北方的龙湾镇搞一个项目,这也是你们祖父的心愿啊!”说完撂下电话。对着灯光下的那幅画,他的思绪徜徉在美丽的遐想之中…… |
18 方付官继续猜测旧日长官心思 “怎么?将军这么早……”拂晓时分方正仁去厕所发现——退役将军卧室里还灯光通明。回房时直接来到阿贵房间,叫醒了他。“阿贵?快过去看看……将军要起床了!” 阿贵房间紧挨退役将军卧室,有什么大、小动静都能听到,对退役将军照料也方便。他睡眼朦胧被方正仁一叫醒,就急忙由床上爬起来去了退役将军卧室,等把卧室灯光关掉后回来说:“将军刚刚睡下……” 方正仁正准备回他自己睡的房间去,听阿贵这样说,不禁诧异问:“怎么,将军一夜未睡?” “夜半时分,将军接了个电话……”阿贵说,“电话挂断后半天我听房间没有动静,以为将军睡下了,就过去关灯。当我进到卧室时,灯光下将军两眼锃亮,背靠床头,面冲对面墙上那幅画,目光游移、出神……见我一进去就摆了摆手。像是不让打扰他,就叫我回来睡了。” “噢?”方正仁问,“是哪儿打过来的电话……还夜半三更?” “是香港越洋长途。”阿贵说,“听将军对着电话里的语气……像是香港那边的少夫人打过来的。” “嗯,这准又是因香港小报上没影儿的那个消息?方正仁他一直心存芥蒂的这位少夫人,不过也就如此!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虽然他一次都未见过她,但随着时光流逝,这么多年来,从孝先与他感情的渐渐疏淡到后来的断绝关系……都因有了这个女人中间作梗!孝先这位英国留学回来的女人,或许是在他们关系上看出了什么?不然退役将军本来就登报声明跟儿子断绝了关系,做为未婚儿媳时为何要只身登门拜见公爹,后来又走的这么近?开始他真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当有好几次他给孝先写信、打电话都未见回音的时候,心理上就对这个少夫人有了戒备。现在感到,多年来他一直心存芥蒂的这个未曾见过的小女人,以前他是对她高估了……为香港小报上发出的一则不确定消息,就一天两次给台湾的公爹打过来电话,未免太有点可笑了吧?“哼!单纯、简单……她还年青幼稚!” 退役将军整整在床上睡了一大上午,连早餐也未起来吃。方正仁见退役将军睡的挺安适,就未让阿贵叫醒他,自己在退役将军这里简单用了早点就到武大憨家去了。 武大憨家沿着海边住在《老兵村》的一头上。距离退役将军寓所足有五华里,他到的时候有几个邻近的老兵正在武大憨家里。有的衰老不堪;有的残疾多病……其中一位还身穿几年前在当局门前聚众请愿时那件白布衫,后背明显留有“回家”两个黑体大字。那次请愿就是武大憨挑头儿在《老兵村》发起的,显然这几位老兵都是当年跟武大憨同道。不过现在他们集聚在武大憨家里来,是分享他此番回大陆的欢欣、喜悦。他们围着武大憨问这,问那……其实在后山陵园祭祀亡灵时,武大憨面对《老兵村》埋在地下的弟兄以及还活着的这些老兵报告时,他们现在一个个的所问都说过了,但他们还是要问。一遍遍……乡愁啊!品尝久别了的——她的滋味儿。 方正仁走进房门时,除武大憨点头向他招呼一下,其他几位老兵就像屋门流动进的空气,是污浊还是清新谁都未顾及答理。武大憨似乎知道了他的来意,本想告诉他说,“赵海山表兄回没回到高雄家里,还未接到那边的电话……”他这话还未等出口,就让屋里一位老兵问的话给打回去了。方正仁讪笑了笑就在一旁坐下去了。接着就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起来。武大憨未再有机会招呼方正仁了;方正仁坐在一旁插不进一句话。直至东南晌几位老兵散去…… 大家都走了后,武大憨未想留方正仁吃午饭。于是便赶紧说:“方付官着急了吧?放心——只要高雄那边的电话一回,无论赵海山表兄回未回到他高雄的家里,我立即就到将军那里去报信儿。您就在将军那儿等一等吧?” “看你说的……我不是等的着急才来你家的?”方正仁像挚友间的一声抱怨,嗬嗬一乐说,“嗬嗬!‘祭后宴’上我们光谈赵海山表兄找到后山陵墓来的事了,此番你回大陆之事还未来得及问宴席就散了。听说在那边巧遇了你当年的未婚妇?正寡居……我这是特地上门给你道喜来呀!” 其实他们非但不是挚友,退役前就连接触都很少有过。虽说都同属一个旅弟兄,心理上却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们间,一个是将军身边的少校付官;一个是底层带兵的小小排、连长,莫说退役前他们有着高、下那种陌生情感障碍;就是退役后方付官每次由鹰嘴岛《黄公馆》回到《老兵村》来,都是下榻在退役将军处,对武大憨这样基层普通官兵,不像老奉天那些少数旅部机关退役弟兄,与方正仁逢面还能相互问候问候,简单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儿,而普通连队官兵每每与方正仁逢面都是先向他打招呼,“噢,是方付官来?”淡淡的,礼貌的。他也总是不得不回应一声“嗯啊,啊呀……”就像退役前那种还礼,也是淡淡的。尤其武大憨,出名的憨厚、傻气……一个粗糙汉子。方正仁要不是听说去冬腊月赵海山表兄找到后山陵墓上来了,他才不会在祭后宴上离开退役将军到武大憨桌上把盏碰杯的。现在他破天荒的又登家门时,正当几位老哥们热乎乎围着武大憨分享他此番回大陆的喜悦,有他在身边委实感到别扭。大家都散去后,唯他还坐在那里未动,武大憨像是浑身都不得自在。但是,他毕竟是此居室的主人,既然人家登门来了总得应付一下吧?,于是他猜了猜方正仁的来意后,就赶紧告明了上面——意在逐客的那番话,然而方正仁却说他不是为听赵海山表兄信息等不及才来的。“听说你此番回大陆……巧逢小时候的未婚妇,我是特地登门向你道喜的呀!” “噢,嗬嗬!嗬嗬!”武大憨连连憨笑了几声。这是远离家乡身在台湾一个老兵最大的慰藉心灵的一句话。他喜欢人们提起这件事,百谈不厌,心藏喜悦憋不住。就是别人不问,他也会主动说给人家。返回台湾的飞机上、火车上、旅馆里……人们知道他是两岸相隔半个世纪第一次回大陆探亲的一位台湾老兵,与他交谈时,即使所遇不相识陌生人面前,也会津津乐道的讲起他巧逢小时候未婚妇之事。当然,《老兵村》里就是瘫倒在床不能动弹的兄弟听他此行艳遇,也都乐此不疲。 “嗬嗬!方付官,这件事您也知道了?”他憨憨的笑笑说。 “嘿,就连后山陵园地下的那些弟兄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方正仁心里在笑他——这个一辈子都未摸过女人的老憨傢伙,把个跟别人睡了一辈子——如今儿女成群的老太婆,当成个宝……嘿嘿!看把他乐的?但他嘴上却像抹了蜜似的说,“哈,这可真是——儿时的姻缘百年圆啊!快说说……你是怎么遇到的?” 这本来带着讥笑意味儿的一句话,武大憨却听得悦耳,心里舒服,就像说话带出的气息也是甜的。他乐颠颠转回身,由桌抽屜拿出他珍藏起来的 ,坦诚的朝方正仁递去,“这是她寄来的信。我从大陆回来时,人还未等回到《老兵村》来……嗬嗬!这信就先到了。你先看着信,我这就拾掇饭去……一会我们边吃饭边说。再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怎样跟她巧遇的?”他突然的热情起来,回身到厨间打开冰柜,上、下翻找……叮咣叮咣了半天,抱歉地说,“方付官?你来的可真不巧!我从大陆老家带回来的黏豆包、烧鹅、烤鸭什么的,全叫刚才那几个老哥们给分光了,一点都未剩……” “嗨!还吃啥烧鹅呀?看了她给你的信,替你乐都乐饱了!我跟你说呀……”方正仁见武大憨一双老眼突然一亮就走来,他说,“这简直就是少女热恋的一封情书!” “嘿嘿!”武大憨难为情的嘿嘿一笑。别人都说傻乎乎的心眼儿好使的这条北方粗糙汉子,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忸扭怩怩,像个女人。“看你说的……还啥少女呀?都六十五了,我比她大九岁哩!” “那也准不減当年风彩?”方正仁说,“见信如见人呀?信是心理面貌,乍一看信,倒像是一个情豆初开的十八、九岁姑娘。” “嘿嘿!是挺年青,不像是个六十五岁的人。不过……”武大憨腼腆而欣喜说,“不过……怎么也没你说的那么蝎虎呀?” “至少在心理上……嗬嗬!是这么蝎虎。”方正仁说。“你想呀?六十多岁人哪会有这样热烈的激情!这信上——满纸都流淌着柔情、蜜意……哈哈!看着都叫人直淌口水。你呀——能不心醉吗?” 噢?我也未喝酒,干嘛要醉呀!武大憨似乎不知道他说什么?就告诉他说:“她未读过书,不识字。这信……她是找人代笔的啊!” “代笔不能代心啊?这信是别人代写的,这份情意可是她的……”方正仁说,“你未想想,在大陆冷丁与她见面时,刹那间的那种相对眼神儿、那种倾心表示、那种渴求神情、那种……最后你给了她——你七十余年从未送出过的一个初吻。她把你这个干巴巴的老迈而又是第一次的初吻,融进了她死去了的丈夫告别之吻,这就筑成了她对你的这份缠绵情意。” 武大憨突然感到他这话有点不大对味儿!他这是赞赏?还是讥讽、嘲笑呢?他闹不懂……听后未吭声。他仿佛觉察出方正仁的话总像有种异样的味道。当别人兴趣盎然的问起武大憨巧遇小时候这位未婚妇时,每每他都乐此不疲,滔滔不绝。 “你们从小就订婚了。后来是她家知道你被抓壮丁送到军队,最后撤退台湾再也回不到大陆去了,才想为她另许人家的……是吧?” “她告诉我——当时她不信。于是那年冬季一天,她背着爹、妈还偷偷跑到她家前屯我表姑家去打听消息来呢?后来知道这相传的消息属实时,她茶、饭不进,熬糟的躺在炕上整整三天三夜未起炕……后来她爹、妈一看不能这样再下去了?就赶紧另为她找了主儿。” “哎呀!听说头些年大陆那边‘阶级斗争’闹的很历害。她从小就跟在台湾军队里的你有过婚约,她要受到委屈不说,她另许配给的那家人也要受到牵连吧?” “后来她嫁的这位丈夫……是大陆一名公安。” 他们就是这样说笑着。真切的、实在的、庆幸的……一些老头儿一起打打闹闹,甚至有些猥琐的会叫武大憨脸儿红的话儿,他也从不计较。反倒会精神振奋笑回那些老哥们。“嘿嘿!拥胞那算个啥……还亲嘴啦呢?”他总是那么开心、舒畅。然而他听过方正仁这样一番话,接着他就再也未说什么。竟管方正仁怎样阿谀奉承的好话儿连连……武大憨再一句话也未有了。还未到午饭时候,他闷声不响的端上早晨的剩饭剩菜,方正仁未趣的简单吃了几口,就回退役将军处去了。 方正仁回到退役将军寓所时,天已正午,退役将军才起床不久,刚刚洗漱完,一见方正仁走回来就吩咐阿贵到他书房去,“把我存放的那瓶茅台拿来?今中午我要跟方付官喝两盅。” 阿贵去后,方正仁就推起轮椅就“吱嘎!吱嘎!”走去餐厅。“我在武大憨那儿吃过了……”方正仁说,“早晨起来听阿贵说您刚刚才睡下,就未惊动您,我就去了《老兵村》头的武大憨家。他不是去了大陆那边刚回来的吗?将军,您也不要喝酒了,身体要紧!何况您从来是不喝白酒的……” “不!吃过了——今中午你也要跟我喝两杯……”退役将军说,“这可是司琪与那兔崽子孝先结婚之前,她第一次到台湾来看我时从香港给带来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存放在书柜里。老奉天他们几个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还不早给喝光了呀?嗬嗬嗬……” 方正仁见退役将军一觉醒来,冷丁精神这么好,他感到很意外!莫非做了个好梦,醒来后才让他这样激动不已的?不!他诧异的想:准是半夜里他儿媳司琪的那个电话?会不会是香港那家小报上登载的消息——当年那个大少奶奶香竹小姐重现人间之事,又有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新情况?不然接完电话怎一夜未睡,天亮才睡下。睡了一上午醒来后又兴奋的要喝酒?方正仁知道,这样事发生在将军身上只有过两次:一次是为掩护大部队撤退,他带领一个团在双丫山口堵截日军追击,艰苦战斗了三天三夜大获全胜后,年青团长本来是滴酒不沾的,那时他却要跟身边弟兄喝酒。结果只喝了两小口就吐得一身污液;还有一次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前夕,他接到反攻命令,带领全团将士向日军一个师团出击,未想日军早有了埋伏,等发现进了包围圈时已来不及突围了。于是部队受到重创,大败之后他又要跟身边弟兄喝酒,这次他喝得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从此他身边老炊事员就用大黄米给他酿造了一种家乡的黄酒,开始别人品尝说像马尿,可一来二去他习惯了,喝得很顺口。每每凡是喝酒场合他都是以黄酒相陪。这不?祭后宴上,当弟兄们们喝着他在家储存下的玛祖陈年小烧时,他面前放着的就是老厨师用台湾糯米特意为他酿制的米酒……集体退役了这么多年,所养成的这样习惯就跟他的性格一样未变。现在他是怎么了?揣摩了退役将军心思一辈子的这位曾经的付官,突然禁不住地说:“将军?看来……今天您的心情很不错嘛!” “哈……”退役将军轮椅上舒展一下身子骨说,“一大上午难得睡场好觉,还从未睡得这么安适、香甜过呢?”他这样说着时,阿贵把一瓶茅台酒送来,他立即就接过去了。酒瓶还封着盖,他捧在手上看了看,又嗅了嗅……接着他兴奋的就像由肺腑里发出声感叹,“哈!你就是不喝,只要闻一闻,嗅一嗅……都感到那么清醇、香甜,让人精神清爽,心里舒适啊!来——把它启开?” 桌上事先放了两只酒杯,方正仁接过酒瓶把蜜封的瓶盖启开后,酒香四溢,飘撒寓所内、外。他给退役将军斟了一点点酒,就把酒瓶略下去了。 “将军?好酒也不可多用啊!您还是少喝一点……”方正仁说,“刚才说了,我在武大憨那儿刚刚吃过……现在我就坐这儿陪陪您吧?” “嘿?”退役将军“嘿地——”一声,就唤了声阿贵:“来——把酒给付官满上!” “好好好……”方正仁见退役将军执意叫他喝,急忙连说了两声。“我自己来,自己来……”就把酒瓶抓过去,为另一只空杯斟了大半杯酒,然后举起酒杯说,“祝贺什么呢?将军……就祝贺今天您难得的一个好心情吧!”说完又举杯抿了一小口;退役将军在酒杯边缘沾了沾嘴唇就把杯子撂下了。 老厨师送来一杯他酿制的米酒放到了退役将军面前;又端起原先面前洒杯里少量茅台倒进了方正仁杯子里,然后转身走了……默默的。 老厨师就是退役将军当年身边的小炊事员。现在他闷声不响在做着这一切时,方正仁见退役将军无任何反映,他看着走去老厨师背影笑了。“看来老厨师还记着当年庆贺那场艰难阻击战胜利时的事。那时候还是将军第一次才喝酒,只两小口下肚就吐的满身……” “哈哈哈……”退役将军爽朗“哈哈”大笑说,“你还真莫说?怎么,我觉着……今天倒是跟当年那场艰苦阻击战大获全胜的心情有点一样呢?来——喝酒!”于是他们就边喝边聊起来。 方正仁诧异的轻轻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问,“将军?听阿贵说昨夜您好像接了个电话。是不是又传来香港那边的——关于当年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方面的捷报?” “捷报……嗯,可也算捷报?”退役将军说,“早在当年我断绝父、子关系的那小兔崽子,现在我突然发现了他像是我的儿子?不知怎么?我今天的感觉,就跟当年那场艰苦的阻击战大获全胜一样——兴奋!” “嗬嗬!孝先本来就是您的儿子嘛?只是当年您一气之下,才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的。还给自己制定个‘三不’原则?哪想这一断就五十余年……”方正仁问,“怎么,,现在冷战终于结束了?” “不!我那‘三不’原则还未解除。不见面;不通信;不打电话……其实这三不原则早都被儿媳司琪给打破了。她就像我父、子间沟通的一条血脉渠道,你就是不想知道对方情况,血脉也在这条渠道上流通、循环啊!”退役将军喝了一口杯中米酒,高兴的说,“这不?昨晚司琪电话里说,孝先正带他的团队到大陆沿海那边去考查了,说正准备到大陆投放资金——建厂房、进设备呢?” “啊?”方正仁刚端起酒杯,嘴唇连沾都未沾就略下了。像意外的惊讶说,“孝先这不糊涂了吗?眼看今年的七月一日香港就回归了。香港一些大的企业都打算转移到加拿大、美国、东南亚……或者就迁到台湾来。可他怎么?……” “嗬嗬,就为这……我才感到很欣慰的!”退役将军并未在意方正仁这时候的反映。却依然高兴说,“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多说了一嘴,让司琪给那兔崽子捎个话儿——能不能去我的老家北方那座古城也考查考查……搞个什么顶目?可是,我却万万未有想到啊?司琪回话说——孝先早就有这个打算!你看,这兔崽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不是?”退役将军说到这儿,喝了一口米酒不禁深深感概了一声,“唉!我的‘三不’原则坚持了五十余年,他也未忘记我是他爹呀?更未忘他的爷爷……最叫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知道祖辈留下的资财应该用到什么地方!“ 噢?听退役将军这话,不禁让方正仁大出意外。他对金孝先已经冷怯了的心里边,立刻结起了冰。海潮一样奔涌的心里,像是被封住了。他懊恼当年的心潮澎湃,那时他们撤退到台湾刚落脚不久,他就去台北义父处,把小孝先接到将军身边来了。其实义父早就做了长远安排,准备将小孝先送到鹰嘴岛古堡去驯养。古堡是日本占据台湾时培训精英的学校,从那里驯养出的狼狗,个个都机警、勇猛、奸诈……现在他义父想在古堡办座封闭小学,从小驯养出的孩子也一定成为特殊品种。当时他向义父保证:先把小孝先带到兵营驻地他父亲身边,找个护士给带几天,尔后再送去香港叫他祖父看看……等古堡小学筹办的差不多了就带回来上学。当时义父下了死令,即使小学办不成,也要在古堡旧址建起我们的《黄公馆》,记住——小孝先是属于《黄公馆》的。就像留在“泰北”两个孩子一样,都要成为我们的徒子徒孙……可是,未曾想小孝先一去了香港,就像匹脱缰野马,再也也未回来。唉!当年到了台湾刚落脚,将军忙于操持军事,当时真不该献那份殷勤,从义父身边把小孝先带出来!不该…… 这时他见退役将军一杯米酒下肚,也能燃烧起热情来?不禁冷冷的淡然一笑说,“孝先自打英国留学回香港接手祖父那份家业后,再就与我未了书信;未了电话;未了……这些我从未计效过。当香港各大企业纷纷议论向外转移资产的时候,我就托在港的《华生公司》找到孝先给他带个话儿,让他把企业大部分迁到台湾来……这样,一方面我是为孝先考虑的,他毕竟是当年我从炮火废墟中捡回来,并送义父顾保姆扶养起的孩子嘛;另一方面我也是为将军您考虑的呀?企业迁来台湾,您还能孤独坚守住您那‘三不’原则了吗!是不是也该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了?” “哈哈哈……”退役将军突然大笑起来。“孝先倘要是在北方古城那边考查、立项办起个什么企业来,我不是可以回到老家去……跟那些祖祖辈辈们同享后世之乐了吗?”他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儿子的名字——孝先。显然当初断绝父、子关系啊,跟儿子之间的“三不”原则呀……原本就是假的。即使当初真的,现在也统统都不存在了。身在台湾,血脉流通——心系大陆;心系老家……怪不得他在鹰嘴岛古堡旧址兴建起的《黄公馆》,招募信男信女时,《老兵村》人人布衫上写着回家两个大字——台北当局门前的请愿行动呢?他正这样想着,见退役将军举起来洒杯,“来——喝洒!”他稍稍犹豫一下,欲伸手摸起面前酒杯,退役将军冷丁把手端的洒杯伸过来,还轻轻往他面前酒杯碰了一下,他慌张把大半杯洒端起,一声未响举到唇边,一仰脖一口全喝下去了。后来他又闷声无语自斟自酌了一小口,就醉了! 他飘飘欲仙被阿贵扶回房间…… 突然“扑通!”地一声,只觉他好像落进了墓坑里。“呃,我这是在哪儿?”他想看看四周,怎么拚命睁了睁眼,也未睁开。少顷,他觉得好像身体悬空,大头朝下,忽忽悠悠……仿佛腾云驾雾。半夜酒醒——发现他醉倒在退役将军寓所给安排的那个房间的床上。他迷迷糊糊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酒桌上退役将军说的:他儿媳司琪是筑起他们父、子间血脉沟通的渠道。“咦!一直都未见过面的这个对手,到底是怎样个女人?” 他气馁的爬下床,到桌前喝了一杯水,他麻醉的大脑稍清醒了一下,满脑子里的懊恼、晦气……一直到天明。武大憨送信来了——说赵海山表兄一直未回到他高雄的家。方正仁在退役将军处住了三天,就回鹰嘴岛上《黄公馆》去了。 |
19 两代人难测隔代的心思 人间的美丽情感启明心智。方正仁并不懂得这些。退役将军的香港这位贤良、明慧儿媳——郑司琪,自打看到《箴言报》那则香竹现身的消息,立即就想到孤身台湾这位年迈老人——她的公爹退役将军。她知道,在台湾的公爹心里,一直都在思念着当年失踪的——未能完婚的香竹大妈。他同当年的大妈香竹小姐即是初恋情人;也是阴、阳两界的终生情感伴侣。为寄托他这种思恋之情,每年清明老人家都要去祭海。情意绵绵,年年如此……当儿媳司琪对这突如奇来的消息,还未顾得验证是真是假的时候,就急不可待的给台湾打了那个长途电话。电话是老奉天代接的。儿媳让这位公爹的过命兄弟转告说她大妈并没有死,五十余年来还活在这个世上时,当然老奉天激动万分,甚至比退役将军本人听到她这样消息的反映还 要强烈!司琪知道,在台湾的老兵们心里都是相通的。一人得喜大家分享;一人懊丧大家悲哀!电话里老奉天强烈的激动反映,就是她公爹的反映。 当香港一些人见小报上这则消息,不以为然。有的说消息虚假,不可相信;有的说小报不负责任,一种恶作剧;还有的说小报不景气,是为猎奇、炒作扩大发行量而已……就连老奉天把电话里消息转达给退役将军和方正仁后,他们也认为是天大个笑话!然而香港这边的儿媳司琪却热情高涨,实在按奈不住心中欣喜之情,整个一下午,她都在追寻这则消息的出处、来源。 司琪打探到这家小报地址,就找了主编、见了责任编辑……最后找到了发布这则消息的小报记者。这才知道是多年前香港金府上做佣人的田妈,在公墓里亲眼所见的。她曾听丈夫孝先说过:当年田妈在金府里时跟未能完婚的大妈香竹小姐亲如母女,虽说五十余年过去了,有当年感情相系总不至于看错的吧? 确认了消息来源,她又问了下记者——田妈家的住址,很想当即去见田妈,当时天已经黑了。但又奈不住兴奋,这才连夜又给台湾的公爹打去了那个电话。 电话里,她听对方的情绪反映,虽说不怎样淡然;但也不像那天中午老奉天电话里反映的那么热烈。当她告诉公爹说:等孝先由内地回来,她准备一块去找田妈时,他并未加可否,然而却把话题转移到孝先的企业上面上去了。 当时司琪撂下电话,就陷入一种困惑之中。可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在台湾的公爹对孝先一直都坚持的——不见面;不通电话;不书信往来的“三不”原则,突然一下打破了。他第一次关心起儿子的情况来。这种父、子关系的冷丁突破,突破的令司琪有点骇怕。“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被退役将军电话中的表现困扰住了。 那晚司琪几乎一夜都没有睡好,退役将军电话里的声音一直萦绕她耳边。这不是那种痛苦的煎熬,而是一种慎密思想的探求——她想用她一个女人的缜密心思,能看到大海那边的一位年迈老人的心思。暗夜中,屋里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有的只是活跃的思想在奔腾。这时在台湾的退役将军就仿佛与她同居一室,退役将军仿佛就在她身边,于是退役将军电话里的声音没了,她再重新唤起;哪声气息去了,她再重新拉回;哪句话语丢了,她再重新拣起来。她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琢磨着,思考着……最后用她缜密的思想,终于穿透了困扰着她的疑虑。眼前不觉一亮,她仿佛看见了在台湾的公爹当时的心境。啊!老人家一生持重。这时候,他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思想呈现出七色变幻,九转八回……或许是听说当年大妈香竹小姐的重现人间,已归皈空门。宗教、俗间两层天。这就意味着割断了这么多年他心中对她那根情丝,从此就连《清明》海边相晤她也拒绝了!他心寒、身冷,电话里声态淡然;哦,也或许是他的情绪兴奋到了极限,心藏喜悦对着晚辈尤其儿媳不肯坦露出真情,才化做淡漠的;或许他是多么希望我们尽快找回大妈,才转移话题,叫她带话儿给孝先:能不能到北方老家考查考查……实质是打破了他父、子间的‘三不’原则,父、子和好意藴里隐藏着的——就是要找回五十年前投海身亡的大妈香竹小姐;或许公爹那边听过电话后,还想到一些旁的什么……唉!两代人之间,真难测隔代的心思啊!谁知他老人家到底都咋想的哟?总之,只要将大妈寻找回来,公爹这时候无论凝聚起什么样的心结,都会解开的。所以,当司琪早辰起来后精神又无比振奋起来。早饭前她就给孝先打了电话,本来他是要当日返回香港的。一听说宗教小报上登载的消息,以及她给台湾老父打过的两次电话,孝先稍稍沉思了一下,就在电话里对司琪说:“司琪?这样吧——你先准备一下,田妈离开金府五十余年了,从未联系过,家的住址也不知道……现在,这是初次去拜见她,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吧?今天我就回不去了,好容易五十多年爹(的)第一次对我有了要求,我想按他老人家嘱托,安排一下跟我一起到内地来的两位同事北上,让他们去北方古城——父辈们老家的龙弯镇先看一下,最迟明天晚我就能飞回香港,等我……”打过电话后,不禁司琪又心生疑虑。可是,即使见到了田妈,会不会就一定能知道大妈在哪儿呀?她凡事都要想到几种可能,这是她一小在艰难的生活里培养起来的心性。 今天一早,郑司琪上班来到医院,路过门卫还未等朝她的“高护室”走去,当日的报纸就到了。这时门卫里老员工正对桌上一打报纸在翻捡分发,她无意间从敞开的窗口看到——里面老员工刚刚捡起的一份报纸醒目标题——《五十年前投海身亡的金府大少奶奶复活了》。她不由站住了。对着窗口招呼了声门卫老员工,“大妈,请您把手捡的这份报纸给我看一下?” 她从老员工手里接过报纸一看,是一份很有影响的大报,转载了那份宗教小报——《箴言报》上的消息。标题不一样,内容完全相同。再往下看就是金府大少奶奶和小伙计“哑巴”同时失踪的那篇当年的报道,还配有当年的合影、照片,并在版面下方一角登出当年此报曾转载过的——台湾一家报纸上关于公爹跟孝先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啊!整个版面全是……显然这是一家老牌报纸。五十余年前大妈一失踪,这家报纸就跟踪报道过;五十年后大妈突然出现,他们怎又肯放过呢?虽然这份报纸上登载的那些她都知道,当年之事孝先早都详细跟她说过了。但她粗略的浏览了一下版面上标题,还是向老员工恳求了声说:“大妈,这份报纸我先带去看看行不?” “行啊!”门卫老员工说,“看过后,你放院长办公室信箱就行了。”门卫大妈看司琪手拿那份报纸朝着《高护室》走去,会意的笑了,“嘿嘿!我知道她对报纸上的什么感兴趣?”回身又去分捡报纸,“这么一大打子报纸,哪份报上没当年投海身亡的金府大少奶奶复活现身的消息……嘿嘿!” 郑司琪刚走进她的《高护室》,还没来得及更换衣服,就被手里那份报纸上配有的两幅照片给吸引住了。她的两眼先是落在周香竹那幅单身小照上面,当年这幅照片上面的周香竹怕是比现在的郑司琪还要年青。郑司琪对照片上留下来的倩影,她的第一印象是:不但美丽、秀气;并且从面部表情看出她那种令人敬慕的高雅风采。照片有点古典风味儿,但郑司琪却感到无比亲切、温暖。“噢?怎么象是好面熟啊!”她就这样留连的——一边欣赏着还一边直咂咂着嘴儿。接着她把目光移向那幅合影上面,田妈站立中间,身一侧是大少奶奶;另一侧是小哑巴,三人紧挨着站在一起,看不出他们间的主、仆关系,倒象母子女儿一家人,给郑司琪的感觉是暖融融的。实在说,在门卫她光顾浏览报上登载些什么,却未来得及细看文中配有的这两幅照片。现在她面对报上早年留下的影像,不禁启明了她心灵!噢,这哪里是一般配有的影像啊?简直就是跃然眼前的一颗鲜活生命;是流淌在报纸上的依依深情;是上帝恩赐于人间的爱与美;是……难怪这份老牌报纸五十余年之后,又翻腾出当年那些详细报道以跟踪当今的信息呢?半晌她冷静下来后,才突然想到——孝先临走嘱咐她清明祭扫《哑巴墓》之事。她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是从不祭墓的,但为了孝先这份忏悔诚意,她是要破例的。哎呀!清明都过去三天了,于是他立即去跟院长告了假,出去准备鲜花、祭品……这些都准备齐全之后,下午她就开车去了郊外公墓。 |
第 四 章 20 公墓巧遇老妓女小桃儿 香港市区郊外,依山面海的公墓——空旷、寂寥,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倾泄在墓群里,墓群内连个人影也没有。 许多年来,郑司琪只听说当年金府上有个小哑巴葬在公墓山坡的一个角落上,可从未到墓前去祭祀过。这位基督教徒,是按香港民间礼数在墓前拜祭过后,下山路过公墓群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好象有人也在祭墓。“清明都过三天了,怎么也有人跟我一样……”她紧走了几步,见是一位上了年岁老妪怀抱着许多鲜花,大概刚刚从山上采摘下来的——粉的、紫的、黄的、白的……各色各姿,万紫千红于一抱之中。她象是专赶到这午后墓地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来表达她对死者的一番哀思的。司琪不禁放慢脚步,自言自语说了声,“好奇怪哟?……”就见前面那老妪从怀里抽出来一枝野花放到一座墓前,然后三鞠躬;接着又从怀里抽出来一枝野花放到第二座墓前,又三鞠躬;接着再从怀里抽出来一枝野花放到第三座墓前;接着还从怀里……她就这样依次拜祭。当第一排墓碑拜祭完又移到第二排的一座墓前来,司琪越发感到大惑不解,于是便紧走了几步来到老妪正拜祭的那座墓旁。她不由诧异的问,“婆婆,这么多的墓……可都是您什么人呀?” 老妪正做三鞠躬,连头也没抬说了声,“都是亲人啊!”就挪到下一座墓前去,又是在做着她这种方式的拜祭。司琪这时才注意到:她身上紧箍了件五十年代初一种短袖旗袍,胸前撕开一个口子,透出里面松懈、苍衰的皮肤;下穿一条肥褪半截短裤,既不合体又不合时,更不是她这种年纪所穿服装。司琪站在一边猜想:她是位当今落魄的贵夫?还是位早年富家小姐?或者就是?……司琪想着想着,禁不住地问了声说,“您是?……” “太太,您认识我?”她这才把脸扭向司琪问。司琪看到的是一张苍老、衰败、眉宇间赖巴巴一条刀痕的脸,象夏日里榆树皮上面蛀有两个虫窟窿。一双滥眼圈儿透出的目光正对视着司琪,司琪赶紧说,“呵,不!不不……不认识。” “呵,没关系。”她听司琪这样说,就转回头去,又从怀里抽出一枝野花放去了下一座墓前,“我这种人呀……认识不认识都没关系。其实就不该这样问您,象您这样尊贵的太太怎会认识我呢?太太,对不起了!”说完她冲着墓碑又是三鞠躬。 “婆婆,我没旁的意思。我只是……”司琪忙解释说,“我只是见您在这么多的墓前都摆放一枝野花,还那么认真的拜祭,想必一定是……” “想必太太一定很好奇了,是吧?”这次她没有马上移到下座墓前拜祭,而是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司琪说,“其实呀……我在每一座墓前拜祭时,只是见了墓碑上钳锒的照片;又看过碑文……这才知道他们姓啥叫啥的!不瞒太太您说,我怕遇上这些墓的主人。所以才赶在清明之后,下午公墓里不会有人的时候,我这才……唉!没想还是遇上了太太您。” “怎么?”司琪听她这么说,越发地困惑了。不由诧异的又问,“原来您与这些墓并不是?……” 她苦笑了一声说:“嗬嗬!太太没见墓前摆放着的鲜花吗?那才是死者亲人送来的呢!我只是送上由山里采下的一枝野花……不成敬意。” 司琪紧接着又困惑地问:“我可不可以问一下,婆婆这么做是为?……” “您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太太,我是个妓女,是个不配跟太太站在一起说话的老妓女呀!”她说,“现在既然太太跟我站在一起,那么我可以告诉您,象我们这种人啊……年青时候就是把有妻室的男人当丈夫,把陌生人当亲人;到晚年没人再要了,就找这些本来都有主的——坟墓里的亡灵来献殷勤的吧?” 司琪听了她这番话后,突然感到有点羞愧难当的意味儿。惭愧自己该不该这样问她,于是便急忙解释说,“婆婆,我真不该这样问您,真不该……让您伤感了!” “没关系。换了旁人在这儿遇见我,也会这样问的。”她倒是很坦然地说,“不过这许多年来,我每次来到公墓群里时,除了现在遇到了您——太太,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人呢!” 司琪这时似乎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许多年来……这么说,您许多年来都这样做?” “不!原来我只是到山坡上面——墓群外那个角落有座无人问津的《哑巴墓》前去的。”大概是司琪的话引起她的痛心处吧?她竟象很伤心的忍不住说,“每到祭日,当墓群内的一座座墓前都摆放上鲜花时,我就趁祭墓人由公墓上走尽后,把刚从山上采下的一枝枝野花送到《哑巴墓》前去,除了我没再有旁的什么人……我想我在这公墓群角落也有一座属于我的坟墓——这就是《哑巴墓》。那时我可从未有想到今天会到这些都有主儿的墓前来献殷勤!” 郑司琪一时间哑言了。她没再没问什么,只是怔怔的对着她。怔怔的…… “可是……突然听说当年金府上失踪了几十年的大少奶奶出现了,是当年在金府做佣人的田妈清明那天亲眼见她到《哑巴墓》前祭墓来的!”她象自顾自的又接着滔滔说,“这不?自此《哑巴墓》也成为有主儿的了!我原以为我也能象常人那样,在这片墓群角落上也有我的一份牵挂,每到祭日可送上一束鲜花、寄托上一分哀思、寻找到一分亲情……唉!可我现在……” 司琪看她伤心痛苦的样子,不禁心生起怜悯之情,她很想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一付同情目光默默在看着她。这时,她似乎也觉察到眼前这位善良太太,由心灵迸发出的一股亲暖之意正传导她身上,于是她竟象面对一位亲人样的倾诉起心中的苦衷来。 “不瞒您说,太太?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是《艳春园》里妈妈收养下的,给我取名叫‘小桃儿’。十六岁那年,我让一个有钱的少爷赎出去,可是不久又把我抛弃,重新又沦落为妓女。从此我就象男人随意采摘的一只果子,这个男人啃了几口,觉得乏味就扔掉,又被那个男人拣起来……后来我渐渐老了,被扔到了路旁上,一生中曾跟我相好同居过的那些男人再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唉……”她悲叹了一声又接着说,“我这一生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呵,就连造在那边角落上的一座不引人注意的坟墓也被夺走,如今属于那个大少奶奶的了!末了我……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趁这些墓的主人都不在时,就把新采下的野花送到这一座座墓前。我把每座墓都想象成自己的亲人——祖父、外公、父母、兄妹……这时,凡是别人有的,我都有。”说完她象有种悲哀的幸福感蒙蔽上心头,不禁“嘿嘿!”苦笑了一声。 司琪泪眼盈盈看着小桃儿。她什么也没再说就从手提兜儿掏出一打港币,然后上前拉过小桃儿的手——把钱丢下就走。司琪匆匆离开公墓群上了公路,当走到她停靠路旁的车前时,不禁回身又朝墓群看了一眼,这时小桃儿坐在了那座墓碑前,低着头,一手还攥着剩下来的那几枝野花;另一只手又不时地朝脸上抹去……她哭了!司琪明显的感觉出来——她头部一啜一啜的……噢,这是压抑着的痛哭,是圈囿在心里边的哀嚎!于是司琪心头很沉重的回身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连头也没抬一抬就开车离去了。 半晌后,小桃儿的一双滥眼圈儿上,还挂着泪就从那座墓碑前爬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向墓群上头挪去……当她出了墓群来到角落上的《哑巴墓》时,突然耳闻——一阵鼾声大作,“呼隆!呼隆!”尤如雷鸣。急忙把手里的几枝野花送上墓前就寻找那如雷贯耳的鼾声。“这鼾声倒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 |
21 小桃儿吓跑了老乞丐 老妓女慌慌然的循着鼾声朝四下张望,少顷她小心异异走进墓后树丛……突然发现树丛下,一个脏兮兮老乞丐怀抱一束鲜花正卷曲在蒿草上面,已经睡熟了。“真是的——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呢!”她不知道老乞丐怀里的鲜花哪儿来的,俯下身去就从老乞丐怀里把鲜花拿过来。正欲转身送去《哑巴墓》前时,熟睡的老乞丐“呼隆!”的一声醒来——“喔——”地一声尖细吼叫,小桃儿冷丁哆嗦了一下,鲜花掉落到地上。她不禁朝老乞丐看了看,老乞丐一双麻木的目光正对着她一对儿滥眼圈儿。 小桃儿危惧的硬着头皮说:“你怎么会睡在这墓后边呢?这是要作病的呀!”她在这样说着时,就想把掉到地上那束鲜花拾起来。不料老乞丐已经由地上爬起来,抢前一步把鲜花重新捧起在怀里。“这——是——我——家!不——睡——这——睡——哪儿?”他语不连惯,吐字不清,含含混混……尤如刚学语的个孩子。 “啊!这怕是个疯子吧?……”小桃儿急忙躲闪一旁,老乞丐不由眼睛一亮冲出树丛,直扑向墓前去,不慎一下跌倒在坟头上。“鲜——花……嗬嗬!”他趴在坟头,一手搂着原先那束鲜花;一手又拿起小桃刚刚放去的几枝野花。紧接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在坟头上,冲着太阳赏玩起他手上的鲜花来。 呆呆站在墓后树丛的小桃儿有点急了,半晌她吆喝声说:“快放回去!那是送给小哑巴的,不许你给糟蹋……” “我——就——是——”老乞丐停止手上的赏玩,往起坐了坐说。然后又摇了摇脑爪儿,“没——人——相——信——” 小桃儿走出墓后树丛,往前凑了凑哄他说,“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老乞丐冷丁举起握着野花的一只手,往墓碑上端钳镶的那帧拙劣少年头像一指说,“他!哈哈哈……”说完就仰天大笑。笑声像传说中的个野人。 小桃儿知道他在说疯话。她眨了眨眼,一双滥眼圈儿上脏兮兮的汁液直往下滴哒。不禁又问,“哎?我再问你——你说你就是那个小哑巴。那么你可认识我吗?”哼!看他还怎么说? “你?……”老乞丐对着她一双滥眼圈儿直出神。他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他在热带雨林里遇到的——那只滥眼圈儿的老母猴。“嘿嘿!滥眼圈儿,红屁沟儿……不怕你?” “我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怕的呢?”小桃儿知道《哑巴墓》里,没有哑巴。但她确认眼前老乞丐是个疯子,疯子总是胡说八道的,于是她在疯子面前也不再顾及什么了。于是她就说:“你要真是小哑巴……就该认识我的呀?我就是当年的小桃儿呀?小哑巴还得叫我桃儿姨哩!” 老乞丐冲她眨了眨眼睛,半晌摸摸糊糊的眼前出现五十年前的香港街头——— 小哑巴出去买菜回来,路上遇见方正仁挎着小桃儿迎面走来,小哑巴正欲躲闪一旁让他们走过去,不料小桃儿说了声,“脏死了!”便厌恶的瞅了小哑巴一眼,掏出手帕把鼻子捂住。于是小哑巴没有躲闪,倒径直迎上去,等到了小桃儿身旁还未等走过去时,故意地使劲放了声响屁,然后撒腿就跑……只听方正仁在后边怒骂道:“竟敢在你桃儿姨面前放这么大声的响屁!”老乞丐想到这儿,竟象梦中呓语似的流露出一声“方——先——生。啊?哈哈哈……!”又是一阵野人大笑,不过像是笑的很开心。 小桃儿从他含混不清的吐字中,听出了“方先生”这个称谓,这不禁引起她的诧异,一个疯子怎知五十年前的这个人呢?于是她直接就提醒说,“如果你是小哑巴就应该知道,当年托付给大少奶奶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西服‘马甲’!” 她的话就像爆起一声惊雷!不觉老乞丐浑身震颤了一下,一双麻木的目光对着空茫的一切,一点点深陷于回忆中去了。五十余年来遍体的伤痛驱走、抹去他的记忆,而埋藏他内心最底层的那种痛,无时不又会浮现他记忆的层面上来,这就是大少奶奶和一件西服‘马甲’。现在听小桃这样一说,不禁一些记忆的碎片由他乌云一般的脑际间一点点浮现出来: ——五十余年前的某天午后,香港金府后院——荒芜的碎石间, 方正仁缠住小哑巴不放,象是询查似的问这问那……小哑巴一边“哇啦哇啦”直叫;一边用两手捂住外衣前胸的纽扣。方正仁见此情形,不由“噢?……”的一声,就伸手撩开他外面套的褂子,露出里面穿的一件西服“马甲!”只听小哑巴“哇啦”的一声,脱身就跑去了。方正仁沉思的笑了笑,半晌后离去了。 ——又一天,方先生从小桃儿那儿回到金府上来。刚进院门就遇小哑巴在院门旁干活,方先生上去一把扯住小哑巴,“走,我领你到商店去看件衣服……”没想小哑巴立即向后一闪,两臂环抱,双手紧紧按住前胸扭扣,卷缩一团……这时田妈走过来说,“小哑巴一进金府,就里外三新的都给他预备在那儿了,可他就是不乐意穿呢?方先生您不必费心了。” ——九龙城寨,一间很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小哑巴上身被扒光,瘫倒在地。身边站立一凶恶的汉子,象是刚刚打过脚下的小哑巴,两手叉腰,口喘粗气。他吼道:“那件‘马甲’你放到哪儿去了?说!” 那汉子这样喊着,就欲又对小哑巴拳打脚踢……突然让阴暗处中发出的一声吆喝给阻止住了。 “阿飙?装进麻袋里给他送回去!……” ——又是一天的午后,方正仁与小少爷金孝先由外面回来时,恰巧在金府前门廊处遇见大少奶奶与小哑巴。方正仁把用纸包裹着的一件内衣殷勤递给大少奶奶说,“这是我为哑巴兄弟新买的,把他里面穿的那件‘马甲’换下来吧?” ——小哑巴一听就“哇啦!”的一声,上前把那包裹着的新衣从大少奶奶手上拿过来又塞回到方正仁手里去。当他转身欲离去时,方正仁上去一把将他扯住,“傻小子?这可是我为你新买来的呀!我……”要不然这样吧——你即然不愿接受我的赠送,那咱们俩交换好不好?你把这件新的换上去;换下来你身上那件旧的给我好不好?” 小哑巴这时又是“哇啦哇啦”直叫;又是两手比比划划……憋的他满脸通红。大少奶奶说,“方先生,他不要就算了!干嘛非让他换下来呢?”方正仁象有点恼羞成怒的说,“不行!这小子也太不给面子了?”这时小少爷上前挡住小哑巴的去路,骂道,“你在我家穿着里面那件脏衣,老远就嗅到一股臭味儿;方伯伯好心给你买件新的,叫你换下来,你不识抬举是不是?那就不给你换,让方伯伯随便送给街上任何一个好了。你……里面穿的那件旧的今天非要扒下来烧掉不可……”说着就上前动起手来,大少奶奶香竹小姐上去一把将他拦住:“好好的‘马甲’有啥味儿呀?孝先你不能这样!”顽劣的小少爷孝先一把甩开了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的胳膊,“我爹(地)都在韩战前线阵亡了,你还有这份闲心护着个小哑巴……你不是等着跟我爹(地)完婚吗?那你就赶快离开金府到阴间去完婚吧!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冷丁一怔,还未来得及反映,小哑巴怒不可竭,破天荒的第一次开口喊叫,“你污辱的……是你妈!” ——当日晚饭后,金府后院儿——穿过碎石瓦砾荒芜山坡下面的海边渔船码头,沿着海边孤伶伶的沿着海边慢慢走去,走去……他蹲在很远的堤下,正望着灰朦朦的远处海面出神时,大少奶奶香竹小姐手提竹蓝由山坡上下来,突然站到了他身边。 “哑巴兄弟?你晚饭也没吃就跑到这儿来……可你总得要回去的呀?”大少奶奶香竹把竹蓝放下说,“我从厨房给你带来干粮,快吃吧?吃过后再告诉我,你为何要把自己变成哑巴……本来是会说话的嘛!”香竹说到这儿,小哑巴警觉地两眼对着码头那边出坡一怔,大少奶奶香竹小姐紧接着就示意了声说,“走,咱们到那边去。” 大少奶奶带着小哑巴离开海边,刚刚找到一个僻静处,突然见一人由路边闪出,小哑巴撒腿便跑;大少奶奶在后边紧跟…… ——漆黑夜里,青山脚下,岩石背后,小哑巴慌慌然脱下身上“马甲”塞给大少奶奶香竹小姐。“姐,爷爷临死嘱咐说这‘马甲’是我的命……”说完就急慌慌朝山上爬去。 ——小哑巴气喘吁吁爬上青山顶,一急之下跑到了断崖边缘。往下一看就是黑墨墨正涨潮大海,只听惊心动魄的涛声,不见海面……他稍一回身,由后面追撵的阿飙扑过来,一把抓住他脖领,扯开外穿褂子。一见里面光着膀子,阿飙怒气冲冲正欲吼叫,一道火光从山脚下腾起……阿飙飞起一脚把他踢下了断壁悬崖! 这时,老乞丐手捧鲜花和野花坐在坟头,看着小桃儿一对儿滥眼圈儿直出神。他看着,看着……不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喔!——”声音尖而且细,就象要跟某种动物交流似的,半天警觉似的吐出来一声,“你?……” “对呀!对呀!”小桃儿急忙说,“我就是当年到你们金府上来的方先生带在身边的——那个小桃儿呀。” “啊!……”老乞丐猛地一惊,尔后慌慌然连说了几声,“不要!不要!不……”他恐惧地倒退到墓后,手上鲜花哩哩啦啦散落一地。然后转过身去就钻进树丛,沿着下山那条小径逃去……一瘸一拐的,连头也没回。 “喂,哑巴兄弟?”小桃儿追到墓后,冲着树丛中小径慌忙呼喊,“我知道你是小哑巴?有话要对你说,我有话……” 然而在老乞丐逃去的一条下山去的小径上,留下来他连连的恐惧声,“阿飙!阿飙!,阿飙……” |
22 一石击起千层浪 这天是周末,田妈女儿看到报纸上争相炒作周香竹的消息,就抱怨说,“妈(咪)?你看到的《哑巴墓》前出现的那个老道姑,也没确认是不是当年金府失踪的那个大少奶奶,就随便跟人瞎说!现在报纸上对这事,都炒的开了锅?” “什么?都上报了……”田妈自打那天由公墓上一回来就神魂颠倒,总象当年她的香竹影像不离身前背后,她的思绪陷入那种幻觉之中……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现在听女儿这样说,不由精神振作起来,她笑了声说,“嘿嘿!都登报了。那你看……我说的还能有错吗?” “嗨!报纸上报道的那些,来源还不是你?”女儿嗔怪说,“妈(咪),知道那天由公墓给你们送回来那位年青人是谁吗?他就是那家宗教小报——《箴言报》的一个记者。” “啊?原来那年青人是个记者……”田妈冷丁一惊,少顷醒悟的说,“我说那天在车上……他怎问的那样详细呢!” 女儿嗔怪的嘟哝了声,“不知人家对方是做啥的……就乱说一气!” “怎叫乱说呢?”田妈好像一下充满了希冀,心想:报纸上吵声越大越好,说不定就把当年我的香竹吵回身边来呢?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认得出来——看到《哑巴墓》前的……就是当年金府上失踪的大少奶奶嘛!” “妈(咪)?这下你可惹下大麻烦了!”女儿不想再跟田妈争辨,说完就跟姑爷走出去了。 果然,早饭刚一过,住在木屋区同一条巷子里的郑酒公,带着香港一份有名的报纸突然来到田妈家。这是位很少跟邻人接触的老人。他主动上门来,就是来问一问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在《哑巴墓》前出现的这件事情。他问的很详细,当田妈迷惑地说她看到已经做了道士的——当年的周香竹最后是上了一辆计程车,拐过山角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 “噢,我知道了!莫非她是出家在《紫荆观》?”郑酒公说,“这报上面登载的都是你亲眼所见,对吗?”田妈似乎觉察到什么?于是她紧接着就问郑酒公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紫荆观……紫荆观在什么地方?” “嗬嗬!在香港啊……怕是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地方。”郑酒公笑了笑告诉她说,“放心——如果当年这位大少奶奶真出家在紫荆观里,我会来通知你的。”说完后,他没再多留,起身就走了……田妈随后送出了房门。 郑酒公离开田妈家不远,正赶老妓女小桃儿走来,她心不在焉的——歪歪斜斜的正打郑酒公身边路过时,由于一时不慎被郑酒公给撞了一下,“对不起!对不起!”郑酒公随即说了这么一声,就象呼吸一样轻松地擦身走过去了。 小桃儿开始一怔,接着就朝走过去的郑酒公背影看了看。在她一刹那的感觉中——走过去这位老者精神矍铄,举止利落、干练,面部表情就象他身穿的衣服一样板正。“嗯?好象他哪方面……咋这么熟悉呢?”小桃儿这么想着就直接朝房门外站的田妈走来。小桃儿问田妈,“刚才打这走过去的这位老者是谁呀?” “呵,你是问郑酒公吧?”田妈说,“他很少跟人往来,谁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呢!只是有的时候把邻居中几个上点儿岁数人拉到他房里一块喝喝酒,由于他姓郑,后来大家就都称他郑洒公。怎么,您?……” “呵,没什么。只是觉着有点儿象早些年我的一个客人……呵,不!”小桃儿冷丁感觉到她一时失言,马上更正说,“是一位朋友,朋友……”小桃儿发现田妈一付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溜来溜去,紧接她又说,“五十年前我那位朋友是个出名的皇家警探呢?叫郑震刚。您说这人要是他……那么,这人的变化可真大了!嘿嘿嘿……” 田妈看她的样儿,不禁诧异地问:“你是?……” “呵,您就是田妈吧?”小桃儿说,“我看报上说您在《哑巴墓》前见到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了?我是当年金府大少奶奶朋友——小桃儿啊。” “大少奶奶朋友?……”田妈不由想起五十年前香竹失踪的第七天头上,突然一位雍容华贵面罩青纱的夫人走进她的家门。那夫人当时隐藏着姓名不说,却说是金府大少奶奶朋友。她说她上门来是找金府大少奶奶的?那时候田伯还活着,当那夫人离去出门的时候,正赶田伯打外面回来,一进屋就问,“她来干什么?”田妈说,“你认识她?”田伯回答,“她不就是台湾方先生由妓院领出来的那个小桃儿吗?只是现在面罩青纱,大概是怕人认出她来……”田妈一听,推开房门冲着夫人走去的背影骂了句,“臭婊子!准没安啥好心……你就面罩青纱——剥了皮也认出骨头!”现在,站在田妈面前的虽说已不再是当年面罩青纱的雍容华贵夫人,但她是那个妓女小桃儿没变。到头来这么丑陋、龉龊、恶心……当田妈确认无疑后,便有点儿蔑视的看了看她说,“你即然都看报了,还来问我干吗?” “我也是在路上听人说到的,说报上登出来消息——是田妈您亲眼所见呢!”如今这位连走路都直掉渣的老妓女,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见田妈挡在门口,便嗫嚅的说,“我想……我想咱们到房里去,请田妈详细的……跟我说说……” “在哪儿听说的就去哪儿问呗?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田妈说完回身进了房——“哐啷!”一声房门关闭上了。老妓女小桃儿被挡在了门外,她站立门外半天,觉得没趣就讪搭搭的离去了。 这天上午发生的事,田妈只存放心里,牙丝口缝没露。她想,如果告诉女儿或女婿,说上午有人上门找她——问及公墓见五十年前金府失踪的大少奶奶之事,难免女儿又要抱怨、嗔怪她惹麻烦了。转日是周末,女儿和女婿都没有出去,谁也未再提跟田妈有关的报纸炒作之事。午餐之后他们就回自己房去了,客厅兼做餐堂的小房间里只留下祖、孙俩。小外孙在看电视上动画;田妈陪在一边用扑克牌习惯的又点起她的八卦阵……突然 “啪!啪!啪!”传来几下敲门声。 “噢?”田妈立即停下手点的扑克牌,不禁扭头冲房门问了一声:“谁呀?” “请问——这是田妈家吗?”声音由门外传进来,不像是熟人。这时田妈女儿闻声由房里出来,走去开门。一见是位举止高雅、气质非凡的五十余岁男士——手捧一束鲜花正立在房门口;身边是位年令相仿的美丽女士,手拎大包、小包……包装精美的礼物。 男士微笑着又谦恭地问了句说:“这是田妈家吗?” 女儿一双怯懦的目光对着两位贵客回答了声“是……”。还未来得及反映来者是谁时,房里边的女婿闻声冷丁一怔,接着就慌张张由里面走出来,“啊!是总裁——金先生呀?快请进!快请进……” 女儿一惊!不禁招呼了声,“妈(咪)呀——你看谁来了?”她抽回身就忙活着去沏茶……真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 打开房门就是客厅兼餐室的这个小房间。田妈撂下手点的扑克牌,随手又关闭了电视,正欲带小外孙回自己房里去时,金孝先夫妇已直接来到田妈面前。 “田妈?您老可好啊!”一声问候,金孝先手捧鲜花就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 田妈冷丁站起来。面对眼前这位先生此举,一下怔住了。一时间,她似乎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是当年金府上那个小魔王;还是温文而雅的一位企业老板。是姑爷替她把鲜花接过去,一边插去花瓶;一边忙招呼着客人,“快请坐,请坐……” “哎哟!五十余年了,我都老糊涂了……”半晌田妈才反过劲儿来,随着姑爷的一声招呼,怯生生的慌忙说,“哎,你们快坐吧,家里地方小,千万可别站着。” 司琪把手提礼物放到桌上,扶田妈一起坐下说:“田妈?我们早就该来看望您了。可是,一直都不知您住哪儿?要不是找到那家小报记者,怎么也不会知道您老住在这儿呀。” 田妈冷丁一惊,不由心生诧异,警觉起来。无怪女儿说我惹麻烦,这下麻烦可真就来了!他们找到了那个记者……想要干什么? 女儿把沏好的茶端上来,女婿一边给客人斟茶一边说:“妈(咪),你就把那天墓地上看到的……跟总裁夫妇说说吧!” “喏……你们是为这事呀?”田妈看着对面坐的金孝先,警觉的敷衍说,“那天我跟外孙往《哑巴墓》那儿走去时,是看到在墓前做祭祀那个出家人,像当年你们府上大少奶奶。等我跟外孙俩搭那年青人车回来时,车上我就跟那个年青人说了。可是……可是谁知道那年青人还是个记者呀?” 金孝先感觉出来,田妈这时似乎跟他还有什么芥蒂,于是就真心、坦诚的说明了他跟夫人的来意——想把大妈找回来,与身在台湾的老父团聚在香港的家里,益养天年。以弥补他不敬、不孝……给大妈和老父当年造成过许许多多的戕害! “唉!”田妈感叹了一声后,但她还是戒备的说“都五十余年了,女儿说我是在心里看到大少奶奶的;女婿说我那是一种幻觉……后来我想一想,可也是的。老眼昏花,莫说看到时还隔了一段距离,就是到了跟前也怕很难确认就是当年你们府上失踪的大少奶奶的!” 这时坐在田妈身边的司琪,似乎看出田妈心存芥蒂,就亲昵的朝田妈身边靠了靠说:“田妈您老不知道,孝先早就成为基督教徒了?他无时不反省自己的过去,在上帝面前忏悔……田妈,您看到的无论能不能确认是我们大妈,就详细跟我们说说吧?不然我们会遗恨终生的啊!” 田妈听她说话,感觉到真诚、恳切,不由扭过头来——一张俊俏的面容,两个酒窝儿,一双有神的笑眼,暖融融目光……就象有缘亲人久别重逢,立时田妈心生一种亲昵感觉。刚才他们进屋时,田妈由于紧张,精神完全集中到对金孝先的芥蒂上,便忽视了身边这位夫人。本来知道这是同来的一对儿夫妇,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对着司琪问了声说:“你就是当今的少夫人吧?” “我叫郑司琪。”司琪冲着田妈笑了笑说,“田妈,您就叫我司琪好了!” “呵,司琪,司琪……”田妈连唤了好几声,不由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周香竹的情景。“田妈,往后您就叫我香竹好了!”她想:眼前的这位小少爷太太跟当年的大少奶奶有多象啊!于是这两代从未谋过面女人,在这间小木屋里两颗心紧紧贴到了一块儿。 田妈详细讲起那天她看到《哑巴墓》前大少奶奶祭墓全过程,接着又讲她到了《哑巴墓》前时,大少奶奶就不见了。于是她就拼命呼喊,四下寻找……当她讲到后来看到大少奶奶一幌出现山脚下——上了一台计程车拐过山角离去时,司琪看了看孝先,孝先诧异的说,“山角那边?可就是大海了啊?” 司琪有些茫然、焦急地说,“这么多年大妈她会在哪个庙里的呢?” “在《紫荆观》……这是郑酒公说的。”田妈把郑酒公昨天上午来找她的事告诉给司琪。说,“这个郑酒公就住木屋区,我们是一条巷子。我跟他说——是不是当年大少奶奶还不敢肯定。当最后我告诉他,说那道人上了一台计程车,是拐过山角离去的时,他几乎未加思索的对我说:“你看到像大少奶奶的那位道士在《紫荆观》。” “紫荆观……”司琪立刻焦急的问,“这〈紫荆观〉在哪儿呀?” 田妈说:“他好像说……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远海一座孤伶伶小岛上。” 司琪懵忡的看了看孝先,又看了看屋内的田妈姑爷和女儿,半晌似若有所想地说了一声,“以前可从未听说过的呀?” “嗨!问一下本人不就知道了吗?”孝先对陪在身边的田妈姑爷说,“就请带我们拜访一下这位郑酒公吧?” “嗨!没用的……这个郑酒公啊?就跟他说的地图上找不到的那座远海小岛一样,白天房门经常锁着,只有晚上邻居才能见到他人影儿。”田妈说,“不过你们先不用焦急!他答应我——等确认祭扫〈哑巴墓〉那位《紫荆观》道人,确实就是当年你们金府大少奶奶时,马上就来告诉我。” 金孝先夫妇辞别了田妈一家人,在回来的路上,司琪心里一直都揣着地图上找不到的那座远海小岛,不住的在念及着岛上那座神秘的《紫荆观》。 “这可是什么样个地方呢?” |
23 田妈与司琪两代人情怀 田妈跟司琪头一次见面就觉得挺投缘的。当第二天女儿跟女婿都上班走了以后,司琪又来了。这次是她一个人开车来的。司琪手捧个包装精致的纸盒一下车,就问迎过来的田妈说: “田妈,郑酒公那边有信儿了吗?” “哎哟!你比我还焦急?真是个善良孩子……嘿嘿嘿。”田妈喜盈盈笑着把司琪朝房里迎去。“郑酒公啊……他那间小木屋还是锁头把门。我们再等等吧?” “那好,我就跟您老一块儿等。”进了房门司琪朝沙发上边坐下边说,“我知道田妈妈您……等待大妈的准确消息,比谁都焦急呢!” “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怕了。”田妈不禁戏谑说,“我怕郑酒公一旦送来了准确消息,你就再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了……” “看您说的!怎么会呢?田妈,您知道吗?我这心里可真有点怕啊!怕一旦郑酒公送来确切消息不是当年失踪的香竹大妈。您说——我们心里刚刚点燃的一点希望亮光,不是又熄灭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田妈像是在安抚司琪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道士就是我们香竹。” 司琪笑了,“田妈,您老是……更相信自己的心吧?”她说着就把放在面前几上的包装纸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双鞋来,“田妈,来——看看合不合脚?” “哎呀!司琪?我脚上这不是穿着的嘛……买鞋干啥?尽乱花钱!”田妈不禁嗔怪一句说。口气有点儿就像嗔怪自己的一个子女。 “一双普通布鞋……没花几个钱。”司琪似安慰的说,“田妈?我见您脚上的鞋底都快磨露了,刚才路上我看鞋店里,有这种内地过来的布鞋——软底、布帮、上年纪人穿着准宽松。我就照您脚上鞋码,买了一双。试试吧?” “哎哟!”田妈拿起一只新鞋与脚穿旧鞋比量一下,不由惊异的一笑说,“什么时候你把我的鞋码都给量去了?” “嘻嘻……您脚穿的这双鞋底快磨露了;可鞋底里层衬垫还那么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鞋码还印在上面呢?”司琪笑着说,“田妈呀?我看出来了——走路两脚着地,没办法要磨损鞋底;要是能有办法,您老准会把两脚扛起来……”田妈被逗乐了。 “嘿嘿嘿……” “嘻嘻嘻……” 田妈看着司琪这实在的样儿,喜欢的不得了。唉!人的这一生啊……该是什么命,怕早就注定了的。未想当年金府上的那个小魔王,竟找了这样一位菩萨?当司琪叫田妈把新买的鞋穿上试试时,田妈就把一只脚上的旧鞋脱掉,新买来的鞋还未等换上,就连连说,“舒服!舒服!” 司琪笑了,“快穿上去吧,看看合不合脚?” 田妈很松快的把新鞋蹬上了。一只脚新鞋;一只脚旧鞋,在地上连走了两圈儿。“脚上轻松,心里亮堂……舒服!”田妈说完就赶紧把司琪给带来的鞋收起来,回身又亲暖的看着司琪问,“渴不渴?我去泡杯茶……” “要是口渴的话,我不早向您要茶喝了吗?”司琪像女儿在母亲面前撒娇似的说,“竟拿人家当外人!田妈?您要是再这么外道的话……司琪可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别,别呀?”田妈亲亲热热坐在了司琪身边,拍了拍司琪肩头说,“不外道,不外道……啊?” 司琪笑了。“田妈,我喜欢您。不管我等到郑酒公的是什么样个消息,往后您就像对当年我们大妈那样——拿我当自己闺女好了!” 田妈听司琪这话,乐此不疲说:“打昨天你来时,我头一眼见你——就感到你跟当年大少奶奶咋那么像呢?嘿嘿嘿……” 司琪笑了笑后问:“田妈,您当年对我们的香竹大妈,一定知道的很多吧?我问过孝先了,当年他除了对大妈的伤害外,关于香竹大妈……他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哪懂大人们饱受过的那些酸、甜、苦、辣呀?”田妈思忖了一下说,“那时候,你们大妈在金府上还是个未婚的媳妇。有话没处说,倒是对我这个佣人不嫌弃,到了晚上我们娘俩在一起唠扯的时候最多。香竹挺实诚的,时间长了她对我就像对自个儿妈似的——什么事也不瞒着我。那时看她受一点委屈,我都心疼啊!唉,人这一生无论到了哪一步……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啊!” “嗨!时代都到了今天,您老咋还相信命呢?”司琪这像是一句爱的嗔怪。紧接着她又说,“田妈?听说早年间,传统上婚姻,凡自小由家庭给订下婚事的,这两人从小到老就成了命运的共同体。尤其门当户对的大家族,就是男方死了,女方也会怀抱着只公鸡拜堂成亲,富贵中孤守一盔坟头……一直到老死。您想,这该多么残忍啊!” “嗬嗬!我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传统不传统的……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看我同代的许多人也是这么过来的。”田妈像是不赞成司琪的说法。她说,“孩子?你说的传统就是守旧吧?是啊,当年你大妈周香竹跟你公爹金涛少爷,是由两个家庭做主订下来的包办婚姻。可是,从香竹当年跟我说的那些看——她们的婚姻不完全那么守旧。要没她们从小订下的这门婚姻,后来也就没机会相识、相知、相爱了。当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这一切……直至到了今天还没个结局。” “我想……田妈,我想香竹大妈当年一定是个很传统的女性吧?”司琪似急不可奈的恳求说,“您老……跟我说说呗。” “叫我怎说呢?嗯……这么说吧:如果说当年你大妈是位传统女性的话,我却从今天你的身上看到当年你大妈——香竹的影子;倘若说她不传统嘛……你身上还真没她当年那种古典的味道。竟管你跟她一样的美丽、善良,一颗待人忠恳、真挚、包容的情怀。” “田妈?人家让您讲讲香竹大妈,怎扯上我了呢!”司琪这样嗔怪一句后,话刚一说完,冷丁好像品味到田妈话里的另一层意味儿。或许田妈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话意味什么?但司琪却体悟到了。“唉!”她不由感叹了一声,紧接着又说,“听说香竹大妈原来是一门大财主家庭中的小姐;我出身于香港社会底层的贫民家庭,由于我们两代人的个人境遇不同,才出现了今天相反的结果……” 田妈未懂司琪话里边涵义是什么?她看着司琪本来想说——当年香竹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呀?你可就是今天的薛宝钗了。她怕这种比喻不合适,就说:“你说的什么境遇我不懂,可我知道大环境里的人患来了,也跟大自然的地震一样,一个人的死、活还不是全凭命了……”于是田妈就跟司琪讲起香竹当年向她倾述的身世。 |
24 断了线的风筝 唉,苍天无眼啊!被人讥讽的“一弯残月”还未等得到圆满,它的光芒就跌宕了,命运被颠覆了,直至今天一颗美丽心灵仅剩暮年的一点点晚晖——还在命运的深渊里闪烁微弱的光亮。田妈告诉司琪:当金府由北方的古城南门外,举家迁来南方海外香港时,金涛少爷也在当地投军了,香竹从此弃学又回到乡下的《周家大院》家中。虽然他们是家庭包办订下这门亲事的,但却不同你说的传统上那种捆绑婚姻——直到两人入了洞房还未见对方什么模儿样呢?他们可不是那样的。香竹十三岁被接进金府继续上学读书都四年多了,常言说的好,日久生情啊!她与自小订亲的金涛少爷,在金府内已成了两颗心灵相依存的一对儿少男、少女。“香妹妹放心。等我们的东北大门把住了,牢固了,让进来的日本人滚出去;让外边的日本人再也进不来……到那时,我们金府就会重新迁回古城来,我就能去读燕京大学了;你也重回南门外女校,接着也报考燕京大学美术系……等我们都毕业了就结婚。我准能叫你《月亮窝铺》这弯残月——又圆又亮照明黑暗!”本来这是他们两人对未来的憧憬,现在却成了临别的赠言。那时香竹才刚满十六岁,她留恋不舍的说,“涛哥,那……得等到啥时候呀?”金涛说,“用不了多久。等把进来东北的日本军队赶出去,我就跟你一起重新恢复学藉。” 突然有一天,驻守古城的他所在部队接到调往关内命令,他还未来得及去通知乡下的周香竹时,部队就开跋了。等出了山海关,在行军路上他才草草给香竹写来封信说明情况。并告诉香竹不用回信,等到了驻地他再写信来。当部队开到西北边境——长城脚下《娘子关》刚一驻扎下来,香竹就接到他的第二封来信。“长城脚下,娘子关……这在什么地方啊?”香竹看过信后,不禁想起民间传说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喜悦心情带有几分忧伤。少女心境里不由罩了层阴影,她手捧来信不知该怎样想?好在开始书信还往来频繁,“见字如面”这句俗话,这时在香竹心里体会最深切了。 是啊!书信的往来……思念的甜蜜。香竹把一颗少女的心完全倾注到信纸上。一封封书信,负载少女的一片片深情,跨越千山万水飞向出征到远方的——她的涛哥哥怀里。还真有点古代女子思念出征情郎的味道。有一段时间里,对方的信当日接到,当日就写回信。尤如隔着时间的两人对话。香竹计算了一下两地空间距离, 发出去,往、返需要一个月时间才会接到对方回信。这几乎成为他们一种默契,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律了。这边信一发出,到了一个月,前、后差不了三天,准会收到对方回信。香竹就像孩子们盼年、节样的盼着接到信的那一天。“哈!路上一点未耽搁——信到了,一天不差刚好一个月。”香竹像往次一样——一接到金涛少爷来信就激动不已,爱不释手,一遍遍的看。甚至晚上躺在被窝儿里,也要就着烛光再看一遍……这次也一样,不过她未有等到晚上,再看一遍写回信。或许香竹思念心切?她实在按奈不住少女的激情了,立即就写了回信。等信发出后,她掰着手指数日子,渴盼一天快一点的过去。一天早晨,她冷丁忘记了当日是几月几日了,于是她从炕上一爬起来就问在屋里扫地的妈妈:“妈,今儿个是十几啦?” “什么?十几……”妈妈嗔怪的笑了笑说,“我看你真是过糊涂了!今儿个刚刚才八月初一。还十几……你过的那么快?”。 香竹的信是七月十四发出去的,路上不耽搁的话,那边的回信八月十五就该到了。她不禁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句,“时间过的这么慢!” “咋?”妈妈停下手中笤帚,诧异问,“有啥急事儿呀?” “没……没事。”香竹急忙掩饰了一句说,“这不快到中秋节了吗?我是忘记了还剩几天。”就这样敷衍过去了。 “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妈妈磨叨了一句,又继续的扫屋地。 “噢?这……这还要等到半个月呢!”她掐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就是这样:日出盼日落,日落盼天明……慢腾腾的时间啊!一天天从身边过去了,她终于奈到了八十五这天。这一天,她两眼空空,并未接到她日、夜渴盼着的来信。晚上,各房一些小姐妹拉她到门前水泊去赏月,等到了岸边月亮没了。往年的这天,门前相连的一个个水泊里都有一轮圆月,无论水泊大、小,水里的月亮都一样圆、一样亮。放眼望去像水中一串灯笼,美丽极了。而现在看不出水泊大、小,朦胧一片,只有不停的青蛙鼓噪声……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一块乌云把月亮给遮住了。“呵,等到明天吧?明天月亮就会出来的。”她这话,与其说是冲着小姊妹们说的;莫如说她驱散了心里那块乌云,对着自己的心里说的。她相信她跟金涛少爷这时候的心灵那种默契。“嗯,明天吧,明天——信准到。”一夜过去了,明天月亮出来了,可她远方的来信并没有到。怎么?或许是信在路上耽搁了……唉!天上的乌云散去了,罩在人间头上的乌云尚未退去。不然已考入燕京大学的涛哥干嘛要匆匆投军?“唉!再等等……再等等……明天吧?”她满怀希冀的这样宽慰自己。明天跟今天一样,还是望眼欲穿,信未收到。当又一个明天到来,还未接到来信时,她这才诧异的想到:一定是涛哥的来信半路上丢失了,丢失了……?于是她就连写了三封信,表达她对他的思念之情,等待之苦……为怕信在路上遗失,三封信各分三天单独寄出……“哼!再让它路上丢失?你给丢了这天的一封;还有那天的一封……”她有点天真的想,“每天邮局那么多信件往各地发出,总不该单单丢失我们的吧?”然而三封信一去未归。一个月,两个月……每天香竹都是在空等、空盼中煎熬着那颗少女的心。 那个时候资讯不发达,尤其东北那种闭塞的乡下,又看不到报纸,香竹心急如焚,整日都像煎熬热锅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一天傍晚,家塾的那位教书老先生过来找她,“香竹?你读过洋学堂一定明白——这长春……怎么冷丁改做‘新京’了呢?” “新京?”香竹不由一怔问,“先生?你说长春改名了?叫‘新京’……” “我扣上耳机,就听匣子里哇啦哇啦直响,听不大清楚……好几次才听出来——”家塾先生说,“是长春改叫了‘新京’。这两天匣子里竟这种声音……哎,你去听听,一定明白是怎回事了。” 原来家塾老先生房里的墙上,挂了个矿石收音机小木匣,那时候在闭塞的乡下谁有了这种宝贝,可算谁就进入了一种新的文明。周香竹扣上耳机一听——确实收音机里乱糟糟的,尽是些杂音。不过她很耐心、细致的去辩明每个音节,等最后理出头绪,听出来大概的内容后,她这才知道日本人打进关内了。在东北成立了《满州国》,长春做首都,改名“新京”。 “啊!”震惊之中,她一下明白了。怪不得再也接不到涛哥哥信了呢?原来是两地隔绝了,通信阻断了,往来不通了……这时,她原来渴盼金涛少爷来信的那颗少女的心,一下悬在了半空,整天提心吊胆,无法知道涛哥哥一点点消息。 从此他们成了断线风筝。然而香竹心里那根情丝,还牢牢拴在金少爷身上。“现在涛哥哥怎样了?枪子儿可没长眼啊!”任凭飘零,情丝未断。她常常陷入了忧郁的想像中——炮火、硝烟……涛哥哥穿梭在枪林弹雨里。 冬去春来,闺房燕好。由敞开的窗口,房梁燕巢里的燕儿飞去了又飞回……而香竹房梁燕巢空空如也。《周家大院》各房的那些同令姊妹早都抱了儿子;又一茬小姊妹成长起来,有的也都开始张罗着出阁嫁人了。香竹这时却成了《周家大院》唯一的个老姑娘。当家的看香竹到现在还守在她妈身边,心里着急;她妈看金涛少爷走了十几年都杳无音讯,整天价的唉声叹气!有一次当家的大伯父到西院来——关照西厢这房的孤儿寡母。 她妈说: “她大伯?你看,这都十几年了,金少爷一点信儿也没有;金家府上在香港也音信不通。你看香竹她……可咋办呀?” 当家的知道这母、女心中的苦楚。但当家的也有当家的苦衷啊!他似安慰的说,“这战争都打好几年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等仗打完了,消停下来……金府上老爷会给我们来信儿的。这么多年我们都等了,再等等……啊?” “他大伯?过了年香竹她可都二十九了啊!”香竹妈妈说,“大院里一些香竹的婶娘、姑嫂们都说,再这么等下去……一旦金少爷不在了,香竹这辈子不就这样的毁了吗?他大伯,你可要给我们娘俩做主啊!” 是啊!是得他做主。天经地义……自打堂弟死后,做为长支伯父就是这对儿孤儿寡母的依靠了。何况他又是这大家族里的当家的呢?他见香竹妈这样说,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大伯父这时不禁犹豫想,“做为大家族中当家的,既要对大院里各房人丁负责;也要顾全远、近闻名的《周家大院》的面子。”想到这他说,“可是……香竹自小就跟金少爷订亲了呀?”这句话,在这个节骨上像很不适宜。然而他却不能自觉的、自然而然的由口里流淌出来了。 “妈,你就别总是为我操心了?我们就听大伯父的吧!”在一旁的香竹走过来说,“大伯?我愿意等他消息,不管将来等到什么样消息?即使他一旦战死疆场……我就嫁过去——乐于与他亡魂相伴,孤守一辈子。” 当家的大伯父,看着香竹忧郁的神情,听着她沉稳、笃实的话语……不觉感到一阵心疼。半晌他再什么也没说,与香竹妈对视了一下就走了。 就在那年秋天,日本投降了,“满州国”倒台了,“新京”又恢复到原来的名字——长春。刚入冬就听说古城驻进了中国军队,一个团的兵力,叫“黄团”。当家的大伯父,那天晚刚一从家塾老先生矿石收音机匣子里得到这样个消息,就带着十几年前金少爷的来信地址,天还未放亮便冒着外面的风雪,坐上自家花轮轿车到古城去了。 一位长官模样军人看过大伯父递上的通信地址,半晌诧异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信?” “哎哟!都十好几年了……”大伯父说,“自打接到这封信以后,他的音信就全断了。” 那军人给另一位年长些的老军人看了看地址,老军人一看信封上的部队番号就说:“噢,是原先的东北军呀?嗬嗬!抗战时就改编了,如果没战死的话……你要找的这个人在什么军队上可就不好说了。” “什么军队上……?中国军队呗!”大伯父不由糊涂了。他眨了眨眼,少顷恳求的说,“长官,就请你帮我查查吧?” 他的话,不由引起在场几位军人一阵“哈哈”大笑。其中一位年青些的军人告诉大伯父说,“我们是八路军,你找的那人要是在中央军队伍里,是没有办法查找的!”尽管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大伯父解释了许多,许多……可这位庄园大院当家的,却一句也未能听进去。最后他恍恍惚惚只明白了一个事实——似乎又开始打杖了! 回来后,大伯父很沮丧。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香竹母、女俩了。可不是吗?已经入冬了,过了年香竹就二十九岁了,要不干脆……啊,不!不能那么做。不用说有一天金府由香港那边迁回来,看到香竹另嫁了,我们没法向金府上交待;就是我这《周家大院》当家的往后也就没法再见人了。 不久,听说驻扎古城那伙军队撤到了江北;又一伙军队驻进古城,服装与装备跟原来那伙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哦!莫非这伙是他们说的——中央军?”当家的大伯父又心生进城打探金少爷下落的念头。然而却去不成了,一江之隔,两军对垒,展开了拉锯战。古城被把守的严严实实,进不去了。整个一冬天,人心惶惶不安,《月亮窝铺》屯子里,逢人见面都悄声低语,神秘兮兮的……直至松花江开江后,那种拉锯战总算停下来,局势也稍稍稳定了一些,尽管《周家大院》还处在无精打彩之中,四月十八庙会的这天,当家的还是允许家人去到《普陀寺》上香。并叫下人到西院把香姑娘叫上。“香竹整天郁闷在西厢的房里,也该出去散散心了。”他想他这个当家的大伯父,能为香竹做的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当田妈告诉司琪上述这些时,司琪一直都止声屏气的看着田妈,未敢插话儿。当田妈说到庙会那天,在《普陀寺》两人庙堂相会时,司琪方才松出了一口气。“啊……总算未白等呀?十好几年的断线风筝,总算又接上了!” 田妈说:“等来什么?就像天上划过的一颗流星,从眼前亮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
25 庙 堂 相 会 红楼梦里有句话:你方唱罢,我登记场。田妈告诉司琪,那年冬,松花江刚刚冰封,驻守古城的头一拨部队就退到了江北;第二拨又一支部队驻进古城来。哪曾想这支队伍正是金涛少爷统领的中央军381旅,他就是这支队伍的少将旅长。当年香竹跟我说——那时金涛少爷原打算回到古城后,就同她完婚的。可是他的队伍驻进古城不久就打了一仗,很惨烈。江北过来的部队已打进了古城三道街口,一天一夜的《古城守卫战》,最后硬是把进来的打出去了。后来,他派两名通讯兵到四十华里外的——《月亮窝铺》的周家大院送信,未想半路成了由江北过来的侦察小分队俘虏。接着江两岸的“拉锯战”就经常不断……直至转年春开江后,虽然局势尚未稳定,但松花江沿岸的小规模战事却减少了许多。做为旅长的金涛少爷,他安排好防务就决定亲自去一趟《月亮窝铺》周家大院儿。于是在阴历四月十八这天,他带着付官化妆成百姓,就各骑了一匹马上路了。一路的马背上,他心里边总是愧疚的不断想——他怎样去面对他深爱着的周香竹小姐。“该怎样对香竹解释呢?”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还是一名团长的时候,冥冥之中他跟他的机要秘书有了孩子。 “只一夜之情啊!怎么就有了孩子呢?”那时部队驻南京远郊的长江沿岸,他让机要秘书去南京到医院把孩子打掉。机要秘书执意不肯,说,“我们不定哪天就战死疆场,这孩子也是我们留下来的一条根啊!”当他坦白告诉机要秘书,说他不能与她结婚,老家那边有他心爱的周香竹在等着他时,机要秘书说,“没关系,有了这个孩子就够了。哪天我死到战场,也不会觉得冤了。人类不就是一代延续一代吗?”后来孩子生下来,生在南京郊区一所小医院。不久在一次日军飞机大轰炸中,机要秘书遇难死了,是一位中国军人抢救出来孩子。很快南京就失守了,当那位军人找到金涛的时候,孩子已被那位军人家属带着撤退到大后方——重庆去了。 “哎呀,可真麻烦您太太了!由南京到重庆,带着个婴儿……这一路上可怎么走啊?”金涛非常感激那位军人。当即他就决定:要派两名部下跟随那位军人去重庆,把孩子送到香港孩子的祖父府上。 “不可,这样绝对不可!婴儿禁不得一路颠簸不说,路上也不安全呀?况且香港也遭到日军的大轰炸了啊!”那位军人劝阻的说,“金长官请放心!南京遭轰炸后,我找了位奶娘跟在我太太身边的,是跟我义父一起撤出南京的,到了重庆后他们被安排的都很好。” 金涛一见他这么年青就是少校军衔,一定根基很深。不禁随口问了句,“您义父是?……” “是黄国忠老先生。国大代表……”那军人回答说,“我原是南京外围守军88师师长的付官。在这场南京保卫战中,我们师几乎全军覆没,师部被炸毁了,师长也殉国了!我是往南京城内撤退时,听到炸毁的废墟内有婴儿的哭叫声……等我把孩子抱回城内家里,对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后,回头找原部队,部队没了,没了……” 金涛少爷看他很诚恳。便说: “那好吧。孩子暂时就寄养在您现在的重庆府上,我一定会重谢的。哎?我想问一下——您以后做何打算呀?” 那军人立即打了个立正:“我愿追随在您长官麾下。” “好!”金涛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军人少校军衔说,“那您就屈就一下吧——做我的付官。” 那军人就是现在与金涛策马随行的付官——方正仁。他已成为少将旅长金涛的亲信了。 方付官见旅长坐骑放缓了脚步,他提了一下缰绳,坐下的马往前一窜——他与金涛就两马并行。“将军?孩子已经三岁多了,您还未见到呢!等您跟香竹小姐完婚后,是不是把孩子接回来呀?”这时国民政府已从重庆迁回南京了。 “等局势稳定下来,我跟你一起去南京……一方面我很想拜望一下你义父——黄老先生;另一方面我要当面向你太太道谢三年多的养儿之恩。”金涛说着就见到前面不远的《普陀寺》了。他不禁放眼朝四野望了一眼——噢?一些男女、老少由七里八乡道上正朝寺庙走来。他不由自语了声“莫非……今天是庙会?”就驱马扬鞭。 “驾!”两匹坐骑,一前一后,“得得得……”跑着跑着金涛突然看到——在通往《月亮窝铺》那条乡土路上,一群女孩正朝《普陀寺》这边走来。他想看看那群女孩中有没有周香竹,便放松了手中缰绳,座下马蹄慢下来。噢?一眨眼功夫那群女孩已朝寺庙拐去了,只留下她们背影。他被其中一个背影给吸引住了。“香竹?”仿佛一声朦胧呼唤由他潜意识中冷丁窜了出来。于是他翻身下马,手牵缰绳像是不能自己的一边拐向寺庙;一边目不转睛看着那个女孩背影——颀长身材,秀美的身姿;轻稳的步态……跟身两边几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她像很忧郁,或者身、心憔悴不得已才被姐妹们拉到庙会来的。跟随身后的方付官不知金涛旅长何意?不由问了声,“长官您这是?……” “哦!是香竹小姐……她赶庙会来了。你看……”金涛正欲向付官示意那个女孩背影时,一仰头——那群女孩已经进了庙门。 “我想单独见见香竹,要把孩子的事……坦白的告诉给她!”他说,“不然等我们到了周家大院,怕没机会把这件事跟她说了。” “怎么!”方付官提醒的说,“您与香竹小姐还未正式拜堂成婚,就先把你跟机要秘书与孩子的事……就这样告诉她合适吗?” “感情之间上的事……不可隐瞒。”金涛说,“这本来就是我对香竹小姐的一份歉疚嘛!”说着就把手中的马缰绳递给付官,两匹马拴在庙门外同一棵歪脖子树上。 在外边招呼前来庙会上香人们的小和尚——无生,一见两匹高头大马全背着鞍、蹬,亮铮铮的……两位客人又年青、倜傥,便把他们迎进后殿留住往、来客人一间暂住的禅房。等无生和尚到前面人群中叫来香竹小姐后,方付官也随寺院老住持到前面正殿去了。留下他们两人独处相会……一直到庙会各种仪式结束,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四下里散去时,两人才从那间禅房里走出来。庙门外,方付官早等在歪脖树下,老住持与无生小和尚一声“阿弥陀佛”,表达着佛家对二位施主的祝福。于是,金涛少爷与香竹小姐双双在前,方付官手牵两匹马紧随其后……漫步在去往《月亮窝铺》这条乡间土路上。像远山突起的一道风景,吸引《月亮窝铺》屯头一双双目光。周家大院儿更是喜出望外,自从去赶庙会的小姐妹回来报信儿,大院上、下就沸腾了。西院儿的西厢房内,香竹妈脸上的愁云散了;东院儿正屋里,当家的大伯父心压的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姑嫂、姐妹们都绽出了笑脸儿,就连大院儿里一些伙计、佣人也都像过年一样的无比欣慰、欢喜,每个人目光中,都充满着渴望、欣喜、仰慕、敬羡……那个年月,谁能料到那是人间的海市蜃楼呢? “香妹,知道你跟伯母在这个大家庭中没什么地位,我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再忍耐两个月……啊?等社会局势稍稳定稳定,就把你接进古城……我们再永远也不分开了!”这是金涛少爷与香竹小姐相别十几年沓无音讯,第一次在寺庙那间禅房内,肌肤之亲的喃喃自语。香竹相信这种自语便是对她的许诺,“涛哥,我听你的……”她在他的怀里柔情的说。当他们一回到周家大院,这个私秘里一声自语,便成了金涛少爷与当家的大伯父的约定:等局势稍稍稳定稳定……秋后就与香竹正式成婚! 田妈告诉上述这些后,不由感叹了一声说“哪知后来……唉!真是命运捉弄人呀?” 司琪不禁问田妈说:“那时候我们大妈跟没跟您说——他们庙堂相会那次,当年我公爹告没告诉未婚的香竹大妈……他与机要秘书和孩子的事呀?” “告诉了,告诉了……她说你公爹当年很坦诚。香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看得出来她对你公爹当年没一点抱怨与记恨。她说那都是战争扭曲了人性、玷污了感情……要不?孝先小少爷刚由台湾送来香港时,香竹不但未觉着意外,反倒感到亲近呢!就是小少爷对这个大妈不认不说,还处处……”田妈说到这儿,冷丁觉得口无遮拦,大概怕剌激到司琪吧?于是她看了看司琪立即改口说,“当然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哪懂大人间那些苦衷啊!” 司琪不由感叹了声说:“难得世间还真有这等真情啊!真情的坦诚;真情的包容;真情的……看得出来,他们是至死不渝真心相爱的。可是,到头来……他们竟然身、心两离精神上相恋了一辈子。唉,人生中的缘分啊!各种各样……或许这样也是一种缘分吧?” “缘分……嗬嗬!傻孩子呀?要说这样也算他们两人的缘分,还莫如说他们是与寺庙的缘分呢!”田妈似乎另有一番意味儿,难以出口,就这样说,“司琪啊?等郑酒公送信来,证实你们香竹大妈要真在那个什么《紫荆观》里,不妨就带你公爹到那座庙里,跟她再一次的相会吧!” “不!田妈,我们哪能让大妈终老在寺庙里呢?”司琪说,“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接出来,叫晚年两位老人团聚。如果大妈信奉道教,就在家里做个居士好了。田妈,这样您老不也会重新回到当年的时光去了不是?我们准让人间的亲情、暖意充满在您跟大妈……哎, 对了,还有我们爹(的)——充满你们这些老人的心里。” “哎哟!看你说的……”田妈“嗬嗬嗬”大笑起来。 |
第 五 章 26 香 竹 出 观 天,刚朦朦亮。香港外海那座孤伶伶小岛,这时正笼罩在晨雾里。座落山坳处的《紫荆观》,正睡眼朦胧的还未醒来。 少顷,庙门由里面半拉开,一位满头银丝盘卷于头顶的老道长走出来;身边跟随出来的是老周香竹。她一身道士打扮,同老道长出了庙门,就默默来到通往下山去的一条小径停住了。老香竹说:“道长真人,您可……还有什么要向弟子嘱告的吗?” “香竹徒儿呀?”老道长说,“五十余年来,你大彻大悟,洞悉天地阴阳,参透易理玄机,道家教法属你造诣最深。不过,在你临去之前还想留两句话给你。” 老香竹说:“道长真人请教诲便是!” 老道长说:“你此行出观,下山非易,路途难行,多借佛家之便,以寺为家。倘不遂顺,早些回观便是!” 老香竹说:“弟了记住了。” 老道长怀抱拂尘一躬身说:“去吧!道家是——出家亦有家的,愿你此行能找见女儿。去吧!观内无人知道你下山去的。” 老周香竹就地跪下,向老道长叩拜后,就起身踏上下山小径,弯来弯去……少顷便淹没进晨雾里。 满头银丝的老道长,望着香竹淹没进晨雾里去的背影……象是口中念念有词。他怀抱拂尘,一直站在老香竹下山去的小径的一端上。半晌后,老道长回身朝庙门走去……刚好老香竹下了山。 她,身穿青色道袍,肩上斜挎一黄色包裹,沿着弯弯曲曲小径往下走来时,总象有种声音隐隐匿匿飘洒背后晨雾中。这隐隐匿匿声音随晨雾而来;又随她而行……直至到了山脚下那声音还飘洒她耳边。 哪儿来的这隐匿声音呢?她不禁回首、仰头朝着山上望去……这时,晨雾萦绕在山谷中,《紫荆观》被晨雾驮起,仿佛座落在云端之上。老道长就象在云层里行走,飘飘然进了庙门。接着庙门大开,有道士由庙门出来、进去……而她就象是由天上云层中走来。 她就是这样的在望着,望着……贪婪的望着。这不是对庙宇的眷恋;是对庙宇之外的恐惧。她想,如果上面就是天的话,她是从地狱走向天堂的。现在又从天堂要走去人间,在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五十余年来,几乎每天都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过自己。“只要走出这座庙门,在前面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会是什么?……”噢!不由她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一直跟随她身后的正是那种恐惧心语声,如梦似幻的隐隐飘洒于晨雾中: 五十余年道观中, 不知身寄在天庭。 脚踏云雾下山来, 梦里萦回迷迷蒙蒙。 此生难逃梦缠绕, 梦里醒来又进梦中。 五十余年梦未醒, 切不知啊……何时梦醒还此生? 她站在山脚下,仰望着刚刚离开的《紫荆观》,不禁心跳的频率加速了。就象什么地方发出的电波,正作用到她第六感觉上。自打她从宗教小报上面看到“1997,7、1”香港回归消息后,这种心灵反映就时常在她身上发生。她想,这恐怕就是那种所谓的心灵感应信息吧?俗话说的好,只有亲人之间才会出现这种心灵感应,才会发出这样的信息。可她早已超尘脱俗,即使道家是出家亦可有家,她早就没家了。她的亲人又能在哪儿呢?都五十余年了,除了这座孤岛和《紫荆观》外,就是师尊真人——老道长,以及伴随她的道家教法、书画、易理、经书……除了这些,早已经不再有什么亲人了。几天前,心里波动的让她书看不下去,画也作不成时,她想到了小哑巴。她听说小哑被葬在公墓群外的那个角落上,或许这就是他隔着阴、阳两界传递过来的什么信息吧?所以她赶清明上一天第一次出观去拜祭了《哑巴墓》。然而她心跳的频率非但没有减弱,反倒越发的加速了。这种心理反映把她带入梦境,梦里她突然发现一直藏在潜意识的——她的女儿。半路生在了一个陌生人家里的女儿,出生不到三天就被抛下了。就像一粒种子,离开孕育的土壤会成活吗?五十余年了,此痛无不时时撕扯一个母性的心!最后是真人老道长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机。 “宇宙妙理,天人合一……是女儿的召唤吧?”真人老道长把为她办理好的护照和其他所需物品包裹在一个黄色布包里,而后就递给她说,“都五十余年了,也该出观下山了!老道看过你的画作——《北国冬景图》后,夜里从天象观测出你女儿的所在方位……噢,好象是在月亮所住的地方?去吧,去吧,下山去吧!”老香竹仰望着山上《紫荆观》,临别前真人老道长的话不禁又在耳畔响起,“夜里观测天象,测到你女儿的所在方位……好象是在月亮所住的地方?月亮所住的地方,月亮所住……”她反复咀嚼着,细细品味着……啊!她终于悟出来:老道长是说她的女儿还活着,如今就在她的老家《月亮窝铺》。于是她冲着山上《紫荆观》深深鞠了一躬,而后转回身来,沿着山脚走去…… 太阳还没冒出,就红颜微露……少顷,在海、天交际的太阳诞生处,染红了一片大海;染红了一片云天。大海、云天连接在一起,仿佛一个燃烧的世界。面冲太阳诞生的海、天交际的远方,有座依山建筑的尖顶瓦屋。由于年代久远,瓦屋外面墙壁长满了苔藓,就象一位年迈的慈母,在迎接一个新的生命诞生样的迎接着每天的日出。老香竹心里少许安适了许多,渐渐平稳下来了。她拐过山脚就走进瓦屋里去…… 这是香港天主教堂在岛上设立的海上驿站。据说百年前一位英国传教士所建,当初是为何用恐怕无人知晓,后来就归香港天主教堂所有,成了这个海上驿站。平时是有两位天主教徒驻站,专为往、来遇难船只和搭救落海渔夫而行善事。每逢海上风浪骤起,一些渔船来不及回港时,都在这个小小岛湾避难。《紫荆观》内的粮食和其余日常所需也是靠驿站供给的。驿站有艘船只通港,每天一次,上午去,下午归。现在船只停泊在深水岸边还没起锚,当一位英人天主教徒带着老香竹上船时,一直在大海腹中操动着的太阳突然跃出水面!顿时光华四射,驱散了海面上烟云;驱散了山坳中晨雾;驱散了……噢,这座孤伶伶小岛明晰了——一座青山,半山腰寺院,山脚下的尖顶建筑……四周是环抱的大海。 红彤彤阳光,照耀在离开小岛岸边这艘小船上。老香竹站立于船头,身穿青色道袍,肩上斜挎黄色包裹。阵阵海风,吹动着她身穿的道袍一摆一摆的……她时而回头看看,渐渐离去的孤岛,隐匿山坳处的《紫荆观》一点点由视线中消失了;她时而朝前望望,大海茫茫,烟波浩渺,小船航行的方向迷迷朦朦,她望见的仿佛是镜子里的大都会——青山、高楼、大厦……是香港?是内地?不,她突然感觉是出现在她前面的海市蜃楼。于是她心跳的频率不禁又加速起来……然而她并不知道,由于她的出现,香港的各大、小报纸这时已经吵的沸沸扬扬。 “哗!哗!哗……”海浪撞击着船帮。一声声,一阵阵……惊心动魄。老周香竹眼望汹涌澎湃的大海浪涛,心潮起伏,不知是心里激动还是畏惧?她有些茫然了。可不是吗?她与世隔绝已经五十余年了,就像被埋葬掉的一个死人重新复活由坟墓里爬出来一样,怎知眼前将要面对的世界会什么样啊! 这时,复活在她脑袋里的只是五十余年前那个世界——撕裂的社会,动荡不安的家庭,多舛的命途,人性的泯灭……除此头脑里一片空白。宛若一个呱呱堕地婴儿依恋母腹一样,她依恋养育她五十余年那座清苦的古老道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呱呱堕地婴儿懵忡面对陌生世界时,无论怎样哭叫也回不到母腹中去了。她真有点后悔此番出观下山,她想等航船一到岸,她就坐等下午乘这同一艘船返回道观里去——那是孕育她二次生命的胎胞。然而道观中的五十余年来,她俗缘未了。刚出生的女儿,不到三天就被丢在北国茫茫雪野的一家破屋里。仿佛一缕前世情丝不断撕扯、牵动着她的心,她把撕裂的心凝聚到一幅《北国冬景图》画作上,是老道长一眼看透了她母性的情怀,这才放她下山来。可是,一想到眼前将是一个未知世界,她就有点心虚骇怕了! 唉!前途未卜啊…… 她站立船头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见百米之外海面上,有个黑点在浪涛上跳跃。当她乘的这艘船与黑点稍稍靠近些时,她看清是一艘橡皮快艇,大概是由香港某个码头出发,跟她乘的这艘船相背而行的。当橡皮快艇由她乘的这艘船不远的一侧穿过时,她没看清驾艇的人,只见橡皮艇翻跟头——它刚钻进一个浪谷,立即翻上来又跳到下一个浪头之上。一浪一浪朝它冲击过来,它一浪一浪穿越过去……橡皮快艇就是这样,乘风破浪——箭也似的穿透浪涛朝她背后飞去。“噢?在往前可就是外海了,它一艘橡皮艇……”老周香竹的目光跟随着橡皮艇踪影慢慢回转身,冲着她乘的这艘船尾海面上看去,穿越过去的橡皮快艇在她们船后距离越来越远了,直至又出现跳跃浪涛之上的一个小点。阳光照耀下,这个小点儿一闪一闪的……老周香竹半晌醒悟的断定:啊!橡皮快艇穿越的方向是奔向紫荆山的。 “笛——笛——”两声船呜,她乘的船很快就靠岸了。下船后她上了一辆计程车,几乎未加犹豫的说:“师付?去海关!” |
27 田妈唤醒沉睡的当年神探 神探,就是郑酒公五十年前还是香港皇家警探时赢得的美誉。他名叫郑震刚,胆大、心细、机敏,思惟慎密,履破重案、疑案……当年香港社会,很少有人不知道警署有这样一位神探的。直至到了今天,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不知他名姓、做过什么……但神探这样个当年的美誉称谓,仍在一些他同时代的人中流传。 他出身渔家,自幼丧母,是邻居一位渔娘把他拉扯大的。后来父亲病故;邻家伯伯不久也相继去世,于是就两家合为一家,渔娘的亲生儿子阿飙在金府的《海洋号》轮船上做事;郑震刚考进警务署去了英国受训。六个月受训期满回到香港不久,《海洋号》在公海被劫,阿飙也被绑架。那时刚做见习警探的郑震刚只身一人到公海的匪船上,硬是把《海洋号》和他的兄弟解救回来。 见习期结束,郑震刚成为一名正式警探。自那以后,他发现这位养母儿子与九龙城塞的一些人来往频繁,那时他们俩谁都没有成家,不过郑震刚却感觉出来——他这位兄弟对金府上的大少奶奶好象心存歹意。于是就三天两头儿跑回养母家来,其实是在留意他的这个兄弟,常常提醒他莫做出什么傻事……可偏偏巧合,就在金府大少奶奶失踪后,他这位兄弟也就不见了踪影。为这,养母急的哭瞎了双眼。 开始,他以为是他兄弟劫持了大少奶奶,躲藏到什么地方?虽说后来确认大少奶奶是投海身亡,但与大少奶奶同时失踪的小哑巴,海边上却没留下他的什么迹象来呀?在年青警探的直觉上,一直都感到此案好像与他的兄弟有关。 为了奉养他养母,他搬进吊脚屋与养母同住。当警方把金府一案搁置下来之后,他为了寻找到兄弟下落就私自暗查——九龙城塞黑帮窝里;《海洋号》上;他兄弟平日那些狐朋狗友……几乎所有线索都查遍了,都说不知他兄弟去向。后来他干脆辞去公职,做为一名私家侦探隐居在渔家的吊脚屋里。五十余年来,他一直也未有放弃查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似乎成了他毕生对养母的一份承诺;一份责任。养母临终唯一的个嘱托,是找回儿子。找不到儿子她死后不入葬。 养母死后,他手捧骨灰盒搬进木屋区来。随着年事渐高,虽说再很少为人做私家侦探了,但他当年对养母那份承诺,象沉重的块石头一直压在心里。许多年来,在木屋区这条巷子里,邻人们对他所了解的不过也就是个古怪郑老头儿。他儿、孙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居住的简陋木屋经常是锁头把门。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他一天出去都做些什么?一旦遇有什么节令,比如:清明、端午节、八月十五中秋夜……偶而也拉两个同令邻人到他居室里喝喝酒……这样一来二去,“郑酒公”就成了邻人对他称呼的尊号。 正当他欲放弃继续查寻兄弟下落,准备把养母骨灰安葬进公墓,然后他就去加拿大跟儿、孙们同住的时候,突然在“箴言小报”上见到一则消息——《当年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重现人间”。 “哎,这怎么可能呢?”当年在海滩发现陷进滥泥中的遗物,就已确定金府上的大少奶奶投海身亡无疑。五十年后怎么还会……他看过这则消息的内容,当即就去找了田妈。从田妈讲述她所看到的全部过程以及描述的形象,他仿佛明白了。“噢,真的就是……”郑酒公未加怀疑的立即就确信了——《小哑巴墓》前出现的道士,就是当年投海身亡的——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这是他的想象,也是一名有经验的老警探的判断:那天夜里,大少奶奶投海后,一定是被浪涛卷向远海,让夜归的渔船打捞上来,送去了《紫荆观》。是《紫荆观》老道长把她救活,后来就留在了《紫荆观》里。 他熟悉香港外海这座孤岛,熟悉孤岛青山上这座《紫荆观》,当然更了解《紫荆观》那位老道长了。早年他做见习警探不久,就驾驭一艘快艇孤身一人去到公海匪船上——解救被绑架了的他兄弟和金府那艘《海洋号》时,没想到刚接近外海这座孤岛,他驾驭的快艇就出了故障。不得已就把快艇停靠在这座孤岛上驿站,等待驭站检修他住进了山上《紫荆观》。驭站的修理工几次上山告诉他换艘大船前往,说这样只小艇即使修补好也禁不住公海上的风浪。然而他执意不肯,说,“人命关天,时间不宜过长,换大船不仅时间来不及了,到了公海还未等接近匪船恐怕就引起麻烦来了!”他足足等了三天,在《紫荆观》住了三天,老道长为他的坚定意志所打动;为这位年青警探如此注重亲情、人性……而欣喜。快艇修好临出发那天,老道长一直送他到山下驿站,以无量天尊名义祝福他此去成功。当他把他兄弟和《海洋号》安全解救回来后,路过紫荆山孤岛时,他带他兄弟下了〈海洋号〉上了船尾挂的快艇。当〈海洋号〉直奔香港驶去;他驾驭快艇带着他兄弟,剑也似的乘风破浪朝紫荆山岛上飞来,他们是要到《紫荆观》去拜谢老道长的。后来年青警探郑震刚又单独上了一次岛,专程到《紫荆观》看望老道长……从此这一老一少建立起忘年友谊。他临别时,老道长送给他一件信物,“无论何年何月再见,只要这信物在,你我的俗、道友谊就在。” 唉!一晃五十多年了,也不知老道长还在不在了?如果还在,已经是一百岁大多了。但无论如何,大少奶奶周香竹是他当年承救留下来的,只要她在《紫荆观》,不管换上哪位道长,凭着当年老道长这件信物,到了那儿就可见到当年金府上的大少奶奶周香竹的。 由田妈家一出来,不禁就唤发出他年青做警探时那种意志。五十年后他想重登孤岛,上山去到《紫荆观》面见当年投海的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不管能不能得知他兄弟下落;不管他兄弟与当年大少奶奶投海有没有关系……至少被搁置了五十余年的——金府上大少奶奶与小哑巴同时失踪的疑案可以揭开了。 晚上他躺在木屋里,思前想后疏理开思想,他想他毕竟不比当年了。体力不支,此行能撑得住海上的风浪吗?他稍这样一犹豫,就想到木屋后厦子里供奉着养母的骨灰盒。“啊!我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登岛,一定……”于是他自离开田妈家两天以来,就养精蓄锐,像出征前一样做好了各种准备。到了第三天,他终于决绝似的离开他的小木屋,全身心的投入到五十年前这桩疑案中来——他出发了。 |
28 神 探 出 山 郑酒公到《航海公司》租船出海时,不巧凡远海航船在上一天就全部预订出去了。何况公司经营的远海业务,自来就不多,航船也是有数的几艘,剩下来的只有近海航游的橡皮快艇了。其实橡皮艇是不适宜远海航行的,但他又急于解开五十余年心里那个死结,就选择了一艘马力最大的橡皮艇租下来了。“橡皮艇就橡皮艇吧?我就不信它到不了紫荆山!” 一路上,他几乎每分每秒都未敢有一点疏忽、闪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像支利箭穿透迎面扑过来的浪涛。“哗——哗——”一波一波,一浪一浪……随着前进方向的缩短,距离紫荆山越来越近了。直至到了紫荆山岸边,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过午,但太阳还在当头。郑酒公站在山脚下朝山上望去——座落山坳处的《紫荆观》,淹没进山上树木之中,只有当头阳光贪婪的在大殿瓦屋的屋顶上闪烁、跳跃……这是郑酒公所能望到的。好家伙!身藏不露呀?还真有几分道家 “无为” 之气息……郑酒公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就踏上往《紫荆观》去的小径,左拐右弯朝山上爬去…… 郑酒公被一位道士挡在了庙门外。那道士告诉他,道长早有吩咐:不见客人。当郑酒公问过道士,知道《紫荆观》仍是五十年前那位老道长时,就由怀里掏出个小小器物递给那道士说,“请把这个交给道长真人,就说我在庙门外等着呢?”道士接过郑酒公交给的小器物走去了。这是用此山脚下拾到的一块奇异卵石琢成的微型雕像——太上老君。雕琢缜密,玲龙剔透。不用放大镜是看不出来的。那道士进去不多时,就把郑酒公请进里面去了。 老道长是以最为尊贵的上宾——在一间很少使用的客厅里接待郑酒公的。老道长正在手上赏玩那件器物,一见郑酒公走进客厅就说, “见物如见人。五十余年了,香港皇家神探这是又一次独闯大海上岛来呀!莫非本道观又迎来五十几年前那种神勇……”老道长一句话,两人同时被带进五十多年前风起浪急的那一天。 一艘快艇穿越狂涛险浪,正由公海方向朝着紫荆山驶来……驾艇的是年青警探郑震刚,艇上坐着的是阿飙。老道长站立岸上滩头,眼望着快艇靠上码头时,双手冲着艇上恭揖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神探!神探!真个神探!” 当年老道长带着风尘仆仆的郑震刚与阿飙走进大厅坐下后,刚欲招呼上茶就见郑震刚突然站起来,带他兄弟走上前去冲着老道长双双跪地叩拜:“此行能脱险,多谢有我道保佑……” “有道在心,定能化险为夷。起来!起来!……”老道长说,“英人有这样的诗句:‘天上真理的声音/反对尘世的真理。” 郑震刚站起后,顿悟似的一恭揖说:“道长我明白了——人间的正义,乃天道也!” “哈哈哈……”老道长随着一声大笑,就把一件珍爱的器物送给郑震刚说,“这是老道用心雕琢出来的。本来打算有一天送给知音通道的弟子;现在就送给你这位神探了。虽然你不是道家弟子,却是我道家的知音、知己……有它在身,道自在心。也算老道与神探日后的一座心桥!”现在老道把这件器物交还给郑酒公又接着说,“神探就是上天那天,有这件信物老道也是要见你的。”。 郑酒公恭手接过来说,“五十余年真人未变,老朽我可早都隐居不作警探了。(示意了一下手中器物)要不是带当年真人送我的通行证,怕是老朽今天白跑一趟了。”说话间一道士送上茶来。接着老道长就吩咐这位道士说,“把客房打扫一下。神探今天就不要走了,就在观内住上一夜吧?” “不!老朽是由《航海公司》租的一艘橡皮快艇,晚上必须要赶回去的。”郑酒公说,“本人已来日不多了,老朽想在临去之前打开五十余年凝聚在心的一个死结。今天上山来见道长真人,就是想验证一个事实……” “也好!也好!”老道长没问他什么来意,却吩咐一个道士给他准备斋食。“那你就在观内用过斋再下山吧?不过可没有酒哦……” 郑酒公“嗬嗬!”一乐就从怀里掏出酒瓶来。里面只剩半瓶酒了。“要没这玩艺儿……老朽也不敢冒海上这么大风险上岛来呀?” “嗬嗬!这玩艺儿再好,也没能解开你五十年的心结不是?” 老道长亦随之一乐说,“想验证什么?说吧……只要能解开你心里那个死结。” “道长?”郑酒公说,“请问——在香港公墓外角落的《哑巴墓》前,现身一位女道士,您可知道吗?” “明白了!明白了!”老道长一下明白了他的来意。“您想验证那位道士,是不是五十年前金府上投海身亡的大少奶奶——周香竹。对吧?” 啊!这么说……小报上说的——五十年前香港金府上投海身亡的大少奶奶周香竹,重现人间成为出家道人……原来这是真的!她就藏身在此庙里。郑酒公立即振奋说,“道长真人,我能见见她吗?” “嗬嗬!您可真是个神探?老道还未说那位道士就是本道观里的,您就要见人了?”老道长说,“老道深知俗世复杂啊!香竹身居道观五十余年,外界无人知晓。这不?她刚一现身,就扬起了五十年前的风尘。实在不巧,今天一早,老道就送香竹徒儿下山去内地了。” “怎么?去内地了……”郑酒公像正吃着的一口东西,一下卡住了喉咙——噎住了。 “天道循环哟!”老道长说,“内地是她的根呀?是老道亲自为弟子办理的护照签证——让她回内地寻找当年丢下的未满三天的女儿!怎么?香竹徒儿与您打开五十余年那个心结有关系……” “呵,老朽是为自家兄弟——我养母亲生儿子的下落而来的。”郑酒公说,“当年,就在金府上大少奶奶失踪后,我那兄弟就不见了踪影,一直这么多年音讯皆无。我想,我想会不会就是……” “嗬嗬!”老道长见他欲说又止的样子,不禁“嗬嗬”一乐说,“你今天就是见了她,她也不会知道的。因为当年香竹跟你那兄弟的去向不会是一样的。香竹去的是地狱,她是从地狱才来到了本观。” “这么说……”郑酒公若有所想的自语了声,“当年传说她投海身亡也是真的了!” “或许这就是人与道的机缘吧?当年的一天夜里,是位渔夫把她送到观内来的,由于海水浸泡,浪涛摔打……她早已经失去了知觉。”老道长说,“是一艘出海去的夜归渔船从浪涛中夺回来的。在观内躺了三天三夜,她才渐渐地又苏醒过来。后来老道见她天资聪颖,通易理,熟五经……就收她为弟子。” 郑酒公听过老道长的话,没一点他想寻找他兄弟的线索。他似乎有些沮丧,半晌无语,陷入了深思之中。“那么?”沉寞了一会他又突然问道,“那么……当年她为何要投海身亡呢?” “这都是俗家之事。进了道家对她来说,俗家已成为前世。她未说,老道也未问过……”老道长说,“俗家有警署,有侦探……至于当年她为何选择了投海自尽,那是俗家的事;道家是以‘无为’为本,修道、养学是宗旨,从不过问俗世的。不过五十余年来老道却能感觉得出——她俗缘未了。后来老道与她对弈了一盘八卦棋,发现她心绪很乱找不到出口。半年前她画了一幅《北国冬景图》挂在禅房墙上,那时,老道还记得跟她对弈的那盘八卦棋的棋象。老道从卦象上看那幅《北国冬景图》,看到了当年她刚生不到三天的女儿丢到了北方雪国里;老道又从棋象上再看那幅《北国冬景图》时,却发现了当年丢在雪国那个女儿如今所在的方位。老道这才打发她下山还俗——到内地寻找她另一半的肉身去了。” “噢?”郑酒公不由疑惑的自语一声,“莫非当年我那兄弟,真的跟大少奶奶投海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未有吗?” “怎么?莫非……”老道长象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不禁问道,“莫非神探还有什么不解之迷吗?” “道长真人问我有什么不解之迷吗?当年金府上出的那桩事,不解之迷太多了!比如:什么原因促使大少奶奶投海自绝;为何府上小哑巴与大少奶奶同时失踪;他是怎么死的;死后谁人给造的墓?为何金府放弃要求警署继续追查,致使案件搁置下来。当然还有我兄弟阿飙,偏巧也在这桩案件中消失了,无踪无影……”郑酒公说,“五十余年来,这些迷团一直缠绕在我脑子里。所以我一心要找到兄弟,只要找到我兄弟,其他不解之迷也就迎刃而解了。再者说了,寻找到兄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我对养母终生的承诺啊!” “噢?”老道长突然似想到了什么,不禁问了声说,“你那兄弟可是当年你从海盗船上解救回来的那位——你养母儿子阿飙吗?” “道长真人见过的。《海洋号》解救回来的路上,我带他改乘快艇特地到《紫荆观》拜见过道长真人的。”郑酒公十分坦白地诚恳说,“不瞒道长真人说,我那位在金府《海洋号》上做事的兄弟,对金府大少奶奶早就心存歹意。有一天阿飙突然说起金府上的大少奶奶,如何如何年青美丽;如何如何委屈,与台湾的将军未拜堂成亲就先守了活寡。他说就连到金府上来的——在台湾那位将军身边付官方先生,提到大少奶奶周香竹时,也都一声三叹,替她惋惜。当时他还说了许多,许多……我没怎么在意,后来我似乎感觉出来了,从那时起我这位兄弟就对金府上的大少奶奶动了心思。道长真人,您说……我那兄弟与当年金府出的这桩事是不是真有关系呀?” 老道长沉寞无语。郑酒公又接着问,“如果有关系的话,我那兄弟如今会是死是活?” 老道长仍然沉寞无语。郑酒公继续问,“如果没有关系,我那兄弟又会去哪儿?” 老道长还是沉寞无语。郑酒公有些焦急了,不禁恳求的接着问,“道长真人,请指点迷津——我那兄弟是死?是活?下落在哪儿?哪怕是就给指点一下方位也可!” “天道循环,周而复始,日月往复,盈亏一样。”老道长突然说,“神探可解其意?” 郑酒公摇了摇头,一付不得而知的样子。懵忡的看着老道长,老道长还未来得及向他解释什么,一位道士走来,请他们用斋去了。 黄昏,阴沉下来的海面上,偶而可看到远方闪烁出的一只帆影。太阳早已西下,《紫荆观》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庙门前下山去的小径。这时,道长真人跟郑酒公正在后山一盘岩石上面对弈。琪盘是阴阳八卦图,琪子是白、褐两色石子。郑酒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棋类?老道长就告诉他:这是道琪,阴阳八卦……随便下子。于是两人就在八卦图上,你投下一颗石子;我投下一颗石子,他们下着下着……这时,虽然郑酒公没有看出来什么门道,但老道长却发现:他们在阴阳八卦图上投下的白、褐两色石子形成个香字;再下,在香字上面又形成起个方字;接着郑酒公又一颗石子投下,恰好落到了香与方两字的中间——出现个飙字。老道长迅疾拍手称快,“好!这真是一步奇招儿。” 郑酒公说:“道长真人,该您了?”老道长随即把手里的石子丢掉,“不用再下了!一位神探,隐居了五十余年全在这最后一子上。你赢了!……” 郑酒公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长真人,原来您是在棋盘上为我做了预测呀?” 老道长说:“只按易理稍推了一下。时间不早了,老道这就送你下山……做你该做的去吧!” |
29 凝结心头的一个死疙瘩 海面好像平静了。郑酒公驾驭着橡皮快艇返回时倒也顺利。等到了香港《航海公司》码头,已经华灯初上了。当他交还了船只,上岸后不远,正准备打车回他的木屋区那间小木屋时,突然连续两声怪叫声撞入他的耳鼓:“阿飙!阿飙!”他猛然一惊,诧异的仰了仰头……声音没了。呃……声音像是来自左面的青山?又像出自右边的市区方向? “老伯,您打车吗?”一扭头,一位出租车司机站到了他身边。 “噢?莫非是幻觉……”他从诧异中回过神儿来,说了声,“是的!到木屋区……” 郑酒公,这位很少与邻人来往的怪老头,自打带着小报登门去见田妈——打问《哑巴墓》前香竹现身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见他的身影。已经三天了,金府上当今的少夫人郑司琪,几乎一天一趟来到木屋区的田妈家。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给田妈买套新衣;就是给田妈带来些营养品……就像个孝顺的子女,一旦发现老人缺少什么,就默默存放心里。 “田妈?您看——我又来了。”一进门司琪就亲昵的说,“您不嫌烦吧?” 这时田妈准会嗔怪她一句:“司琪?看你说的……往后要是看不到你,还不知道会有多么想呢!” “田妈,等确认那出家人就是当年的大妈,我们就把她跟身在台湾的爹(地)一起接回来。孝先说了,到时候再把原先金府老宅子整修一下,要您全家搬过去……这样,一来是对您老当年在金府做佣人的一点补偿;二来你们老人在一块也能说个话儿唠个喀什么的……”她的话真诚、实在,没一点虚情假意的味道。 可是,这都三天了,莫说没等来郑酒公的确认消息,就连他的人影也见不到了。每当田妈看到郑酒公房门上那把大锁时,总会懊恼的禁不住骂一句,“这老死头子,可真是个怪物!房门整天都锁着……也不知是搞的什么鬼?”然而她与司琪却有种天然的机缘,不知怎么?头一天见面她心里边就觉得暖暖的,亲亲的,尤如当年初见大少奶奶——周香竹一样,不由生出几分血缘之亲那种情谊。三天来,她对司琪从未当做豪门少夫人去看,就像当年对周香竹从未当过大少奶奶去看一样,一老一少打开回忆的大门,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心贴心。 司琪每次到来,都像有无尽的话题。她跟田妈唠扯过当年大少奶奶处境,再唠扯孝先小时候顽劣、霸道;说完香竹跟小哑巴离去后给金府带来的伤痛,又说起金孝先与司琪怎样在英国相遇,怎样相识、相知、相爱以及后来如何痛悔他对大妈的罪责,以及孝先如今怎样忏悔他的前半生……一唠扯就一上午,有时唠扯晚了司琪就会在田妈家吃午饭。米饭就着咸菜、大酱……田妈看着司琪吃的香甜,心中无比欣慰。 连续三天,司琪每天都来,每天都空落而归……到了第四天头上,早餐后田妈正在房里收拾桌子,忽听巷子里没好动静的一声怪叫:“阿飙!”田妈擦了一把手推开房门一看——正从巷子那头跑过来个老乞丐。衣裳褴褛,四处裸露,慌乱的由田妈房门前跑过,气喘吁吁连头都未敢抬,像是很恐惧。“喏,这不是在滩头、公墓……捡食物吃的那个疯子吗?”昨下晌田妈带小外孙到滩头去玩时,就见一群孩子正欺侮一个老乞丐。“喏?这不是那天在《小哑巴》墓遇见的那个老疯子吗?”她看那些孩子们,不是这个由嘴里吐出半块糖果逗引老乞丐疯子学狗叫;就是那个用吃剩面包渣逗引老乞丐疯子学猴上树怪象……不由田妈心生怜悯之情,她把为外孙带的两个面包给了老疯子乞丐,老疯子乞丐这才离开戏弄他的那群孩子——走去了。 “唉!这又哪个讨厌的……没事儿逗弄的他?”田妈回头朝老疯子乞丐跑去方向的背后望了一眼,一见是郑酒公正忙不迭的冲着这边赶来。“嗬!老东西……你终于露面了?”田妈不禁离开房门上了巷道,当郑酒公快到她近前时,她一下阻拦住了。“我说郑酒公呀,你答应过我的事早都忘了……是吧?” “呃,什么?”郑酒公冷丁一停,抬头见老乞丐疯子已出了巷口。 “现身《哑巴墓》前的道士……”田妈未让他来得及反映就问,“你倒底能不能确认就是五十年前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啊?” “我去了《紫荆观》,祭《哑巴墓》的正是她。”他一边朝巷口那边张望着,一边说,“五十余年她就是一直在《紫荆观》内的。” “啊!”田妈不由惊喜万分,“郑酒公你见到她了?”说完就欲把郑酒公请到房里,详细跟他聊聊。不料郑酒公说了声,“她回内地寻找五十年前丢到那边的女儿去了……”就急火火朝巷口那边奔去! “哎?你……”田妈心里一急,由他背后呼唤了一声。郑酒公连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就出了巷口。看他着急忙慌张样子,田妈当醒悟到他是去追撵老乞丐疯子时,不由冲巷口那边一努嘴,“哼!”的一声,接着就笑骂道,“真个老不死的怪物!没事儿去追撵、逗弄个疯子干嘛?老没正经……”不过田妈却确认郑酒公对她说的完全是真的。“母、子连心啊!五十余年了,一现身就回内地去寻找当年她丢下的女儿。”显然田妈知道这件事情。当年金府上、下几十口人(包括佣人),唯有田妈一个人知道——香竹丢下刚生三天的女儿,她就被送来了香港。未婚先孕,本来就是见不得人一件丑事,世俗不容。这可是新到香港金府的未婚大少奶奶的隐私呀!当年香竹偷偷跟这位贴己的——妈妈一样的佣人田妈噙泪述说了详情后,田妈就一直深藏在心里,深藏了五十余年。唉!我那可怜香竹的心啊……怕是也被撕扯了五十余年的呀? 田妈满怀欣喜的转身朝房走去……她正欲拉开房门进屋时,突然“笛——笛——”两声汽车喇叭鸣。田妈回身一见,一部小车进了巷口直奔田妈家开来…… 田妈赶忙迎过去。小车一停下,她就急不可待的唤了声,“司琪?”还未等到司琪由驾驶座下来,就忙不迭的说,“我见到郑酒公了!他去了《紫荆观》……我说这几天总也见不到那老东西的影儿了呢?” “啊?”司琪惊喜的一下跳下驾驶座,但立时又怕这个消息叫她失望,于是她似小心异异的担心问道,“田妈?郑酒公去了紫荆观,那么他验证那位道士……倒底是不是我们的香竹大妈呀?” “是!是!不过他并未见到香竹本人。”田妈抑止不住心中的喜悦,高兴的说,“是《紫荆观》老道长告诉他的——说是当年一艘夜归的鱼船,由海里把香竹打捞上来送到《紫荆观》去的。等老道长把她救过来后,五十余年来就一直在《紫荆观》里。走——咱娘俩进屋说去……” 这一老一少喜盈盈走进房去。司琪激动不已,坐下后立即又问田妈说,“那么……郑酒公既然去了《紫荆观》,怎么未见到香竹大妈呢?” “不巧,郑酒公到〈紫荆观〉去的那一天,她就出观下山去了。”田妈不由长叹了一声说,“唉……老道长告诉郑酒公——说香竹到内地去了。” “啊?”司琪意外的一声诧异,“到内地去了?田妈,您说——内地那边封闭了这么多年,跟港、台之间就像不透风的一堵墙,何况大妈又身在外海一座孤岛的寺庙里,她怎么刚一现身,就……”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她的心灵也是封闭的哟!不然也早都现身了。可是,有谁知道啊?这五十余年来,凝结她心头的却是一个死疙瘩。”田妈想了想,这么多年已经过去,香竹已勇敢的走出樊篱,也无需再替我的香竹她隐瞒了。何况面对的又是贴心的——善良的热心肠的司琪。于是她终于告诉司琪说:“你们大妈一出道观就去了内地……是到北方她的家乡寻找她丢在那边的女儿!” “啊!”司琪一下震惊了。不由两眼怔怔看着田妈,她的目光中充满着惊疑、迷惘、惑乱……” 司琪知道他们的这位大妈——周香竹与公爹,自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是由两个家庭为他们订下的婚事的。由于战乱两人一直也未得机会拜堂成婚。“可是,可是她在内地那边……哪来的女儿啊?”郑司琪一直怔怔看着田妈,没有说话,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给困扰住了。 “莫再瞎想了……还不是在台湾的——你那个当将军的公爹造的孽!”田妈把司琪当做了亲人,也就不顾及什么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样随口说出来。“官当大了,面子也就重要了。就像身穿的一件衣服,总是把身体羞处遮得严严的。怕羞……干嘛要做呀?” “怎么?是我公爹的……”司琪又是一惊,不禁诧异的说,“香竹大妈跟公爹都快一辈子了,从未在一起过的呀?”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当年他们那次庙堂相会……”田妈叹息了一声说,“唉!爱情的种子,种下的是祸根……香竹的心头上,凝结起个死疙瘩呀?” “噢?寺庙禅房,两人独处……当年,他们年青时候还真够浪漫的呢!”司琪心里边暗暗笑了笑,不由轻松的问田妈一句说,“丢在内地那边的女儿……现在台湾的我公爹他知道吗?” “他自己造的孽,能不知道吗?”田妈告诉她——香竹是你公爹手下的一个姓方的付官送来香港府上的。一路上她不断问方先生丢下的婴儿怎么办?方先生说香港府上老爷最忌讳‘未婚先孕’这种事了,让她千万不能说。他说,‘丢在那边孩子的事,就叫将军去想办法吧?’方先生把香竹送到香港后,很快就去了台湾你公爹身边。之后方先生又来过香港府上两次,第二次来是转年正月,你公爹又派方先生由台湾把小少爷孝先送香港府上爷爷的身边来;两年后韩战暴发,你公爹部队被派前线参战,由台湾出发去前线前,你公爹第三次派方付官来香港府上,说是跟府上老爷商量——三个月韩战结束后,你公爹就来香港跟你大妈香竹小姐完婚。这一次他在香港待的时间最长…… “还是第二次送小少爷到香港来的时候,一天府上老爷招待他吃过午饭后,就带小孙子玩去了。香竹打发走佣人请方先生到客厅里喝茶,两人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等香竹从客厅出来时,我见她满脸愁云,情绪悲哀,像是很绝望的回自己房里——上床就蒙起头躺下了。那天连晚饭她也没去吃。 “晚上,当我去看她时,简直就惊呆了。她满脸泪痕,可怜巴巴……一付无助的绝望样子。像一个委屈孩子冷丁看到了妈妈,一头扑向我的怀里,啜泣不止。她告诉我——她刚生不到三天的个女儿,被丢到内地那边不认识的一门寒苦人家。我这才知道:进了豪门的一位大家闺秀,她的命运竟然也如此悲苦、苍凉呀?唉,香竹这一辈子呀……命苦啊!”于是田妈把锁在心底下五十余年的——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的悲苦身世,说给了这位情意相投的贴心晚辈——郑司琪。 |
30 香竹第一次走在死亡路上 田妈告诉司琪:当年,就在十几年沓无音讯的未婚姑爷——金涛少爷突然来到《月亮窝铺》,对周家大院儿来说,简直就喜从天降。本来,战火中生、死未卜的未婚姑爷,一下出现到面前,并成为一名将军——驻守古城的旅长。就是庙里供的泥菩萨也会欣喜若狂的。 这在外面人看来,本来就门庭显赫的周家大院,又增加了一位统兵的将军。这不仅让七邻八乡一些大户都望而敬之;就是一股股土匪的绺子也都闻风丧胆。然而在周家大院儿里却没人这么想,甚至包括伙计、佣人所关心的是二十九岁的香竹小姐终于要嫁了。正像大院儿当家的所说:门庭再怎么荣耀也是个土财主,在这兵荒马乱动荡年月,社会风向就跟大自然一样,谁能猜透天老爷的心思呀?不过这时,周家大院当家的大伯父倒是卸下了身上的一个包伏——金涛少爷没死,还活着,秋后就跟香竹完婚了;而香竹妈却去了很大一块心病,已经二十九岁的女儿终于要嫁出去了;做为大院里一些姑嫂、婶娘、姐妹们也都欣慰的企盼着,等待着秋后这桩喜事。 当金涛少爷那天离开周家大院儿走后,香竹妈一直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白天跟大院儿一些姑嫂们忙活着为女儿缝制婚被、婚褥和筹划嫁妆;晚上回到西院儿自己的西厢里,就兴奋的跟女儿“叨叨……”个没完。 “香子,听说当家的你大伯把日子都给查看过了,定在十月初十。” “这么早就看了日子,今儿个才五月二十呀?”香竹问,“我涛哥那边知道吗?” “还五个来月呢!忙啥?”香竹妈说,“听东院儿上屋你大娘说,等过些日子消停消停,你大伯会亲自带人到古城去一趟的。” 有天晚香竹妈又愉快的跟女儿“叨叨”起什么来,香竹身体不适,感到恶心,只一个劲儿的想呕吐,但又吐不出来。“怎么啦,是不是病啦?”香竹妈问。 香竹说:“妈,我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恶心,只劲儿想吐……” “明天我打发半拉子到后屯去一趟,把宋大瞎找来给看看吧。”她妈说,“要总这样……你什么事都干不了?” 宋大瞎是这一带的乡医。第二天早震起来,香竹还照样难受、恶心,等了一天宋大瞎也未来,到了晚上就问她妈说:“妈,你打发半拉子到后屯去了吗?” 她妈并未直接回答,只看着香竹半天无语,她这才发现女儿的脸色有点不大对劲儿,不由诧异问了一句说:“香子呀,那天你跟金少爷在寺庙的禅房里,那么长的时间才到家里来……没做什么傻事儿吧?” 香竹脸忽地一热——红了。似嗔怪说:“妈——看你说的,我们能做啥事儿?” 她妈发现女儿紧张、异样,紧接又问了句说:“这个月……到日子你来例假了没有哇?” “没有。”香竹没懂她妈啥意思。不由懵忡的说,“难道是这事儿引起的恶心,干哕……那就请宋大瞎给看看吧?总这样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就怕是这么回事,才没敢让半拉子去找宋大瞎的。”她妈说,“你这是有了——在闹小病。要是把宋大瞎找来,一把脉就知道你这个没过门的闺女肚里怀了孩子啦?那要是嚷嚷出去……唉!” 香竹不禁震惊地“啊!”一声:“妈,这可怎么办呀?” “瞒下去!趁大院儿还没人知道,就先瞒下去吧?”她妈说,“好在当家的——你大伯把结婚日子定在十月初十,等嫁过去就没事了。嫁过去后。孩子早一天出生、晚一天出生……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们也就不大理会了,反正金少爷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自此之后香竹就很少走出西院儿的西厢房门,大院儿内一些姑嫂、婶娘们一旦问到香竹时,她妈总是这样回答:“这不?离出嫁日子没几个月了,在屋里赶她自己的活呢?一天到晚忙的呀——没一点空闲功夫呢。”姑嫂们就说,“我们大伙这不正给她准备呢嘛,还有啥针线活要她自个儿去做?” “剌绣……”她妈说 “从小她就喜欢那个呢?” “哎呀!这娶媳妇、嫁闺女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姑嫂们说,“等我们把她结婚被、褥做完了,要剌绣什么……就拿来大伙一块做嘛!何必自己一个人要脚打后脑子的忙活呀?” “我们谁也插不上手。”她妈又敷衍说,“念了几天洋学堂,我根本就没看懂她要剌绣的什么?” 其实香竹是想剌绣一对儿鸳鸯枕,可是没绣上几针就出现了妊娠反映,一阵阵干哕、呕吐……索性把剌绣略下去了。等妊娠反映过去,肚子里胎儿就像一幅剌绣作品,开始孕育、生长、成型……明显的感觉腹部的澎涨。丢在一边的剌绣她未再重新捡起,母、女俩一天到晚只能寄希望于出嫁的那一天早点的到来。 门前大片水泊解冻、开化了;环绕水泊树丛里的杏花、梨花、海棠花都先、后绽放了;村道边响起了“哗啦啦……”悦耳的溪流,空了一冬、春房梁上燕巢,燕儿从敞开的窗口又飞回来了。“哦!过去两个多月了,离当家的给查的结婚日子只剩三个月了。”焦急等待中的母、女俩,这时才疏缓了一下心境。于是她们今天盼明日;明日盼后天;后天盼……噢,大地里庄稼起身了。谷子耷拉穗儿,高梁晒米,玉米叶子渐渐开始泛黄,已经进入秋季了。可怜的香竹啊!守在西院自己的西厢屋里不敢出屋、露面……就连吃饭也是她妈到伙房给端回屋里来。她妈看着女儿肚子一天天增大,不禁焦虑、担忧的叨咕,“你看你都显怀了,十月初十结婚日子,可不能往后托了。眼看日子就临近了,当家的说过——要把他给查的日子进城去跟金少爷说呀?怎么到了今儿个连点动静也没有……”她好几次来到东院想问问当家的,然而她每次到东院去,不是外乡的生人在当家的房里说着些什么;就是当家的老哥几个在他房里坐在一起合计什么?低声悄语,神色诡异。即使当家的送外乡人从房里出来,相互碰面,一见当家的满脸严肃,神情紧张,她也是话到唇边未敢问。后来听香竹大娘说她才知道,刚一入秋外面的风声就紧了。各种传言四起,人心惶惶,不是江北那伙军队泅水渡江;就是江南岸哨所被端掉;再不就什么地方新拉起来绺子,并且古城三天两头就戒严,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广袤百里的乡间一座座屯落笼罩在一片恐惧、慌乱之中。这时的周家大院里,再谁也顾不上去在意几个月都未曾露面的香竹小姐了。当然也就无人知道她未婚就怀上孩子之事了。 出了冬月进腊月,也不知一股什么风声在广大农村掀起,一些土财主大户连夜纷纷逃往长春。一天大早,周家大院儿当家的安排好看守院子伙计后,就吩咐各房收拾东西,只准带贵重物件,其余物品留下不动。并嘱咐伙房大师付晚上早点做饭,天一黑就套车出发——逃往长春。 香竹母、女这房本来就没有小份子。要说贵重物品,除了几件衣裳就只有祖坟茔地边角上的——香竹爹的那座坟墓了。自打她爹年青夭殇埋在这里后(虽然迁过一次坟),妈妈就守候了一辈子。她把妈妈几件衣裳和被、褥打成个包袱后,吃过晚饭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就穿上她爹死前一件宽松、肥大的羊皮袄说,“妈,我要到爹的坟前去拜辞一下?”她妈看着女儿掩盖住的大肚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可要慢点走……去吧。早点回来,你大伯父说天一黑下来,全家就要坐车走了呢!” 这年冬特殊的雪大,外面嘎巴嘎巴冷。香竹从房里一出来,飕飕飕……西北风像刀割一样鞭挞到脸上,她把毛围脖向上提了提,包裹住耳、口、鼻就冲进这寒风凛冽的黄昏中去了。 祖墓茔地全被积雪覆盖,只露出一盔盔坟头。她在茔地西南角边缘上找到她爹的坟墓,用两只胳膊肘儿拨拉坟头前的积雪,涡旋在坟前积雪硬梆梆已经凝结住了。于是她就摘掉“棉手捂子”, 赤手艰难的把硬梆梆凝结的积雪分割一块块般掉——“扑通!”地一声跪下去了。她爹冰冷的坟头前;她妈孤单单的西厢小屋;女儿的心跟这冰天雪地一样酷冷坚硬……她无奈不得不狠心把妈妈一个人丢下偷偷逃出家门的。一想到她跟妈妈从此就要母、女两离了;一想到不知何时再能回到周家大院;一想到惶恐不安的周家大院就要举家逃离——在催促各房老、小带着各自东西上车;一想到妈妈心急如焚还未见她回去;一想到……她哭了。泪水涌满女儿脸上;流淌母亲的心里,她离开大院后,不知道妈妈怎样去敷衍家人?她知道妈妈绝不会说出她怀了孩子,很快就到日子要生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月亮窝铺》屯里传出来动静。人喊、马嘶、狗吠声……她似梦魇中突然被唤醒:啊!载满各房所带物品的八辆胶轮大车已上满油,套好了马,惶慌然的所有家人从各房里出来陆陆续续朝车上爬去……离开大院逃往长春,就要启程了。她跪地冲《月亮窝铺》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女儿不孝,未婚先孕,不能陪在妈妈身边,您就自己一个人上车吧?随周家大院儿家人一块逃离吧!妈——您自己可要多多保重,不要惦记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了!”扑簌簌眼泪,敷满面颊。用手抹了一把,冰凉冰凉……她从爹的坟头前站起来,判断了一下古城的所在方位,就走向茫茫的雪野里。 天黑、路暗,脚底发滑……四十余华里距离不知道去往古城的道路在哪里?大地全被积雪覆盖住了。脚下没有人走过的脚印;没有大车碾过的车辙,她只能沿着所判明的古城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去。挺着个大肚子,身托件肥大皮袄,每向前迈一步都似身负千斤重载样的艰难。她不知积雪下面覆盖着的是庄稼茬还是荒甸;是沟壑还是河谷;仰或脚下就是坟墓吧?她不知道现在是夜里的什么时辰,她这样走了多长时间?走着,走着……夜幕里她影影绰绰仿佛看到前边远天星光下的宝塔塔尖。这是古城标志,要是白天二十里以内就可看到古城那座宝塔。她舒缓了下紧张的心境,“啊,已经走出二十几里了……”于是她似乎忘记了西北风“嗖嗖嗖……”不停的从脸上刮过;忘记了寒风剌骨透过棉衣身上冰冷;忘记了两腿发软浑身疲累;忘记了……她一心朝着前方,艰难的一步一步迈去。她忽而两脚陷进深雪里,再艰难的跋出来;忽而踏上坚实的雪岭,倏地又跨越过去;忽而……喏!当她踏向横在面前一道冰川时,脚底“趾溜”一滑摔倒了,再也没起来,昏厥过去了。 或许死神把她带到阴阳两界的交岔路口上,她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仿佛经受另一个世界的炼狱般的折磨——身上的骨架仿佛脱节了,七零八落,剩下五脏六腑锥扎刀绞样的疼痛难忍。昏暗的麻油灯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剥光了她衣服,一双黑漆漆爪子,正在撕扯她的筋骨,分割她肢体,剥离她皮肉……啊!这不正是古代那种残酷的“凌迟”死刑吗?她正痛苦难熬,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她身体分离——婴儿坠地!“哇!哇!哇……”哭叫声不止。她还处在昏迷未醒之中,北方人俗称为“梦生”。 昏暗灯光下,老女人对年青女人的低语声“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生了……”她似乎松了口气。这时她大脑功能紊乱,意识不清,浑浑噩噩妄想着,“我活着时怀的孩子,莫非死后出生了?”她想睁眼看看,怎么也睁不开。只能凭感觉——小房不大,潮湿、阴冷,窗户透风……显然是座坟墓。 她恍恍惚惚感觉年青女人端起破瓦盆,欲出去泼脏水时,老女人又低语了一声,“叫孩子爹进来看看吧?” “啊!孩子爹?莫非涛哥也死了,就离我不远……要不,老女人怎说叫孩子爹进来看看呢?”昏昏之中她心里猛地悸动了一下。“活着时涛哥与我两离;死后一家三口团聚……”她很欣慰,嘴角露出笑意,迷迷糊糊像似昏昏欲睡……她很安适。 , |
31 母、女是这样两离的 田妈对司琪说:当年你们香竹大妈告诉我——那天夜里,是年青女人手端脏水盆去掀门帘时惊扰了她。等后来她清醒过来时才知道,由里间到柴房的屋门是用破麻袋片遮挡住的。麻袋片已冻得硬梆梆的了。“哐当!”地一声,手端脏水盆年青女人迈出了里屋。“喂?快进去看看吧——媳妇给你生了个女娃。”冷嗖嗖的柴房地,暖融融声音。柴房角落的柴堆“哗啦!”的一声,是对年青女人的回应。 “怎么……原来涛哥就蹲在柴房灶间的柴堆里呀?”她躺在里间冰冷的小土炕上,尽管是炕头也没一点暖呼气儿。她昏迷中就像身边冷丁出现个取暖热火盆,当她感觉到心里暖呼呼时,又是“哐当!”一声——一股冷空气由外间柴房鼓了进来。不由她身上一哆嗦! 老女人嗔怪了声,“轻点!轻点!”显然是对刚刚从柴房灶间进来的——她以为是孩子爹的那人说的。老女人话音刚落,放到香竹身边婴儿“哇地——”一声,老女人还未来得及上前把婴儿抱起,炕稍熟睡的——刚满月不久的她自己闺女的孩子被惊醒了。也是个女娃,于是炕头、炕稍,两个婴儿呼应的哭叫起来。 “哇!哇!哇……” 这时,去外面倒脏水的年青女人闻声急忙回来,上炕就抱起香竹刚生的女娃,搂起衣服把奶头塞进女娃嘴里,孩子不哭了;老女人回身把身背后炕稍上的另一个婴儿也哄睡了。她们以为是孩子爹的那人,从外间柴堆爬起一进来,就站立在小屋炕沿下的地上,呆呆的、憨憨的看着年青女人怀里的——香竹刚生的女娃。年青女人朝他瞭了一眼,就扭过脸看着老女人无声的笑笑,像是在说,“妈?你看他那傻样儿……”老女人看了看呆立炕沿下地上那人,是个老实、憨厚的年青庄稼汉子。她见他懵忡的对着她闺女怀里正抱着的那个女娃,便挺难为情的说:“你看,我们娘俩这个家里——穷的连块做襁褓用的破布条也没有。孩子生下来,没办法就把她妈胸前戴的‘兜肚’摘下来,对付着把孩子给裹上了。剩下来的……等将就到孩子妈清醒过来后,你们回家去再说吧?” “喏……”他不知道怎样回应老女人话?只在嗓眼儿轻轻“喏!”了一声,再就没话儿了。他两眼仍盯在老女人闺女怀里的婴儿身上。似乎这才发现婴儿是用块红布缠裹着的,已经很旧了……襁褓上面明显的像是刺绣的什么?像一朵百合花。本来年青女人对年青男人就是个迷。自打他发现香竹昏厥在屯后冰雪封盖河沟里,看到她下半身两边的冰面浸染了一大滩血,就感到香竹小姐迷一样的神秘。噢,秘密!年青女人的秘密?当他把她背进这家寒舍来,不认识的这家女人——一老一少忙活了多半夜帮她生下了孩子,他感到更是个天大的秘密;现在,他发现平时就感到神秘的香竹小姐衣服里面胸前还戴了个大“红兜肚”,这又是一个秘密,多年的藏在她身上的衣服里面。 啊!他多想知道香竹小姐身上的秘密呀?女人的秘密都藏在身上,一旦让男人感到了神秘,身藏的秘密就是美丽的。他面对香竹小姐暴露面前的这一大堆秘密,傻乎乎的在看着,想着,欣赏着……唉!半晌这个粗糙庄稼汉子,不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老女人见他对她的话连点反映都没有,不禁在心里嗔怪,“哼!我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呀?光顾傻呆呆的看他孩子,乐懵了……唉!”但转念一想,“可也倒是的……整天在庄稼地里干活的老爷们儿,大凡有了儿女光知道乐了,哪懂得生孩子这些事呀?”老女人看他傻乎乎的可爱,笑了,“你这是头一回当爹吧?”老女人见他满脸憋的通红,连个屁也未放。其实老女人说了那句后,并没想能听他回答什么?出溜一下——麻利的下地了。 “他可真是个老实人?”当老女人掀起硬梆梆门帘,“哐当!”一声去到堂屋地灶房里时,年青女人把怀里婴儿哄睡放到香竹身旁,她挨着炕稍上刚满月不久的——自己的女娃躺下了。 这时屋内已泛白,天快亮了。老女人从堂屋地灶房里端来一碗玉米糊糊,里面插着一把锈迹斑斑并掉了茬的汤匙。“我们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只剩这个……我给熬了点玉米面糊糊,都折腾一夜了,多少给她喝一点……啊?叫她恢复下体力,快点清醒过来——你们也好早点的回家不是?”说着就欲上前去为香竹喂糊糊…… “大婶,我来吧?”他急忙把盛满玉米糊糊碗接过来说,“你们娘俩都忙活一夜了,我们真不知道说啥才好……快上炕去睡一会吧!”他终于说话了。充满庄稼院儿里那种老实人的感激之情。 “那也好……”老女人说着就上前把墙窝涡涡里麻油灯吹灭了。转身上炕时说,“熬的糊糊都在柴房锅里,这碗喂下后,等过两个时辰再喂一点。坐月子人要少吃、勤喂……”说完就卷缩起身体躺下去。“哎?”突然又抬起脑袋,嘱咐了声说,“你要是饿了?给她喂完后,自己就去柴房地锅里去盛,捞点干的……啊?” 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带着个刚满月不久的婴儿,住在这间场院屋子里,现在再加香竹和刚刚出生的女娃,一铺简陋的小土炕完全占满了。天已大亮,忙活了一整夜的两个女人跟身旁两个婴儿,这时候都睡去了,像睡得很香甜……呼呼的。唯独躺在炕头的香竹处在半梦半醒之中。他坐在香竹头上炕沿边,对着她的脸,把一汤匙玉米面糊湖伸到她嘴边,她微微张了张嘴——一汤匙糊糊喂下了。“啊!她没事了,知道进食了……”这之前像是他一直担心香竹昏迷不醒,人不行了呢?现在看到她能进食,悬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于是他就小心异异的一汤匙,一汤匙喂去……他按老女人嘱咐,每隔两个时辰就喂一小碗(当然是约摸的时间)。见锅里的糊糊凉了,他就往灶堂添把火热一热;喂她时看盛到碗的糊糊热了,他就先用嘴试一试、吹一吹,耐心、细致……她在半梦半醒中享受着一个男人的爱抚。她躺在冰冷的小土炕上,就仿佛是睡在她至爱的涛哥怀里一样温暖、欣慰。 这天打早震开始,外面天空就阴沉沉的,飘着小清雪。庄户人看不到天上太阳走到哪儿?也就没了时间观念。他不知道这一天到了什么时候?但凭他为香竹喂糊糊次数,估摸着天怕是快黑了。冬季天短,当他从房角柴堆爬起来,端起小碗正欲到灶上锅里盛糊糊时,壁间墙涡涡里的麻油灯亮了。紧接就见硬梆梆门帘“哐当!”一声,老女人走出来。“孩子?来——把碗给我吧。这本来就不是老爷们儿做的事……”他听了这话,挺感动的说,“大婶,你们娘俩到这会儿还没吃呢?还是我来吧。”说着就掀开了锅盖,借着墙壁上钳镶的一块玻璃茬透出里面墙涡涡微弱灯光,一见锅里糊糊快见底了。“啊?刚才我咋给人家喝下去那么多?”他手端小碗,怔怔伫立在灶台旁,他犹豫了。 “没事的。这些已够我娘俩的了……”老女人看出他心思,急忙接过他手捧的空碗放到一边说,“等一会儿我们娘俩吃完,再重新给她熬一点。你先进屋看看她就早点歇吧?我看……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完全清醒过来呢!”他像很难为情的看了看老女人后,就走进屋里去了。 屋里,香竹脸冲上躺在炕头,身盖她出来时身穿的——她爹死后留下的男式大皮袄,脚底压了条那家人小破被,一付很安适样儿。他见她呼吸均匀,跟平时一样。或许他平时曾偷见过香竹小姐的睡姿,呼儿,呼儿……这时她像很幸福的睡熟了。这家的那位年青女人坐在小土炕的炕里边——袒胸露怀同时抱起两个婴儿,胸前胀乎乎乳房分给两个婴儿,她一手搂着一个婴儿在各自奶头上吮吸着……虽说这家人只以玉米面糊糊度日,吃不饱,缺乏营养,但他看得出来——年青女人身体素质好,奶水充足。这不?左、右两边乳房上,口含奶头的两张小嘴赛伴儿似的紧劲吮着,不时发出轻微的欢快声儿。年青女人见他傻呆呆在看她给孩子喂奶,脸上忽地一热,不禁往炕稍尾挪了下,把小炕腾出个地方说:“大哥,上炕躺一会儿吧?你都一天一宿没有眨眼了……” “啊,不!”傻呆呆站在炕沿下的他冷丁猛醒过来。“我到柴房去歇就行了。到柴房去歇……”他有点慌乱的回到外间柴房,躺进角落柴堆上窝窝里,很快就睡着了。又困又乏,实在太累了!他睡的很沉、很死……无梦。但是,梦就在他身边,却没能走进他的睡乡。他“呼隆!呼隆……”打起了鼾声。阴沉沉的漆黑雪夜,场院屋的小土房里,一灯如豆。衬托出这漫天雪野大地的寒冷、孤寂。 昏暗灯光下,老女人喂完香竹最后一口玉面糊糊,就见香竹吮了吮嘴唇,一下睁开双眼。 “噢?”老女人手捧空碗,惊喜的对着她说,“你醒了!” 香竹懵怔的对着老女人那张脸,少顷看了看身边的婴儿,她冷丁一下明白过来。“啊!我生了?” “足足昏迷了一天两夜,这回你终于清醒过来了?”老女人正欲告诉她经历的这场危机时,外屋柴房角落柴堆里的鼾声大作,“呼隆!呼隆!“震动的他头上周围的柴草叶 “哗啦啦,哗啦啦……”直响;引起窗外狗吠声“枉枉枉……”直叫。 她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张了张嘴,少顷有气无力的轻轻问,“这什么声音?” 老女人笑了。“是你孩子她爹,这会儿在外屋柴推里睡熟了。自打前天晚他背你进到我们娘俩这间破屋里来,他就一天一夜没眨过眼,你没看把他急的呢?多亏有这么个好爷们儿……”老女人正这样说着时,香竹方才看到炕稍坐的年青女人,倏地从炕上下来,接过老女人手中空碗去了柴房灶间。顿时柴房灶间的鼾声住了;屯中呼应着狗吠声停了。只剩小屋里昏暗灯光下“喳喳……”老女人低语声。柴房里熟睡的汉子,猛地由柴堆爬起来,“哐当!”一声硬梆梆门帘掀起、又落下。身后紧接嗔怪一声,“你轻点?”年青女人紧随他走进来了。 他站香竹头上,喜出望外的“嗬嗬嗬!”只顾傻乐了,一时间忘记了说话。香竹抬起双眼向头上仰了仰,猛然见她家(周家大院)小伙计——郝成子两眼正对着她。很快她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于是她两眼放下来眼皮,轻轻问了声,“几点了?” “嗨,乡下哪来的钟点呀?”老女人暖柔柔笑笑说,“庄稼人只有日出、日落……估摸着呀?再两个时辰也就亮天了。”她一听,就让头上傻乐的小伙计到城里去找金涛少爷。“成子哥?见了金少爷你什么都不用说,带他到这儿来接我们娘俩……”这样说时,她未再仰脸看着小伙计。但瞬间她发觉头上小伙计像是犹豫一下,大概是想要问什么?还未等小伙计话出口,她就急着给小伙计打发走了。“快去吧!快去吧!成子哥……”最后声音里,似乎带着恳求的意味儿。 “啊,好好好……”小伙计不禁慌张说,“香竹小姐?莫着急……天亮我一准赶到城里。叫金少爷开车来接你娘俩,我什么都不用说……”他急促的离去后,坐在香竹身边怔了半天的老女人;瞅了瞅炕沿下站的年青女人,两双目光对视了一下,像是在说,“匆匆走去的这傻小子,原来不是刚生下的这女娃的爹呀?”她们娘俩扶着香竹靠墙坐起来——身围皮袄,腿盖小破被,当香竹有气无力告诉过事情的真相后,她们方才知道——眼前这位产妇小姐,是守卫古城统兵将军的女人。常言说的好——好心必有好报啊!何况香竹清醒后感激的承诺过,“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们母、女俩的,以后我们吃干的;决不会让你们喝稀的,你们就是这女娃的再生父、母;我们也是你们的骨肉亲人啊!” 灯碗里的油熬干了,捻儿燃尽了,微弱的光亮挂在灯碗边沿,一点点化成灰烬——“吧哒!”一下掉下去了,墙窝窝里的麻油灯灭了。然而黑漆漆小土屋土炕围坐的三个女人,心里边却不同程度的闪亮着。香竹想象着很快就见到她的涛哥了,见面后不知他会怎样的心疼她呢?他要告诉涛哥是这家人救了她们母、女;要告诉涛哥周家大院儿连夜逃往长春去了;要告诉涛哥她怎样惦记着妈妈;要告诉涛哥……噢,终于跟涛哥成亲了。往后一家三口就能在一起,永不再分离了。对了——还有这家老女人,这时她心中像开成了一朵花。她在想着——她们娘俩的好运到了。再大的官也不会不知恩的吧?她们娘俩可是救了两条命啊!但她们并没太大奢望,只要娘俩往后的日子能得温饱也就知足了,知足了。而刚丧夫不久的老女人闺女——那年青女人倒是未想知恩图报,她看看炕稍自己女娃;又看看炕头上香竹身边女娃,她遐想着——炕上这两个女娃只差一个月零十八天,因今天的缘份,等她们长大后两人姐妹相称,一个住城里;一个住乡下,两家人你来我往……就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总让人用斜眼瞧了。 三个女人三种心思,越想心里越亮堂。见天刚麻麻亮时,香竹就念叨了一声,“这功夫小伙计怕是已经到了吧?”天大明时,年青女人就一会儿出去张望一次;东边天际刚一冒红,这母、女俩就为香竹梳头、洗脸……突然,外面敷满积雪乡道上传来汽车声音,接着屯中狗吠声四起,老女人说:“这回八成是来了!来了……”她话音刚落,炕上的两个婴儿几乎同时“哇——”地一声哭叫起来。年青女人急忙上炕抱起她自己女娃;香竹把身披的皮袄递给了老女人,“大婶,把皮袄给孩子包上吧?坐在车里我就不用了。” 外面汽车声“突突突……”越来越近了。小土屋里女人们激动的心里“嘣嘣嘣……”直跳。嘎然一声,一部小汽车停在了小土屋窗外。这时老女人抱着刚刚包裹好的女娃坐在香竹对面;身后是年青女人怀抱自己的孩子婴儿,香竹正欲去向老女人怀里接过自己孩子,还未等伸出两手时,“哐当!”一声——冻得硬梆梆的破麻袋片门帘被掀掉了。进来三个军人,一男两女,其中一位女军人怀抱一套军用皮大衣。香竹认出那男的,他是春季庙会那天陪金涛少爷到周家大院家里来的方付官。 “香竹小姐?部队正在撤离出古城……”方付官说,“金长官派我带这两名女护来接你。”香竹不由一怔,一位女护就扶她下地,她还未来得及向母、女俩道一声谢别,另一位女护就给她披上军用皮大衣搀扶她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女人怀抱她孩子正从小土炕上往地下……当那位女护搀扶香竹上车后,她还以为身后方付官和另一位女护会把孩子接过来,并对那母、女俩做些感谢抚慰,或给留下些钱;或做些许诺;或……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方付官同那位女护两手空空,由屋走出一上车,小车就启动了,“笛——笛——”两声喇叭呜,小车开跑了。身后留下小土屋母、女俩焦急的呼喊声: “孩子!孩子!孩子拉下了……” |
32 田妈辨认老乞丐 这就是事情真相。田妈声音哽咽了。“司琪呀?我们娘俩有缘,就像当年跟你们大妈香竹一样,觉得不隔心呢!”她不禁叹息了声说,“唉!都五十余年了,我一直拿香竹当自己的亲闺女看,就是当年大家都以为香竹投海身亡了时,我也宁可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是不能说的。何况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现在,我那苦命香竹又重现人间了,听说她回内地寻找那个孩子去了,也没什么再隐瞒的了。我就囫囵半片跟你学了这些,当年香竹对我述说的不少细节都忘了。不过那孩子……就是这么回事!” 显然,当年香港金府上、下一大家人,唯这位善良的下人成了香竹大妈的贴己亲人。像孩子对母亲样的依靠……唉!可以想象到,当年香竹大妈内心里,会是怎样的煎熬啊?这时司琪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上、下翻腾,泪水含在眼圈儿里,两眼湿润了。当田妈讲述完香竹当年告诉她的这些时,她问,“田妈,这些……台湾的我公爹后来知道了吗?” “唉!能不知道吗?”田妈说,“当年也不知道那方先生怎么跟香竹说的……要不?她能那么绝望嘛!” 到海滩上玩耍的小外孙跑回来了。司琪看了下表——天已过午了。于是司琪边站起身边说,“田妈?等内地那边一有了大妈的消息,我就来告诉您……” 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这时她们的心情同样沉重。田妈说了声,“怎么?你这就走……”再未说什么,就默默送司琪出了屋,开车离去了。 司琪走后,整个一大下午,田妈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晚上女儿跟女婿下班回来,听女婿跟女儿说——他们那家企业准备到内地去办厂。 “瞎猜呗?”女儿正是香港这家企业工厂职工,她不愿听到这种事。就说,“到内地办厂,在香港厂里的这些职工咋办!” “你可还真莫不信?头些日子总裁带人在深圳考查还未回来时,又派随行的两名高管北上——去了一座辽金时代的古城呢?”女婿说,“听说就在金总跟夫人一起到咱家来的那天晚回去,就接到去那边两位高管的电话。总裁叫他俩不要急着回来,要在那边详细考查考查……你说,这不是想在那边要企业是干啥?” 田妈一听,急忙凑过来插话问:“你们说的总裁,是不是那天晚到咱家来过的——当年金府上小少爷金孝先呀?” “妈,您老怎么也关心起我们企业里事来了?”女婿不禁诧异问了声说,“是的。那是他从内地安排了两人北上后,刚回来就带少夫人到咱家来了……怎么?您知道还有谁去了内地的呀?” “香竹。当年金府大少奶奶香竹去了内地……是郑酒公跟我说的。”田妈不知道内地有多大?他本想跟他们说说,跟随当年小冤家到内地的两人被派去北边,会不会遇到香竹啊?她想听女婿再说一遍——如今的他们企业老板,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冤家了。未想她的话刚一开头,就惹女儿极大的烦恼。 “香竹,香竹……心里就有你那个香竹?”女儿心烦的怨声怨气说,“企业要真到内地那边去办厂,香港这边的厂子还不得黄呀?眼看自己女儿都快失业了……妈,你怎还整天把一个八杆子都拨拉不着的人挂在心上啊?” 田妈没话了。是啊,女儿跟女婿都在这家企业里做工、服务,这要是失业了,全家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啊?虽说女婿是企业里中层管理人员,即使他不失业,也得到内地去……到时候,家里留下我们母、女和外孙这一家三口,以后的生活怎么办?田妈这才感到家庭面临的危机处境,难怪女儿这般的心烦、恼火。可是,他们不总是说他们的企业老板——当年那个小魔王金孝先,如今如何如何的仁慈、善良,对职工如何如何好吗?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又怎会对他企业里职工说丢下就丢下不管了呢?何况他还有那么好的一位少夫人——郑司琪。 司琪……噢,一想到司琪,心里再怎么困扰也会敞开一道缝隙,透进些许阳光来的。香港是香港,内地是内地……田妈知道,金府上打祖父那代起,由内地迁到香港这边来之后,就靠这几家厂子发迹起来的。怎么能黄呢?想到这儿,心里稍稍安稳下来。她想以自己的想法宽慰一下女儿,但未敢说。“莫瞎想了?快吃饭吧!”半晌她这样吆喝了一声,就转身到灶间去了。往日,女儿下班一回来就帮妈到厨房拾掇饭菜、洗刷碗筷,现在却忧虑的坐在桌旁未动。当田妈默默由灶间端上新蒸的馒头,又默默回身端来两碗米粥时,忽听女婿跟女儿悄声嘀咕:说他们总裁去北方那座辽金时代古城,就是在台湾父亲的老家……噢?不由司琪中午临去时说的一句话,暖融融的荡在了田妈心里。“田妈?等内地那边一有了大妈的消息,我就来告诉您……”田妈心想,怪不得司琪临去会这样说呢?原来她心里早有谱了。田妈见女婿跟女儿还继续悄声嘀咕,她不敢插话,回身从厨房又端上来一碟小菜。女儿尝了尝,很爽口。“真好吃……妈,这是哪来的呀?”田妈告诉说——他们老板少夫人头午来过,带来一盒小菜。说是她先生头些日子从内地那边带回来的,是她先生的祖父老家那边的土特产。拿来叫我们也品尝品尝……田妈她像似心里有话实在憋不住了。终于说,“少夫人一听她们当年的大妈——周香竹去了内地,准是急着回去叫她先生先给派那边去的两人打电话……告诉他们大妈去了那边的消息。” “噢?”女儿手端饭碗若有所想的说了声,“这么说……老板此番去内地是为家事呀?” “什么呀?”女婿说,“老板去内地时,并不知道重现人间的他大妈去了内地呀?” 田妈没头没脑插了一句说,“少夫人司琪说了——那边一有了消息,就来告诉我呢!你们想,司琪这不是……回去就要跟派那边的两人电话联系的吗?” 这时,虽然女儿并未解除失业的疑虑,不知怎么?田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让她心里渐渐释然了。“是考查还是办厂,还是为旁的什么……少夫人准知道!” 第二天,女儿、女婿跟往常一样,照常上班、下班……晚上一回来女儿就问:“妈,少夫人今天来过吗?我们老板找没找到当年的他大妈——你的那个香竹啊?” “看你——比我还着急?哪那么快……”田妈说。其实她并不知道女儿的用意。一个大企里下边的职工,关心企业高层的动向就像一个公民关心国家出台的某个政策一样,女儿是想透过少夫人传来的消息,彻底解除她心存的疑虑啊! 然而田妈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也未等来香竹到了内地那边的消息。到了第五天头上,她还跟往天一样,早饭一过,女儿、女婿上班走了后,她就拿个小板凳带着外孙走出去了。小外孙在巷子里跟同伴玩耍;她坐在木屋门前等少夫人司琪到来。每当听到一点汽车动静,她就会站起身,朝着巷口那边张望张望,但每次都两眼空空。“都五天了,内地那边也该有香竹的消息了。”突然从巷口那边传来两声汽车喇叭鸣,“啊!这回是了……”她一激动倏地站起身来,正仰头朝巷口那边望去——一部小车到了巷口一打方向盘朝前边路上拐去了。她又失望叹了气,“唉!”像嗔怪自己女儿似的抱怨声少夫人说,“司琪也倒是的……有消息没消息你倒是来给我送个信儿呀?”她还未来得及回身坐下,只听一声呼唤:“田妈……”田妈转身一看,是郑酒公从巷子另一侧走来。 “啊,是郑酒公呀?”田妈急忙迎过来说,“是不是有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到了内地那边的消息啦?” “不是的,不是的……”郑酒公连回了两声后说,“现在我来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请你到我家走一趟。” “另外一件事?还叫我到你家去一趟……”田妈说,“什么事?进房里说吧。”田妈把郑酒公让进屋里,坐下后郑酒公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原来郑酒公去《紫荆观》回来的当天晚,正欲上车回木屋区他家时,忽听连续两声,“阿飙!阿飙!”惨叫,声音像是很遥远,却不知声音来自的方向?也不知来自什么样的时空?更不知……等他再细听,惨叫声就没了。当时以为是他的幻觉。由于一天的疲累,回到家连饭也没吃他就睡下了。那天晚他睡的很沉,不知都做了些什么梦?梦中突然被两声惨叫惊醒。“阿飙,阿飙……”声音颤抖,就在窗外。他忽地由床上坐起来,急忙披衣下地,走出去一看太阳已挂上小巷两旁的树稍了。原来是群孩子吵闹着正戏弄常在海滩见到的——那个捡东西吃的老疙丐疯子。有的往老乞丐疯子身上扔果皮,有的甩滥柿子……吵吵嚷嚷已追撵进巷口。郑酒公严历的一声吆喝,把孩子们喝退了,回身到房里拿出两个面包,准备给老疙丐疯子。一看老疙丐疯子正沿着木屋区这条小巷朝前走去,已走出很远了。他不禁在后边大声喊道:“喂?你站住!”老疙丐疯子闻声回了下头,紧接就一瘸一拐慌慌然朝前跑去,边跑边恐惧的连喊,“阿飙!阿飙!”郑酒公这才知道,一开始他听到的声音就不是幻觉,原来就出自于这熟视无睹的老疙丐疯子。于是他把手捧的面包往怀里一揣,随后就追撵过去…… 郑酒公讲到这,就嗔怪的笑笑说:“嗬嗬!那天刚追赶到你家门前,就让你给我截住了。” “哎,我说……”田妈禁不住的诧异问,“那阿飙是什么人呀?叫你那么留意这个名字。” “是我养母唯一个儿子,我跟他是兄弟,从小一块长大……”郑酒公说,“五十余年前,就在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与她家小伙计那个小哑巴失踪的那些日子,我这兄弟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到《紫荆观》去查寻周香竹下落,就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跟我阿飙兄弟有没有什么关系?未想一个消失了五十余年的名字,到了今天怎么竟出现这个老疙丐疯子口里?这样个线索我想我怎么也不会放弃。” 昨天下午,他去超市买了一兜面包、香肠……一周所用的食品,正走在回木屋区家的路上,就听路旁熙熙攘攘市场里,隐隐约约的悲怜乞讨声,当他站下来仔细听了听,不是讨要东西,而像在呼唤一个名字:大少奶奶?香竹姐姐……“噢?”他声音沙哑,含混不清,又不连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嘣出来的。郑酒公不禁心里一动,“是老乞丐疯子?”于是他回身进了市场,循着那声音寻踪下去…… 当郑酒公离开市场,追踪到郊外,那种断断续续的哀怜声音没了。却影影绰绰看到公墓前海边路上,一个人一瘸一拐正往山坡的公墓拐去,看形影像似一路走还一路呼唤,“大少奶奶;香竹姐姐……”郑酒公远远的看到他身影进了墓园,又仰头看了看太阳,不由心里诧异:一个讨饭的老乞丐疯子,大晌午的……跑到公墓去干吗?手拎食品袋的郑酒公,回头叫了一台计程车就去了公墓。 “等回程再一块付车费……跟我上去吧?”到了公墓,下车后郑酒公说。 墓园里没一个人影,太阳炽烤着一座座墓碑,碰一下都直烫手,四周的虫呜声,此起彼落……郑酒公在前,司机在后,他们从山脚下进入墓园,直接就爬上山坡顶。到了山顶司机觉着郑酒公有点莫名其妙,便问了声说:“老先生?您这是……” “噢,找人……”郑酒公边四下张望边说。突然他见墓园外山顶角落上的《哑巴墓》,墓碑脚下像是卷缩着一个人。他跟司机走过去一看——正是老乞丐疯子,手里攥着两片烂菜旁子睡着了。 “他……饿坏了呀?”郑酒公似乎明白——他这是在市场没有讨到吃的东西,才到公墓来寻找给祭祀死人的坟头食物的。可这不年不节……哪来的坟头供品呀?他让司机帮忙把老乞丐背上车,然后就把老乞丐疯子送到木屋区郑酒公的家里。老乞丐疯子一直闭着双眼,有气无力的昏昏欲睡样子。郑酒公把他安放到客厅一张长型沙发上躺下,“等他醒来会饿的……”于是郑酒公又拿来面包、花卷、火腿……噢,对了——还有两瓶矿泉水,这些一并放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当郑酒公早晨起床一看,不知老乞丐疯子什么时候醒来过,把茶几上的食品全吃光了。现在又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熟了。郑酒公走上前去叫他,“快起来吧!你都睡半天零一夜了?”他闭着双眼嘟囔了一声,又甜甜的睡去了。当郑酒公从厨房端来早点,用手拨拉一下他;“喂,快起来吧?起来洗洗……吃早点”他又嘟囔声,侧了侧身子,侧向茶几这边。一张脏兮兮老脸上,横七竖八伤痕……唉!郑酒公见他难得睡的这么舒服、香甜,不忍心叫醒他,就夹了两片香肠送到他嘴边,他张了张嘴含进口里,郑酒公看他闭着双眼,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儿……咽进后还吧哒吧哒嘴。冷丁从他喉咙里迸出来:”田——妈!”两个字。 “什么!他知道我?”田妈突然一惊说。 “虽然声音含混,又不连贯,但我听出是田妈这两个字。”郑酒公说,“眼下这个老乞丐疯子,越发让我感到蹊跷了。你说,开始由于他惊恐喊出五十几年前我兄弟‘阿飙’这个名字,我才跟踪他,想从他身上查出我兄弟下落;昨天路过市场又听到他含含混混声音——‘大少奶奶;香竹姐姐’;今早我喂他嘴里两片香肠……又听他喉咙眼挤出你‘田——妈’来。我想,这老乞丐疯子会不会是跟当年金府上有什么关系呀?这不,我把食品放在茶几上,把门从外面 锁上我就到这儿来了。” |
33 老乞丐沉睡《天慈医院》 田妈随郑洒公去了他家,一进门就见小客厅里老乞丐疯子坐在沙发上吃东西。郑酒公一看,他摆放茶几上一碟香肠已经吃光了;一碗稀饭喝尽了;现在正大口大口吞咽着面包……他们由外面打开门锁走进房时,他似一只饿兽光顾低头大吃,什么都未察觉。 “喂?”郑酒公向他吆喝一声说,“你叫的田妈来了。” “我就是田妈。”田妈面对着他说,“你认识我?” 他一仰脸,贼溜溜两眼立刻把田妈吓了一跳。紧接发出类似某种兽类的怪叫声:“喔——喔——”两声,就手捧半拉面包畏缩到沙发的一头儿去。 “噢?这不是清明那天出现《哑巴墓》前抢祭品吃的那个老疯子吗?”田妈终于辨认出来:清明那天她跟小外孙从《哑巴墓》前被吓跑的那个老疯子;就是滩头曾见过的这个老乞丐,原来是同一个人啊!只是比两年前所见那个老乞丐时更加怪异,令人警骇!现在,见他变得人不人兽不兽的……更让人可怜。田妈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可不是吗?清明那天,我站在《哑巴墓》后冲着下山去的小径大声高喊过:“大少奶奶——香竹……我是田妈呀!”这就难怪他会知道田妈、大少奶奶、香竹这样一串名字了。她正这样想着时,郑酒公上前把他拉回到茶几前,抚慰似的哄着说,“快吃吧……别怕!啊?”这时田妈见老乞丐两眼紧盯着郑酒公,目光惊愕,闪烁不定……半晌,他像费了挺大劲由嗓眼里挤出尖细的一声:“方……”郑酒公顺势哄劝说,“方才你梦中念叨的田妈来了。告诉她——你是谁?你怎知道大少奶奶;怎知道阿飙;怎知道……”郑酒公话还未说完,就见他目光惊惧一闪,口中迸发出方先生三个字,声音尖细而很连贯。田妈见他惊骇中两手一撒面包落地,站起欲跑被郑酒公一把按住。尔后捡起落地半拉面包重新递上他手时,田妈示意了郑酒公一眼,她有话要说。于是郑酒公先把老乞丐稳定住,然后站起身与田妈到一边悄声说,“田妈,你是不是认出他来了?” “我认出来的只能是:这老乞丐就是清明那天墓地我见的那个老疯子。他是谁?我可没一点印象!”田妈像是很惊诧的说,“不过我也感觉到他是很蹊跷的呢?如果说熟悉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的,也不过就是金府上、下家人或佣人了,可他会是哪一位呢?对他我却未一点印象;倘若说他跟当年的金府上没有关系,而从现在他嘴里吐露出的这几个人,除了你寻找的兄弟阿飙外其余又都是当年金府上的存在不是?当然也包括我。尤其刚才他说出的那个方先生。你说——那位方先生当年除送香竹由内地来香港府上那次;就是两年后韩战爆发,受台湾军中的少爷委派又来过府上住了很长时间……怎么连曾来过府上的客人也会知道呀?”田妈说着,说着就越发感到这老乞丐的神秘了。“他……到底什么人呢?” 郑酒公回身哄着,顺着……引导老乞丐说出自己的来历。然而无论郑酒公多大耐心,也没一句语言上沟通。他两眼看着郑酒公,一双恐惧不安目光,紧张地在郑酒公脸上游来荡去。像只疲惫老狗被诱入进宰杀的绳套儿,脏兮兮一张老脸渗着汗汁儿。田妈屏息止气站在一边看着,听着:一句句郑酒公的耐心问话;一阵阵老乞丐的“呼哧呼哧”气喘声……“叭哒!”一下,一滴污垢从老乞丐脸上滚落下来,掉在手捧的半拉面包上。于是郑酒公放弃对他的问话,站起来。 “这老乞丐情绪始终都不稳定。不知什么原因?总像是种恐惧感占有了他的意识。看来暂时无法跟他交流了,这时我们再问他什么也是白费劲……”郑酒公毅然决然的说,“田妈,你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准备找个医院给这老乞丐做下医检。看看这语言沟通不了,到底是身体障碍还是心理上的障碍?” “你想找个医院给他检查一下?”田妈几乎未加思索的立即说,“嗨!你不用想办法了,就送他到《天慈医院》吧?我陪你一块儿去……” 噢?《天慈医院》。郑酒公好像听说过,是家慈善机构办的一座医院。至于这家医院接诊范围、医救方式以及都什么条件、哪些限止、规定……这些,他就一无所知了。其实田妈对这家医院更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听司琪说她在《天慈医院》工作,她根本就没听说在香港还有这么一家医院?现在,听郑酒公想找家医院为老乞丐做一下医检,困挠了她好几天的心里边,冷丁被点亮了。《天慈医院》,到那儿见到司琪后,就会知道她有没有她的香竹消息了。于是她十分热心的把老乞丐带到《天慈医院》做医检之事,就大包大揽下来。 “田妈,那家医院里人你认识?” “司琪是那家医院的‘高护’。” “我们就这么冒然带他去……能行吗?” “行!我陪你带这老乞丐疯子一块儿去……” 田妈回到家跟小外孙吃完午饭,安排了一下就到巷口叫了一台计程车,“哎,知道《天慈医院》吗?”司机回了声说,“不知道。”她又叫了下一台,仍然说不知道。她一连叫了好几台,最后一台计程车司机说,“听说过,大概是在‘清水湾’那边,可一趟都没跑过……” “行,听说过就行……”田妈把计程车带到郑酒公家房门前,郑酒公手扯老乞丐胳膊上了车,小车一出巷口就上了马路跑去了。 “这《天慈医院》在什么地方呀?”小车跑了一段路后郑酒公问。 “清水湾。”田妈像胸有成竹的说。然而等到了“清水湾”还是这打探那询问,才找到《天慈医院》的。 原来《天慈医院》座落“清水湾”高等住宅群的山脚下——紧邻香港慈善总会的同一个很不显眼的避静大院儿里。郑酒公付过车费后,他们就进了医院。 田妈一进医院正厅就急不可待的要见司琪。她见大厅里来、去的过往白大褂问:“哎,司琪在哪儿?我找郑司琪……” 白大褂上楼、下楼都来去匆匆……这时,或许没人注意到她问什么;或许哪个回答了什么她未听见;或许……啊!突然 “呼隆!“一声——鼾声大震,来、去过往大厅里的白大褂们冷丁一打愣,不由都停住脚步。扭头朝大鼾声看去时,是大厅一边郑酒公手扯的老乞丐站他身旁“呼隆!呼隆……”睡熟了。 “站着打‘呼隆’!天底下竟有如此的睡汉?”散落大厅几位白大褂,见脏兮兮老乞丐酣睡淋漓,“呼隆,呼隆”直淌口水……谁也没有靠前,目光都集中到正下到楼梯口的那人。那人也是一身白大褂,或许是位医院管事的;或许是位医疗权威,他迎着鼾声走到近前问:“哎,怎么回事?” “他吃饱了。”郑酒公说。 “噢?”那人不禁诧异的一声“吃饱了……” 大厅内有人悄声嘁嘁喳喳:“吃饱了就睡,那不成了猪啦吗?” “是的,他就跟猪差不多。吃了睡;醒了就吃……”郑酒公说,“昨晚一夜……他就是这样!” “他……”那人又问,“哪儿来的?” “是我从墓地上坟旁捡来的……”郑酒公回答。 “那又为何把他带到医院里来呀?” “想给他做下医检。” “医检什么?” 还没等郑酒公回答,一旁的田妈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不禁焦急的说:“你们把司琪叫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还用得着你们这么费力的问嘛!” “噢?”那人看了看田妈,“怎么,还跟少夫人有关系?”《天慈医院》里一多半经费赞助都来自于金孝先这家企业,于是医院上、下都习惯的尊称司琪少夫人。 “当然有关系了!听他冷丁冒出一句当年金府里的人,甚至是曾到过金府里的客人……”田妈说,“我们想——他一定知道当年金府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当我们问他时,他又惊又诈,情绪波动、错乱……喉咙眼儿里发出某种兽类的‘喔——喔——’怪叫,挺吓人的。我们把他送这儿来,就是想医检一下——到底是什么障碍与他语言沟通不了?” 那人听后没再说啥,就叫身边两名白大褂推来一张平板床,然后让正手扯着他的郑酒公把他扶到床上。郑酒公手牵他稍稍往床边移动了一下,“呼隆!”一声大鼾他倒在了郑酒公胳膊上。郑酒公索性哈腰用两手把他驮起,放倒到床上去……接着郑酒公又拨拉他两下,想把他从“呼呼……”的沉睡中唤醒。身穿白大褂那人说:“不用了,叫他睡吧?请您把他的衣扣和用麻绳系的裤带解开就行了。” 当郑酒公伸手解开他脏兮兮衣服,回手松开系在裤腰上那根麻绳时,围在床两边的一个个白大褂子和田妈(当然也包括郑酒公自己)都震惊了。这时前胸大敞,胯骨裸露,瘦骨嶙峋简直就不成人体。尤如一架废弃了的但仍在使用的破车,歪歪扭扭一身骨架被外面的一层皮肉包裹着。肩头上明显挂满了利齿的咬伤;前胸留下利爪的一道道抓痕;两边肋骨全断了,蹋陷的一层皮肉随着“呼呼……”沉睡气息一呼扇一呼扇的。 “这人能活到今天,可真是个奇迹了?”做为一名医生或许就是一位专家,对这样百年难遇的病例,就像考古者的一个新发现。身穿白大褂那人不由震惊的连连说,“奇迹!奇迹……是什么样的生命力支撑他活到了今天呢?” “那么……”郑酒公焦急的想知道怎样才能够跟他说话。于是便问,“那么我问他什么,他干吗惊恐样子不说话——像只怕人的猴子“喔——喔——”直叫?” “即使给他做下全面检测,能确诊身体内部所有病灶,也难确定身上发生的这些怪象的成因呀?比如吃了睡,醒来吃,吃饱沉睡不醒……唉!没办法。”身穿白大褂那人很感做难的摇了摇头,然而又像不能就这样随便舍弃掉对这种奇异怪象的探知似的。半晌他看了看郑酒公又看了看田妈,最后毅然说,“留下来吧?先给他做下全面检测,等少夫人回来——结合心理分析再做结论好了。” 原来少夫人除了是这家医院‘高护’外,还有另一种身分——神经系统患者心理分析师。田妈这才恍然大悟,“怎么!原来司琪没在医院里呀?” “是的,她去了台湾。”身穿白大褂那人说。 “啥时候回来?” “都去三天了,最多也超不过一周。” “哦!我说呢?我们来这么半天也未见她……” |
34 梦 魇 缠 身 自打司琪那天一离开田妈家,就用电话约出来企业总裁的丈夫 金孝先,把她们大妈——周香竹回内地寻找女儿之事先跟他说了。当丈夫金孝先听完田妈告诉给司琪的那些全部过程后,一股欣喜之情不由打心里生起。五十余年来他们父、子的疏远、生分、两地隔离以及心存的当年大妈失踪留下的积怨、纠葛、纷纷扰扰……像是一下全明白了。他说:“怪不得爹(地)叫你告诉我——要在北方老家那边选择个项目投资呢?原来是在那边给我们留下个妹妹!” “当然,如果那位妹妹当今还在的话,我们又多了一个亲人。在内地那边……可是,当年大妈把那个妹妹刚生下三天,就给丢到了一个穷苦人家里。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司琪说,“不过,我们寻找大妈的线索可是越来越清晰了。” “司琪?你给台湾爹(地)那边挂个电话吧——把大妈的消息告诉给他,再问一下我们那个妹妹当年丢给那户人家的住址?我在内地那边有位新闻界朋友,请他帮忙——一有了消息我们俩一同去到内地把大妈和妹妹接来香港。”看得出来这位当年顽劣的恶少——今天的一家企业集团总裁金孝先,这时他跟少夫人真诚的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饱含着一名虔诚基督教徒对当年冥顽、劣性、恶行的忏悔。他满怀热情刚一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什么的又补充说,“哎,对了——你告诉爹(地)——他稍话叫我在老家那边选项投资之事,我派去的人回来说,那边太闭塞了,什么条件都不……哎,算了!算了!还是先不要跟爹(地)说了。等董事会上大家讨论出个结果再说吧?” 当天晚,司琪就给台湾这位退役将军——她的公爹挂通了电话。当司琪告诉他说——香竹大妈去了内地寻找女儿时,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不仅像上次那天晚电话中一样淡然,并且声音还像有些诧异的问:“寻找女儿……谁的女儿?” “当然是您跟香竹大妈的女儿了。”司琪满怀欣喜的对着电话热情说,“我们的妹妹……嘿嘿!” “荒唐!”电话另一端退役将军,像当年战场上冷丁接到前沿阵地上慌报军情一样,不禁发出异常懊恼、震怒、严厉而冷峻的声音,震动得电话耳机里“咔咔”直响!他在电话另一端说,“当年正处战乱时期,转战南、北……我根本就没机会与香竹拜堂成婚,哪来的女儿呀?荒唐!荒唐!”耳机里“啪嚓!”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喏?”司琪手握话筒一愣神儿,像冷丁当头挨了一棒,对着电话轻轻自语了声,“这是怎么了……”以前无论见面还是电话里,退役将军对他这位贤良、温顺儿媳从未这样过(尽管同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尚未修复)。司琪愣怔半晌,慢慢放下手握的电话想,田妈告诉她——说香竹大妈一到了香港府上就写了一封长信,把她何时发觉自己怀孕、怎样避人耳目整日躲屋不出、如何趁举家逃离之乱夜奔古城、最后半路昏厥雪地被救——破陋茅屋生子……这些,全写在那封信上,委托护送她来香港的付官方先生回台湾时带给他的呀?。再者说了,方先生带车到那家破陋茅草屋接她时,也亲眼看到了那个婴儿的。那时孩子已用皮袄裹好,抱在那家老女人怀里正准备送上车去,车就启动开走了。老女人在车后面房里直喊,“孩子,把孩子拉下了?”香竹大妈在车上心里火烧火了焦急的再三催促停车:“等一等,可不能把孩子丢下呀!可不能……”这些,公爹他能不知道吗?可现在重提此事,做为退役将军她的公爹却失口否认,他竟像根本就不存在这回事一样的恼羞成怒! 难道公爹是怕儿媳面前失去面子,故意不肯承认;还是几十年岁月尘埃的掩埋,当年做过的事早没了印象;或许跟那些伪善权贵者们一样,为保住尊严,自己做过的事——提上裤子就不愿认帐;或许……不!公爹绝不是那样的伪君子。虽说公爹一直都没有跟她们生活在一起,但通过香港、台湾两地间经年往来,司琪觉得她就像了解自己亲生父亲一样了解这位退役将军的公爹了。退役前,他是位儒雅、仁厚、胸怀坦荡、敢作敢为、深受官兵爱载的将军;退役后他是位心宽如大海,仁慈、善良的老人。尤其清明祭海,年年如此,一年不拉……深情未老,天地可鉴。不难看出,祭海,对他早已化做了天上的——两颗灵魂 “七.七”鹊桥相会了。就这样,他伴着香竹大妈当年的影子,在真实的世界里虚幻的生活了这么多年…… 可是,那天儿媳郑司琪满心欢喜打电话告诉他——当年的香竹大妈重现人间消息时,电话里他的反映虽不那么冷淡,也不是她想到的那么热情。当现在司琪又打电话告诉了他准确消息——说香竹大妈去了内地寻找女儿时,却又引起他的一番震怒!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司琪想,做为一个军人,尤其做为一名统兵打仗的将军是最讲真实的呀?来不得半点虚假!当现在真实的生活即将出现他面前时,不正是虚而化实幻象成真了的吗?他干嘛又不愿向前迈进一步,不肯走出他的虚幻世界呢? 本来当年的一畦美丽田园,让他播撒下诗的种子。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生长出的是诗是词还是赋呢?或许就是一首哀歌吧?如今只有荒弃的田园去接受了!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唉!司琪对她这位退役将军的公爹,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金孝先因开董事会——听取去北方祖父老家考查的两人汇报,没有回来;女儿在加拿大温格华读大学,家里只剩他跟华姨两个人。现在华姨早回房去睡了,他一个人躺在卧室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位最懂得人心的尤其老年人心思的贤良儿媳——《天慈医院》里的“高护”兼做心理分析专家的郑司琪,这时她想尽量能理解公爹电话里这种异常反映,以及香竹大妈重现人间时他的情绪变化。于是脑际间此时就像电视荧屏一样,身在台湾的那位可亲可敬慈祥老人——她公爹的镜头,一个个的闪现出来:署期司琪带着女儿小婉去台湾看他时,他乐的竟像个孩子,尽情的享受那种老人的天伦之乐;清明时节到来之际,他就像马上要与情人相会一样的激动不已,不是出门带错了这个,就是回来忘了那个,接下来脑际间出现的画面见首不见尾,镜头闪过就忘了,恍恍惚惚给她留下的是一种压抑感觉,犹如梦魇缠绕。她不知自己是睡了,还是在醒着;是在梦里,还是在瞎想?她想摆脱掉这种压抑感,拚力的去挣脱……哦!她仿佛站在了台湾公爹房内墙上的那幅画前。《北国冬景图》——白雪皑皑广袤大地,一簇簇屯落;一座座关东小土屋,房檐、屋顶、院子里全覆盖着积雪;乡道上奔跑的马爬犁……这是香港金府上老爷收藏的——香竹大妈早年的一幅画作。司琪在婚前头一次到台湾来见公爹时,就把这幅画带给了他。司琪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当退役将军听说是香竹早年一幅画作时,如获珍宝。他与这位未婚儿媳刚见面,还未说上两句话,就急不可奈的在地板上把画幅展开——啊,久违了!久违了!司琪当时也不知这位退役将军公爹是爱屋及乌呢?还是被这幅画作艺术所打动?只见他激动的老泪含在眼圈儿里直转绕……半晌,溢满老泪的两只眼窝儿窝儿里,一颗颗沉重老泪的泪滴“吧哒!吧哒!”落下来了,落到了正在面对着的画面上。后来司琪帮他把这幅《北国冬景图》挂到卧室里床对面的墙上,几十年如一日,这幅当年画作一直都这样陪伴着他。 这不?雪道上奔跑的马爬犁、村前面的乡道头上……还留着当年老泪浸染过的一道道痕迹。这时出现在退役将军卧室的儿媳郑司琪,面对墙挂的这幅《北国冬景图》不由联想到:是啊!公爹喜爱这付画,或许画中留有他与香竹大妈青春幸福的时光。当今天,这幅画经历了他几十年的精神驯化;经历了几十年他当年泪滴的浸润,现在说他爱屋及乌也好;说他欣赏艺术也罢;说他……难道心理上就为固守住已经远去了的——他当年的时光吗? 像原子弹爆炸光辐射,正面对画面沉思的司琪两眼冷丁一晃,急忙倒退了几步与墙上画幅拉开了距离。室内灯光大明,灯光照耀墙上这幅《北国冬景图》,画面活了。明、暗清晰,远、近分明——雪路奔跑的爬犁上面,一个用皮大衣捆裹着的小女孩;屯前乡道头一位身穿道袍老女人,正张开两臂冲着前面奔跑的马爬犁拚命呼喊:“孩子!我的孩子……”刹那她仿佛身临其境。不觉感到身上冷飕飕的,飞奔的马爬犁脚下扬起了阵阵雪尘;雪尘扑到脸上,脸上冰凉,湿漉漉的;身穿道袍老女人,呼喊的声音凄凉、悲哀。马爬犁在前面继续奔跑;身穿道袍老女人在后面边呼喊边追撵。马爬犁跨越一道冰川,爬向雪坡时小女孩从爬犁上面甩落下去;身穿道袍老女人心里一急就下了雪道上了冰川,正欲跨过冰川朝爬犁甩下的小女孩奔去时。脚底一滑摔倒了,于是她爬起来,不顾一切的艰难的一呲一滑朝前迈去……突然见身穿道袍老女人身子一栽歪——出溜一下落进脚下的冰窟窿里。 啊!司琪一惊冷丁醒来。醒后她出一身冷汗,心里还“嘭!彭!彭……”跳个不停。她稳定了稳定情绪,下床一看客厅里落地座钟已经八点多了,正是上班时间。她简单梳洗了一下,连早饭也未顾得上吃就到医院又续了几天假,回头用电话跟孝先打过招呼后,就赶中午航班去了台湾她公爹——退役将军的《老兵村》。 |
35 司琪心生疑惑 司琪此番来台湾,既未事先打招呼;也未带什么礼物,并且是昨晚的电话未讲几句就撂下了,她还不清楚电话里公爹发怒的缘由时,就带上两盒保健品匆匆上了飞机——来到这位老人的面前。然而她这位公爹却还跟往次一样,每次司琪来台湾探望(假期带女儿小婉来,平时司琪自己一个人前来)他时,总是那种骨肉亲情暖融融的。现在他见儿媳司琪冷丁出现面前,不由脸上热情洋溢,满心欢喜。他见儿媳满脸倦容,不禁关切的问:“噢,路上累了吧?” “不,是我昨晚一夜没睡好,快到天亮时才麻达了一会儿,怕错过航班就没敢继续再睡。”司琪以为她这样说,能引起公爹对昨晚电话里未讲几句就挂断电话的解释。未想这位退役将军的公爹对昨晚之事,似乎早已忘得远远的了。他却说:“怎不等署期带小婉一块儿来呀?” “署期还有几个月呢?您老放心——等署期一到我就让小婉到您身边来度假。爹(地)呀?自打有了香竹大妈重现人间的消息后,我们做晚辈的一心想把她寻找到,接回家中安度晚年的……”司琪故意绕开昨晚那个不愉快的电话,但却又有意提醒说,“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香竹大妈的行踪消息了,我这才急着赶过来。一方面是想听听您老人家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想说说我们做子女的对您二老的打算……” 现在,正是午后三时,退役将军看司琪一付疲惫样子,就叫来女佣——那位菲律宾女人——玛西带司琪先去休息。“司琪?时间还早,你先去睡一会吧!等休息好了再慢慢说……啊?” 司琪临去时又说了句,“爹(地)?我这次来想多住两天呢!”说完她就转身随女佣玛西走去了。 “好啊!”身后紧跟随一句退役将军公爹的话,“司琪?这回你就在这儿多待几天吧,我还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的哩。”司琪感到很贴心。菲律宾人——女佣玛西把她带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自打司琪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就被退役将军固定下来——儿媳的屋子。虽然房间多数时间都是空着的,由于里面桌椅、家具以及室内摆放的盆景……照常擦拭、清洗,亦不失人居时充满生气、温馨。司琪把女佣玛西一打发走,就上床睡去了……她又困又乏实在太疲累了!当她醒来时,透过西窗映进来的夕照敷洒在脸上,似清彻、温润、柔和的溪流由心田淌过,然而溪流赢弱,怕是心田不得灌溉就很快断流了?不由一股温暖而忧伤的情愫牵动起她思绪。是啊,爹(地)一年比一年老了;香竹大妈腊头也不高了!如今香竹大妈重现人间,再不能与爹(地)懈逅,难道非要“腊炬成灰才泪始干吗?” 晚饭的时候司琪告诉他,说企业派去北方老家考查的两人回来了,孝先正召开过董会,还没有确定在那边投资个什么项目?孝先他正准备亲自带人到祖父老家的那座古城再考查一次呢?退役将军听了后很高兴, “嗬嗬!看来……我这个断了关系这么多年老爹的话,他还真听了呢?”退役将军说,“如果真能在老家那边办成个什么企业?在我有生之年还真想回老家那边看看哩。”司琪听公爹这样说,感到很欣慰。她看得出来,这位性格倔强公爹已经对当年绝裂的父、子感情有了修复。不禁从内心里由衷的高兴说,“孝先说了——北方老家那边不比沿海地区,经济不发达,一定要根据当地特点和经济需要,投资办成个企业来的。到那时……嘿嘿!” 当司琪正欲重提昨晚电话中想告诉他的事时,她的话刚一开头就被退役将军给打断了。 “唉!司琪,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传说你香竹大妈投海身亡那会儿,外界有多少谣言传开,就连我的付官——你们方叔叔从香港回来,都有不少猜疑?最后叫我痛骂了一顿,才算未在我带的部队里传开。那种龌龊话儿……听了叫我心痛啊!”公爹声音和缓、平静、耐心的像是在向儿媳解释昨晚电话里发怒之事。“这不?现在又传出你香竹大妈重现人间之事,无论是真是假,也算给我们家的一种期待吧?都五十余年了,说你香竹大妈出家做了道士,这也就罢了;可又编造出她回内地去寻找孩子……这不明明是把屎盆子往香竹的头上扣吗?我不能容忍到了今天还有人对香竹这等的毁谤!不能容忍!绝不能……”司琪终于明白了退役将军昨晚电话里发怒,并挂断她电话的原因了。显然公爹还不知道当年香竹大妈未婚怀了他的孩子;当然对女儿出生三天就被丢到内地那边之事更是一无所知。可是,据田妈告诉她的那些,这确是事实呀?能像田妈直截了当告诉她的那样——说当年公爹与香竹大妈庙堂相会,春雨柔情风光浪漫过的吗?这话,做为儿媳她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呀! 司琪到台湾《老兵村》,来、去三天,一直都陪在公爹身边。当然,公、媳间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她香竹大妈展开的。 第二天她陪退役将军在客厅喝茶时,故意绕开香竹大妈回内地寻找女儿之事说:“爹(地),如果香竹大妈此番重现人间是真的话,我们一定会找回来的。孝先与我商量过了——到时候,想把您接去香港与香竹大妈团聚,就在我们身边一块住……这样既能解脱一下孝先一直以来对香竹大妈那种负疚感;也好叫我们做晚辈的在二老晚年能尽一份孝意。” “司琪呀?回去后你跟孝先说吧,他小时候的事已经远去了……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今天他能有这份心思,我很欣慰。如果你们香竹大妈真的还活着——成为道士,找到后也未必要跟你们住在一起,在你们身边另安排一处,供其所需做个居士就行了。至于我嘛……嗬嗬!”退役将军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的一声苦笑。接着不由感叹了声说,“唉!倘若找回你们香竹大妈(她真还活着的话),她身边有你们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你们说的团聚……就不用了!如今我们都老了,自打我们青春、年少一别再就未曾相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她永远都是我熟悉、热爱的那个香竹。即使真的投海身亡了,心中也总是揣着与她那份亲暖、挚爱之情……这样,我已经习惯了。知道吗?时光磨砺人生,会把人重塑得互不相识的。我想,与其见面陌生,互不习惯;莫如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香港、台湾两地——一座虚幻的精神桥梁。她修她的道;我祭我的海。唯这样,我心存的那份温情、暖意才不会失去,直至到老死……” 是啊,陌生产生孤独,人老了最害怕的就是陌生。尤其曾是自己的亲人、爱过的人成为陌生人的时候,就像被囚禁在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岛上。司琪听过公爹这样的想法后,并未感到惊奇,而是很难过。当这位身经百战的退役将军在谈他上述这些想法时,司琪不禁感到客厅里笼罩了一层阴郁的雾幔。当年香竹大妈告诉给田妈的那一切,仿佛都罩在了这层雾幔里。是雾幔掩埋了当年的时光;还是他置身于雾幔之中?对当年的庙堂相会、肌肤之亲、半路生子、那封长信……这些,他都看不见了吗?司琪怜悯的对着公爹,半晌无语。 她知道,公爹是一位最有责任心的退役将军。这在《老兵村》内、外所有老兵中,都是公认的。怎就不能冲破雾幔,走向眼前这样个事实呢?她想,或许公爹确信了香竹大妈——一出山就到内地寻找女儿这样的事实;或许他清楚了香竹大妈寻找的这个女儿就是他当年种下的祸根;或许他知道了香竹大妈为怀这个孩子忍受多大的屈辱和痛苦;或许他了解了香竹大妈因为肚里这个孩子她母、女两离离家出走……哦!倘若他能冲破雾幔感受到那个冰冷的夜里,当年无援、无助的香竹大妈唯一的一线希望——奔赴他身边的那股热情在北方冬夜冰冷的大地上一阵阵燃烧……或许这时他就会改变现在这样的想法。于是司琪放下眼前现实不谈,而提起香竹大妈与他的一些往事来。 “爹(地)?我听田妈说,当年您的付官方叔叔送香竹大妈到香港府上后,他临回台湾部队时,香竹大妈委托他给您带过一封长信……”司琪语气委婉的说,“那封长信的内容……您现在可还能有印象吗?” “一封长信?内容……”退役将军沉吟一声,想了想后冷丁说,“噢,当年付官是说带过 来的……可在回台湾的船上被他遗失了啊!” 司琪不由一惊,“这么说……您未见过香竹大妈的信?” “当时部队刚撤到台湾,还未完全安定下来。付官向我报告说护送香竹的路上顺利,到了香港府上后一切都好。所以信被遗失的事,当时我就没怎么在意……”这时,退役将军也真的很不在意的说,“你提的——遗失的那封信内容嘛……嗬嗬!猜也能猜得到,也无非是两离之苦,思念之情罢了。” 司琪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禁诧异地问:“爹(地)您的付官方叔叔当时向您报告时,提未提到带车到乡间那户人家,接香竹大妈时,发生过什么事没有?” “方付官到香竹病倒那个屯子把她接出后,他们是从海上绕路去到香港的。付官报告说——路上香竹曾昏厥过两次,好在去接香竹时带了一名女医生和护士,才保证了香竹安全抵达香港府上的。”退役将军说,“不过……竟管这样,方付官还是让我斥责了几句。香竹病倒的那户人家很穷,住在屯头场院屋子里,临走一点钱也没给人家留下,这在道义上实在是说不过去的呀!” “方叔叔没说香竹大妈病倒的那户人家,都几口人呀?”司琪有意识的问。 退役将军说:“当时听方付官说,好像是一个老太太与她闺女。大概是孤儿寡母……” “没说……还有两个襁褓婴儿吗?” “当时部队正在撤退,社会上一片混乱。他们急慌慌到那家就把香竹接出……哪还顾得上人家里都什么人呀?” 喏!原来是退役将军的这位付官方正仁,对他隐瞒了当年的事实真相的呀?难怪五十多年公爹曾有过一个女儿被丢到内地那边,他一点都不知情呢!虽说司琪未见过方付官,但却听丈夫孝先不止一次的提到这位方叔叔,说他由台湾被送来香港祖父身边前,一直是方叔叔跟他相好的那位护士把他带在身边的。爹(地)信任方叔叔,他把方叔叔视做亲人。自打当年香竹大妈失踪、爹(地)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方叔叔回到台湾部队以后,再就没了来往……可公爹身边这位付官,为何要对公爹隐瞒这些真相呢?司琪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 |
第 六 章 36 一语点醒沉睡中的生命 转天,老奉天听说退役将军儿媳从香港来了,不禁走过来看望司琪。这不仅是因为司琪每年都来台湾看望公爹,他对退役将军这位贤惠儿媳像故人一样熟悉了;并且由于退役将军挚爱着的香竹,投海身亡五十余年后突然又由香港那边传来她重现人间的消息,几天来一直让他挂怀在心。当然司琪也早熟识了这位老奉天叔叔,每每相见都能让这位长辈感到家人一样的亲暖。他不单是公爹同生共死弟兄,还有着过命之情。他跟公爹心贴心,就像俗话常说的“多个脑袋差个姓”,凡事都要为公爹想到前头……这不?退役将军客厅里,司琪想婉转的跟公爹说当年香竹大妈告诉田妈的——香竹大妈是怎么怀的孕?以让这位爱面子、重尊严的退役将军——能确信他的孩子生下不到三天就被丢到内地那边去的事实。这话,司琪正欲说还未来得及说的时候,老奉天就走进来了。 “啊,奉天叔叔……您可好哇?”司琪招呼了一声,急忙站起把老奉天迎到沙发上——紧挨公爹身边坐下来。 “嗬嗬!司琪都成你的女儿了,昨下午刚到,今天你就来了……”退役将军嗬嗬一乐打趣的说,“我知道今天你可不专为看女儿来的。是想知道五十余年前投海身亡的香竹,怎么冷丁又能出现了是不是?” “自打那天司琪打过来电话,跟您说了这件事我就感很诧异……”老奉天说,“可后来看报纸上,又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呢?怎么样,是不是有了新的消息?” “报纸不过是猎奇,增加发行量而已。”退役将军转头对司琪说,“司琪,你就把这件事的前、后过程,跟我与你老奉天叔叔一块说说吧?”于是司琪就告诉二位老人,她怎样看到那份宗教小报登载的一则消息;她又怎样找到那位小报记者;那位小报记者告诉了这则消息的来源;她与孝先两人又怎样找到五十年前在金府做过佣人的田妈家——第一次拜访;田妈告诉说清明那天跟小外孙去公墓祭祀时怎样看到《小哑巴墓》前的当年大少奶奶。田妈说的很恳定——当年的香竹已成一位道士,在《小哑巴墓》前祭拜。她说她跟香竹大妈相隔一段距离,但看得很真切,认出来了。没错——就是当年的香竹大妈。当时田妈告诉我们说,“小报登出这条消息第二天,同住在木屋区的郑酒公就上门来打听这件事,是郑酒公帮田妈猜测出,说香竹大妈很可能是出家在香港外海一座孤岛——紫荆山上的《紫荆观》内,他还答应田妈去一趟外海紫荆山,叫田妈等他的信儿。 “噢?”老奉天突然插话问:“这郑酒公是什么人呀?” “听田妈说——是同住木屋区的一个很古怪老头儿,平时跟谁都没来往……有时随便拉两个老头儿到他屋喝酒,人们称他郑洒公。其实他名字没人知道。”司琪说,“听田妈说,那个郑酒公头脚一走;老妓女小桃又找上门来,也是打听香竹大妈重现人间的事。田妈未让她进屋,最后什么也未告诉她,就把她赶跑了!” “小桃?不就是……”老奉天沉吟了一声,看着退役将军说。 “是付官方正仁到香港去……从青楼带出来的那个妓女。”退役将军说,“他这个‘登徒子’(1)呀……哼哼!到了哪儿身边都离不开女人?” 司琪说:“就这样,我一连好几天都到田妈家去听消息,田妈再也未见到那个郑酒公的影儿,说他平日没事也整天锁头把门……我想这是查证香竹大妈下落唯一的线索,怎么都不能放弃。到了第五天头上,也就是昨天上午我又去了田妈家,田妈早早的就站在屋门前等我——说郑酒公到外海的紫荆山去了。说香竹大妈确实出家在《紫荆观》,不过他未见到,说香竹大妈已经去了内地她老家那边……这不?孝先听到这准确消息后高兴的不得了!就叫我当晚就给爹(地)这边来个电话。” 司琪说完又小心异异看了看公爹。没想退役将军不禁嗬嗬一乐,把她的话接过去说,“嗬嗬!司琪是顾全我面子——没说。老奉天?你知道他们说香竹去内地做什么吗?是寻找她丢在那边的女儿……你说,这不纯属污辱人吗!” “荒唐!荒唐!”老奉天一边摇头,一边连说了两声荒唐。少顷他稍稍沉思了一下,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禁接着又说,“不过这件事刚一传出,干嘛就引起不相关的些人注意呀?比如老妓女小桃、不知底细的那个郑酒公,或许还有旁的什么人……我想,香竹重现人间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可不是那么单纯啊!” “你这个做过保卫科长的啊?退役这么多年,老的思维习惯总是丢不下——刚下的鸡蛋也想在上面找出缝隙来。”退役将军很不在意的说:“有什么不单纯的?还不是闲的无聊,好奇……跟着起哄!” 然而老奉天的话,仿佛牵动了一下司琪的某根神经。是啊,要说香竹大妈的消息刚一上报,老妓女小桃就找田妈去打问,那因为她当年是公爹的付官——方叔叔在香港的女人,与当年金府上还多少有点瓜葛;那么郑酒公呢?他为何会那么热心的要去求证……这些她来不及去多想,便对面前二位老人问了一句说:“爹(地)?奉天叔叔……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接走我香竹大妈那屯子叫什么名字?那户人家姓什么呀?” 老奉天瞅瞅退役将军;退役将军瞅瞅老奉天……像是说他们谁都不知道。司琪紧接着又问:“那么,到城里部队上送信的那人姓甚?名谁?当年他去送信时是怎么说的?” “当年的送信人?……”老奉天又看了看退役军。 “嗨!”退役将军说,“当时营、团长官正在族部开紧急会议——宣布撤退方案。突然方付官来到会场,把我叫到一边悄声告诉我——外面来个送信人,说香竹来部队找我,病倒半路屯子一户人家。由于当时部队马上就开始南撤,路上还要打仗……我当即决定绕道走水路送香竹去香港家父身边。剩下的就由方付官安排去了。当时形势那么紧急……哪还顾得上见什么送信的人呀?” “呃,原来老人家他……涉及个人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司琪送走老奉天叔叔,心里一直都觉得很郁闷。晚饭过后,司琪说想陪爹(地)到外面走走……于是她就扶公爹坐上了轮椅。 轮椅“吱嘎!吱嘎!”出了寓所,就上了门前广场。这时,忙碌了一天的太阳已沉没进西边天际的远山脚下,最后一抹霞光融在正退潮的海面——消失了。海岸两翼一簇簇瓦屋群渐渐亮起了灯光……司琪推着轮椅座上的退役将军,沿着通往海边的石子小路慢悠悠朝前走着。“吱嘎!吱嘎!”轮椅座下的轴承碾磨声,伴着公、媳两人絮絮的话语声。 “爹(地)呀?听说香竹大妈十多岁时候,祖父接她到城里府上去读书,您跟她可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周家大院只许女孩读三年家塾,如果想继续读书都是由小份子自己出钱送上学。香竹父亲年青时就没了,所以三年家塾一满,祖父就把她接来城里府上——入了官学。” “十多岁还是个孩子,冷丁离开乡下那个家,离开母亲……到了城里府上能习惯吗?” “她很懂事。家父对司琪胜过自己子、女,府里的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后来就跟我们大家一样了。” “听说香竹大妈读书时她书、画天才非常突出,要不祖父怎能那么喜欢她?” “香竹是个非常聪明女孩,尤其书、画更是奇才。三年家塾——到了城里一入学就上了小学优级部,第二年又考进国民高等。当我报孝燕京大学的时候,她已被‘国高’高级部仅十几名学生的美术班选中……唉!哪想啊?天不由人愿。我与她当年那些美好的理想、抱负,全成了今天这样的生命窘境。说到这儿,退役将军声音有点哽噎,往下没再说什么,他沉寞了! 夜色朦胧的空旷广场上,轮椅慢悠悠的朝前走着;座下轴承的碾磨声像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半天一下“吱嘎!吱嘎!”响着。司琪见公爹沉寞无语,半晌后她有意识的提醒了一句问:“是啊,后来由于时势变迁您就与香竹大妈两离了……现在,您还能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记得!记得!那还能忘?”退役将军公爹说,“谁略到那时抗御外敌的硝烟未散尽;内战硝烟又燃起啊?那年冬天,八路军撤退到江北;我就奉命带部队驻守在古城。江北、江南两军对峙,整个一冬天也未消停。转年春,局势稍稍一稳定我就去了远在乡下的香竹家里,是带付官一个人去的。记得那天跟周家大院当家的——香竹大伯父已约定好,秋后局势没啥大变化,就跟香竹完婚。哪曾想呀?到了秋天战事一天比一天的紧张……就把约好了的完婚之事耽搁下来了。这一耽搁……就是整整的一生啊!” “唉!可不是吗?”司琪顺应的感叹了一声。接着又问,“爹(地)?您跟香竹大妈那是最后一次相见;也是你们两离后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香竹大妈她还不知道您已经有了孝先的吧?” “嗨!两人相爱,这事怎好相瞒?”退役将军说,“那天到周家大院儿去跟家人商量娶亲之前,我与孝先生母之事的全部过程,第一个就坦诚的告诉了香竹。” “噢?啊……”手推轮椅的儿媳笑了笑说,“香竹大妈理解当年爹(地)的处境是不是?”司琪一语点醒了退役将军沉睡着的生命。 久别重逢,庙堂相会,独处禅房,蜜语缠绵,相互爱抚,激情迸发……哟!窗外春雨绵绵,窗内柔情似水——香竹失去了处女的贞操。“我知道你们母、女俩在那样个大家庭里,没什么地位。香竹?委屈你了。等上秋局势稳定稳定我们就完婚,到时候把家母也接过去,跟我们一块住。”当时他这样喃喃的承诺着,承诺…… 噢,难道香竹那次就怀孕了?轮椅上退役将军猛地回了下头,稍稍仰了仰脸诧异说,“昨晚好像听你说过——到半路上那家人去接香竹时还有两个襁褓婴儿?难道她不是病倒在半路上;而是……” 司琪见公爹终于掀开他生命隐秘的那一页,不禁如实的说:“是的——爹(地)?香竹大妈在半路那户人家生下您的女儿——我们的妹妹。这都是当年香竹大妈偷着告诉给田妈的……”突然轮椅的“吱嘎!吱嘎……”声停住了。面冲正在退潮的大海轮椅停到了堤岸上。 浓重的暮色已罩上海面。这时,退役将军默默对着海面,他缕缕幽思随着大海退潮波浪,一波一波缓慢涌动了一下,紧接“刷地——”一声又向后撤去……周而复始,日月往复,对这司空见惯的潮涨嘲落,退役将军现在却感到了异样。 大海退潮了,神秘的海滩裸露在夜色里。远海深处象是有点点灯光,一闪一闪的——正朝着这边遥望。然而被搁浅海滩上的那些微小生物,它们趴伏着,跷望着,在沉沉浓重的暮色中眼睛放着光。蓝的,绿的,红的……亮晶晶企盼再度涨潮时回归大海母亲的怀抱。“大海是这些海洋弱小生物族群的家,待到潮涨潮落时它们就又能回归到大海中去了。可是……”退役将军不由一个寒襟,他的一颗心冷丁哆嗦了一下,不禁下意识的驱动了一下轮椅,轮椅“吱嘎!——”地一声,在堤岸后退了一大步。 “爹(地),您没事吧?”当儿媳司琪急忙上前扶正了轮椅说。 “走——我们回去吧?”退役将军说,“我想叫阿贵给鹰嘴岛去个电话,问问付官方正仁到大陆那边去的签证办下来没有?” “怎么!”司琪不由一惊问,“方叔叔也要去内地呀?” “他义父黄老先生侄孙女,通过电视寻找黄老先生很长时间了,方正仁就是为这件事办签证,要去大陆那边一趟的。”退役将军说,“等他签证办下来,我想我们的这件事……就一块儿交给他去办好了。” 司琪不禁诧异问:“爹(地)?您是说叫方叔叔去寻找我们妹妹……” 退役将军说:“唯有他知道孩子被扔到的那个屯子、那户人家……你们的香竹大妈也一定是要去那儿的。” |
37 老乞丐梦中获名——辛月天 就在司琪还在台湾的时候,天慈医院收留下老乞丐这个奇特病人。据医生初步诊断,他早该命归西天了,能活到今天真是百年难遇的个奇迹。当郑酒公对在场的医生们讲述完第一次发现他然后又跟踪到哑巴墓的全部过程后,医生问:“那您为何把他留在家里,还供他吃喝呢?” 郑酒公说:“是我听他口里喊出五十年前我失踪的兄弟名字——阿飙,感到这是五十余年我苦苦寻找兄弟的唯一条线索,这才跟踪他的。后来又听到他好像喊金府五十年前失踪的大少奶奶香竹什么的……声音好悲怜啊!于是我就循着声音跟到公墓,发现他睡在《哑巴墓》前,就把他拉回家来。醒来后他见我非常恐惧,问他啥都不说,只是一些恐慌的怪象。我想他怕是饿坏了吧?就给他拿些吃的。大夫?我留下他,就是想知道五十年前我失踪兄弟的下落。” “现在这种情形,无论什么……他是都不会知道的。您看——他除了遍体的外伤,五脏六腑都有病灶。他已陷入深度失忆的状态。至于他偶而能说出一、两个人名字嘛……喏,那也是受到外界什么的触发或剌激的吧?尽管含混不清。无关人怕是听不出他说什么来的。” “哎,对了!今早我喂他两片香肠的时候,他咀嚼着,咀嚼着……突然又冒出一声田妈?”郑酒公说完回头看了看田妈,“这不?我就去找来田妈,一块把他送到这儿来……” “这怕是通感作用吧?嗬嗬!我也解释不清楚,等少夫人回来吧?那可是位神经患者心理分析专家……”那位医生说,“二位老人家先请回吧?等少夫人回来我们商量个治疗方案。二位放心——我们会尽力的。即然他能说出当年金府大少奶奶名字……嗬嗬!这与我们少夫人正寻找当年她们金府死而复生的香竹大少奶奶,至少也算有点关系吧?” 他们正说话间,老乞丐睁开了眼睛。一见满眼的白大褂围在他身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呆呆看着……目光惶恐、畏惧、像是惴栗不安。 啊!他醒了?郑酒公一见,就急忙走向床头问了一声五十年前他失踪的那位兄弟——阿飙? “阿飙?”少顷他恐惧的惊叫了一声,“啊!”身体猛然一卷缩,床下滑轮向前一出溜——床头撞在墙上。 “您问他什么都是没用的。就连您刚刚给过他吃的喝的甚至还喂了他两片香肠……嗬嗬!这会儿怕是也早忘光了。深度失忆,转瞬即忘!二位老人家还是先请回吧……啊?” 郑酒公与田妈走后,医院就把老乞丐推去消毒、理发、沐俗……然后又为他单独安排了一间病房。这中间他一直处在了似睡非睡昏昏噩噩梦里。忽而一群猴子扯住他头发在玩耍、戏弄;忽而被两个狱警羁押着把他投进水牢;忽而……噢,他的视觉仿佛被感觉所遮盖,看到的是他怀疑的;感觉的成为所见之存在。啊!他的生命习惯的活在梦里。 当医院为他做完这一切后,他原来那身又脏、又破、又烂的裸身露肉衣裳,消毒后烧掉了。给他换了一身住院患者专用衣裳。现在,他头剪光了,脸、手、身洗净了,逢头垢面老乞丐唤然一新,年青了许多。尽管他神态、表情、以及看人的眼神儿还是怪怪的,甚至偶而做出一、两次怪象和怪叫,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吓人了。因为在这座医院曾收留过的所有患者中,他是个特例。 他被安排在一间单独病房。室内清静,无人搅扰,便于稳定他神经。医生了解郑酒公把他送来医院之前,从昨晚开始他就吃了睡,睡了吃……直至到了医院,站到那还在沉沉昏睡中。所以怕他吃饱嗜睡,就规定他每日多餐——流食,限量,每餐只让他半饱。当中午看护人员给他端来一杯牛奶、几片面包和两碟简单小菜招呼他说,“老先生,用餐吧?”没想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光了。他还想继续吃,一见杯、盘空空,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他竟像猴子似的张牙舞爪起来…… “还想要……是吧?”看护人员说了句,“没有了!等下一餐吧?”说完就收拾起餐具,走出去了。 房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两眼不住的在病房里四下撒抹。一会趴到地上看看床下;一会跑去屋角瞅揪每个旮旯;一会又……折腾了半天,有点累了,“扑通!”一声便倒上床去。他两眼望着天棚,心想上面能掉下馅饼来。“噢?”他冷丁发现天棚上吊灯的灯泡好像在晃悠。轻轻地,微微地——晃悠,晃悠……他看着,看着……不由他悄没声息的睡了。 开始,他仰身躺在床上。感到浑身轻松,心里舒服。然而长期的树丛下、《哑巴墓》旁给他养成的睡姿——身体卷缩、佝偻在一起,有时像个C字;有时像个问号;经常像不被人理会的一摊垃圾……睡熟时,他侧了侧身,头从枕上脱落下来,两手抱着个脑袋紧抵胸前,上半身几乎卷缩到脚下,像似个0字。他呼吸有些局促,似乎梦魇缠身,让他感到压抑。仿佛脖子套了根绳索,绳子搭在树上,只要扯住绳子一拉,身子立刻就会吊起来——勒死。他正这样想着时,见一个大汉走到他身前,两手紧紧攥住绳索使劲一拉,身体腾空而起,他感到脖子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啊!”随着一声惊叫,忽悠一下醒来了。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他正正身子,重新把头放到枕上,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体放松了,呼吸顺畅了,迷迷糊糊紧接着他又走进了梦村。 他刚一走进梦里,就见头上一爿蓝天,天上高悬着一轮圆月。顿时间,天宽了;月明了……新月满天,光芒四射。映照得天空湛蓝湛蓝;映照得黑夜如同白昼,通明通明…… “这是百年才出现的景象啊!没名的有名了,无姓的有姓了;死去的复活了,脱尘的还俗了……”声音空旷、浑厚,意味儿含蓄,而不知发自于何处? 少顷老乞丐正朝着那空旷的声音寻去……突然那声音化作一个很摸糊的形象,他想竭尽全力看清摸糊形象的面容,但却如何也分不出那形象到底属于哪一个?忽而象年青时的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忽而又象田妈;忽而还象那天在墓前见到的老妓女小桃儿;忽而……他有些懵忡的冲着那个摸糊形象连连发问:“您可知道我是谁吗?告诉我,我是谁?我是谁?……” 那摸糊形象指着湛蓝的天空,对着光芒四射的明月,连连呼唤说: “新月天!你是辛月天……” “我是辛月天?那么您是……”他说着时,就朝那摸糊的形象走去。摸糊形象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一位白须老人出现在他面前。” 啊!爷爷?他激动的大唤了一声,“爷爷……”就扑进白须老人怀里。 白须老人亲暖抱住他,“孩子?我不是爷爷,是你耿叔叔!” “耿叔叔?您……”老乞丐仰头看着白须老人,亲昵的像个孩子似的说,“您怎跟爷爷一样——也是白胡须呀?” “傻孩子,五十多年都过去了,须发能不白吗?”白须老人爱抚的说,“孩子?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耿叔叔心疼你呀!” “耿叔叔……”老乞丐高叫了一声,就把脸贴在白须老人胸前,两手紧紧搂抱住他后背不放。 “好了!好了!”白须老人抚慰的说,“往后你名字有了,可以随便说话了,再也不用装哑巴了!” “往后我就能随便说话了,再也不是哑巴了。”老乞丐一边紧紧抱住白须老人,一边在他怀里高声喊出,“我叫辛月天!” 医生闻声走进病房来。一见他脑袋在床上,怀抱着枕头,嘴里不住的连连说着一个名字,并且很连贯,“我叫辛月天,我叫辛月天,我叫……” 医生立即呼唤了一声为患者做登记的护士。护士手捧登记薄走来了;老乞丐还带着梦里的温馨感觉,不由吮了吮嘴唇——被医生呼喊护士的声音给唤醒了。 “老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医生说,“请您再说一遍。” 老乞丐像喃喃自语的说出梦中的名字:“我叫辛月天,辛月天……”看得出来这时他脸上溢满着幸福感。 护士在登记薄上写下辛月天这个名字后,指着登记薄上面那些空白栏目,看了看医生,医生说,“有了名字就好办了。那些空白以后慢慢再说……”回头又安慰了老乞丐一句,“老先生刚刚睡醒,请稍许休息一下就用餐。” 本来其他住院患者都一日三餐的。而对他,为避免吃的过饱嗜睡,就把每餐限定在半饱状态。所以在早饭与午饭间以及午饭与晚饭之间各加一餐,这样老乞丐就每日五餐。医生走后不久,负责他饮食的那位看护就把饭送来了,于是老乞丐又兴高采烈起来。 |
38 司琪满腹孤疑飞回香港 少夫人郑司琪此行到台湾去见她公爹——退役将军,感到《老兵村》小住的三天,她没妄此行。公爹不仅确信了香竹大妈死而复生,失踪五十余年重现人间的报纸传闻是真的;并承认当年他跟香竹大妈未婚就有了个女儿,孩子生下未到三天被丢在了北方一户贫苦人家的这样个事实。本来这些他是早就该知道的,然而在这之前他却一无所知。是那个当年去接香竹大妈到香港来的方叔叔没告诉公爹;香竹大妈到了香港府上后,又委托方叔叔回台湾给公爹带过一封长信,方叔叔却告诉公爹说——信在半路航船上丢失了;后来香竹大妈又寄过两封信,公爹这边却一封也未接到……唉!真不知公爹身边这位付官当年还有多少事瞒着他呢?“好糊涂的一个将军啊!”想到这儿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她是怀着即愉悦又满腹狐疑的心情回到香港的。 她乘坐的飞机跟来时一样,恰好也是最后一个航班。抵达香港时天色已晚,是孝先亲自驾车到机场接的她。这对恩爱夫妻无论哪个离开香港远行回来时,登机前都要给对方来个电话。当那天下午司琪告诉过孝先,说香竹大妈去了内地——寻找丢在那边的女儿时,他高兴的叫司琪晚上给台湾的爹(地)打个电话,就赶着到公司召开董事会去。这不?企业事物庞杂他连续的三天也未得回家,直至他接到司琪登机之前的这个电话才知道她已去了台湾。 “我不是说打个电话就行了吗?让爹(地)知道香竹大妈去内地寻找女儿……不知会多高兴呢?”由机场返回市区的路上,车里孝先说,“你怎么还要直接去了一趟台湾呀?” 司琪说:“当晚电话就打通了,爹(地)非但没有高兴,我这边的话还未说完;他那边就恼怒地把电话挂断了!” “噢?爹(地)对你……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呀!”驾车的孝先侧过脸问司琪说,“为什么呀?” 司琪说:“爹(地)认为我打过去的那个电话——荒唐!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的事实。” 接着就说起当时她的心情,像海啸掀起的浪涛冲击……难以平静下来。“我是不得不立即赶去台湾,向爹(地)详细的说清楚……” 驾车的孝先又把脸侧向夫人亲昵的看了看,大概想要说什么,还未等他开口,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司琪就笑了笑说,“爹(地)当年与香竹大妈的恋爱……可比你、我浪漫多了!” “说什么呀!”孝先嗔怪了一声,转回脸去,目视着前方——车已进了市区。 司琪不禁“嘿嘿!”一笑,没再说什么。 台湾三日,所得所获。都获得了些什么呢?当年香竹大妈寻找公爹半路生下他们的孩子,公爹竟然一无所知;香竹大妈当年委托付官给公爹带来一封长信,竟然海上丢失;后来香竹大妈又从香港连续发出两封信笺,台湾公爹一封也未见到……唉!“这,到底怎回事呢?”这位贤惠、温顺、善解人意而又精明的儿媳郑司琪,对当年香竹大妈与公爹间所发生这些不禁让她感到了蹊跷。晚饭后,夫妇俩回到小客厅休息时,金孝先像往次司琪去台湾回来一样,反反复复要问起老父的近况来。比如身体怎样?精神如何?以及有没有什么新的爱好、是不是随着天气变化腿伤还有反映……每每司琪见此情景就会对丈夫产生无比怜爱之情。总是这样抚慰他说,“爹(地)好着呐!放心吧,你们父、子当年留下的伤痕早都愈合了。老人家跟你一样——也关心着你呢!说不定很快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五十余年未见面的你们父、子团聚的一个契机……”而现在听孝先又打问起老父这些,她却是直奔主题说:“父、子连心啊!当老人家确定是自己的女儿出生未到三天就被丢到了内地那边的这样一个事实时,他心里立刻激荡起来……尽管表现的不是那么明显,但我能看得出来——老人家心里很不平静。他当晚就叫阿贵给方叔叔挂通电话,准备把寻找香竹大妈和女儿之事交给方叔叔去办呢?”她告诉孝先的这最后一句话,是想提醒他——公爹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方叔叔当年本来就向公爹隐瞒了刚生下的女儿被丢到内地那边的事实,致使五十余年来老人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当今天有了香竹大妈去内的消息,却又想要这位原付官内地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丢到那边的他们女儿?公爹这岂不是老糊涂了嘛! “啊!那好哇?”孝先一听立刻高兴的震奋起来。“哎呀!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当年是方叔叔由内地把香竹大妈接出来的,那个屯子、那户人家……不用打探方叔叔就知道在什么地方。这样可就方便多了……” “啊?”孝先刚说完,司琪冷丁惊异了一声,感到他的回应的很意外。“这父、子俩可真是一对糊涂!”她这样想,为怕伤丈夫感情却没这样说。虽说丈夫自打去英国留学开始,与这位方叔叔已经有许多年没一点联系了,但他毕竟是方叔叔由炮弹坑里抢出来的,并在家里收养了好几年,自小他对这位方叔叔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她想,对方叔叔的怀疑只能埋在她心里,何况她并未经历当年那种动荡的年代,不知隐瞒公爹的这样个事实的背景是什么,以及中间有何种因素羁拌才酿成五十余后今天的这样个现实?司琪可是个思想慎密的女性,凡事不考虑周全她是不敢轻意就下结论的。半晌,她犹豫了一下说,“孝先,要不……你先跟方叔叔用电话联系一下吧?问问爹(地)跟他交待过了没有,看看他什么想法?”说着就由手提包里掏出她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由上面撕下一页递给金孝先,“这是我从爹(地)那儿抄下来的——上面是方叔叔现在的住址和对外公开的电话号码……” 金孝先把司琪递给他的方叔叔住址和电话号码掐在手上,没有看。这时他发现司琪脸上似乎流露出某种忧虑的表情。他嗫嚅的说:“司琪?你……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方叔叔他……” “喏,没什么,没什么!”司琪知道孝先想问她什么,于是便说,“我觉得爹(地)跟方叔叔他们这代人都老了,总想按他们固有的思维方式行事。就像人到老年的一位大力士,他心里总是想着身载百斤上楼不成问题,结果肩负十几斤还未等上楼就压趴下了。所以我们上代人的人生缺失、遗憾……是需要我们下代人去为他们挽回、补救的。寻找香竹大妈和丢到内地那边查询我们那个妹妹下落,是我们做子女的责任,责无旁代!不然我们这心里能安吗?孝先,五十余年了,上帝的眷顾——香竹大妈失而复现,还有丢在内地那边的我们那个妹妹……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当今我们爹(地)的天。可要珍惜啊!我们必须谨慎、小心珍惜它,可不能有一点疏忽、闪失呀?” 孝先明白司琪对方叔叔还有所顾及。虽然他一直都未曾怀疑过多年跟在老父身边的这位位付官,至少在感情上他不愿怀疑。但面对司琪的这番真诚话语,他的想法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想,自家的事情,为何要交给外人去办?即使他爹(地)不怀疑方叔叔,能像自己子女那么上心吗?何况方叔叔也都那么大年岁了。他对司琪的想法非但没任何异意,并且就像当年司琪第一次把他带去基督教堂时一样——顿感眼前一片明亮。 “司琪你说的对。为赎小时候的罪孽,平时我去教堂忏悔;今天也正是上帝给了我这个赎罪机会——找回香竹大妈和妹妹。为我们上代,也是为我们自己……这件事我们不能指望任何人。”金孝先说,“司琪?我看这样吧——内地那边我有位新闻界朋友——乔先生。刚好他来香港《新华社》办事还未走,我想,通过新闻这条渠道先找到香竹大妈,然后我们到内地那边再陪大妈一起去寻查妹妹的下落。明天中午我就把他约出来吃饭,我俩一块儿吧?” “行啊!”司琪爽快的答应下来。她高兴的说,“新闻界朋友……这可太好了!”她话音刚落,保姆——华姨拾掇好厨房后,来到了小客厅。 “少夫人,您看过电话记录没?”华姨说。 司琪问了声是谁的电话?华姨就走向电话旁摸起记录薄,递给她说,“是〈天慈医院〉打来的。” 司琪翻开记录薄一看,是医院接收一位很奇特病人,名叫辛月天,其他一切不明,是流落街头一个老乞丐。他遍体嶙伤,全身病灶,能吃嗜睡,精神恍惚,举止怪异……是一位叫田妈的和一位叫郑酒公的两位老人送来的。司琪看完记录后,不由一惊,“啊!田妈,郑酒公……怎这么巧?”她对孝先说,看来明天你就得一个人见乔先生去了。我必须要去趟医院……” |
39 司琪和田妈来到老乞丐病房 次日早点过后,孝先给内地来香港的乔先生挂个电话,约了他中午出来吃饭。然后就先去了企业总部。因为董事会上有的事尚未定下来,他要个别跟股东们商量;而司琪上班并没直接去医院,而是驱车先去了田妈家……这一来是她从台湾给田妈带回两提蓝新鲜蜜桔;二来是想问清楚田妈与郑酒公送去医院的——叫辛月天那位特殊患者的来历。 这天是周末。,田妈女儿和女婿都在家。司琪的车进了木屋区小巷,刚在田妈家门前停下,女儿和女婿就热情把她迎进屋里。当然,这两天田妈也正盼着司琪由台湾回来。现在一见司琪回来了,她就像见到距离她期盼的香竹到了内地的形影、踪迹……更接近了许多。 “田妈?香竹大妈到了内地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司琪告诉田妈,说今中午孝先就请乔先生吃饭,通过新闻这条渠道,很快就会知道香竹大妈在内地那边行踪的。她说,“田妈?我回到香港之前,医院给我家打了个电话——说您跟郑酒公送《天慈医院》一位叫辛月天的患者,电话记录上说——《天慈医院》从未遇到过这种非常奇特的病例……这位辛月天是怎么个来历呀?” “辛月天……没有哇?”田妈一听不禁懵怔说,“郑酒公跟我送到《天慈医院》去的是个老乞丐疯子。我想见你没见着……他们就把老乞丐留下了。” “对!就是老乞丐。”司琪说,“他叫辛月天。” “啊!他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了?”田妈似冷丁惊喜说,“这得告诉郑酒公一下,老乞丐即能想起他叫什么名字,就会想起郑酒公苦苦寻找的那个兄弟阿飙;也能想起他怎么会知道香竹大少奶奶和我田妈的……”接着她就说了郑酒公怎样跟踪老乞丐,怎样从哑巴墓把他带回家去;怎样供吃供喝留了一夜;又怎样把他送到《天慈医院》的全部过程后,司琪也感到很蹊跷,不可思议。 “一个流浪街头老乞丐,竟然知道香竹大妈?还知道您……”司琪沉思了一下后,不禁惊诧说,“他口里偶而能说出的……也怕都是五十余年前的些印象了吧?” “是呀!是呀!郑酒公那兄弟——阿飙就是五十年前没的,至今死、活不知,要不听到老乞丐喊阿飙名字,他怎么一开始跟踪上他呢?”田妈说,“那天医院把老乞丐留下后,郑酒公就跟我说,过两天再到医院去一趟,等老乞丐精神稳定稳定……一定能问出些什么来。” “田妈?医院给我留下的电话记录,说老乞丐是未曾遇到过的一个非常特殊病例。听您这么一说,我想医院里说的特殊病例,是不是就特殊在神经系统上,精神表现异常怪异。所以电话通知我——由台湾回来务必要到医院去一趟。”司琪看了看田妈女儿、女婿后,对田妈说:“现在,我就是要去医院半路绕道先到您这儿来的。田妈,趁今天是周末,女儿跟女婿都在家……要不?您与郑酒公跟我一块儿呗?” “我这就去叫郑酒公……”女婿说。 “叫什么叫……”田妈说,“车从他房门前路过招呼声不就行了嘛!”说着就到柜里面拽出她出门穿的衣服。 田妈正在换衣时,女儿说:“妈,我陪你去吧?” “陪什么陪……我身边有司琪呢?再者说了——你见那老乞丐还不得吓死呀?”田妈说的亲切,司琪听的心暖。于是她扶起田妈走在前边;身后跟随着女儿、女婿送她们走出房门——上了车。 车在郑酒公木屋前停下时,田妈下车刚欲去叫他,就见房门紧闭——门上上了一把大锁。“噢?又是锁头把门!这个老怪物……这会儿又跑到哪儿去了呢?”恰好这时与郑酒公相邻那座木屋走出一人,田妈一见正是时常被郑酒公拉去他屋喝酒的那个老头儿。她不禁招呼了声问,“喂,挨着你家这个房门怎又上了锁?知不知道住在里面的那个老东西哪儿去了?” “喏,你是问郑酒公呀?巷子里人谁都知道他行无踪去无影,可这回……嗬嗬!”显然老头儿乐于回答田妈的话。他像小学生考试冷丁得了个满分的孩子,很有成就感的说,“昨晚他把我叫过去喝酒时,我见他的小书橱上面放了一张去台湾的签证和机票……这会儿怕是他已经上飞机了吧?” 田妈很沮丧的回身上车。跟那老头儿连个招呼也没打,骂了声郑酒公死鬼老东西——天生的个怪物,就对司琪说,“莫管他!我们走吧?” 车行半路司琪问:“田妈,是不是这个郑酒公家人在台湾呀?” “好像听说他的子、女都在加拿大,只他一个人在香港这边。”田妈冷丁诧异了声说,“哎,你说这个节骨眼上他去台湾干嘛?” 司琪说:“怕是发现老乞丐之前就申请了去台湾的签证,现在签证办下来呗?”说着车就进了《天慈医院》院门。 车停下后,司琪扶着田妈一走进医院前厅,过往前厅的看护、医生纷纷向司琪招呼,“啊,少夫人回来了?是少夫人回来了……”正在大家与司琪招呼时,楼梯上一个白大褂的背影,闻声立即转回身来。 “哦!院长?我回来了……”这时被叫院长的白大褂已下了楼梯,正朝司琪与田妈走来……田妈一见,正是那天决定收留下老乞丐的那位白大褂。他到近前司琪说,“院长,我是昨晚到家的,看了医院给我的电话记录,我就一块儿把田妈也请来了。” 院长冲田妈点了点头,以示招呼。尔后就对司琪说:“少夫人?两位老人家送来的这位患者,经初步诊察,从体内许多病灶看,生命早就该结束了,但他却奇迹般活到了今天。并且举止、行为诡异,怪象连连……是个非常特殊的病例,医院就收留下来了。” 司琪说:“是啊,我们《天慈医院》能收留下这样一个患者,不用说是我们的办院宗旨,就在医疗史上也是很有价值的啊!” “嗬嗬!就知道您会感兴趣的?在学术上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课题啊!两天来,他体内、体外反映出来的每个细节都做了观察记录。马上叫人给您送过去,您可以先初步做一个病理分析,等明天再给他做次全面检查后,我们再商定出个治疗方案来。”院长说到这看了看田妈,接着就问司琪说,“老人家是惦记那天送来的患者吧?那……少夫人,您就陪老人家到病房先去看看吧?说不定这位叫辛月天的患者见了老人家还会反映出什么症状哩!”说完就叫来负责老乞丐起居、饮食的一名男看护,带着她们去医院正楼一侧的单独病房。 司琪与田妈一走进病房,就见老乞丐身穿一套崭新病号衣,正撅腰凹腚的——把脑袋伸到床底下,还不时的由床下面发出奇怪的气息声。 “噢?……”司琪与田妈陡然停住了。 司琪看了看身边看护问:“他这是……” “刚刚给他用完早点,未怎么吃饱就在房里四处寻找食物……少夫人?自打他那天住进医院,就安排他少吃、多餐。每次餐后他都这样,等多咱折腾累了,也就消停了。”看护说完就冲床下唤了声,“辛月天?” 老乞丐仍然头部在床下动来动去……奇怪的气息声连连。 看护对司琪小声说:“他住进院里头一天想起的自己名字,转身就忘了。这不?所以我不得不这样的——经常唤辛月天提醒他。”说着看护就走向床边,拍了一把老乞丐露在外面的屁股,“辛月天!医生查房了?” 老乞丐猛地一抬头,“咣当!”一声脑袋撞在了床板上,接着下半身往后退了退,又是“咣当!咣当!”两声头部缩出床下站起来。他两手捂着脑袋正欲回头把身子扔上床去,突然见房内站着司琪和田妈。他警觉的往房里四下瞅瞅,一双畏惧的目光落到房里人身上。他一会儿把目光对着看护;一会儿目光对着司琪;一会儿目光又对着田妈……最后目光一直就盯在田妈的脸上。 田妈跟郑酒公把老乞丐送来《天慈医院》后,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看他头剪了,脸洗了,衣换了,比老乞丐年青了许多,要不是现在病房里所见,绝不会想象他就是《哑巴墓》所遇那个吓人的老疯子;绝不会想象他就是摊头寻找吃食的那个逢头垢面老乞丐。“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看他人不人,兽不兽的……真叫人心疼啊!”田妈并未回避他紧盯着她的目光,而是以同情、怜悯、慈祥的目光迎接他紧盯着的目光,尽管那紧盯她的目光很奇异。司琪感到他这些怪异举动,都是精神上的病情反映。这时,她见他两眼紧盯着田妈,并且眼神犹疑不定,不像有暴力的征象。于是便温和的引导他问了一句说:“您认识田妈是吧?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他对司琪的话没有一点反映。但盯在田妈脸上的一双奇异目光,倏地变得柔和了。“嘿嘿嘿,你是猩姑姑。猩姑姑好!烂眼圈儿讨厌,讨厌……”他说着说着又“嘿嘿”笑起来了,“烂眼圈儿是只臊猴,跟小桃儿一样的臊!一样的臊……”他扑通一声笑仰到床上去,“嘿嘿嘿!一样的……” 当他说出小桃时,田妈与司琪都不禁一怔,唯有看护不知小桃儿是谁?但他却记下来了。田妈看看司琪;司琪看看田妈……少顷司琪小声的跟田妈说,“田妈?您说,估摸他现在的年令也不过七十岁,五十余年前他可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怎么会知道当年的妓女小桃儿呢?”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小桃儿的。司琪?那小桃儿啊……是到了今天才丑陋不堪,一双烂眼圈儿的!”田妈小声猜测道,“哼!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当年那小桃儿老了,丑了……再也没人要了,不知什么时候心痒难奈,就勾引过这个老乞丐不定呢?” “田妈?看您说的……”由于司琪在公墓见过这位可怜巴巴小桃儿。于是她小声说,“我想不会的!还是偶而唤起他从前的什么印象吧?”说着就走向床前,想借老乞丐提到小桃儿这件事,再问他点什么?然而仰在床上去的老乞丐这时呼呼呼……已经睡熟了。 中午,正当司琪带田妈出去吃饭时;金孝先开车接乔先生来到《东亚饭店》。 |
40 老妓女在停车坪坐等当年小少爷 繁华香港市区。一家豪华酒店——《东亚饭店》。宾客盈门,沸沸扬扬…… 一部红色小轿车,缓慢开进酒店门前左侧的停车坪。这时由人行道右边走过来一位老妇,经过这家酒店门前时,脚步迟疑了。她似乎有点儿跌跌拌拌的样子,一双早已没了光辉的失神目光,不住的在望着进、出酒店的那些男男女女;望着门口伫立的礼宾小姐;望着……两只烂眼圈儿直眨咕。她一边这样眼巴巴望着,一边慢慢向前挪着,一旦有人打她身边走过,都禁不住的要回头看上一眼。凡知道她底细的人都会说,“她每当走在街上时,现在的回头率不亚于她当年。” 她的一双烂眼圈儿就像被马路一侧这座豪华酒店给拴住了;马路旁——酒店前这段脚下的人行道也似乎拉长了,她仿佛走了许久,许久……刚刚接近左侧的停车坪前,就见刚才停下的那部红色小轿车的车门由里面推开了。从车里走下来的是金孝先和乔先生——两位很体面的中年人。 “乔兄?请……”于是两人出了停车坪,他们一左一右边说着边朝酒店正门走去……老妇两只烂眼圈儿一眨咕——走过去了。她两腿像把生锈剪刀,掰开一点就合上;再掰开一点再合上……沿人行道挪动的笨重两只脚,还未等走过停车坪的前面,就听身后正朝酒店走去的那两人,这时也不知说什么突然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声。 “哈哈!莫看金兄如此低调呀?可如今莫说香港了,就是在内地那边您也算有一号了。谁不知您这个大企业老板金孝先啊?” “噢?”老妇冷丁停下,转回身来。若有所想的眨咕两下烂眼圈儿,“金孝先?大企业老板……” “乔兄可莫取笑我了……”金孝先陪乔先生边往酒店正门走去边说,“是上帝拯救我这个纨绔子弟……才成就了祖父留下的这份家业呀!” “啊!”老妇这双失去光辉的无神目光冷丁一闪,一滴污浊粘液由烂眼圈上滴落下来。“孝先?小少爷……”她连连唤了两声,随后就朝酒店正门跟去……然而她的呼唤声,已被马路上穿梭的汽车声、人行道糟杂的人语声、以及酒店播放的音乐声吞没了。金孝先与乔先生进了酒店,被礼宾小姐迎进一间豪华的雅间。 这时老妇早已下了人行道,托着沉重的两脚,紧着摆动她瘦小旗袍凸显的屁股,扭哒扭哒正朝酒店正门赶去……她嗑嗑拌拌好容易挪到酒店正门前,还未等踏上台阶,就被一声吆喝住了。 “喂!干什么的?”由台阶上面走下一位保安历声说。 “我要见一个人……”老妇眨咕一下烂眼圈儿说,“就是刚刚进去的那两位。” “刚刚进去那两位?你知道那两位是谁吗?哼哼!”保安讥讽的从鼻眼儿挤出一笑说,“是香港有名的企业大老板——金孝先。” 老妇正对着保安的那对失神目光倏地一闪说:“对对对!让我进去吧?我就是想见一下小少爷孝先的……” “人家在请一位贵客,你进去干嘛!”保安吆喝了一声说,“去去去……赶快离开这儿!”说完又“哼!”了一声,“你以为这样的大酒店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什么人……”老妇对保安这句话还未等反映过来,就听身旁有人用鼻子挤出一笑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啥身分,这样豪华的酒店也敢进?”她循着声音一看,是位中年男子——胳膊挎个年青漂亮小姐正在上台阶。 “哼!身分?”老妇冲着已到台阶上面,正进门的那男女乜斜一眼,一见玻璃门内透出那男子胳膊挎的漂亮小姐——正回头对着她的一双鄙夷目光。她不禁气馁低下了头。 “可不是吗?年青我是妓女身分时,到这家酒店来、去自由,多咱都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相送……周围一双双敬慕的目光;现成为香港一个普通市民身分时,人老了、丑了、人见人厌了……到这里连门都进不去了。”想到这儿,她不由长叹了声说,“唉!那我就在门外等到小少爷——孝先他一会儿出来吧?” “不行!要等……到别处等去!”保安驱赶她说,“没看看你……总站在这儿,影响有多不好啊?” 老妇仰头看了一眼金壁辉煌的酒店门脸儿;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沮丧的转身走了。保安两眼看着她一小步一小步,慢托托的离开酒店门前……直至她在保安视线消失。 然而她并没有走远。老妇上了酒店前的人行道,走没多远就到了人行道下面不远的的停车坪前。一眼就看到刚才金孝先停在那里的一部红色小轿车,于是她笨拙的两腿托着沉重双脚,一点点的挪向金孝先停车位。“唉!就在这儿等他吧?”她索性在红色娇车旁就地坐下来。她有点累了,但又像是她一生未了的心事,一定要见到金孝先。机会难得,决不能放过。当然,她要见的不是当年金府上小少爷;而是今天知名企业的大老板。 就这样,她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酒店的一排玻璃门那儿望望;一会儿又坐下去,心藏五十余年之事在心里鼓荡,叫她心焦、气燥;一会儿再爬起来,又冲酒店望去……只见酒店玻璃门旋转——进、出的男男女女不断,却没金孝先跟他那位客人的身影。“一顿饭吃了这么长时间,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能有啥唠的……”她怕人发现又赶紧坐在地上。她又累又乏,飘飘忽忽之中她手捧着西服‘马甲’,推开房门去见金府上大少奶奶……突然一阵人语声把她唤醒。原来瞬息间她打了个小盹儿。 “放心吧金兄。”乔先生说,“很快就会有您香竹大妈消息的,等我的电话吧?” 金孝先说:“谢谢乔兄,接到您电话,我会立即就跟太太过去……” “啊?他们出来了!”老妇是坐在小车后背箱旁的地上的。她闻声一惊,就见金孝先和乔先生一前一后走进停车坪来。于是她赶紧由地上爬起来,她往车前稍一挪步,就被正打开车门的金孝先撞了个趔趄——差点给撞倒。金孝先急忙回身扶了她一把,抱歉的说“呵,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没事吧?……” “呵,没事!没事!刚才听你们说金府的大少奶奶香竹来的……”老妇突然似急不可待的央求说,“她在哪儿?告诉我,我要见她。” “噢……”金孝先与乔先生都不禁一怔,于是两双惊奇的诧异目光对向她。尤其金孝先的目光中充满着迷惑、怀疑,多少还有点戒备意味儿。“这到底什么人呢?她要干什么……”不由他审视的上、下打量起她来。 老妇方才醒悟的“呵”一声说,“您看我一着急就忘说了。小少爷您认不出我了吧?我是您桃儿姨呀!” 金孝先懵忡的说了声,“桃儿姨?……哪个陶姨呀?” 小桃儿认真地说:“您怎忘了?小时候方先生常带您到我家去玩呢。嘿嘿嘿……” 金孝先怔怔看着她……半晌眉头一拧,一缕厌恶情绪掠过面颊。他冷冷地说了声,“是你?……” 小桃儿“嘿嘿”一笑忙说:“嘿嘿!认出来了吧?一幌儿就几十年过去,也难怪哟!” 金孝先伸手从衣兜摸出少夫人给他的那页纸片,尔后递给小桃儿说,“给——这是方叔叔在台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说完就回头示意了声,“乔兄,请上车吧?”然后就钻进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哎……”小桃儿急忙的正欲唤住他,只听“哐啷!”一声他从里面把车门关上。小桃儿两眼一怔,小车发动了。于是她急忙闪开车旁,站到了一边去——但还直愣愣的望着车窗里面,,只听车内好象在说: “谁呀?” “一个老妓女。” “好象跟您挺熟嘛?” “哪里!早些年爹(地)付官方叔叔由台湾来香港时,是跟她同居来着……” 小车慢慢开出停车坪,上了马路——离去了。 小桃儿手掐金孝先给她的那张写有方正仁住址和电号码的纸片,呆呆望着跑去的红色小轿车。 少顷,她走了。是一步一步的挪着……带着满脸悲凉而沮丧神情上了人行道。她随手把正掐着的那张废纸片丢进道旁的垃圾筒内……对纸片上写的方正仁住址以及电话号码,她连看也未曾看上一眼。 纵横交错的马路,闹哄哄市区……一部红色小轿车夹在奔腾不息的车流之中。 车内,金孝先跟乔先生正在谈着老妓女小桃儿的一些事情。 乔先生问:“当年那位方先生既然把小桃儿由妓院里赎出来,那么后来怎又甩掉了呢?” 金孝先回答说:“不是甩掉……那时候,方伯伯每次到香港来都是奉爹(地)之命的。自从大妈失踪后,爹(地)再也没有派方叔叔到香港来过,就这样,当年红极一时的小桃儿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乔先生突然说了声,“哎,到了……”金孝先急忙打了下方向盘,小车拐向一幢竖着五星红旗的洋楼门前停下来。 下车后金孝先问:“乔兄,明日几时起身?” 乔先生说:“我要随港社同仁们一起去往深圳的,金兄就不必来了。” 金孝先说:“乔兄,我大妈的事可就拜托了!” 乔先生说:“放心吧。虽然内地幅员广大,做新闻的想找到个人还不容易?何况您还提供了——你们香竹大妈去向的线索。” |
41 老妓女小桃儿想乞讨一份亲情 金孝先与乔先生分手后,由于企业上的事物羁缠,再加内地选项投资……连续召开几个董事会会议。他又都好几天未与司琪见面了。只是在电话里告诉司琪,说乔先生乐于帮忙,一旦有了香竹大妈消息他会立即打电话告诉我们。而司琪这两天在医院里也忙的不可开交。她面对那位奇特患者——老乞丐,脑子里简直就一团糟。她综合老乞丐身体内、外种种病灶以及他不时出现的一些奇异反映和常人不理解的怪象,并且偶而唤出人们早已忘记或今天的人并不知道的名字,比如;阿飙、田妈、小桃儿……当司琪综合起这些引向精神和神经领域进行病理分析时,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七日后,金孝先才得机会回到家里。一天晚,夫妇俩谈了很长时间。孝先跟司琪交流了那天乔先生怎样热情的答应下他们委托之事。他兴致勃勃说,“乔先生叫我们放心——他说很快就会有香竹大妈在内地那边的行踪消息的。等他给我们的电话一到,我们立刻就过去。”;司琪也跟孝先交流医院接收了那位奇怪的患者——老乞丐之事,“孝先你知道吗?自打我接手对那位患者做精神和神经方面病理分析时,可不知怎么,这两天我越分析越感到这患者——老乞丐很像当年我们金府上的什么人?” “噢?”孝先诧异的一声。紧接着就说,“司琪,这不难办。明天上班时,你开车把田妈接到医院去辩认辩认不就清楚了吗?” “可田妈一口否定,说当年金府上、下根本就没这个人……唉!”司琪感叹了一声说,“我从台湾回来的第二天,就接田妈一块去的医院。你说咋啦?他两眼紧盯着田妈不放,半天突然唤了田妈一声猩姑姑!” “什么猩姑姑?”孝先懵忡的诧异问。 “我想当时他的心思是在动物世界里吧?”司琪说,“自老乞丐进入医院,他的一举一动都有许多细微末节的记载。经分析发现——他的心思忽而飘浮于动物世界;忽而飘浮在人的世界,有时表现出人和动物两个世界在他心中混淆一起……就在那天他唤了田妈猩姑姑时,又胡谄八扯一些什么后,嘴里突然冒出个‘小桃儿’来!” “啊?他怎么说……”孝先不由一惊问。 “他说烂眼圈儿是只臊猴,跟小桃儿一样臊……”司琪说,“在医院记录上,他嘴里曾冒出过的人都跟当年我们金府有关系,比如送医院那天早,郑酒公听他曾唤出过田妈,尽管他说过就忘,叫她猩姑姑,说明他对田妈还是曾有过印象的。所以我感到这患者老乞丐,即使不是当年我们金府里的什么人,也一定与当年金府有着某种关系?”司琪说完,一见孝先沉思寞想,低头无语。正陷苦苦疑虑之中……于是,她不禁接着又问了声,“孝先,你怎么了?” “噢”金孝先突然猛醒的说,“那天中午我与乔先生吃过饭从酒店出来。在停车场遇见了小桃儿。都五十余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又见到她……” “这有什么?”司琪对他的话没怎么往心里去。就说,“五十年未见,冷丁一见你一定有很多感慨的吧?” “哎呀——那天我一见到她就想呕吐,简直恶心死了!”霎时金孝先情绪厌恶的说,“当时,她大概是听到我与乔先生说什么了。一见面就问香竹大妈在哪儿?她说她要见当年金府上的大少奶奶……” 司琪不在意的说:“那她是还不知道香竹大妈已去了内地,我们正在委托乔先生帮忙……” “所以我就没告诉她,对香竹大妈之事只字未提……为赶快打发她,就把你给我的——写着方叔叔现在住址和电话号码的那页纸给了她。”孝先像后悔莫及,不禁担忧的说,“司琪?我好糊涂啊!怎就忘了你说过的——寻找香竹大妈这件事要谨慎、小心。你说,一旦她给方叔叔去了电话,那她要是使坏可咋办?” 司琪笑了。“不会的。”她很轻松的说,“如今她哪还有这份心思呀?” “她是个妓女,什么心思能没有?”孝先越发感到忧虑了。他说:“司琪?你说——她即有想见香竹大妈的心思;是不是就有使坏的心思呀?” “什么逻辑?她听说香竹大妈失踪五十余年,今天又冷丁出现了。谁听说还不都会感到好奇呢?再者说了……”司琪说,“她特意等在停车场,就是想要见到你。怕你不认她,这才提到香竹大妈的……” 金孝先像很屈辱的不屑一笑说:“笑话?她见我干嘛……一个老妓女!” “我估摸着……她那是想跟你乞讨一份亲情呀!”司琪说。“你从小不是经常唤她桃姨来的吗?” “那是当年方叔叔常带我去她那儿玩的……”孝先说,“非亲非故……再说当年我还是个孩子,跟她有什么亲情可言?荒唐!荒唐!” 司琪郑重的安慰说,“孝先,知道吗?她现在是个早被抛弃的老妓女了。一生也未感受过亲情的温暖,如今她人老了,更加渴望亲情……又怎会给别人的亲情使坏呢?何况现在她维系最后的一息生存都很艰难了,哪还有钱给台湾方叔叔打什么电话呀?孝先,你把方叔叔电话号码给她也就给了,用不着多去想什么?或许对她精神也算是个安慰吧!” 孝先对司琪这番话品味了品味,少顷不禁惊诧问,“司琪?你也不了解当年那个小桃儿,何况你连见都未见过,怎能知道她如今渴望亲情,维系最后的一息生存都很艰难的呢?” 司琪笑了。“我见过她的。”于是就把清明时节在公墓上见到小桃儿时的全部过程告诉了金孝先。 夜深了,繁华市街的白天喧闹声减弱了,然而夜总会、各种会馆、酒店、妓院……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男男女女疯狂的享受这个大都会之夜。在远离繁华市区的金孝先府邸,四周一片寂静。这座花园洋房在静谧无声夜的惆怅中,只有卧室窗上透出的一点点光亮,洒在窗前一棵老树的枝叶上。 卧室案头还亮着低瓦度台灯,朦朦胧胧给床上这对夫妇脸上涂了层梦的光影。光影里,低声絮语,绵绵不断。“老妓女小桃儿今世多想有份亲情啊!她在人间找不到那份亲情,就避开公墓里那些墓主在逝者中认亲……当时,我多想唤她一声桃姨呀?可是我没有!没有……”司琪低沉的声音,柔伤的话语,宛若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溪,带着怜悯、同情和哀伤的情愫汩汩流淌进身边孝先的心里。他心里不由漾起一阵阵酸楚。是啊!五十余年了,方叔叔走后,她又回到妓院里去,没过几年,人老珠黄,就被妓院赶出来,象块破抹布一样,随便丢进垃圾堆里。孝先以前从未想过,妓院里的那些妓女们,她们到了晚年靠什么维系生存?虽说妓女的命途都是一样的。她们从小就失去亲情,成为性奴,但到了晚年又各有不同。当然,或许有的被哪个捡破滥的从垃圾堆里拾走,美其名曰“从良”;或许有的靠平时一点点的积蓄,维系晚年生息,终老一生;或许有的流浪街头,成了乞丐。孝先想,从五十年后那天第一次见到老妓女小桃儿看,她既不像被人拾走“从良”,也不像是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孝先知道,当年方叔叔把她从那家妓院赎出时,她是妓院里的头排,再加方叔叔走后留下那幢被拆迁的郊外房子,是足够维系她晚年生息的了。噢!那天在停车坪刚见面,我跟她都是极其陌生的。尽管她一开口就说想见香竹大妈,那只是某项体育运动之前的热身动作,想把我引向五十年前,让我看到的是她桃儿姨;她看到的是金府小少爷。司琪说的对——她那是想乞讨一份亲情呀?是向一位不熟悉的早已陌生了的人乞讨…… 唉!想到这儿,孝先不禁感叹了声说,“世上无论什么人,要是没有亲情……即使有多大的财富也是可悲的啊!” 司琪见孝先心灵上像受到很大感触,知道他内心里又在忏悔自己。她正欲说点什么,还未来得及说,案头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叮铃铃……” “都这么晚了……是哪儿来的电话?”司琪说了声,就侧过身在案头上抓起电话递给身边的金孝先。 “喂?”孝先接过电话对着授、诵话器刚呼一声,就惊喜说,“噢,是乔兄呀?这么快就有香竹大妈消息了,您可真是个老新闻啊!谢谢,谢谢……她在哪儿?我跟太太明早就过去。” “啊!乔先生找到香竹大妈了?”司琪一惊就把脑袋凑过来,眼不离神儿的看着孝先手掐的电话听筒。 “好,好……您说吧?”金孝先一边呼应着一边听着,突然他猛地一震惊,“啊!怎么会出这种事?” 司琪不禁两眼目光惊异起来……一直等电话说完,接过孝先手里电话,放回案头后回身才问:“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香竹大妈出了海关不久,刚到深圳就被骗子给骗了。”孝先沮丧的说,“乔先生说,香竹大妈现在还滞留在广州火车站派出所里……” 司琪焦急的问:“怎么一回事呀?” |
第 七 章 42 一步一坎儿——归途艰难 久居香港远海这座孤岛紫荆山上的——《紫荆观》内老道姑,五十余年来第一次下山出观,就像孕育母腹中的胎儿,一旦呱呱堕地便来到个全新的世界。她从香港远郊小码头乘车过的海关,并不知道香港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说在她印象中——五十余年前那座金府老宅和五十年后那座公墓就是香港的话,那么就是这部出租车把她送出香港抵达海关的。 一路上,她闭起双眼,思绪荡然,她自己也不知都该想些啥?忽忽悠悠仿佛乘坐一架飞船在天空飘游……直至到了海关,她的思绪里才出现了“未知!”这样两个字。检查过护照过关后未知该往哪儿走?通关的路牌标志未知是何指示?对她来说,世间所有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就像刚生不久一个婴儿,对什么都是新鲜的又什么都不知道。 通关的红男绿女,五彩缤纷……宛若河里放的彩灯朝着一个方向绵延流淌。她眼花缭乱的在海关出口稍稍站了一会儿,就裹夹在人流中去了。一身青色道袍,斜挎黄色包裹,发挽头顶……一位老道姑淹没在滚滚洪流里。两脚刚踏进深圳街头,她懵了。回头看——通关的人流依然渊源不断涌来;朝前看——洪流入海,融进了这座城市。繁忙、喧闹的街市上,车流如织,人流穿梭……奇装异服、各种肤色,操着不同语言仿佛正开场一首协奏曲。 一个紧邻香港的小渔村,一夜间成为这样一座大城市。一幢幢高楼林立,各种、各类企业毗邻……甚至一个人就是一家公司;一个人就是一座店铺。老道姑并不知道,这是全国一个特殊地方——第一个经济特区。“时间就是金钱,速度就是效率”,正是这座新兴城市的标志性口号。有识、无识之士,闻风就由海内、外四面八方涌来。现在,老道姑小心异异的走上了大街闹市,正置身在她未知的文明之中。不由心生一种畏惧感,她想立即就去火车站,快一点的离开这里。然而又不知去火车站的路径,于是她正欲朝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人打问,那人走到她面前把身穿的外衣前胸一敞,老道姑一下惊呆了。那人身穿的外衣里子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手表,玲廊满目,一溜溜……就像钟表店里一架壁柜。“呃,请问一下施主……去火车站怎样走呀?”她像是很发憷,半晌不禁小心异异的这样问了一句说。那人操着当地口音也不知他嘟噜了一句什么?只见他合起上衣前胸就走去了。 “这世间……可真是一时一个风情;一地一种习俗哟!”老道姑看着那人走去的背影不解的在心里说,手表干嘛不戴在腕上,要挂到衣服的里子里,多不方便呀?还挂那么多…… 天早已过午,这座海边城市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老道姑从路边摊床买了个镘头后,就在一幢楼对街的阴面台阶上坐下来。她又累又乏,想喘口气,歇息一会儿,再吃点东西……她目不暇顾,低头吃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咀嚼,似乎有点乏味,然而又像不能不把手中馒头吃下去的样子。当她最后一口馒头正在嘴里慢慢咀嚼着的时候,忽然身边不远送过来一个声音。 “老师付,你这是从哪来呀?” “老师付?喏,是问我吗?”老道姑感到这个称谓很奇怪,她把嘴里一口馒头咽下去,扭头看了看,身边不远台阶上坐一位很体面的——水光溜滑的年青人。怀里放着个黑色皮包,身边放了瓶矿泉水,手捧一袋方便面已经啃嚼的差不多了……在老道姑眼里他并不显得怎样狼狈。时间就是金钱嘛!好容易能遇到一个听得懂口音的人?于是就回答说,“老道打香港过来,到东北哈拉海……这不?想到火车站去买票,不知怎么走?就坐这吃口东西,歇一会儿。” 啊!哈拉海?这年青人心里猛地一激动,但他尽量压抑了一下,马上就控制住了。使他的激动情绪未能表现出来…… “噢,路途很遥远啊……”他像很漫不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就把身边矿泉水瓶给老道姑递过来,“师付——来,先喝口水吧?你头一次打香港那边过来,人生地不熟,又这么大的年纪了。嗯……”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紧接又似很乐于帮助说,“我看这样吧,我是一个县里的粮油公司经理,刚刚从北方发过来一车皮玉米,正准备去车站货场看看……师付?你不妨就跟我一块儿吧!” 老道姑眼睛里透出喜色,她接过年青经理手递的矿泉水瓶,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就递还到那年青经理身边。然后双手拱揖说了声,“多谢施主……”就欲由坐着的台阶上爬起来。年青经理立即上前,一手拎起怀里皮包;一手扶老道姑由台阶站起身。他搀扶老道姑正欲离开台阶走去时,老道姑朝台阶上面示意一声,“呃,水?”年青经理哈腰拾起矿泉水瓶,随手丢进路边一个垃圾箱里。“带着它麻烦。口渴了时,随便在哪儿都能买到。”他这样做,是在向老道姑展示他的身价呢?还是弥补他刚才蹲台阶就着矿泉水吃方便面所失去的体面呢?老道姑并不知道复杂人间的这些俗事。一想到很快就能乘火车北上……此时在心里感到的是人间的热情、温暖。 火车站距离城市中心很远。年青经理扶老道姑穿过马路,绕过闹嚷嚷小商品市场的街口,又热情搀扶她上了公交车……当到了火车站,一见站前广场上排了好几溜很长很长的买票队伍。 年青经理搀扶着老道姑,走到排得最远、最长的一排队伍后头说:“在特区这里不比其他地方,每天上、下火车的人都是这么多……” “多谢施主了。”老道姑在那排队伍最后面站下后说,“您快忙您公司的正事去吧,施主为老道都耽搁这么长时间了?” “应该的,应该的……”年青经理说,“师付,你先在这排着,我到货场去安排安排就回……啊?”说完就急匆匆走去了。然而他去不多时,就很高兴的返回来。 “哈哈!我公司先到的两位主管正与买家交货,等交完货我签个字就行了。”年青经理乐嗬嗬说,“师付,你先到候车室歇吧?我替你在这排队……” “施主,那怎么行呀?”老道姑推辞了句说,“你还要签字……” “交过货签字还早的呢?那么一车皮玉米等交接完了,至少要三个小时……走吧?”说完就扶起老道姑去了候车室。 这时,大多旅游客都在外面排队买票,候车室内显得很空荡。他把老道姑安排坐下后,就急着回广场排队。临去故意问了一句车站工作人员——到东北哈拉海去的火车票价。当工作人员告诉过后,他就忙朝老道姑招呼声说,“师付,那我就先去了?” “施主等等……把车票钱给您。”说着就解开身上斜挎着的黄包裹。 “师付,忙啥?”那经理拍了下手上皮包,示意他有钱。“等到我买完票再给呗?” 老道姑把下山前老道长为她预备的一打人民币由包裹掏出,共两千元。按票价数点给了这位经理,剩下几张百元票子重新放回包裹里。 广场上买票排的长队,还一溜一溜,很长很长……经理怀揣老道姑给的车票钱,却穿过一排排长队,拐过站前广场来到侧面的售票窗口。“买去到哈拉海的车票。”他从窗口把钱递进去,很快就扔出张车票来。“还两分钟就开车了,快去剪票吧!”他抓起车票回身就跑……他气喘吁吁,剪完票刚一踏进车门,火车就“笛儿——”的一声长鸣,慢慢启动了。 他坐进车箱一个座席上,两眼望着窗外——剪票口寂寥了,站台上没有人了,只有车站一溜房子在车窗外移动,移动……他两眼冲着车窗外面,心里激动、兴奋、似乎还有点惆怅。 “老道姑?对不起了!我这么做……也实在是没办法呀?”他侥幸的在心里默默说,“哪曾想我这皮包公司经理栽到了深圳这地方,掏金未成反倒陪了个溜溜光,连回家路费都陪进去了。睡了三天马路,没想遇见你这位慈悲大善人——老道姑!谢谢了,谢谢了……”火车又一声长呜出了车站,紧接“咣咣咣……”就加快了速度。 然而老道姑还坐等在候车室长凳上。时间一点点过去,候车室滞留旅客寥寥无几,她又乏又困,似乎忘记替她排队买车票的那位经理去多长时间了。这时脑子里仍在响着车站惯有的那种嘈杂人语声,“嗡嗡嗡……”她稍一合眼,瞬间就打了个小盹儿。 “喂!道长?请抬一下脚……”她抬头一看,是车站卫生女工手握帚把立在她面前。 “对不起!施主。”她把脚向上抬了抬,抱歉说,“替我去买车票人还没回来,我就坐这儿打了个盹儿……抱歉!抱歉!” “噢?”女工手拄帚把不禁诧异说,“您是说……买票还没回来?现在已经没车了呀!” 老道姑看了一眼女工笑了。“没车了,旅客都在站前广场排队买票干嘛?”她想这女工见她是出家人,什么都不懂,就有意要取笑她。于是她很耐心的说:“是位挺热心的年青经理替我到广场排队买票去的……他叫我坐这儿歇息一会儿。我不敢离开,怕他买票回来找不见我……那他该多着急呀?” “原来替您买票那人……不是与您一起的呀?”女工一惊,不禁迎着一位由车站公安值班室出来的当班警察走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老道姑感觉到,他们好像是在说她。老道姑不由担心想,“难道是我触犯了俗家的什么戒律?” 当班警察走过来问:“道长,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到东北的哈拉海……”老道姑回答说。 “唉!”警察看了看老道姑感叹了声说,“光票价就一千三百多元啊!道长,您还给他什么钱了没有?” “没,没有。”老道姑懵怔的不知警察问这是啥意思。 “道长?您受骗了!”女工突然插了一句说。 周香竹深居《荆紫观》五十余年来,头脑中早没了受骗这个概念。她不以为然的说,“不会的!不会的!经理是位很好的年青人,他想替老道买完车票再让我给钱的。那样就让他太麻烦了,就把钱交给他……” 警察忍俊不禁的问了声说:“去替您买车票那人是什么经理呀?” 是啊,好像他说过什么经理来的?不过当时老道姑没怎么理会,给忘了。只记得他蹲在台阶上啃方便面,于是就随口说,“是方便面经理吧?” “哈哈哈!是个方便面经理——蹲在台阶上啃方便……”警察说,“告诉您吧!道长?您去的东北哈拉海那趟远程列车,两个小时前就由本站发出了。除零时有趟去广州列车外,到明早再没有车了。” 候车室灯光突然大明。这时她方才感觉到了在这儿坐等的时间漫长。老道姑有点慌乱焦急了。当警察把她领到公安值班室给她做过笔录后,叫她等等结果时,她说,“啥结果?老道我……明早六点北去就是了!”然而她包裹里除被骗的票价款只剩下几张人民币票子,其余都是未兑换的港币以及她临走老道长塞给的十块银元。显然不破案追回赃款,明早六点她是无法买票上车的。可是,每天进、出车站的旅客流动量那么大,并且此类案件又频频发生……能那么快就告破吗?最后在当班警察帮助下,用包里仅剩的人民币百元票子,买了零点的去广州车票。 “广州车站附近,就有一家银行办理兑换外币业务的,很方便。从广州车站发往各地的车次又都很多,顺利的话明中午您就可以上车了。”当班警察还特别提醒的嘱告她说,“道长?可不能再轻易就相信别人了,免得再一次上当受骗。” 当然,老道姑一到广州车站就处处小心。这倒不是因为她接受了什么教训;而是把当班警察嘱告她的话,当成了俗家的戒律。个人的钱不可外露,自己的事不可叫别人替代,在生人面前不可说真话……尊着嘱告,似乎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哪曾想她下了火车不久,就被车站公安派出所给扣下了。紧接连人带护照一起送交铁路公安分局…… 乔先生得到这个消息时,老道姑滞留在广州铁路公安分局这已经第七天了。他是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给金孝先打过来电话的。但并未说她到了广州是何原因滞留在铁路公安分局?或许他还不知道详情。不过金孝先委托他帮助探寻大妈周香竹之事,这么快就有了消息。无论他大妈周香竹现在身在何处,这消息还是准确的。他想他应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于是便在电话里约定说:“孝先兄,明天您就来深圳吧?我等您。刚好我在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陪您一起去广州见你们失踪五十余年的香竹大妈。” 金孝先略下电话后,震惊而诧异的不禁连连说,“怎么到了广州会让警方扣下了呢?大妈她触犯了什么?什么事儿……” “大妈身居道观五十余年,冷丁出观对社会上事什么都不懂。何况内地跟香港差异又那么大……唉!”司琪不禁悲叹的说,“一步一个坎儿呀?看来香竹大妈她……她回归路上很艰难啊!” |
43 浓浓亲情喜迎老道姑周香竹 第二天一早,按昨晚电话里约定,金孝先夫妇本来是要一块儿先到深圳,然后乔先生就带他们去广州见他们香竹大妈的。可是,夫妇俩洗漱完,早点还未吃几口,司琪就被医院叫走了。说她的那位患者老乞丐半夜里跑出去就找不见了!只好孝先一个人驱车赶去了深圳。到了深圳他才知道,原来香竹大妈一出海关刚到深圳就被骗了;等到了广州,在车站售票口买北上远程火车票时,发现她全是假钞,这才被铁路公安扣留下来。乔先生说,“我现在所知道的只是这些,昨天接到广州那位朋友电话时,也只说了个大概……这还 是三天前的情况。” “唉!香竹大妈刚到深圳就被骗过一次;到了广州怎就不知谨慎、小心呢?再者说了——兑换外币要到银行的呀?银行怎还会兑换假币呢?”金孝先说。语气里含有晦气、抱怨,也饱含着对他香竹大妈的关挂。 “嗬嗬!孝先兄啊?”乔先生嗬嗬一乐调侃说,“你们香竹大妈五十余年与世隔绝,冷丁出观下山来到内地……半路上不发生点什么事,我们能这么快就找见她吗?” “可老人家却被公安机关给……”孝先不知道香竹大妈被警方扣留之后,现在是什么情形?”这位当年不韪欺侮、伤害香竹大妈的顽劣少年——当今一家大企业老总金孝先,不禁这时为香竹大妈牵挂、担忧、焦急起来。“都八天了……香竹大妈如今这么大年纪了,能禁得住这么折腾吗?” “放心吧孝先兄?会没事的……”乔先生安慰说,“等我们去了讲清楚,您香竹大妈就会解除怀疑的。”他刚说完,酒店就送来代买的两张去广州的车票。于是乔先生收拾起行囊,叫了一部车送火车站陪金孝先一同去了广州。 其实老道姑周香竹,一直尊照那天深圳的当班警察的嘱告,到了广州车站后是加倍谨慎、小心的。 那天,她是早八点乘火车抵达广州车站。下车后她未敢与人搭讪;未敢打问银行所在位置和路径,即使有人问她什么?她也未敢说真话。出站后照深圳那位当班警察描述的大致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银行。 正是一般企、事业乃至机关单位上班的时间。老道姑一走进银行,就见每个窗口都排着很长的队。她不知道哪个窗口是办理支取或存款业务的?哪个窗口是兑换港币的?老道姑正站一排人群后朝前面窗口张望时,由这排的前面人群挤出一位身穿灰色和尚袍,头顶和尚帽,四十岁上、下的尼姑。她手捧一打外币,老道姑不认识是属哪国的纸币?看样子数额不小,大概也是到这里来兑换人民币的。 “您这是?……”当尼姑从前面人群挤出后,由人群后面通过时,老道姑一指尼姑手捧的外币问了这么一声。这是她自下车出站到现在,第一次跟人搭话儿。 “噢,道长?”尼姑在老道姑面前站下说,“贫尼是《金钢寺》的和尚。从德国过来两位老和尚住进本寺,本寺住持叫贫尼到这儿来——是为德国两位老和尚身带的马克全部给兑换成人民币。” “哦,”老道姑看了下她手捧的外币问,“那……您怎没兑换呀?” “兑换外币的业务不在这儿。”尼姑说,“刚才贫尼问了——银行为内、外游人方便,在车站附近专设一个兑换外币业务的办事处。”说完就欲走去。 “哎,请师付等等?”老道姑立即叫住问,“那办事处在哪儿呀?” “怎么?”尼姑问了声说,“道长,您也有外币要兑换?” “嗯……”老道姑稍稍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位深圳当班警察嘱告她的话。“倘若陌生人问您什么?不可说真话。”可是,佛、道两家同宗不同道,可都属宗教这同一个血统呀?我与她不算是生人吧!何况那当班警察说的与眼前事实发生了变化。于是她说,“老道要兑换的……是港币。” 尼姑笑了。“道长是不是也想叫贫尼替您一块儿兑换呀?” “不!老道我自己的事不可叫人替代。”虽说老道姑记住警察嘱告过她的话。但对眼前这位尼姑又很信任的说,“我老道来到这儿就跟个睁眼瞎子一样——路不熟,哪儿也找不到……就请您带老道一块儿吧?” 就这样,尼姑带着老道姑出了那家银行,七拐八弯,老道姑磕磕拌拌紧跟尼姑身后,也不知步行了多长时间,都绕过了些什么地方,周围都有哪些建筑……这些,她几乎都没有看到就走进背街一幢楼楼下的大屋子里。一进门,地中央横摆了两张长条桌,类似商店柜台,间隔出里、外。看得出来,这是新近专设的业务机构,房内很简陋,由于业务繁忙大概还未来得及布置吧?老道姑跟随尼姑走进去时,桌前围了少数几个兑换外币的人,当那少数几人兑换完外币陆续走出后,尼姑谦让的看着老道姑说:“道长?您先来……” “不!还是您先来吧?老道先看看……还不知道这些单子该怎么填写呢?” “那好吧,贫尼就不客气了。”尼姑摸起桌对面递过来的单子说,“等道长兑换时……贫尼帮您填写。”说完就填写单子,然后把手捧的外币随填写过的单子一起递到桌对面,桌对面把外币收起,那张填写过的单子传到另一张桌上。当尼姑由另张桌捧起兑换的人民币时,老道姑瞟了一眼——一万元一捆的人民币,整整五大捆。“哈!这么多……可咋拿呀?”然而那尼姑就像在超市购买食物一样,把兑换的五捆人民放进桌对面递过来的一个方便袋内,然后摘拎起向上提了提,往桌角上一略便热情的回过身替老道姑填写单子。老道姑打开她黄色包裹,拿出她全部的港币,兑换成人民币后,就和那尼姑一同出了那幢楼楼下的大房子。 “道长?您去哪儿……”尼姑说,“要不,贫尼给您打个车吧?” “不用了。您不是说这儿……就在火车站跟前吗?”老道姑四下张望了一张望问,“怎么走?” “穿过两个胡同,到了前边马路就能看到了。”尼姑说完,就手提一方便袋人民币,带老道姑穿过前面两个胡同,到了横贯东西的一条马路,尼姑用手往左侧一指说,“道长,您看——那不就是嘛?” “哈!”老道姑心里一亮,立即看到车站上面高高矗立的钟楼。“这么近呀?” 然而身居《紫荆观》五十余年的老周香竹并不知道,在大城市里,看似空间距离近在咫尺的标志性建筑物,时间距离却会很远,很远……可眼前这位尼姑,此时就像车站上方矗立的钟楼一样吸引了老道姑,她对俗间一切都是那么的谙练?似乎身藏绝技、心怀妙术,徜徉俗间,行走自如。她朝着马路正开过来的一台出租车招了下手,出租车倏地就到了近前,靠在马路边上。 “阿弥陀佛……道长?贫尼就先回《金钢寺》了。”尼姑向老道姑告别时,拱揖说了声,“道长您慢走。” “多谢师付……”老道姑似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尔后就双手抱揖,一恭身见尼姑手拎的方便袋——透明的塑料薄明显的透露出里面盛装的人民币。”于是她关怀的提醒说,“师付,您兑换的这些钱用手拎着……这样能行吗?可莫要出事呀!” “社会秩序这么好,能有啥事?”尼姑一边用手拉开车门,一边说,“道长?您没听说小孩子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还要交给警察叔叔的呢嘛!”说完就钻进车里。出租车沿着马路一溜烟儿似的跑去了。 “噢,原来此地不比彼地呀?”听尼姑如此说,老道姑感到深圳当班警察嘱告她的话,到了广州这边已成多余的了,她心里也就再没了芥蒂。她精神放松了,感到很顺畅,朝着尼姑坐的出租车跑去方向抱揖恭身念了声,“无量天尊……”就回身沿着马路一侧人行道朝车站方向走去…… 眼看着车站就离不远的啊?怎走这么长时间还没到……老道姑有点累了。她方才有了时间的概念,一仰头看清楚车站钟楼上大钟的指针正指向10点53分,刚好12点有趟开往东北哈拉海列车,于是她托着疲累的两腿,紧走了几步来到火车站。 车站有个专设的——老年人售票窗口,窗口前没几个人排队,当车站一位工作人员引领她来窗口买票时,她把事先数点好的一打人民币递进窗口后,少顷只听里面“嘟、嘟、嘟……”连续怪叫声,接着窗口内送出售票员一声“假钞!” “什么……假钞?”尤如一发重磅炮弹冷丁在面前炸响,震动的老道姑脑袋里嗡嗡直响,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带到铁路公安值班室,当讯问她时,她都答不上来。比如《金钢寺》尼姑和尚带她由银行出来走的是哪条路?经过了哪些地方?兑换外币办事处所在位置?就连为她兑换港币坐在桌对面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仿佛恍恍惚惚梦里,醒来后只是些零碎摸糊印象。只是在警察讯问时,她头脑里才偶而被提醒出一个清晰画面,“怎么会是假的呢?外币都是要在那儿兑换的?我亲眼看到带我去的那位尼姑和尚——她一次就兑换人民币五万元。” “假的!办事处是假的,办事的人是假的,去那兑换外币的尼姑和尚是假的,您这位老道姑是不是也……”车站当班警察把她送去铁路公安分局。就这样,老道姑和她身带的护照一并被扣留下来。 当乔先生带金孝先来到铁路公安分局时,此案已经告破。确认了老道姑受害者身分后,身上的护照和黄色包裹全部还给她,并安排她暂在铁路招待所住下,等待追回赃款。当铁路公安分局负责本案一位警官,热情的带他们去招待所见老道姑周香竹时,金孝先既激动又感到很紧张。是啊,马上就要见到小时候他曾不止一次伤害过的——失踪五十余年的香竹大妈,不禁一时心绪乱了起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妈?还未等见到香竹大妈就身现一付尴尬窘状,有点痛悔、忸怩、羞涩的意味儿。“嗨!面对大妈可不比面对客商?心里面只要有了亲情,还会想着怎样去面对嘛!”这是香竹大妈出现的消息传出时,司琪说过的话。顿时他激动、紧张的复杂情绪,渐渐化做喜悦在他内心里点燃。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心里面只有喜悦的情愫在燃烧着而无其他。他是满脑想着大妈的未来,满怀浓浓的亲情,跟随着负责本案的警官和乔先生一起来到铁路招待所的。然而却没有见到老道姑——他的香竹大妈。 |
44 乔先生陪孝先等在招待所里 “噢?不在……”带乔先生和金孝先来到招待所的警官,问前台服务员说,“老道士什么时候出去的?” “早饭一过,她肩挎个黄色包裹就出去了。”服务员说,“也未打招呼? 金孝先看看乔先先,乔先生看看金孝先,两对儿惊诧目光:“走了?” “不会的!不会的……”警官摇了摇头自语了声说。 金孝先诧异的问了声服务员说:“您是说,她出去时身上还肩挎个黄色包裹……是吗?” “是的,不过她不会走的太远……”服务员笑了笑说,“包裹不离身……或许就是出家人的习惯吧?这几天见她都是这样的。去食堂用善,上厕所,时不时的就到前台正厅来……那黄色包裹都是挎在肩上的。” “噢,那是这老道士行囊。我们警方已经检察过了,当她兑换的全部假钞被没收后,那黄色包囊里面,除了护照和几块未兑换的银元外,就是些零碎的生活日用品了。”警官说,“八天前老道士被送铁路公安分局后,就连同她身上的包裹一同给扣下了。此案告破,确认了她是受害者时,就让她清点过包裹里面原有物件,签字后就还给了她。” “黄色包裹既然是她的行囊……”乔先生突然有些疑虑的问警官说,“早饭一过她就肩挎黄色包裹出去了?会不会是……” “二位放心——她不会走的。身上除了几块未兑换的银元外,其余的港币全兑成了假钞被没收了。连这几天在招待所食宿全是我们警方包下来的。身上没钱她能往哪儿走呀?”负责本案警官说,“她还等着追回赃款买北上的火车票呢?” “噢,怪不得前天她肩挎包裹来到前厅时,我问她,‘道长这是要出去呀?’她说是到门口来看看……警官怎么还未来?”服务员似恍然醒悟说,“原来她是盼警方追回赃款呀?” “是啊,警方答应她——赃款一旦追回,就把她被骗去的钱还给她。她那是焦急等这笔钱买票到北方去呢?”警官看了看金孝先和乔先生说,“这回好了,老人家就不用再继续等了,我们就把道士老人家交给你们二位亲人了。走时到铁路分局办理下手续就可以了……等我们这边追回赃款后,把老人家被骗之款立即按你们留下的地址寄过去就是了。”说完就让服务员开一间高级客房,请乔先生和金孝先到里面休息。“二位就等等吧?老人家只是出去转转……到中午就会回来了。” 金孝先与乔先生被安排进一间高级客房后,他们谢过警官,警官就告别离去了。时间正是这天上午10时零一刻,金孝先见时间还早就给太太司琪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广州这边的情况:“香竹大妈没事了,住在铁路招待所等警方追回赃款……现在大妈出去了,我跟乔先生正在招待所里等她。” “啊,太好了!太好了!”电话里司琪抑止不住内心里的激动,高兴说,“孝先,您一定要先把香竹大妈接回香港来。一定……倘若香竹大妈不肯,就请乔先生再帮帮忙。他这么快就帮助我们寻找到香竹大妈;也一定会查寻到大妈当年丢在内地那边的亲生女儿——我们的那位妹妹音讯的。” 是呀!是呀……噢?金孝先冷丁感觉到诧异。电话里听太太的声音这么急迫,一定事出有因。本来他们夫妇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旦内地这边有了香竹大妈下落,他们夫妇一块儿到内来陪大妈寻找当年丢下的婴儿妹妹的。现在有了香竹大妈下落——就在广州,怎在电话里说一定要把香竹大妈先接回香港去呢?并这么急迫。他手掐电话犹豫了一下说,“这,我们是要尊重大妈意愿的。看看她什么意思再说吧?如果香竹大妈执意不肯,你就安排下医院那边的事过来吧……哎,对了,今早医院紧急电话把你叫去,说半夜里跑出去的那个患者老乞丐现在找到没有?” “找到了。是天拂晓时分医院在郊外公墓角落的《哑巴墓》那儿找到的。当时老乞丐抱着墓前倾斜的石碑正呼呼呼……在鼾睡呢!”司琪电话里告诉孝先说,“今早我赶到医院时,他刚从墓地给弄回来不久,正在病房里大呼小叫,愤怒的痛骂着方先生、小桃儿、阿飙丧尽天良!说他们正在公墓山顶那个角落上挖掘小哑巴的坟墓……等我急忙忙赶到医院走进他病房时,他把我当做了当年的香竹大妈。一下扑过来扯住我手唤了声大少奶奶,然后他可怜巴巴,无依无靠样子又叫了声姐?接着就声泪俱下,好像说了句什么就是他的命?孝先啊……我总是感觉他是当年我们金府上的什么人,并且跟当年香竹大妈的关系似乎又很不一般……” “田妈不是说过了吗?当年我们金府没这个人……”金孝先电话里回了句说。 司琪这边电话里说:“都这么多年了,当年金府上、下那么多人,那只是没对上号而已。但田妈也觉着老乞丐与我们当年的金府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好了,他把我当成了当年的我们香竹大妈,还叫了声姐,然后就声泪俱下,什么是他的命……这些还不能证明些什么吗?” “嘿嘿!”金孝先电话里不禁嘿嘿一笑说,“司琪,你没听说过‘痴人说梦话’这样句成语吗?梦里的行为,梦里的话……你怎也会迷信当真了呢?” “孝先,你说的对——他是深陷在梦里的。熟睡时,甚至一闭上眼睛潜意识就会浮现上层面,即使大天白日他有时也会把现实与梦境混淆一起,睁着两眼说梦话。到了深度时,由于受梦的心理支配就出现些无意识行为;做出些无意识事情。这就是俗话说的‘梦游症’……唉!”司琪电话里感叹了声说,“看老乞丐身上留下那么多伤痕和病灶,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就是他这种‘梦游症’躲过了一次次灾难;逃过了一次次死亡的呀?孝先,你知道吗?这是人的精神领域一种很神秘的现象,神秘就神秘在有时候梦境会透露出当下现实中的些真实信息哩!”接着她就在电话里告诉金孝先——他们爹(地)原付官方正仁昨晚就到了香港。先是到金府老宅去见孝先;发现老宅闲置无人,就找到新的住址,是华姨热情接待了他;华姨告诉他——说孝先为香竹大妈之事一早去了深圳,然后再到广州;当方正仁听华姨说香竹大妈被广州铁路公安分局扣留下时,他再什么也未说就走了。 噢?方叔叔来了……怪不得司琪要我一定先把香竹大妈接回香港去,是为躲避开方叔叔的呀?看来她对爹(地)委托方叔叔来内地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丢下的女儿这件事,她还是抱有很大疑虑的。方叔叔可是爹(地)最信赖的一个亲信啊!本来方叔叔是为他义父唯一个亲人要来大陆的,爹(地)偏偏把寻找香竹大妈和丢在内地这边的女儿之事托付给他,还不是觉得方叔叔比子女更可靠嘛!尤其他这个曾与爹(地)有过那么大感情裂痕的不孝之子,虽说司琪这么多年在他们父、子间一点点给弥合了。但到了真的节骨眼上,老父对他还是不放心呀!不过,一旦方叔叔见到他事先找到了香竹大妈,就会证明当年的冰冷柴堆点燃了今天我对香竹大妈的浓浓亲情;就会证明我如何对年迈孤独爹(地)的关爱;就会证明这么多年上帝面前我对小时候顽劣所造成的罪孽的虔诚忏悔;就会证明……方叔叔就是爹(地)另一双眼睛,他会让爹(地)看到当年的顽劣少年——今天关爱他们的一颗孝子的心。是啊,自打他去英国留学就与方叔叔断了联系,随着年令增长尤其恋爱后他跟方叔叔的感情也逐渐疏远了。要不是香竹大妈多年失而复现,爹(地)又委托方叔叔到内地去寻找香竹大妈和丢在那边的女儿而引起司琪的疑虑,他对方叔叔几乎就要淡忘了,就像小时候他熟悉的那些军中长辈们一样,每每想到他们时也只能心里敬重而已,形象却摸糊不清了。可不知怎么?现在,当年儿时他跟方叔叔那种感情好像又回来了,尽管司琪了解到当年方叔叔跟爹(地)之间以及与香竹大妈之间的些零散情况。电话里一听说方叔叔绕路香港到府上去看他时,心里还是感到热乎乎的。“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方叔叔都什么样儿了?他还在惦记着我孝先啊!”现在香竹大妈已经找到了,司琪也不用再有什么顾虑了,这时他也多想见到方叔叔啊!于是他就在电话里问了一下详细情况,比如:方叔叔几时到达香港的?昨晚他住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很老了?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这一连串问号,让司琪在电话里忍不住“嘿嘿嘿……”笑起来。她说:“孝先?是在你这个电话之前,我接到华姨从家里打过来电话的。我本打算医院这边事处理完,就回去接待方叔叔,中午在饭店要好好招待他一下的。电话里我叫华姨把方叔叔留下来,可她给我打电话时,方叔叔已经由我们家走去了。” “华姨没说方叔叔去了哪儿?”孝先电话里问。 “华姨没问,他也没说……哎?”司琪说,“方叔叔是不是到小桃儿那儿去了……不然他绕香港去大陆干嘛要在香港打站呢?” “哎呀——司琪?他到香港打站,那是特地要看看我。”孝先说,“一个老烂倭瓜,看着都恶心!方叔叔怎可能还会再去找小桃儿呢?” 这时在孝先电话旁边的乔先生突然哈哈大笑,不禁打趣的插了一句说,“哈哈!瓜烂味儿可不烂呀?说不定你们那位方叔叔一到香港就嗅到了她那股异香呢?”由于那天在酒店前停车坪乔先生见过小桃儿,显然这样说是与孝先同样的感觉。 “乔兄取笑了!取笑了……”金孝先不好意思的笑笑,敷衍了一句说。“嗬嗬!太太电话里也不是认真的。” 司琪听到乔先生电话里的插话,好像电话另一端的孝先有点发窘,急忙将话题扭转回来说:“刚才我那是说笑的……孝先啊?想必方叔叔身上还肩负着爹(地)的使命呢?很快就会过去找你的。现在香竹大妈已经找到了,你就陪香竹大妈跟方叔叔一起先回到香港来吧?也好商量一下下一步怎样寻找香竹大妈丢在内地那边的女儿之事。” 噢?听司琪这样说,金孝先感到很意外。寻找香竹大妈之事,原来司琪她并不想回避开方叔叔的呀?于是电话里他很高兴的担忧说:“可是……方叔叔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香竹大妈,会不会就不到铁路招待所这儿来了呀?他还肩负他义父使命——到了广州就直接去找义父的侄孙女儿,那可是他义父在大陆这边仅剩的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不会的。”司琪电话里说,“方叔叔光知道香竹大妈是被扣在铁路公安分局的,却不知道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也是为解救香竹大妈去的那里……我想,方叔叔也会先要到铁路公安分局去,见香竹大妈没事了一定会去招待所找你,至少也要由铁路公安分局那儿给你打过去个电话的。” |
45 已经没有了电话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电话铃声响了。不是广州铁路招待所这个高间房内;而是响在一个遥远的隐秘空间里。 这是香港“红灯区”《艳春园》胡同一幢背街的拆迁的老楼,现在只剩楼头两层,孤伶伶座落一大片废墟中。破烂不堪,尤其一层门窗破碎,里面间壁坍塌,成了小偷、乞丐、流浪者们夜间栖息寄居的场所……这,照内地这边说法早就成了危房。居住这样一幢破损老楼里,尤如躺在两山之间索绳上面睡觉,随时都有掉进深渊的危险。也不知拆迁过的老楼为何楼头上要留下这两层?它就像断胳膊少腿的一个瘫子,在这繁华大都会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趴伏了多久?要不是楼上二层玻璃破碎的窗口透出的电话铃声,很难想象这里还真会有人居住。 拆迁剩下这半拉老楼,二层是间大屋子。房内阴沉沉的,凌乱不堪……唯独紧挨墙壁一张紫檀色的双人大木床倒是很显眼。高等木料,质地精良,雕花彩绘,做工精细。要没专家鉴定,很难确认它什么年代的产品。室内除此之外,其他物件东倒西歪,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而这张极其显眼的双人大木床,却彰显出曾有过的昔日里那种辉煌。颠欢、疯狂,酒醉神迷,朦胧的人生……现在,这张曾有过辉煌的双人大木床,也不知这样寂寥了多少年?如今就像卖不出船票已无人问津的一只腐朽破舟,仍孤独漂泊在大洋里,等待着浪涛吞没…… 时间已快近中午,一条毛巾被裹卷着的一个人还熟睡在床上。大概很累了,疲惫不堪很痛苦样子,时而从毛巾被里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少顷翻了下身,原来是一个老妪。她衣未脱,鞋未退……浑身打浑身就裹起条毛巾被卷缩到床上去的。或许她是从外面回来不久,躺上床去休息一下而就睡熟了;或许昨晚她赖得脱衣、脱鞋,就这样躺下的;或许……突然,房间角落上已经积满了灰尘的一部破损电话震颤一下,灰尘飞扬,随着短促的一声怪叫,接着就有气无力的“叮铃铃……”响了起来。老妪醒了,她惊异地对着房间角落眨咕眨咕眼睛,一滴滴污浊黏液由两只烂眼圈儿滴哒下来。滴哒滴哒……啊!原来是前面我们曾见过的那位老妓女——小桃儿。 这张雕花、绘彩的双人大木床,还是当年方正仁来香港把她赎出时,她从妓院里带出来的。当时妓院老鸨说,“在我们这儿的头排,才配得上睡这样一张床的。”最后方正仁给了老鸨双倍的价钱才应允小桃儿随身携带而去。后来方正仁甩开她回了台湾,他们租赁的海边别墅也到期被收回,她就又回到妓院重操旧业。一天,老鸨说要把她这张雕花、绘彩双人大木床调给别的姑娘,“我还是那句话——在我们这儿的头排,才配得上这样一张床。你已经不是头排了,如今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就必须把这床换下来!不然你就……”这时她才发现,老鸨给她的房间里,除她带回的这张大床外,不仅房间窄小,里面的陈设、所用之器皿都非常简陋。这怎么行?妓女对她的睡床,就像工匠们对他手中的工具一样,用惯了,使用起来随心所欲——方便、顺手。一个靠它吃饭的家伙,怎能就这样随便让人夺走呀?无奈,她离开了妓院。好在当年她还有些积蓄,就把紧挨妓院不远《艳春园》胡同背街的——这幢老楼的一头二层正闲置的一间屋子买下来。接着又置办了桌、椅,迁过来电话……本来电话是她跟方正仁住海浜别墅就有的,后来重回妓院时也未注消,现在只办理下迁移手绪而已。电话机还是原先那部电话机;号码仍是原先号码未变。重操旧业,独立门户。只要拨打号码一位位故旧就会请上门来……她想,就权当小本生意——开的一家门市吧?她满怀信心暗地里说,“哼!就凭我小桃儿的名,客人也会照样上门的。” 她不像某些“野鸡”那样,夜一来临就到车站、码头、夜市门前或站电线杆下招揽顾客;她想她跟一般妓女不一样,毕竟以前她曾是妓院里头排呀?她要保留一份尊贵!上门才是客,何必生拉硬拽呢?所以她就把每个时期她的明星照悬挂外面窗下墙上,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的美丽。就连她被方正仁毁容后面罩青纱的影像,也是别具一番风彩……只要从正面马路过来,拐进巷口就可看到。开始也真有些人聚在楼下朝二楼窗下张望,到了晚上一些少数老主顾也真的就打过电话来。有名有姓亦曾有她青睐过的,但却见首不见尾,无论她如何在房里打扮、等待……到头来也不见有哪个上门光顾。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电话忽然多了起来,似乎成了情意绵绵性欲发泄的一条热线。当她发现是她楼下栖息的小偷、乞丐、流浪者或某个疯子在什么地方的电话里奸污她时,她这才醒悟到——容颜衰败,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小桃儿了。自此,无论电话再怎样震天价的响起,她也不接了;外面窗下悬挂的那些招牌东倒西歪她再也顾不上了,一幅幅每个时期的明星照先、后从墙上脱落下,被扫进垃圾堆里……这样一来二去,那些故意逗她玩的消遣的电话也渐渐没了。这样房里的电话也就闲置起来,一闲就好几十年,电话铃声从此就没曾再响过。她几乎忘了房间角落上还有这么一部电话…… “噢?”她慢腾腾由床上坐起来,两只烂眼圈透出的目光无神地对着角落上正响的电话铃声,就象远离多年一个熟客冷丁出现面前不敢相认一样,一双直怔怔无神目光仿佛在电话与她之间的一段距离上凝滞住了,半天也未敢去接。心里边不住地在问自己说:“多少年了,几乎都忘了那儿还放着一部电话!今儿……怎么冷丁响起来了呢?”有气无力的电话铃声,骚得她心里有点发痒。唉!现在这个电话,即使还像从前的一些电话那样——故意戏弄她,挑逗她,电话里说些下流话、肮赃话、臊话……她也已多少年没再听到过了?哈!久违了。 电话铃声还在响着……当她由床上爬下地来,一步步挪到房间角落,战战兢兢又抓起电话听筒,“喂?……”电话挂断了。她像跟人搭讪被冷落一样,很失意的一转身,粘在屁股蛋上的一张纸条掉下来,滑落到地板上——这是草拟的一分寻人启事。字迹歪斜,涂涂抹抹……象是刚学字的一个小学生随意乱画的。不过寻人启事这几个字还是可以看得出来,至于下面内容就不大清楚了。像是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在寻找小哑巴;又像是不知道周香竹的此时去向;还像是约定农历八月十五在《哑巴墓》前相见;更像是……唯纸条下面写的联系人清楚——小桃儿,《艳春园》胡同,背街老楼二层靠头上的房间。总之,这是一张很令人费解的字条。 她冲着地板上眨咕了几下眼睛,正欲哈腰将那张纸条拾起……这时,当年甩掉她而去的老情人方正仁,正从台湾驻香港的《华生公司》一间屋里撂下电话,回身拎起他随身携带的小皮箱走出去了。公司门外停了一台小车,一位三十多岁男子迎过来拉开车门——方正仁上了车。小车开跑了…… 而隐秘的《艳春园》胡同背街废墟上的老楼二层那间乱糟糟屋里,老妓女小桃儿由于腿脚不利落,一哈腰“扑通!”地一声——一个腚墩儿坐到了地上。半晌,她看着滑落地板上这张纸条直出神,“怎么?都贴出去好几天了,怎到现在连点动静也未有……”她方才想到,这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她写上去的。涂涂抹抹,乱七八糟,就连她自己也看不出个什么意思来。后来她就找栖息在她楼下的——会写几个毛笔字的一位老乞丐给抄写两张,像当年张贴她电话号码一样张贴到了电线杆上。心想,过往行人看过字条后,一旦知道字条上面两人信息就会告诉她一声的。现在字条贴出去好几天未见动静,或许过往行人未注意到电线杆上贴的那张字条?或许人们看到了不愿来见她?不过没关系,她已在纸条上替香竹大少奶奶和小哑巴约定了时间——八月十五,〈哑巴墓〉前相会。那时他们就会像隔世相逢,当年的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未死;当年的小哑巴也未在他那座墓里;而当年造的那座〈哑巴墓〉里住着的,却是我这个遭尽世人白眼被人唾弃的老妓女小桃儿。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如今她似乎什么都不再去想了,唯有公墓角落上的《哑巴墓》叫她心事未了。是的!许多年来她就住在《哑巴墓》里。自打耳闻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重现人间那天起,她就挣扎着要从《哑巴墓》里爬出来。恰巧有一天,《哑巴墓》前见个疯子说他是当年小哑巴时,墓口刚刚就欲撬开,但马上就又封上了。后来她打问过路人;找过田妈;遇见金孝先,他们一见她,就像见到一摊垃圾一样的厌恶、恶心……加砖添土,封口、淹埋,她有话不能说,有气儿不能透,哪还敢从《哑巴墓》里爬出来呀?然而她又很不甘心,于是就想到电线杆上张贴广告这一照儿。倘若有一天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与小哑巴,他们真赴电线杆之约来到《哑巴墓》前,那时她就会毫不犹豫的冷不防的从《哑巴墓》里爬出来了。到那时,她这一生所沾有的老妓女所有的一切,也就随着生命一起淹灭掉……这样,她也就可跟世间其他人一样安安适适的走向另一个世界去了。 噢?刚才响起的电话铃声……莫不是有人知道当年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或小哑巴的什么消息?看到电线杆字条后,特地打电话向我报信的。然而现在电话断了,她懊恼的责怪自己:多少年都没了电话的电话铃声冷丁响起,干嘛还要犹豫不去立即就接电话呀?她感到很沮丧,坐在地板上赖得爬起来……少顷,抑脸看了看躺在角落上的电话,似乎是在企盼电话铃声能再次响起。“唉!香竹大少奶奶——你可在哪儿呀?”这是无言的心里声音。声音很阴冷,湿淋淋的还挂着水珠儿。这声音,像是发自香港郊外公墓群山顶角落上的《哑巴墓》里。 |
46 周香竹脚下漫长的路径 老道姑周香竹身穿青色道袍,斜挎个浅黄色包裹在胸前打了个活结,正行走在广州这座率先开放的大都市的一条繁华大街上。 呵,自打被警方安排她住进铁路招待所。几天来,早餐一过她就挎起浅黄色包裹走出房去,一方面她想放松一下身心,以驱除被铁路警局扣留那会儿心里留下的余悸;另一方面她想透透空气,排解排解她一路上的憋闷、晦气、以及等待警方追回赃款以安排她继续上路的那种心中的焦灼。然而她不敢往远走,刚出观、下山来到内地就晦气缠身,她怕一旦走丢了找不回来;更怕恼心事接踵而来;还怕……可不是嘛?身在远海孤岛《紫荆观》五十余年,重新徜徉在现代文明里,就像走进梦里一样,醒来后梦里的什么都恍恍惚惚,心里只留下晦气的感觉。大概她是怕一脚不慎再踏进梦魇里吧?于是她每天由招待所出来后,也只能小心异异的在附近转转,到时候就回。 铁路招待所门前不远就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马路,或者纵贯南、北吧?老道姑自来方向感就很差,何况到了内地这座开放的大都市呢?总之,由招待出来一眼就能看到这条宽阔马路——穿梭的车流、往来的行人、嘈杂声音不断……每每她对这些都视而未见,听而未闻。绕过门前,招待所后面就是草坪、树木、中间一座假山。假山挺高,两边有石阶,假山上有凉亭……或许是这里的地貌成就了现在的休闲场所吧?这是老道姑几天来唯一的所到之处,但她从未到假山上面去过。她知道,凡公园、绿地、湖泊里有假山凉亭的地方,都是男欢女乐畅怀开心场所,是不适宜一个出家人光顾的。于是她或在草坪四周树下的条凳上默然静坐,物我两忘;或环绕草坪漫步,与周围草木花香融结一起。她想她……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颗小小粒子。干嘛要搅扰假山畅然的男男女女呢? 而今天早餐刚过,老道姑由招待所一出来,就见由马路另一侧走过来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像八十岁出头,高个儿头,有点驼背,一身休闲装;女的怕是还不到七十,小个儿,穿着时尚。似夫妻而又不像夫妻,黏黏糊糊有点儿暧昧的味道。他们说的粤语,像唱歌;又像诵经,声调轻婉,语音柔长,尤其尾音拉得很长很长……老道姑周香竹没大听懂。他们来到招待所门前人行道时,也不知那女的说了句什么?只听那男的说:“阴阳三合啦……何本何化?” 噢?老道姑周香竹唯一听得懂的一句话。尽管是粤语,也听得出来这是楚辞《天问》中的一句。她被这个声音所吸引。不知他们在说什么?驼背老头对时尚老女人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见他们边说着边绕过招待所门前,沿着人行道朝招待所后面走去了。当老道姑周香竹来到招待所后身草坪时,那位驼背的老头与时尚老女人正在草坪中间假山凉亭里拥抱在一起,他们亲啊,吻呀……像青年人的激情热烈的在两个老年人身上迸发。要在往常老道姑早就把目光回避开了,现在她却没有,目光深邃的盯在假山凉亭那里,一缕缕思想从她这双苍老眼睛里流淌出来,仿佛看到小时候家垫里曾吟诵过的——《天问》中那声诗句的形体、面貌以及内在的情愫。 一阴一阳之谓道。万物负阴而抱阳……是啊!一颗生命,阴阳相随。驼背老头与时尚老女人凉亭之举,她年青时本来体验过,并是种神秘的体验。五十余年《紫荆观》养学、修道,物我两忘。现在,凉亭一幕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驼背老头刚才的一句《天问》启迪开她的思想,她不由慨叹了一声想,唉!一生命途多舛,阴阳掺合衍生了她未婚生子,水各一方,死而复生,出观、下山,内地寻亲,受骗上当,归途受阻……这些,哪是本源哪又是化生呀?老道姑周香竹自己未曾发觉,她正沿着苦苦思索的这条路径怎么走到假山上来了?一看,凉亭里的驼背老头儿和时尚老女人不见了。 她站在凉亭旁,居高临下往草坪后面一看,老式的楼房一幢接着一幢……破破烂烂一大片。哦,这是一个居民区。她见紧挨这边草坪不远一幢楼的楼头墙上,用石灰浆刷成挺大的一个“拆!”字。老道姑周香竹并不明白,这个“拆”字标志着眼前居民区正欲开发,一幢幢老楼就将被拆迁了;但她明白刚才驼背老头儿和时尚的老女人,怕是就属于这些老楼?莫非人到晚年……嗨!远离俗事,何必多想?她的目光正欲越过眼前居民区往远俯看时,刚一抬眼就被爬上楼顶的太阳光猛剌了一下,她倏地眯缝起两眼,看到距离居民老区不远处,是相通连的一个个大、小水泊,宛若天赐地佩一串水晶珍珠,由这边草坪假山上俯看——则白凉凉一大片。她的思绪不由一下陷入了她儿时的——远离了的遥远家乡《月亮窝铺》——她的生命之本源。 这时,绿树浓荫环绕水泊,水面晨雾尚未散尽,一缕缕烟波还在水面、绿树浓荫间缭绕……她分不清哪里是沙滩柳通?哪里是滩头那片杏林?她的目光循着儿时记忆的一条狭窄羊肠小道,来到水岸之上——茂密的树林淹没了岸上的一幢幢房舍、一座座院落,影影绰绰只见瓦顶不见房屋,不知树木掩映的是亭台、楼阁?还是《月亮窝铺》她家的那座周家大院和两翼延伸的那些关东小土屋?她似乎又掉进梦里,一双苍老眼睛迸射出梦的目光,对着前面不远的水泊查看、分辨、寻找……突然一台载重大货车,正沉甸甸的由水泊岸边通过。噢?她站在假山凉亭旁往招待所门前马路那边看了一眼,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莫非这条马路……就由水泊岸上通过的?”由这儿到水泊那边好在距离不远,如果顺着这条马路便可以走去那里看看,用不多长时间就会回到招待所来的。于是她身不由己的沿着另一边石阶下了假山,然后从招待所后面通连居民楼区一条便道走出草坪。 她绕过楼区,拐过一幢幢老楼正走上马路时,突然头上“哇啦!”地一声粤语,她不禁一仰头,见这幢老楼二层敞开的窗上探出半拉身子——噢?是刚才不久前她看到的那位时尚的浪漫年青老女人。她这才知道,浪漫时尚老女人是冲着马路人行道上招呼的,跟她并没关系。她便沿着人行道朝前走去了…… 繁忙的马路,车辆、人流穿梭如织。她走在熙熙攘攘人行道上。走着,走着……不觉看到前边不远人流中夹着一个她熟悉的背影。当她确定背影是那位驼背老头时,不由回了下头,下意识的朝她刚刚走过来的那幢老楼看了一眼——那位浪漫时尚的年青老女人,这时还爬在二楼窗口上,恋恋不舍的呆呆张望着人行道这边。是啊!人行道驼背身影对窗口上的魅力;就像绿树环绕的那片水泊对老道姑周香竹的魅力一样,还不都是万有引力的作用?她边往前走边想:快到了,快到了,本来距离就不远,到了前面就会看到那片水泊的!然而前面是条横道,车辆一台接一台穿过这条马路,行人们都停在了路口。她快走近前面等红灯的人群时,目光一下就捕捉到那个驼背老头身影……啊?原来他不是跟浪漫的年青老女人一起的那位,很像她小时候家塾里那位教书先生。她刚走到前面路口上,道口上的绿灯亮了,等待路口人群鱼贯而过……她想,脚下这条马路直通水泊岸边,家塾里教书先生也准是去《月亮窝铺》。她跟着前面人群过了横道,想与教书先生打声招呼,于是她便紧走了几步,越过身前好几个人,到了行人前面一看,那个驼背身影消失了。但她并未去多想,马路两侧都是商家店铺,她想他只要不受骗上当就好,到水泊岸边她会等他的——就像小时候水泊岸边聆听先生教诲那样。 她随着人流继续朝前走去……就这样,她怀着欣喜、期盼一步也未敢离开这条马路。水泊距离不远,马路直通水泊岸边,她心里想着很快就要到了,前边就是……然而马路两边依然高楼林立,马路像条狭谷,往前看,依然是高楼大厦;往上看一线天。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你去我来……不断更换着新面孔,唯独身穿青色道袍,斜挎浅黄色包裹老道姑一直夹在人流中。她穿越一条条横道;过了一道道街口,当她意识到走了很长时间的时候,天已经过午。 现在,她并不知道她离开招待所已经走出了多远?光知道在这条马路上走的时间很长了。“怎么还未到呀?”她见经过的道旁一家饭店门前有个石墩,想停下来——坐那儿喘口气歇息一会儿。她稍一犹豫,突然“嗡地——”一声——由饭店门内涌出一股人来,有男有女,叽叽喳喳,你扯我拽……涌向了人行道上,老道姑周香竹赶紧躲闪了一下,醉醺醺的吵闹声把她挤到了马路上去。“唉!还是到前边水泊那儿一块歇吧。那儿有绿树浓阴,再讨口水喝……”她托着个疲惫的衰老身体,也未顾再回到人行道上来,脚步庸懒的在马路上慢慢朝前走去…… 太阳当头,炽烤得老道姑两眼昏花,头发晕,时间与空间摸糊了。她不知道脚下走的距离多远?不知道头上走的时间有多长?不知道……她仿佛这样走了大半生。天气燥热的像个大蒸笼,就连马路上偶而响起的汽车呜笛;人行道嘈杂的人语声也像是在添柴加火……这时,她心烦意乱,神情恍惚,耳边偶而的一声汽车喇叭愤怒嘶呜,眼前则幻化出那年冬她从北方场院屋被拉走时的那几声汽车喇叭怪叫声;耳边偶而传来人行道上的一声呼唤,眼前就幻化出那年冬场院屋里拚命嘶喊的情景,“莫走,莫走……你把孩子给丢下了呀?”;当她一心要到不远的绿树浓阴那片水泊去时,就想到生养她的《月亮窝铺》,体悟到她离家出走时相依为命的妈妈的情形。唉!那片水泊中,盛满着的——全是妈妈的泪水啊! 一辆小车由她身边擦身而过;一辆大卡车冲她迎面开来……倏忽间,她震惊、慌乱还未来得及躲闪,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身上包裹被甩到旁边的人行道上,她身子一斜栽倒在了地上。 大卡车陡然煞住了闸,嘎然地一声——停下了。顿时马路堵塞住了,两边人行道行人,忽地围了过去,围成了一大圈儿。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这是一台长途货运大卡车。开车司机,是刚欲二十岁的儿子;跟车的是位接近五十岁的母亲。母、子俩从河南一个山镇贩运玉米来广州,未想交货后回返路上还未出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也真叫人懊晦。儿子惊惧的看着母亲;母亲安慰说,“没事的,等交警勘测完再说……”交警勘查结果——卡车没责任,是车煞住后老道姑才晕倒的。“没事,一会就苏醒过来了……”交警说。跟车的这位母亲见是个出家人,年岁又这么大了,似有点放心不下的说,“用不用送医院看看,身上会不会有哪儿摔伤了的呀?”一位年岁较大些的老交警看了看跟车这位善良母亲很感动,问了句你们去哪儿?母亲告诉了返程地址后,老交警说“也好。不过……这场事故责任是在这出家人自己。”说着就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母亲,“就到字条上写的这家医院吧?正好你们也顺路,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把她送到医院后,就把这个字条交给院方,你们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有什么问题医院会跟我们联系的的……啊?谢谢你们了。” 这时一位身穿西服,头戴礼帽,手拎皮箱的一位很体面的老先生,不紧不慢由人行路上走过来。他见这边人行道下马路围观的人群,闹闹嚷嚷……汽车堵塞上了一大溜。“噢,怎么?”到了近前,他不禁把手提的皮箱放在脚下道上,仰头朝着围观人群这边张望,只见闹嚷嚷围拥人群的一个个脑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交警与司机把暂时晕厥在地上的老道姑抬去车前后座上时,一位围观的姑娘回身跑到人行道上,在张望的老先生脚下放的皮箱旁,拾起那浅黄色包裹,向卡车这边呼唤了一声,“哎,等一等……这包裹是那位出家婆婆从身上甩下来的。” 少顷,围观人群散了,大卡车开跑了,马路疏通了……一切恢复了正常。站人行道朝马路上这边张望的老先生,像是有点索然无趣的收回目光。他摘拎起身边脚下那只皮箱正欲转身走去时,突然看到皮箱底下压了一件东西,像很薄的硬壳本本。“噢?这准是刚才那姑娘拾走的黄色包裹里面脱落出来的……”于是他哈腰拾起——一本护照。“啊!这可是护身符呀?”不由想到刚才那位姑娘急慌慌拾去包裹时情景,“出家婆婆?出家婆婆怎么了……”他没有细想,就抬头去找刚开走的那台大卡车,大卡车早跑没影了;目光又回到人行道上来寻拾起包裹的那位姑娘,姑娘也早不见了。他正欲翻开护照去看时,突然被个声音给唤住了。 “老先生,您用车吗?”这是位刚刚被堵塞的出租小轿车司机。道路疏通后他把车开到停靠处,就瞄准了这位老先生。 “啊,啊……是的!是的!”老先生把拾到的护照揣进怀里赶紧说,“去虎门口镇。” “路程很远的啦……”接着司机就说出了票价。老先生未犹豫就用了他的车。 司机是位老道的中年人。由于马路堵车,原本肚里憋的一股怨气顿时全消了。难得遇上这样一位顾客,车价不匪,跑这一趟能顶平时市内的两天。“老先生,这皮箱是您的吧?”说完立即拎起皮箱,就带老先生到停车处上了汽车。 这位老先生正是从台湾绕路香港到内地来的方正仁。 |
47 老道姑横遭车祸 当日中午,金孝先本来想答谢乔先生,就在招待所附近找了一家饭店准备宴请他。 “哎,您这是干什么?”他们进了饭店,坐下后金孝先正点菜时,乔先生严肃的阻拦说,“金兄?要是往常您请我,我准要最上等酒菜……不然怎对得起您这大老板呀?而现在这顿饭还是简单一些吧!您香竹大妈怕是早回招待所了,我们不能让老人家久等我们的呀?”朋友间的诚恳,让原本意义上的宴请变做了一餐便饭。 金孝先陪乔先生吃过午饭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他的心情既激动又有点紧张。是啊,当年的香竹大妈如今已是老年了。由青年到老年,整个一大段美好的人生年华消失了。五十余年来,香竹大妈都忍耐怎样一些痛苦?遭受怎样一些磨难?痛苦磨难中怎样一次次挣扎……真难以想象啊!一想到小时候他顽劣不羁,对香竹大妈的那些伤害,心里痛的就像直淌血!或许这之前他并未这种感受,当现在香竹大妈就要出现面前的时候,那种难以言表的热情不禁一阵阵在浑身上、下燃烧。啊!这时他就像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亲骨肉,失踪了五十余年——死而复生的香竹大妈终于找回来了,找回来了……心里边充满了爱的浓浓亲情。 他顾不得去想如何面对香竹大妈;顾不得去想在大妈面前他怎样痛悔儿时的顽劣罪孽,只一心想着怎样安抚大妈跟他回家——与老父团聚,安度晚年,以及他跟司琪怎能样弥补老人家失去了的多半辈子人生。他满怀期待的与乔先生刚迈进招待所正门,服务员就迎过来报告说:“二位先生在等的那位老道士打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未有回来。” “啊!”金孝先不由一惊说,“怎么?……” “前两天出去,快到午饭时分她都是早早就回到招待所来的。”服务员说,“可今早出去后,一直也未回来过?” 乔先生问:“前两日她都去哪儿?会不会是忘记时间了……” 服务员说:“就在招待所前、后转绕……大概出家人喜欢清静吧?多数时间是到后面草坪路旁树阴下,一个人在那儿打坐。” 这时金孝先不禁焦虑起来,他像自语又像是与乔先生说,“香竹大妈冷丁到内地,人生地不熟,又那么大年纪……莫不会走丢了吧?” “不会的。她从未走远过。”服务员宽慰了一句说, “请二位先生到客房再等一等吧?老人家回来后,我直接带她到二位房间去……” “可现在……”金孝先焦虑说,“午饭已过了呀?” “哎,既然午饭已过,等老人家回来就带她到外边去用餐吧?也算您为香竹大妈接风了是不是。我们还是先回房间等一等再说吧……啊?”乔先生这样说时,看似轻松,心里同样焦急。他原打算陪金孝先来到广州,找到他失踪了五十余年的香竹大妈,也算园满尽到了一个朋友的义务,下午就可乘机飞回北京了。然而却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到现在也未见到找到的人面。乔先生毕竟是位老新闻了,为人诚恳,做事认真、负责,尤其朋友委托之事,无论什么情况都信守承诺——有头有尾的。“噢?莫不会得而复失吧……”他这样一想,不禁看了下腕上的手表——飞北京的四点钟航班,现在已经三点半了。看来今天回不到北京去了……嗨,也罢!索性他把全部身心放下来,“金兄放心,我就不走了,陪您一块儿在这儿等您香竹大妈回到招待所来……” 金孝先方才想起,乔先生是要赶下午航班飞回北京去的。不由歉意的说,“真对不起,跟我一块等香竹大妈回招待所来……让您把航班都耽误了。” “没关系!不然我人走心也不会走的不是?那样还莫如跟您一块在这儿等哩……”乔先生这样说完,又看了看金孝先,他冷丁感觉到——金孝先那张春意盎然的鲜活脸上,尤如充满浓浓绿意田禾突遭狂风暴雨袭击,立时憔悴许多。 可不是吗?金季先自打回到这个高间里,就像坐在火炉上,心里火烧火了呆不住了。一会儿走出招待所,到门外张望,尽管他还不知香竹大妈如今是什么模样儿?一会又到招待所前厅打问服务员——他香竹大妈早晨出去时有没有什么异常?一会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老道姑周香竹仍没回来。不禁金孝先的一颗心倒悬了起来:“莫非又出什么麻烦了?” “不会的。倘若有类似麻烦……警方早通知给我们了。何况是铁路公安分局安排她暂住这儿等待追回赃款的。”乔先生为了宽慰这位香港商界老朋友,似给他希冀的说,“再稍等一会儿吧?等一会儿老人家还未回来的话,我们就给铁路公安分局打个电话,如果您香竹大妈在什么地方走失了自己找不回来,那里的派出所也会送回来。即使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会有消息的。金兄先莫着急,稍等一会儿再说……啊?” 金孝先忧心忡忡的在心里想:“香竹大妈她倒底出了什么事呢?” “车祸!”刚出城上了高速公路的一部出租车司机说。车后座坐着的正是我们前面见到的那位拎皮箱老先生——方正仁。 方老先生上车后,又想到刚才马路旁人行道上,由他脚下皮箱旁拾走黄色包裹那位姑娘的急慌慌样子。“出家婆婆……哼哼!”他坐在后座一边跟前边的司机搭讪,一边从怀里掏出他拾到的那本护照。;一边翻开护照,一边问了句说,“刚才马路上那么多人围观……不知什么人出了车祸的呀?” “一个女老道。她不在人行道上走?偏偏要下到马路上去走……”司机带着怨气说,“你说这不明明是找死吗?” 方正仁听他这样说着时,就翻开了护照,“啊!”他不由一震惊问:“被车撞了?” “是辆重型大卡车……该倒霉!”司机不在意的说,“给送医院去了……” 方正仁听着,两眼却落在翻开的护照上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老道姑的人头像;紧接就见上面明显的写着——《紫荆观》俗家弟子周香竹,年令八十三岁。嗬!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刚踏上大陆,她就送上门来了?不觉他心中暗喜。问:“受伤了吗?” “受没受伤不知道……等我到前边去看时,老道姑倒在车前地上还昏厥未醒哩。”司机悠长的感叹了声说,“那台大卡车算倒霉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呢?” 方正仁心里正打起手掐的这份护照算盘,听前面司机发出这样感叹,不禁心不在焉随和的搭讪了两声,“是啊!是啊……”马上又把护照揣进怀里。” 这部出租小汽车出了广州市区,上了高速公路向南行驶;那台大卡车是向北的。大卡车还未等到达高速公路出口,就靠路边停下来,躺在车前后座上的老道姑周香竹,呻吟一声醒来了。 “啊!道长醒了……”跟车的母亲,一边急忙打开母、子俩路上饮食袋;一边吩咐司机儿子说,“快下去问一下——到附近那家医院怎么走?” 儿子下车打问去了,母亲在车里照护老道姑。好心善良的母亲像对家里老人一样,温声亲暖的饮她一口矿泉水;又喂她一口面包……她稍稍清醒了一下,懵怔地看着母亲张合了下干裂嘴唇,“呃?我这是……”她挣扎了一下,欲起来。当母亲扶她坐起来时,儿子回来了。“医院离这儿不远,就在那边……”儿子急促的说,“妈?前边正修路,车打这儿过不去了。” “你们……这是去医院?”母亲还在扶着的老道姑周香竹,这才有气无力的问了声说。 “不是!我们是返程回河南的。”母亲说, “是想顺道把您送到医院去……” “噢?送去医院……”高速公路上——南行的出租车里,后座上方老先生冷丁问了声驾驶座上司机,“是哪家医院?叫什么名字……”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他像很关切样子。“谁知道啦?哪家医院还不都得那台大卡车送钱啦……也不知那大卡车什么地方跑贩运的?这趟他们算是白跑了!”显然司机对肇祸者充满了一肚子的怨尤说, “那么大年令了,就连走路都直栽跟头呢?莫说还让车撞了这么一下呀!这要是无大碍还好,顶多大卡车白跑了两趟广州;这要是撞伤了哪儿?骨折了……那还能有个头吗?” “怎么?是送我到医院……”停在路边的北上大卡车里,老道姑周香竹这才恍恍惚惚想起她发生了什么?头上太阳炽烤,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两旁人行道穿梭的人群……宛如热祸里的蚂蚁,心烦意燥,头脑眩晕发涨,昏沉沉的。这时她又饥又渴,血糖下降,心里一阵阵直哆嗦,突然觉得一台大卡车冲她奔来,奔来……她左躲右闪,眼前冷丁一黑——就晕过去了!想到这,她向母亲恭揖表示谢意,“无量天尊!老道我没事的。” “没摔伤哪儿就好。”跟车的母亲也就放下心来。“道长……您这是要到哪儿去的呀?” “前边……”她透过车窗看着笔直马路说,“就在前边不远。” 母亲叫儿子发动汽车,朝前开去了。嘱咐一下老道姑说,“道长您朝车窗外面看着点……到地方说一声,也好将车停下来。” 半晌,向南跑在高速公路上那部出租小轿车内,坐在车后座方老先生似不在意的“嗬嗬!”一乐说,“看您说的……还能那样严重?”听说大陆这边交通秩序一向都是很好的嘛!?” “嗨!是死是伤……晚上看看广州电视台播的新闻就知道了。”司机说完就急打了下方向盘,下了高速公路主道——朝出口开去。 跑在市区马路上大卡车里,母亲提醒似的问了声老道姑周香竹说:“您去的地方还没到啊?可莫过了呀……” “不会的,白凉凉水泊……老远就能看到。”老道姑周香竹说。 大卡车向前跑了一会儿,母亲又问:“怎还未到……道长您是不是记错了呀?” “没错,这条马路就打那片水泊岸上通过的。”老道姑周香竹说,“快到了。就在前边不远……”她两眼一直都盯在车窗外面。 “打水泊岸上通过……没有哇?”母亲突然诧异的想。她们母、子俩长途贩运跑广州,都三年了从未通过什么……啊!母亲一仰头,见到了前边不远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再往前大卡车就通过出口上了高速公路了。于是她急忙叫儿子把车靠边停下来。母亲确定这老道姑一定是弄错了,人一上了年岁难免会糊涂,自己的老人在她这样的年令就常把昨日当今天;把窗外的天上星星,当成窗内点燃的灯光。母亲看着她不禁笑问道,“您记不记得——您去的那个地方叫啥名字呀?” “啊?”老道姑周香竹稍一哽噎就说出了《月亮窝铺》。脸上罩满了朦胧的梦影…… “月亮窝铺……没听说过的呀?”母亲看看儿子,儿子摇了摇头。“能到哪儿打问一下呢?”母亲把头探出车窗,朝四周看了看,路两旁空旷无人,除草坪就是树木,进、出高速公路大、小汽车,由停靠马路边的这台大卡车旁勿勿而过。“这……可怎么办啊?”这位善良母亲,这才感到她惹上了麻烦。“唉!”不由她感叹了一声,便沮丧的由车窗口抽回身来,这时老道姑周香竹拆开道袍袖口,把珍藏在身上的——用丝线缝在袖口里那张老地图拿出来。母亲不识字,就叫儿子从上面找到老道姑说的那个地址名字。 当老道姑把折叠的——抽抽巴巴那张老地图刚一展开,最上面一个很古老的地名——《黄龙府》就映入眼帘,正是她少女时代读书的那座古城。啊!她这才由梦里彻底的清醒过来。开始她一惊,接着就极不好意思看着母亲矜持的一笑说,“实在对不起!是老道一时糊涂弄错了。”她正这样说着时,儿子好奇的把老地图接过去,捧在手上懵忡的看着上面,就像面对历史走来的一位古人,大眼对小眼——谁也不认识谁?“这是什么呀?上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地名……”儿子不耐烦的回手把老地图还给了她说。连头也未回……显然儿子把它看成了一张废纸;把老道姑当做了一位精神病患者,“哼!” 母亲嗔怪了儿子一声,“怎么说话呢?”虽然母亲也觉得这位老道姑精神不正常,但看她接回老地图后,重新折叠起来,照着原样一点点的,仔细的,珍惜的……不禁引起这位善良母亲怜悯之情。当她把老地图折叠好又重新塞进道袍袖口时,母亲在车前抽屉拿出个别针来,“来,用别针封上,免得掉出来。” 老道姑周香竹对着母亲这张淳朴善良面容说:“这是宋代传下来的一张老地图啊……是《紫荆观》道长真人,让弟子出观下山来到内地后把它交给《白马观》住持——他同门师侄的。” “啊?白马观!”母、女俩几乎同时一惊。未想这台大卡车就是《白马观》那座嵩山脚下《白马镇》的。儿子一听不忍“嘿嘿”一笑说,“这么一张抽抽巴巴废纸,是送给《白马观》长老的?嘿嘿,你说的是真的,我就……”下面的话还未等说,母亲就瞪了他一眼,把话给打住了。 “无量天尊……老道已经耽搁你们的行程了。”老道姑周香竹对着母亲恭揖拜谢后,就摸起身边她的黄色包裹。 母亲推开车门扶她下车后,不禁挂怀的问了声,“师付,您是要去哪儿呀?” “铁路招待所。”老道姑说,“早晨我从那儿出来,见一片白亮亮水泊很像老道儿时的家乡……嗬嗬!”她苦笑了声,便抑郁的回头朝相反方向走去…… “母亲上车回到付驾驶座上不禁忧虑了声说,“铁路招待所……在哪儿呀?” 儿子回了声,“火车站前广场斜对过……”话音一落大卡车就熄火了。 母亲趴到车窗上朝后看去,老道姑身后斜背黄色包裹,正沿马路边上一步步慢慢走去……“打高速公路出口这儿到火车站,足有六十多华里。这样一步步的……唉!还不得走到明天这个时候呀?”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由自主的淌了出来。 儿子一边重新发动大卡车,一边说,“老道姑会那么傻?人家不会打车呀!” 母亲两眼对大卡车前面挡风玻璃,望着高速公路出口处的出、进不同型号大、小汽车。半晌似忧心忡忡打开她这边的车窗,然后探出头朝车后看去……老道姑走远了。只有身穿道袍斜背个黄色包裹的背影,沿着马路边上一步步向前挪动着。一台台出租小车由她身旁一闪而过,向北、向南…… 大卡车“轰隆!”地一声重新发动了。母亲说,“快把车掉过头去,追上刚才走去的老道姑。” “干嘛呀?妈……你没看天都啥时候了?”显然儿子懂得母亲啥心思。不禁抱怨句说,“何苦找麻烦呢?老道姑又未遇车祸!” “没遇车祸,也遭到人祸……看出来了。”母亲说,“怕的就是这个。不然你爸死后,妈怎一直不放心要跟车的呢?”儿子不再说什么了,顺从的掉过车头,朝老道姑走去的背影追去…… 这时,一直沿着高速公路向南开去的出租小轿车,眼看就快到前边虎门口镇了。坐在后座上方老先生突然问了声前面司机:“有没有条件好一些的宾馆?” “啥宾馆呀?只有一家小旅店……”司机回头看了看他,见他体面、斯文,觉得老头气质非凡,像是很有点什么来头。紧接着又说,“不过……镇政府倒是新建一座招待所,那里条件最好,我曾拉过的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往那里送。” “有头儿有脸儿……嗬嗬!”方老先生“嗬嗬”一乐说,“师付,那您……就把我送到招待所吧。” |
48 坐等晚间新闻联播传来消息 虎门口后堵镇很小,是个不到三万人口的-----隐藏在两山之间的偏僻海弯小镇。 当小镇还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漁村的时候,这里就有了一家小旅店。既无商业;也无集市;远离城市;地处边远的海边小漁村,却时不时的就有外来客商入住小旅店。并且常有逃港事件由这个闭塞的小小村落发生……这里,长期以来就像平静的海面底下涌动的一股潜流,人们光听辘轳响,却不知道井在哪儿? 本来,历史上就有过虎门口后堵---堵不住违法之说。改革开放,深圳建立经济特区之后,这个边远、闭塞小漁村海弯水底那股潜流,随着潮起潮落也就浮上海面----融进汹湧澎湃波涛之中。偷渡、走私、贩毒等案件在这个隐匿的小漁村里时有发生。为防范改革开放中的种种犯罪,加大管理力度,海弯小漁村建制设镇,并辖背、侧山里的几个小村落。当然,原来那家小旅店,也就成了虎门口后堵镇上的唯一一家旅店了。 小漁村设镇不久,为便于因公出差来到小镇人员以及正常过往的外来客人(也就是司机车里说的有头有脸儿那些人)提供食宿方便,就建起了这家招待所。 招待所是背山面海的两层南国式小楼,夹杂在一幢幢石墙瓦顶的陈旧老屋之间,显得很不协调。但是,入住的往来人员却连续不断。这不?已经是午后17时30分了。由高速公路下来的一台出租小汽车,进了小镇街口,就直接上坡开到了招待所门前。 “老先生?镇政府就在招待所旁的那溜石瓦房子旁边……”客人下车后,司机用手指示了一下说。“噢,这个时间镇政府也早下班没人了,今天您怕是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哦,知道,知道……谢谢!”方老先生付过车费打发走出租车后,习惯的看下手表就拎起皮箱直接走进了招待所。 招待所看过护照,一见是台湾同胞,女服务员热情的做了登记后,就把他安排到二楼的一间招待贵宾的单人高间里。 “老先生,您还未吃饭吧”紧接服务员就告诉说,“食堂就在楼下拐角,为了客人方便,食堂没有时间限止,随时都可用餐,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随便点……很方便。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跟我招呼。” 女服务员的热情,叫这位初来乍到的台湾老先生很感动。他说:“谢谢您---小姐。这里一切都好,没什么需要的,没什么耍要……嗬嗬!老朽此行到大陆来是寻亲的。只住一个晚上,明天就走。” “寻亲……”女服务员转身欲走,听他这样说冷丁停下来,回身说,“啊!莫不是黄阿娇吧?”说到这,突然觉得自己多嘴犯忌了。怕老先生再问她什么无法回答。于是她衿持的一笑,赶紧又说,“呃,光听说,我也是瞎猜的,瞎猜的……”说完就回避的走去了。 “什么?黄阿娇……”方老先生见这位小姐不愿深说,有意回避什么?他淡然笑笑说,“是叫黄茵菊。小姐,您可知道此人吗?” “啊!不知道,不知道……”服务员摇摇头说,“没听说过的啊!不过……老先生,明天上班您可到派出所去查一查呀?”服务员说完就勿匆离去了。方老先生似乎有点诧异的感觉,虽然他对大陆社会没多少了解,但也能嗅觉出些什么来!不过他很快就淡定下来了。管它呢?反正是场假戏。 |
(接上页)尽管从前将军如何信任他,依赖他,许多个人私事都托付给他……但他并未为当年酿成的那场悲剧而对将军感到愧疚,因为那场戏是他义父黄老先生导演的。当年也不知道义父从哪儿得到的情报,一个关乎义父和他身家性命的天大秘密,就藏在当年金府小伙计----《小哑巴》身上那件西服马甲内。为获取到那件马甲,他就成了那场戏中一个主角。未想无果而终,并未发现马甲中藏有的那个秘密,最后却酿成了一场悲剧。香港金府上小伙计----《小哑巴》落崖而死;大少奶奶周香竹失踪,后来认定投海身亡;身在台湾的将军清明祭海,孤守亡灵终生。 然而对属下一向仁慈的将军当年并未深究,虽说当时对他很不满,痛骂过他“登徒子”,但并未对他产生过什么怀疑。而是把造成那场悲剧的最后责任,完全归咎到自己儿子身上。尽管儿子孝先当年还是个孩子,或许是为解脱心中抑郁愤懣吧?毅然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好在不久他们全旅就集体退役了,他回到了义父黄老先生身边。 五十几年已经过去了。时光就像个奇妙的魔术师,用它那双无形大手能把圆的捏扁了;长的攥短了……扭转乾坤。五十余年时光中,死的变活了;美的变丑了;当年那场悲剧的导演他义父黄老先生变成了个植物人---一具活的僵尸;而早己卸下当年那场悲剧包袱的他,住在鹰嘴岛黄公馆,守着一具活僵尸---享受义父的生活待遇,倒也心安理得。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时他却变成了泰山压顶的一个老猢狲。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退役将军那种信任的托付;不知怎样面对那死而复生的周香竹;不知道……他手捧拾到的护照坐在高间沙发上,对着周香竹道士模样的人头像浮想联翩。“她变老了!老了……噢,好像当年风韵还尤存。”或许这是五十年后他方才的发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矣。”一个想毁掉美的人,或许当时并看不到美,而当年那种人间的美好,正是毁掉在他这个“登徒子”手上的。唉!他不由一声轻轻叹息,身体上的某根神经稍稍紧缩了一下,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对当年那场悲剧的愧悔?似乎内心刚有一丝波动……倏地就消失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到楼下食堂简单用过晚餐后,就赶紧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照出租车司机说的,地方台晚间新闻一定会报出准确消息的。“遭遇车祸老道姑是死是活……或躺在哪家医院里?看过电视新闻就全知道了。”是啊,是啊……他找到地方电视台频道,看了下手表----新闻的播出时间还未到,不过这时他心里倒是打开了一道缝儿。如果真像司机在车上说的----老道姑不等到医院就死了,他就可名正言顺认领遗体,向退役将军做出个完满的交待; 现在,马上就快到地方新闻播出时间了,他头脑里还在不住的想象着:老道姑周香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或疼痛难忍;医护人员围在香港一家企业总裁身边;金孝先还跟当年顽劣少年一样,闯了祸就没了主张,恰好这时他所依赖的方叔叔出现了……噢,新闻时间到了。电视画面出现了两位新闻节目播音员。他立即收拢思绪,聚精会神的两眼盯着电视荧屏。 这时候,像他一样关注老道姑周香竹消息的,还有身在广州铁路招待所的金孝先和乔先生。他们止声屏气两双眼睛对着电视荧屏,电视上播出的新闻消息,不是香港哪家企业到深圳落户;就是国外哪个商团来广州考察……45分钟的新闻节目播完了,并未老道姑周香竹的任何消息。 唉!远离广州的虎门口后堵镇招待所里方老先生,他似很失望的慢慢由坐的沙发站起来----“卡嚓!”一声把电视关掉了;在广州铁路招待所高间客房内,电视里紧接转换成广告----某种最新产品上市。这时金孝先和乔先生谁都无心思去看,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对儿疑惑目光。 “会不会您大妈早回招待所来了,由于时间晚了服务员不方便上门告诉我们呀?”乔先生这样说完,他们就叫来服务员打开周香竹房间。房间里无人,尽职尽责热心小姐又到前庭问了一下。前庭值班人员说他自打接班就未见老道士回来过…… “金兄莫担忧?当日新闻未见有关您大妈的消息,就说明老人家没出啥问题。”在广州铁路招待所高间客房里,乔先生见金孝先精神紧张,思虑悠悠,不禁安慰说,“我们还是等等铁路警方的信儿吧?想必他们早跟各公安派出所沟通过了……” 远离广州虎门口后堵镇招待所客房高间内,老谋深算的方正仁背剪着两手,在房间转了两圈后,突然站定:“静观其变……”嘴里轻轻冒出这么一句,就上床躺下去了。他想着明天就到镇派出所询探一下,先去找到那个黄茵菊。“是什么样个女人?一定要见见……嘿嘿!说不准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呢?”八十余岁的人了,又一次做起了“登徒子”的好色梦。 夜深了,躺在广州铁路招待所里床上的金孝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到了小时候欺侮、伤害大妈的一幕幕;想到了身边太太司琪对寻找大妈的真诚、热情、关爱;想到了如今他对老父和大妈的责任;想到了……越想越懊恼、痛悔、难受,搅扰得他一阵阵心痛。 这时,在贯通南、北的高速公路上,亮光点点,像天上流星一样倏忽穿过黑夜。向北、向南……跑在向北车道一台大卡车,任凭后边大、小车由身边超越过去,它一直保持60麦平稳速度。 |
49 少夫人郑司琪赶来广州 已经三天了,等在广州铁路招待所的金孝先和乔先生无老道姑周香竹一点消息。广州铁路分局做了查寻的安排、布置后,对他们说,“二位先生放心吧?我们会尽职尽责的。何况老人家她既是本案的当事人;又是受害者。只要她未出广州,一定会找到的……”有什么办法呢?偌大个城市,靠一己之力到哪寻找?只有委托警方帮助了。虽说这时金孝先心里如何的焦虑,但他并未感到失望。有乔先生的安慰,一种依赖的希望之光还是不时的会在心里边闪耀、发亮的。再者说了,身在台湾老父委托方叔叔来大陆寻找大妈和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小妹,绕路香港曾到过府上,听说我在这里一定会前来会合的。如此这样,寻找大妈也好有个商量不是?何况当年在什么地方接走的大妈,并且刚出生不久的小妹被丢在什么人家?这些,也只有方叔叔才知道。他把他这个想法告诉过乔先生后说:“乔兄?您都耽搁好几天了。还不知道警方几时能有大妈消息呢?您就不用在这儿继续陪我了。” “金兄,我还是再陪您等一天吧?如果今天还得不到警方那边消息,明天再乘早班飞机回北京也不迟。”乔先生很体己的说,“您不是说从台湾来的您那位方叔叔会来这儿跟您会合吗?我倒真想知道当年您大妈从什么地方被接走----去到香港的。孩子扔给了怎样个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以及当时什么状况……知道了这些,即使一时还没您大妈消息,我回北京后也好跟当地联系一下,我们不妨先查到当年丢下那个婴儿下落的消息。” “啊!乔兄?您为我们想的可真周到。”金孝先一听,十分感动的真诚说,“我明白了乔兄的意思。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况且当年兵荒马乱,社会处于不稳定之中,即使方叔叔现在还记得那个地方,记得那户人家……不用说当年扔下那个婴儿小妹死活不知,就是那家当年的大人们还能不能在世都不知道,倘若当年那个屯子改了,名字变了,当年的人都不在了……最后不用说方叔叔,即使大妈到了那儿,岂不是连点线索也找不到的嘛!” “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当年实际情况,譬如那户人家穷、富,都什么样些人?住什么房?屯子有没有什么特殊标志……”乔先生说,“唯有知道了这些,就可通过新闻这条渠道扩大寻查范围。一旦有了您这个小妹消息,就可以直接找去不是?” “是啊!是啊……”金孝先说完,看了下表----10时零3分。又自语了一声说,“方叔叔今天该到了呀?” 然而这天与前两天一样,一未见方叔叔到这儿来跟金孝先会合;二无老道姑----周香竹任何消息。快到中午时分,太太郑司琪由香港乘机赶过来了。 “噢!司琪----你怎么赶来了?”金孝先一见太太不由惊讶说,“一直现在我们也未见到大妈。一些详细情况……电话里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郑司琪亲切的与乔先生招呼过后说:“我急着赶来,不是因为到现在还未寻见到大妈之事。我是想在乔先生临回北京之前,一定要赶过来见上一面的。” 乔先生一听,忍俊不禁的笑了。“太太放心,帮你们寻找到大妈,已成了我的责任。人在哪儿?事也不会放弁的。朋友间的承诺,任何情况都不会改变的。这不?为多了解当年你们大妈离开大陆时一些详细情况,很想见见你们那位方叔叔。这样就多留了一天,决定明天再回北京……啊?未想临走之前,还能有幸见到您这位贤淑、善良的太太。” 司琪矜持笑了笑说:“其实乔先生您几次到香港时,孝先都打算请您到家里吃顿便饭的。可是,一次次的机会都失掉了。”说到这儿她又看了看孝先,然后诧异的问了声说,“怎么?方叔叔还未到你们这来……” 孝先说:“这么多年都未联系了,或许不打算见我;或许他人还滞留在香港;或许……”他见此时都到了中午,方叔叔未到便产生了这一连串猜测。 “不会呀?不打算见你,干嘛到了香港打听到我们住址后就去府上找你的呀?华姨把大妈滞留在广州铁路公安分局的事告诉了他,并告诉说你跟乔先生正住在广州铁路招待所……无论怎么说,方叔叔也是受爹(地)委托到大陆来寻找大妈的啊!既知道大妈下落的消息了,他不到这儿来还能到哪儿?要说方叔叔现在还在香港未走的嘛……嘻!”司琪轻轻笑笑说,“他那个老相好小桃儿如今都这付模样了,方叔叔怎么可能再去找她……并且一住就三天?” 他们正说话间,中午招待所开饭的时间到了。当客人们陆陆续续走向食堂的时候,金孝先叫来一部车,把他们拉到外面的一家高级饭店。因为乔先生明天一早就要回北京去了,名义上是太太郑司琪作东,宴请乔先生。席间,乔先生打趣的问了一句说:“太太特地由香港赶过来,莫不就是为宴请我这顿饭吧?” 司琪很适度的矜持一笑说:“您帮我们这样大的忙,还不该宴请这一次吗?” “哈哈,太太宴请,我掏腰包……这,在我们夫妇俩间已成惯例了。哈哈哈!”金孝先说笑了一声后,突然想到:这时,司琪还未说她从香港赶过来的真正目的呢?于是他似会意的看着司琪问,“你电话里说方叔叔要是到了这儿,就叫我把方叔叔和大妈一块接回香港去。现在知道大妈又一次失踪了,是不是以为方叔叔已经就在我们这儿呀?这才急忙赶过来见他是不是……可为什么呀?” “嗯……”司琪稍稍沉吟了声说:“电话里我让你把他跟大妈一块儿先接回香港去,就是想辩认一下我们医院接收的那位老乞丐。我总觉得他曾是当年我们金府上的什么人?至少也与当年金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不过,我今天急着赶过来,是另有一事来跟乔先生商量的。如果可能的话想请乔先生再帮一次忙----给我们医院接收的那位患者老乞丐转换一下环境。” “哎呀!乔兄帮我们刚刚得到大妈消息,她就又失踪了。现在乔兄跟我们一样在焦急……”乔先生还未来得及说话,金孝先首先就做了回应。言语中似乎带有嗔怪的意味儿。“司琪?你没想想,为寻找我们大妈和当年丢下的婴儿小妹之事,乔兄就够忧心的了!你怎能……嗨!你们医院接收的一个神经错乱异常的老乞丐,又想请乔兄帮忙转移来内地治疗……这,值得吗?” “哎?没关系!没关系!”乔先生马上就说,“孝先兄呀?既然您、我是多年老朋友,当然太太也就是朋友了。朋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呢?” 司琪不好意思笑笑说:“孝先说的对。乔先生正为我们帮忙寻找大妈,司琪本不该另外又……可我又不能违背医院的决定和上帝交给我的这份责任呀!乔先生,我是医院精神病心理分析师兼做高护,开始我跟孝先曾说过,医院收下的这位患者老丐好象与当年金府有什么关系;通过这几天他的表现和我的观察发现,他似乎知道大妈当年失踪和五十年后今天又死而复生之事,并对我们寻找大妈也像有着某种联系呢?” “噢?有这种事……”乔先生看着金孝先;金孝先看着乔先生,两对儿诧异目光。少顷乔先生突然问,“他是哪儿来的……有家吗?” “没有。一个流浪街头的老乞丐。是郑酒公和田妈给送到医院的。负责他的男护在一次送饭时,他一觉醒来说他叫辛月天----是爷爷刚才给他起的名字。医院这才按这个名字给他做了登记。”接着司琪就详细介绍了老乞丐情况,说他体外留下各类伤痕;体内又种种病灶,以及他生活习性和各种异常的精神反映。司琪说,“最主要的是他神经错乱,意识摸糊,行为异常,已确诊他深度失忆。不过偶而他又会从嘴里迸发出五十余年前一些个别人的名字来。比如:阿飙、方先生、小桃儿、田妈、大少奶奶……虽然话语不连贯,说的又很单纯,但表情反差很大。好像有亲、有疏;有的偎惧、恐慌;有的亲暖、热情。我从台湾爹(地)那儿刚回来时,到医院见到他,未想一见面他就把我当成了当年我们的大妈,‘大少奶奶---香竹姐,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既像喃喃自语;又像梦里连连呼唤,我明显感觉到他已经没有眼泪了,但他这样说时,仿佛热泪就在眼圈儿转绕。后来几天未见,他就在病房爬窗上墙,在屋地来回走动,连连口唤他要寻找大少奶奶……” 金孝先听到这些,感到很惊奇。乔先生看了看他说,“看来此人与你们大妈还真有点什么样的渊源呢?” “嗯,”金孝先点了点头后,一双惊诧目光对着司琪说,“这老乞丐不是知道田妈吗?难道田妈也认不出他是不是当年与金府有过什么关系的人吗?” “田妈是在他印象里很深的,不然送医院前那早晨,在郑洒公家吃早餐时,他口嚼香肠不知怎么嚼着嚼着……冷丁就冒出一声田妈呢?”司琪说,“但田妈站在面前时,他却叫田妈猩姑姑,谁也不知什么意思?田妈只当是疯话,根本就无法确认他是不是与当年金府有没有过什么关系的人?我看过医院收下他时的初始询诊记录,据郑酒公说,偶而一天发现老乞丐惊慌失措喊出阿飙这个名字,紧接又连骂了几声什么?当时郑酒公未大清楚,只听清他骂咧咧的一个方字。或许他骂的就是方叔叔吧? “哦!……”金孝先突然想起大妈死而复生《重现人间》时,当初司琪对方叔叔的猜忌。“她这是对寻找大妈和丢下的婴儿小妹,还是对方叔叔不放心呀?”他这么想,却什么也未说。他相信太太精明聪慧,思想慎密,谨言慎行,说话分寸适度……不然他们恋爱时,本来司琪比他小两岁,他怎么要称她姐呢?这时他两眼对着司琪,像个懵忡孩子乖乖看着,听着……未插一句言语。而乔先生越发感到事情很蹊跷,便沉思一下问,“听太太的介绍,这个神精措乱,行为怪异,意识模糊,深度失亿患者……唯有他偶而说出的这几个名字,还深刻留在他记忆里?” “是啊!我把他做为一种奇异特殊病例,电传给我在英国读书时的博士生导师。导师回电说,他在南非曾遇到过这种精神病例----简直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中人,好比外星患者来到地球,怎么给他医疗?导师建议我们,不妨想办法从理顺他神经入手,改变现有生活习性……如果能慢慢恢复些意识的话,就有希望从记忆中留下来的点点滴滴印象上,找回他丢掉了的一些记忆……现在,给老乞丐诊疗其余的什么病患,他都是很不配合的。所以重点首先就放在为他神经治疗上……”说到这儿,司琪看了看乔先生,有点难为情的接着又说,“乔先生?在精神或神经病症方面,不知道内地有没有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一些的----适宜于精神和神经方面疗养的风景盛地呀?” “主要是想使老乞丐恢复记忆是吧?” 司琪下面的话还未等说完,乔先生立即就告诉司琪---说北方松花江与嫩江交汇处的《太阳岛》有个疗养院,岛上有位八十余岁老中医,祖传针炙术,尤其脑失忆、耳失鸣、头胀目眩……一针下去准见效。当地有名的一根神针。“听说这老中医祖辈是清嘉庆年间朝庭里太医,不妨转院到《太阳岛》去,请那老中医给试试?” “哎呀!这可太好了……”司琪兴奋的说,“那就请乔先生帮助联系一下吧?如果可能的话,我就陪老乞丐一块到内地这边来……我想,一旦到了内地,寻找大妈和当年小妹的距离就近了。这样就不用一方面惦记寻找大妈和当年丢弃的婴儿小妹;另一方面也不用再顾及患者老乞丐了不是?” “太太放心……”乔先生爽快的答应说,“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金兄放心---耽搁不了寻找你们大妈。嗬嗬嗬……”乔先生笑了笑又胸有成竹的对司琪说,“太太?您回到香港就着手准备吧!该办的什么手绪都办好……等你们到了北京我陪一块过去。” |
50 方正仁——台湾来的这位寻亲者 第二天,正当上班时分,他们到铁路公安分局做了些交待、安排以及联系方式后,夫妇俩又送过乔先生上了飞机,然后就乘火车转回深圳,再开车回香港……因为金孝先是开车过来的,现在车还留在乔先先生参加深圳会议的那家宾馆里。 金孝先驾车离开了深圳那家宾馆。问坐身边的太太说:“司琪,你对方叔叔到内地来寻找大妈与当年丢下的小妹,是不是有些不放心呀?要不干嘛……” 司琪知道孝先说什么?她笑了。“嘻……是遮掩我们爹(地)的耳目。你想啊?爹(地)把寻找大妈和当年丢下婴儿小妹之事,委托给他一直信任的方叔叔来办,并且严肃的强令不要我们插手……你说,一旦知道我们到内地寻找大妈,他老人家会怎么样?他是会担心的----为你!” “唉……是啊!这么多年我对大妈当年的不敬、不孝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为这,我一直都在忏悔……可到头来爹(地)还是对我不放心啊?”孝先不由悲叹的说,“哎,司琪?你说爹(地)他人在台湾,我们不说……他是不会知道我们到内地来寻找大妈和小妹的啊!” “哼哼!你到广州铁路公安分局来接大妈这件事,怕是台湾爹(地)的电话早都打过去了”司琪轻慢一笑说,“放心吧----等我们回到香港,爹(地)准会往家里打电话询问的……” “你是说方叔叔……噢,怪不得他未到铁路招待所与我会合呢?”孝先说,“他以为大妈被我们找到了,他已经没事儿了。爹(地)对他的委托,打个电话也算交差了。可方叔叔他并不知道---到现在我们连大妈个人影儿也未见到的呀?” “广州电视台连播了两晚上关于大妈走失的消息,连我在香港都看到了,方叔叔是为寻大妈来的……他能看不到?”司琪说到这儿,不禁若有所想的担忧起来,“走失了不要紧,时间长短……还可以找回来?但愿大妈莫出现什么意外啊!” 金孝先一双柔和目光看着司琪说完,他未说什么,就回过脸去减慢了车速,车缓缓在通过海关……这时,由广州远郊虎门口后堵镇开出的一辆出租小车已到了广州市。出租车停在了一家背街的普通饭店门前,由车里走下的正是他们的方叔叔和一位中年老女人。 下车后,司机打开后备箱拎出方老先生皮箱递给他说,“老先生,您不是还要去铁路招待所找人吗?您先到里面办理下入住登记,我在外面等您。” “噢,不用了。住下后我打个电话就行了……”方老先生说完就付了车费,然后就手提皮箱带着中年老女人走进饭店。 那中年老女人正是黄阿娇。年逾六旬,人却年青,外人眼里至多也就中年吧?方老先生到虎门口后堵镇的第二天早,上班时间就去了镇公安派出所。派出所看过护照,一见老先生是从台湾来寻亲的,所长亲自接待了他。 “黄茵菊……”所长稍稍想了想说,“叫黄茵菊的那老女人早就死了的呀?” “嗬嗬!长官说笑了?”方老先生说,“这怎么可能呢?她往台湾发的每封信义父都叫我保存的哩。” |
所长为给老先生以证实,从卷柜里翻出一本陈旧户口薄,打开后指给他说,“黄茵菊这名字在本镇再没第二个。早在这里建镇前二年她就死了!她住山上《山海川屯》,死时已经六十余岁了,一生未嫁,到死还是个老姑娘哩!” “这就怪了?”方老先生说,“既然人已经不在了,怎么还会通过各种媒体在台湾寻亲呢?现在义父长期病体衰危,人世不清,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我此行就是为这才来到贵镇的。” 所长沉吟的自语了声,“会是她?……”就收起那本陈旧户口薄说,“老先生莫急,我们马上查一下——弄清怎回事就告诉您。您先回招待所休息休息,下午听信儿……啊?” 方正仁不是听到黄茵菊已死感到沮丧;而是好奇。一个早已经死了的人,竟借各种媒介在台湾寻亲。莫说这桩事对他与义父本来就是假的,如果说他此行为义父到大陆寻亲,只是遮掩在台人们耳目,敷衍塞责一下,走走过过场了事。不过让他感兴趣的是: “这位冒名者……到底会是怎样个角色呢?”他由派出所出来,半路遇见招待所接待他的那位服务员。 “老先生?您先回招待所休息一下吧。您寻亲要找的人,很快就会见到的。”服务员招呼一声就走过去了。话语爽朗,这次她像未再回避什么? “哎?”他不禁立即问了声,“您这是……” “派出所打过电话——让我马上去一下。”服务员边走边回头说了一声,“拜拜!”就急忙忙离去了。 “噢?怪不得我老夫一提寻亲,她就说出黄阿娇这个名字呢?”不由他诧异想,“冒名顶替——台湾寻亲,原来跟这小姑娘有关。至少她知道详情吧?”他准备午饭过后,不妨先跟这小姑娘聊聊。 然而午饭时,那位服务员小姑娘却没有回来。于是方老先生就先回到二楼高间客房,他上床稍稍躺了一会儿,就被招待所负责人给请到楼下小会客厅里。一见,等在客厅的正是上午接待他的那位派出所长。 “老先生?您前来寻亲之事……我们彻底查清了。”派出所长说,“几年前死了的黄茵菊,确实是身在台湾黄老先生的侄孙女。现在,也应该说——是她通过各种媒介在台湾寻亲的。” “呃,不是早都死了吗?”方老先生不禁懵忡的“嗬嗬”一乐说,“死人怎么还会……” “黄茵菊老人活着时,海峡两岸还处于封闭之中——书信不通,就更不用说借助其他媒介了。叫黄茵菊这位老人想知道祖父信息,已成了她的心病。所以在她临死前就把寻找在台祖父之事,托付给身边的黄阿娇——如果有一天可跟台湾那边通信联系时,一定要她帮助打探祖父的下落。说祖父一生飘泊在外,现在大陆这边只她这一个亲人,眼看也就要去了……现在,这死后寻亲,正是黄茵菊老人的遗愿。”接着派出所长就介绍了代替寻亲的人——黄阿娇一些情况。 黄阿娇与黄茵菊是远房本家,自小一块儿长大。当虎门口后堵镇还是个小漁村时,黄阿娇就是小漁村里唯一的一家小旅店老板娘。她丈夫大老黑因窝藏贩毒、逃港等罪犯,十年前被叛刑,后来病死狱中。她本人也受到相应处分,小旅店被关闭后,她就回到山上的《山海川屯》同黄茵菊一起住。由于她比黄茵菊年岁小,黄茵菊许多生活琐事都由她照顾,尤其黄茵菊生病期间。黄茵菊老人死后不久,就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允许海峡两岸通信寻亲了。黄阿娇就通过本招待所一位服务员,向她在省“对台办”工作的表姐咨询、申请……就这样,以死去的黄茵菊名义向台湾寻找起祖父来了。派出所长说,“虽然说这是冒名顶替,但出于人道考虑,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嗬嗬!” “噢,是这样啊?”方先生也随之“嗬嗬”一乐说,“大陆警方办事效率真高,这么快就查清……谢谢了!谢谢了!”他口中连连道谢,心里却满不在乎。他想他此行的这一过程结束了,明天就回到广州去。他眼前面对的是派出所长,思绪却跑到皮箱内放了五十余年的那件马甲上面去了……一想到他一旦打探到五十余年前的周香竹因车祸躺在某家医院,就忧心他今天该如何面见她?“喏,徜若她还清醒的话,我找什么理由能先把马甲交还给她呢?这是五十年后再见她必须做的……” “老先生?”所长见他心神不宁,突然安慰一句说,“虽说你们在大陆这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了,但今天您代义父来到了家乡,去看看遗居,祭祀祭祀亲人坟头……这也不算太遗憾了不是?。” “啊!”方老先生冷丁猛醒,连连说道,“不遗憾!不遗憾……嗬嗬!” 派出所长说:“老先生?关于黄茵菊老人临死前、后一些状况,等一会黄阿娇到了会详情跟您谈的……” “喏,不……不敢再麻烦了!可不敢再庥烦了!”方正仁对本来就不存在的这桩事,不想继续纠缠了。于是他客气的急忙说,“为此已耽搁你们许多时间了。实在抱歉!抱歉……警官,您公务繁忙,就不搅扰了!您快忙去吧?”他刚说完,小客厅房门由外面轻轻敲了两下,“当,当,当……” “哦,她来了。”派出所长朝方老先生示意的说了一声,就走去开门,“进来吧?” 方老先生手捧茶杯朝屋门口刚一转脸儿,不觉一个媚眼儿就从房门口飞来,方正仁没客气的接住了。出现房门口的服务员小姑娘朝身旁一位中年老女人说了声,“姨?你快进去吧!”就转身离去了。 中年老女人被所长让进了客厅。本来对此事已经淡漠了的方正仁,倏忽间却来了热情。他对着这张中年老女人的脸,几乎惊呆了。怎这么熟悉呢?似曾见过。她尽管衣着很普通——完全一个海边山上老女人的打扮,但眼睛里还未失那种迷人神彩。刚走进客厅,她像心情很凝重。当然,这应该是很附和她代已死黄茵菊来与寻亲老先生见面这种氛围的;而在方正仁老先生心里,不过一缕虚无缥缈烟云抹过后出现的海市蜃楼罢了。还未等派出所长为他们介绍,这老登徒子望着女人的脸,亲昵话儿就自然而然由口里流淌出来了。“嗬嗬!我是代表家父,从台湾来寻……”突然发觉这张温存的女人脸上,目光柔媚的两眼正在看着他——一缕娇矜哀伤;一缕亲暖情愫;一缕……像衰败花蕊散发出的余香。无声胜有声,他立即说,“坐吧,坐下说……啊?” “叔?”她轻轻叫了声“叔”,两眼倏地溢满了泪水。尔后她很得体的掏出手帕擦了下两眼,就亲昵坐在了方正仁身边。“祖父在台湾那边还好吧?” “嗬嗬!您还惦念着呐?”他态度狎昵,一双老眼不掩饰的在她脸上抚来摸去,“噢,家父每想到茵菊时,也都会常常念叨起娇娇来的……”自打这女人一进来,方正仁就把义父转换成家父来说。“看来在他老人家心里对您和茵菊一样的挂念呀?这样吧——您跟我一块去台湾好不好?现在茵菊不在了,有你到他老人家身边……” 噢?派出所长一听,不由警觉的立即站起来告辞说,“哦,你们好好聊……我就不打扰了。老先生?不妨在小镇多住些时日吧?让黄阿娇带您到黄茵菊坟前看看。有什么需帮忙的……再找我。” 派出所长走后,他们亲亲热热聊了一下午。晚饭他们是一起吃的,饭后方正仁回到自己房间,他拿出老道姑周香竹的护照,两眼对着护照上面照片凝视住了。“真像!稍稍一微笑,脸上就像灿烂的开出一朵花。除语言、声音以及与当年周香竹身上的气质不同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方正仁边看着照片边在心里暗自揣摩,经历过这么多年人生魔难,难保身上还会有像当年那样儒雅、斯文的些气质。他想,眼前出现的这位黄阿娇就是今天老年版的周香竹。他心里像似立刻打开了两扇门。不由一亮,心里边那个死胡同阴暗角落一下照亮了。一定要让老周香竹相信他是黄阿娇的叔,当年亦在香港。一天他送阿娇准备通过海关——返回大陆老家时遇见小桃儿,小桃儿把阿娇当成了大少奶奶周香竹,一见面又哭又叫,痛悔她偷走大少奶奶蓝子里放的马甲,害得大少奶奶半夜离开海滨别墅……为这,他从此离开小桃儿, 阿娇无奈就带着这件马甲回到内地老家;他也就回了台湾去了……哈!只有让她消除当年他与这件这件马甲没任何关系,此行他也就能正常履行将军对他的委托了。一个完满方案由心中形成,他不禁沾沾自喜,安实的睡了一个好觉。 转日,他未与黄阿娇到《山海川屯》——黄茵菊的遗居去看看;也未到黄茵菊坟头去祭祀,甚至跟公安派出所连个招呼也未打,就带着黄阿娇离开小镇来到了广州。当派出所知道台湾来寻亲的这位老先生,带黄阿娇去了广州时,由服务员代交了一份黄阿娇去台湾探亲的申请。(是通过派出所递交广州市公安局的)。由于黄阿娇有案底,不允许出境。办理出境护照申请不仅被压下来;并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
51 上 善 若 水 方正仁带黄阿娇到广州后,当晚就在这家饭店住在了一起。第二天一早,黄阿娇身换方正仁昨日为她新买的衣服;项戴很附合临时角色身分与年令的佩饰……早餐过后,方正仁就带着义父大陆这边的唯一亲人——侄孙女,打车去铁路招待所找金孝先。想必他知道他大妈老周香竹遭遇车祸后,现在住哪家医院里?他想跟当年金府大少奶奶周香竹这个小冤家——今天企业大老板金孝先一块去见她。 然而当他们到了铁路招待所,却扑了个空。招待所告诉说一起三人昨早就退房走了。 方正仁不由一怔,“三人?” “是的,两位先生一位女士。”接待他们的是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士,她说,“那位女士是上一天中午刚到的。” 方正仁看了下退房登记薄,确实是金孝先,另一位是他不知道来历与金孝先有何关系的乔先生,最后一位女士郑司琪是金孝先太太,他虽然未见过,但名字却耳熟能详。“噢?这夫妇俩一先一后都来到这儿……”他不禁沉吟声说,“这么说已从医院把他们的香竹大妈接回香港去了?” “喏,您是说那位出家的老道姑吧?”接待他们的那位年岁稍大些的女士快言快语,又天生对人热情。她似乎知道台湾来的这位老先生,到这儿来找退房走了的那位金先生是与老道姑有关。于是她说,“什么医院呀?那老道姑自打被警方送到这儿,她就一直住在我们招待所里。不巧,偏偏在那两位先生来接她的那天,那天早饭前她出去再未回来。这中间,警方通知市区的各派出所协助寻查,并通过市电视台连续三个晚上播放寻找广告……到今儿都快一周了,也未一点消息。那三位客人跟警局沟通过,是确定老道姑彻底走失了,才退房离开这里的。”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老周香竹出现车祸之事?可是,既然警方起动了各个派出所进行寻查,难道她被送到哪家医院会查不到吗?何况当时他亲眼看到就有交警在事发现场的。想到这儿方正仁说,“会不会是警方那边找到了那位老道人,才通知住这里的那三位客人退房的啊?” “不会的!那出家老道姑住这儿的一切食、宿费用,还都挂在我们招待所帐上呢?”接待他的年岁稍大些的女士说,“您来找的那位金先生退房时就要把出家老道姑的账一块结了,我告诉他警局那边有签字,那位出家道人的帐由他们来结。当出家老道姑走失后,警局那边嘱咐我们——暂时把那位出家老道人住的房间先留着,一旦有了消息立即会通知我们的。或继续留住下去;或马上结帐……” 他沉吟了一声,“噢?是这样啊……”谢过后就带黄阿娇走了。方正仁先送黄阿娇回到他们入住的饭店,“娇娇?你给虎门口后堵镇招待所打个电话吧,问问小服务员——你去台湾申请办理护照的事有答复没有?”安排过黄阿娇后,他自己就打探到管辖那天事发路段的交警支队。请他们帮助查一下那天出车祸的老道人,当日她是被送哪家医院的?交警一见是由台湾过来的一位老先生,就查阅了一下他说的那条路段那日的记录。 “您是说那天中午,一位老道人遭遇车祸,被肇事大卡车送进医院?”查阅记录的交警诧异说。“可并没那天出现车祸的记载呀!” “这怎么可能?那天马路旁许多人都在围观来着……”方正仁正欲往下说下去时,不禁惊觉了旁边正忙着的一位年岁大些的老交警。 “噢?老人家……您说的是一位老道姑吧?”他就是当天事发现场年岁稍大些的那位值班交警。他看着方正仁笑笑说,“哈哈!那哪是什么车祸呀?是那老道姑迷迷糊糊闯到马路上晕倒了,造成暂时汽车堵塞的。” “不是一台大卡车给送医院去的吗?”方正仁冷丁诧异的问。 “大卡车车主是位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当时我们都被她感动了。”年岁稍大些那位交警说,“她看老道姑年岁大了,担心老道姑身体哪儿摔坏了,这才要顺路送去医院给查一下的。” 方正仁立即又问:“送到哪家医院?” “嘿嘿!也不是大卡车的责任,顺路找个地方给检查一下,就最大的人道了。我们怎好给指定检查地点呀?”那位交警解释说,“不过我们受那位车主老太太感动,却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她,如果检查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来电话,告诉是哪家医院或诊所,以便交给有关部门处理、安排。估计是没什么问题,如果有问题电话早打过来了。” “警官,知道那台大卡车是哪儿的吗?”方正仁问。 “一台跑长途贩运大卡车……”那位交警说。“一看就知道,是外省的。” 方正仁稍稍犹豫一下说,“警官?我由台湾来大陆就是特地寻找那位老道姑的。请您帮我看看大卡车是哪个省的,能把车牌号告诉我吗?” “人家也未违规,记车牌号干嘛?”老交警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笑了笑说,“老人家,您以为找到那台大卡车,就能找到您所要寻找的那位老道姑啊?嘿嘿!在哪儿随便给老道姑检查一下,见没事……那位善良老太太就会带大卡车放心的离去了,当然,老道姑也就会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老先生?您还是到她所在的原点去找她吧!她怕是也早都回去了。”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这位台湾来的老先生似乎满头雾水。当年香港金府上的一位大少奶奶投海身亡,五十余年后死而复生到了大陆。她会打哪儿来?是大海、墓地、还是他不知道的什么庙宇……噢!最后她是由广州铁路招待所里出来的,或许这是五十余年后重现人间的头一个驿站,然而她并未回到驿站去。方正仁懵忡的面对着老交警,眼前回旋着他的话,“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冯翼惟象,冥昭瞢暗,仿佛开天之初——大气弥漫的浑沌景象,在这位方正仁老先生脑子里不停的旋转,旋转……头脑里再无一点缝隙能让他另有所思所想了。 “您说她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半晌他诧异而又懵忡的重复了一句老交警的话说。 “嗬嗬!至少老道姑跟大卡车早没关系了!”老交警不禁打趣的说,“再怎么‘学雷锋做好事’,也不至于让一位出家人还俗,把她拉到家里去当妈吧?何况那大卡车还是外省的……” 这时,或许任何一位也不会想到,老道姑周香竹真的就乘这台大卡车,来到三百里之外的河南山区一个小集镇《白马镇》——大卡车母、子的家里。但是,既不是让老道姑还俗;也不是接回家去当妈奉养,而是因老道姑周香竹一出观就接连受挫,危难之际出手相救罢了。 大卡车一直向北——跑在一条纵贯南、北的高速公路上。往常,每次大卡车往广州运粮的回程路上,一天一夜也就回到家了。而这次由于为老道姑在市内就耽搁了许多时间,加之夜间母亲开车,驾驶座后排又睡着老道姑,并像对自家老人一样呵护,车速较往常慢了许多,车开的很稳……等大卡车回到嵩山脚下《白马镇》家里时,差不多就快下半夜了。当晚,老道姑周香竹就住在这位母亲房里。 母亲是寡妇,自打丈夫遭遇车祸身亡后,母、子俩相依为命,不到二十岁儿子就继承父业,与快到五十岁的母亲跑广州——长途贩运粮食。几年下来,母亲为儿子操办了婚事。是个乡下姑娘,长相一般、平常;却纯朴、善良、勤俭能干。自打过门就担负起跑乡下、山里收粮之事……原本一个很贫困家庭,生活日渐好转。当母亲告诉儿媳老道姑是去《白马观》的。由于中途被骗,已经身无分文,这才搭车来到这里的。儿媳一听,不禁善心大释。连夜蒸馍、烙饼……像对亲人样的为老道姑准备上山去《白马观》路上的干粮。 第二天儿媳要带儿子到她预先约定过的乡下收粮装车。这位贤良儿媳早晨起来见婆婆与老道姑还都在熟睡,她未打扰。做好了饭就坐在锅里,并把昨晚准备好的干粮、饼子放到餐桌上……她知道婆婆见到后会明白的。这是她们婆、媳间的一种心灵黙契。 母亲与老道姑起床时,已经九点多钟了。吃过早饭后,母亲把干粮、饼子和一瓶矿泉水装进个手提拎兜,“这是儿媳为您准备路上吃的。十几里山路可不比平地……到了《白马观》怕是也要等到下半晌了!”母亲说着就陪老道姑出了房门。 离母亲家不远街道旁有座棚子。棚门大敞,是个书法学习班。学员寥寥无几,都是孩子。当母亲陪老道姑出了房门,刚上街道,老道姑一仰头发现——棚子里教习孩子书法的先生正好奇的看着她。她忙回首朝母亲一躬身说:“多谢您母、子一路照顾了!无量天尊……谢意在道,无以表达,临去就给您留几个字吧!”说完径直走向棚子,到教习书法那位先生案头前,讨要了一方宣纸,又借用大号毛笔,写下了“上善如水” 四个大字。写好后,老道姑回身对母亲说:“送给您全家……等会儿墨迹干了,您就带回屋去吧?不用再送了。” “那哪成呀?您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也要送到上山去的路口啊!您送的这几个字,等墨迹干了……”母亲说到这,看了看教习书法先生问,“我回头再来拿行不?”教书法先生似不屑一顾的笑笑说,“行啊。嘻……” 母亲带老道姑走去了。棚子里留下老道姑一声,“无量天尊……”几个孩子都好奇看着走去的老道姑,不由放下纸笔围过来看,“老师,这画的是一道符吗?” “是四个字。”教书法先生念,“上——善——如——水”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说,“啥意思呀?” 教书法先生不屑一顾的由鼻眼挤出一笑说,“嘿嘿,她跟你们一样,是个刚刚学书法的出家人。字写的又奔又拙都不如你们……你们说,还会有啥意思呀?”他见墨迹已干,用手一拨拉,就把这几个字推向案头去…… “就打这儿上山……”母亲带老道姑来到山脚下的上山路口,立即站下,把她手拎的干粮兜递给了老道。“拿着……在路上吃。虽说十多里的山路,走起来艰难,年青人也要一上午时间才能到《白马观》。您就不用着急了,慢慢走,累了就坐下来歇歇……啊?”母亲像对自己老人样的不放心的嘱咐说。“由于跟广州那边签了合同,时间限止的很紧,不然就让儿子送您上山去了。我也不能再送了,路上您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无量天尊……俗家有句话,‘大恩不言谢’。 道驻全家,施主放心请回吧?老道没事的。”老道姑恭辑转身,沿着上山小道慢慢朝上爬去……母亲两眼一直望着老道姑的背影,等她的身影淹没进密集树丛里才转身离开上山的路口。 然而这时正在广州的方正仁老先生,由交警支队出来后,满脸沮丧的回到他们入住的那家饭店。当黄阿娇知道老道姑并未出车祸,也未住哪家医院去时,她立刻轻松了许多,因为她正为方正仁老先生给予她扮演的角色而神经紧张。 “哎,你给虎门口后堵镇招待所的电话打过了吗?”方正仁问,“你申请护照的事那边怎么说……” 黄阿娇告诉他,说她的申请市公局还未有接收。那位服务员电话里说,“要我再等一等。” “没关系!我们就在广州这儿玩几天好了。等你的护照多咱办下来,我们再去想怎么寻找老道姑之事?说不定啊……嘿嘿!”方正仁说,“这中间,那老道姑就会从广州的什么地方冒出来呢?” |
52 大火焚烧的《白马观》旧址废墟 大卡车母亲就像对多年未见的一位老亲——送老道姑周香竹上 了嵩山的上山小道。她站在上山路口望着老道姑身影,一直望着,望着……直至老道姑的背影淹没进山上密集丛林时,这位母亲才放心的回头离开了路口。“嗨!这条上、下山的小路啊……就是《白马观》道士们踏出来的。经年未变……只要沿着这条小路走上去就能抵达心意——到《白马观》了。”虽说这位母亲并未走过这条小路,也未曾上过山。但却耳熟能详,仿佛这条小路就通达她心里。 老道姑周香竹沿着小路向山上爬去。周围鸟儿们的啼鸣声;山涧小溪流水声;偶而由远处的山下小镇传来一、两声呼号……这些,老道姑都像视而未见,听而未闻,两眼专注在密林间的这条小路上。小路弯弯曲曲向上穿过百年老树树空,弯向两旁的一片幼林,宛如一条长蛇盘缠于深山密林中。老道姑朝前往上看,光见一棵棵百年老树不见树下小路;她又回头往下瞅,看不到走过来的路径。小路无形无状,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噢,这可不是普通一条上山小路?老道姑不由心生感觉——这条弯弯曲曲盘缠在深山密林小路潜藏于道。是道,在引导她一步步朝山上爬去的。尽管她一出观就接连受挫,心里始终固守的都是“无为”。当然,受骗、上当也是她此行必遭之离孽。啊,现在好了!等到了《白马观》,就会踏上道家之路,走向早年逝去的那抹时光;找到弃离的那条幼小生命;回到那片白亮亮水泊《月亮窝铺》;复归于其根——一弯残月。她心里敞亮的像一片广阔天空…… 这时,老道姑周香竹越往山上面爬去,所见树木越老,越稀疏,已不再那么密集了。一棵棵老树枝、干粗状,树冠耸入云天,摇相互应……不知何时鸟呜声没了,山涧流水声住了,远处小镇偶而传来的呼号声也听不到了,她沿着上山小路向上爬着,爬着……脚下小路陡然断了。面前长满着荆棘、蒿草,是一大片草地。唯有一棵庞大古树孤零零挺立在这片草地对面的头上。日照当头,直射半山腰这片开阔草地上。她顺着上山小路延伸过来的方向朝前趟进草丛,不料两脚被草丛掩埋下的砖头、瓦砾绊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前一倾立即站住了。她眯缝起眼睛稳了稳神儿,方才看到,这片草地里的残桓断壁,焦糊的倒塌门窗,带标志性的寺庙残迹……啊!一座被大火焚毁过的庞大“古刹”。这不?挺立在原来寺院废墟头上的那棵古树身上,还明显留有大火焚烧燎过的痕迹。粗、状树干包裹的百年老皮焚燎脱掉后,逐年包裹起新的树皮上面生成一疙瘩一块儿苔鲜;树冠烧枯燎糊枝叶脱落后,逐年枝叉又冒芽孢一片新绿……它浴火重生!粗状、挺拔的树干,枝叶繁茂的树冠,像人类护佑世代子孙的一位老人,高高的蔚然矗立蒿山之上。 噢,她仿佛听《紫荆观》老道长讲过:是日军占领河南后,为掠取《白马观》的寺藏宝物上山屠观,烧毁了《白马观》的。《白马观》道长和护观弟子大多都死于那场屠难之中。劫后余生少数几个弟子也都被追杀四下逃散。她师付——如今《紫荆观》老道长就是当年乘驾一条小舢板,飘到香港远海名叫紫荆山这座小岛上,才来到《紫荆观》的。日本投降几年后的一天,他看到宗教报纸一则消息——《白马观》原址重新建起道观,而寺院住持正是当年与他仅差两岁的师侄。看过这则消息他万分喜悦、兴奋……但这时他已成为《紫荆观》的老道长了。虽说他不能再回内地《白马观》,但心里一直道义相通。当老道姑周香竹在离观下山之前,她师付老道长就一再嘱咐:“到了《白马观》就把我给你的这张宋代战图交给我师侄。这是当年我的师付和那些师兄、师弟们用牲命保护下来的——劫后仅存的几件祖传物件了。它是属于《白马观》的啊!”是啊!这怕就是大火焚毁的《白马观》遗址了。那么原址重建的《白马观》在哪儿呢?她不禁下意识的摸了下珍藏地图的那只道袍袖口。 老道姑周香竹躲过眼前一簇簇荆棘丛,绕开脚下的砖头瓦块,试探的趟着蒿草慢慢的继续朝前走去,她坚信如今的《白马观》就在这原址废墟附近不远。这时,她或许想寻见到重建的那座《白马观》踪迹;或许想找到由山下一直延伸到这的那条小路去向;或许是对大火焚毁的《白马观》遗址寄予一份尊念;或许……阳光下,她倏忽感觉有种声音随着当头阳光一起泄下,正飘洒没膝齐肩的这片草地上。音律轻缓,坚柔,温润……像天赖之音传入耳畔。她不禁仰头一看,已趟出身后大片草地,到了草地头对面一棵孤零零的古树近前。树冠摇曳,枝叶交互磨擦,“沙沙沙……”仿佛在向她诉说。她似乎听懂了大自然语言,敬奉的仰望着老古树树冠双手恭揖。她本想跪地叩拜,然而树下仍蒿草齐肩,荆棘丛丛,无奈她走向老古树跟前,默默的两手抚摸着树干遗留下的伤痕,一点点环着粗状树干绕去……由她的正面绕到树干侧面;再由侧面往前绕向古树背面时,突然发现这棵老古树是生长悬崖峭壁的边缘之上。紧挨古树凸兀偌大一块巨石挂在悬崖,巨石上面刻有四个大字——《上善如水》。下面就是陡岩峭壁,万丈深渊。她有点目眩、头晕,不敢往下看了。于是她手扶树干慢慢又环绕古树往后倒退回来。慢慢的,小心异异的……但目光还滞留巨石上面的四个大字上。笔力雄健、苍劲,浑朴、自然……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形成了道的风骨。也不知百年《白马观》哪代祖师爷的笔迹留在这巨石上?每一笔都透着道的功力。周香竹当年被救成为《紫荆观》道姑后,她就发现这种道家独创的书体——奔中见巧,拙中见美,饱含着纯朴、幽深的意蕴,于是她就放弃了小时候习得的颜体,迷恋上这种书体。她感到:大真、大善、大美都在这书体笔画之间。是《紫荆观》老道长教习她这种道家书体的。她自感总也未达到这书体境界,当她说自己笔力不够时,《紫荆观》老道长就会纠正说:“不!是心力不够。做为我的俗家弟子,能习得如此一手书法就很难得了。”未想五十年后她头一次把习得的四个字送给了大卡车母亲……她想,唯有巨石上面这四个字才配得上送给大卡车母亲的啊!她知道那位母亲不识字,但巨石四个字的境界正是那位母亲的境界,人间大善就刻印母亲心里。 老道姑目光载着她的思绪,看到巨石上面四个大字越过下面深渊正面对着辽阔平原——影影绰绰的田野、屯落、路上行人……哦!只觉忽悠一迷糊,她赶紧背靠着树干出溜儿一下——坐在了树下蒿草丛里。但是,她的思绪还在头脑里一个劲的旋转,旋转……是的!大卡车母亲和许许多多传统上母亲一样,她们未读过书,但她们自身就是一本书;她们不认识“上善如水”这四个大字就刻在她们心里。 “唉!都这么大年纪了,在爬十多里的山路,多不容易呀?但愿她半路能遇《白马观》上、下山的道士就好了……”大卡车母亲心里边一直这样挂怀的想。她自打离开上山小道的路口。没有照原路直接返回小镇她家去,而是去了高速公路出口跟前的物流货站。这位勤劳、善良母亲要把这趟跑广州路上所耽误的时间抢回来,所以她想去货站把下趟出车手绪办理完,等儿子和儿媳下乡收粮回来,下趟跑广州就可正常出车了。 时间已到中午。小镇道边书法学习班几个孩子正在散去,他们疯疯闹闹跑出棚子时,把教习书法先生案头几张纸瓜落下来,其中一张一阵风似的被带到棚前街道上。恰有两个下山买粮、买菜道士经过棚子前,前面挑菜的道士立即撂下菜担,哈腰拾起脚旁那张纸唤了声走在后面的背粮道士,“哎,师兄你看?”背粮师兄一见惊疑不已。《上善如水》,怎是巨石上祖师爷留下的书体?虽说没祖师爷留下的笔迹那么炉火纯青,但也够得上很精湛的了。他往棚子里看了看,教习书法先生正低头收拾书案,不禁走过去恭敬问:“施主,此联是您的墨宝?” “嘿嘿!”教习书法先生不屑一顾的笑笑说,“我要是就写这样……还怎么教习孩子们书法呀?” “喂,二位小师付?”这时正逢大卡车母亲由贷站走回——到了书法班棚子前。她指着道士手捧那四个字说:“这是到你们《白马观》去的一位老道姑临走写给我的。这不?早饭后我就送她上山了。”接着就告诉两个道士,老道姑周香竹由哪来?到哪去?怎样一路坎坷以及几时搭她大卡车来到小镇上的。 “是从《紫荆观》来的师太?”两个道士都显得很惊讶。 “上山了……”挑菜的那个小道士不由有点忧虑说,“莫不走向老道观旧址那儿去吧?” 背粮道士把手捧的四个字,恭恭敬敬递给大卡车母亲后,紧迫的对另个小道士说,“师弟?我们快走……师太一旦走进旧址找不到路,就怕出不来了!”于是他们心急如焚的挑起菜担、背上粮食袋疾步走去。 大卡车母亲望着走去的两个小道士,心里踏实了。她回头朝教习书法先生道了声谢谢,就折叠下手捧四个字转身欲回家,书法先生奇怪的冲她一笑,没说啥就走去了…… |
第 八 章 53 光听辘轳响,不知井在哪儿? 这时,关心老道姑周香竹去向的,不仅仅是在广州打探查寻她下落的方正仁,还有少夫人——郑司琪的忧心以及田妈的挂怀,甚至就连毫无相干的老妓女小桃儿,也一心想找到当年金府上这位大少奶奶。不同的心思,不同的感情,不同的行为,或者还有不同的目的吧?全交织在这同一件事情上。然而光听辘轳响,却不知井在哪里。 “她会在哪儿呢?”一天傍晚,方正仁带黄阿娇由外面回到他们所住饭店时,突然想起来此行退役将军交给的使命。“都快半个多月了,一点音讯也未有…… ”这些天来,方正仁与黄阿娇几次宴请《省对台办》的虎门口后堵镇招待所那位服务员的表姐,由于黄阿娇自知她仍在官府控制之中,不便直接面对公安人员讲话。就拜托这位表姐协助,请表姐到市公安局催问她申请的——去台湾探亲护照之事。实际她是想走走关系,或许就能把护照办下来。而每次饭桌上的表姐都让她再等等,等等……当最后一次宴请时,方老先生与黄阿娇都察觉到表姐这是在推托、应付。于是她就硬着头皮直接去了广州市公安局。得到的答复是:“她的处分尚未解除,不允许出境!” “完了!完了……”她心里燃得正旺的一团热火,一场大雨就给扑灭了。灭的干干净净,连点灰烬也未剩。 方老先生不忍看她沮丧、失落的样子,便安慰说:“没关系,有没有护照我都会把你带去台湾的。只要你愿意……” “当然愿意了!等你要回台湾离开我的时候,我还真不知……”她娇羞的像个小姑娘。半晌才又说,“可护照办不下来……咋出境啊?” “我有办法。放心……”实在说,这个老“登徒子”跟她已经习惯了,嗜同情味。半个多月来,除了吃就是玩,尽情享乐。在他所经历过的女人中,他感觉唯晚年遇到的这个黄阿娇最适合他。他说,“我们先在广州再玩两天,一方面等等铁路公安分局那边有没有老道姑消息,死、活总得有个音讯吧?另一方面我们不妨到广州附近大、小寺庙走走……” “哈!逛寺庙……”黄阿娇一听禁不住高兴的娇声说,“自打从小跟父母狂过一次庙会后,就没机会再去过……老和尚念经什么样儿我都忘了。” “这回我准让你看个够?看个新鲜……嘿嘿!”方正仁像跟心爱的宠物嬉戏说,“你说——要是一个道士跟一群和尚在一块念经,那该多好玩呀?啊……哈哈哈!” “嘿嘿嘿……哦,我明白了。”黄阿娇倒底比一般宠物灵性多了。她说,“是想看看那个周香竹老道姑是不是在哪家寺庙里,对吧?” “听说人一出家,都习惯在寺庙投宿或暂住。无论佛家寺院还是道家的道观……”老方正仁说,“最后仍然影信无踪的话,我们只好不管她了。到北方去,找到当年接走周香竹那个屯子,看看当时丢给那家人的婴儿还在不在了?”说到这他似若有所想,不禁沉吟了一声,“嗯……哦!倘若当年那个婴儿还活着的话……今天也已经五十大多快到六十岁的老太婆了。此行虽说未找到她生母周香竹,能找到退役将军当年与周香竹未婚所生的这个女儿,也算有个交待了不是?这样,我就可以想办法带你去台湾了。”显然,他不仅把当年周香竹刚生三天的婴儿丢在大陆这边的事,早告诉了黄阿娇;并且还曾详细的讲述过周香竹与退役将军婚姻、恋爱、以及最后未能拜堂成亲的种种经历。 这天晚,当台湾来的那位老男人与广州远郊海弯小镇这个中年女人在谈起几天后行程,以及他带她苟全回到台湾去的各种打算时,兴味正浓,神思飞扬……一声声床上悄声絮语;一阵阵娇柔嬉笑;而这时在香港金孝先府邸二楼小客厅坐着夫妇俩——司琪正跟孝先商量她带患者老乞丐去内地疗养之事。同一件事,各有个的考虑,夫妇俩半天话儿也未说不到一块去。 金孝先考虑到夫人身体状况,担心司琪到了北方怕适应不了气候、水土不服?所以就想让家里女仆随她一起前往;而司琪考虑的就多了——不仅考虑她走后府上要有人照顾,还有所带内地去疗养的患者是个疯颠老乞丐,到那儿除了针疚治疗外还需疏导他情绪、精神……但考虑更多的是到了那边会方便寻找她们的大妈——老道姑周香竹。由于两人争执不下,这才趁华姨到二楼小客厅送夜宵当口,金考先把华姨留下来。“华姨?快坐下咱们一块儿吃夜宵吧?” 夫妇两人谈私事,怎叫家里个女仆参伙进来?华姨稍稍一犹豫,就笑了笑说,“嗬嗬!我哪有这个习惯呀?你们快吃吧。” “华姨?都这么晚了,您还未睡……”司琪说,“都一家人,还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快坐下一快吃点吧?” 当华姨知道司琪想把医院收留的老乞丐带去内地疗养时,华姨马上就说:“少夫人,我随你一块去吧?在你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华姨在香港孤身一人,子、女都在国外,现在她是轻手利脚,没啥托累,何况她对司琪的感情如同家人一样深厚。司琪每次出远门去台湾公爹那里,离开几天几日甚至几个时辰她都在心里数着,更何况这次要几个月时间呢? “那……哪行啊!您是我们府上当家的,您走了家怎么办?”司琪真心实意解释说,“华姨,您想啊——孝先每天要到企业上班,三天两头还要到外地去……这个家就扔给您了。华姨?我是个高护,本身就是照顾患者的。懂得冷暖、风寒、不适之症……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啊?” 她对华姨这番解释,倒叫金考先不再坚持了。“要不,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跟你们院长沟通一下——让医院里多出一名护士带在身边好了。” 他未说完司琪就,“嘿嘿嘿”笑了。“你把我当成患者了?”她说,“老乞丐到了那边,主要是靠乔先生给找的那位老中医治疗。除了针疚就是草药方面配方,为不影响医院正常业务,医生、护士……一个都不带。” “啥?”金孝先和华姨几乎同时震惊的看着司琪。似乎在问,“就你自己?” “我想请田妈陪我一块去。”司琪说。 “不行!不行……”金孝先一听,连连摇头说,“田妈那么大年纪了,到时候你要照顾那老乞丐还要照顾田妈……身体承不承受得住不说,你不嫌麻烦呀?要不这样吧——我们自己再请个保姆。年青一点的……跟你一块去。” “华姨,孝先……你们不知道,田妈可是老乞丐的一付良药呀?”司琪详细的告诉了她想带田妈同去的理由。她说,“田妈去过医院三次,当然都是找我打听香竹大妈的信息的。可是每次老乞丐见到田妈,他那种疯颠张狂的胡作胡闹立刻就会消停下来。虽然他唤田妈‘猩姑姑’,眼睛里却透着温暖的表情。等看不到田妈的时候——或瞪着两眼发呆,或睡梦……偶而嘴里会迸出田妈这两个字。你说怪不怪?我知道,田妈心地善良,本来开始她对老乞丐有些恐惧、害怕来的,等送到医院后就变得对他同情、可怜了。现在我能看出来,她对老乞丐已经有了感情喽!这不?她听说要送老乞丐到内地疗养的事,今儿上午又来了趟医院。我问她乐不乐意陪我一起去?她马上就答应下来。说回去跟女儿、女婿商量——把她小外孙爷爷跟奶奶接过来……这样,在陪老乞丐内地疗养这段时间,她家的生活费用可要由我们承担一些了。” “这倒没问题!可田妈那么大岁数,一旦到了那边……”孝先犹豫不决看着身边坐的华姨。华姨比他们大几岁。这时华姨似乎真就成了这对儿夫妇当家的。就像家庭出现歧见,总是都要看着当家的,企盼当家的最后做出决定。 华姨笑了。“看得出来,田妈对当年你们那位大妈的感情;就像今天我对你们的感情一样,这一点我能体会到。我想……”华姨看了看孝先又看了看司琪说,“少夫人带老乞丐到内地去疗养,还不是为寻找当年你们那位大妈时方便嘛?田妈这时候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心里边只有当年朝夕相处的——亲如母、女的周香竹。有这分感情的支撑,年岁再大些也会没事的……啊?” 孝先看着华姨,又看了看司琪……无话了。 华姨又对司琪说:“少夫人?这次您离开家可不比往次,时间怕是要长很多,您自己可要当心一点儿啊!隔三差五可要打个电话回来……” 司琪说:“放心吧华姨,到了那边安置差不多我就给您来电话。” 夜深了。香港各住宅区灯光稀薄,一幢幢楼房,一户户门窗……都昏昏入睡了。这座毫华府邸二楼小客厅里,府上一位仆人华姨例外的——正参与主人夫妇夜话儿的时候,靠近海边木屋区的田妈家房内还亮着灯光。这时田妈与女儿、女婿已商量好——明日就把小外孙爷爷、奶奶接过来住。事情定下后女婿问:“妈,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时间定下来没有哇?” “少夫人说了,6月15号上飞机,还有五天时间。你们老板的内地朋友在那边早都安排好了。到机场去接我们……”田妈说完,紧接又自语的怅然兴会了声,“真未想到,当年对他香竹大妈跟个仇人似的,今天能这样……” 第二天是周末,女婿去接孩子爷爷、奶奶;女儿在家为母亲打点行李。从柜子里把田妈穿过的衣服全找出来了,正预备包裹起来时,司琪开车来了。 她带来她们夫妇给田妈家的一笔钱,做为这段时间家里的生活费用。还为田妈带来了去北方穿的崭新衣、鞋以及内衣内裤……换洗的衣服。司琪见女儿正为田妈打起的行李包裹说,“你们家里什么都不用为田妈带,我全准备好了。包括日常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 “要不把这几件秋天穿的衣裳带上吧?”女儿指着刚翻出尚未包裹的两件秋衣说,“听说那边冷?冬天孩子撒尿很快就冻成冰棍儿哩!” 司琪笑了。“用不了到冬天就回来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田妈的。”她突然说,“哎,对了——我给孩子买了套新式玩具还在车上呢?”说完就跟田妈女儿到外面,由车后箱把个精緻的玩具包装纸箱抬进房里来。女儿连打开看都未看就感激的说:“少夫人,看您——一个小孩子,还这么大破费干嘛?” “只要孩子喜欢就行。啥破费不破费的,何况还要跟姥姥离开一段时间呢?”司琪问,“怎么?田妈又带孩子到海边玩去了……” “哪儿呀?孩子跟他爸爸接爷爷、奶奶去了;妈吃过早饭就出去了,这会儿怕是又跟哪个邻里老太太扯起个没完?少夫人您先等等,我这就……”女儿话未说完,田妈从外面的声音就先送进房里来。 “司琪?我看到是你的车,就赶紧跑回来了……”田妈进到房里后告诉女儿和司琪,说前几天她带小外孙刚一出房门,就见外边门框贴张小广告,找人看了看,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是“小哑巴在他坟头等金府大少奶奶”。原以为是小孩子们恶作剧,就没拿当回事,揭下来扔掉了。可我今早打房里一出去,就看头些日子见的那个老妓女小桃儿,她正往斜对过一扇门上做什么呢?等我走过去时,她转身赶紧离去了,我一看刚贴门框那张纸上又是那同样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呵,原来还是她作的鬼呀?我气愤骂了声“臭婊子!”就随她走远的身影追去……等我追到那头的巷口时,刚好有两个上学过路孩子,于是我冲她走去的背影对两个孩子喊:“抓住她送给警察!”这时这边巷口一声汽车呜笛,回头一看是你的汽车就急忙赶回来了。 “老妓女小桃儿……唉!”司琪不由感叹了声说:“唉!田妈,一个孤苦无依老女人,闲得无聊……我们何必要去计较呢?” |
54 转院前老乞丐的奇异反映 田妈本是位慈祥、善良老女人。她对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感情?来源于她生命中积淀下的痕迹。哪个厌恶、哪个喜欢……多少年都不忘。她对老妓女小桃的厌恶,就像对她喜欢的少夫人郑司琪一样,都成了她从前生命中印象的翻版。“田妈?您就叫我司琪吧!”她多像当年的香竹啊!田妈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什么话都能听得进去,哪怕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话。“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女人,闲得无聊……我们何必要去计较呢?”是呀?司琪对这样个老婊子都能同情。难怪曾经叫她田妈讨嫌、憎恶过的——并且多少年都不能忘的——当年由台湾送来金府上的那个顽劣不羁、伤天害理的小少爷金孝先,未曾想几十年后再见到时却成了一位斯文儒雅、斌斌有礼的一家大企业老板。田妈不禁慨叹想,“多亏找了司琪这样个好媳妇呀?”田妈并不懂更深的道理,只能凭她一棵善良的心、朴素的感情去看人、对事。然而她对老乞丐有了感情上的接近,不仅是她出于善良的同情,也不仅由于她喜欢的少夫人司琪对老乞丐关爱,才爱屋及乌对老乞丐有了感情上接近的。而是老乞丐偶而冒出的一、两句不连贯疯话,以及表现出的癫狂行为……叫她心里生暖。比如:田妈去医院找司琪,打问大少奶奶周香竹消息时,老乞丐看着田妈审视半天,冷丁就从嘴里冒出声“田——妈”,很快就接着吐出一连串“猩姑姑”,“狸姑姑”……嘿嘿嘿笑起来!田妈分辨不出他说什么?为何高兴?但却能感觉到——他眼睛里透出那种孩子见到大人时的依赖表情;再比如:有一次田妈在老乞丐病房跟司琪刚谈到大少奶奶,正熟睡病床上老乞丐一跃蹦起来,“香——竹……姐!姐!”不连贯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由嘴里蹦出来,但这是呼唤。他就这样边呼唤,边在地上手舞足蹈起来……真有点“鳌戴山抃”(1)之味道。有时受外界什么触发,偶而还会伴随一些怪异行为——嘴里沫沫汲汲流淌出人不是人、兽不是兽一些奇怪名字。后来负责记录他行为、表现的男护,从他那些含混不清的奇怪名字中分析、理顺、翻译出方先生、小桃儿、阿飙……这些,尽管他说过就忘,毕竟是打他埋藏记忆废墟中冒出来的呀?司琪曾问过田妈,老乞丐是不是当年在金府上呆过或与金府有过什么关系的人?田妈告诉说没有,何况他有名有姓叫辛月天呢?当年金府上、下百十口人从未有过姓辛的。不过田妈乐于听到老乞丐摸摸糊糊从嘴里流淌的这些,包括方先生由妓院带出来的那个妓女——她讨厌的小桃儿。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在夕阳的余辉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 远去了的时光啊,就像蜕变化蛹的一只蝴蝶,沉睡了几十年后,冷丁又出现田妈面前。老乞丐偶而冒出来不连贯名字,让田妈敞开了对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的亲暖情怀。尽管她不知道这位疯颠老乞丐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她喜欢听。这样一来二去,田妈就对这个可怜的疯颠老乞丐有了挂怀之感。不难想像,这位善良的田妈如果再能活上几十年,当回头谈起老乞丐的时候也一定会是情感迸发,津津乐道的。 6月15日动身这天。田妈早早起来梳洗过后,就换上司琪给新买来外出穿的新衣裳。她未等司琪来接她,早饭一过女儿、女婿就送她来到了医院。 “这么早?田妈,看你……”司琪似有点过意不去的看着女儿、女婿,又看看田妈嗔怪说,“我不是说开车去接您的嘛?怎这么早就先来了!还叫女儿、女婿……” “少夫人?您可不知道啊……”女儿把话抢过来取笑说,“妈随您这次去内地,就像年青相亲一样着急——天还未亮就梳洗打扮好了。我们要不说送她呀?怕是自己半夜就偷偷跑过来了。嘿嘿嘿……” 田妈瞪了女儿一眼,“你看我年青相亲啥样啦?” “嘿嘿嘿……” “哈哈哈……” 就连旁边医生、护士都笑了。女婿未好意思笑出声,他急忙把话儿引开说,“少夫人,我们知道是上午航班的飞机,你们这边又一定很忙……我们趁上班前就陪妈一块过来了。” 司琪感激的笑了。“昨下午内科医生为患者做了全面检察,不适宜乘飞机。已改乘火车了……”司琪说,“下午两点我先生那边来车接我们先到深圳,乘晚上由湛江直达哈尔滨那趟快车……时间还早的呢!” “妈,到了那边,早、晚可要勤添点衣服啊!”女儿这才正儿八经的说。 田妈笑了笑,“这话儿……在家你也不知说多少回了!”她说,“你们就快上班去吧?跟司琪在一起……我,这边你们就不用管了。” 这些天受母亲感染,女儿好奇想到病房去看看那老乞丐。司琪告诉说老乞丐不在病房,早餐过后正被男护带去理发、洗澡了。“等他的失忆症恢复了,我带他去家里当面向二位道谢。” 女婿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一眼媳妇示意说:“少夫人还有许多事要准备的,我们在这又帮不上啥忙……” “妈?那你就……”女儿本想还要嘱咐一句什么?稍一停顿却说了句,“我们这就上班去了!”说完欲走,司琪突然又给叫住了。 “哎,等等……”司琪说了声就转身出去。由另个房间拎出两兜水果和一兜零食,递给女儿,“这是准备接田妈时给孩子带去的。”然后由手提包拿出车钥匙递给女婿说,“给,我的车就停在下面楼前,这段时间你们就拿去用吧。上、班方便些……” 女儿跟女婿走后,司琪就带田妈到她办公室休息。司琪正把这几天对老乞丐做的病理分析资料从柜里拿出,正谁备装进皮包一起带走时,田妈看到案头放着一套崭新的男式西装和一双新皮鞋。“司琪,这是?……”田妈问。 “噢,那是给患者——那个老乞丐的。”司琪边往皮包放她准备带走的资料边说,“等午饭后,就把他身穿的那套住院患者服换下来。” 田妈很不理解,似乎又像有些嗔怪说,“司琪,一个患者身上穿的干净点就行了呗!干嘛还要打扮呀?一个疯疯颠颠老乞丐,也不懂得啥美、啥丑、体面不体面的……” “出门嘛……总得穿的好一些。”司琪说,“何况是到内地去……” “我身上穿的这套你就够破费的了……”田妈像对子女样心疼的说,“这样下去你要花多少钱呀!” “不!这套西装是医院买的。”司琪解释说,“这位患者极其特殊,他说他叫辛月天,通过警方查遍整个香港上千同一个名字,没一个能跟他对上号的。由于他深度失忆,无法知道他是谁?所以就通过经常更换他生活上的方式获取些信息的。他进到医院这些日子,每次更换饮食和穿着时,对他每冒出一句话,每一点举动行为……医院是都做了记录的呀。田妈,等帮他换上这套西装时,要注意下他有什么反映?” 田妈知道,当那天医院决定把老乞丐收下后,就把他身上又脏、又破、腐臭烂衣服烧掉,换了身住院患者穿的病号服,他的第一反映就是晚上睡在树丛、坟头时,半夜不会再被冻醒了。想到这田妈笑了,“啥反映?一个不知道羞丑老乞丐,能遮风挡雨就行了呗?”田妈说,“对他来说,什么衣服还不都一样……” 司琪看出田妈口心不附。人的善良本性决定——她希望这位濒临死亡边缘的可怜巴巴老乞丐能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的。故意说了声,“要不,咱们到内地北方去……让他就还穿原来那套患者服上火车?” “别呀?这西服跟皮鞋都买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田妈赶紧说,“等洗澡回来我去给他换。” 司琪笑了。 男护带老乞丐洗过澡、理过发回到病房后,时间就快到中午了。司琪带田妈出去吃午饭,男护把老乞丐患者餐端进病房,为保持他个半饱,跟往次一样,量少、多样……或许老乞丐洗过澡有些饿了,他狼吞虎咽几口饭菜全部下肚。刚要像往次那样寻找食物,一低头看到地上两脚中间一块烧鸡,这是他刚才端起菜碟往嘴扒拉时掉落到地下的。他从地上捡起就放进嘴里,咀嚼了两口正欲下咽突然停住了,少顷就慢慢继续咀嚼,咀嚼……慢慢的,一点点的,像是总也舍不得咽下去。身边的男护把他这一反映记下来了,但却不知他的味觉系统把他带进了一个遥远的恍惚时光里。 豪华的四合小院儿,厨房里正为上门来客准备家宴。由前门廊走进小伙计——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看到他亲近的府上老女佣正在厨房里帮忙。孩子进到厨房去,原来老女佣正在用手往碟盘撕拼烧鸡。孩子来到他亲近的老女佣身后,老女佣什么也没说由烧鸡胸扑扯下一块鸡肉回手就塞进孩子嘴里。为躲避在厨房忙着的其他佣人,孩子口含鸡肉未敢嚼急忙跑出厨房,躲在一边慢慢开始咀嚼。他咀嚼着,咀嚼着……嘴里突然冒出来一声:“田——妈!” 田妈跟司琪吃过午饭回来时,男护把老乞丐用餐时的反映记录交给了司琪。司琪捧起那套西服递给田妈,欣喜的说:“田妈?现在就给老乞丐换上这套服装吧。老乞丐念叨您呐!看看换这套衣时还有什么反映?” 病房里老乞丐一见田妈手捧衣、鞋走进来,就高兴的张牙舞爪起来。“猩姑——姑;猩——姑姑……”连唤不停。 “我是田妈,不是什么猩姑姑!”田妈说,“来,换衣服。” “田——妈就是猩姑——姑;猩——姑姑就是田——妈……”田妈帮老乞丐换衣时,刚伸进只袖子他突然异常欣喜说,“西——服?” 田妈似出乎意外的问:“你也认得这是西服?” “西——服,西——服……”老乞丐不停的重复着。西服穿上后,他象很失落、很沮丧而又很委屈的接着说,“可是……里面——没有‘马——甲’;‘马——甲’没了……” 噢?他还知道马甲,这还真是一种反映来……莫非年青时他是个公子哥?嗨!管他从前什么人呢?把这种反映告诉司琪就是了。田妈不愿费神去想,现在他是个可怜的病人——一个深度失忆的残疾疯子。 “嗨!一个病人,到内地去是治疗的。穿着简便一些吧……啊?” 田妈哄他说:“等你病好了后,到那时再穿西服,衬‘马甲’,系领带……啊?现在是去那边治病,也不是出席什么礼宾场合,要那么正规干嘛?” 老乞丐镇定下来了。不过他还像是在喃喃自语,“马——甲——没了,没了……”当男护为老乞丐换裤子时,田妈走出去,想叫来司琪看看。司琪正在与金孝先通话,田妈就在她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这时在病房里,老乞丐冷丁的一声怪叫,“喔!”把正为他穿皮鞋的男护吓了一跳。“马——甲是给——大少奶奶——拿去了;在——大少奶奶——那儿!”,顿时他疯颠大作,“我要——找大——少奶奶;要找——大少——奶奶;要——找……”身穿崭新一身西服,脚穿亮晶晶一双皮鞋在房里跑来跑去,又爬窗又钻床……皮鞋被甩掉了,一身新衣抽抽巴巴一层灰土。田妈跟司琪闻声走过来,男护说,“打一针镇静剂吧?”司琪说“不行!我先生刚打过电话来——一会他就过来接我们去深圳了。打那儿上火车站……”说着就朝正爬上窗台的老乞丐喊了声,“辛月天!” 老乞丐一回头看到田妈,身子一栽歪由窗台摔下坐到了地板上,“马——甲是在——大少奶奶那儿……” “看看!刚刚穿上的一身新衣……都让你折腾成什么样了?”田妈嗔怪他一声,就哄劝说,“为你打扮这上、下一新,就是要带你去找大少奶奶的……啊?” “去到——哑巴——墓找?”他喃喃自语了一声。 司琪不知道他说什么?田妈笑了。“还惦心哑巴坟头的供果呀?大少奶奶已经回她内地老家了,我们就是要到内地去找她的……” 老乞丐消停了,两眼望着田妈、司琪……目光麻木,空空而茫然。 田妈哄劝他说:“快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吧……啊?”。 他乖乖上床躺下。“阿——飙也——去吗?”嘟哝这么一声就合上眼睛。睡了…… |
55 湖浜大道往、返鹰嘴岛的神秘小轿车 司琪与田妈回到她办公室后,老乞丐睡前的一声不连贯的嘟哝声还在田妈脑际萦绕,“阿飙?……” “他说的是郑酒公。”田妈说,“当郑酒公发现老乞丐知道五十年前与大少奶奶香竹同时期失踪的——他兄弟名字“阿飙”时,就在人群中寻找声音,跟踪身影……等郑酒公强行把他从哑巴墓前弄回家去时,他就把郑酒公叫起阿飙来了!”一说到郑酒公,田妈就觉得很怅惘,“你说?这郑酒公可真是个怪老头儿!他找到老乞丐后,也未问出怎么知道五十年前他失踪兄弟名字的,就跟我把这老乞丐送到医院来。可他却跑去了台湾……” 司琪知道,香竹大妈出观下山去了内地的信息,就是这位郑酒公提供给田妈的。可惜司琪未有见到郑酒公本人。她说,“田妈,您不是说这怪老头很少与邻人来往吗?说不定人家早都由台湾回来了呢?” 田妈说:“我想可也是啊?都快一个月了,他早该回来了。所以自打咱们决定去内地,我就想跟他打声招呼的。可我两次走去他房门前,都是锁头把门!也不知道这会儿那怪老头儿又跑到哪儿喝酒去了……” 这时,郑酒公正蹲在《老兵村》后山陵园里,面对赵海山坟墓在凝思。半晌他“哈哈!”一声大笑,索性站起身来,然后回身走出陵园——上车回到村头。 这一个月以来,郑酒公一直是住在台北郊外他朋友的别墅里。 这位朋友是个富商,从前与台湾上层不少人都有过生意关系,郑酒公此行就是想通过这位朋友,打探到当年金涛将军的付官方正仁的住处。偏巧,不久前他这位朋友专门对金涛将军做了些了解。“你说的这位金涛将军多少年前就退役了。住在台北远郊《老兵村》。他们集体退役后,多数老兵都住那里。你要见的那位当年付官方正仁,肯定也住在那儿。”他朋友热情的说,“不过你不用忙,既然来到台湾就先住下。我这里宽敞,比宾馆方便多了。我让你认识一位新朋友——几年前我的生意伙伴,当然也是朋友。我打电话叫他马上从高雄那边启程赶过来……” “高雄……呃,不不不!”郑酒公告诉了他朋友此行的目的说,“我见方先生就是想了解一下,我说的这老乞丐到底是什么人?他喊叫出的方先生是不是付官本人?我兄弟‘阿飙’的失踪,与老乞丐以及与当年金府发生的那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这些,即使方先生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要赶快回到香港去的。因为老乞丐被我送进医院,那可是我唯一线索哩!我在这儿住不了两天,何必要麻烦你以前那生意伙伴的这位朋友老远从高雄赶来呢?” “嗬嗬!说不定啊……我以前这位生意伙伴会给你带来新的线索呢?”他朋友不禁神秘的“嗬嗬”一乐说,“知道我以前这位生意伙伴是谁吗?他就是当年公海挷架你兄弟‘阿飙’的那艘海盗船上匪首——海豹的表兄。” 噢?郑酒公出乎意外的冷丁神经一震颤。凭他当年警探敏锐感觉,立刻反映出他兄弟“阿飙”一些邪心妄想的念头,“难道当年他是偷海入伙做了海盗?……” “哪里,哪里……”他朋友接着就告诉了那艘海盗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当年号称海豹的汽车连长赵海山如何被执行的枪决;告诉了 驻金门营长表兄退役后又如何苦苦寻找他这位表弟;还告诉了赵海山表兄找了他几十年,最后终于寻找到了——找到的却是他表弟的一盔坟墓!在《老兵村》后山陵园…… 郑酒公听过后,心里好像叠加了一层什么?一个是几十年苦苦寻找表弟;一个是几十年苦苦在寻找兄弟,感到他与朋友这位以前生意伙伴还真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这不?今年清明前,这位以前的生意伙伴朋友到我这儿来,说他要去《老兵村》为表弟扫墓。我就说不要去了——你表弟还活着” “呃,你不是说——他表弟的坟墓埋在的《老兵村》后山的吗?”郑酒公不由惊奇声问,“这……怎回事?” “坟墓是埋在《老兵村》后山上,可人却在鹰嘴岛……”郑酒公朋友说,“年初时候,我偶然得知,五十余年前被枪决的一个军人在鹰嘴岛上。谁也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是当年被执行过枪决的金涛将军部下。但我又听说那位金涛将军仁慈、宽厚、待兵如子……我想,那一定就是我以前生意伙伴朋友苦苦寻找的表弟——赵海山了。” “那……”郑酒公说,“何不上岛去找此人?见到不就确定了吗?” “嗬嗬!上岛……哪那么容易啊?”他朋友说,“那鹰嘴岛是台湾高层遗老遗少居住的风景盛地,把守非常严格,没有特别通行证是进不去的。而特别通行证又在高层一个专门机关控制着,无法得到。不过近期由别墅前湖滨马路过往的一部小轿车倒是引起我的注意,每周一、三、五必然往、返鹰嘴岛方向一次,很有规律。一打听,这部小轿车正是《老兵村》退役将军金涛老人的。郑兄,你说这部小娇车不就是进鹰嘴岛的特别通行证吗?” 郑酒公明白了他朋友意思。他朋友是想通过他,借助退役将军的车去鹰嘴岛的机会,把他那位生意伙伴朋友带进岛上去?郑酒公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奇异的事实,不能不让他心里生出侥幸的想象。开始是投海身亡五十余年的当年金府大少奶奶冷丁重现人间;接着就是奇怪的老乞丐喊出失踪五十余年他兄弟阿飙的名字;现在又遇台湾这边当年枪决埋在《老兵村》后山的汽车连长却活在权贵们疗养盛地……噢,说不定他兄弟也还在世间呢?或许此行台湾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于是他听从朋友安排,住下来了。 他朋友的以前生意伙伴来到后,就先去了趟《老兵村》。从他那位同乡那里知道,自打他们集体退役后,方付官就离开将军去了鹰嘴岛他义父那里。郑酒公和他朋友都感到喜出望外,他对朋友以前的这位生意伙伴说,“这可就方便多了。明天我就去看望将军,请他跟我约定下时间——搭车进岛。我们先见方付官,然后你就找你的表弟;我找我的兄弟……我俩同一个特别通行证——将军的那部小车。” 当昨晚,司琪与孝先都在家的时候,就给台湾公爹挂的越洋电话,还好赶在他们去内地出发前接通的,不然下午他们就离开香港走了。电话是直接转到医院来的。电话里司琪告诉她公爹,说她要陪医院一位精神病患者到塞北《太阳岛》去疗养。退役将军一听《太阳岛》立刻来了兴趣,说他知道那个地方,离他老家那座古城不远,坐汽车也就三、四个小时的里程,他让司琪抽空不妨到他老家那塺古城去看看;司琪知道公爹的心思,就告诉说公爹让她给孝先捎过的话儿,孝先听过非常重视。“他们企业高层去人到老家那边考查过两次,不过都无果而终。所以这次孝先想跟我们一起,亲自到爹(地)的老家去看看,想尽力能找到一项可行的投资行业。” “好哇,好……”司琪的话,句句都说到退役将军心里去了。听得出来,电话那端兴趣正浓,“好呀!到了那边会遇到你们方叔叔和你们大妈她们的。” 司琪本来知道,时至现在仍无老道姑周香竹消息,方正仁也一定还在广州。但她想故意问一下方叔叔可否给爹(地)打过电话来?她这话刚欲说还未来得及说时,仆人阿贵突然由外面走进来报告:“将军?有一位香港的郑老先生由台北赶过来想见您。” “郑老先生?”退役将军下意识的挂断了电话。“香港来的……叫什么名字。” “郑震刚。”阿贵说,“他车进了村口就拐向后山陵园墓地,等从陵园返回村口就把车打发走了。他正跟老奉天几位打问您的住处呢?” “郑震刚……莫非就是五十年前在香港警界中那位出名的神探?听说早年跟家父是忘年之交……可他到后山陵园为何呢?”退役将军突然想到当年香港警探独闯公海,到擅自带兵偷海打劫的汽车连长赵海山船上解救他兄弟。想到这儿,退役将军不禁“噢!”地一声,就急忙命阿贵说,“快请!快请!……” 郑酒公恭手施礼道:“将军可好?……” 金涛急忙欲起身相迎,阿贵上前扶了他一把,立起身说:“呵,欢迎!欢迎!刚才正跟儿媳在通电话,未能出门迎接,失敬!失敬……”说到这,不由发自内心一声感叹,“哎呀……久闻神探大名,只恨未得一见啊!没想我们都到了晚年……嗬嗬嗬!” 郑酒公“嗬嗬!”一乐说:“这,将军您可就过誉了。我已退出警界多年,尔今只是香港一名普通平民罢了。要说出名嘛……嗬嗬!以酒为伴,酒乐我乐……这,倒是人皆知晓的,许多人不知道我名姓,可都知道我是个嗜酒如命的郑酒公!啊?哈哈哈……” “哈哈哈……”退役将军说,“好!我这里酒有的是,您只要点出个品牌,就准供您个够!” 郑酒公说:“不敢!不敢!……尔今冒昧前来造访,就已经是失礼之举了。” 他们说着就陆续入坐…… 退役将军说:“哪里!哪里……阿贵?快去招呼上茶!”阿贵正欲离去,他突然又叫住,“哎?对了——要台湾产的稀有的那种……” “是!明白了,将军。”阿贵遵命下去了。 郑酒公突然问了一句说:“将军刚才说儿媳由香港打过来电话?……” 退役将军说:“是啊!想必您也知道,自香港府上出事后我就登报声明于随军夫人生的儿子孝先断绝父、子关系了。五十余年来,我跟孝先没有过任何形式的沟通往来,倒是儿媳司琪不断在我们父、子间弥合,每逢节假日就带孩子飞来台湾看我;平时也常打电话过来问候。这不?司琪要带医院里的一位精神病患者到内地疗治,我告诉她抽空到我的老家去看看……” 噢?郑酒公知道他说的精神病患者是老乞丐。也就未再往下问什么。他正想直奔主题,说明来意时,阿贵端着茶盘进来。茶盘只一杯茶。 退役将军端起来递给郑酒公说:“来来来……请您先稍稍品试一下?” 盛情难怯。郑酒公双手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下,刚沾唇边就奇苦无比,味胜黄莲……噢!吧哒吧哒嘴,味觉告诉他 这种苦味儿好像什么时候品味过?还未来得及唤起他的回味,退役将军马上从他手上把茶杯接过去,捧在他自己手上说,“这是台湾稀有的‘赎罪茶’,产量甚微。今日有幸见到您,老杇终于有机会补陪当年的罪过了。”说着就举杯一口将杯中苦茶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 郑酒公猛然想起当年在海盜船上,匪首海豹(也就是汽车连长赵海山)以苦茶赎罪之举。现在意外的见退役将军同样对他以此大礼,这时他不是难以承受而是莫名其妙的感到惊诧。郑酒公懵忡的看着他,直怔怔愣住了。 “老杇当年治军无方,对部下管教不严,只有自己把这杯苦茶吞下以示当面赎罪了!”退役将军正说着,女仆送来第二道茶,茶香四溢,显然是上等香茗。“请?喝茶……” 郑酒公嗅着面前茶香,却未去端杯。说,“将军此举可真羞熬我了!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呀?” 退役将军茶杯刚举到唇边,就停了下来。“当年您与家父本是忘年之交,我理应陪罪。”他说,“知道您是警探出身,多少年过去了,对事还这么严谨、认真……怎么样?看到了吧——当年被执行的赵海山坟墓……” 噢,郑酒公后悔他不该一到《老兵村》就自己一个人先到后山,好奇的去看赵海山那盔虚假坟墓?原来他这是对我此行登门造访误会了。郑酒公这才放松下来,忍俊不禁看看退役将军,就急忙端起面前茶杯。“听说将军对部下一向仁慈、宽厚、爱兵如子。”郑酒公边品味茶香边说,“想必将军当年对赵连长执行时,心里一定是很痛苦的吧?” 倏地,一种奇异表情由退役将军脸上掠过,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是懊恼还是伤情……或许就是对郑酒公的话大为不满吧?少顷见他冷峻“嗬嗬!”一乐郑重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赵海山的坟墓就埋在那儿……这,您也看到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这些了吧?”显然退役将军当年假借造墓而掩盖他保护违纪、犯罪部下的。 “哈哈哈……”郑酒公不禁朗声大笑了声说,“将军您……拿我当外人了不是?”他刚想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偏巧这时老奉天摘拎两瓶妈祖小烧赶过来了…… |
56 郑酒公醉卧将军府 午餐,厨房准备得很丰盛。老奉天是特意赶过来坐陪的。退役多少年来,在《老兵村》这里,不少当年老部下与退役将军就像一家人一样。守望相助,来、去自如,已没了上、下等级区分。竟管大家仍尊敬称他将军,却漾溢父兄那样的亲情。 他们来到小餐厅入坐后,美味隹肴摆满了一桌。退役将军就让菲律宾藉女仆拿出来他早年珍藏的两瓶纷酒,和老奉天带来的玛祖小烧并排放到桌边上。 “噢?”好酒的郑酒公,一见还在蜜封着的两瓶纷酒干靠的两瓶不到一瓶了。不禁慨叹道,“哎呀!这两瓶纷洒有年头了吧?” “这两瓶纷洒,是当年在大陆撤退的路上汽车连长赵海山送给我的。会喝酒的谁也未顾得上喝,就带到台湾来了。后来发现赵海山带领弟兄偷海打劫,就被关禁闭,后来……他突然把话打住说“这两瓶洒也就扔到了一边,从未动过。唉……五十多年了!要不是神探说您喜酒,几乎都忘了当年赵海山还给老朽留下这样两瓶酒呢?”老奉天一见这位实实在在菲律宾藉女仆,正欲启开酒瓶他马上阻止住。 “哎哎哎!将军,这两瓶酒还是收起来吧?虽然赵海山他人没了,可这么多年……他还在您的心里呀?”老奉天懂得退役将军此时此刻何样心情?就急忙对女仆说,“把纷洒收起来,我们就喝玛祖小烧了!”说着,他有点歉意的看了看郑酒公,“酒,有的是,不够我们再换旁的……啊?” “不!就把这两瓶纷洒喝掉,接着再喝玛祖小烧……”退役将军坚定的说,“刚才神探问我——当年下令关了赵海山禁闭,不久就被军事法厅判为枪决,老朽当时的心情如何?这,还真不知道。我想,当时什么样心情大概都在这瓶酒里吧?”说着就执意叫把酒瓶打开。 老奉天先是打发走女仆,尔后他无奈站起来,拿过来这瓶酒犹犹豫豫欲启未启时,特意对郑酒公说,“将军听说您喜酒,才把这瓶酒拿出来请您品尝的?爱酒人都知道:好酒储存年头越多越香醇;而这瓶五十多年老酒,陈淀出的却完全是苦味儿呀?”他这样说,是想让郑洒公明白他话中意思,想必他知道将军心里之苦一定会不让启封的吧?”。 可哪知郑酒公倒不客气的“嗬嗬!”一乐说,“大陆纷酒,自古就属名酒。怎么会苦呢?” “拍擦!”一声酒瓶打开了。立时酒香散出,飘溢桌面,他逐盏酒杯斟满后关心的对将军说,“将军您从不喝白酒的,少喝点……啊?” 他的话未说完,退役将军就举起酒杯,说了声,“请?” “请!”郑酒公端起酒杯,轻轻品了一口,“哈!香醇四溢,不愧好酒。再加将军储藏了这么多年,简直就是王母娘娘酿出的琼浆玉液啊……哈哈哈!” 坐陪的两人谁也未笑。初次登门的这位香港来的不速之客,说话是不是有些太随便了呀?退役将军出于礼貌闷声不响陪了一小口酒;而老奉天手举酒杯未喝却撂下去了。他感到郑酒公太不近人情了。于是就告诉他——说将军每失去一位兄弟,都像心里被挖掉了一块肉。由于当年出于无奈,才下令把参与偷海弟兄关了禁闭。后来军事法厅把赵海山带走,给执行了判决,将军正参加个军事会议,根本就不知道。您说……自己弟兄被处决了,心里能不难受吗?退役这么多年来,将军时不时的就到后山赵海山的墓去,墓前一坐就几个小时……唉,将军的心里都直滴血啊!他把刚放下的酒杯猛地端起,一仰脖,一杯酒全倒进口中,“咕嘟!”一声嚥下去了。“苦!苦啊!” 退役将军看着他一愣神儿,郑酒公却在心里暗自笑了。嘿!看得出来,将军这位老部下,演起戏来……配合的倒也真的很默契呀?他不由赞许了一声,“豪爽!”,就端起自己杯中酒也一口干掉了! 当老奉天重又把他们两人酒杯满上时,郑酒公这才接过老奉天刚才的话说:“是啊,人生晚年就像一杯陈年老酒。香醇的味道都是由浓浓亲情构对而成的啊!如今将军都这个年岁了,还要经常到鹰嘴岛去看望当年的自己部下……” “什么?看望部下……”退役将军与老奉天同时看着郑酒公一怔!不知他这是哪儿的话?少顷,退役将军“嗬嗬”一乐说,“噢!我的付官是在鹰嘴岛他义父那儿不假?可是,我这里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叫他过来便是了,我去看他干嘛?” 郑酒公觉得这是退役将军以此话来遮掩隐藏心里的几十年秘密。他不慌不忙端起斟满的酒杯,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说,“嗬嗬!想必将军去看望另外个弟兄吧?” “另外个弟兄?……”退役将军看了看老奉天;老奉天看了看退役将军,“噢?嗬嗬!嗬嗬!”退役将军连笑了两声,什么也未说,就让女仆拿他的米酒来。“今天就陪神探多喝上几杯……” “嗨!鹰嘴岛那是什么地方?当年退役时,上头除特批方付官回到义父黄老先生身边外,就连将军这级都住不进去哩!”于是老奉天趁女仆为退役将军换酒这个当口,就告诉郑酒公说鹰嘴岛的神秘所在——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有人说是前朝遗老遗少们益养天年风景盛地,可有些遗老遗少还住在台北;也有人说那里都是原来同等级别、同等资格的一些元老,但又互不相识,没有来、往;还有人说没有特别通行证是进不了岛的,可谁也不知那特别通行证什么地方掌管、批准、发放……何况未谁见过。就连每次方先生来《老兵村》时,将军知道那里属于高层机密,也只打探下他义父身体以及起居作息情况罢了。他告诉郑酒公这些后说,“郑先生您说——除方付官有他义父黄老先生这层关系,我们这些弟兄还有哪个有资格能住进那样神圣而诡秘的地方啊?” “嗬嗬!”郑酒公不由直接了当的终于说,“哦,被掩埋后山坟墓的当年汽车连长赵海山……不是就在那里吗?”说完就又笑了。退役将军与老奉天不禁也随着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 半晌老奉天说:“郑先生听我说过鹰嘴岛的神秘,就把那里比做我们后山那些坟墓了……啊?哈哈哈!不不,尽管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可我们能想象得到——一定会很舒服、享受的。不然方付官他……” “嗨!你们总是对方付官有偏见……”退役将军嗔怪的打断说, “当年大家退役后,我的警卫、付官、就连厨师都撤了,他不去义父身边能去哪儿?何况黄老先生需要他在身边嘛!。” 郑酒公听他们的话,不知不觉有些诧异了。既使是在他面前作戏,你来我往话语中又像句句都如此实在、真诚,但他还是半信半疑。于是便说:“刚才我不是说笑,也不是把鹰嘴岛比作你们后山的那些坟墓。在鹰嘴岛除当年付官方先生外,另外还有一位弟兄——那就是当年被执行的汽车连长赵海山。” “啊!”老奉天和退役将军开始两人同时一惊,接着退役将军就摇了摇头,“无稽之谈……这,绝不可能!”他说,“方付官懂得老朽什么心情,要是赵海山在鹰嘴岛上,他早把他带回《老兵村》来了……何况当年又是方付官亲自到军事法厅要过人的?后来又亲手埋葬……唉!”一颗老泪吧哒一声落在退役将军面前米酒杯里。 郑酒公见退役将军伤情难过样子,不禁手举酒杯停下了。这时老奉天告诉他说:“去冬发现有人在赵海山坟头烧过的纸灰,并拾到烧纸人掉落的一封大陆方面的信,是托烧纸人寻找赵海山的。将军就按那封信地址给写信人寄去一笔钱以示慰问,也是安慰自心……可钱寄出去了,时止今天也未见回音。这不?今年的清明那天,突然知道坟头烧纸那人是赵海山的表哥,于是连续三天将军都坐在赵海山坟头等他表哥,不知怎么他表哥始终也未再出现,于是就让他表哥同乡想办法捎信,将军一定要见见他……” 退役将军把话接过来说:“他表哥同乡告诉过老朽,说赵海山家里已没啥亲人了,就这个表哥在台湾这边……他表哥自打退役就做起了生意。香港、东南亚、近年又大陆开放,他四处跑,同乡也不知道他的准确地点呢?”说到这,不由难过的长叹了一声,“唉!没有办法哟……” 郑酒公立即说:“他表哥现在……就在台北我朋友家里。” “噢?”退役将军出乎意外的惊喜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可太好了……这样,今天神探就在老朽这儿住下,明天我就叫阿贵到您朋友那儿把赵海山的表哥也请过来。” 顿时酒桌上氛围活跃起来。三位上了年岁老人,把盏碰杯,笑语声声……郑酒公趁兴就说出了来此的真实目的。 “是我那位朋友特地往高雄打过去电话,才约赵海山表哥到台北他家来的。”郑酒公说,“他表哥本来‘清明’那天要到这儿的后山为表弟扫墓的,是我朋友告诉他不要去了,说你表弟赵海山还活着——就在鹰嘴岛上。这就很难怪坟头让将军空等一场了?” “这不很快就会谋面了吗?哈哈!未空等,未空等……”退役将军说着,就把杯中米酒一饮而尽。 郑酒公趁兴就提出——赵海山表哥想明日搭车进鹰嘴岛的请 求。他说,“这不?我朋友知道,没有特别通行证是进不了鹰嘴岛的。而那通行证又无处可寻……不料,近期我朋友突然留意有部到鹰嘴岛的小轿车,每周的一、三、五很有规律的必往、返鹰嘴岛一趟,一打听是将军您的车?” 退役将军说:“是啊!因为当年是方付官带车接走我香竹的,现在也只有他知道当年丢下那个婴儿的下落,所以就委托他去趟大陆。可是正赶上他义父在病中,我就想把阿贵打发到那边去,方付官担心我跟前无人照顾,就商量叫阿贵两头跑跑……最后是方付官以黄老先生名义,买通哨卡,才规定一、三、五往、返鹰嘴岛一趟的。怎么?……” 郑酒公说:“本来我想跟赵海山表兄一起,想借助将军车去鹰嘴岛的方便,去找方先生的。到这儿后才知道方先生已去了大陆,我就不走这一趟了。刚好明日就是周五。将军?就借您车明日去鹰嘴岛机会,把赵海山表兄一个人带去就行了。” “去找他表弟赵海山?嗬嗬……”退役将军不经意的笑了笑说,“空穴来风也会把人吹得晕头转向啊?” “嗬嗬,是方付官亲手掩埋了的一个人,冷丁出现在鹰嘴岛上?”老奉天说,“那他还不得像浑身爆炸了一样?还跟没事似的……能这么消停!” “可在亲人心里,总会期待啊?”郑酒公说,“说赵海山在鹰嘴岛上,是我朋友从当局高层一位老夫人那儿听到的。是真是假验证下不就知道了吗?” 突然从外面冲进个声音,“将军?不可!绝对不可!”随着声音走进男仆阿贵。他进来既不是招待客人;也不是斟酒,而是很不礼貌的提醒退役将军说,“一人一车在哨卡那儿都是做了登记的。如果多出一人,不仅连人带车要全部扣下,还要连累方付官,最后也要给病中的黄老先生带来麻烦……” 郑酒公在看着走进来的这位三十余岁男子……他跟退役将军什么关系?还算是主、仆吗?将军再仁厚、大度也不能容忍一个仆人这般无礼呀?他又看了看退役将军,退役将军急忙朝男子挥了下手,“知道了……你去吧!去吧!”阿贵走出去了。 老奉天为掩饰突然出现的尴尬场面,赶紧对郑酒公解释说,“阿贵这是担心怕给将军招惹上麻烦呀!莫说车里多出个无特别通行证的生人,就是将军在车里也要被赶下来的呀?”接着他就告诉郑酒公,说将军退役后就一直惦记着去拜望一下黄老先生的。一次次申请特别通行证,一次次落空……当时,弟兄们都背地抱怨将军议论说,“现在都退役了,何苦还要去巴结黄老先生那个老棺材瓤子?” “哼哼!巴结……?”退役将军说,“当年是黄老先生的义子方正仁,(噢,也就是我后来付官)把刚生不久的犬子从飞机轰炸废墟里救出,然后抱回黄老先生家中的。南京伦陷,黄老先生又把犬子带到重庆扶养了好几年,一直到了台湾后,方付官才到黄老先生那把犬子带出来。莫说黄老先生是受人尊敬的同盟会时期一位元老,就凭救出犬子养育了七、八年……我还不该去拜望一下吗?” “是啊!这件事将军心里总也放不下,尤其退役后……”老奉天告诉郑酒公说,“有一次将军见特别通行证总也办不下来,干脆就带上礼物上了方付官的车,未想当方付官开车在去程的路上,头道哨卡将军就硬是由车上被拖一下来。不顾将军身体,不顾级别……只顾那个谁都未见过的特别通行证。” “噢?这么严密……”郑酒公说,“这个鹰嘴岛跟早年大上海的76号都差不多了!” “哼哼!如今的鹰嘴岛啊?”老奉天嗤之以鼻的说,“说不准就是当年那个76号呢!” “尽胡说!你把黄老先生比做啥啦?再者说了——我们的方付官自打退役后也在鹰嘴岛上这么多年……信口开河!”退役将军嗔怪过老奉天后,为使郑酒公不扫兴,就宽慰的说,“老朽很了解他表兄此时心情,即使空穴来风,能让他到鹰嘴岛看看也就死心了。我看这样吧,明天就把他表兄接到这儿来,等方付官从大陆回来后再说。看看方付官能不能通过他义父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干脆就交给方付官在岛上寻查一下,倘若寻查不到那就说明赵海山还在后山他的墓穴里。以后我们大家该怎么祭祀,就怎么祭祀……每年清明跟他表兄一起,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了。”退役将军说完就奉起酒杯,“来,我们喝酒?” 这时郑酒公已看出来,借退役将军的车去鹰嘴岛机会,搭车进岛是不可能的了。这倒不是将军不答应,而是根本就没这种可能……这是真的。那么,可能在哪儿呢?他不知道。现在退役将军却给了一线希望——等他当年付官方先生由大陆那边回来?但凭他早年做警探的敏锐警觉感到,这种不可能的来源恐怕就是那位方先生。这在《紫荆观》老道长布解的石子棋局上,他就对当年出入金府的方先生已经有了芥蒂,只是当时老道长没有说破罢了。现在他见退役将军对他原来那位付官如此信任,什么也未说。举杯对饮,虽说话少了,酒兴却一点未减。 退役将军这场家宴,头一次把时间拉得这样长。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午后五点多钟。退役将军难得一次高兴,以少量米酒坐陪;而老奉天与郑酒公恰逢对手,尤如擂台两位拳师对打,互不相让,两半瓶纷酒喝光了;两瓶玛祖小烧喝尽了,当女仆捧来一坛金门老窖时,郑酒公已经酩酊大醉了。他被扶到卧室躺下后,却神志清醒,思绪飞扬……飘飘然仿佛把赵海山表哥送进了鹰嘴岛。 |
57 兄弟相见未能完全相认 退役将军陪郑酒公在用早点时说:“我给赵海山的表兄写了 。为表示老朽的诚意,等车由鹰嘴岛返回时就到台北您朋友家,让阿贵把信面交给他,我想他见信后一定会来的。今天您就不用走了,等把赵海山表兄接来,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等方付官由大陆回来。我会让二位好好品尝一下我们《老兵村》这里的风情的。” “是啊!昔日大兵营,今日南国村落。门前面向大海;后山背负偌大陵园,弟兄们守望相助……多想领略一下它的深意啊!不过我必须先回台北一趟。跟我那位朋友打声招呼,说明下情况吧?不然多年未见,他会怪我的。”郑酒公以尊敬的口吻说,“将军,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搭车回台北朋友家,把进鹰嘴岛的难处跟他们说清楚……等车由鹰嘴岛返回时,就跟赵海山表兄再一块回到您这儿来。想必方先生也不会很快就完成将军的托付由大陆回来的,我想有的是时间来领略这里的风情是吧?” “嗯,也好!”将军很爽快答应下来。早点过后,就把阿贵叫来,叮嘱他:先把神探送到台北朋友家;等回来时再到他朋友那儿把赵海山表兄和神探一起接回来? 由《老兵村》到台北也就40几分钟里程,郑酒公与开车的阿贵没说上几句话,就发现他有点不大对劲儿。当郑酒公有意跟他搭讪时,他不是带答不理;就是装做未听到…… “小兄弟,你在将军身边多少年了?” “记不得了!” “经常驾车去鹰嘴岛吗?” “记不得……” “你现在几岁了?” 他没有回答。郑酒公说,“噢,也记不得了?那么,你到鹰嘴岛去……共有几道路卡记不记得呀?” “三道!”他终于记得了。 “那路卡……都多远一道呀?” “每三分钟一道路卡……” “噢,是挺严的啊?”郑酒公又问,“哎,听说当年方付官找你到将军身边来……是不要工钱的对吗?” “……”他又装作未听见,不回应了。 “方付官是你的什么人呀?” “……” 噢?郑酒公感到这个叫阿贵的仆人挺怪!一路上,他既不问郑酒公的朋友家住台北什么地方;也不打探路怎么走?面部表情总是一付冰冷冷样子。一直按他熟知的那条公路向前开去……快到台北市区时,车在郊外的湖滨大道突然停下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退役将军给赵海山表兄的亲笔信,回头就朝郑酒公递去…… “怎么?”郑酒公诧异间面带愠色说,“你赶我下车……?” “我要赶去鹰嘴岛黄公馆的……” 他的话立时引起郑酒公震怒,“你还真赶我下车?”他郑言历色的训斥口吻说,“我是将军的客人,是将军安排叫你送我的……送不到地方就赶我下车?你个仆人对将军的客人竟这般无礼,好大的胆子啊……”紧接就不容分辩的历声命令道,“开车!” 阿贵被郑酒公的恼怒给威摄住了,畏葸的把递向郑酒公的信收回去,重又揣进怀里,闷声不响的回身坐驾驶座上,但并未有开车。郑酒公平复了下情绪,语气和缓说,“到前边下道,沿湖滨这条环路开到对面的别墅区,可看到一幢三层小洋楼——就是台北我朋友家。”他刚说完,小车就启动了。 朋友别墅面向水滨,与门前的波光湖影只一道相隔。小车在别野门前停下,郑酒公下车后见开车的阿贵坐在驾驶座上未动。“怎么?你不下来……” 郑酒公来到车前,见阿贵冷冰冰一张脸,低着个头,无言语,一只拿着将军那封信,倏地由敞开的车窗伸出胳膊。郑酒公上前一把就拉开驾驶座车门,阿贵未来得及缩回伸出车窗的手,不禁身子一倾,郑酒公抓住他那只胳膊,顺势把他手背一弯,于是他手攥那封信举到他自己的面前,“你看看——这信封上面是怎写的?亏得将军对你这么信任……”郑酒公历声说,“面交姜先生。这是将军的一片诚意,你不亲自把信交给姜先生手上,就说明将军对姜先生不重视,无诚意……懂不懂?”郑酒公的厉声言辞,惊动了一旁湖边上正朝对岸公路方向张望的一老一少。 这一老一少,正是由高雄过来的赵海山表兄和朋友家的三公子。“啊!是郑伯伯,这不已回来了吗?”三公子说了一声,就陪赵海山表兄急忙朝别墅门前小车这边走来…… “郑伯伯?”三公子招呼了一声,就先跑到小车前。见阿贵冷冰冰一付面容,低头无语。便问,“这是谁呀?” 郑酒公看了看三公子身后正朝这儿走来的赵海山表兄,然后就回头看了一眼阿贵,轻蔑的大声说:“将军府上的一个仆人!竟然这么无礼,不懂规矩……要是我早都给他解顾了!”说完就叫三公子把他带进客厅去。“跟你家父说——他带来将军一封亲笔信,要面交由高雄来的你姜叔叔的……”说到这儿,还特别暗示了一句故意的问,“你姜叔叔这时会在屋的吧?” 三公子看了一眼正走过来的赵海山表兄,灵机一动,机敏的说:“家父正陪姜叔叔在客厅喝茶呢?请吧——” 三公子带阿贵朝别墅小楼走去后,赵海山表兄姜先生来到近前。“郑兄?”赵海山表兄诧异而神秘看着郑酒公问。“这……怎回事呀?” 郑酒公简单而明了告诉他此行一些情况后说:“照我们预想的那样已经没有可能了。昨晚我想了一夜,既然姜兄一定要到鹰嘴岛那儿寻查表弟,只好委屈一下——躲进车的后备箱里了。好在打这儿到鹰嘴岛只二十几分钟里程,经过三道路卡,每三分钟一个路卡,等第四次车停后,您就可以出来了。”说着就从衣口袋掏出一根奇特小铁棍儿,插进后备箱锁孔——没费劲就打开了。 后备箱空间很宽敞,里面又没杂物,赵海山表兄毕竟是位老年人了,往后备箱里爬去时一条腿被里面不显眼细小电线瓜了一下。“哎,先下来等一下?”郑酒公扶他一把,下来后发现细小电线连接后备箱盖一个微型小铁盒。郑酒公警觉的欲伸手卸掉时,赵海山表兄说,“放那吧?没防碍。”. “你可莫小瞧了这个阿贵,他可不是普通一个仆人?浑身尽是鬼……”郑酒公说着就把微型小铁盒卸下,断掉连接微型铁盒的细小电线。举给赵海山表兄看了看说,“看看?完全是电子装置起的一个精制小玩艺。鬼……就在这儿!”虽说他不知道是做啥用的,但确信与后备箱里躲进个大活人有关。他嘱咐赵海山表兄,从里面把后备箱扣上,让那小子用钥匙从外面也打不开。“掐准时间。要记住——等第四次停车时,您再出来。” 当郑酒公朋友送阿贵由别墅里出来时,郑酒公正在湖滨人行路上与两位年长者闲聊……一见他们走近车旁,急忙朝他朋友招呼一声问,“怎么?姜兄没在……” “早餐过后他就出去了,还未回来。” “那?将军给他的那封亲笔信……” “呵,这位小兄弟着急到鹰嘴岛去……我就替收下了。等姜兄回来再给他。” 阿贵一见郑酒公就满腹怨气。他什么都未说,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就上了驾驶座。郑酒公不客气的吆喝了声说:“喂?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阿贵轻轻朝郑酒公瞥了一眼,倏地就收回目光,似乎有点畏惧的不知怎么回答。郑酒公故意像提醒的又说:“你可知道——晚上,将军准备的酒宴可等着我俩呢?你可不能叫将军在等我们啊!” “嘀——”地一声,阿贵按了下小汽车喇叭。郑酒公不禁厉声吆喝道:“我说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呀!” “嘀嘀嘀……”跟着几声连续不断的——烦燥的响起呜笛声,小汽车开跑了。郑酒公笑了,从怀里掏出他由后备箱拆卸下那个精制小铁盒,对他朋友说:“走,回房我对您详细说……” 郑酒公与他朋友回到别墅;小车穿越了湖滨大道,上了往鹰嘴岛去的专线公路。赵海山表兄毕竟老胳膊老腿,蜷缩在后备箱内动弹不得。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时间,小车停下,但未熄火。赵海山表兄牢记郑酒公的嘱咐知道,这大概就是第一道路卡,还有两道路卡……万万不可大意。他在里边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外面监查。突然听到车前驾驶座上大声呼唤了声什么?他未听到有什么反映,紧接驾驶座就声嘶力歇又连续两声呼喊,“李茂生!李茂生!……”只听“哗啦!”一声响动,小车又慢慢启动了,只几秒钟时间小车就停下来——熄火了。 “李茂生?未看见我车到了吗!这么半天才开门……”后备箱里的赵海山表兄听出来,阿贵已从驾驶座下了车,在训斥刚才他呼喊的那人。“噢?这路卡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可怕呀。”他不禁诧异想,倒像主人吆喝一个仆人。难怪郑酒公嘱咐说——可莫小瞧了这个阿贵,这傢伙可不是普通一个仆人。少顷,他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本想把后备箱盖掀起一道缝朝外面看看,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粗重的嗓音:“车怎未开进去……停到这儿啦?” “回头还要去接人,就不开到里面去了……”显然这回应声音走远了。他把后备箱掀开,朝外一看是刚才车在进一座院门。由院门往里是高大老树掩映起的一条狭长、漫弯的油漆道……院子很深,见不到房屋瓦顶,全被树木遮掩起来,阴森森的。车停在离院门不远往里漫弯的——一个树下空场。刚刚“哗啦!”一声所打开的院门这时还敞着,门旁有座两层小楼,大概就是门卫吧?院门老旧却也不减当年的奢华,虽说他看不到正面院门两侧都装饰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象到:当今的监控、摄像之类电子设置,恐怕是应有尽有的吧?院门上方悬着三个透明大字,他由背面也认得出来那三个大字是:《黄公馆》。 啊!原来这不是路卡?小车已到了鹰嘴岛上!他未来得及朝四下看看有无人员监守,就两腿一蜷曲由后背箱爬出来,正急忙用双手去关后备箱盖时,突然有只粗糙大手掐住他脖子,把头按向车后备箱盖上。紧接着,未容他反映又被扯住头发向上一提正好与那人面对面。 那人脑门光秃通顶,尤如车道,只在车道两侧稍有稀薄荒芜杂草,坚硬的花白络腮胡茬像只发怒的雄狮扎撒着,一双干瘪的眼睛里,霎时透出的眼神恰似北方过年张贴的门神。他不说话,攥着赵海山表兄的头发就这样瞪着他,瞪着他……赵海山表兄想解释,又不知从哪说起?由于他寻访表弟心切,不由从口里流出表弟名字——赵海山三个字。 噢?“赵海山……”好熟悉的个名字啊!被叫了五十余年李茂生的赵海山,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当五十余年后冷丁听到这三个字,就像隔世的血脉亲缘梦中的一声呢喃。他紧攥赵海山表兄头发那只大手松动了下,两侧太阳穴微微在颤动,干瘪两眼迸射出的凶煞目光慢慢也柔顺起来……这时,赵海山表兄发现他左侧太阳穴不远的头上突兀出一个鼓包。不由眼前出现了一幅很久远的画面:日本投降后,分别在两支抗战部队的表兄、表弟,几年都无音却在一次行军路上相遇见面了。表兄见表弟头缠绷带,半拉脸向上吊歪着,就问,“你头部缠着绷带,是负伤了吧?”表弟回答,“让小鬼子炮弹给咬了一口!弹片未取出就留在了里面。”只匆匆一面,就各随自己所属部队离开,分别远去了。 赵海山表兄望着眼前恶煞凶神头上凸显的鼓包在遐想。想着,想着……不禁轻声流露出一句,“您头上那鼓包是留下的弹片吧?” “当年让小鬼子炮弹给咬了一口,弹片未取出就留在了里面。”他终于开口说话了。粗声粗气,嗓音挺重。随之也松开扯着赵海山表兄头发的那只凶煞恶神的大手。 赵海山表兄听他这样说不由愣怔了一下。“难道他是表弟?怎变成了这样……”即震惊又不敢相信。半晌,他似小心试探的轻轻唤了声“海山……” 轻轻一声呼唤,恶煞凶神脸上浮起一层暖意。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被弟兄们呼唤过班长、排长、连长代替了他名字,唯有将军才叫他“海山”,每每听到呼唤时,心里总是亲亲的,暖暖的……只是在他违纪带领兄弟偷海打劫那次,将军才恼怒的历声呼唤出他的全名:“赵海山!出列……”刹那,几十年积淀下的懊恼、悔恨一古脑由沉睡的心底最深处涌起……不由他低下头,一汪泪水由干瘪的两眼窝窝里涌出:“唉!将军……” “啊!海山,你真的就是海山?”表兄震惊而激动的上前搂住他的两臂说,“我是表哥姜喜臣啊!这么多年来……你可叫我找的好苦呀?” “表哥……你说你是表哥?”他迟疑的抬起双眼,在表哥脸上、身上、言语习惯乃至每个表情在寻找他记忆中的痕迹。 是啊!几十年过去,人老了,人身上的一切都变了,难免今天见面谁也不认识谁?这时,凶煞恶神就像失去灵敏度的个机器人,脑子、身上、心里乃至所有运作器官全乱了……“表,表,表哥?”半晌,他这样嗫嚅了声,就看一眼敞着的院门说,“我送你出去——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不!你要就是表弟赵海山,就要跟表兄一块走……老表姐由大陆给我寄过来的信件,现在放在台北朋友家里了。”虽说赵海山表兄凭判断对他的辩认,现在还有些半信半疑,但又不想轻易放过。 他木然的未动声色。半晌嗫嚅声说,“你……真是……” “你也认不出我来了?”赵海山表兄说,“等你看过老表姐寻亲的信后,就会证明我是表哥了。” “不!方先生怕我一离开这儿,就要被将军发现的。他叫我等他回来,就想办法送我回大陆去……”他似期待的这样说,但又像要吐出他一生的悔恨哀叹了一声说,“唉……我对不起将军啊!”显然他对将军的感情有多么深。 这时,尽管表兄心里还不怎么踏实的确认眼前这人就是他表弟,但见他对将军这种矛盾的感情心理,便说:“如今将军退役了,人也老了……知道吗?听人说将军退役后常常一个人到《老兵村》后山陵园去,在表弟赵海山那座空墓前一坐就几个小时啊!” 表兄一句话,唤醒他深藏心里的——对将军那亲如兄长深情。他不禁浑身震颤了一下,“啊!”紧接狠狠一咬牙,要说什么还未来得及说出时,“喔地——”一声,由树木遮掩的院子深处响起了警报声,“喔——喔——” “快走!”他惊唤了一声,就上前拉开小车前门,一把将表兄推进车内,然后回身跳上驾驶座,在一阵惊心动魄的警报声中,小车发动,冲出了院门。车后面一声接一声,“喔!喔!——” |
58 郑酒公辩出残酷易容过当年海豹那张脸 兄弟两人相见,但并未能完全能够相认。摄入心灵的只是些旧日的模糊影象,就是这点点滴滴影像,激活了这位凶煞恶神沉睡多少年的人性亲情。他已忘记警报器发出的这种惊心动魄的声音意眛着什么?或许他并不知道《黄公馆》除他这个凶煞恶神外,院内深处还另有警报装置。不过他能敏锐感觉出来,警报器这时连续发出的怒吼声意味着他们无法逃脱。现在,他竟然是冒着自身毁灭的危险,才急中生智偷车冲出《黄公馆》这座神秘院内的。 多少年来,他从未离开过《黄公馆》院门一侧的这座两层小楼。这是他的天地,是尽职尽责的岗位,是架活的警报器。每日只能凭目光所及前面海边偶而拐过来的汽车,有大有小,不同型号,相同的标牌……或许出于兴趣与爱好吧?他把这些都记在一个小本上。长年累月,这样记满了许多小本本,摆在床头一大摞,时不时的就翻开小本看看,聊以自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他每每翻看、把玩那摞小本本时,就像一个作家完成一部长篇巨制后,去享受劳动成果那样欣喜、愉悦。但是,他只能见由海边拐过来的汽车,却看不到路径。他不知道路从哪儿来;车朝哪儿去。 当他驾车冲出院门,直朝前面海边,急打了下方向盘往右拐去时,却没路了。小车拐进了海岸沙滩。好在大海正是退潮时分,小车与滞留沙滩那些微小生物一样,只能艰难地趟着沙滩向前爬行。那些微小生物躲进沙滩蠕蠕微动;小车在沙滩上艰难趟行。轮下的微小生物碾碎了,挤跑了……车轮被沙滩陷住了。这时,如果说滞留沙滩那些微小生物等待涨潮回归大海的话;那么,小车则为拯救偷闯《黄公馆》院内表哥的生命而要逃离眼前危机险境。然而警报不停的吼叫着,一声接一声,声声紧逼,“喔——喔——喔——”;海滩上小车“呼哧!呼哧!”不停的喘息。情急之下他狠劲一咬牙,拚力一踏油门,“呼地——”一声,小车冲出深陷的沙滩窝窝,艰难费力的缓慢朝前爬行……随着身后警报器的声声怒吼,驾车的凶煞恶神嘴唇微微颤抖,口内牙齿不住的上、下嗑碰,像发报机电键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嘀哒!嘀哒!嘀嘀哒……”半晌,只听 “噗地——”一声,小车一口大喘气,出了沙滩,上了一条环岛的山路。 这不是台北通鹰嘴岛的那条专线。那条专线在哪儿?躲进后备箱进岛的表哥不知道;常年守在《黄公馆》院门的凶煞恶神也不知道,当然,这时谁也未顾得上去想。任凭小车在山路上颠簸、爬行……车后紧紧追随的警报怒吼声渐渐远了,森严的《黄公馆》院门看不到了,小车已绕过面海的鹰嘴岛正面。半路上,小车停下来。但并未熄火,凶煞恶神口内牙齿还上、下磕碰着,他打开车门由驾驶座跳下来时,小车的“突突突……”伴着他口内“嘀哒,嘀哒”牙齿嗑碰声还响着。 “车给您——开回去交给将军吧?”凶煞恶神脸上浮现出暖意。虽然发音很别扭,但能说话。他说了这么一句,就上、下牙齿嗑碰着走向车尾。尽管这时他并未能叫他表哥,却以您相称。显然是对尚未敢确认的表哥充满着敬意。 “怎么?”表哥不禁出乎意外的一惊,立即走下车门,诧异的来到车尾问,“你这是?想……” “呵,我得回去……”他在牙齿嗑碰之间,像似安慰的说,“没事了!您开车走吧?把车交给将军就行了。那阿贵他……我会对付的!” 表哥似乎明白了他心思,于是就说,“人老了都是要变的,变得面貌全非……看来,你还是未能完全确认我是你记忆里那个表哥呀?等到了朋友家,看过老表姐叫我寻找表弟的那些信……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您能确认我就是您记忆里那个表弟——赵海山吗?这会儿,这会儿……”他像尽力控制住上、下牙齿的磕碰,断断续续说,“我知道,如今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这付怪样子,有什么证明……证明我就是您当年的那个表弟赵海山呢?” “你头上留下的那块炸弹片……至少是和我表弟——赵海山一模一样的。” 噢?这事儿他也知道?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远远听着《黄公馆》方向传来的警报声,有气无力的嘶叫伴随一点点落山的红日。由侧面可望到夕阳映上的——他们刚刚离开的《黄公馆》那儿的黑呼呼一片树团……像挂在海边一团低沉的阴云。不觉一股憋闷,压抑感觉浮上凶煞恶神心头,少顷他又断断续续说:“等方先生由大陆回来后,我就去找您,您把朋友家在台北的住址……”他话刚说半截,只觉警报声没了,上、下牙齿“卡嚓!”一声,卡在了一起。一道弧光倏地一闪由《黄公馆》那个位置划过,透出覆盖、遮掩《黄公馆》那片苍老树丛的枯枝败叶。紧接传来一声撕裂巨响,一股股浓烟从鹰嘴岛那边的《黄公馆》四周围树木间腾起……少顷,火光冲天,照亮了半面海岛,映红了对面海面。 虽然他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凶煞恶神警觉的意识到,他不能再回到那儿去了,不用说方先生临走对他的那些许诺,会随着这场大火破灭;就是他也要化为灰烬的。于是他毅然决然的正欲呼唤:“上车?”然而他牙关紧锁,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汽车熄火了。他们刚一回身,一股汽油味扑鼻……噢,是车哪儿漏油了?凭他早年汽车连长经验,急忙掀开前箱盖检查,发现里面制动器断了,他慌忙正欲重新连接,这时正蹲小车一侧的表哥急慌慌惊叫了两声,“啊!油箱碎裂了,轮胎也爆了呀?”他沮丧的一回手落下前箱盖;表哥无奈的由车一侧站起来,两双惊诧、懊丧的目光对望了片刻,表哥争询说,“车就撂到这儿……我们走吧?”他心里焦急,却嘴不能说话。表哥见他没有反映,就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就沿着这条山路走下去……啊?说不定这条环山道,就是通台北那条专线呢?”他瞪着两眼直怔怔的,还是未有回应,于是表哥紧接又说,“好在距离台北不远,即使找不到那条专线,也会找到台北的,莫再耽搁时间了,我们走吧?”他欣然的由鼻孔呼出声“嗯……”尔后点了点头。表哥这才发现,不知为什么他冷丁就说不出话来了。 环山土路,螺旋式延迤,并且越往前路越狭窄,坎坷难行……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也未看到传说的那条专线在哪儿。奇怪?脚下的这样一条路会通哪儿呢?“不对!怎么好像是往山上面走……?”当他们发现此路不对时,太阳早已沉进大海,天黑了。他们在鹰嘴岛背面大半个山腰上站住了。往下一看,华灯初上,争相闪烁——一座色彩斑爛的大都会就在山下。啊!台北?于是他们也顾不得再找什么路了,就在这半山腰直接下山去…… 看似近在咫尺,走起遥远。何况又是一座石山,大、小不同奇型怪状岩石间,满是一簇簇荆棘……好在都是战乱年代走过来的两位老兵,他们哈腰弓背,摸索着,试探着,身付岩石,小心异异的朝下挪动着双脚。就这样……也不知挪动了多长时间?大概快到山脚时,表哥面对石山仰头看了看,像堵墙似的黑乎乎一片,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光、阴霾笼罩的夜黑头里,怎么会从荆棘纵横的奇山怪石间下来呢?“哈……”他方才松了口气,扭头寻视跟他一块儿的凶煞恶神,凶煞恶神已回身坐在山脚下一块岩石上了。他一只手支着个下巴、面朝前半低着脑袋……痴呆呆的一个黑影儿。很像罗丹那付有名雕作——《思想者》。可是,大半个世纪以来,他只是一架没有思想的活机器啊?即使机器人也会偶生简单智能,他这会儿又能想啥呢? 噢,刚才他们在半山腰看到的那座城市没了;竟相闪烁的色彩斑爛灯光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山下前面是沼潭还是田禾?他们坐在山脚岩石上小憇了一会儿。表哥仰起头来,目光穿过眼前这片黑暗看到远处被城市灯光辉映的上空白亮亮一大片……他不禁对身边正沉寞的凶煞恶神示意了声说,“看到了吧——刚才我们看到的城市离这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呀?看来……我们兄弟俩只好要用时间去换空间了!” “嗯……”坐表兄身边的凶煞恶神鼻孔轻轻呼出这样一声,就狠狠一咬牙,只听他嘴里“咯嘣!”一声,一颗牙齿断裂了。接着一声含混不清的单音“斗”,由断裂的牙齿空隙透出……他倏地由坐的岩石站起来就走,表哥这才醒悟他刚才那声是说“走!”而未说出来,才冒出这种含混不清奇怪的一声单音。于是表哥紧随其后,跟随他走去了。朝着群灯散发的城市上空白亮亮辉光…… 他们越过山下荒草湿地,又趟过一片田垅,脚下又出现了一道道沟壑……跨越一汪水洼时,由于表兄疲惫不堪——两腿发软难支,“拍哧!”一声全身摔到了水洼里。凶煞恶神闻声急忙回身把他由水洼里扶起来,然后就架着表兄胳膊,像头牛似的带着表哥继续朝前走去……宛如战场抢救亲人,嘴不能说话,两只鼻翼“飞哧!飞哧!”直喘。表兄整个身体都附在他一只背膀上,尽管背膀时松时软,但始终也未肯放下。这时,他对他原先还半信半疑的——感觉上的表弟,完全相信了。身子疲软,亲情燃烧,越往前走,感到表弟离他就越近了。是啊!时光的这双大手,是无情的!扁的能给你揑圆了;硬的能给你揉软了……这么多年未见,谁能料到时光会给你磨砺成什么模样儿?“他就真是一头牛,也是我的表弟——越海山!” 他架着他终于踏上了台北市郊的湖滨大道。天刚刚放亮,灰蒙蒙的。他们一路身披阴霾、污浊夜色……从头上散去了。这时湖面飘浮一层晨雾,微波荡漾,湖边草木摇头晃脑,对岸一幢幢别墅还沉浸睡乡,四周静谧。他们来到朋友别墅楼前时,正赶朋友家三公子从湖边晨练回来。 “姜叔叔?您……”三公子由后面招呼了一声,就赶紧跑过来。一见他们疲惫不堪,浑身泥土,就知道姜叔叔此行一定遇到很大麻烦,或者说身陷什么险境……不然怎会摸黑走了一夜?于是他一句话未说完,就急忙陪他们走进别墅,上楼朝小客厅走去了。 这时候的室内要比户外暗淡许多,一进屋三公子就先打开了大灯。顿时满屋通亮,架着表兄一只胳膊那人扶他坐下后,然后他一屁股就坐在了表哥身边。三公子这才看清楚,随姜叔叔一同回到别墅来的这人面部,丑恶怪异,一脸凶相。虽然不失为一张人面,但灯光下像似森林中跑进居民住户的一头雄狮,两眼直怔怔的对着三公子,目光相触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受到攻击的感觉。不过现在他却是头蔫狮,直怔怔目光中又有点无精打彩样子,或许是太疲累了。三公子不禁异常诧异、奇怪……表哥发觉三公子一直在看他,就赶紧介绍说:“哦,这就是我找回来的表弟——赵海山。” “噢,”三公子冷丁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倏地掉开目光。他很不好意思的跟表兄说,“姜叔叔?你们先小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家父和郑伯伯醒来没?昨晚两位老人对您的此行不放心,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对您此去做了种种估计……睡的很晚。他们要知道您终于把一个埋进坟墓几十年的亲人找回来了,不知会多高兴呢?现在我这就去叫醒他们……”说着就转身欲走,却让表兄叫住了。 “哎,莫忙。让他们再睡一会吧?我和表弟摸黑在山上折腾了一夜,又乏又困也该小憇一会儿——打个盹儿了。”说着就站起来让出来沙发位置对身边恶煞恶神说,“来,趁天还未大亮,就在这沙发上躺一下,能睡就睡一会儿吧?” “那……也好。”三公子见姜叔叔身边那怪人仰在了沙发上后,说,“姜叔叔,那我就先去招呼下家里厨师。等家父和郑伯伯起床后,你们就在酒桌上谈……” “不!”表兄对三公子说,“不知怎么?半路上我表弟突然就不能开口说话了。现在当务之急,等你家父起床后,我要跟他商量带他到你们家的医院去看下医生的。不然他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还能张口吃饭吗?” 其实三公子就是医学博士。刚从美国回来接管家父这座医院的。他听表兄如此说,不禁发生了兴趣,走到沙发前,这时正仰在沙发上的凶煞恶神已合上眼睛,他附身冲向他头部说,“请张开嘴我看看?”他睁了睁眼,却纹丝未动。于是三公子就用手拨开他双唇一看,上、下牙齿紧闭,像把锁似的扣在了一起。奇怪的是半路断裂掉的那颗牙齿附在紧紧锁闭的牙齿上——含在口内双唇里。当三公子用医用镊子把断裂的那颗牙齿往出夹取时,发现那颗牙齿断裂处有什么东西与紧锁着的某颗牙齿连一起,用肉眼又看不到……于是三公子从拨开的双唇抽回手中镊子,这位医学博士仿佛心中有数了。他问赵海山表兄说:“姜叔叔,您见过郑伯伯从车后备箱盖卸下那个微型铁盒吗?” “看到了,是他卸掉后才叫我进后备箱的。”赵海山表兄诧异问,“怎么啦?” “等一会儿郑伯伯起床后,看看那个微小铁盒再说吧!”三公子说,“现在我也不好断定他突然牙关紧锁,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就从客厅斜对面卧室内传来家父的声音:“是姜兄回来了吧?” “到底还是给你家父惊动醒了?”表兄不禁朝三公子抱歉了一句后,就到沙发上叫醒凶煞恶神。“海山起来,坐起来……” 三公子家父还穿着睡衣就赶过来了。他一进客厅,目光首先触到沙发上那人面部。噢?一付凶相……与其说这张脸多么丑恶、奇异;莫如说让他感到惊愕、惶遽!“这哪是一张人的面孔啊!”半晌他才回头,问他以前这位生意伙伴朋友说:“姜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呀?”于是赵海山表兄就把他藏身后备箱进到鹰嘴岛《黄公馆》的全部过程,甚至包括每个细节都详细的说了一遍。他说:开始他怎样被凶煞恶神逮住、按倒;接着怎样发现他头部留下的弹片,疑似他的表弟;中间突然从里面怎样响起震天价警报声,他怎样被半信半疑这位表弟驾车逃出《黄公馆》大院儿的;小车怎样冲出深陷的海边沙滩,上了环山滥石土路;后来又怎样半路听到一声巨响,警报声住了,他还半信半疑的表弟突然牙关紧锁,不再能说话了。紧接他们看到一玚大火由《黄公馆》方向熊熊燃起……这时,他们偷驾的小车制动器断裂、油箱破碎,他们只能徒步沿路前行了。也不知走了多远?环着山路走到了什么地方?最后发现路不对,这才直接下山摸黑走了一夜,才艰难的回到台北……他刚介绍到这儿,郑酒公穿好衣服手捧微型小铁盒走进来。他与客厅内两位朋友相互招呼过一声后,就把微型小铁盒交给了三公子,然后三位朋友就随三公子走向沙发前。当三公子,又掀开凶煞恶神双唇,用剪刀小心异异剪掉隐秘连接断裂掉牙齿上的微细线头后,三公子就带到家里的——他工作室去了。 三公子老父见郑酒公坐上了凶煞恶神身边,就疑虑的跟赵海山表兄站去一旁问:“姜兄,那鹰嘴岛内到底什么样呀?你也未四处打探寻找,寻找……怎那么巧?一到鹰嘴岛就遇上多少年都未见的表弟了。” “没机会呀……”赵海山表兄说,“莫说鹰嘴岛什么样我不知道?就是我进到的《黄公馆》有多大?什么样?……我也是一无所知啊!” 三公子老父疑虑的悄声说:“您会不会是搞错呀?记得您刚在寻找表弟时说过——他半拉脸胎带一块青纪的,很明显……即使如今人老了,容颜变了,某些明显特征应该还在吧?而现在,您又凭什么就能确认呢?” “我是……凭他头上留下的那块弹片?”他像未大有把握的嗫嚅了声,就突然想到说,“噢,对了——我是想叫他看看老表姐从大陆寄来的那些寻亲书信的。”说完就去到他随身的行李里取书信…… 这时,郑酒公坐在凶煞恶神身边,一直在看着他。他也未回避,像睡梦欲醒未醒,懵懵忡忡,呆痴发怔……当郑酒公审视般的目光,由这张丑陋的脸上爬向他双眼时,尤如一缕晨曦照射上两扇窗户,霎时窗口大开,户内睡汉陡然醒来。已变型的眼帘透出的目光有些异样,像恍惑、忧郁、负疚、焦虑……他们脸对脸,眼睛对眼睛,这样对视了半天,郑酒公轻轻唤了他一声,“海豹?”他不禁两眼一亮,目光一闪由郑酒公脸上划过……倏忽间,郑酒公感觉到了他目光中一丝羞愧的暖意。 他大概这时也认出了郑酒公。只见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憋的满脸通红,络腮胡也扎散开,半晌鼻孔呼出了“嗯!嗯!”两声,就起身欲为郑酒公跪下。郑酒公急忙扶他重新坐下,安慰说,“远年我们公海相识,也算缘份。好了,过去事就不要再想它了……啊?”郑酒公一边安慰一边抚摸起他这张令人骇怕、惶恐的脸,尤其感到明显奇异、怪诞的两只鼻翼……他见赵海山表兄手捧老表姐书信与三公子老父重又回到客厅,立即起身对二位说:“他是曾被易容过的。这是种高超易容术。早年在英国留学时就听说过,这种易容术可以将此人变成他人;也可把人变成某种兽类……他这只是变成一付凶煞恶相罢了!” 两位朋友听后,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宽慰。震惊的是一个正常人,竟然活活给变成了凶煞恶魔怪相;宽慰的这真似由从坟墓里挖掘出的——到底是苦苦寻找多少年的表弟。赵海山表兄把手捧的老表姐几封信,递向坐在沙发上的凶煞恶神,“海山?你先在这儿看看我们老表姐的信,我们去三公子那儿问问——现在你紧紧锁住了的牙关是怎么一回事?” 三公子把断裂掉的那颗牙齿放到显微镜下,与车后备箱卸下的微小铁盒里面的装置对照、确认,发现断裂的是颗假牙,小铁盒内电子装置的微细隐型电线,与断裂牙齿剪断线头同一型号,这就说明牙齿上也有电子装置的。这种装置显然是受某种系统操控的,由于一场大火操控系统毁掉了,装在牙齿的电子设置失灵了,上、下牙齿就扣在一起锁住了。当然,它的复杂程度恐怕很难想象,做为医学博士的三公子,也只能做出这样的简单猜测。他对家父说:“爹(地)?这样吧——先把这位叔叔带到我们医院去,不过对他这种情况医生也不敢轻易做处置的。好在与我一同由美国回来探亲的有位电子专家,准备回美国后就到情报局去应聘的。我想把他请到医院确认一下那位叔叔牙齿上安装的是何种系统?那这种装置是只在假牙还是全部……这些都明确后,医生才能放心的进行处置。” 这时天色大明,晨曦驱散了湖面飘浮的晨雾,太阳爬上别墅小楼楼窗,当他们重回到二楼小客厅时,手捧表姐书信坐在沙发上的凶煞恶神,脸上老泪纵横,已经泣不成声了。 |
第 九 章 59 沉睡多年的父、子亲情头一次沟通 退役将军是跟阿贵说好了的,小车由鹰嘴岛返回时到台北去接赵海山表兄和郑酒公……他多么期盼见到他们后山地下那些弟兄们的亲人啊!尤其汽车连长赵海山,在台湾军中退役的这位表兄可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自打知道去冬腊月在赵海山墓前祭祀之人是他表兄时,退役将军就想——有生之年一定要见到他老部下这唯一的位亲人……这,已成为退役将军的一块心病了。 然而当晚小车却未回来。两天来,退役将军焦虑、烦燥……吃不下,睡不安。好在有老奉天和其余几位原东北军老部下过来陪他。 “会不会是那边的黄老先生……病危了?”退役将军身边相陪的老奉天和另几位退役老兵猜测说,“情形危机,阿贵来不及回来,就留在了那里……” 退役将军根本就未往他们说的这方面想。“黄老先生是谁?身体稍有点不适就会惊动上层,能显得他?哼哼!我身边的一个仆人……”退役将军冷冷一笑说,“是我把方付官打发去的大陆,离开义父怕他挂记、不放心,才约定让阿贵每周到鹰嘴岛去看望两次……其实老朽知道,黄老先生身边医生、护士、勤务和警卫一定不能少,叫阿贵去那儿也只是走走形式,以示一下关心罢了。要是往常也就罢了,可偏偏在我要他由鹰嘴岛返程时,到台北去接老朽一心想见到的赵海山表兄,可他车竟然没给你回来!你们说——这让等在台北的郑酒公和赵海山表兄会怎么想?我在郑酒公面前的那些许诺;我给赵海山表兄带去的那封诚恳邀请他的亲笔信……统统都变成了虚情假意!这不是让老朽成了一个伪君子了吗?” 到了第三天头上,早餐过后,当老奉天树下正劝慰退役将军放宽心思不要多想此事时,退役将军的小车被一辆大卡车给托回来了。带车人是一位交通系统警察。他说,“这部小车是在鹰嘴岛环山土路上发现的。查对车牌和原始登记后,确认这部小车是将军您的。” “是啊。车上的人呢?” “发现时车内已没人了。” “噢?您是说……我的车是在一条环山土路上发现的?”退役将军满腹狐疑的想,往常阿贵去鹰嘴岛或方付官由鹰嘴岛回《老兵村》……都是走专线的,这次他干嘛要走一条环山土路呢?想到这儿,他不禁诧异说,“由台北通鹰嘴岛不是有条专线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送车来的警察问,“将军,您是说……您的车是去鹰嘴岛的?” “是啊,是我的仆人阿贵开车去鹰嘴岛的《黄公馆》。返回时还要到台北去接两位客人的。”退役将军说。 “噢?这可就怪了……”警察诧异说,“从发现这部小车被丢弃环山土路方位上看,小车是由鹰嘴岛方向上了这条环山土路的,然后就车身背对鹰嘴岛沿着环山路向上跑去……” 两人这样对话间,老奉天详细察看了一下小车出现的故障——油箱破碎了;后轮双胎暴了;整个小车制动器断裂了……他把这些告诉给退役将军后,两天来退役将军郁闷心里的焦虑好像一下释放了许多。噢,原来是这样……他想,阿贵见车不能开了,一定是走着到台北去跟郑酒公和赵海山表兄说明情况的。想到这儿,他马上就问送车来的这位警察说:“警察先生?从你们发现小车丢在环山土路那个位置上,到台北还有多远距离呀?” “什么?到台北……嗬嗬!”警察不禁“嗬嗬”一乐说,“将军哪里会知道啊?那条环山土路是直通山顶的。多亏半路小车出了故障,不然开到山顶必然要摔下悬崖——被吞进鹰嘴岛《黄公馆》里凸起的熊熊大火不可!” “黄公馆?”退役将军与老奉天惊疑的对望了一眼。“大火……” “偌大个《黄公馆》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呀!这不?全岛戒严,刚刚进去个特别调查组。我们警方同特别调查组分属两个系统,不参予调查,只能在外围寻找些线索。当然,我们发现这部丢弃环山土路上的小车,并查对是属于将军您的车……这,我们已如实上报给特别调查组了。”警察提醒似的告诉退役将军说,“将军?您还是先准备一下吧!特别调查组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您的……” “嗨!准备啥?当然欢迎了。”退役将军不禁又诧异的问了一句说,“哎,我说……鹰嘴岛内、外警戒的那么严密,《黄公馆》怎会突然就起火了呢?那黄老先生与里面的人……?” “这可就不知道了。恐怕是场天火吧?”警察像一无所知的说,“噢,调查结果会在报纸、电视、广播上公开发布的。这几天您就多注意一下媒体新闻吧?” 警察走了,一部报废了小轿车躺在退役将军寓所一边空地上,阿贵没有回来,郑酒公与赵海山表兄那边也无一点音讯!一天、两天、三天……好多天过去了。每天报纸一到,退役将军非但未看到公布鹰嘴岛上火灾的调查结果,就连这场大火毁掉《黄公馆》这件事也连一则消息都未发布。凭退役将军经验,越是这样一点消息都不向外透露,越说明高层对此所关注的程度;越是对消息控制的严密,越说明事态的严重;越是……噢!退役将军不禁心生一种最大的负疚感。我真是越老越胡涂呀?退役后方付官本来是去了义父身边的!义父是什么人?那是一代元老,是属当局的高层……这比起在他身边做付官的地位不知要高出了多少?这是一种无形的更为重要的岗位,身上肩负的职责也要比做他付官大许多倍,他怎能还像从前那样——时不时的就把旧日付官叫来《老兵村》呢?无怪老奉天曾抱怨过这位亲如父兄的老长官不识时务。退役将军最不该的是不顾方付官现在所处地位、身肩责任,只凭对原付官的信任,把他打发去大陆为自己做事……结果离开守候义父的《黄公馆》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时退役将军所考虑的不是对方付官以及当局高层如何交待,而是他将承担一个天大责任。 这些天来,退役将军一直被阴郁的心情笼罩着。他一天等一天……不!是一天天的企盼着警察说的特别调查组快点前来向他问责。他天天企盼,天天落空,到头来也未见特别调查组的人影儿。 一天早餐之后,老奉天推着轮椅陪退役将军到《老兵村》口张望,看着公路往、来的大大小小小汽车在视线中穿梭……却未一辆是下了公路到《老兵村》来的。“这特别调查组还未来……唉!等着吧?”眼看就快到中午了,在回寓所的路上,轮椅上的退役役将军突然对背后手推轮椅的老奉天说:“老奉天呀?还是你说的对——我确实是很不识时务的啊……唉!”老奉天知道退役将军内心负疚,后悔他委拖方付官到大陆寻找香竹和当年刚出生三天就丢弃在那边的女儿。 “您用不着多想什么?即使您对方付官不拖付他什么,他也是要到大陆去走这一趟的。方付官不是带着大陆那边寻亲信笺,去找他义父黄老先生在那边一位侄孙女的嘛?鹰嘴岛发生的事与将军您扯不上多大的关系……”老奉天一边慢慢朝前推动着轮椅,一边寻找理由宽慰退役将军。“哎,对了……将军?”他为把退役将军思绪从眼前出现的这个事件中拽出来,突然问了一句说,“您说——方付官到大陆去已经这么多日子了,对您的香竹和丢弃那边女儿无论找到未找到……是不是总该有个信息过来的吧?” “海峡相隔,两个社会。如果是到了北方,相通讯息怕是很不方便吧?唉……!”退役将军怅惘地感叹了一声说,“当初是司琪来台湾告诉了我那一切后,她们就想去大陆寻找她们大妈行踪,再找到当年刚出生三天丢弃那边的我那个女儿。当时我对她们年青人办这种事不放心,尤其犬子孝先……何况当年到半路乡下那个屯、那户人家接香竹转道送去香港都是方付官一手操办的,这才把此事委拖给他。就未让儿媳司琪跟儿子孝先插手这件事情。这样一来,儿媳司琪就带她医院一位奇特的患者转院到大陆北方的《太阳岛》;儿子孝先亦去了北方我原藉古城做投资考查……差不多与方付官去大陆时间相仿,也是音讯皆无啊!” “噢,这样?……”老奉天手推轮椅进了退役将军寓所,突然又说,“将军?您不妨给香港少爷府上去个电话,说不定香港府上会有他们的什么消息呢?” “嗯,也好。”他们回到寓所后,退役将军就叫老奉天给挂个往香港的越洋长途电话。午饭过后,退役将未再出去;晚饭过后,退役将军还坐在小客厅翻阅报纸。已经夜深了,整个《老兵村》都睡了,唯有退役将军小客厅这时还亮着灯光。 “哎呀!将军?这几天的报纸您都翻多少遍了,咋又翻腾起来了呢?”跟随退役将军大半生的老厨师,自打这几天阿贵不在,他就留意关心起退役将军的作息来。“都这么晚了,还看啥?一遍又一遍……快回卧室去睡吧。” “哦!”退役将军抬头一看,灯光下是他尊敬的老厨师站到面前。他这才意识到,怀里一堆报纸他翻来复去……其实连一个字也未看。“嗬嗬!”他冲老厨师温暖的“嗬嗬”一乐,却不知怎么说?突然电话响起,“噢!是香港的电话接通了。您先回房睡吧,就不用管我了。等讲完电话我就回卧室去睡……啊?” 香港府上接电话的是华姨。她睡眼朦胧的一听电话对方是台湾这边的退役将军,立刻精神起来。“啊!是在台湾的老爷呀?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是找少夫人司琪的吧?她不在。陪一个奇病患者到大陆北方的《太阳岛》去了。已经走了好多日子……” “知道!知道!”电话里退役将军打断她说,“这,司琪临去前已在电话上告诉过我了。我现在打电话过来就是想问问:她们到了那边后,这么多日子有什么消息没有?” “啊,有呀!有呀!”华姨电话里爽快告诉说,“她们到了那边一切顺利,就连那个特殊患者病情也日渐好转……老爷?您在那边就莫惦念了。”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退役将军听儿媳郑司琪曾说过,香港府上请来的这位女仆为人真诚,厚道,明事理,重情意。每每她们夫妻俩都出去不在府上时,就放心的把家扔给她,她就跟家人一样把府上里里外外都打理的有条有序……但她毕竟是请来的一位女佣啊?退役将军觉得有些话不便直截了当的去问她,于是电话里他不禁沉吟了一声后婉转说,“嗯……华姨呀?想必近期我们家出现的一连串儿事……您也听说了吧?为了这桩家事,我在这边就安排人去了大陆,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我是想知道——司琪她们在大陆那边听到这方面的什么消息没有啊?” “啊,有的!有的……”华姨电话里说,“您少爷——孝先先生由北方回来时,在广州见到了您原来付官方先生了!” “啊!”退役将军不由一惊,紧接就出乎意外的欣喜说,“怎么?他见到了方付官……” 华姨本来听说过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早年这古怪的老父与儿子还有个什么“三不”政策。不然这么多年与他往常沟通的都是儿媳司琪,而不是儿子孝先呢?她分辨不出对方在电话里是出乎意外的震怒?还是出乎意外的惊喜?她感到诧异。犹犹豫豫……她沉思半晌也不知该怎样告诉他说?然而对方像等不及似的,电话里又传来退役将军急促声,“华姨?说话呀。怎么回事……” “啊,啊,啊……”华姨突然灵机一动,不由轻轻笑了声,“嘿嘿!怎回事……我也学不好。老爷?”紧接就试探地说,“要不?叫少爷孝……先生亲自跟您讲?” “他在哪儿?” “听说他开了一天董事会,昨晚很晚,很晚才回到府上……这会儿,怕是刚刚入睡吧!” “叫醒他!”退役将军几乎毫未犹豫的说,“让他接电话?” 尽管儿媳司琪早融化了公爹这道坚硬冰川,也没了对儿子早年那种芥蒂,但两股水流一直也未能找到交汇处。现在,这是几十年父、子俩头一次在电话里交流、沟通……这是血脉的交汇,是亲情的融合。已成香港一家大企业老板的金孝先,尤如一只离群羔羊投入到老父怀抱,顿感无比温暖,从未有过的父、子亲情交融。他告诉了司琪带患者到达《太阳岛》后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去老父生长并常常思念的那片故土——辽金时代那座古城;还告诉了……噢,他知道这位年青就弃笔从戎多半生的老父关心的什么?思念的是什么?甚至关于故乡古城的每个细枝末节,他都要详细的讲给老父听……唯独未提乔先生陪他到县府打探过当年丢在这边那个婴儿妹妹,以及寻觅老道姑大妈周香竹的行踪。本来老父是不让他们插手这件事情,显然他们是背着老父偷着做的。他担心这位性情刚烈一倔到底的老父,一旦知道他们违背了他的本意,马上就会恼怒的把电话挂掉,刚刚能在电话交流机会就会失掉!所以他要努力扯住老父这根线不放,至此把他们父、子就重新拴在了一起。“爹(地),我找到了您读书时的“国高”旧址,现在已改建成一座中等专业学校了。不过您曾说过的校门前那座岳飞石雕像还在。我也去了宝塔街,那座宝塔也早就重新修复过了,只是塔尖宝顶还未找回来;还有伊通河畔白桦,也更新换代成片、成林了;现在……” 噢!伊通河畔,白桦林……退役将军的青春、爱情以及他与香竹那些甜蜜岁月全留在了那里。当然对儿子说的这些,也正是他浸泡记忆里一心所热衷于的。可现在,身居异乡这位退役将军却怎么也没心思去品尝、回味了。正当儿子津津乐道在电话里继续往下说着时,他却似迫不及待的给儿子的话打断了。“孝先啊?刚才电话里听你华姨说,在广州……你不是见到你们的方叔叔了吗?” “噢?是啊……”金孝先感到老父语气温和,声音慵懒,似疲累,又像有点无奈。不由他心里一阵酸楚。“唉!爹(地)老了!确实老了……”于是他不得不把乔先生第一时间发现大妈之事通知给他后,他先到深圳后去广州。他说,“爹(地),是这样的——大妈在广州走失后,铁路公安分局就通过派出所在广州及周边地区寻查,叫我们等消息……后来我跟司琪就都去了北方。三天前当我准备由古城考查回来时,跟司琪通了电话,她叫我先飞广州看看警方寻查走失的大妈有没有结果?当我到了铁路公安分局时,未想方叔叔在那儿,也是听取警方寻查大妈结果的……唉!方叔叔也老了,多年未见……冷丁一见都不敢相认了呀?”说完,他以为老父听过他找过他大妈后,即使电话里未恼火发怒,也会抱怨未按他对儿媳说过的——不让他们插手此事的那个决定。 未想老父稍稍沉吟一下却说:“这么说,你们方叔叔,已经找到他义父在大陆那边的侄孙女了?” “听方叔叔说,他义父那个侄孙女已经死了。”金孝先听老父并未抱怨他什么,便宽慰他说,“这回方叔叔就会一心无挂的去完成您的托付了。爹(地),您就等方叔叔好消息吧?” “你方叔叔现在还在广州吗?”紧接老父就急促的问。 “没有。我们找警局分开后,当晚方叔叔就乘直通哈尔滨火车北上了。”孝先为使老父心里踏实,详细重述了方叔叔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爹(地)您就放宽心吧?方叔叔见大妈在广州走失这么多日子没有消息,就断定她一定是北上找女儿去了。当时我问他说——大妈由深圳到广州两次被骗,身上无钱怎么走?方叔叔说出家人自有出家人办法。他说当年他带车是在距离古城十华里的一个叫《亮甲台》屯的屯头场院屋子一户人家接走大妈的。只要找到那户人家,就会知道当年丢下那个婴儿妹妹下落。他说我们大妈一定是去了那儿……他说他只要找到那户人家,就能找到我们大妈,也就知道了当年的我们那个婴儿妹妹这么多年是死是活以及现在的下落……” “孝先?你现在还能跟你们的方叔叔联系上吗?”退役将军叫到儿子名字时,孝先听得出声音很亲切,含有种求助意味儿。 “联系不上……”金孝先不知老父什么意思?但又不忍心让老人家失望。于是紧着便说,“不过……我可以给正在那边的司琪打长途电话的呀?大陆挂长途还是很方便的,不像往台湾打电话那么麻烦。爹(地)是怎个意思?可以叫司琪在那边联系上方叔叔的呀!” “你马上就给司琪打电话。让她找到你们方叔叔说的那个屯、那户人家去等你们方叔叔。告诉司琪——等你们方叔叔一到,让他立即返回台湾来。无论什么事都要撂下,立即!立即……”退役将军几乎就是命令的口吻。他大概意识到了这点,电话里向儿子做了上述交待后,立刻缓和了下语气说,“喏,至于剩下来的我们家事嘛……跟司琪说——你们就插手接着去办吧……啊?” |
60 现在时与过去时——两种时光的撞击 时光总要比人走的快。老道姑周香竹还停留《白马观》调养身体,时间已经进了农历五月。昨日,草木刚刚由沉睡中苏醒、发芽;今日就抽枝、吐翠……广袤大地一片新绿了。老道姑周香竹住在《白马观》后殿的这间客房里,眼看躺在床上就快两个月了。她身体稍稍恢复就下到床去,推开关闭的窗扇。倏地一股清新、舒爽空气透进窗口,浸入心脾……仿佛全身心都充畅着生机。她此时此刻的感觉,与青春年少、喜逢机缘、爱情初萌……人生中种种好的心情时的感觉不同。不是心中的欣喜、愉悦,精神的舒畅、振奋;而是引发她对生命博动起遂远的深思。 她想她此时此刻的感觉,正是扎根大自然的草木乃至蛰伏动物接受春的气息浸润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生命中共有过两次,头一次是她从大海被打捞上来,躺在《紫荆观》死了三天三夜,老道长把她救醒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春的气息在周身流畅。现在,这是她生命中第二次这样的感觉。当两位道士把她由悬崖边——古榆下——蒿草丛抬到重建的《白马观》里时,她已人事不醒,化做了一棵干巴巴草木,是《紫荆观》老道长当年的师侄——今天的《白马观》住持,一个多月的道家哺育才让这颗草木一点点复生的。两次体验,两次大自然的恩赐。摆脱死神怀抱就像脱离孕育她的温暖母腹,呱呱堕地睁开双眼时,面前一切都是陌生的。只能跟随时间听凭着教化进入生活。 当她第一次脱离开死神时,就听《紫荆观》老道长说:“时间在先,世间万事万物在后,谁也不能抢到时间的前面去?这是道的安排……你就在这儿跟随着时间脚步往前走吧?”她知道老道长所说谁也不能抢在时间前面去,正是点拔她 “投海身亡”是违背道义的。但未婚先孕不也是抢到时间的前面去了吗?当然,老道长当时并不知道她这种身世,许多年来她一直被这种道的观念所困挠。当后来老道长知道她刚生三天就丢弃到大陆的婴儿时,却说,“那不是你违背道的法则,是大自然彼时彼刻那个时间违背了人意。”于是为她准备了盘缠,安排好一切就打发她出观下山了。“去吧!回头寻找当年丢下的那个女儿,去修复你走过来的生命里的那段破碎时光吧!”老道长最后的话,一下点醒了她。噢?这一路上,她不是跟随时间脚步在往前走;而是逆着时光朝回走,不然这迎面扑来的春天气息怎会这么熟悉呢?虽说冬去春来年年如此,而今天的感觉却很别样,似乎回到了五十余年前——她在《紫荆观》醒来时那缕春的气息扑进胸怀……当时她不知道从哪来向哪去?只知道触及感官的空气温润、舒爽而又无比亲善。这就说明,她逆着时光回到了她生命堕入空门的原点上。 是啊!她生命一大半时光是在道观里度过的,如今已年过八旬了。传说古时有位叫彭祖的人,活了八百年还要惆怅?她不知古时圣人寿何所上?而她一个俗世女子,本来生命早该回归大自然了,却两次死而复生,延年未死。或许是因她身在道家;或许因她俗事未了;或许就为逆着时光重走这次回头路吧?她想,再往下就进入她俗世生命的旧路了,她不敢想象会多么艰难?但她一定要逆时返源走下去,走向那个兵荒马乱年代;走向冰雪连天那个冬天;走向屯头那间冰冷的场院小土屋;走向刚生下还未满三天的——当年丢在那间破草屋里的她的女儿。当年那个婴孩儿,无论是死是活?一直困扰在心的人间情愫也算了啦!她想这样,就可以安心的回到她生命的原点。生时母、女相依为命;死时陪伴妈妈身边。尽管她不知妈妈何时何处安身,却知道妈妈早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她…… 她站立窗口,面对山脊冲她摇曳的树木;面对山下辽远大地……她正陷沉思、默绪,遐想连连之中。突然房门开了,忽听身后一声招呼,“师太?” “噢?”老道姑不禁转回身,一见是负责照顾她的小道童,手捧一大碗汤药走了进来。老道姑周香竹看着道童手捧碗里的汤药,还蒸腾腾冒着热气儿,她知道这是刚刚煎制完就送过来了。“小师弟?辛苦你了!” “先喝下这碗汤药吧?然后就准备用早斋了……”小道童说着把热气腾腾汤药放到房内的一张小桌上,恰遇窗口透进来的春天空气,不由蒸腾腾汤药热气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馨香味儿。老道姑周香竹深深呼吸了一口,不禁陶醉般的自语了声说,“啊!好香呀?” “苦药治病;香药滋补……这是住持道长起大早去后山新采的。这不?刚刚煎熬好就叫我送过来了。”小道童说,“我家住持道长说呀——这种草药需赶在日出之前,还挂着露水珠儿采下、煎好、早斋前就喝下去。等日出时药效就会在体内成倍的发挥作用……嘿嘿!” 老道姑感动的说:“多谢《白马观》这一个月来的精心照料了!哎?小师弟呀,你家住持道长这会儿他……?” “哦,这付汤药就是住持道长亲手看着煎熬出来的。别人煎制他不放心,怕掌握不好火候。”小道童说,“师太?我家住持道长早为您准备好了盘缠和路上所需一切用品……等您身体全恢复了,就送您下山。” “嗨!老道姑我……现在已恢复的差不多了啊?”她端起汤药碗,一口就全喝了下去。说,“小师弟?您看——我今天感觉就很好,也该上路了呀?” “怎么,您要走?”小道童开始一惊,接着就悄声告诉说,“听我家住持道长说,打算要为您用过五付这样的汤药后,才能送您下山的呀!每付要在日出前、日落后各分两次喝下去,至少还要十天时间。这才刚刚一付未用完……我家住持道长是不能让您上路的呀?”这样说时,他神秘兮兮,就像头一次泄露了道家的天机。 老道姑深陷昏厥,《白马观》得救。一个月疗治,药苦咋舌,却生命重新回到了她躯壳,身体日渐恢复。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知道住持道长为何又给她更换这样种草药?奇香无比,适口顺畅……至少要喝完五付才可离去?早斋之后她问住持道长说,“这是什么药呀?” “嗬嗬!”《白马观》住持道长“嗬嗬”一乐,神秘说,“这付药可不同于之前给您用过的那些。那些草药味儿苦、辛、甘……每味药均出自《本草纲目》、《四百味》以及“汤头歌”等一些药书上;而这种草药却出自于您的自身。” “出自我自身……”老道姑周香竹不禁懵忡的问,“这……怎个意思呀?” “师太您说,世间没有那些医书、药理的时候,那些草药就存在于世了不是?”住持道长说,“动物与植物,都属生物同一个体系啊!植物中连接动物的根脉、机理,甚至神经……当然,到了个体上,兽类对应的植物与人类不同;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与女人各种类型也不同……我是对您经过一个月疗治观察才发现这种草药的。是专为您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以后,必须服用的……” “什么?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以后,还必须服用这……?”老道姑越听越胡涂,懵忡的两眼直怔怔的对着这位住持道长。 住持道长却问:“早斋前您喝的这碗汤药,香吗?” “香!”老道姑回答,“从未感觉过的奇香。” “喝下去后,感到舒爽吗?” “舒爽。像一股清风扑面……” “这就对了。”住持道长欣喜的肯定说。“药香奇崛,疏经通络,滋补心肺、壮气爽神……” “这就对了……什么意思?”老道姑不禁又问,“住持道长?您给我喝的这付汤药叫什么名字呀?” 住持道长几乎未加思索的立即说:“回香复竹君子汤。” “回……香……复……竹君子汤?”老道姑吧哒吧哒嘴,似品味儿了一下说,“怎么?这一味药就有我名字中的两个字……” “哈哈哈……医学上讲对症下药。那是因为有了医生,凭医生把脉,确症下药;我老道不是医生,只能凭药寻找病症。服下后对不对症?一看感觉上反映就知道了。这不?您服下这付汤药对症了!当然这付药的药名,就同你的名字联结在一起了——《回香复竹君子汤》。”接着他像解释的告诉了老道姑——说她身体稍稍恢复后,是从“香竹”这个名字上发现了她生命的本源;还说她生命的根,是系在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由大地一出土、冒芽儿就香气怡人。尤如神话传说中的若木之花,太阳下山落在上面它就发出光芒照亮大地。 “唉!可惜呀……”住持道长不禁又感叹了一声说,“正当它拔节成长时,却遇到了大自然一场风暴,您生长的土壤被风暴绻走了,生命之根没了养分,濒临死亡。尽管后来您两次死而复生,还是没个生命的支点啊!虽说您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差不多了,但必须要用完五记共十天的这种汤药才可离去。我想,这样至少也能增加生命中的些许支撑力的吧?” 虽说他的话有背常理,甚至有的听起来还很荒唐。不过做为俗家女弟子——老道姑周香竹早习惯了这样一种的思维。无论对长老还是师兄弟们每句话,她都是严肃认真的。凡听不懂或疑惑之处,她就以俗家思维方式去讨教。她问:“住持道长,既然此药这般神奇,弟子可否问一下——这付汤药都由哪些成分配制而成呀?” “噢,此药都是头顶晨露、背阴避阳云雾缭绕中生长而成,是历来所有药书上所未有的之物。”他说,“这付药共五味:有挂满露珠儿的朔凤草;披满晨露的白雉羽;满身露珠的晔云花……这些与嫩竹幼芽(带着根须)放在一起,用本道观积年储存的露水熬制而成此药。” “好古怪的名字啊!并生长背阴避阳处,云雾缭绕中……”老道姑懵忡、困惑的轻轻自语了声,“莫非高山夹谷背阳一面的悬涯石缝上,偶而遇上的那种稀有的奇花异草……?” “嗬嗬!无怪师叔当年收留下她做《紫荆观》俗家弟子?悟性就是高!”《白马观》住持道长心中十分欣喜。不由进一步的向她解释说,“师太回归返源,逆时逆行……前途未卜啊!为您再用这样五付药,就是给身体加个楔子,为生命立个支撑点的呀?” 噢?她与住持道长一番长谈。面对早斋前更换这付汤药谈了半天,既未见他讲药理;也未听他谈药性,而似乎是在向她论道。她细细嘴嚼、品味住持道长的每句话。他说的上述这些奇花怪草,不仅她从未听说过,就是生长环境以及采摘、煎制方法也叫她奇异、诡谲,住持道长是在向我点拔什么呢?莫不就是在预测她逆时返源之路的复杂难辨,苦行艰辛;还是在点拔她岁月尘埃掩埋了生命中的影像,逆时之路一片荒芜;或许在启示她……噢,不过没关系,小时候她跟小伙伴经常是要在田头地脑一些荒道上穿行的,荒芜杂草下面就是废弃了的原先老路影子。她这不就是循着远年旧日的影子,逆着时光找去吗?至于逆时返源的路途复杂艰辛……她想她把持住遵道无为就是了。 晚斋以后,当小道童送来第二碗汤药,服过后睡去时,她朦朦胧胧感觉耳边仿佛两种时间的撞击声。开始还声音隐隐,像轻轻触碰;接着声音清脆悦耳,像寺庙祷告时敲响的铜钟,“叮当!叮当!……”睡熟后声音大作,是现在时与她身上的过去时的——两种时光的博击!“劈啪!劈啪!劈劈啪啪……”她一个柔弱女子生命啊!当年两军炮火轰呜声中,命逃天涯;难道今天会命丧这两种时光对决的混战里吗?然而两种时光互不相让,兵刃相接,搏击激烈,火花四浅……啊!她倏地醒来。想到早斋后与住持道长一番长谈,她终于大徹大悟起来。是啊,她这刚刚恢复些的虚弱老身,怎会禁得住两种时光在她身上博击啊?为了以防她逆时返源路上的过去时与现在时相撞,五记汤药,服用十天,是在她刚刚恢复过来的衰老病体内,注入了灵魂的预警。让她这柔弱生命躲开逆向路途上一切纷争,秉承着自身的一颗心;秉承道门的“无为”;秉承着…… 61 |
61 天生爱张扬小经理——陈朗 时光负载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上。时光无形,万物有形,时光是万物的面貌。陈朗,三十岁早已出头,还是一个 “水光溜滑”年青小伙儿。在占有同样时光的人群中,他人年青,时光亦年青。 改革开放大潮刚一到来,他就成了县外贸公司分支出来的一个小公司——号称粮油公司的经理。(那时有称呼:皮包公司)这个小公司一成立,陈朗就购置了小汽车,招聘了司机,任命了会计、现金、业务员……四梁八柱应有尽有,摊子铺的挺大。这在分支出来的同类小公司中,虽说起动资金都是由银行贷款,但谁都未有他这种魄力。他人倒也精明,懂得孰轻孰重。逢什么人,说什么话;遇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儿……这是他的人生信条。做了小公司经理后,在他涉世还不算深的人生经验中,守住这样人生信条,就守住了他的体面。小公司的第一单生意是到黑河地区贩运大豆,未想遇上的是位“老江湖”,对方货主还在粮食统购统销时期就是个“投机倒把”的老手。尽管他怎样能说会道,满口时髦的官商语言,没几句就被人家给绕进去了。合同签订后,还未等装车运货、正欲付款时,随来的财务人员就发现有点不大对劲。晚上回到旅馆一核算,照此合同非但未利可赢;反倒亏本了许多。于是请吃请喝,好话连篇,想协商改变合同连门儿都没有。对方硬话软说,讥讽一笑威胁道,“嗬嗬!觉得没赚头了,就要毁合同……可你们知不知道?在商言商,违约是要加倍赔偿的啊?”这位“老江湖”把话撂下就走去了。更改合同大门彻底封死了,跟随身边的财务人员懊丧的说,“这样里外一折腾,我们银行贷款可就折腾进去一小半呀?经理,咋办……” “没事的……啊?”倒底是经理,关健时更显示出做领导的魄力。他安慰这位随身财务人员说,“你先回公司等我的电话吧。我就不信……噢,这里的事就由我来办好了!”跟随他的财务走了,他自己留下来。先打听清楚货主的家庭住址,是黑河小镇新开发的楼区头一栋二门三楼。然后买来重礼,当晚就去了货主“老江湖”的家。 他去时,正赶货主全家围坐客厅在吃晚饭。“老江湖”开门一见是他——两手摘拎着大包、小包……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立在面前。 噢?“老江湖”先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他找上门来的意图。他对他手上摘拎的大包、小包……连了一眼也没有,就不屑一顾的冲他蔑视的笑了声,“嗬嗬!”像根桩子似的堵在了门口。“老江湖”下面话还未来得及说,他敏感的觉察到:“他这是在门外就要把我打发走的呀?”不由他心里一急,“扑通!”地一声冲着立在门口内的“老江湖”跪下去了。“干老?要不嫌弃……我就做您的干儿子了!”他声音哀矜,可怜巴巴,连连叩头。“哐!哐!哐……”这时也不知是楼梯传出的脚步声;还是他头叩击水泥地发出的响声,“老江湖”一时间心里边乱了。慌忙说,“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这要叫楼道走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快起来!快起来!有话屋里边说。”说着“老江湖”就闪开房门,把他让进了屋里…… “噢,一个皮包公司小经理……原来还是飞不起来的一个雏啊?”货主瞧不起他。但最后还是争得了“老江湖”的可怜,重签了一份合同。非但不赔,还有少许的赢利。当他兴高采烈给公司挂回来电话时,小公司上、下无不赞叹他挽救了危机,无愧为经理,有能力! 可是,在那位“老江湖”面前低三下四的龉龊行径……谁又会知道的啊?“当面做经理,背地当孙子”事过之后并未失其体面。后来又跟随 “老江湖”做过几单小生意,都很顺利。这时,似乎就连他自己也相信他的能力了。一旦获取一点点小利,他就会澎涨的像个大老板。吹嘘、张扬……甚至每句话都像吹口大头银元发出的悦耳嗡响。“咦!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哟?”只要他出现在哪儿,有多少人?说话的准只他一个人……未想这一趟深圳,两车皮的玉米赔了个底朝天。兜里钱打扫个净净光,最后连回来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了。 自打在深圳火车站,他骗取了老道姑周香竹路费回到古城来后,一向爱张扬、喜吹虚的他一连消停了好多天。不过还是打扮的衣着整齐、板正、水光溜滑,上班来;下班去……虽然公司里所有人都感很沮丧,但谁也未敢烦扰他。“他是经理,心中一定有数,公司几十号人的生活全压在他身上了,他怕是心里比谁都要焦急的呢?”公司内的人在等他拿主意。然而他心里空空,还能有什么主意呀?每逢路遇熟人向他招呼时问,“喂?这趟深圳生意咋样……”他还会面不改色心不慌回答,“还行吧。”当其他小公司见他们公司好多天没啥动静,就背地里打探他公司里一般人,“哎,我说……你们公司的下一步又什么大生意呀?”这时他公司里无论哪一位,几乎都会这样回答。“这是商业秘密,不能透露。”这话,不是他们事先统一了的口径,而是维护他们经理一直保持下来的——冠冕堂皇的面子。每每这个时候,公司的财务主管就会暗示的提醒他说,“银行贷款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不能总这样坐吃山空呀!经理,你再找找黑河地区的那位‘老江湖’吧?我们跟他一起做过的那几单生意,虽说赢利不大,可是把把都见效益的呀?” “你们不知道,深圳这趟玉米生意,就是他私底下给牵的线……”他这才懊恼的骂一句说,“谁他妈的……也靠不住!还是搞点借贷吧?不然大家都会烂在一个锅里。”这话无异是想叫财务主管去跑贷款。财务主管一见他这是放赖了,也就没再说什么。“借贷?”一个皮包公司,摊子铺的这样大,银行贷款都无法还上,谁还敢借贷给你呀?财务主管感到了危机,有什么办法?命运已绑到了一块儿。 突然一天,难得个好天气。连续几天来,古城上空飘浮的阴霾没了;烟雾散了,艳阳高照,风和日丽。然而他心里面,却被一层阴云笼罩着……尽管他还不失往日那种表面上的风光。这天早刚上班,就见县公安局政工科长坐在他的经理室正在等他。“噢?是为深圳火车站那儿的事……”他显得很紧张。立即吩咐人沏茶、倒水、送过来香烟…… “陈经理?莫忙了!莫忙了……我来只是向你核实一件事的。”公安政工科长说,“核实完了就走,县里有关领导那边还等着听取汇报哩。” 啊!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件事……怎就暴露了呢?他心里慌乱起来,“喏,喏……”吱唔了两声,他稍稍镇定了下说,“知道,知道,公安机关什么事都是靠证据说话的。单方面的言辞……到什么时候也是不可信的对吧?” “当然!当然!”公安局政工科长说,“据公安局留下来的——解放初期时档案记载:您岳母家‘土改’时,是由县城郊区的《亮甲台》屯搬回《月亮窝铺》去的……对吧?” “哦,哦……”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很爽快的回答说,“是的!是的!好像什么时候听我岳母说过的。哎?这么一件普通人家的普通小事儿……怎么还会在公安局档案留下什么记载呀?” “嗬嗬!当时记载的不是您岳母家的搬迁,是一个重大的海外关系。陈经理,您知道吗?嗬嗬嗬……”政工科长神秘的笑了声说,“当年解放军还未打进古城,乡下一些地主老财都纷纷举家逃往长春去了……当时《月亮窝铺》的周家大院空了。刚一解放您岳母的父亲郝老成,就带全家由《亮甲台》屯头的场院屋子搬迁到《月亮窝铺》周家大院来——您岳母爹、妈和外婆带着一对儿双胞胎婴儿,一家五口,‘土改’时分得了田地、房屋。后来‘肃反’时查出来,您岳母与你姨丈母娘并不是双胞胎。其中一位的父亲是当年古城的守军将领——现在身在台湾的一位将军;母亲是周家大院一房的小姐周香竹,逃往香港去时丢下的孩子。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确认一下你岳母跟你姨丈母娘,她们两人到底哪一个是当年她们生身父、母逃离时丢下的?” “噢?”他又恢复了常态。少顷似平静而又似诧异问,“我岳母跟姨丈母娘哪个是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公安局没有记载吗?” “嗬嗬!”政工科长轻轻一乐说,“这件事只有你岳母爹妈和外婆知道。‘肃反’和‘文革’两个时期都查过此事,你岳母老爹是个一倔到底的死犟眼子。他一口咬定两个女儿是双胞胎,根本就没什么海外关系。你岳母的母亲跟外婆,又唯听是从……后来没办法也不再细查了。反正当时以家庭论阶级,两个女儿无论哪个是那边丢下的……那郝老成也是有海外关系的一个家庭不是?” “是啊,是啊……”他连连随和着。小时候他就知道,就为这一重大海外关系,一个时期闹得家里、家外轰轰嚷嚷。两个女儿(也即如今他岳母和姨丈母娘)在外面偶而听到一些传言,比如:说郝老成跟他‘家里的’是半路成婚,连天地都未拜过;再比如:说那姊妹俩根本不是双胞胎,无论长相还是脾气秉性一点都不一样……女儿就会把在外面听到的传言回家问父、母说,“外人都说我姐俩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不是双胞胎呢?”这时又倔又犟的老爹总是那一句话,“心一样就行!”她们母亲见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就会夫唱妇随说,“双胞胎跟双胞胎可不一样呀?有的长得一模一样,心却不一样;有的双胞胎两人长的一点都不像,可心又都是一模一样的。你们姐妹俩就是这种……”她说过后就连自己也不知啥意思。好在日子照常一天天度过,家里、家外并未引起多大波澜。当“文革”时期又勾起此事时,这位十三岁就给地主家当半拉子的扛活长工郝老成,并未能享受到“贫下中农”的政治待込。不仅被排除依靠对象之外,还挂上阶级的嫌疑。这时他的大女儿郝爱香正跟本村小队会计相好,小队会计一见形势不妙,就要打退堂鼓,而郝爱香早沉溺于爱海里。一见他有意疏远她就慌了神儿,她这才偷着说出小时候她跟妹妹郝爱竹有次吵架,妈妈嗔怪她的一句话:“凡事都要让着你妹妹点儿,知道吗?莫惹你爹生气……啊?”接着就会唉声叹气,“唉!刚出生未满三天就狠心丢下不管了。好可怜啊!”小队会计听完后,当即就找大队“群专”组织揭发了郝爱竹的身世,从此他为郝爱香撇清了海外关系。没多久小队会计成了大队会计,郝爱香也就与大队会计结婚成家。成了后来的他的岳父——今天村里人尊称的阚大先生。当然,这些都是听村里一些老辈人说的。许多年已经过去了,村里老辈人也只剩郝老成那个犟眼子倔老头了。如今已经70大多,恐怕到死也难改“文革”大队“群专组织找他时的回答。他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总是一句话:“两个女儿都是我亲生骨肉……身上流着我的血脉!”就像表明他职业、身分,尽管没人问他也三句不离本行。有时他陈朗回到村去,岳父总向他磨叨:“你那姨夫丈人啊……他总是把‘文革’时回答‘群专’那句话拿出来,逢人就讲……是给谁听呀?你说——他这不明明是要重新把水搅混吗?”每每这时,他就会劝岳父莫去计效,说犟眼子倔老头那是老糊涂了,满嘴胡咧咧……其实我姨丈母娘身世,怕是早在公安局留下案底了,再说现在这类事也逐渐在淡化,没人再谈海外关系的事了。可是现在,怎么冷丁又重究此案?并且公安局亲自出面找他来认证!难道当年岳父揭发的事实,“大队群专”组织没有上报,给压下去了。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不对呀?我岳母和姨丈母娘……哪个是当年那边丢下的,公安局是应该有记载的呀?” “确实没有。”政工科长肯定的说,“这次我翻阅档案,只在‘文革’时期登记的一些有海外关系的家庭中,看到有郝老成的名字。不然怎会找你来证实呀?” “哦,是呀!登记的一点没错……”他见政工科长说话和蔼,态度诚恳,不像讯问案情那样严肃。他诧异的想,“那么干嘛冷丁又翻腾出这八百年谷子、七百年糠来呢?要不与此有什么关连的,公安局也不会要认真确证呀?”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笑问,“科长?如今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旅居台湾的、美国的……都纷纷回到大陆探亲、祭祖了。现在证实不证实海外关系还有意义吗?” “哈哈哈……当然有意义了。”政工科长大笑了一声说,“县领导很重视,责成我们公安部门查阅早年原始档案,才查出郝老成家的海外关系这个线索,在家庭成员两姊妹中……至于那一位才是当年父、母逃往海外时丢下来的,事关重大。不然等人家亲人找上来,我们总不能不负责任的拿着别人骨肉往上贴吧?” 他不由一惊说,“啊!是那边来信寻亲了……” “不是来信,是来人……”接着政工科长告诉他,说春起香港一个大财团派人来到古城考查,想选择个投资项目在我们县合资办企业。这样就可带动起我们县的经济发展……可是,来考查的人回香港两个多月也未见消息,县里对招商引资又十分焦急,恰在这时,春起曾到这考查选择投资项目的香港那家大企业的总裁,与一位新华社记者乔先生一起来到了县里。说经过先前到贵县的考查,投资项目还未选好,正准备聘请有关专家一起再做次详细考查、认证才能确定。不过那位总裁却向县里做了保证:在这里投资办企业是一定的。古城是他父辈们的故乡,先前就是遵他老父心愿到这儿来考查的。政工科长说,“知道这位总裁是谁吗?就是当年逃到台湾那位将军儿子——海内、外知名的香港企业家金孝先先生。此番乔先生陪他到县里来,就是想请县里的官方帮助寻查、找到他的两位亲人:一个是当年丢到这边还是个婴儿的——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另一个是由香港那边过来寻找当年出生还未到三天就丢到这边她的女儿的——已经出家做了道士的香港那位总裁的大妈周香竹。” 政工科长在讲上述这些时,他一直目未旁视,神情专注,认真听着,似乎每句话都牵动他心思。他听着,听着……直至最后政工科长告诉说——当年丢弃的婴儿生母已来到内地,刹时他复杂的思绪乱了。 陈朗本来就是到了今天忘了昨日之人,这时眼看机遇的到来他把深圳火车站那不光彩见不得人的事早忘光了。不过现在扰乱他心绪的倒是当年当年小会计——今天的他岳父,当年他跟岳母的关系不受影响,就偷偷到大队“群专”揭发了郝老成家的郝爱竹才是当年逃往海外的亲生父、母丢下的女儿。虽说郝老成跟岳父一直心存芥蒂,但他们毕竟是翁婿关系,那犟眼子倔老头只能自说自话,“两个女儿,我亲生的,一对双胞胎!”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好在公安局并不知道当年岳父给岳母撇清了海外关系,既然还不知道当年撇清关系之事,就不能排除还有海外关系。 “噢,当然了,你岳母跟姨丈母娘,到底哪个是当年被丢下来的……陈经理?知道你也不敢肯定。”政工科长见他沉思半天未言语就说,“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能回《月亮窝铺》一趟,听说过那郝老成是个出了名的死犟眼子,如今两姊妹都成家有了后代,谁都什么身世怕是也早都告诉她们了吧?” “嗨!郝老爷子早都老糊涂了,到今天还一口咬定两个女儿是他亲生骨肉。要说详情嘛……老一辈中怕是也只有我岳父能知道一些了。嗯……”他思忖了一下说,“我小时候好像听岳母说过,她们姊妹俩在家做闺女时,什么事爹、妈都要偏向妹妹,有一次她冲着爹妈就气忿抱怨了一声:我不是你们的亲闺女!当时她爹没说啥,她妈却接过去说:就是半路捡来的……要没你爹还不早在半路饿死了!听说我岳父跟岳母当年成亲的时候,总是七上八下……波折不断。不知道是不是为这事?”他把当初撇清海外关系这件事只字未提。至少现在彻底从他思想里抹掉了。 “请你还是先回《月亮窝铺》一趟吧?即早越快越好,跟你岳父、母知姨丈母娘详细谈谈,说不定随着两个女儿年岁的增长,早把真情告诉本人了呢?”政工科长又恳切的说,“当初把婴儿丢下时,想必会留有什么信物在身哩!比如百岁锁、金银小手镯之类的……那可是亲人见面的证物啊?” 他立刻答应说:“科长?放心吧!下午我就回《月亮窝铺》……” |
62 时 运 的 转 机 公安局政工科长走了后,沉闷多日的陈朗经理立刻精神振作起来。他叫司机把车开到公司来,说他下午要去《月亮窝铺》;司机说自他去深圳后,汽车闲置在租用的车库里趴窝——没油了;他叫司机去找财务,然后给车加满油;财务说账上没钱了,再不借贷公司就无法运转了。 “怎么!连我出趟门的汽车油钱都没有……还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吧?”他嗔怪了一声财务主管说,“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先搞点借贷的嘛?”接着就透露出政工科长找他谈话内容,胸有成竹的扔下一句话走了。“我就不信,这小小河沟里……还真的能翻船!”顿时,这个小小公司的时空涂抹了一层姹紫嫣红色彩。“哇!……”他刚一离开,屋里“轰地——”一声就振奋起来了。 “香港一家大财团总裁?啊……他门子可真大?” “看来咱们经理心里有数了。” “下步怎个打算?也不说说……叫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不是?” 而曾跟他出过几次门,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的财务主管,这时在他老道的心里边却泛起了疑惑。“噢?他这……是不是在给自己安排后路呀?” 当日下午,他乘坐小车离开古城,风风光光跑了四十余华里乡路,来到《月亮窝铺》。小车直接开到岳父家——阚大先生门前,停下后就把车打发走了。“先回去吧,记着——后天上午早点来接我,上班后我要跟县里有关领导汇报的。”当司机把车掉过头开去后,他正欲进屋,准备事先跟岳父沟通一下。恰好这时,岳父闻到车呜声由后院岳丈郝老成家走出来了。“哦,是陈朗回来啦?” 阚大先先生家原本是住屯西头的,典型的关东小土屋。跟岳丈郝老成家相距半里多地。阚大先生当年做大队会计与郝爱香成婚时,就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由于他做小队会计时揭穿过小姨子郝爱竹的身世,后来让郝老成知道了,翁婿间心里就有了隔阂,所以他只能默默怀揣心计,一年年过去了。随着时光、岁月砥耗,人老了,一座座关东小土屋住房老了,就连砖瓦结构的上百年原周家大院海青大房也破损不堪使用了。后来农村经济体制改革,有的小土屋换成了砖瓦房;郝老成利用折除原居的西厢砖瓦,重新造起一幢坐北朝南三间正屋,中间开门。郝老成住东屋,东为大;郝爱竹与老实疙瘩丈夫赵老蔫住西屋,西为小。面朝水泊,背靠青山(其实只一道土岭,早年树木砍伐种田),院子面积很大。这时阚大先生埋藏心里的算盘珠儿终于拨拉响了。他说郝老爷子年岁大了,虽说爱竹夫妇跟老爷子住在一起,也很孝顺,但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呀?再加丈夫赵老蔫一杠子都压不出个屁来,主不起事儿。他说,“老爷子就爱香这一个亲闺女,跟老爹离的这么远,做闺女的放心不下呀!”于是就在郝老成家前盖起三间瓦房。占去了郝老成半拉院子。 开始郝老成并未答应。知道当年他这个小队会计,为撇清爱香与爱竹两姊妹关系偷着跑到大队“群专”胡咧咧一通……郝老成对他这个女婿多年来一直都心存芥蒂。“哼!一旦住在跟前,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看着都别扭?”可有什么办法?闺女毕竟嫁给了他,他跟他——一个是年长他近二十岁的岳丈;一个是他的姑爷,尽管他心里不舒服,闺女却要跟他过一辈子呀?何况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谁也没能把爱竹怎么样。要说他这时心里还过不去,也只能说他不忍委屈了爱竹啊!就因为当年轰轰嚷嚷的海外关系,爱竹的婚姻大事曾成为郝老成的一块心病。当年与郝爱竹年令相应、人品匹配的又都介意她的身世,虽说也有上门提亲的,但总得爱竹开心、乐意吧?不然孩子憋憋屈屈一辈子……那样怎能对得起她的妈妈周香竹啊!当年,逢人见面时总会有同辈人问他,“你家爱竹都快三十了吧?你未想想她们姐妹俩——爱香都抱外孙了;爱竹差不离儿也就行了吧?”这个犟眼子倔老头总是说,“没相应合适的,宁可养一辈子,总不能挖筐就是菜吧?”后来一年春兴修水利时,工地上遇邻村一个外号叫赵老蔫的大令青年。听说他十八岁时曾定过一门亲事,由于家贫,讲财礼时只差一床被、褥就黄了。后来父、母双亡,唯一个姐姐早就嫁人,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时,再也无人上门提亲了。久而久之得了个外号——赵老蔫。从此人们丢开了他名字,随时都这个外号与他相伴。“嘿!这个赵老蔫啊……他人蔫,心可不蔫!”水利工地上相邻的《月亮窝铺》工段一位姑娘吸引了他目光:稳重、斯文、言语不多,干活踏实,长相出众……这样一些美质,撬开了赵老蔫陈封的心灵。“噢,她就是头几年轰轰乱嚷海外关系的郝爱竹呀?”他们工段一个小青年见他两眼直往那边工段上溜来溜去,就故意逗弄他说,“喂?赵老蔫,你看那边的郝爱竹咋样?要中意的话,就找人给你介绍介绍呗?”没想小青年一句玩笑话,点燃了赵老蔫这把干柴,从此心里发起烧来……三个月的水利工程结束后不久,他就成了郝老成家的倒插门女婿。郝老成见女儿开心,心里也算是满足了。“管他外人怎么说呢?只要孩子开心就行。家穷、人老实、没能耐……靠劳动过日子,庄家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吗?人这一辈子啊……风光不风光,那算个啥?爱竹她妈周香竹小姐跟金涛少爷倒是很风光的,最后咋样?“唉!爱竹能现在这样……比起当年她亲生母亲的命要强多了!”他见女婿能干,女儿孝顺,而他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家里什么事也不用他操劳,一家人和和美美,安安适适的小日子让他把从前那些不顺心的事都忘了,可万万未想到阚大先生的算盘珠儿,这时又拔拉到他的头上来。不行!如今我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要自找麻烦呀?最后女儿爱竹真心恳求,“爹?你就答应姐夫吧。”女婿赵老蔫也诚恳相劝,“是啊,不看姐夫还要看我们姐呢?这样拒绝就不像对自己亲闺女似的……叫她心里有多难受啊!”郝老成才答应下来。 郝老成见女婿——赵老蔫憨厚、诚恳样子,说,“你们谁都没你姐夫那种心计。即使以后我们跟他前、后院住着……你们自个儿也要多留个心眼儿啊!” 就这样,郝老成一生中只这两个女儿,也都五十余岁了。如今都住在跟前。前院、后院……两姊妹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再加爱竹女婿勤勉,虽说爱香女婿跟他们心思想不到一块儿,话说不到一起,也时常会过来坐坐。按北方农村话说,大面上也算过得去……他这个从旧时代扛活过来的死犟眼子倔老头,无论吃穿方面还是精神方面均感到了饱暖。难怪他逢人常说,他一生两个亲生闺女……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然而两个女儿毕竟早己成家,各过个的日子,并且爱香又早有了后代,他本想把两个女儿的各自身世告诉给她们,可一直也未找到个恰当机会。“是时候了,该让孩子知道她们各自的亲生父、母是谁?又怎样落在他膝下成了双胞胎两姊妹的……”这样一来,他可就什么也未有了,从小他就光杆一人;到头来濒死还是个光秃秃的糟烂老头儿!可又一想,现在土都埋到他脖子了,再不把孩子的身世告诉给她们,他所剩的时间己经不多了。于是一天晚,前院儿大女婿——阚大先生被屯西头相门户的一家请去陪酒;二女婿赵老蔫回到邻村给盖房搭屋的一家去帮工,爱竹把姐姐爱香叫过来陪老爹一块儿吃顿晚饭。秋季日落早,不到五点钟天就大黑了。晚饭过后,郝老成叫女儿收拾完桌子到他屋里去,说他有事要告诉她们。 “爹?”郝爱竹在灶房洗刷碗、筷;郝爱香先走去老爹屋里,“啥事呀?吃饭时还不能说?”刚一进屋,就见靠北墙柜盖上面点起来一盏麻油灯。灯光昏暗,屋里边黑乎乎的。郝爱香不禁抱怨了一句说,“爹?你再节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照明啊!现在各家都安上了电灯,干嘛又把好几十年前墙窝儿窝儿那盏老麻油灯找出来点上呀?”说着就随手在墙壁开关“嘎吧!”一声打开了电灯。这时她方才看到——麻油灯旁是她姥姥跟妈的灵牌,不知什么时候由房后厦翻腾出来,已摆到了北墙柜盖上。 “快把电灯关了!你姥姥怕光……”郝老成在两块灵牌前上了一柱香,回身说,“是你姥姥和你妈成就了我们一家人,才到了今天这样子的呀!” “啊!”郝爱香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她未关闭电灯,灯光映照在郝老成这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不知怎么郝爱香突然发现老爹比往常一下苍老了许多。他看着爱香,混浊两眼,目无神彩,双唇颤抖,欲说又止——像个失魂落魄孩子。唉!人老了……好可怜啊!她不禁心疼的抚问了一声说,“爹,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唉!都五十余年了,当着你姥姥和你妈的亡灵,也该把你们的身世告诉给你们了。爱香啊?我不是……”说到这儿,郝老成嘴唇一哆嗦突然嗫嚅说,“我不是……不是你的生父呀!” “啊!爹——你说什么呀?”爱香知道自打“文革”时丈夫说过爱竹海外关系的事,爹一直记恨心里。后来住在了老爹前院,与妹妹爱竹前、后院,姊妹俩亲暖融融……爱香家里有一口好吃的也要给爹送过来,说是她丈夫叫她送来的;爱竹每为爹换件新衣,也说是她姐夫给买来的……未想到了今天,丈夫当年给爹心里留下的伤痕非但没抚平,反倒结成了个到死也难解开的大疙瘩啊!以前看他们翁婿坐在一起总是别别扭扭的,女儿在中间做难、委屈也就罢了,爹现在竟这么狠心说出这种话来。她看着爹憋憋屈屈嘴唇合动了半晌,“爹……你怎也不要我了啊?”一头扑进郝老成怀里痛哭不止。 灶房里洗刷碗、筷的爱竹闻声急忙走进来。“爹?我姐这是怎么了……”一进门她感觉就有点不对。灯光下,靠北墙柜盖上面点了盏麻油灯,灯后竖立两块灵牌,灵牌前还上了一柱香……爱竹一下全明白了。 爱竹与爱香不同。爱香爱虚荣,好面子;爱竹待人实诚,不喜欢张扬,自“文革”轰轰乱嚷一阵后,并种种迹象表明爱竹确实另有家庭背景。难道聪敏的小爱竹能不会感觉到吗?比如读书时姊妹俩一起申请入团,结果姐姐被批准,妹妹没入上;再比如后来公社招考民办小学教师时,妹妹爱竹考了个全公社的第一名,最后通知下来却是姐姐郝爱香的名字……这些,都没有影响到姊妹俩亲缘关系。五十余年来,亲情早把一家人融为了一体,虽说他(她)们没有血源关系,却血脉相连、相通。她一直害怕爹有一天会把她的身世告诉给她,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只有浓浓的亲情,别无旁骛。 “姐,来……”她从爹怀里把姐拉起说,“我们还是先拜祭拜祭姥姥跟妈的灵位吧?”爱香还在抽泣,爱竹拉着姐姐跪地叩拜。 郝老成看着两个女儿跪在灵位前,本来就噙满泪水的两只眼窝儿窝儿里,这时一颗颗老泪滴落下来了。“孩子,是时候了,爹该告诉你们了。你姥姥活着时你们还小,没有告诉;你妈活着时阶级斗争抓的又那么紧,没敢告诉……可是,如今再不告诉你们,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连自己是谁怕是都无法再知道了。”他刚说到这儿,爱竹再也冷静不下去了,她倏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爹?不要说了!这么多年就害怕你要告诉我什么……”爱竹声音颤抖,咀唇直哆嗦……最后情绪实在抑制不住了,“爹……”一头扑进郝老成怀里。 姐姐爱香也由地上爬起,满脸泪痕一边啜泣一边紧随爱竹扑向老爹……这时,郝老成坐在炕沿上,他一手扶着爱香;一手搂着爱竹,粗声嘶哑哭音:“孩子啊?记住——是灵牌上那对母、女把你们迎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可叹你们生不逢时啊!是兵慌马乱的那个冬天,在一个场院屋子里我们父、女相遇的。你们两个是吃你们妈一口奶长大的……” 爱香在老爹胸前惊呼了一声,“啊!我姐妹真是双胞胎?” “不是,不……”郝老成声音有些哽塞了。刹那喉咙仿佛出现障碍,话语不连惯,像是由喉咙硬挤出来的。说,“现在,爹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姊妹俩,并未血源关系。是爹后来……硬把你们变成双胞胎的。其实爹我……与你们俩也没一点血源关系,我要告诉你们……”他刚说到这儿, “喔喔……”伏在郝老成胸怀的两个女儿突然呜咽起来。“爹?不要告诉我们了!什么都不要告诉!喔喔喔……” “那年冬天兵慌马乱,人心惶惶,在一个冰冷的场院屋子里……” “爹……”呜咽声伴着女儿阻止声。“不要再说了!不要……我们不要知道!” “不!两个可怜的孩了啊?爹一定要告诉你们,告诉你们……”已经老泪纵横的老爹说到这儿,忍不住的哭出了声。开始还呜咽、抽泣,接着哭声大作,父、女三人不禁抱头号啕痛哭起来。 “喔喔喔……呜呜呜……”夏末初秋的夜晚,郝老成房里这一场淋漓酣畅的父、女大哭,唤醒了陈封在这位八十余岁犟眼子倔老头心里的——冰天雪地的那个寒冷的兵荒马乱冬季的一天。 周家大院里小伙计——郝成子离开场院小屋,为周香竹小姐到古城去给金涛少爷送信儿。信儿送到了,但并未见到金涛少爷本人。他急火火赶回来时,刚到屯头就见一部军用吉普从场院屋前出来。北风呼啸,汽车鸣叫……吉普上了乡道就飞也似的跑去了,车尾扬起一溜雪尘。雪尘中仿佛夹杂一个女人呼号声,“孩子?我的孩子……”声音凄楚、悲惋而又单调、空灵……在凛烈寒风中,随着车尾掀起的阵阵雪尘在空中飞扬。他望着吉普车跑去方向,一种无缘由的失意感袭上他冰冷的心头,“也未等我回来,她就这么走了,走了……” 郝老成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痛,似乎五十余年郁积心里的五味杂陈一古脑全要倾泄出来……他哭着,哭着突然没了声音。 “爹!”爱竹震惊的止住眼泪,突然惊叫一声,“姐?你看爹这是咋了!”姊妹俩一见郝老成泪水洗面,合闭起两眼,张着大嘴,却没了声音。 啊!爹这是……哭的背过去了!两个女儿心里着慌,手忙脚乱,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去邻屯帮工的女婿赵老蔫回来了。干了一天活的女婿回到家也未得安歇,就把岳丈送去当时的公社卫生院——确诊是脑拴塞。赵老蔫在病床旁守了他三天两夜,出院后留下个后遗症:眼斜、嘴歪,脑袋发颤…… “怎么!姥爷病了?”陈朗意外的感到了一惊。 “这不?”阚大先生说 “这几天全家人都在后院儿呢!你妈跟你姨几乎天天守在身边。” “爸,那我就先过去看看姥爷吧?”陈朗说。 |
63 翁 婿 空 中 对 梦 阚大先生非常喜欢他这位姑爷。陈朗最让他看好的是会处事,有人缘……无论在哪儿都从不吃亏。更何况自跟他女儿成亲后,大事小情总是要跟他这个岳丈说说,这不仅表示对长辈的尊敬;也会在岳丈这里讨取些许处事之道。当村人誇奖陈朗如何如何出息时,他总是美滋滋的嘴上不说心里想,“哼哼!没看是谁的姑爷?“这不?刚听说这犟眼子老爷子病了,未等进岳丈屋就先过到后院来看姥爷。 后院房内,弥漫着阴郁、沉闷,一种死寂气息。赵老蔫蹲在堂屋地在煎熬中药,平时一犟到底的倔老头——郝老成头朝里、面向上躺在东屋他自己的炕上,斜向那边的两眼朝上微微眯缝;歪向这边的上、下嘴唇拧歪着,似张未张,偶而还像轻轻哆嗦一下。也不知他这是睡还是醒?爱竹对着这张脸坐在他头上;爱香背朝外坐在他身边。两个女儿这样守着老爹已经三天了。这时蹲在堂屋地上熬药的赵老蔫,一见姐夫阚大先生陪着陈朗进来立即由地上站起来,正欲向刚由城里回来的外生女婿陈朗招呼时,然而陈朗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就跟岳父穿过堂屋地,直奔东间……突然正熬着的汤药“扑地——”一声药汤由锅里冒出来了,赵老蔫赶紧又蹲下掀开了药锅盖;阚大先生陪女婿陈朗开门进了东屋。 一进门,他还未看到炕上的姥爷是头朝里还是头朝外;是躺着还是坐着;是醒还是睡……就像传统戏曲程式冲着他岳母郝爱香的后背就唤了声,“姥爷?” 坐老爷子身边的郝爱香闻声急忙回过身;头上坐着的爱竹猛地抬起头,“呵,陈朗呀……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听爸说姥爷得了脑病,我就过来了。”陈朗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老爷子脚下的炕沿边,冲着炕里边的头上又轻轻唤了声,“姥爷?” “爹?”爱竹伏在老爷子脸上唤了一声说。“前院儿你外孙女婿——陈朗,由城里回来看你了?” “爱竹,你就莫叫他了?”站在陈朗身旁的阚大先生说,“这会儿你说什么……爹都不会知道的。” 陈朗看着郝老爷子眯缝着的歪斜双眼,不禁诧异说:“姥爷这是睡了嘛……往天也是这样?” “唉!啥睡了呀?自打由卫生院出来后,就总是这样。”郝爱香对陈朗说,“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我跟你姨三天未离他身边,也不知他几时是睡了;几时是醒的?你说他是睡了吧,他像心急如焚,手足无措,眼缝里会不断淌出泪水来;你要说他是醒着的吧?又喔啦喔啦……总像是说梦话,谁也听不出到底都说些什么?” 阚大先生说:“老爷子这是神志不清,脑袋里的病都这样……” 这时,赵老蔫从堂屋地双手端一碗汤药进来。“药煎熬好了。我试了一下——这会儿刚好能喝。” 坐老爷子头上的郝爱竹把药碗接过去时,地上的阚大先生不禁一乐跟陈朗说:“嗬嗬!这不?无生和尚给出了个偏方,你这赵老蔫姨夫啊……他就真的信了。一连喝了三付汤药,咋样?不还是这样嘛!” 爱竹刚把一汤匙汤药饮进爹口里,听阚大先生这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姐夫你快别这样说。无生和尚是好心,我家他姨夫那也是好意啊!人家主动给出这个偏方,还不是为了守住爹的神志,怕他此后胡涂不是?”显然爱竹这是在替委屈的丈夫说话。说着就又一汤匙药饮进郝老爷子口里。 “爱竹你没想想?”阚大先生说,“这偏方要真能守住神志,喝过三付汤药后,多少也总该清醒点了吧!你看咱爹……?” “唉!可不是吗?”郝爱香随合丈夫说,“这些天看着爹一直都神志不清。一天到晚……他总像是在梦里。” “守住神志……”阚大先生哼哼一笑说,“哼哼!守住梦吧?” 郝爱竹闷声不响,一汤匙一汤匙……往爹口里饮着汤药。屋里的一声声话语,伴随着一汤匙一汤匙药汤进入腹中。少时,药的苦味交织他幽思,浸入心脾,其苦无比,刚欲通向经络……积淀他生命中的五味杂陈就泛滥成灾了!他一下深陷进远年冬天那间寒冷的场院小屋里—— 爱竹给老爹一碗汤药饮尽,姐姐爱香把空碗接过去下地,回前院为女婿准备饭去了。爱竹唤了声正悄声低语跟陈朗说什么的阚大先生说,“姐夫?这不?现在陈朗也回来了,我想……既然这几付汤药未见效,那我们就另想想别的办法吧?” 噢?头朝里躺在炕上郝老成,闻声一激动,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他自己——那个傻乎乎的憨厚小伙计郝成子。寒冷的冬天,他站在寒冷场院小屋的地上,面对老太太把香竹小姐丢下的——刚生不满三天的婴儿往他怀里递来,他下意识倒退了一下,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炕上的老太太女儿阻止一声,“妈?别,他身上凉……”就倏地下地从她妈怀里把孩子接过去。孩子张开小嘴含向她,不哭了。 “妈,别难为这大兄弟了。”怀抱香竹孩子的这家闺女跟老太太说,“叫车拉走的那个妹子不是告诉我们了吗?这位大兄弟是她们周家大院的个伙计,自小就没家……你让他把这孩子带哪儿去呀!何况孩子还未满三天?” “可这孩子撂到我们家,不跟丢在大道上一样吗?”老太太说,“莫说咱自个儿这一个孩子的奶水都不足呀?就大人喝的包米糊糊眼看就快断顿了。孩子留在我们家不是白白等死吗?好歹也是一条命啊?还是叫他抱走送人吧!送人吧!送人吧……” 啊!站在怀抱婴儿的老太太闺女对面小伙计——郝成子一下紧张起来。“怎么?老太太是死了心叫我把孩子抱走送人……”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由心里回荡起刚才远远看到的——乡道跑去吉普车车尾飞扬起的雪尘中裹夹着的——车里香竹那种单调、凄楚、悲惋而又幽远、空灵的呼号声。“这孩子……可是香竹身上掉下的肉啊!那样我可怎对得起香竹小姐的呀?” “这兵荒马乱年头,谁会添累赘——能要这么个婴儿呀?”那家闺女对老太太这样说着,就瞟了一眼小伙计,“要不?”她有些腼腆、羞涩、难于开口的吞吞吐吐……最后嗫嚅说,“我们是不是……要另想想别的办法呀?” 小伙计心里感到了些温暖,他憨憨的听老太太闺女说完后,“扑通!”的一声立即跪到了炕沿下,冲着炕上老太太就叩了三个响头,唤了声,“妈?”说,“只要把孩子留下来,我愿养活全家……”老太太答应下来后,当即他就跑回四十华里的《月亮窝铺》,跟周家大院托付看院子的另一个老伙计说他“捡了一户人家……”看院子那位老伙计帮他把米、面、油、盐以及奶粉什么的……满满装了一爬犁。当他用绳索托拉着爬犁回那个屯头场院小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场院小屋四下透风,墙窝儿窝儿里的昏暗麻油灯光忽啦忽啦的。他又累又乏……把爬犁上东西搬进场院小屋后,借着墙窝儿里的微弱光亮往炕上看了一眼,两个婴儿搂在老太太闺女胸前——小嘴各含一个奶头儿睡着了。他脸上出现了暖意,“香——竹——” 陈朗听头朝里躺在炕上的郝老爷子嘴里突然吐出这两个字,不禁引起他的注意,“噢?姥爷他……” “是在叫你妈跟你姨呢?”阚大先生解释说“从打得病他的话就说不清楚;自前天起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出崩了。他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家里人都知道他是在叫你妈跟你姨一块儿的……” “爹?我在这儿呢。”爱竹伏在爹脸上说,“我姐刚回前院预备饭去了,你想要啥?跟我说……” 陈朗看了一眼炕上的郝爱竹,然后回避似的给阚大先生递过个眼神说,“爸,我们回前院儿去说吧?” 前院房里,郝爱香正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鸡块、牛肉、鱼、吓……陈朗一见就阻止说,“妈,快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吧?我这次急着回来顶多后天一早就得回去……就莫费事了。” “都拿出来了,就先放那儿化着吧?”阚大先生对妻子说,“爹又在叫你跟爱竹俩了,你就先过去看看吧?” 爱香离去后,阚大先生这才关心起陈朗公司的生意:“这趟深圳之行怎么样?” “还行吧……”就像他心根本不在岳父所问之事方面似的,一句很含混回答后,紧接着说,“这不?刚由深圳回来没几天,公司的事还未来得及安排……就急着赶回来了!” “噢?”阚大先生立时淡化了姑爷此行深圳兴趣,索性问,“这么急着赶回来,什么事呀?” “爸,我们姥爷家那个海外关系——到底是属于我妈还是属于我姨的呀?”女婿陈朗问。 阚大先生不禁一惊说:“这事早有结论了。是你姨郝爱竹呀?她就是当年的守城将军仓皇出逃时丢下的那个婴儿。这在公安局是有底子的呀?” “公安局里并未留下记录。”陈朗说,“这才叫我回来找姥爷问个清楚,那守城将军当年丢下的婴儿到底是我姨还是我妈?” “什么?找你姥爷问个清楚……嗬嗬!莫说现在你姥爷得了这样一种病,不能说话了;就是没病头脑清醒的时候,多少年他都一口咬定你妈跟你姨是他亲生的女儿——一对双胞胎的。听我们上辈的老人说过,你老爷是当年兵荒马乱中捡来的一家人……后来‘肃反’运动才查到你姥爷这家人是有海外关系的。一直到了‘文革’时期,当年被那边丢下来的婴儿才落实到你姨身上。不然后来你妈也不能入团、当民办教师……我也不能跟你妈成亲呀?”阚大先生说到这儿,突然又诧异问,“哎,阶级斗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冷丁又重新究起此事来了?还这么急迫……” 于是,陈朗就把公安局委托向他交待的些情况,详细的告诉给岳父,并说春起香港一家大财团到古城来考查过,说要在此地选择个投资项目。偏巧,那家企业总裁就是当年逃到台湾去的守城将军的儿子,名叫金孝先。”他说,“公安局那位科长还告诉我:就在我到深圳的这段时间里,一位记者陪香港那家企业总裁到古城来寻过亲。是直接与县有关领导谈的——一方面是打探当年被丢在这边的他同父异母的婴儿妹妹下落;另一方面是打探由香港过来正寻找当年丢到这边的女儿的——他的大妈。县里领导对这件事极其重视,让公安局从有过海外关系人家中,确定当年那个婴儿如今还在不在了?如果在的话,就要详细核实落实到人头……” “啊……”阚大先生两个眼珠儿连连转动几下,突然一道诡谲目光闪现出来。“原来还是这样呀?”他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问。“这么说……当年丢下婴儿的亲生母亲找上门来了?” “可不?看情形很快就要到了……不然公安局也不能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在妈跟姨两人中把当年那个婴儿给确定下来呀?”陈朗说,“爸,刚才姥爷叫出香——竹——这两个字,那可不是在同时唤妈跟姨两个人的。知道吗?公安局那位科长跟我说——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的生母就是叫周香竹。” 噢?从前轰轰乱嚷好像听老辈人说过,当年守城将军是跟周家大院一房的小姐订过亲的。可听说他们并未成婚呀?阚大先生知道,他这位死犟眼子老岳父在周家大院当了多半辈子伙计,当然知道那小姐名字了。现在病中昏迷,神志不清,呼唤起香——竹——两个字,虽说语音含混不连贯,说明这个名字在他心里隐藏的有多深?难怪给两个女儿各取名叫爱香和爱竹呢!他沉思半晌,想了想后说,“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就说明你姥爷病倒的那当天晚,或许就是要告诉给两个女儿各自身世的事实真相。未想你姥爷刚对你妈说他并不是她的生父,没一点血源关系时,你妈就说你姥爷不要她了,伤心的痛哭起来,后来你姨进屋也随你妈哭起来,你姥爷一见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于是父、女三人就抱头痛哭,呼天唤地……最后这个犟了一辈子的倔老头哭的就背过气去了!” “这么说?”陈朗非常企盼能跟香港那家大企业总裁成为直系亲属。他希冀的迫不及待说,“当年被丢在这边的那个婴儿……是我妈喽!” 郝老成看出陈朗此时企盼着的心思,到了哪山唱哪歌……做人处事跟他年青时候一样,何况近年每听说什么地方有海外回来探亲者,都是县里迎公社请,早年海外关系这顶帽子,一下成了荣耀的贵冠。他若有所想的“嗯!”了一声就跟姑爷陈朗说,“是啊!现在社会形势变了,海外关系也不算啥事了,你姥爷怕是觉得隐藏在心里差不多一辈子的——女儿的身世也到了该告诉的时候了。虽说他倔了一辈子,也犟了一辈子……但他没病时候并不胡涂。如今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然倘若这个藏在心里的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怎对得起你刚才说的那个周香竹小姐呀?” 岳父阚大先生的话,越说越对陈朗的心思;翁婿两人越唠扯话儿越投机……当晚他们很晚很晚才睡下。后院,在郝老爷子房里,爱香跟爱竹姊妹俩坐他身边。郝老爷子那天从后厦翻腾出的那两块灵牌,还在地上靠北墙的柜盖上供奉着……屋里电灯未开,北墙柜盖灵牌前只亮着那盏麻油老灯。一灯如豆,黑沉沉的夜里,唯郝老成这一间窗上还孤单的透着微弱光亮……然而在前院阚大先生房里,梦的游丝在翁婿心头缠绕,他们企盼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企盼着即将出现的他们崭新的命途;企盼着他们头上闪烁的光环,身价的提升;企盼着……深夜里,睡在姑爷身边的阚大先生嘴角还挂着睡前的甜美微笑。姑爷陈朗翻了下身,嘴唇稍稍蠕动了一下,一连串呓语断断续续由口中爬出:“比如——金锁、项圈儿、银手镯……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起身,翁婿两人就到后院看郝老老爷子。处在昏迷中的郝老爷子,这时无论陈朗说什么?他都眯缝两眼看着陈朗不说话,似乎有点讥讽意味儿。陈朗看了看岳父阚大先生,觉得很作难的说,“唉!姥爷还是神志不清……无法交流。即使当年留下过哪类证物,他糊哩糊涂的,这么多年怕是也早忘了!” “不是忘了?根本就没有过!”郝爱香看看妹妹郝爱竹说,“早年间竟管我们再小,脖胫上挂的、手腕上戴的……什么物件,总该有个印象的吧?可我们身上从来就没有过的呀!” 陈朗听岳母这样说,又把目光递给岳父,好像是说,“一定是让姥姥和姥爷当年珍藏起来了。因为他们知道这很重要!” 这一天又快过去了。阚大先生看陈朗未拿到证物心里很焦急,于是他安慰一句说:“这样吧——明早车一来你就回去。向县里该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反正你姥爷发病前已做过交待——说他不是你妈的生父,没血源关系的……这也就说明当年逃往台湾那将军丢下 的婴儿就是你妈——这,已无异了。至于当年在孩子身上留下过什么证物?等你姥爷稍稍清醒一点,我就问问他珍藏什么地方了……啊?” |
64 皮包公司小经理被重用 次日一早,阚大先生刚陪姑爷吃过早饭,来接他回县城的小车就到了。临走前这位岳父特地嘱咐了一句说:“秀敏还不知道你姥爷病成这样呢?回去后叫她请几天假回来一趟,也好替换一下你妈跟你姨——在你姥爷身边看护几天……啊?” 阚秀敏在县医院做护士。她是陈朗媳妇——阚大先生女儿。阚大先生理解女儿的工作,那可是要昼夜倒班的——一卯顶一楔的工作啊?所以平日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事,他都不肯影响到女儿的工作的。然而现在不同,他要营造起一种血肉亲情的氛围。尽管他知道女儿回来对老爷子病情不会有什么作用?甚至也代替不了两个女儿昼夜守在身边的这种精心照料,但却会让从天而降的——这样的亲眷一走进这营造起的氛围,就能感受到亲暖融融……这,与其说是给人看的;莫如说是为自己铺路,一旦踏上通往这条海外之路,他阚大先生就会像“文革”红极一时一样——声名重震,官、民均会另眼相看他的。陈朗看出岳父的心思,不禁会心的笑了笑说:“爸?放心吧!回去后我就给秀敏请假,让她带一位最好医生来先给姥爷看看……然后留下些药物交给秀敏看护姥爷,咋说她也是护士呀?让她在家多住些日子好了!” 小车开走了;阚大先生又来到后院,关心起郝老爷子来。“怎么样……还啥都说不清楚吗?” “还不跟昨天一样……”郝爱香问,“陈朗走了吗?” “能不走吗?老爷子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什么……他总不能在这儿干等呀?”阚大先生说,“县里那边还等着听汇报呢!” “汇报……嘿嘿!姐夫,你还真把那天晚爹对我姐说的话当真了呀?”郝爱竹见阚大先生热心样子,便说,“这可真就怪了!本来我跟姐就一母所生,干嘛硬要把我们的其中一个说成是当年别人丢下的呢?‘文革’时说我是当年逃往海外的什么人丢下来的,那时阶级斗争需要,有人想表现自己,自然是硬给咱家按了个海外关系罪名,这也就罢了;可现在,不再三天两头就来一场政治运动了,大家都安安稳稳各过个的日子,怎又把‘文革’时那样的老话重提呢?还要找到当年留下的证物……嘿嘿!谁家自己的子女,生下来还要留下什么证物呀?简直就天大的笑话!” “嗬嗬!”阚大先生笑笑问妻子说,“爱香?这不是那天晚爹亲口告诉你——说他跟你没血源关系,不是你的生父吗?” 爱香看了看妹妹爱竹,不由似悔悟的感叹了声对丈夫说,“唉!原来我们住在屯西头时,未在爹跟前,怕是多少有些生分了。现在我们住爹前院,那天晚刚好你跟妹夫都没在家,爱竹就把我叫过去,这么多年父、女三人头一次坐一起吃了一顿饭。人老了,当时爹他怕是心里很乱吧?才说出那种绝情话儿的。爱竹?姐不要什么证物,不要……”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姐,自己的亲爹对自己闺女有抱怨,什么话还说不出来呀?”爱竹安慰说,“莫看当时爹说你不是他亲生的……姐?你没想想,爹都这么大岁数了,他越是这么说;越说明父、女间已没了以前那种生分了。莫说姐不想要什么证物呀?根本就没有!” “嗬嗬!等等吧?等老爷子稍稍清醒一些,就一定会把珍藏的 这么多年证物拿出来的。他既然已告诉了爱香的身世……” 陈朗刚一回到古城家里,第一时间他就把此行回《月亮窝铺》的收获,打电话告诉给公安局那位科长。科长一听就十分高兴的在电话里说:“哈!这个一犟到底的倔老头儿啊?他终于把藏心里一辈子的个秘密说出来了!既然他能亲口告诉了你岳母的身世——说你岳母就是当年他收养的那个婴儿,这可就省许多麻烦喽!”当即那位科长就跟他约定,上班后他们一同去向县主管领导汇报。 他看了一下表,距离上班还有半小时。于是他把车留下来,叫妻子阚秀敏提前去医院请假,然后再找个脑科医生……准备准备回娘家——《月亮窝铺》去看姥爷。这一切都很得意的安排好后,他想在向县主管领导汇报之前,要顺路先到他公司去看看。他毕竟是这家小公司经理呀?何况公司经费拮据、无法运转、正在热锅上煎熬,人人都萎靡不振……他想他要带给公司以希冀,带给员工们起死回生的欣喜,带去……噢?他由家门刚一走出,就像海面透出的一抹朝霞吸引了一双双欣赏目光。他邻居家一位离休老干部,平时逢人见面从不愿说话,即使有时他主动跟他招呼,他也总是爱搭不理的,“嗯,啊……”两声走过去了。而现在,这位离休老干部早起出去遛弯回来,恰好与他迎面,破天荒的老远就招呼了声说,“嗯?小陈经理呀!这么早……就去上班?” “噢,张老……早晨好!早晨好!”他似受宠若惊的连连问过好后说,“县里的主管领导约我去汇报,顺路先到公司去看看……” 当他满脸挂笑离开逢面的那老干部,继续朝前走去时,一种“时来运转”感觉不时撞击上他心扉。一路上,凡逢面所遇之人——熟识的、不熟的;男的、女的……都会主动上前跟他招呼,就是骑着自行车,急慌慌赶路的,到了他近前也会从车上跳下来。套近乎,拉关系……他像喝醉了酒——头上晕晕呼呼,脚底下轻飘飘的。 他先到他小公司;后到县主管领导那儿汇报……在这短短的一路上,获得的零零散散信息,让他出乎意料,喜出望外。濒临倒闭的他的小公司和所欠银行贷款,一併被总公司收回;他另有重用,暂时被安排到政协工作。等秋后换届选举时,县里就准备提名他做政协付 ……哈!做梦也未想到突然他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当他欣喜若狂的向县主管领导汇报说:当年国军败退逃往台湾时,丢下的那个婴儿正是现在的——他的岳母郝爱香。 “噢,这么巧?”主管领导说,“还真是……” “噢,是我岳母的养父——我的姥爷丈人亲口告诉了她的身世……” “是的!”一同来汇报的公安局科长强调了一下说,“她养父是屯里有名的一犟到底的个倔老头儿。隐藏了这么多年的家庭成分和女儿的身世……在那些敏感的阶级斗争年月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他人老了,来日不多了,两个女儿也都多半辈子了,各有了家庭,有了儿女……何况家庭成分在当今已不再影响什么了,他才把隐藏这么多年的——一个女儿的真实身分告诉给她本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 “噢,我此番回《月亮窝铺》也想到了这一层。是呀?既然姥爷告诉了我岳母的身世,是他收养的。那么当年可否留有什么证物呀?”于是陈朗就把岳父告诉给他的话,似乎一字不拉的对着县里主管领导学说了一遍——岳父说他小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八路军正从江北打过来那年冬天,周家大院儿举家逃往长春……大院儿空了,伙计们各回了各的家。小伙计郝成子没有家,人们都以为他是跟周家大院去了。可解放后当地正要‘土改’时,他带一家人由古城外《亮甲台》搬迁回《月亮窝铺》,住进了周家大院。夫妇俩,一对双胞胎女儿和一个老太太,完整的一家五口,分房、分地,从此他有了名字——郝老成。后来屯人背地里说他是个死犟眼子;一些大、小队干部也都戏称他是“一犟到底的个倔老头儿。”陈朗见主管领导心神贯注、很感兴趣的听他告诉的上述这些,他越发得意的接着说,“当然,现在没人再追查他家那个海外关系了,他也不用再跟谁去犟了,就主动告诉了我岳母的身世 ……不过,当年收养我岳母的姥姥早死了;岳母的养母也不在了,如果当年岳母的亲生父、母给留下什么证物?如今也只有姥爷一个人知道了。可偏偏这时候姥爷身处病中,神志不清,稀哩糊涂说不清话来。好在我临回城时岳父答应,如果真有什么证物的话,等老爷子稍一清醒些,有没有证物都会问清楚的。既然岳母的身世他都告诉了,当年真留下什么证物……这时还有啥可隐瞒的呢?” “好啊!好啊!”县主管领导“嗬嗬”一乐就高兴的说,“这就对上号了……当年丢在《亮甲台》的一个婴儿;今天在《月亮窝铺》找到了。你岳母都五十多岁了吧?” “五十二岁,跟我姨丈母娘同令。”陈朗说,“听说当年全家人刚搬回来《月亮窝铺》时,两个孩子还都在怀抱着……为遮人耳目,我这位犟眼子姥爷丈人就说是对双胞胎。当别人问哪个是姐时,他就指着壮实一点的说是姐姐。喏,就是我今天的岳母。后来‘肃反”时社会上嚷嚷了一阵,说小女儿郝爱竹是周家大院一个没过门的小姐生的;‘文革’时又吵吵一阵说——我姨丈母娘郝爱竹的海外关系,她生父是当年逃往台湾的守城将军……” “嗬嗬!未想当年的一些传言还都是真的……”主管领导问,“你岳母跟姨娘的姐妹顺序颠倒过来了吗?” 陈朗嘻嘻一笑说:“嘻嘻!这么多年已习惯了,她们都不好意思再改口了。” “嗯,也是!习惯了左撇吃饭的人,冷丁叫他右手使筷子,总会很别扭!不过你岳母这个姐姐当的,可算应运而又应时呀!她是由阶级斗争敏感时期摆脱那个海外关系,走到经济建设的——海内、外亲情沟通的今天来。如果两相亲情能沟对出清醇味香的美酒来,谁姊谁妹又有什么关系呢?”接着就告诉陈朗和公安局科长,说两天前一位香港女士来到县里,在宾馆住下后,连续三天都去了距离古城十华里的那个屯子——《亮甲台》。由于传说中有岳飞抗金在此屯“亮甲”的故事,后来屯子就改名——《亮甲台》。当时宾馆里人都以为这女士是位学者,连续三天到《亮甲台》去是做历史考查的。后来她来到县府接待室才知道,她是前些日子跟一位乔先生一起到县里来的香港一家大企业总裁夫人——郑司琪。 这位夫人——郑司琪是香港《天慈医院》的心理分析专家。陪一位特殊患者转院到内地,现在正住我们邻省的《太阳岛》疗养院里。她是接到她先生由香港打过来电话,托付她到我们县城郊《亮甲台》去见由台湾来大陆的方先生。说这位方先生是现在台湾的公爹原付官,最信任的一个多年老部下。公爹委托方先生到大陆来,就是寻找由香港来到内地的她们大妈和当年丢弃到这边的婴儿……显然这位夫人找到《亮甲台》这个屯子时,没见到方先生,也未听说她们大妈来过。于是她就连续三天在屯里打探当年丢下那个婴儿的下落。然而当年屯子里的一些老人都不在了;后成长起的一茬茬晚辈后人,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场院屋子;不知道什么是雪地跑的马爬犁;不知道那个兵慌马乱严寒的冬天;不知道……在她访问、打探的村人中,即使与当年丢弃在这儿的那个婴儿同令,也都五十几岁快六十岁了,如今就是七十几岁的人,在当年也只是个孩子,怎还会知道早已没了影儿的场院屋里的秘密呢?当这位少夫人想到当年丢弃的婴儿现在死、活下落不明时,就让她想到她先生电话里的托付——说她公爹突然由台湾给香港家里打过来电话,说她们方叔叔去大陆好多天了也没个信儿。让去了内地北方的她,到这座北方古城的城郊——一个叫《亮甲台》的屯子跟方叔叔会合。因为当年是她们这位方叔叔在《亮甲台》屯头场院屋里,仓皇接走她们大妈周香竹的;周香竹刚生下未满三天的婴儿就丢在那间寒冷的场院屋里。她公爹给她先生的电话里,肯定说她们方叔叔到了大陆一定是到《亮甲台》去找当年场院屋那家人的;由香港去内地的她们大妈也一定是要找到当年场院屋那家人……尽管她们大妈并不知道当年那个屯子叫什么名字。最后她先生电话里还特别强调的嘱咐,说她见到方叔叔后,让方叔叔立即就回台湾去……不管见未见到她们大妈;查未查到她们那个当年的婴儿妹妹!剩下的事,就让她跟孝先去做了! “这不?这位夫人接过她先生电话,就从《太阳岛》赶到我们县来。或许出于兴奋;或许出于心里急着要见她们大妈和台湾来的方先生,她在县宾馆住下后,即未通过当地政府;也未与什么人联系,打了一台出租车直接把她送到了《亮甲台》。”县里主管领告诉完上述这些后,看了看公安局科长又看了看陈朗说,“她还不知道,自上次乔先生与香港那家企业总裁来过后,就引起我们县足够重视。责成公安机关查阅过历史档案,在有限的海外关系记载中,都与他们的寻亲对象无关,最后发现了你小陈家的这条线索……嗬嗬!《亮甲台》?这就完全对上号了!有没有什么证物已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惜那位少夫人已经走了,不然小陈就可以带她直接去《月亮窝铺》见你岳母喽?” 主管领导刚说完,陈朗就看着公安局科长,一付希冀目光……主管领导看出了他的热心;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说:“小陈呀?现在你哪都不能去,就等着接待你岳母的亲妈和台湾来的那位方先生吧?照这位少夫人说的情形看,估摸着……他们很快就会到了!你即是以直系亲属身分;也是代表我们县里出面接待的,一定要照顾好。这是你的任务,很重要!我跟前来寻找他们的少夫人已约定好,等台湾来的方先生或她们大妈一到,马上给她去电话,然后就去车把她接过来。好在《太阳岛》离我们这儿也不算太远……嗬嗬!”主管领导又看了看陈朗,“嗬嗬!”一乐补充道,“按辈分说……这少夫人可算你舅妈哩!” 陈朗这时的热情,心里早已按奈不住了。由主管领导办公室出来,与公安局这位科长分开后,就像天降神缘,地赐良机于他,他激动的心里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当晚,他就给《太阳岛》疗养院挂了个长途电话。疗养院值班护士半夜里被电话铃声惊醒,睡眼朦胧的对着电话就问了声,“您找谁呀?” “我找……?”陈朗忘记了主管领导告诉过的郑司琪名字。一时间,情急之下他说,“哦!我找……我舅妈。” “精神病……哼!”对方值班护士骂了一声,“咔嚓!”一下电话挂断了。 他冷丁一怔,两眼看着电话,沮丧的把授送话筒撂了。其实尽管忘记了主管领导告诉过的名字,等下面他再说出是由香港陪一位特殊患者来到内地的那位女士,也会知道他要找的舅妈是哪一个呀?可对方未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就把电话挂断了。“哼!什么服务态度呢?……”他很懊恼,准备去睡了,但他却很精神。暗夜里,他躺在床上两眼亮晶晶的空对着黑魆魆的天棚。 他一心急着想跟这位未曾谋面的舅妈搭上线,挂上勾……提早给这高贵夫人烙下个好印象。然而惆怅,他心里边这位舅妈并未回到《太阳岛》疗养院去。, |
65 司琪满腹狐疑的与公爹电话沟通 郑司琪照她先生转达她公爹的电话里嘱托,来到本县就直接去了《亮甲台》屯。她在宾馆包了一台小型出租车,连续三天都像上、下班似的早饭后去;晚饭前回。寻访打问,走家串户……发现她所期待的与她寻访打问不仅不附,似乎就有些南辕北辙。有一个老道 姑曾到这儿来过,屯子里准一轰声的人人知道;接着她打探当年丢下那个婴儿下落时,屯人们不仅不知道,并且多数听她说的当年场院小屋,都感到很好奇。“家家都用收割机、脱粒机……哪还有什么打谷场、场院屋呀?”即使有少数年岁大一点的人知道,也跟她所打问的场院小屋沾不上边。“还是有生产队那咱,是在场院边上搭起个草棚子,是给打场换班人到里面临时暖暖身的……那也不能住家呀?莫说在里面生孩子了!” 她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哪儿不对劲?她不知道。后来她怀疑是不是这个屯子不对呀?偌大个国家,南方、北方……重名的人,重名的村、屯有的是。三天后,她找到了县里来。 “噢,整个这一带不会有第二个叫《亮甲台》屯子的了。这屯名的来头儿,是有历史渊源的……”接待她的县主管领导说,“不过请夫人放心,你们寻找当年的那个婴儿,无论当年是不是丢在了《亮甲台》那个屯子,只要是本县境内就能查出下落;如果当年丢下的婴儿今天还活着……我们一定会帮助寻找到的。”尽管县里主管领导诚恳向她许诺、保证,叫她放心。但她心里总像缠绕一条无形而又没头绪的线在牵扯……这种感觉在县主管领导接待她之前就有了。只是朦朦胧胧,不知来此所做之事是哪儿不大对劲?她由县府出来后,在回宾馆的路上,不由她先生——金孝先电话里的声音又萦绕耳畔:“司琪?爹(地)说的地址叫《亮甲台》,不知当年丢下婴儿妹妹那家人还在不在了?大妈找未找到那儿去?如果方叔叔先到了那儿,爹(地)叫我告诉你,见到方叔叔后,让他马上回台湾去!叫他马上……剩下的事就叫我们接手去做好了。”自打香港家里有了与台湾公爹的这条电话线路,每次都是她这位贤良儿媳关心身在台湾的公爹,主动给他挂电话问候的。多年来,儿媳在他父、子间亲情沟通,融冰送暖……渐渐断裂的父、子关系得到修复。虽然爹(地)对儿子消释前嫌,没了怨恨,但父、子间还从未正面交流过,也从未由台湾那边亲自给香港家中打过来电话。这条电话线路就像一条河流,河水汩汩流淌,只顺流而去从未有过逆流而上的时候。身在台湾的这位老人知道儿媳司琪去了内地的北方;也知道不久前儿子孝先曾去过他的老家——北方那座辽金时代古城考查……而现在,他却破天荒冷丁的亲自往香港家里打过来电话,并且是第一次大概也是迫不得已答应孝先接听的。孝先电话告诉司琪,说台湾那边爹(地)电话里的声音很严肃、很急迫,像是下命令……当时,司琪听过后没有多想,跟陪伴她一块带那位特殊患者——老乞丐来内地的田妈交待一下,安排安排后就由《太阳岛》疗养院启程,来到了这里。 她在回宾馆路上边走边想,是呀!她接到孝先由香港给她打到《太阳岛》的电话有多高兴啊……不是吗?电话转达身在台湾的公爹叫她在这边做的,正是她的初衷!自打听说失踪五十余年的香竹大妈重现人间,后来又听说大妈去了内地寻找当年刚生未满三天就丢在那边的女儿时,夫妇俩决心担起做儿女的义务,要亲自为爹(地)寻找回香竹大妈和当年被丢弃那边的婴儿妹妹。她多么希望这位身在台湾的退役将军——耄耋之年的她的公爹——远离儿女的一位孤独老人能亲情萃集,骨肉弥合,被撕裂七零八落的亲人团聚啊!当两月前她亲自去台湾告诉公爹说“香竹大妈去内地寻找当年刚生未满三天的女儿”时,公爹不知大妈当年怀有他孩子之事,听说后很为震惊!显然这之前方叔叔并未告诉公爹——大妈当时刚生过孩子,正在月子里。当老人幽思遐想一会儿确信了这个事实后,却又绝不允许儿女插手此事,而是交给了公爹最信任的从前的身边付官——方叔叔去办。说“是你们方叔叔当年去车接走你们大妈的。他知道当年那个婴儿生在哪个地方?扔给了哪户人家?”司琪心存诧异回香港后,与丈夫孝先商量,“爹(地)把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那个婴儿妹妹的事,交给了方叔叔去办,不让我们插手此事。怕是爹(地)自有他的考虑吧?不过我们做儿女的毕竟有做儿女的义务啊!你不妨趁到内地考查投资项目的机会,找一找香竹大妈当年从什么地方被接走的?有乔先生的帮助,就会查到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妹妹的下落……无论死、活,香竹大妈都会去找的。只要我们先寻找到大妈和那婴儿妹妹,爹(地)也绝不会怪我们的。”这不?不久前孝先就与他朋友乔先生到过县里,当地政府已责成有关部门查寻线索,帮助寻找,深得县里边重视。当然,她们在这边的寻亲之事,身在台湾的公爹并不知道。公爹是按自己想法委托他原付官——方正仁到大陆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丢下那个婴儿的。未想公爹当初的决定冷丁出现变故,由遥远的台湾,通过香港家里电话的转达让她来到了《亮甲台》——香竹大妈当年被方付官仓皇接走的那个屯子。这个地址,之前或许公爹不知道,方付官未曾告诉过他;或许知道,公爹怕她们年青人办事莽撞,不愿透露。当隔海之遥的公爹终于告诉了她这个地址,她心里立刻燃起一股热情。血脉相融的热情;相依相靠的亲暖……这来自于身在台湾那位孤独老人,对她这位贤良儿媳的完全可靠的信任。 现在,她穿过马路就快到县宾馆了,心里还反复在想着公爹电话上对她的委托:此番在大陆那边的事,就由你们接手做好了。到《亮甲台》后,见你们方叔叔到了那儿就叫他马上回台湾来,马上……啊!她能想像到做为退役将军的她这位公爹,在让孝先向儿媳转达他这个决定时一定很急迫,电话声音一定很严厉、冷峻……这位贤淑善良儿媳多次去台湾看望公爹,每每谈到香竹大妈遭遇时,曾对他最信任的早年身边付官——方正仁产生过少许疑惑,但她未说。她知道,爱兵如子的将军用人之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做为晚辈儿媳能胡猜乱疑什么呀?何况她又未曾见过这位方叔叔。而现在是不是公爹发现了什么?才突然做出这样个决定的。叫我们接手这边未了之事;让方叔叔马上回台湾,马上……对!公爹一定发现什么事了?并且很严重!她一走进宾馆大厅,没回房间就直接找到宾馆经理,拜托宾馆帮助联系下机场,定一张飞回香港的机票。 第二天,香港那家大企业总裁金孝先刚开完董事会,时间还未到中午,府上女仆华姨就打过来电话:说少夫人由内地的北方回来了。 “噢?这么快……”他很意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未多问就急忙回到了府上。 司琪简单说了一下她到《亮甲台》去的情况后问:“爹(地)突然做出这样个决定,没说为什么呀?” 孝先说:“爹(地)的电话就是下命令,我能问为什么吗?” 司琪笑了。她看着孝先心疼的想,可不是吗?虽说父、子关系有了改善,但还未曾感情交流,好容易有机会给他打开这扇对话大门,当然,他是不敢多问的。于是司琪就说出了她心里疑虑所带来的焦急、不安。“我担心爹(地)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为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丢在那边婴儿妹妹的事,冷丁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你不觉着奇怪吗?” “可也是呀?……”孝先听司琪这样说,也感到爹(地)这个冷丁的决定有点不寻常,“爹(地)发现什么了呢?干嘛半路就叫方叔叔退出寻亲这件事……叫他立即回台湾呢?” “挂个长途问问爹(地)再说吧?”司琪说,“大陆‘改革开放’不久,直接往台湾打电话不方便,我这才急忙赶回香港来……” 电话是上午挂的,夜里零点刚过一点,夫妇俩回到卧室正欲睡下时,往台湾挂的电话就接通了。夫妇俩急忙转身又回到二楼小客厅。司琪看了看孝先,像示意什么?“嗨!快过去接吧……?”孝先抱怨了一句,索性坐下来。于是他就坐一旁眼巴巴看着,听着……等待着司琪跟爹(地)的隔海通话。 司琪做事一向细心、沉稳,未敢贸然的马上就问,“是不是爹(地)发现了什么?才做出这样决定……”而她竟像一个乖觉女儿,去做大人交待的事情后,向公爹报告了她遵照老人家嘱托,按他给的地址去了《亮甲台》那个屯子。司琪这边电话里听得出来,公爹那边很高兴的连连回应,“好啊!好啊!”接着司琪电话里又告诉公爹,说她连续三天在屯里寻访、打问当年香竹大妈,在那个屯子丢下刚出生未瞒三天的婴儿就仓皇被接走的一些情况。由于年头太多,当年的些老人都不在了,现在屯里人都不知道当年那些具体详细情况,不过都听说过当年那支守城部队,尤其您的名字。电话听筒传出对方的一声大笑,“哈哈哈!”就连坐一旁等待的孝先都都听到了。他欣喜而深情看了一眼司琪,像是在说,“爹(地)对你很瞒意!”当司琪继续说她最后去了县里,当地政府非常重视,答应马上就帮助查寻线索,只要当年丢下的婴儿今天还在的话,一定就能寻找到。她说,“爹(地)呀?当地政府很热情,很诚恳……说等香竹大妈一旦找到那边去,县里立即就跟我联系。” “噢?”电话稍一停顿,听筒里立即传来对方的一声沉吟,“嗯,这么说……你们方叔叔带你们香竹大妈在路上——还未到达呀?” “啊!”司琪一惊,倏地一缕悚然情绪由司琪面颊掠过,她不禁疑虑的想,“香竹大妈正在公爹的原方付官手上?” “怎么了,司琪?”坐一旁的孝先看着她冷丁一怔问。 司琪稳了稳神儿,稍许手握话筒回话说:“怎么?爹(地),您是说……方叔叔已经找到我们香竹大妈了?” “是你们方叔叔打过来一封电报。说你们香竹大妈在广州郊县遇上车祸,好在没大碍。找到时正在一家僻静寺庙里休养。由于你们大妈急着寻找当年丢下的小女下落,你们方叔叔正准备带她去北方当年离开的……那个地址《亮甲台》去。电报很简单,是由广州下边一个小镇发过来的。由于台湾这边急需你们方叔叔回来,而又无法跟他联系,这才叫你在内地那边到他电报上说的那个地址去见他……未想他跟你香竹大妈还未到达……”公爹说到这儿,似方才想到问,“哎?司琪,你这是在香港家里打过来的电话吧?怎未在那边再等两天,说不准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呢?” “爹(地),什么事这么急着需要方叔叔赶快回去的呀?”司琪终于直接问到心里隐藏的——她所担忧的事。 “台湾这里出事了,出大事了!”公爹电话里告诉司琪,说她们方叔叔义父的《黄公馆》毁于一场大火里。他说,“我把到大陆寻找你们大妈和丢在那边的婴儿之事,交待给你们方叔叔叔的时候,开始还真点犹豫。他义父都近百岁了,一旦他走后他义父黄老先生要是出点什么事……那责任可就大了。你们方叔叔说他义父在大陆那边唯一个亲人——侄孙女,通过书信和媒体多次在台湾寻亲他这位祖父。他这趟到大陆去也是为了却义父的一桩心愿啊!当然,再找到香竹和当年丢在那边的婴儿也完成我们的心愿不是?再加你们方叔叔说《黄公馆》里有医生、护士、警卫那么多人,他义父会没事的。当时我还是放放心不下,就叫阿贵每周到《鹰嘴岛》跑两趟看看……唉!偏偏两周前阿贵去的那趟出事了?” 噢,原来是这样?司琪方才松了一口气,但似乎又有点紧张。她说:“阿贵没说《黄公馆》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阿贵根本就未回来!出事第三天,警方派人把阿贵开的车送回来了,说是在《鹰嘴岛》环山路上发现的,车损毁的有点怪?警方人说这部损毁的小车一发现,就引起当局的高度重视!说不久会派专人调查的。这么多天来,一未见阿贵回来报信;二未高层派人前来询问什么……现在,《鹰嘴岛》六里外四周都有警察把守,全封闭住了。打探不到里面的一点消息。”公爹电话里说,“现在,《鹰嘴岛》上‘黄公馆’所有事情,都是由你们方叔叔在那打理的……司琪,你说爹(地)我这不越老越糊涂了吗?知道你方叔叔身处那么重要的岗位,干嘛还要把我们的家事委托给他呀!这,倒不是怕承担什么责任,这会儿我所担心的是啊……要是黄老先生一旦出现点什么事?就是碾碎我这把老骨头也弥补不上整个社会这一重大损失啊!” “爹(地)您可别那么想……”司琪这边电话里安慰说,“方叔叔到大陆去,不是为他义父寻亲——侄孙女,为了却黄老先生的那份心愿的嘛?您是顺便委托他在大陆那边寻找香竹大妈和当年丢下那个婴儿妹妹的呀!” “唉!”公爹电话里不由叹了一口气。又说,“他此行要是找到了他义父在大陆那边的唯一个亲人,我这心里多少还能平复些。偿若未找到,而是到了那边先顾我的委托——寻找到了你们香竹大妈;又北上为我们寻找……而他台湾的这边《黄公馆》却毁于一场大火!司琪,你说,我这心里能平静下来吗?怕是到死也会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边四下乱撞啊!”显然司琪听得出,电话里公爹的声音是伴着内心里负疚感一起在流淌,“你们的方叔叔啊?鞍前马后跟随了我多半辈子,直到退役后才回到他义父身边,为义父经营了多年的《黄公馆》,却偏偏赶他离开毁于一场大火……唉!”公爹的声音有些哽噎了。 老人家心里太沉重了!司琪马上说:“爹(地)放心吧?我明日就上飞机回《太阳岛》。方叔叔跟香竹大妈一到那儿,县里边立即会给《太阳岛》挂电话通知的。好在相距古城不远,乘汽车仅两个小时多点里程就到了。见到方叔叔我马上送他上飞机——让他尽快回到台湾去!” “好,好……”电话另一端公爹回应说,“这样……无论《鹰嘴岛发生的事有多大?只要你们方叔叔快点回来,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电话挂了。少夫人郑司琪回过身来,孝先受她情绪的感染低沉说:“司琪,企业董事会正在讨论到北方古城那边的投资意向,要不?你就在香港等两天,等投资意向确定后跟我一块儿北上……你再回《太阳岛》吧?” “我想明天先回趟《天慈医院》,然后去看看田妈女儿——叫她放心,田妈在那边一切都好。”司琪说,“不能再等了。老乞丐奇异病患日渐好转,有许多特医、特护方面的事要做,田妈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不放心呀!” |
第 十 章 66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什么!找到你大妈了?”第二天早乔先生就接到金孝先由香港府上打过来的电话。听过后他很震惊的说,“您是说——您家父委托到大陆来的方先生找到的?现在您大妈和家父他原付官方正仁在 一起,正准备北上寻找小女……”“是的!是的……”金孝先连连呼应着说,“方叔叔在广州郊区一座寺庙找到大妈的,是大妈那天从招待所出去走失了路,后又遇车祸,好在无什么大奈……当时方叔叔找到那座寺庙去的时候,大妈身体已经什么事也没有了。这才给台湾的爹(地)发去一封电报。电报说……” “噢?”乔先生立即眉头紧锁起来,未等对方讲完便问,“电报 上就是这样说的吗?” “嗬嗬!”金孝先笑了声说:“虽说不是电文原话,但是从大妈当日走失开始,到遇车祸,最后再到方叔叔在一座寺庙找到我们的 大妈……这恐怕就是全部过程了!电报说他很快就陪大妈北上,当年接走大妈的那个屯子叫《亮甲台》,婴儿小妹也是丢在场院屋里住的那户人家……可是偏偏不巧,台湾这边的鹰嘴岛上《黄公馆》 冷丁遭遇一场天火!当局高层下令已经戒严,里面啥情况一点都透不出来,家父担心方叔叔的义父——德高望重黄老先生会不会出什么事?就叫我打电话通知在那边的司琪,到方叔叔说的那个屯子去见他,叫方叔叔立即返回台湾。这不?司琪照电报上说的地址到那个屯子等了三天影信儿皆无,司琪这才跑回香港打电话与家父那边沟通……” “怎么?”乔先生问,“少夫人回香港了……” 金孝先电话里回答说:“这不是未等到方叔叔和香竹大妈,心里焦急嘛!她想家父这边是不是地址弄错了,这才急忙跑回香港给家父打电话确证一下……司琪明天早班飞机就赶回北方去,也不知方叔叔跟大妈这时候能不能……” “能……”也不知金孝先下面话要说什么?乔先生在电话里却接了一声“能“。其实,几年前新华社驻香港分社的乔先生,新闻工作者是他对外的公开身分;其实他是位很富经验的老国安了。金孝先当然知道他这种身分,要不?一开始在内地寻找他大妈——周香竹,怎么要拜托这样一位朋友帮忙呢?金孝先觉得在内地寻找大妈,委托这位大陆方面的朋友,不仅可以信赖而且他有能力、有把握寻找到大妈的。况且他真有这份热情。老道姑周香竹自打广州铁路招待所走失没了音信后,乔先生就动用了他职能范围内寻查方式很快查到老道姑周香竹的去向……现在,当河南宗教局报告了老道姑周香竹在《白马观》休整、疗养的全部过程后,乔先生并未急着通知金孝先。因为乔先生知道,凡是出家人进了寺庙,就等于到了家。无论佛教还是道教概莫例外。显然老道姑周香竹到了《白马观》,等于进了家门,这不像起初出关在深圳、广州受骗上当那么危机,必须立即通知金孝先,以便赶快前去救急。这时,他想一切都要按照《白马观》住持的安排。等最后这记中草药用完,老道姑周香竹精神和身体完全稳定下来后,再通知金孝先夫妇——交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并失踪了五十余年的大妈。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当口,金孝先来电话告诉说:“家父委托他的原付官——方正仁在广州郊区一座寺庙找到香竹大妈的。现在大妈正跟方叔叔在一起,准备到北方H县《亮甲台》屯去寻找小妹的下落。”听得出电话声音,金孝先情绪很高涨, 乔先生听过电话非常震惊!他并未说出实情。而是首先调出来广州涉外方面的情报,不由发现从台湾来大陆寻亲的方先生,与一个叫黄阿娇的女人在一起。这女人正申请出境去台湾探亲……因公安机关留有她前案的案底,处分还未解除,不允许出境……但是,她紧紧跟随台湾来大陆寻亲的方先生,在广州四处转游……已经好多天了。这就不能不引起广州“国安”方面的警觉。乔先生接到金孝先电话才知道——台湾这位退役将军的原付官,原来把这个女人说成是他找到五十余年前失踪的——退役将军的致爱周香竹,并提前给退役将军发去了电报。 “将军这么信任的个原付官,为什么呢?”乔先生不禁沉思深虑——一个退役将军多年身边的原付官就跟家人一样,无论退役后走到哪里,也是父兄、子弟……何况退役将军又是这样信任的依赖他呢?乔先生想着,想着……不禁怀疑起台湾来的这位方先生的身分来了。“噢,这个方正仁退役前他在将军身边那么多年,会那么单纯就是将军身边的付官吗?他到底什么人?他的身分……喏!”乔先生马上意识到他想远了,他立即把思想拉回来,“想想现在吧?现在金兄家父这位原付官这样做,到底是想干啥?” “想干啥?”乔先生一位年青同事分析说,“能不能是为带在身边那个女人呀?黄阿娇申请去台湾探亲护照一直都未申请下来,所以就踩取了冒名顶替的个办法。” “冒名顶替,出境时不是也得……”乔先生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立即叫那年青同事往河南警局打电话,责成河南警局派人到《白马观》询访一下老道姑周香竹——到了大陆后,身上携带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当日晚些时候河南警方回电话说:“老道姑身上的护照没了。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没的?是何时没的……” “这就对了嘛。”年青同事说,“冒名顶替——离境!” “不!事情怕没那么简单……?” 乔先生说,“台湾这位退役将军的原付官方正仁,如果他是另有一层身分潜伏到将军身边来的话?退役前有背将军哪些行径我们不知道,在退役后的今天,原来的将军托付他到大陆寻找失踪五十余年而重新出现的致爱周香竹,他到大陆后竟然找黄阿娇这个女人顶替,并给将军发去电报报喜……而他既敢于冒这样风险,常常是伴随更大的隐秘行动的!他到大陆来的目的我们还不清楚,不过香港金先生的失踪五十余年死而复生的大妈——这个真的周香竹,万万不可再得而复失了。”说完,乔先主就安排了适当人选,对老道姑周香竹采取了相应的保护措施。“等蛇出洞再打!等一等吧?先莫着忙……看看金先生这位台湾来的方叔叔到底想干什么?” |
67 石 破 天 惊 鹰嘴岛《黄公馆》燃起的熊熊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直至鹰嘴岛全部封死后,灰烬中还火星点点……时不时的死灰复燃。然而它燃烧了三天三夜的浓烟,夹带一股怪异味儿弥漫在空气中,沿着海岸飘浮,飘浮……飘浮到《老兵村》上空化做了一团乌云。这些日子来,《老兵村》都是被这团乌云笼罩着。不打雷、不下雨,头上乌云缭绕……《老兵村》陷入沉闷之中。往日早起时住宅小楼里的金鸡报晓声住了;巷子里的早起喧嚣声停了;海边操场上“吱嘎!吱嘎……”的轮椅碾磨声没了……弟兄碰面都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忧虑的眼神儿,未言语。似乎交流着同一件事:跟他们相依为命的退役将军,心里就像压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这时或许只有方付官从大陆回来,才多少能为将军分担些忧虑……其余弟兄,谁都无能为力。 可是,退役将军给香港的电话已经好几天了,儿媳司琪也应该在大陆那边见到她方叔叔了。怎么到了今天方付官他人未回,信也未来……《黄公馆》的毁灭给退役将军心里带来巨大压力,一种负疚感不时都在啃嗤他的生命。“可不是吗?方付官要不离开他义父身边,《黄公馆》怎能会出这么大的事呢!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就委托方付官去大陆为我寻亲的啊?”他悔恨交加,真诚感到造成这样的重大损失,就是把他这把老骨头碾得粉碎也弥补不了啊! 是的。自打方付官退役到他义父身边以后,长期以来,《老兵村》弟兄们就对《黄公馆》有种神秘感。不用说随便什么人能到《黄公馆》去呀?就是能进鹰嘴岛恐怕比登天还要难。谁也不知道《黄公馆》那是个什么地方?方付官的义父黄老先生,似乎就是那无型、无影的天上的玉皇大帝,就连退役将军都没资格一见。再加清明时节方正仁每年回《老兵村》祭墓时,当谁好奇的每每要问起他的义父,他神秘兮兮的故做低调,笑而未答,这就更增加了弟兄们的神秘感。这时退役将就会说,“你们这不要难为付官吗?那可是高级秘密!”其实退役将军也不知道原付官的义父黄老先生是哪方神圣?光听说他年青时跟随过孙中山先生,早年同盟会成员,在南京时做过“国大代表”,来到台湾后具体是做什么的……退役将军就不知道了。但每次见到原来这位方付官,为表示对黄老先生崇敬之情,都会关心的问些起居、饮食、养生等身体状况。这时方付官他则能把个多年的一具活僵尸,说成行动自如,思维敏捷的一位大睿智。“现在都年逾百岁了,当局高层还常有人上门拜访、请教……这不?义父在《黄公馆》布了一盘棋局。今年清明我回《老兵村》祭墓前,就约了当局高层一位棋友,两人对弈三天未分上、下,我来时还未对弈完……老人家总是恋恋不肯舍去!” 是啊!当《黄公馆》现在毁灭了时,人们对它的神秘感又生出一分善良、同情的神秘哀伤,“可惜啊!多少年才出的这样一个棋艺高超的大睿智,却毁在了这玚大火之中……唉!没了,没了呀!” 自打《黄公馆》出事,再加出事当日阿贵到鹰嘴岛《黄公馆》一去未归……老奉天就搬进退役将军寓所来。为分散将军思想,减轻他忧虑,每天都要推着轮椅陪退役将军到弟兄们中间去。当每天从寓所推出退役将军轮椅时,退役将军总是会提醒一句,“喏,我们可不要走远了啊?免得上边调查的人来了……找不到我们!”老奉天说,“我们去了哪儿,就叫上边来调查的人到哪儿去找我们好了。反正《老兵村》就巴掌大点地方……”其实,每天早点后寓所里轮椅“吱嘎!”一响,退役将军不知老奉天推他去哪里?推着轮椅的老奉天也不知要到哪里……然而轮椅“吱嘎!吱嘎……”一走出寓所,退役将军的身边就时时处处都有些弟兄相伴。老奉天推着轮椅,弟兄们伴着退役将军,沿着海岸铺展开的《老兵村》——十里长街从东到西各个住所走了个遍。就这样,多少天过去了,鹰嘴岛那边未一点动静;被毁掉的《黄公馆》亦未透出一点风声;警方说让退役将军等待当局来人调查、问话又未一点消息……似乎就连《黄公馆》出现这么大的事,各类新闻媒体都无一点报道。然而退役将军心里压力依旧,负疚感越来越重,“这让老朽可怎面对我原来的付官啊?”他企盼方付官赶快由大陆赶回台湾来,但又有点怕见他。就像慈祥的长辈感到痛心疾首——做错了件很对不起晚辈的事,但最后还是要依赖他最信任这位原付官。他心里矛盾重重,焦燥不安,又是一夜未睡……这不?今天一早,他刚欲从床上爬起还未等起身,就连声呼唤:“阿贵?阿贵?……” 老奉天闻声走过来。“将军?这么早……”他说,“等炮连连长武大憨由台北回来,多少也会知道点鹰嘴岛那边消息的。到时候阿贵是死、是活……说不定也会有个准信儿了呢?” 退役将军见老奉天走进卧室来,不禁苦笑了一声。“这个泰北山里的小子,肯定是躲到哪儿去了?警方不是说了吗?车是在鹰嘴岛山路上找见的,他准是见《黄公馆》着起大火,拐向山上土道往回开来……到了山半路车才坏的。”退役将军在老奉天扶助下,边起床边问,“怎么,武大憨去了台北?” “是呀,都去三天了,他还未回来……将军?这么多天鹰嘴岛那边没传来一点消息,弟兄们都想为您分担一份忧虑呀!”老奉天安慰说,“武大憨到台北去,一方面是想闻闻鹰嘴岛那边的风声;另一方面是想找到赵海山表兄住台北的那位朋友家,他想见见他那位同乡……我估摸着他准是找到了,不然怎一去三天还未回呢?” “噢……”退役将军起床后,洗嗽完又简单吃过了早点后,稍作休息老奉天就准备带他到弟兄们中间去。这个时候,不能叫退役将军一个人闷在家里想心思……那样会憋屈死的。 退役将军座下轮椅刚“吱嘎!”一声响,不由心动了一下,像他关闭的心扉“吱嘎”一声冷丁拉开了一道缝儿。他感到这么多年来,他座下的这架破损、陈旧的老轮椅,无论有人背后扶助向前推动;还是他自已用两手驱动着双轮向前,“吱嘎!吱嘎!”都是碾磨在时间的轨道上。一天天,“吱嘎,吱嘎……”周而复始。时间碾碎了;《老兵村》的空间苍老了,轮椅的“吱嘎!吱嘎!”声中,弟兄们一双双相偎依目光。本来就破损、陈旧的老轮椅,现在眼看就要塌架了,不知哪儿放哪儿撂……唉!任凭老奉天推去吧?推到哪儿算哪儿,无目的的“吱嘎!吱嘎……”由早碾磨到晚,已经多少日子了。他知道,弟兄们是想把他的时间轨道拓宽、拉长……可他心里总不落底呀!而现在,仿佛轮椅突然行走到了空间里,退役将军像是第一次有了空间的概念;有了去向的目标。他说:“我们直接就去东头的武大憨家。” “是的!将军……”老奉天推着轮椅,“吱嘎!吱嘎……”刚一走出寓所房门,就见天空一团黑沉沉乌云压下来。像一口大锅的锅底扣在了《老兵村》头上,空气湿淋淋的夹带一股雨兴气…… “噢?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老奉天陡然停下轮椅,犹豫声说,“将军,我打发弟兄到东头武大憨家去看看,他要是回来了,叫他马上就过来……我们先回屋吧?” “不!让暴风雨到来吧……”轮椅上退役将军突然仰天大呼,“来吧!来吧!暴风雨……来吧!” 老奉天稍一犹豫,退役将军座下轮椅“吱嘎!”的一声,突然见一部黑色小轿车下了后山公路,直朝退役将军寓所这边开来…… “噢?怎么好像是……炮连连长武大憨呀?”老奉天见车内驾车人的熟悉面影。随着迎面开过来的车越来越近,突然激动说,“哈,是武大憨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正是郑酒公那天来时开的同一台——他们朋友的车。” 小车到了寓所门前,嘎然一声停下来。武大憨由驾驶座跳下来,又拉开后车门,由里面拎出两个精美大礼包,然后迎着轮椅就走过来。“这是赵海山表兄叫我给将军带回来的,”他刚说到这儿,就让正焦急等听消息的老奉天给打断了。 “哎哎哎……回屋说!回屋说!”老奉天说完,就推动起轮椅在前,武大憨手拎两个礼包在后,他们走进寓所,来到客厅,女仆上前接过去大礼包时,武大憨说,“这是赵海山表兄,给将军带来的两瓶陈年贵州茅台;两筒极品杭州龙井。他让我告诉将军——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亲自上门拜见您的。” “噢?以后,机会……嗬嗬!”退役将军不禁诧异一乐说,“郑酒公来这儿那天,临去时还跟老朽约定过,说他们两人要一快儿来《老兵村》住上几天的哩。怎么?一去就不见踪影啊?他们想找什么机会……” “哦!”武大憨说,“在赵海山表兄朋友家,我也见到郑酒公了。这两天他正忙着火化他那位失踪五十余年兄弟遗骨,说要把骨灰带回香港与一直存放家里的养母骨灰一起入土安葬。” “噢?五十年前在香港,与我的香竹同时失踪的——他养母儿子阿飙在台湾找到了?”退役将军不由一惊,接着就“嗬嗬”一乐说,“嗬嗬!郑酒公来我那天,说他此行是来找方付官打探五十年前香港失踪的——他养母儿子阿飙。就因为当年付官去过香港家父府上,认识“海洋号”船上那个叫阿飙的伙计,现在五十余年已经过去了,他却飘洋过海跑到台湾来打探……这不无稽之谈吗?当时我笑答郑酒公说——莫说方付官现在去了大陆,他就是在,对您说的这位阿飙恐怕什么印象都不能有的。您不知道,我原来的这位付官啊?那可是有名的个登徒子。他认识的要是个美女失踪没了,说不定他能知道当年的去向或踪迹;可您说的这位阿飙是个男性,他从不会留意的。即使当年是家父《海洋号》船上的伙计,也是今天认识明天就会忘掉的。更何况都五十余年了……真未想到啊!还真在台湾找到他那位兄弟的尸骸了。哎,没说是在哪找到的呀?” “在鹰嘴岛的山上。”武大憨说,“郑酒公那位兄弟阿飙,当年随方付官由海上来到台湾。我算计了一下当年那个时间——正是我们旅从韩战战场败下后,正准备返回台湾还未返回的时候。” “哎,鹰嘴岛不是被封死了吗?”突然老奉天插嘴问道,“怎还能上山寻尸骨呀?” “外围警戒撤了,里面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武大憨说,“我找到赵海山表兄朋友家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主人说他们都到鹰嘴岛山上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寻找尸骨是怎回事,就问主人——郑酒公兄弟在香港,怎么把尸骨丢在了台湾的鹰嘴岛山上呀?” 主人就告诉我,是随将军付官——方正仁从海上由香港来到台湾的。他说,“当年鹰嘴岛还未开发;也未有《黄公馆》,只有一座闲置下来的面向大海座落山脚一座古堡。和临时搭建起的些低矮小屋……住着未回国去的零散日本人和个别的曾在日军军内做过事的人……” 武大憨正说着时,跟退役将军住在一起的老厨师由自己房里走出来,坐在将军的轮椅一边;住在邻近的警卫连老连长、退役老军医、侦查科长、以及原旅部的通信营技师……见退役将军门前停的小轿车,也闻风赶过来了。小客厅不大,都坐满了。女仆端上赵海山表兄由大陆带回的杭州西湖龙井——刚刚沏好,每人面前一杯,冒着热气儿,整个客厅都散发着茶香。 “方付官把那个叫阿飙的人带来台湾,就住在鹰嘴岛那座古堡里的。” “噢……”老奉天这时突然插嘴问了一句,“就是头些年传说的——后来的《黄公馆》旧址?” “是的!就是日本人占领时驯养狼狗的那座古堡;日本人走了,后来古堡里就住进去人。听说——郑洒公那个兄弟阿飙随方付官来到台湾就安排在古堡落脚的。原先住在古堡里的人看到,当时见阿飙手拎一只皮箱,像很重要,箱不离身……吃、住由原先住在古堡里的人照料。第二天下午方付官用一部军用吉普把他接走,说带他去找专家验证‘马甲’上隐藏的秘密。叫原先住在古堡里那人开车,方付官与那个怀抱皮箱的阿飙并排坐后座上,方付官说的‘马甲’大概就在阿飙怀里抱着皮箱里。”武大憨说,“那家主人,也就是赵海山表兄的朋友告诉我,说那时到鹰嘴岛还未有现在这条油扎公路,那部军用吉普离开古堡由海边往右一拐,就沿着一条环山土路螺旋式的朝山上爬去……碎石荒草,颠簸难行!当车到了一处山坳时,阿飙感觉不大对劲,就问身边方付官:这是去哪呀?方付官叫了声停车!紧接司机身后“啪!”地一声枪响,阿飙弊命于车上,方付官命司机把他托到山坳给埋了。阿飙手里皮箱被方付官带走了……” 退役将军客厅内,顿时惊诧异常。大家都在看着退役将军,退役将军沉寞无语,“方付官怎么也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呀?再者说了——德高望重的黄老先生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呀?”他审慎沉思,“不!这不会是真的!一定不会是真的!”半晌后,退役将军问,“那么……赵海山表兄与郑酒公去鹰嘴岛山上,寻找到那个阿飙骨骸了吗?” “当日就挖掘出骨骸……那天晚他们回到朋友家都很晚很晚了。”武大憨说,“他们到那指定的山坳里,就找到陈年蒿草掩埋的五十年前用石块摆放出那个大写的人字,人字下面就是阿飙的坟墓。等把骨骸挖掘出来后,直接就送去了火化场……” “噢?方付官杀了阿飙,干嘛还要在坟头留下记号呀?”退役将军说,“你说坟头用石块还摆出个大写的人字?” 大家也觉得方付官杀阿飙这件事不可思议。老奉天说:“这件事,你没再问问郑酒公——到底怎么回事呀?” “他们朋友都告诉我了,还问郑酒公干嘛?”武大憨嗔怪一句说,“那样的话……就好像不相信人家似的!” “可是,他朋友怎知道的那么详细?就像当事人似的!” “是呀!要是方付官干的……为何还在坟头留下那么明显的记号呢?” 武大憨本来不想马上说出赵海山之事,那样震动太大,担心退役将军受到难以接受的刺激。他想慢慢透出些信息,等将军有了思想准备再把真象告诉给他。而现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诧异声声,闹得他忘记了顾及这些。不禁对着大家懊恼的反问了声,“你们知道给方正仁开车的那人是谁吗?”紧接就情绪激愤的说:“是我们的汽车连长赵海山!阿飙坟头记号是他留下的……” “啊!”简直就青天霹雳。仿佛震天价的一声原子弹爆炸,整个《老兵村》被颠复了。人们止声屏息,一双双惊呆目光……这时,客厅里静寞的就是掉落一根针也能听到清脆动静。于是武大憨把赵海山表兄如何藏在小车后备箱,进到鹰嘴岛《黄公馆》;如何认出守门人海豹——他表弟赵海山;接着又如何驾车逃跑;小车上了环山土道后,赵海山突然感觉牙齿上电子装置发生异常的同时,又如何看到海边山下的《黄公馆》燃起大火;车毁半山腰,他们又如何徒步爬到山坳处;那天晚夜黑头,往前找不见下山之路,又如何望见对面山下的台北灯光;最后他们兄弟俩又如何朝着灯光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在山背面向下爬去……趟过荆棘,越过沟壑,整整一夜才回到台北的朋友家里。这时赵海山已经牙关紧锁,不能再说说话了。他说,“好在他朋友家的三公子,是从美国回来的医学博士。他说这种电子牙齿,安装上就拿不下来。一旦失去操控,必死无疑。刚好三公子在哈佛一位台湾藉老同学回台探亲,(这位同学曾在美国情报局做过电子专家)于是就请他这位同学一起,把赵海山牙齿上的电子装置卸掉了。虽然能‘呜啦,呜啦……’说话,却语音不清。不过每天可少量进食、喝水……据三公子说,至少要医治、疗养一个月后才可恢复正常的语言功能。现在,我们的汽车连长赵海山,就住在他表兄那位朋友家的医院里。回来之前,我一直是在医院里陪他的。” 这时,仿佛窒息的客厅还未来得及缓过来一口气时,倏地一道闪电由窗上划过,紧接 “咔喳!”一声天空劈雷巨响,炸开了罩在《老兵村》头上黑沉沉乌云。 “哗哗哗……”窗外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窗内客厅里“扑通!”的一声,退役将军由轮椅栽到地上——晕过去了。顿时人们一片惶惶混乱……老军医慌张上前看了看,惊唤了声说:“脑出血!快……快送医院!” 然而当少夫人由北方的《太阳岛》去台湾看望病危的公爹,临 上飞机之前那天早上,金孝先给乔先生的电话未再提过他的方叔叔。电话是由台北打过来的。他告诉乔先生——家父冷丁昏厥过去,被送台北一家医院抡救,他正守在家父床边,司琪在《太阳岛》已接到家父病危电话,今天她也来台湾了……家父病情很严重,离不开人。我们香竹大妈到了大陆北方那边……一时我们谁也回不去,实在没有办法了。“乔兄?大妈前去寻找小妹之事……可全要拜托乔兄您了!“他电话里说的十分恳切。 “金兄放心……“乔先生爽快回答,”您夫妇安心照顾家父好了……等您这家父康复后,一定交给金兄您一个完整的大妈和小妹……保证是真的——你香竹大妈母、女”俩。尤其后一句,有点意味深长。 |
68 针疚开启疯颠老乞丐心智 老乞丐转移到内地《太阳岛》疗养院,就由乔先生给请来的——一直隐藏当地民间的一位老中医接手针疚治疗。这老乞丐病患奇异、怪状;那老中医的医疗方式也奇特、怪异。他不像一般中、西医大夫那样问症、听诊或切脉,仿佛个修理机师在修复一架机器。他每行针疚术一周,必要求疗养院以现代精密医检仪器检测一次,然后根据检测结果再行针疚;行针一周再检测;检测后继续行针……就像汽车半路出了故障,油路不通修复油路;螺丝松扣了拧紧……老乞丐病症不比半路出故障的一台汽车,简直就是重新组装。由于老乞丐各种顽疾缠身,陷入深度失忆,不是失去了灵敏度,而是生命运转机制错位,尤如汽车制动器失去了正常功能。于是老中医就要用粗细、长、短不同型号银针,把患者错了位的神经还原;把紊乱了的经络理顺;把……这样,再加少许西药的辅助,渐渐他不再那么狂燥了,妄言妄语也少了。精神病患心理分析师郑司琪称这是中、西医结合一种典范。 现在,老乞丐接受这样种治疗已一个多月了。少夫人郑司琪去了《亮甲台》,刚好赶上行针一周后的老乞丐体检。往次都是田妈与司琪一起陪老乞丐进检测室的。检测室里,操作仪器医生一边检测一边与司琪交流,对着仪器映现的身体各个部位、五脏六腹……就像观察一条小溪流水,哪里拐弯、哪里堵塞、哪里出现回流……当每次检测单送给老中医后,司琪都要跟老中医交流很长时间。然后会告诉田妈,接下来她们要怎样跟老中医配合。而这次,是田妈一个人陪老乞丐检测的。她不明白检测身体的那些新玩艺;不懂医学知识,莫说她不能像司琪那样与检测医生交流,就是想跟人家搭讪一句都找不出话茬儿来。于是她只能听凭检测医生的招唤,医生叫患者——老乞丐脱去上衣时,她就帮老乞丐把上衣拨掉;检测医生叫老乞丐上到仪器台上仰面躺下时,她就扶老乞丐上到仪器台仰面躺下——老乞丐肚囊一块刀疤作下了很大个揪揪。自打田妈跟郑酒公把老乞丐送到香港《天慈医院》那天,第一次大夫叫他剥去上衣为他检察时,他遍体伤痕,当然就见肚囊这个刀痕留下的大揪揪。往次她跟少夫人郑司琪一起陪老乞丐检测时,跟第一次见肚囊刀痕大揪揪时一样,并未怎么在意。有什么可在意的呢?身上伤疤那么多,肚囊上这个大揪揪……谁知这个疯疯颠颠老乞丐是怎么留下的?这次田妈一个人陪他来到检测室,当老乞丐脱去上衣仰面躺在仪器检测台上时,不知怎么田妈对着他肚囊刀痕留下的大揪揪多看了两眼,或许一个多月来田妈与患者老乞丐熟了,近了,亲了……有了感情?当检测仪器刚一启动,就见老乞丐肚囊上那个刀痕大揪揪透出殷红殷红的血色。“啊!哑巴兄弟?”田妈的神情不禁猛然一颤动,想起了五十余年前她还在金府上做仆人时的那天早晨。 那天早,天刚麻麻亮田妈就回到金府。平日田妈是住在金府上的,上天晚家里捎信让她回去一趟,就跟大少奶奶周香竹说了声回去了。田妈为人做事踏实,怕躭搁了早晨的活计,就起大早返回金府上来了。她刚欲走进前院门廊时,就听门廊下有动静。进前一看,是一个人被装在麻袋里正“呃,呃,呃……”在动。田妈急忙敞开了院门,一边冲院内房里呼喊,“来人呀?快来人呀……”一边打开了麻袋的封口。“啊!哑巴兄弟?”田妈见小哑巴双手捂着肚囊,痛苦的哇啦哇啦直叫。等金府上老爷和家人来后,扶他上车准备送医院时,他稍一松手田妈见肚里的肠子正从刀口冒出来,田妈赶紧上去把刀口捂住!肠子碓回去了,血顺着田妈五指淌出来,殷红,殷红……田妈就这样捂着,直至到医院缝合了刀口。想到这,她站在检测台旁不由一声长叹,“唉!”轻轻自语了声,“我那个哑巴兄弟啊……”仰面躺在检测台上的老乞丐,闻声立即侧过头来看田妈,看着……田妈感觉出来他目光柔和、亲近,充满着一股暖意。 “翻过身去,面朝下。”操控仪器医生一声指令,田妈上前帮他翻了下身,面冲下趴在检测台上。“突突突……”仪器发出轻微响声,检测台缓缓向前移动,把他从仪器的这一端送到另一端,田妈扶他下了检测台。 这天,田妈头一次——一个人单独陪老乞丐做完了全部检测。当她带他由最后一个检测室走出来时,身上一阵轻松。她看了看身边老乞丐,不由一股暖意周身散发。“我说辛月天呀?在检测身体时,见你肚囊上刀痕做下的大揪揪,就让我想起早年间我那苦命的哑巴兄弟……当时你那么看着我干嘛?”田妈问了一句后,不禁悲叹了声说,“他个哑巴不能说话!当时只能‘哇啦哇啦……’痛苦的乱叫,也不知什么人把他装进麻袋给捅了那么一刀……唉!” “是……阿飙。” 田妈闻声扭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老乞丐。老乞丐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个孩子,见了家人那样一付依赖表情说,“阿……飙!是他……” 田妈看看他,忍俊不禁一笑说:“又说疯话了不是……这都哪跟哪呀?就因为你屡屡喊叫的——阿飙那个名字,把郑酒公都折腾到台湾去了。” “郑……酒公?”老乞丐说,“我不……不认识呀?是……是阿飙!” “对!是阿飙……”田妈无奈顺应了他一句想,老乞丐在这施行针疚术治疗,都一个多月了,看来……并没有见效呀!这不?刚刚检测出来又疯话连篇,往次司琪跟她一起陪老乞丐检测时,司琪都会讲解仪器测拭出来的反映。这次是他一个人陪老乞丐检测的,她看不懂仪器,不知道检测出什么?仪器里都怎么个反映?即使问操控仪器医生,人家说了自己也不懂。都是些医学方面术语……不问则罢,免得惹人烦。由于田妈自打年青就在大户人家做仆人,遇事敏感,善于察颜观色,而当她陪老乞丐通过仪器在做一项项检测时,操控仪器的检测医生总是那一个脸谱,没有表情变化,似乎就是仪器上面的一个部件。然而针疚老中医看过检测结果后,倒是异常兴奋。兴奋的连飘逸胸前的银须都扎撒开了。“哈哈!小小银针终于启开这深度失意者心智……”他满怀信心的来到老乞丐病房,继续为他针疚。老中医这次行针却与往次不同,田妈看得出老中医不仅这次行针的手法不同;并且所用的银针都属大号,甚至有的竟像筷子那样长。针疚过程之间,老乞丐已昏昏欲睡了……针疚结束田妈扶他躺在床上,很快他就睡了。老中医嘱咐田妈,“让他睡吧。能睡到多咱就睡多咱……晚饭时不要叫他。” “那……他要是半夜醒来呢?”田妈说。 “不会的。”老中医说,“至少他要睡到明天上午行头遍针的时候。” 到了晚饭时,老乞丐确实未醒。凭田妈一个多月来对他的观察、熟悉,刚到《太阳岛》疗养院时,还保持香港《天慈医院》对老乞丐的饮食规定——少吃、多餐。吃了睡,醒了吃……这样不到一周时间,老中医就给他恢复到正常人的饮食及就寢规律上来。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中午只限他两小时午睡,不到晚上不准上床就寢。或许这是针疚的效力吧?老乞丐身体机能渐渐也开始走向正常人的规律。这规律对他来说,既不是靠钟点儿,到什么时间就做什么;也不是靠太阳,潮起汐落……而完全是靠他身体机能?比如吃饭、睡觉,每当他感到肚里饿时,准到了开饭时间。开始时有天早震,从床刚一爬起来就找田妈说他要吃饭,田妈知道冷丁改变饮食习惯,他怕是饿醒的,就叫他再回床上睡一会儿,说早饭时间还未到。吃饭是这样,睡觉也是这样,一旦他感到昏昏欲睡时,不用看钟、表准到了就寢时间。不过田妈会常常感到,他刚一踏入睡乡就像千里跋涉那样疲累、艰难……憋闷在喉的鼾声就会震天价暴发出来。有时他刚一上床躺下,双眼未合就“呼噜!呼噜!”鼾声大作起来。现在,田妈看了看他,他睡的很消停,很安适,很香甜……睡得呼儿呼儿的。 哦!这怕又是针疚的效力吧?可田妈一想到她带他由检测室出来说的那些疯话,心里的疑惑还是未能解开。“光是睡的好有什么用?一个没了记忆的人,不说话则已;说话就满口疯言乱语……还不就废人一个!”她想晚饭过后去问问老中医。往常每次检测下来都是司琪与老中医沟通、交流,现在她一个人去见老中医,哪怕面对老中医讲的些什么她不懂,她只要能知道老乞丐检测后的这些表现,是好是坏就行。 夜,满天星、月唤醒大地上的盏盏灯光。三江环绕的《太阳岛》上灯光,像嵌锒水面一颗颗明珠宝石对着满天的星、月闪烁。四周环绕的水面辉映起岛上倩影,荡漾着它的异姿风彩。楼台亭阁、庭院花坛、白杨垂枊,假山溪流……无不展示出《太阳岛》宁静的夜色之美。这时候,紧挨疗养院招待所一个房间里,田妈正向老中医讲述着什么…… 由于田妈的香港口音,再加她说的是粤语,讲了半天老中医也未听懂她到底在跟他说什么?便关心问,“少夫人今天走……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很快!听说就到相邻的那个县……到那去等她先生的大妈周香竹的。少夫人见到她们大妈就会回来的”田妈一想到少夫人回来,就会想起她想念的——五十余年又重现人间的当年大少奶奶周香竹。接着她像乐不开支的又没头没脑说,“大少奶奶知道我在这儿,一定会到《太阳岛》上来的。跟少夫人一块儿……嘿嘿!” 老中医未懂她说的意思,就各说个的话。不禁感叹了一声说,“唉!多亏了少夫人的协助,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检测结果啊!” “噢?”田妈不禁一怔,“听老先生这么说……这老乞丐患者失忆是见好啦?” “嗬嗬”老中医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一个深度失忆的患者,哪能那么快就恢复记忆的呀?从今天的检测看,他的心智已经被启开了。这,都得益于少夫人的配合呀,每次检测后她都会把患者的反映记下来与我交流……这样我老草医在行针时就走了不少捷径,不然怎会这么快就恢复到这一步。” “啊!反映?我不知这算不算是他的反映……”田妈听老中医这样说,很高兴。她说,“在检测时我见他肚囊那个刀疤上大揪揪,就触景生情想起了当年在金府上的小哑巴……”接着就告诉老中医当时老乞丐看她的目光,异样的表情,以及走出检测室说的那些疯话。 她说完,老中医又问了些细节……默默记下来了。显然,她说的这些很重要。难怪在来《太阳岛》之前那天,给老乞丐换新衣时,少夫人郑司琪叫她注意一下老乞丐反映,然后告诉她……“噢,中、西同理啊!”她看了看老中医,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一付激动的企盼目光。 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中医第一次脸上露出笑意,他面对这位待人真诚、实在的香港老女人,第一次透露出当地无人知晓的他家庭的一个秘密。他神秘的告诉田妈——他曾听家父讲,远年间他曾祖父就用这套针疚术,治愈过皇宫里一个失忆的太子。他说,“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科学检测仪器,全靠身边人配合了。曾祖父按针疚过程患者出现的反映,不断改变行针手法……最后太子正欲治愈但还未能恢复记忆的时候,曾祖父就让其他皇子谋杀了!” 田妈两眼瞪得圆圆的看着老中医“啊!”了一声说,“原来老先生祖上是皇宫里的太医呀?” “哪里?”老中医回避开她的话。无表情的“嗬嗬!”一乐掩饰过去了。“嗬嗬!只是一介草医罢了。相传到我这儿……也只能是平时屯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才找我给扎上一针。像这么重患者老草医怎敢接手呀?后来听说是个老乞丐,一家慈善医院接收下的,并是从香港送来这里……我老草医这才答应上岛来试试看的。”老中医这时像很充满信心说,“这位患者与早年间曾祖父针疚医治的病例一样——深度失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什么……” “可他却叫辛月天呀?”田妈说“这是在香港《天慈医院》时,他自己说的……” “您不是说他满口疯话的吗?怎么偏偏说出的辛月天就认定是他的名字了呢?我老草医来《太阳岛》疗养院那天,你家少夫人就向我做了介绍——在香港查过上百近千个辛月天这个名字,没一个能与这位患者对上号的。”老中医向田妈解释说,“对一个陷入深度失忆病患来说,或许受某种幻象触发;或许受梦境留给的影象;或许受现实中什么剌激;或许……偶而说出的一、两句个别的、孤立的话语,鱼目混珠,很难辨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胡言乱语。等他多咱能把话连贯起来了,话说的完整了,形成某件事的时候,才能断定他的记忆是不是恢复了,或者说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田妈听他这样一说,就迫不急待问:“老先生?照您现在看……还要多长时间能达到您说的那样啊?” “现在失忆的深度很强,如果失忆前他对某件事或某人记忆强度大于失忆的深度,恢复记忆就会快些,至少能记起那某件事、某个人来;如果记忆强度弱于失忆的深度,恢复记忆就会很慢很慢……甚至有不完全恢复的可能。”老中医说,“不过从这位患者针疚后的反映和检测结果看,失忆前有些记忆的强度还是很大的。比如说您见肚囊刀疤感叹当年小哑巴时,所引起他的表现,就说明他失忆前对小哑巴有过印象;再比如他常提到的‘阿飙’、‘方先生’一些名字,失忆前他一定有过什么样很深的印象。少夫人说这位患者跟您天然有种亲近感,很可能就与当年的金府有过什么渊源的。” 老中医说到这,田妈不禁‘嘿嘿’一声笑了。“这,少夫人问过我,当年金府上、下连仆人在内那么多,我挨个回想了一遍,根本就没这个人。一个疯子四处乱跑……听到些名字也不知是人、畜还是物品,冷丁就从口里冒出来的呗,能有啥印象呀?”她说,“送他去《天慈医院》那天早,郑酒公找我到他家去看看——认不认识这老乞丐?说老乞丐吃香肠时突然唤了声我田妈。等到他家一看,他叫起我‘猩姑姑’…… 老先生您说——这不明明是疯话吗?” “这件事……嗬嗬!少夫人跟我交流过。人的听觉、视觉、味觉……都是相通的,您说的那位郑酒公看着患者吃香肠时,吃着吃着……冷丁就唤出了声您田妈。那是他的味觉瞬间唤醒瞬间记忆,稍纵即逝,感觉没了,很快也就忘了。”老中医见田妈懵怔未懂,最后嘱咐说,“好了,说再多您也不能明白。在少夫人回来之前,为配合我草医的针疚,您不妨就多给他讲些他听得进、感兴趣、能引发出他什么反映的事情,这样就可加快他恢复的进程了。” |
69 老乞丐的眼泪 “您不妨就多给他讲些他听得进、感兴趣、能引发出他什么反映的事情,这样就可加快他恢复记忆的进程了。”田妈记着老中医那天晚的嘱咐。可是,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这老乞丐从哪里来,都什么经历?失忆前是什么人?倘若失忆的老乞丐是她熟悉的什么人,为配合老中医针疚治疗,可带他到曾熟悉的地方走走,说些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以引发他的回忆。而对她,田妈只能凭着一颗善心除了对他怜悯、同情、慈祥关爱外,又能给他什么呢?她对他一无所知啊!如果从他口中偶而冒出的一、两声话语中寻找踪迹,比如“猩姑姑”、“熊妈妈”、“秃尾巴鹰”、“烂眼圈儿臊猴”……这可是动物世界啊!她不敢想象老乞丐曾就生活在动物世界里吧?田妈的思绪一旦触及到这样个念头,立即就会令她毛骨悚然。然而当老乞丐受到什么触发,冷丁又会喊叫起“阿飙”或“方先生”来,就像见到两个歹毒、恶狠的猎人,突然闯进他的世界那样紧张、危惧、情绪大乱,多长时间都缓不过劲儿——稳定不下他疯颠、狂燥情绪。只是偶而呼唤一声“大少奶奶……香竹……姐”的时候,情绪才会是正常平和的。田妈不知道是他语不连贯,喉咙哽塞;还是睁着两眼满口呓语;或者就是他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三种称谓,这时就一起从嘴里冒出来了。声含哭音……田妈知道,自打当年金府大少奶奶五十年后重现人间,就风起云涌,社会上无处不传扬起这件奇闻怪事。当然,四处乱跑的老乞丐,一定是听到和看到人们神秘传说着的当年这位大少奶奶周香竹的名字。他听这儿在这么说;听那儿也在这么说……就像流行起的一首歌,走过后音律还在耳畔缭绕。老乞丐对这个名字大概是听习惯了,浸润到了心田,当不能四处乱跑再听不到人们议论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偶而从他嘴里自然而言的溜了出来……不过每每这时,田妈倒是感到很温馨。 自打田妈受少夫人郑司琪邀请,一起陪老乞丐转院来到《太阳岛》,田妈对患者老乞丐就倾尽了慈母般爱心,凡事顺着他,哄着他……常常像誇赞一个不谙事的孩子一样:“乖,我们的辛月天……可真乖!”老乞丐听田妈誇他,倒也真听话。这样一来二去……在《太阳岛》这里,完全改变了在香港刚进到《天慈医院》不久时的一些生活习性。比如爬树、上窗、在病房地上打磙等,在这里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在少夫人郑司琪离开《太阳岛》这段时间里,老乞丐每天针疚过后,田妈就带他到外面——在《太阳岛》上各个景点去赏心悦目。“辛月天啊,你看这儿怎么样?满园杏花含苞待放,一株株……多像含羞少女在冲你微笑哩!”她见老乞丐无反映,又说,“要不?我们再到那边去看看……”后来田妈发现,每到一处景点老乞丐目光都是呆呆的,面部表情板板的,田妈带他到哪儿;他就顺从跟随到哪儿……只是听话而已。“哎哟!什么能引起他兴趣呢?”他说过的那些疯话她不敢问,那不是会越问越引发他疯狂吗?她本想问问他怎么知道 “阿飙”、方先生、以及大少奶奶香竹和她田妈这些名字的?她不知道该怎样问,一旦提到“阿飙”或方先生又会引起他极度紧张、狂燥……怕无法收拾。老中医嘱咐,“不妨就多给他讲些他听得进、感兴趣、能引发出他什么反映的事情。”噢,不妨就跟他聊聊当年大少奶奶周香竹吧?虽然他偶而顺口说出过她,那只是半路听来的个名字,并不知道当年大少奶奶周香竹是谁?她想试试看……不知道老乞丐乐不乐意听?但田妈却很乐意讲。她想,“即使他无兴趣听,至少也不会引发他狂燥、疯颠吧?” 一天, 老乞丐两小时的午睡之后,田妈带他由病房出来时, 边走边问:“我说辛月天呀?你怎知道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这个名字的呢?” “嘿嘿!”老乞丐突然‘嘿嘿’一笑说,“她到墓前给我送过吃 的,还有鲜花……嘿嘿嘿!” “墓前送吃的?”田妈突然想到清明那天,她与小外孙冷丁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疯子给吓跑那件事。便问,“你说的……是香港郊外公墓外山一角的《哑巴墓》吗?” “嘿嘿嘿……”老乞丐光顾嘻笑未回答。尽管他笑出的声音和脸上表情很特别,有点手舞足蹈的意味儿;但田妈却看出来了,不用说——香竹大少奶奶送上《哑巴墓》前的清明祭品,就是让他全给糟踏了……显然,现在提到这事他很得意。“哦!原来清明那天,《哑巴墓》前吓跑她祖、孙二人的……还是他呀?”想到这儿,田妈不禁噗哧一声笑了。 “我说辛月天啊?你在滩头抢不到孩子们手上的食物……清明那天就跑到墓园去抢死人的……”田妈见老乞丐他很少这般开心的高兴,就打趣的跟他说,“清明那天,《哑巴墓》前那些吃的……是当年的大少奶奶送给她当年的——哑巴兄弟的。那可不是给你的呀?” “哑巴……兄弟?兄弟?兄……”老乞丐立时感到暖乎乎的,不禁反复咀嚼着,“哑巴兄弟……”称谓,什么时候的一个好熟悉的称呼啊?他像翻阅一本字典样的……在他失忆的大脑中查寻。然而大脑一片摸糊,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哑巴兄弟”在哪一页上,似乎每一页都有“哑巴墓”三个字的印记。这,不是对人的称呼,是他的宿地。每天晚他都睡在碑下墓旁,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了屋子里?睡在了舒适的大床上……老乞丐幽思茫茫,脑袋里冥昭瞢暗,怎么也找不出个门径?当田妈带他一瘸一拐慢慢来到江边,正欲走向一颗老槐树下的条凳去坐时,他不禁口中轻轻叨念出一声:《哑巴墓》。一付很失落的样子。 “怎么,你想那儿了?”田妈戏谑逗弄他一声后,就扶他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说,“你看这儿多好,不比香港郊外墓园外山上《哑巴墓》那狭小的角落强?” 是啊!艳阳高照,宽阔的环岛江面,一排排垂柳、白杨、《太阳岛》上的倒影——亭堂、楼阁、花簇、青山……头上树冠团团的槐花散发着馨香。老乞丐面冲江面一坐下,看到离岸边不远江面泛起的一层层涟漪……突然头顶 “扑棱!”的一声,树冠上面一只大鸟腾飞折断了一根脆嫩的桠杈,桠杈满身挂着白色槐花由树冠向江面堕下,恰好落在了江面泛起的涟猗上。啊!这时他发现那一层层涟猗中心是个旋窝儿窝儿。涟猗螺旋式的向中心旋窝儿旋转,一圈一圈……他出神的看着脆嫩桠杈满身槐花一点点脱落,白花花一片紧贴脆嫩桠杈。桠杈一圈一圈朝着涟猗中心靠近,靠近……桠杈卷进了旋窝儿里;身上脱落掉的槐花亦被江水吞没了,立时涟猗没了,环岛的江面上平稳的向着合流而下……然而花香却留在了那里。老乞丐两眼紧盯着江面刚才旋窝儿消失之处,似乎嗅到了卷进旋窝儿的桠杈留下来的花香,他记住了那个地方——在那儿,那儿……半晌,老乞丐似悲伤的然而又很留恋说:“那儿是我的家啊!在那儿?大少奶奶能去看我,还给我带东西吃……” “唉!辛月天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田妈像哄个未懂事的孩子似的耐心说,“清明的那天,大少奶奶到《哑巴墓》去是看哑巴兄弟的……不是给你送吃的。是你抢去的那些供品……” 又是“哑巴兄弟”?虽说他还不知道田妈说的是谁?却好像一个久违了的称谓,让他感到无比亲暖。他想说什么?只见他的嘴巴张了张又合;合了又张……半天才不连贯的说出,“大少奶……奶奶好……最好!” 田妈笑了。“可不是吗?当年在金府上我跟她本来是主、仆关系,凡单触跟她在一起时可从未称过她大少奶奶?我都是叫她香竹。我跟她既像母、女;又像姊、妹……拿今天的话说,可算是‘闺蜜’喽!嘿嘿嘿……”于是田妈就翻开了她陈封脑际间记忆,讲起了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那个小伙计——哑巴兄弟,当然还有她这个女仆田妈…… 五十年前一天,春光明媚,暖风和煦。金府上院门旁两颗梧桐树,正抽芽、吐翠……为这小小庭院带来了春意。这时太阳正爬过楼顶,大少奶奶——周香竹由她房里一出来就眯缝起双眼,见蹲在庭院花坛薅草的小哑巴肩头露肉,“噢?这不又在哪把衣服瓜破了……”她眯缝的双眼大睁,急忙回身进房拿出针线,把小哑巴叫过来,为他缝连肩头……小哑巴本是五年前金府老爷从街头捡回的个十来岁的孩子。由于他无处可去,又是个哑巴,后来就留在府里打个零杂什么的。平时田妈与大少奶奶对他多有关爱、照顾;他也就把大少奶奶和田妈当做自己的亲人依赖。现在,他站在屋檐下,大少奶奶头紧贴到小哑巴脸上,一针一线地在替他缝连衣肩上撕破的一道口子。于是这个哑巴孩子的奇特感觉迎面扑来,他似乎感受到一个年青漂亮女人鬓发的温香和亲暖的呼吸气息。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甜密密的。他正欲细细品味时,田妈走过来了…… 田妈打趣儿地说:“哟!上回裤裆开了没给缝到肉皮儿上算便宜你。怎么?这回肩头也瓜破了哇?” 小哑巴突然忸怩作态,“嗬嗬!”一笑。 大少奶奶俯下头去,用嘴把线头咬断了。 没过几天,小哑巴在收拾庭院时。不知怎么?他收拾着,收拾着……又回味起那日屋檐下大少奶奶为他缝连衣肩破洞的感受上来。耳鬓的温香,亲暖的呼吸气息……噢!谁会想到啊?亲暖、甜密、幽香……滋润起这位少年生来就荒碱的心田。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于是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挂笑看了看自己的衣肩,当他决意要把缝起的那个破洞重新撕开——再去品尝一次大少奶奶为他缝连时的那种感受时,田妈突然由房门内走出来。 “怎么?是不是肩头又开线了?”田妈笑着问他说,“过来我看看,上一回大少奶奶光缝连衣肩了;这回我就把衣肩给你缝连到骨头上去!也免得它总开线……” 田妈对着老乞丐刚讲到这儿,就见他忸怩作态,难为情的“嗬嗬!”一声憨笑,就赶紧避开正对着他的田妈目光,低下头去了。 啊!田妈不禁一惊,立刻脑际间闪现出哑巴兄弟当时的影像。怎么,他神态、表情怎像哑巴兄弟当时一样呀?尤其明显的是,他的这付难为情样子。竟然跟当年哑巴兄弟——那个害羞的孩子一模一样,就像被发现了他心藏私秘,不敢面对田妈的目光——羞臊的无地自容似的。难道会是……喏!田妈对面前这位嘴歪、眼斜、腿瘸的老乞丐,不敢往下想象了。何况哑巴兄弟坟墓在香港公墓外那个山角落,已经五十多年了。她见老乞丐这时既未面对江面;也未面朝田妈,光顾低头无语。田妈不由问了他一声说:“辛月天啊……是不是不乐意听我讲了?那咱们就回病房吧。” “嘀,嘀……”两声汽笛呜。江面一艘小汽艇正向岛上驶来。老乞丐面冲江面倏地抬起头,马上又朝向田妈说,“啊!不……我乐……意听……”斜歪的双眼睛里,迸出的眼神儿是企盼的。 “那……我们还说大少奶奶好不好?都五十多年了,我一天都不能忘记她!她知书达理,有学问,一点也不看不起我们那些下人,对小伙计——我们那个哑巴兄更是没比的了!”田妈说,“有一天哑巴兄弟突然说话了。是府里小少爷说的——小哑巴破口大骂了他!这件事当天府里没人知道。我只听哑巴兄弟在门廊对着小少爷‘哇啦哇啦……’直叫!等我由房里出去,见府上客人方先生在两个孩子身边,我就不便到跟前去。后来哑巴兄离开门廊,就气呼呼跑去了……到了今天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啊?” 老乞丐听到这儿,斜歪的双眼冷丁闪动一下,像想起来什么?接着目光怅惘的冲向环岛江面。田妈像面对一位亲人样的,痛心讲起她经历的过往之事……并未注意老乞丐这倏忽间反映。 “那天,我想等到晚饭后背地里问问哑巴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等我奈到晚饭时,哑巴兄弟没有回来。大少奶奶就跟我说她要出去找找……”说到伤情处,田妈的声音有点哽噎了。“我哪能叫她出去呀?当时我手头有点活,就给哑巴兄弟留下两个馒头、一根火腿肠和半碟小菜放进厨房一只提篮里说,他的饭先放这儿吧?等忙完了,我出去把哑巴兄弟喊回来就是了。当府里上、下都吃过饭,天渐渐昏暗下来时,我正要出去找哑巴兄弟时,到厨房一看提蓝没了。厨房里人说是大少奶奶提走的。我知道她这是出去找哑巴兄弟了,也就未想旁的,就回房去等她们回来……可哪知道啊?我的香竹这一出去就再也未回来!未回来……”这时,田妈眼里噙满了泪水,在两只眼圈里直转绕。她正欲掏出手帕擦拭一下时,一见面冲江面老乞丐脸上已经老泪纵横了。一时间,田妈似乎忘记了这老乞丐是位深度失忆患者;忘记了疯颠老乞丐一向是眼里无泪只会胡言乱语的;忘记了医生的嘱咐——观察他各种异常变化和反映;忘记了她是为配合医疗而跟这位老乞丐患者聊天的;忘记了……她感到贴心的亲慰。这时,田妈就像失掉亲人的一位慈爱母亲,远年伤痛又重新撕裂起心扉无援无助的时候,却有人身边为她分担、承受五十余年积压心里的伤痛、悲情……这不?一汪泪又从斜歪的眼角淌出来了,没有直下,而是被眼皮下方一道伤疤挡住,又淌向一旁脸蛋上很深的一道伤痕…… “好了!莫哭了……啊?”田妈见老乞丐脸上的沟沟壑壑,这时全敷满泪水。她不顾他情绪怎会有这么大的逆转、变化,把刚刚掏出的手帕伸向老乞丐脸上,轻柔的亲暖说:“来——把脸擦擦吧?” “田妈?……”突然地一声呼唤。田妈扭脸一看,是司琪回来了。她左手托着个旅行皮箱;右手提一蓝新橘,一下汽艇就沿着江边环岛林蔭路朝疗养院这边走来。田妈闻声一看,“怎就少夫人一个人呢?”还未等到近前她就迎着司琪问了声说,“怎么?你香竹大妈咋未跟你一块儿过来呀?” “大妈还未到。那边县里领导说,等大妈一到就给我打电话过来。”司琪见田妈手扶老乞丐,由长椅站起朝她迎过来,她边往前走边说,“这不明日又到了患者检测的时间了吗?等检测完看看结果我再回那个县里去等大妈。”说着就来到田妈和老乞丐面前,司琪把手上新橘提蓝往老乞丐面前提了提,示意说,“辛月天老伯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啦?”她想老乞丐一定很欢喜。 然而老乞丐却未像往次那样,一见司琪送来桃、李、杏……立即就会手舞足蹈起来。而这时他的一双斜歪双眼只是看着,并无反映!或许现在还沉浸他胸中积存下的泪水之中;或许脑海里封死、锁住记忆的堤坝被刚才那一汪汪老泪冲开豁口?他看看司琪手提的新橘,又看着司琪说,“不是……老伯;是……是……是兄弟,兄……弟。” 司琪出乎预料的一怔,又发现他脸上的泪痕问:“辛月天老伯?您这是怎……” 田妈示意的捅了司琪一把,就把盛满新橘提蓝接过来。“司琪?你路上一定很累了,我们先回去吧。等晚上我再跟你细细学说。” 当晚,田妈把司琪走后这几天老乞丐的反映学说了一遍,尤其今天,当讲起当年大少奶奶和哑巴兄弟时,从老乞丐当时神态表情上仿佛看到当年小哑巴的影子。“你要说他就是当年那个哑巴兄弟吧?不用说年岁对不上号,就看他现在这付模样,怎么也不会敢让人相信啊!再者说了——小哑巴都没了五十余年了。”田妈越说越觉奇异、怪诞,迷惑的连点缝隙都未有。她说,“你说他不是吧?当我讲起当年那些事时,我伤心,他落泪……你说怪不怪?你说他是吧?他的坟墓,明明就在香港郊外公墓外边那个山角上的呀?除非他从坟墓里钻出来……” |
70 百年前针疚术刺进百年后失忆最深处 司琪回到《太阳岛》第二天,就同田妈一起陪老乞丐走进精密仪器检测室。田妈这次与上一次她单独陪老乞丐检测不一样。有司琪在跟前就等于有了活的仪器。然而司琪倒不像田妈那么轻松,做为金府里的少夫人,她贤惠、善良,上敬下爱、夫妇情深;做为职业上的精神病患者心理分析师兼“高护”,她勤勉、敬业,拿患者做亲人,从亲情中寻求患者的心理路径。尤其对这位遍体鳞伤深度失亿的老乞丐,到了《太阳岛》每每都是她亲自护理的。只是遵从身在台湾的公爹嘱托,去到《亮甲台》那儿迎接方叔叔和香竹大妈的这几天,才放手把老乞丐临时交给了田妈照顾。现在,她是趁方叔叔和香竹大妈还未到,才赶回来看老乞丐做这次检测结果的。由于昨晚听过田妈讲述的——近几天老乞丐的种种反映后,她跟田妈一样感到奇异、怪诞,迷惑不解,甚至有的心理反映叫人无可理喻。比如:这位已无感情从未有过眼泪的老乞丐,当田妈伤心的提起当年香竹大妈与小哑巴突然失踪时,他干嘛会老泪纵横啊?“喏!会不会是医错了方向?针疚过后,脑组织错乱了……才出现这种反映的!”她还未来得及与主治老中医沟通,就随田妈一起陪老乞丐走去检测室……她有点紧张。 田妈已熟悉了每次的这种检测程序。验血、测脑、透视全身……但在做每项检测时,她帮助老乞丐上了检测台后,仪器一开动就见司琪与操控仪器的医生相互说个不停,田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都是医学方面一些术语。不过从他们两人互相交流的表情看,田妈也能感觉出仪器反映出的现象。开始她见司琪对着仪器,神情松弛下来,不像检测前那么担心了,大概仪器检测的反映还令她满意;接着田妈帮老乞丐翻过身,仰起头做另项检测时,她见司琪脸上露出笑意,司琪看了看操控仪器医生,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像有同感。“嗯,这准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田妈高兴的帮老乞丐下了检测台,去做下一项检测。 这是一部检测脑神经运转系统的仪器。患者脑神经运转现状,都会反映到仪器安装的一个小茔屏上。对深度失忆的老乞丐来说,这是最主要的一步环节。前面几项检测都是辅助这一步供医生做病理分析的。仪器一启动,操作仪器医生与司琪就聚精会神的两眼对着茔屏。茔屏反映出的都是图象、代码、符号……田妈看不懂,但每次她也都凑过去,往仪器上面的小茔屏上看。 检测是由颈椎开始的。茔屏拉出一条曲线,只见曲线一跳动,出现一组数据与代码;接着往上检测到头部——左侧、右侧……随着曲线凸凹起伏,出现不同数据与代码。操作仪器医生与司琪像观注航天飞船在绕地球轨道航行一样,凝神贯注的对着茔屏看着,看着……倏地曲线往上一跳,回旋一个大圆圈。操控仪器医生像见到一件非常可乐的奇事,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嘿嘿,百无一例啊!真是奇了……”然而司琪却神情凝止,一脸严肃,半晌疑惑自语了声,“怎会出现这种现象呢?”似陷入了困扰之中。直至检测完陪老乞丐回到病房,安排下他休息。走出病房后田妈才问:“司琪,怎么了?是不是检测出……” “ahgo……”司琪说了声英文代码,暂时还未有中文名称。她说,“这是种非常奇特反映,医学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种现象。” 田妈说:“呃?医学上事我不懂……司琪,你就说是好是坏吧?” “是好是坏?嗯……”司琪仿佛被问住了。她不知该怎样向田妈解释,沉吟了半晌说,“总之检测反映出的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田妈?这么说吧——就像坐在马筒上正大便的人还手端着饭碗在进食……您说这人是在大便呀还是在吃饭呀?” 龌龊!龌龊!田妈未明白司琪这是拿老乞丐被检测出的奇怪病灶,所做的譬喻。就马上厌恶说,“听着都叫人恶心……” “已经两个月了,每个针疚疗程的检测结果,都一次比一次有好的进展。而这次突然检测出这样种奇怪现象……田妈?我担心——他会不会是又回到深度失忆的的原点上了?”司琪忧心忡忡说,“这一奇特现象,从未见过,是好是坏……还是问问老中医再说吧?”这样说完,司琪又看了下腕上手表,到中午开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往次检测下来,怕耽误老中医休息都是赶在晚上才同老中医交流的,而现在,她们却走进了疗养院招待所老中医的房间。 老乞丐这次的检测结果早送过来了。现在检测单就放在老中医的桌上,还有几张检测时仪器反映出的图象。司琪与田妈走进来时,老中医指着检测出的图象上面冷丁出现的回转曲线问司琪:“这是什么?” “ahgo……“司琪念了声奇怪曲线标识的字母说,”我还是在英国读书时,导师带我们做实验——检测曾类脑组织时好像曾见过……” 老中医听她这样说,立刻翻起面前桌上摆放的一本用毛笔书抄写的——厚厚的,丝线装钉,纸张发黄,显然年代久远,像传抄的一本大书。司琪与田妈未敢打扰,默默看着他翻阅……当他在这本手抄本大书上面,翻到一页上突然停下来,由第一行往下看下去时,司琪发现——这页抄写的字迹旁画满了红圏儿圏儿?当然,红圈儿圏儿颜色也都摸糊了,有点发黑。老中医两眼驻留在这页上,反反复复看着,看着……已经琢磨半天了。最后抬头又看了一眼桌上放他面前的那张检测图象,突然两眼一亮,兴奋的把手上大厚本合上,“嗬,几百年才一例啊!叫今天我这老草医给赶上了……”他把那大厚本放到桌上,顺手摸起老乞丐检测时仪器上反映出的那张图象,站起身说,“少夫人?您是被患者此次的检测结果困扰住了……是吧?” “可不是吗?”田妈见老中医这样问,就像有了希望的抢先说,“少夫人正担心着呢!这老乞丐要是光知道坐在马筒上吃饭,旁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么长时间的针疚,不都白费了嘛!” “噢?坐在马筒上吃饭……一边吃;一边便?”不苟言笑老中医不禁乐了。“嗬嗬嗬……这可是关乎生命的两件大事。一个人要是没了吃、拉,也就没了生存的可能了?正是这位患者守住生存的怪象!恰当的譬喻,恰当的譬喻呀。” 司琪很不好意思的笑了。“老先生?我那是不知怎样跟田妈解释,才打了个比方的。”她说,“我见脑组织图像出现了这种现象,确实让我担心——会不会回到他失忆的原点上啊?” “嗬嗬!怎么会呢?这和我曾祖父当年救治的那个太子病例一模一样……”老中医说,“脑组织得到了稳定,才把这种隐避潜藏下的魔鬼显露出来!” 司琪听老中医如此说,有了希望的问:“这么说……出现这种现象,是有了好转?” 老中医说:“呵,两个多月针疚,再加你们得力的配合治疗……才会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啊!” 司琪虽说不懂中医的神秘所在,但对现代医学科技还是明白一些的。不禁诧异声说:“听老先生这么说,这图象上反映出的……” “嗬嗬!开始,老草医也未想到会出现这种现象呀?所以就按着一般的深度失忆——不知名、姓,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患者,进行针疚行医的。原想等他脑组织得到了稳定,脑神经能够运转……慢慢会把失去的记忆一点点拣回来的。还记得昨天田妈讲起往事时,田妈伤心他流泪吗?那是他已经触摸到了深层的记忆边缘——那是一件关乎生存的大事,可就是想不起来那是件什么大事。即使受到外界什么触发,偶而喊出‘阿飙’、方先生’以及叫出田妈、大少奶奶这样些简单零散记忆,也是转瞬即逝的。等你引导他接着能再想起些什么时,恐怕就连他刚刚叫出来的名字都忘了!”老中医解释的说,“今天检测反映出这种奇特现象,我查了下曾祖父留下的病例记载才知道,是一件比生命还重的大事积淀在脑中,几乎占据了整个中枢神经。每当引发出他那些零散记忆时,或颠狂发疯;或温顺柔情……尤其昨天田妈讲起当年金府大少奶奶与小哑巴失踪时,就说明触碰到了头脑里一直装着的那件大事。并且他感到那件大事跟当年那个大少奶奶和小哑巴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他越是感到那件事的重要,就越是想……最后只能是田妈伤心他落泪,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儿,他示意了一下医检图象,指给司琪看,“这不?他回忆他跟大少奶奶、小哑巴间有过那件非常重要的事是什么?由于怎样都未能想起来,脑电图就出现了这种回旋状。正像您的譬喻——坐马筒上手端饭碗。虽说未忘守住饭碗,维系生命存活,但却便秘——上、下不通了。下步就要接通堵塞通道,打开一扇窗子,只要封存脑际那件特别重要大事想起来了,其余失去的那些记忆也就恢复了……这就是祖宗留下来的中医辩证法。少夫人,您先看看这个?”他捡起刚才放去桌的毛笔书写的大厚本本,翻到最后两页,递给了司琪看。 司琪见上面发黄的纸页,毛笔书写……大概年代很久远了。“这是什么?” 这时老中医像是很感慨的说:“唉!我家四代为医,除曾祖父曾给皇太子医过病外,其余三代都是乡间不出名的草医。尤其到了我这代,简直就被些官医嗤之以鼻。承蒙少夫人能瞧得起,能从香港这么远跑来把个深度失忆患者交给老草医针疚医治,非常令我感动。为不辜服少夫人的期望,我把老家底都翻腾出来了……这是曾祖父留下来的。” “脉象慌乱,经络失序,地脉生根,天脉倒悬,心潜重事,见尾不见首……此乃主症也。”司琪只看了头一行,就困住了。她不禁停住,懵忡的看了看老中医。 “看不懂是吧?也难怪……有一些就是曾祖父当年他自己的用语。快二百多年了,是口传心授才把这本东西一代代传到我手上的。”老中医解释说,“远年间,曾祖父为皇宫太子诊治深度失忆症时,那时没有今天这样些精密的医检仪器,全凭把脉断定每个疗程的针疚效果。这是最后一次把脉出现的奇特状况,跟我们今天这位失忆患者检测出的反映一模一样,这上面说的天脉倒悬,就是检测反映出的图像回旋,一件非常重要大事想不起来了;地脉生根,是潜藏于心的这件大事,已跟生命融为了一体。下面写的是打通天脉,敞开地窗,只要主宰生命那件最重要大事从失忆中显露出来,其余些记忆也就会渐渐恢复。”说着,老中医就翻到下一页。“这是曾祖父当时做出的针疚方案:银针型号,什么穴位用什么型号针,施什么手法,辅助什么药物……可是就在方案做出来后,还未等到第二天行针治疗时,当晚曾祖父就被两皇子——老八和老九给谋害了。” 司琪听过老中医解释后,本来知道那大厚本子后页上写的针疚方案她看不懂,但却伏首朝那上面看了看,“老先生?您是……”她想说什么?犹犹豫豫半晌,又不知道怎么说。 “少夫人?您是想说,曾祖父这套行针疗法,最后并未来得及在那太子身上验证是吧?”老中医一语道破司琪的疑虑,但他并未介意。而是满有信心的说,“放心吧。曾祖父当年这套针疗方案未来得及验证,那是太子未有继承皇位缘分;现在,二百年前这套针疗方案用在今天患者身上,说明祖医的缘分是二百年后的今人患者……”他像很有把握的轻轻一乐又接着说,“哼哼!在乡下医疗环境那么差,凡有人找到我老草医,尽管都是些小病小灾……都遵照曾祖父留下的这套针疚手法、程序……一丝不苟。虽说现在我们患者突然出现这种奇特症状,却有二百年前皇太子那个病例呀?我们也只有照曾祖父留下的——还未能得到验证的这个针疚方案实施了!少夫人放心!我老草医会认真、谨慎的。何况这里的医疗环境这么好?” “喏,不,不……老先生?我绝不是怀疑您祖传这套针疚术的。何况两个月来在我们这位患者身上已证明了它的神秘奇效。”司琪忙说,“我是在怀疑我们现在这位患者身分。他到底会是什么人呀?既然二百年前您曾祖父针疗的那位皇太子出现的病灶,与二百年后今天我们这位患者检测出现的奇异状况同样,那么您说——这相隔二百余年的两人脑袋里失忆了的最重要的大事能一样吗?” “嗬嗬!当然不会一样了?皇太子是预备继承皇位的,心藏失忆了的大事,或许皇子们争雄太子之位遇到了危机;或预谋策化先法制人保住太子之位;或许……显然今天的我们这位患者失忆了的大事,绝不会是的这些。”老中医很肯定的说,“不过,相隔二百余年的两人失忆了的重要大事,关乎着生死存亡,关乎着人的生存都是同样的……” “关乎着生死存亡……”司琪怅惘幽思自语了声,“此患者会不会与当年的金府有关呀?” “这要看我们下步针疗了?”老中医像安慰的说,“放心吧!只要打通记忆,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田妈充满希望说:“这可真奇了?二百年前一个皇太子的失忆症,长在了今天老乞丐脑袋里;二百年前未得实施的一个针疚方案,用在了今天的患者老乞丐身上。这种不治之症倘若一针扎过来,您说……”她本想说,“这不是天意吗?”还未说出,司琪马上就把话接过去了。 她说:“我们祖先留下来的……都是瑰宝啊?只要传承下来,就会发扬光大!” “哈哈哈……”老中医从未有过的大声笑起来。他满有把握说,“是不是瑰宝验证后就知道了。” 司琪与田妈离开老中医走后,老中医利用午饭这段时间便做下午行针准备。司琪惦记她香竹大妈这会儿到未到?便先往H县政府挂了个长途,直接找到几天前曾接待过她的主管领导。主管领导一听是她的电话,不禁热情高涨,未等司琪问就告诉了那边帮她寻亲的成果。 “哦,是少夫人啊?”主管领导兴奋的电话说,“那天您走后,这边很快就查寻到当年您大妈丢下的那个婴儿。是《亮甲台》一个叫郝老成的扛活伙计收养的。“土改”时郝老成家搬《月亮窝铺》,在那儿分房、分地……住下来。当年那个婴儿也五十余岁了,一个女儿已嫁人,在县医院做护士;女婿陈朗是我们县里一个干部……当年丢下的你们这位同父异母妹妹,如今很幸福……”他似乎还未说完,司琪就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了。 “啊!这么快就帮查寻到了?”司琪万分感激地说,“太谢谢贵县政府了。谢谢!谢谢……哦!我们香竹大妈她?……” “我想很快也该到了吧?”主管领导说,“我们正准备派人去《太阳岛》接您呢?让你们姑、嫂一块在县里边迎接你们大妈。” 噢?这么说香竹大妈还未到。不过查寻到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妹妹还活着,心里就已经充满了喜悦。她激动的说,“谢谢了!我这边的患者正进行关键一步医疗,等这次行医后我立即赶过去……就不必再来接我了。” 整个一大下午,老中医都在为患者——老乞丐行针、疚罐……看得出他信心十足,用尽全身解数。司琪与田妈紧张的在一旁,看着他神秘的行针手法;听从他支使,就像手术时主刀医生示意身边护士——酒精、药棉、针口扣罐……这样,直至到了晚饭时分。晚饭之后,老中医又给他第二遍行针。这次都是大号和特大号银针,把老乞丐身体放平仰躺床上,然后把长、短不一的一根根银针分别在头上、脚底剌进去,稍稍捻了几下就把银针封在了各个穴位里。老中医嘱咐:“今晚患者身边不能离人,要看着点。不能让他翻身,以免碰到埋在穴位里的针。”老中医走后,司琪就叫田妈回房休息。 “田妈?您回房去睡吧,都劳盹一天了……今晚我看着就行了。” “哎呀!自打你昨天回来也未好好休息一下。”田妈说,“司琪,你快去吧?还是我在这儿……” “那怎么行?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司琪一边说一边催促田妈,“田妈?您快去吧!去吧……”看得出,这时田妈心疼司琪;司琪爱护田妈……这一老一少情同母、女。 田妈回房躺上床去,半天也睡不着。一想到在《太阳岛》这些日子里,司琪又照护老乞丐;又时刻关心着她,此番飞回香港特地去见女儿和小外孙,还关照她香港的家里……越想对司琪就越发亲爱。“唉!司琪她……她哪象个大企业家的夫人啊?”夜半时分,田妈眯眯糊糊不知自己是睡是醒……索性坐起来,穿衣下地——又回到后院病房去。 “司琪?快回房去睡一会儿吧!”田妈见老乞丐仰身睡的很消停。一进来就对司琪说。 “田妈?我精神着呐!”司琪看着田妈说,“您看——当年丢到这边那个婴儿妹妹查寻到了,还活着并且很幸福;现在香竹大妈千里迢迢过来寻找当年丢下的女儿,眼看也快到了……您说有这连连喜事在心里鼓荡着能睡得着吗?” 田妈说:“可不是吗?一想到五十多年的思念,一朝相见……这心里光顾激动了,哪还有一点睡意啊!”于是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谈起香竹大少奶奶和当年丢在这边的婴儿来,回忆着当年别离的痛苦、悲伤;想象着相见时的团圆、喜悦。她们悄声低语,蠕蠕而谈;仰脸躺在病床老乞丐睡的很安适。嘴歪眼斜的一张沧桑老脸,霎时罩起一层眯蒙蒙而又暖融融的梦影……仿佛正在梦里徜徉。 凌晨,老中医过来给他起针。司琪说:“这么早?他睡的还香哩。” “时晨到了,起针时间不能延长。”老中医说,等他醒来……吃饱喝足后,再让他接着睡。”说着,在司琪协助下老中医就起下脚底、头部一根根银针,最后当老中医拔出头顶那根最长的大号针时,老乞丐突然醒来,稍稍睁了睁眼就焦急唤出了一声:“马甲……?” |
71 一 张 街 头 小 广 告 “马甲?……” “是的!”说话的这人,是台湾驻香港一家老牌号的——台湾驻香港《华生公司》职员,名叫阿梦。他是当年方付官由泰北山区带到台湾的同胞兄弟——阿贵和阿梦。阿贵留在了退役将军身边;阿梦就带回鹰嘴岛上《黄公馆》。后来大陆代表唯一中国合法政府进入了联合国;台当局一夜萎缩花落。由当局豢养的《黄公馆》这家驻港“华生公司”原班人马老的老,死的死……只一艘远洋航轮十天半月也出不了一次海。就在这一蹶不振时候,方正仁把阿梦派到香港,进了《华生公司》,做为对《黄公馆》负责与方正仁单线联系的特务人员。方正仁此行到大陆来过道香港时,就是在这家公司住了一夜。 当他手提皮箱带着黄阿娇,在广州周围寺院寻找当年香竹大少奶奶下落时,阿梦急忙由香港赶来广州告急——台湾鹰嘴岛《黄公馆》爆炸了!这一消息就像空中投下的一颗原子弹落到方正仁眼前,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晕过去!“完了!完了!不可回去了,不可……”他考虑到《黄公馆》那具活僵尸在台湾社会一旦败露,一切都完了。他想乘《华生公司》远洋航轮,逃往自小义父养育他的太平洋那个小岛国。然而身边又有黄阿娇这个诱人覊伴,他不能告诉她实情,那样便等于未走出大陆就把自己给引爆了!于是他踟蹰徘徊,惶惶不安,才滞留在广州这么多日子。对黄阿娇说要北上为退役将军寻找香竹大少奶奶和当年丢下那个婴儿的下落,却每天都未忘进、出娱乐场所;未忘床弟之欢;未忘……这天早,黄阿娇还在美滋滋睡梦里时,这老登徒子出去散步回来,见一部出租车拐进他住的——背街的这家旅店门前突然停下来。“阿梦?”方正仁急忙迎上前,惶惶然的惊诧说,“是台湾那边有了新的消息?” “不是。”阿梦说,“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正仁不禁诧异问:“那你怎么又匆忙忙的赶过来了?” “马甲?”阿梦说,“是为‘马甲’之事,就搭早班飞机……哦,这不?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方正仁说:“马甲在房间我的皮箱里的呀?怎么啦?……” “这么多年您一直藏在皮箱里那件‘马甲’恐怕就是假的哩!。”说着他就随方正仁走进旅馆对面一家早餐店,阿梦从怀里掏出一张抽抽巴巴废纸朝方正仁递去,“您看看这个——这是昨日到海边滩头去,偶然路过木屋区,在巷口一根电线杆上揭下来的。也不知张贴多少日子了……这上面说的这件马甲可能才是真的呢?” 方正仁捧在手上一看,是“寻人启事”小广告。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字个小学生写的。他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就看到“小桃儿”两个字。“啊!”方正仁不由一惊,难怪字迹歪歪扭扭,当年小桃儿学认这些简单的字还是他教的呢?上面的字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别字连篇……或许只有他才看得懂。“香竹大小乃乃,我是小桃儿,当年你那件‘马甲’在我手里。都五十于年了,知道青明那天你在亚巴木前现身,我找你不见……才四处张贴小广告。能历七月十五又是个王昏记日,我到亚巴木前去等你——把五十于年前的这见马甲交还给你。你一定要去……” “噢?难怪我皮箱里这件马甲当年经过专家那么验证,在上面什么都未找到?原来是她当年偷偷暗地里配了一把我随身携带的皮箱钥匙……给调包了!”方正仁看完这张小广告,他不怀疑这都是真的。“这个臭婊子?”他懊恼骂了声,不禁沮丧而感伤说,“都怪当年对她太信任了?我方某人当年睡过的女人那么多……唉!怎么偏偏对她这个妓女就动了真情呢?” “情为何物?在妓女面前那玩艺分文不值。”阿梦说,“她怕是为马甲上潜藏的秘密给调包的?” 方正仁沉思的沉吟声,“秘密……” “您不是曾对我和阿贵说过——马甲内藏有当年在南洋募捐到一大笔储金的地点吗?” 方正仁嘘了声,示意他小点声。虽然小店用早点人不多,他们坐在僻静的一张桌旁,方正仁还是很谨慎的。他轻蔑“哼哼!”一笑,对阿梦小声说,“我当年对她再怎么信任,也不能把那么重大的秘密跟她说呀?再者说了……即使她怀疑过马甲上藏有什么秘密,怕惹祸上身她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给人看呀?不然五十年后一听说当年金府上大少奶奶——周香竹重现人间,她怎么就一心要见到她交还回马甲呀?” “可是……”阿梦关心的说,“虽说台湾鹰嘴岛《黄公馆》出的事现在还未什么动静,可香港这边又出现这种小广告的事。一旦她们见了面,即使台湾那边事平息下来;香港这边的“真、假马甲”也会暴露出《黄公馆》内幕的!我担心……噢,不然我能这么急着又赶过来见您吗?” 方正仁叫了一份早点。“吃吧。” “先生?那您……”阿梦见上来只一份早点,未动筷先说。 “我等她起床后,一起吃早饭。”方正仁呶了呶嘴说,“快吃吧,吃吧……” 阿梦知道他说的是旅店里还未起床的黄阿娇,这才摸起碗筷,边吃着边听方正仁说着。 平和、温顺,眼里经常挂着谄笑的一付方付官面孔,立刻透出狰狞神色。手掐阿梦刚递给他的那张小广告,“让她们消失,立即……”他严郑说,“我明天就启程北上,去追循那个老周香竹的踪迹;你回香港立即找到那个小桃儿……” “嗯,有她的照片吗?哪怕是当年年青时候的……”阿梦突然停了下碗筷说,“总不能拿着这张破碎小广告去四处打听吧?” 方正仁嗔怪他一句,“即使有当年照片,还能随时带在身上吗?”然后就描述起当年小桃儿的长相——高个头儿,腰肢纤美,线条凸显,一双水灵灵勾魂大眼,红润的小嘴……微微一笑脸上像开出一朵花,非常漂亮。即便现在老了,也一定会比同令人受看……或许就为这,五十年后去大陆过路香港时,他很想再见她一面。那天临去机场前,不知怎么会萌生出如此荒唐的想法,照着五十年前他还记得的老号码给小桃儿拨了个电话。未想电话还真接通了,然而惆怅,铃声响了半天也无人接。虽然五十余年他与小桃儿未再住来过,他对她一无所知……但现在至少知道她还活着。他本想等由大陆回台湾绕路香港时,找到她再见上一面的,但现在不可能了。未想五十年后枯枝败叶的鲜花还想绽放?不妨就给它连根拔除……他果决说,“在公司那艘远洋航轮出海之前,你先要找到小桃的住处……哎,航轮出海的时间现在还未定下来吗?” “哦,”阿梦说,“大致是下个月的最后一周。准确的哪一天尚未定下来……” “嗯,”方正仁沉思了一下说,“时间还来得及,记住:她给调包去的那件马甲未拿到手,绝不能叫她先消失掉!” “这,我知道!”阿梦边吃着早点边问,“先生,您一定要走吗?”朝旅店那边一呶嘴,示意懒睡在里面的黄阿娇,“带她……” “不光带她。还有你……”方正仁说,“当年我从泰北把你和阿贵兄弟俩带到台湾,就是为《黄公馆》后继有人呀!现在《黄公馆》毁灭了;阿贵也殉难了,我不能再丢下你不管的。你想——等小桃儿消失后,一旦警方查起来……就会牵一发动全身的啊!” “嗨!一个老妓女,在警方那儿根本就挂不上号。再说了……香港回归大陆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皇家警署哪还会顾得上这些呀?”阿梦手端碗筷说,“先生,等您返台绕路香港时——是不是先在公司住下来等几天,听听台湾那边动静,看看形势再说?我还在台湾鹰嘴岛《黄公馆》时,老教爷已经就成‘植物人’——一具活僵尸了。可那时当局高层有位中年人,每年都几次上岛到《黄公馆》,对着那具活僵尸顶礼膜拜。那时我就想,此人会不会就是您曾说过的—— 老教爷在当局内部培养起的——未来没有了《黄公馆》的《黄公馆》教父啊?” “噢?”显然方正仁知道他说的这些。甚至比他了解的更多,更详细……但他并未说那顶礼膜拜的人是谁?只是看了看他,像是在说,“你还年青,想事情太简单,考虑问题也太单纯了。” 阿梦见方正仁无语,便接着说:“我想《黄公馆》被毁之事,如果当局追究、调查的话,有顶礼膜拜过《黄公馆》的那人在,也只能调查出是天灾还是人祸罢了!《黄公馆》还不就是受害、被毁者?这么多天台湾那边都未动静,会不会查无结果,自生自灭,平息了哇?您从大陆返回时不妨就在香港先等几天。如果台湾那边一如既往——只是《黄公馆》遭遇一场大火……那边消息一传来,先生就可带着黄阿娇回到台湾去了不是?” “回台湾……?”方正仁不信任的看了看阿梦,一付异样目光。 “哼哼!天真……” 阿梦被他看的有点发毛。一口早已停在嘴边的话,未有说出就 下咽肚里怔住了。半晌见方正仁没有训斥,才悄悄将口含早点咽下去了。为表达他对《黄公馆》信念不变;对先生的忠诚,不禁说出他真实想法,“我想——在当局高层里,即有人能对《黄公馆》一具活僵尸顶礼膜拜;现在也能对它的亡魂虔诚的追随下去……《黄公馆》虽然没了,凭先生的能力,可以再造一个《黄公馆》呀?” 阿梦不愧是他心腹之徒。这句话一下说到他的心里去。但他却问:“哎,《黄公馆》出事的第一时间传来的消息——说殉难者是多少人来了?” 阿梦说:“遇难者尸体共32具。上次我前来向您报告过的呀?” “是呀!《黄公馆》上、下男女共33人,我到大陆来后《黄公馆》还剩32人,可当日阿贵去了《黄公馆》,那32具尸体里包括阿贵,这就说明《黄公馆》32人只31具尸体,还有一个人活着。你说……这个人是谁呢?”他像在考验阿梦的智力问。阿梦冷丁瞪大双眼懵忡看着他,他也知道阿梦回答不出,半晌他老道的一笑肯定说,“是《黄公馆》凶煞门神——‘海豹’!” “海豹?您说那个汽车连长赵海山……”阿梦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活着!他口中有电子装置,满身都是‘消消’,《黄公馆》一引爆,怕是他先就骨裂身碎纷飞了。” “嗨!你怎就不明白?那凶煞恶神在《黄公馆》,只院门旁那座小楼是他的领地。他进不到里院,因为口中有电子装置,他不敢越雷池一步。自鹰嘴岛筑造了《黄公馆》,他就是《黄公馆》院门上张贴的门神,与里院是隔绝的,距离里院秘密深处还挺远呢?即使里院爆炸引起他巨裂反映……最后直至身亡,也总会留下尸体的吧?可却没有啊!”方正仁自第一时间接到《黄公馆》毁败消息,就进行慎密的思索……他并不担心《黄公馆》里院秘密会爆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因为当局高层会有人能给抚平的;他担心的是不知道《黄公馆》里院秘密的守门神——他一直控制的汽车连长赵海山。方正仁说,“这家伙天生桀骜不驯,近些年越来越不听控制了……会不会是他趁我未在想逃离《黄公馆》,而引发了里院对他的控制器爆炸所造成的一场毁灭;会不会是外面有什么人接应他逃出了鹰嘴岛;会不会……” “可不是嘛!向先生传递《黄公馆》毁灭消息时,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一人未在尸体之内呢?”阿梦沉寞的想——他没有先生想得这么慎密;没有先生想得这么周全;没有先生看的这么透彻,甚至连活着的那人是谁都能想到了。他知道在《黄公馆》这座神密深宅大院,那个凶煞恶神赵海山只是先生的一条看门狗,虽说这条狗的牙齿没了咬人能力,却能够吠叫。他到香港来之前还是在《黄公馆》时,每当进、出院门这条疯狗都会对着他“枉枉……”吠叫个不停。阿梦想到这儿,再未话了。他竟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乖乖的看着他;默默听他说话……一双单纯的依赖目光。 方正仁看出他心里的忧虑,温厚的说,“阿梦呀?先生知道你和阿贵对《黄公馆》都是忠诚的。现在《黄公馆》没了,阿贵死了……你想跟我一块儿回到《老兵村》去,在那儿再造一个《黄公馆》是吧?可你想过没有,《老兵村》那边,一旦知道后山上埋了半个多世纪的赵海山那座空坟真相后,即使《黄公馆》的事当局给平息了,《老兵村》里的那帮老家伙也消停不了,倘若我们再回到那儿莫说再造一个《黄公馆》啊……怕是在台湾连个立足之地再都没有了!” “那?……”这时阿梦就像球场上一支疲惫球队的中坚队员,刚欲跳起投篮手中的皮球瘪了,“老教长那么多年……倾尽了心力才经营起的《黄公馆》,就这么被毁掉了?” “不!你以前不是见过当局高层到《黄公馆》顶礼膜拜的那人吗?有他在,就有人为《黄公馆》招魂……”方正仁充满希冀的安抚说,“倘若还活着那人是海豹,那也是暂时的一个隐患。等海豹消失后,当局高层会有人跟我们联系的。我们只是暂时躲过个小小时间差。” “时间差?……”阿梦说,“那活着的人要真是赵海山的话……先生?他会不会就跑回《老兵村》去的呀!” “哼!”方正仁满有把握说,“离开《黄公馆》里院控制,他牙齿就会出现很大障碍。用不了到《老兵村》,就会牙关紧锁,不能喝水、进食……一旦有人协助到医院拆除那套电子装置,他必死无疑!那可是二战时期发明出的对人掌控的精尖技术……” 阿梦吃完了早点,撂下碗筷,似乎全身一阵轻松。他坚定的说:“先生放心,我坚决按照您的决定执行。现在就去机场,争取赶中午那趟航班返回香港……” “记住——先把马甲弄到手,再叫小桃儿消失……”方正仁又特别强调嘱咐了一句。送走阿梦,他回到了旅店。 这时黄阿娇已经起床。她满脸愁容,由卫生间洗嗽一出来,方正仁仿佛就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周香竹。他索性打开房间衣物柜,由随身携带皮箱拿出老道姑——周香竹那本护照,翻开又看了看上面张贴的免冠头像,“像!真像……”他成竹在胸正欲把护照合起,见黄阿娇坐上一面镜子前,正准备化妆时突然被方正仁叫住了。“哎,别?别……”他手拿护照走过说,“就保持这付素妆吧?要的就是你这付愁容。说着他就把手里拿的护照递给了黄阿娇。“你先看看这个吧!” “护照?”黄阿娇翻开护照第一眼就落在照片上,“这不是我吗?” “细看……”方正仁说,“你比她可年青多了!” 黄阿娇往下一看文字知道,正是方正仁对她说的——要北上寻找的当年金府大少奶奶——现在的老道姑周香竹。不禁诧异说:“她的护照?” “不!”方正仁说,“现在就是你的护照……” “你说你有办法带我离境,就是这?”黄阿娇胆怯说,“一旦真的老道姑周香竹出现了……那怎么办呀?” 方正仁说:“警方说她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各个公安派出所查遍了整个广州并且周边县、市也未她的消息……你说,她会在那么远的北方老家出现?” 黄阿娇拿着护照,指了一下上面免冠人头像说,“那她要是活着……早晚还不得出现啊?” “你听我的安排就是了……”方正仁似胸有成竹的崭钉截铁说,“我已让旅店给查查几点有通往哈市的快车?今天我们就离开广州……” |
72 隐秘房间酝酿起将军当年头上的那场阴霾 香港金府上的那场阴霾,重新在这个隐秘房间酝酿、形成…… 苍茫茫天底下啊!“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1)在中华文明的神话传说中——上古有个女娲,人头蛇身,一天能变化七十种样子……用黄土造出人类。古时我们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就向天发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各民族都有不同经历,荒诞、诡谲、怪异,甚至经历过见首不见尾的鬼魅魍魉……而这,又有谁向苍天发问:“孰制匠之?” 历史尘埃撒满人间,积淀成民族文化中的一种种神话。老子“有、无相生”之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2)在台湾,聚集伤残退役弟兄们的《老兵村》里,如今正经历这样一种神话;而他们的退役将军就在这神话里。比如说:退役将军致爱 的香竹小姐——当年香港金府大少奶奶死而复生,五十年后方正仁带黄阿娇出去吃早饭时,刚迈出旅店正门,一缕强烈阳光剌的黄阿娇睁不开双眼。她猛地一停撞在身后的方正仁身上。“嗬嗬!哩哩啦啦多少日子的连雨天……今日天空总算放晴了。”黄阿娇眯缝起两眼,边向前走边说,“这一大早……太阳的光线咋这么强烈?”方正仁一笑不禁狎昵说,“那是你太恋被窝儿了,等起床出来的时候,眼睛就不适应喽!”顿时黄阿娇脸上的愁容没了,又恢复了她常态:娇娆、柔媚、荡情欲滴……直勾勾看着你的两眼撮魂、动魄。这才是黄阿娇的本相。她的常态……。 当她知道了随方正仁去台湾探亲护照,彻底办不下来的时候,虽说很沮丧,但并未影响她玩乐的情绪。即使她丈夫——大老黑收监在押最后死在狱中那段日子里,她也从未闲着过,不是在镇上卖弄风骚;就是回山上扯仨拽俩……不知什么时候她人生堕落到这种地步——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哪儿算哪儿?怎么还不一辈子……不看之前;不顾以后,在她的人生中只有眼前。“能活一天就享乐一天,也不枉到世间走一遭!”自她跟方正仁到广州这些日子里,吃的、穿的、玩的……都焕然一新。尤其这个老登徒子的功能这么旺盛?比起她所经历过的那些老的、少的或同令男人来,别有一番能让她飘飘然的味道。她舍不得离开这老登徒子,然而与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所以今早起床后,她见方正仁早起出去散步回来,脸儿“刷地!”一红,紧接一层忧郁的愁容浮上了面颊。“像,真像。”大千世界,相貌相同者多的是。形似不如神似,刹那间方正仁仿佛看到了五十余年前《周家大院》小姐——周香竹那种哀惋冷艳之美。百花园中一株奇葩,美的自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只能欣赏,不可轻举妄动。方正仁更喜欢黄阿娇这种常态——她的本相。 他们走出旅店,正欲朝正街拐去时,被旅店老板从身后叫住。“先生?请等一等……”老板走过来说,“通北哈市的快车在半夜零点。您买软席还是卧铺?我好派人到车站去订票……” “两张软卧……谢谢了。”方正仁说完就带黄阿娇拐过这条背街上了马路,走向了一条繁华正街。他还像往天一样的问,“想吃点什么?” “随便找家小吃,对付一口就行了。”黄阿娇说,“眼看我们就要离开广州了。你给了我这本护照……人家还不知怎么做呢?” 方正仁喜欢她这佯做天真,实则撒娇的样子。“噢?嗬嗬!”其实他带黄阿娇来到广州这些天来,可叫她大饱了口福——闽菜、粤菜、川菜……各种美食都吃了个遍。现在她不是没了胃口,而是身得护照;心里边既兴奋而又忐忑不安,就像新婚的处女嫁送进了婆家,多期待时间快一点的到晚上以得男人真传啊!方正仁这些日子已经感觉出来了,他已成了她的个依赖。他们找了一家小吃,简单用了早餐就回旅店他们的房间去了。 “哎,我说——广州警方至到现在也未老道姑周香竹的消息,何不趁此机会用她的护照离境啊?”一进房间黄阿娇就按奈不住的说。 “来,坐下,坐下……你听我说。”两人都坐下后,方正仁说,“这老周香竹回到大陆来,就是到北方老家那边寻探当年丢下她那个婴儿信息的。你带着她的护照连北方去都未去……就想在广州这儿离境去香港?过海关时是很容易被查出马脚来的啊!” “可你带我到北方她的老家去……我对她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啊?”黄阿娇说,“我长的再怎么像她,可到了她老家那边……偌若人问起她当年一些事怎么办?” “嗬嗬!”方正仁不屑一顾的笑了声说,“没关系!想必现在,在她老家那边一些当年的同令人,怕是老的老,死的死……没几个了。剩下些晚辈后生根本就未见过她。”接着就告诉了他所知道的——关乎周香竹当年的四件事:第一件是他听说的,周香竹五岁就离开乡下的《周家大院》,被接到自小订亲的金府去在城里上学读书;第二件东北光复后金涛旅团驻进古城,金涛将军与周香竹别离数年后,第一次庙堂相会,从此周香竹未婚先孕——怀了个女儿;第三件周香竹偷偷离家出走,雪夜跋踄,半路分娩;第四件就是金涛将军派车把周香竹接走,刚生未到三天的婴儿丢给了屯头场院屋的一户人家。他说,“你只要知道这四件事就足够了,再加你身上带的这本护照,你就是真的周香竹了。” “那她要是真在那边出现了……怎么办?” “那你也是周香竹。她只能是个又老又衰的老道姑……”方正仁 “哼!”地一声,不由心里想——她消失了五十余年,我太平无事五十余年……可哪曾想她死而复生,五十年后又出现了?本来,台湾那边的《黄公馆》被毁,他就出现了被爆露的危机;现在,大陆这边老周香竹的存在,又是他一大灾难!想到这儿他不禁恶狠狠说,“她只有消失掉!我们出关才能有保障。” “嗯。”黄阿娇并未感到惊讶,倒像是很契合。“那样我可就没什么顾虑了?”他的话似很对她心思的说,“这样一来,就是当年被丢下那个婴儿还活着的话,等找到后,就会像五十余年来我一直都在惦记她的那个亲生母亲。” “嗯,这样……”方正仁沉吟了一声说,“等到了北方,在打探当年丢在那边的婴儿下落之前,要先寻觅到老道姑周香竹的行踪……等确信她彻底消失了,你也就彻底是回大陆寻亲的——当年那个周香竹了。” 他为我……想的可真周全?黄阿娇感激涕零的两眼,柔情对着眼前这位老男人。唉!比起她过往的男人圈儿,这才是位真正的老司机哩!他不仅谋事缜密,滴水不漏;并处处替她着想……她感到,他让她带老道姑周香竹护照顶替出关,决不是因护照主人未了音讯而侥幸行事的,是他早已成竹在胸,心里有了全盘打算才这么做的。是为她,也为他…… 一座不显眼的背街旅店,一间僻静普通客房——黄阿娇偎依着方正仁坐在房内沙发上,真像老夫少妻——一对儿忘年情侣亲蜜的低声絮语……黄阿娇乖乖看着方正仁听他在说着,认真听他每一步的安排,还不时顺从的连连答应着,“嗯,嗯……”这样,你呼我应的……他们谈了很长的时间,黄阿娇心里边踏实了。“放心吧!即使临时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也应付得了的……”这时她想,她跟大老黑就有过失算时候,最后大老黑进了监狱,她却应付了过来。何况身边这位吃过的咸盐可比大老黑多的多了。于是五十余年前,重现人间;神秘的鹰嘴岛《黄公馆》——退役将军崇敬的黄老先生,不知是哪方神圣?却是有人顶礼膜拜的一具活僵尸;《黄公馆》在烈火中毁灭,支掌《黄公馆》的——退役将军的退役付官方正仁,在广州这家旅店的隐秘房间里,却酝酿起当年戗害将军的——香港金府上的那场阴霾。噢?毁掉的《黄公馆》还能再生吗……这些日子,退役将军心里焦燥不安,企盼他最信任的原付官——方正仁早点回到他的身边来。 |
73 啊!老乞丐就是当年金府上小哑巴 初夏这天早晨,《太阳岛》上的空气格外清新。江面微波荡漾,岛上绿柳成阴。红艳艳樱桃,黄澄澄桃、杏……坠满枝头。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田妈自打早年在香港金府做佣人时,就沿袭了北方这种民间习俗,每到端午节这天都要给孩子们缝起“香草荷包”带在身上,以示年内平安、吉祥。前两天她就留意在江边小码头买来香草,缝了两个荷包。一个昨晚她就给了少夫人郑司琪;另一个准备给患者老乞丐,希冀他早点痊愈——恢复记忆。可是,自打老中医给他最后一次行过针疚后,他就沉沉入睡了。今儿个已是第三天了,仍然沉睡未醒。 田妈跟少夫人住在疗养院招待所同一个房间。虽说少夫人郑司琪身为精神病患心理专家、学者,见过的精神病状多了。但她看得出来,司琪为此很焦急。司琪每天都很晚很晚……才离开老乞丐病房;第二天一大早就会又回到老乞丐沉睡的病床前。这不?今早田妈一睁开双眼,就见对面床上空空的。被子叠好了,床收拾的利利索索……于是她赶紧起身,洗了把脸,简单拾掇拾掇就欲走去。穿外衣时,外衣兜里揣的另一个“香草荷包”提醒了她,明天就是端午节,现在老乞丐还在沉睡未醒,这荷包可给他带哪呀?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少顷就毅然决然走出房门。“对!就把这‘香草荷包’放他枕边吧?为他祈福……企盼他快点的醒来!” 田妈脸上挂着节日的喜兴,直朝老乞丐病房走去…… “啊!辛月天?你终于醒了……”田妈一进门就惊喜的见敞着门的病房盥洗间——司琪协助老乞丐正在洗漱。田妈似松出来一口气的说,“整整沉睡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可把人急死了……” “田妈,您咋起来了……”司琪一边帮老乞丐擦脸一边说,“怎不多睡一会儿?” “看你床上没人了,我能睡得着吗?”田妈说。 司琪扶老乞丐由盥洗间出来,老乞丐满脸倦容,宛若长途跋涉的一位老人,洗过脸之后更显得憔悴、疲惫不堪。听司琪跟田妈说话,他只是呆呆的,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 司琪说,“田妈,我到老中医那儿说一声——辛月天醒了。您先在这儿陪他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说完走出病房,就匆匆的去了。 “辛月天?”田妈一回身,见老乞丐一瘸一拐慢慢朝床边走去,大概想上床躺下。田妈从外衣兜里掏出“香草荷包”走过来举到他眼前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老乞丐依然呆呆的,怔怔的看着田妈。田妈感到他与往日的那个疯颠老乞丐不一样,无论表情还是在看着田妈的眼神儿……都像跟个正常的陌生人别无二致。田妈把“荷包”举到他鼻下说,“你嗅嗅,香不香?” 顿时一股奇香扑入鼻端。“噢?……”这时老乞丐就像在郑酒公家吃第一口香肠唤醒他味觉一样,冷丁口中迸发出田妈名称。由于深度失忆障碍,转瞬即逝了。而现在“香草荷包”似乎让嗅觉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尽管还有些摸糊,但他影影绰绰……仿佛见到了个轮廓。他看了看“香草荷包”;然后又看着田妈,就像在一张陌生的面孔上寻找他熟悉的影子……半晌,他两眼倏地一亮,对着田妈的目光刹那变得柔和起来。。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来——辛月天,把荷包戴上?”就在田妈抬起双肩,手举香草荷包朝老乞丐脖颈挂去时,老乞丐不禁情绪沉落下来。 “田妈,你怎么老了?”他哀宛了声说,“看……头发全白了!” “都八十多岁人了,头发能不白吗?等你记忆恢复了,就知道自己也都多大岁数了?”田妈把系着荷包的五彩线环挂上他脖颈,香草荷包刚好耷拉胸前。她说,“好了!今年的端午节你也有了自己的荷包。戴上它——驱妖弊邪,祈福!叫我们的辛月天顺顺当当好起来,往后再不受欺付……” 田妈的话启开了他沉淀心底的久远时光。立时他的心灵被照亮了。开始他亲暖的看着田妈,泪眼汪汪,孩子似的感激涕零……但不知该说什么?紧接就用两手捧起挂在胸前荷包,看着,赏着……希罕倍致。就像满心都充满了幸福感…… 田妈见此情景很欣慰的笑了。“等你病好了,来年的端午节我还给你缝制……”田妈兴奋不已,哄他说。 老乞丐歪斜的嘴脸立刻绽放出一朵鲜花——一枝奇葩。像个扭怩作态的顽皮孩子,“嘿嘿!”一笑就捧起荷包贴到脸上,然后就放上他歪斜的双唇“啪哒!”地亲了一口。 啊!老乞丐这一举动,简直就把田妈惊呆了。当五十几年前她在香港金府做佣人时,那年端午节的头一天,金府院里打杂的小哑巴,眼巴巴看到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些孩子——无论府内、府外乃至伙计们的孩子脖上都挂起丝线缝制的香囊、葫芦……花花绿绿一大串儿。他默默的赶紧躲开,到一边去了。“唉!虽说哑巴兄弟不会说话……这么小的孩子心里边是感到自卑啊!”田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晚回到自己家就连夜缝起只“香草荷包”,第二天上工来到金府就送给了小哑巴。“哑巴兄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香囊捧在小哑巴手上,喜欢的不得了。他小心异异把香囊上系的五彩绒绳挂到脖上,香囊耷拉胸前,他泪眼汪汪,低头看着香囊,小心异异在两手上驮着……不知说啥?田妈笑了,“哑巴兄弟,你喜欢?往后每年端午节我田妈都给你缝制……”他感激涕零看看田妈,扭怩作态的双手捧起香囊,对着嘴唇“吧哒!”的一声亲吻,就跑去了。 “田妈?你咋这么看着我……”老乞丐见田妈对着他的一付惊异的目光,半晌说,“认不出我来了?我就是你的哑巴兄弟啊!” 是的!这之前老乞丐与大家一样,亦叫她田妈。但田妈知道,这个疯颠老乞丐那只是种条件反射,精神不正常人就像鹦鹉学舌,大家都叫田妈时,他也就机械的叫她田妈;尤其前几天田妈向他讲起当年金府小哑巴时,他曾老泪纵横,亦说他就是小哑巴。当时田妈虽说心怀诧异,还是把它当成种疯话。显然现在不同了,尤如失散半个多世纪的一对亲人,等冷丁再见面的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何况其中一人早已没了人样儿——深度失忆,精神错乱,疯疯颠颠呢?当双方认出失散多少年的亲人时,却又不敢相信这种惊喜。 “上床吧。”田妈说了声,就扶老乞丐上床躺下去,“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你肚囊上的刀口……” 老乞丐明白田妈这时候的什么意思。他把衣服撩起来,用手指着肚囊上突兀出的一个大疙瘩说,“在这儿,这儿……”其实,田妈与郑酒公把他送到《天慈医院》那天,大夫给他脱衣检诊时田妈就见到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人的身体。他瘦骨嶙峋,两肋塌陷,胸凸肚凹,简直就畸形。累累伤痕由肚囊延到前胸、双肩、脖颈……疤疤赖赖一大片。看到老乞丐身上这副样子,让田妈很揪心。前不久在给老乞丐身体检测时,见老乞丐肚囊上的伤疤,她竟想起当年金府小哑巴挨的那刀,肚里肠子带着血由刀口冒出来……然而那时脱衣躺上检测台的毕竟是老乞丐。他深度失忆无法知道受过哪些磨难,身上怎这么多伤痕的?而现在,田妈是要在老乞丐肚囊上找到哑巴兄弟当年留下的刀痕。她手按在老乞丐肚囊上突兀的硬疙瘩,看着前胸以至两肋间的道道伤痕……揣摸着,猜测着,分辩着哪儿是兽爪抓伤的;哪儿是牙齿咬伤的;哪块是什么扎伤的;哪儿是……田妈禁不住眼含的热泪扑漱漱涌出来。这时老乞丐肚里“咕噜!”一声,肠子一蠕动——由田妈按着肚囊刀疤的一只手手指之下暖乎乎滑过…… “田妈?那天你就是这样给我捂住刀口的。”仰在床上的老乞丐嗫嚅的轻声的慢慢说,“送医院的一路上,你就是这样捂着……才使肚里面肠子没,没有冒出来。” 田妈仿佛刹那感觉到——小哑巴的鲜血,由她捂住刀口的一只手五指缝隙间渗出来……热乎乎的。 “哑巴兄弟?你真的回来了!真的……”田妈一边亲暖、爱抚的帮他放下撩起的上衣,盖上肚皮;一边激动的哽咽说,“去了五十多年,尽管你带回来的是一大把年纪、残缺不全的身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田妈……”老乞丐哭了。“呜呜呜……”哭出了声。像个久别的孩子回到亲人身边。 田妈尽量压抑住激动、伤情,未敢哭出声来。一边啜泣了两声;一边扶他坐起来。“好了,好了,莫哭了。看惊扰到旁的病房……啊?”田妈哄劝他说。她自己眼含的热泪却“吧哒,吧哒……”滴落下来。 司琪带老中医回到病房来了。一见如此情形,就知道病房内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辛月天老人家沉睡了三天三夜,一觉醒来……一定是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新月天……”老乞丐直愣愣的,听司琪这么说,不禁抽泣了一下就看着田妈,像是在问,“辛月天是谁呀?” 田妈满脸泪痕“啊”地一声,就激动不已的当她告诉,说这老乞丐就是当年金府上的小哑巴时,司琪心灵不由被田妈的话给震动了一下。 “啊!真的呀?……” “嗯,是真的。”这时在病床前,老中医先用手拔开老乞丐眼皮看了看;接着又给他把了把脉,然后对司琪跟田妈说,“脉象很稳,神经基本恢复到正常,辛月天老人失去了的记忆也正逐步在恢复……这样吧——早餐之后带他再做一次仪器检测吧?以便我给他配制以后要用的中药。” “又是‘辛月天’?”老乞丐听着老中医在说,歪斜的两眼又是怔怔的,少顷看了看田妈,像是诧异问,“是在说我吗?” “是说你。吃过早餐就带你去检测……”田妈看出来他的疑问。便契合的说,“现在,我们的哑巴兄弟终于回来了。你自小就无名无姓,就连香港你的那座坟墓,也是在公墓外边山旯旮的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没人理会。可我们还记着你呢?现在你回来了,带回来岁月的苍老;带回来满身的伤残;带回来深度失忆的一个疯颠老乞丐;带回来……这些,田妈我都看到了。可我怎么也不能知道,你是从哪儿还带回来这个响亮的名字——辛月天!” 司琪想了想说,“田妈,您问他怕是自己也不知道。大凡神经错乱患者,这种事常有发生,就是您说的——他那些疯话。不过这个名字倒很契合老人家身世的。您看,现在能从一个混沌的世界走出来,眼前可不就一片新月天了嘛!” “新月天……啊!”田妈咀嚼了咀嚼司琪的话,突然醒悟地对老乞丐说,“听到了吗?哑巴兄弟,是少夫人从坟墓把你拉出来,才见到今日这片新月天的!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辛月天。” “嗯,嗯……”老乞丐泪眼盈盈看着田妈。此时的形态就像当年小哑巴样的乖觉。尽管这时他并不知道田妈说的少夫人是谁? 吃过早餐又给老乞丐进行一次仪器检测。检测结果是记忆所应达到的各项指标都达到了。老中医兴奋不已,他对司琪说:“现在可以肯定的说——患者的记忆系统完全恢复了。没错,这位患者就是当年你们香港金府上那个小哑巴。不过要想完全恢复记忆,需要慢慢来。少夫人?你想啊……都五十余年了,有些事要提醒他才能想起来。再疗养一段吧?接下来就给他用些中药……” 司琪听过老中医话后,欣喜若狂。“啊……这可真是上帝的恩赐啊!”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想到丈夫孝先为当年顽劣给大妈和府上小伙计——年幼的小哑巴造成伤害所做的那些忏悔,不仅改变了孝先的人生,由一个顽劣少年成长为今天积德、行善、好施的企业家;并且当年投向大海去的香竹大妈;埋在香港郊外公墓外边不显眼的坟墓里小哑巴,五十余年死而复生了!等香竹大妈到达后,第一句话就告诉大妈——你们当年的哑巴兄有了自己名、姓,他叫辛月天。然后把他们一块接回香港去,再把公爹由台湾……嘿嘿!”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越想越兴奋、激动……她由老中医房里出来后,当即就去疗养院办公室挂了两个电话。 一个电话是打给H县政府的。直接找到前几天接待过她的那位县主管领导,主管领导一听是她的电话,就十分热情的告诉她,说她等待的香竹大妈还未到,不过已经有了消息,是河南省宗教局给县宗教局发来传真说——由香港《紫荆观》过来的香竹道长,近日到达本县寻找五十年前她丢到这边一个婴儿小女。县主管领导说,“估摸着你们的香竹大妈今、明两天就到了。这不?县里已叫陈朗回《月亮窝铺》去接他的岳母了。噢,就是当年你们香竹大妈丢在这边的那个婴儿。我们还正想派车去《太阳岛》接您过来,跟当年丢在这边的你们的那个婴儿妹妹一块儿在古城迎接你们大妈……” “啊,这可太好了!太好了……多谢县里领导这么周全的安排。”电话里,司琪激动万分。当即她就答应了对方那位主管领导,“明天……在古城见”不过她谢绝了县里来车接她。说她出岛后,打个出租车就过去了。她说,“我们为县里所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可不敢再给县里增添麻烦了!” 司琪与H县电话沟通过后,又乘兴往香港家里挂了个长途。她跟丈夫孝先约定,这个电话本来是等大妈到达古城后再打给孝先的,以便他从香港赶过来,然后一块再把香竹大妈接回香港去。而现在,她实在按奈不住心里的激动。她想告诉为当年那种顽劣恶行而忏悔的丈夫,这边的喜事一件接一件,件件都关乎他家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可不是吗?当年丢在这边那个婴儿妹妹寻找到了,早为人妻、母——女儿、女婿、外孙……一大家人;当年埋在香港郊外山顶旯旮坟墓里的小哑巴欲火重生,意外的出现我和田妈的面前;香竹大妈有了消息,今、明两天就会赶到古城来…… 这时田妈带她的哑巴兄弟来到疗养院门前江边。江边一颗垂柳老树,枝叶峻茂,低垂江面,田妈与她的哑巴兄弟正对坐树下一条长凳上。田妈迫不及待的一心想知道他带给她的这一身疑团,可是,千头万绪,一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看着当年的哑巴兄弟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少顷她不禁心疼的说,“哑巴兄弟?这五十多年你都去哪儿了……把自己弄成现在的这付样子?” “去了……热带雨林?到难民营……呃,被送监狱?跟人藏在大货轮底舱……”他的回忆零零碎碎,连贯不起来。田妈听的挺糊涂,于是便安慰他说,“莫急,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啊?”他想了想冷丁提到方先生…… “这件事我知道。”田妈说:“人家方先生那是好心,当年见你身穿的那件“马甲”又长又大,脏兮兮的很不合体,就想买件新的给你换下来……” “是他惦心上我身上的‘马甲’……” 田妈笑了。“由台湾来府上的高贵客人,会惦心一个小伙计身上的‘马甲’?嘻嘻……”田妈不由笑了笑又问,“当年的那天傍晚,你干嘛要跑出去?晚饭时都未回来……害得大少奶奶出去找你,从此未归。” “因为我是个哑巴,那时实在忍不住,就说话了——骂了小少爷。我不能在金府呆下去了,就……”他嗫嚅说。断断续续,半天想一句说一句的告田妈,那天傍晚,大少奶奶手拎提蓝在海边上找到了他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仿佛感到方先生就离他不远;接着又告诉说他本想跟大少奶奶说说——他为何跑出来,不敢回府上去……突然发现离他们不远出现一个人影,正朝他们这边走来;他们想躲开那个人影,离开海边。这时天已大黑,感到那个黑影紧随身后,他心里一急便朝前跑去,大少奶奶不知怎么回事?手挎提蓝一边在后面喊着,一边跟在背后跑着……等到了一座青山脚下就躲到路边一块岩石背后。他再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就把外衣里面套的“西服马甲”脱下来交给大少奶奶。听到脚步声离他们躲避的岩石越来越近了,他唤了大少奶奶一声“姐”。第一次这么叫,“这是我的命……姐!”就爬上山去。他想了想后又说,“那时我往山上面紧着爬去;感觉那个黑影在脚下紧追,到了山顶那飙形大汉的黑影逼我朝后退去,悬崖下面就是大海,惊涛骇浪,大海呼啸……一阵阵咆哮声令他胆颤心惊,不敢再往后退了,他已站到了悬崖边上。由于心里害怕,也不知那飙形大汉的黑影说了些什么就到了他面前……倏地腾起一道闪光由黑影头上划过,这才看出是是阿飙!他冷丁笑说了声,“哈哈!现在‘马甲’已到手了,去你的吧!”说完上去一脚他就被踹下了悬涯! “啊?……”田妈不禁惊叫了声。听到这儿,(尽管断断续续的说……让人听的囫囵半片)田妈震惊的一颗心不由悬吊起来!午饭时她把老乞丐说的那些告诉了司琪。下午,司琪与田妈一起,陪老乞丐又来到门前江边老柳树下。这时林蔭路没有行人,江面静悄悄的。柳枝低垂到江面上……默默的。想一句说半句的老乞丐不连贯话语,宛如汩汩江流顺势而下……田妈偶而看看司琪;司琪看看田妈,心情凝重的听着当年哑巴兄弟在讲述,谁也未说什么……默默的。 |
第 十 一 章 74 小 哑 巴 传 奇 太阳跃出大海之前,一缕曦光爬上很远的一方浅滩上。浅滩上静静横着一具尸体。嘴、鼻、耳朵里全塞满了泥沙,衣服上纽扣全让海水给涮开了;衣服捋到背后,仰面朝天,肚皮露在外面,鼓鼓的,有块刀疤。真象大海落潮时搁浅的一只海豚……这便是小哑巴。他被阿飙一脚踹下山崖后,就被撤潮海水裹走了,至少卷出十几里,最后搁浅在这方凸兀沙难上。开始,曦光在这具尸体脚下向上移动——淌过脚面,流过小腿,到了肚皮轻轻抚摸了一下,就见肚皮象是微微在起伏着,起伏着……当曦光爬上头部时,眉头轻轻动了几下,尔后象拚力地睁开眼,吐出口里的泥沙和盐水……小哑巴奇迹般的复活了。 他慢慢恢复了意识,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想爬起来,可就是动弹不得,只觉两边肋骨疼痛难忍。无奈只好躺到那儿等死了!后来,忽然间看到就在不远浅滩有艘渔船,船帆是落下收起的,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船身,但船身还是轻微的朝他这边栽歪着——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的鱼网以及其他一些渔具等。这才知道,他是被海潮给带到了这儿,再往下怕是没多远,就是深莫可测的大海腹身了!离他不远的那艘渔船,大概就是等待清晨涨潮时出海的……于是他又拚力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都无及于事。他伸手朝疼痛的两肋上摸了摸,发现两边的肋骨好象折断了。他不禁侧了下身子,两肋撕心裂腹一阵疼痛……疼痛中,他警觉地象是听到了什么?噢,是由下面传来的大海的呼啸声,并且一阵比一阵清晰……这是大海涨潮的涛声。他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忍着疼痛挣扎了一下翻过身来。这回他没有再往起坐,而是用两臂托着个身子一步步朝不远的渔船那边挪去。等他挪到渔船跟前时,潮水已经漫上来了。正一浪推一浪地在吞掉浅滩……他几乎不敢有一点耽搁,强忍着肋骨的疼痛,挣扎着支起身子,尔后手把朝一边栽歪的船帮,脚踏耷拉下的舵杆,身子往前一倾——跌落到船尾的一堆乱糟糟的渔网里,他又昏厥过去了。 当他从那堆渔网下面苏醒过来时,太阳高照,波涛万顷,大概正在公海上。这艘渔船,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托在前面一条大船的后边?渔船上的四个人全被绳索捆绑着,当他们发现渔网下面掩埋着的他时,谁都没感到惊讶,其中一个倒是给他递过来一个眼神儿,象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似的,于是他就爬去了那人身边,那人问他说——“小兄弟,你怎么了?”他还没等说什么,突然旁边另一个被捆绑的人就慌张的提醒了一句,“老大,他们由大船上下来了!”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说话他也听不懂。被唤做老大那人一见那形势,就又急忙对他说,“小兄弟?快帮把绳子解开,不然我们就全完了!”他就用两手支撑身子欲爬起来,可是被折断了的两边肋骨不听使唤,刚把身子支起立即又坍塌下去;再支起,再坍塌……当他强忍着伤痛,手扶桅杆,颤颤抖抖的一点点立起,两手就要摸到被捆绑那人的绳索时,冷丁一下又摔倒在被捆绑的那人脚下。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啊!我们的哑巴兄弟并没有死在船上。当他耳边声音没了,身体感觉也没了,那只是时间在他思想沿途中停歇;等他感觉又触摸到痛苦的现实世界时,现实世界不知把时间抛去了多远?而他的思想让现实世界仅仅抹掉了一刹那,时间就已经流过了大洋;流过了那条海盗船的航程;流过了……啊!我们哑巴兄弟又触摸到这个现实世界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灼热!好象天上在下火,就连空气都滚烫滚烫的。口喝难忍,太阳的毒光刺的他两眼生疼,当他很痛苦的眯缝起眼睛朝四下看了看——迷惘了。他不知道那是哪儿?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在那爿棕红色的沙石地上,他被丢在了那里。就象放到油锅上煎;象放进蒸笼里蒸;象放在火堆上烤……他看到——离他不远就有晒焦了的人尸。” 那时候,他明明知道让盗匪掠去是场祸,也多不愿一个人留在那里呀!那艘海盗大船哪去了?为何不跟被捆挷的渔船人一块儿?喏,他突然发现,就在他躺的身旁放着一壶水和几块干粮饼子。他知道。这都是渔船出海时要……等他喝了几口水,又忍着伤痛躺在那儿嚼了几口饼子,这才多少有了点生的欲望。他想爬出那个天然大烤炉,可是眼前茫茫,四下里都象冒着金星,火辣辣的……往哪里爬呀? 他强忍着难熬的痛苦奈到了晚上。地面还那么滚烫,但头顶强烈阳光没了。他试着朝前爬了两步,再就没动——躺那睡着了。头一天,他活过来了。当太阳出来时,他象逃避瘟疫似的一手托着那水壶和那点干粮;一手抓着滚烫的地面一步步朝前爬去……这样,第二天他又活过来了。后来他就靠那壶水和那点干粮饼子,白日爬;夜间歇,也不知爬了多长时间……一天夜里,好象由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兽类们的嚎鸣。啊!终于发现了生命的所在。不知为什么,这时突然感到他被折断了的两边肋骨也不那么疼了。他爬呀爬……不分白昼与黑夜,朝着有生命的地方。等他逃出那个天然大火炉才知道,原来它的四周围全是茫茫不见天际的热带雨林。 树上的猴子们在枝干上攀援、跳跃,“吱哇……”的乱叫。并且还不时地由远处传来一种怪异地——象是什么兽类的吼叫声。 他半仰在一棵树下,背靠在树干的根部上,一条腿撸到了膝盖上面,露出了腿上被磨破的一块块皮肉,有的伤痕已经开始溃烂……他正在啃嚼那最后一小点饼子。 坐在树杈上的一只老母猴,象是已经观察他多半天了。现在,老母猴张望了一下,口里发出短促的一声喉音,象给蹲在另一树杈上的只小猴什么信息,那只小猴闻声向下一跃——一只长臂挂在了一根树杈上,尔后出溜一下由树干上端滑下来。 那只小猴绕到他正面,一步一步朝他面前走去;老母猴也从树杈上下来……悄声没响的。 “去!……”他冲着迎面一步步走来的小猴猛地一声吆喝,小猴冷丁停下,站在那儿瞅了瞅,接着又朝前走来;他又一声吆喝,小猴儿稍停了停又朝前走来;他又一声吆喝……眼看着小猴一步步就快要来到面前了,他不禁一阵惊骇——慌了神儿。于是他便连声不迭地嘶叫起来。 “你这个畜牲……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呀?”声音里带着惊慌、恐惧和绝望,他仰天悲呼,“天呐!为什么连个畜牲也不放过我呀?……” 那只小猴这时似乎不知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距离他面前不远突然站住,眨了眨眼,看着他,看着他……索性坐下来,就在他对面不远,望着他腿上已经溃烂了的伤痕……眼神儿中好象流露着同情和怜悯。 他心里渐渐平复下来。手上掐的那小块饼子却没再吃。不知怎么,这时候突然产生一种于眼前这只小猴已经有了心灵沟通的感觉。 他对着面前小猴眼睛说:“噢,你是看我的腿呀?全都化浓了!……” 对面的这只小猴,听他说完,两眼眨了眨,象是淌出了泪。少顷,它用前爪抓了几下腮毛,不由发出一种类似人的叹息声。 他看着它默默在心里说:“你替我难过是吧?莫难过!莫难过!往后咱们要一起为伴,一起相处,一起……噢,咱们间所差的是语言,不过这没关系。在我遭毒手前竟是跟人在一块儿来呢?虽说有语言相通,可我必须得当哑巴,不能用语言跟人交流。这,我都习惯了!现在你不是在问我……啊!” 那只老母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来到他背后,上前一爪把它手掐着的那仅剩下的一点点饼子夺去了。 唉!这……简直就活人的坟墓!以后还怎么活呀?我们哑巴兄弟的食物断了,水也早断了。于是他就码着猴子们的踪迹,爬去不远发现一条山间小溪。从此,渴了就喝小溪的水;饿了就拣猴子们啃过的——扔到地上的果子。这样,也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两侧折断的肋骨,竟在不知不觉中自然地接上了,他渐渐也能站起来行走了。可是他从此就变做了猴子们的同类。 有一次,他把吃剩下来的果子藏起来,以备充饥,可是让猴子们发现,给偷了个净光;又有一次,他突然得了疟疾,三天三夜躺在树根下,一直也不能动弹。疟疾过后就饥肠辘辘,有点锇的受不了……这时蹲在头顶树杈上的一只猴子向他掷来颗果子。噢,他这才发现,在身四周不远有不少这样果子是由上面扔下来的。有的大概已让另外的猴子给拾走;有的被啃几口就又丢到那里;有的……呵,他想在他发疟疾的这三天三夜里,头顶树杈上那只猴子,怕是就以这种方式一直都这样在照料他的吧?还有一次,为争抢食物同猴子们撕打在一起。当他抡起木棒轰走了这只猴子,那只猴子又扑上来——“吱哇……”直叫!末了前胸给抓破,衣服给撕碎,等逃离出猴子们的包围圈儿时,已经是衣不遮体了。 是啊!哑巴兄弟自打进到丛林里,就想走出丛林。所以每天他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啊走……任凭命运把他带到哪儿去。大概已有好几个月了,经常见到的只有猴子。每看到面前或树上出现猴群时,他就想,“噢,是不是跟我撕打在一起的那群?那里面有没有他发疟疾时照料他的那只?”人看猴子就象东方人看西方人——都一个模儿样。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摆脱掉这种兽类的。有一天夜里,好象前面的树木渐渐稀薄起来,大概快走出丛林了。他正这样想着时,突然蹿出一个怪物,黑乎乎的由正面冲他脸上扑来。他惊惧地一躲闪,那怪物嘴巴触上他后背,只听‘咔哧!’的一声,衣服从后面给撕开,露出脊梁。一时间,他惊慌失措,忘记了手上还握着木棒;忘记了反抗;忘记了……只顾一瘸一拐的朝前面跑去!好在那怪物并没追撵,当他跑出去很远时,仿佛听到那怪物由后面发出来一阵类似人的“哈哈哈……”大笑声。 哑巴兄弟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的热带雨林……那时他已经成了个野人!衣服不象衣服;人又不象人,成了人人见了都躲避的恐惧之物。他不知道是在什么国家里?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讲的都是些什么话?他的思想好象凝滞了!他不知道在丛林中同猴子们打交道的那些日月里,与以后跟这里的人打交道的日月里,哪个会更好些?当然,不同的国度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而我们的哑巴兄弟不知道那个国度什么方式的生活?他只是雨林中同猴群们一起的生存延续。 在疯人院里。他跟许多疯人一样癫狂、打斗……只是没有语言;在监牢中。他跟许多被监禁者一样,被提审、受讯问,但他却从不讲话,依然是哑巴状态;在服徭役。让他做啥他便做啥,从不讲话;在难民营里。难民们干啥他便干啥……他成了不会讲话的一个难民同伴。 星移斗转,几十年过去了。一天傍晚,他裹夹在一群难民中被送到一个港口上。难民们惊慌失措,焦虑不安……被那个国家当局给圈在码头,象是在等船。他见几个男性难民,一直象是在低声商量什么?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看他,一付争询似的目光;他立刻回了那人一个眼神儿,眼神儿中充满着友好的意味儿。紧接着他就见那几个难民躲避开当局人的目光——悄悄朝难民群圈外爬去,于是他也跟着爬……当他们绕过码头海湾时,他见那几个难民偷偷下到海里,他也随之下去了。然而他不会游水,加之年纪又大,刚一下到海里就连续呛好几口水,是两个难民上前把他架起来,这才游到一艘正准备启航的货轮旁,然后又偷偷上了船,躲到货仓底下去。一个难民悄声冲他“哇啦!”一句,他不知道那难民是在说什么?却冲那难民点了点头儿。不久那艘货轮就启航了,离开那个港口,离开那个国家。 ——货轮航行在大海上。黑夜,白昼…… ——几个难民和他躺在货仓底下。睡熟,醒来,再睡熟…… 夜色中,货轮一声长鸣——前方远处灯火辉煌,出现了一座港口城市。那艘货轮在海上也不知航行了多长时间,等它停下来的时候,只听那艘货轮上面‘呜呜——’直劲儿地鸣叫。这时一个难民由货仓底下爬出去,但很快又爬回来了。他冲大家‘哇啦’了一声,紧接着大家就跟着他一起爬出货仓的底层。时间正是深夜,眼前一片辉煌灯火……他这才知道,货轮在港外停下,正等待进港。不时地鸣笛声回荡在海面上空……他跟随几个难民悄悄溜到船上的一个隐避处。然后他们就从那里开始下船了。是顺着一条绳索下去的。这时只听一难民“哇啦”了一句,两个难民上前——一边一个架起他就朝岸上游去。打港外停泊的货轮那儿到岸上,有很长的一段海面,那几个难民虽然水性好,但毕竟还有他这个包袱托累着他们的呀?他们没有扔下他不管!两个人带着他朝岸上游累了;就换两个人来架着他……就这样,游游停停,停停再游,等到了岸边天已经放亮了。 晨曦微露。距离港湾很远很远的海滩上,躺着那几个偷渡过来的难民和他。这时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几乎连一点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喷薄欲出的太阳,被大海托起——离开海面,象很大很大一颗鲜血欲滴的红心,一点点向上升腾……刹那光芒四射,天空明亮了。这时候,歇息在海滩上几个难民“哇啦,哇啦……”就从海滩爬起来,其中一个难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唯一的回答方式——点了点头儿。接着他就跟在那几个难民后面,离开海滩上了岸边不远的一条路。那几个难民边走边‘哇啦哇啦……’相互交流。当然他不知道人家是在说些什么?他只能默默的跟在后面走。走着,走着……突然感到,眼前路过的这个地方他好熟悉,就象他刚才还在走过一样。当他们快要接近港口时,我们哑巴兄弟冷丁地一声惊叫:“啊!这是香港,维多利亚……” 几个难民突然站住,都看着他怔住了。少顷,他们相互间懵怔地“哇啦”几句什么,就惊异地又在看着他…… 我们的哑巴兄弟冲着他们说:“真的!这是维多利亚港湾……” 几个难民似乎方才知道,我们的哑巴兄弟并不是他们同类。少顷其中一个难民跟他同伴儿 “哇啦!”地一声,就甩掉他朝市区方向走去了。 “后来,后来……”他像很费力的若有所想的说,“后来听说……听说了我的坟墓……在,在郊外山上。我想……那……一定是大少奶奶——香竹姐为我……造的。等我找,找到那儿……光见坟头插着的……一枝枝野花,未……未见人。于是我……等啊,等啊……也不知等了多少年?” “唉!哑巴兄弟……” 老天的一声叹息!这时夕阳正一点点向山脚下沉没,留给《太阳岛》四周围江面上一片殷红,象是渗出来的血。 殷红色的粼粼波光,映在江岸垂柳老树下的田妈和司琪脸上,两人都泪眼盈盈的,显得她们的心里都特别凝重。少顷司琪也亲切的唤出声“哑巴兄弟?”她想,此时此刻唯这样称谓才有家人样的温暖。她温暖安慰说;“您在等的大少奶奶——您香竹姐,很快就会到这儿来看她哑巴兄弟的。明天我就赶到H县里去迎接她……” 晚饭时分,当她和田妈陪着哑巴兄弟刚回到疗养院,她往香港家里挂的长途接通了。对方是华姨接的电话。还未等她说这边一件件喜讯时,华姨那边就先告诉说身在台湾的老爷——她公爹病危的消息。 “啊!”她震惊的问,“台湾那边什么时间打给香港家里的电话?” “刚到中午,正赶孝先回到家,就接到台湾那边的加急电话。是一个叫老奉天的打过来的,说您公爹已送台北医院抢救……”对方电话里的华姨说,“孝先叫我立即给您挂个长途,叫您由大陆那边上飞机直接去台湾……他说在大陆那边关乎你们香竹大妈的事,已经委托了乔先生。叫您放心……这不?我给您的长途刚挂上,您那边的电话就到了。” “华姨?孝先他……” “他已上了飞台北的班机了。” |
75 悲叹笑声:“唉!嗬嗬……陈 ?” 十万火急。公爹怕是不行了!司琪知道,她的公爹——身在台湾的退役将军,是位情深义重的老人。他自打年青时与心爱的香竹小姐最后一次庙堂相会,由于风云变幻一别就成了永久。几乎大半生他都处于精神煎熬之中,抚慰心灵的唯一办法——就是清明祭海,后山扫墓,与活着的弟兄们相依为命在那座隔海相望的海岛上。然而老天有眼——死去的复活了;丢失的找回来……现在,眼看百年邂逅,母、女双双就欲出现眼前时,他却突然病危,进了医院抢救……这位善良、贤明儿媳的心里边火烧火了,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公爹床边,把他拉住,“爹(地),等一等,先莫走……您心愿未了啊?”她想,老人家一旦就这样的去了,会给她的孝先、给她们晚辈留下终生的遗恨啊!另一方面,她又放心不下在这边正等待见到的香竹大妈。有消息说——一、两天她就会赶到当年丢下婴儿的那个屯子《亮甲台》的。好容易就快见到当年香竹大妈了,台湾那边的公爹又突然病危,她必须立即动身离开这里。她担心她走后一旦香竹大妈到了这边,会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得而复失呀?她给H县政府前天的电话里,曾拜托过县里那位主管领导,等她香竹大妈到达后,就转告跟大妈在一起的方先生立即回台湾……这是公爹发病前给香港家里电话中转给她的嘱咐。 本来司琪对当年她们金府发生的事上,就对这位方叔叔曾产生过疑惑。但很快她的疑惑就解除了,她看得出公爹信任方叔叔胜于他们晚辈,跟随公爹大半生的将军付官当然是他心腹了。而当今天,埋在香港郊外山顶坟墓里的——当年金府上那位哑巴兄弟,突然出现她们面前。在他断断续续的——没头没脑的那些不连贯回忆里,又牵涉到方先生。是啊:当年由台湾来到香港府上一位高贵客人,为何看中府里一个小仆人身上的“马甲”?并执意想买件新的换下来;一直都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为何会突然开口骂人?小哑巴为何那样惧怕阿飙?躲藏青山脚下,岩石背后把身穿的“马甲”脱下,交给了大少奶奶;小哑巴跑上青山,阿飙为何后面穷追不舍?为何追撵到青山顶一脚给小哑巴踹下了悬崖峭壁?为何……这些,就像心魔样的困扰着当今的这位知识女性。现在她还未等离开这儿,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不禁爬向司琪心头。 司琪坚信,哑巴兄弟是从混沌世界中醒来,刚刚恢复记忆,难免对当年一时想起来的事,都七零八落,让人听了摸不到头绪。等过两天他思惟慢慢就会条理的,一桩桩回忆都会逐渐完整起来……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明天就要离开刚刚醒过来的这位哑巴兄弟,她要飞去台湾了。这边就全依靠田妈了……“ 她焦虑重重。夜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由床上爬起来,刚一动身子,对面床上田妈伸手在墙壁上“咔吧!”一声就把电灯打开了。 “噢?”司琪不禁一惊,不好意思说,“田妈,是不是我惊扰您了!” “嗨!我根本就未睡……”田妈心里充溢着兴奋,她笑笑说,“司琪,你不是也睡不着吗?” “我答应H县领导——明天赶过去迎接香竹大妈的。可现在不能去了,总得跟人家那边说一声吧?”司琪下床,走到桌旁打开台灯说,“我给那边县领导写封信说明下情况,信写好后,准备明早委托疗养院找人给送过去……田妈,把灯关了,您先睡吧? 司琪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前几日接待她的那位县里主管领导的。说明暂不能到县里去的原因,表示歉意。还再一次强调,请县里转告跟香竹大妈一起的那位方先生,立刻返回台湾。等大妈到了女儿的家……就不用再麻烦政府了。并告诉说她先生委托乔先生代表她们家人,最近就到贵县来。所有一切事情,乔先生都会帮我们安排的;另 是写给当年丢在这边的那个婴儿——现在已经找到的她先生的同父异母妹妹。由于一时不能见面,就算书信认亲吧?信里告诉,说她的生父——她的公爹现在病危!她要马上飞去台湾,来不及跟她见面了。公爹那边什么情况,她会发电报或传真给《太阳岛》疗养院的。她嘱咐她等香竹大妈到达后,希望她陪生母到《太阳岛》先住几天,当年金府上的女仆田妈和当年小伙计——辛月天现在正在那儿等待大妈…… 第二天一大早,司琪就收拾好了行装。急忙忙拜求过疗养院领导,打发人把她写的两封信送走之后,对田妈说:“田妈?在信里边告诉那边已找到的——我们那位同父异母妹妹,让她等香竹大妈到达后,就陪一块儿到《太阳岛》上来。说您跟哑巴兄弟都在这儿等着呢……” “这可太好了!太好了……”一时间田妈激动的泪眼盈盈说,“未想失掉多半辈子的当年两个亲人,又都能来到眼前!司琪?我老太婆足矣。临死也足矣!” 见田妈激动不已样子,司琪笑了。“可不是吗?在我们心里,大妈跟哑巴兄弟他们已是两个亡人了。现在,两个亡人到一起回忆回忆当年曾经之事,我们不是也就知道了——是何原因使他们遭受这大半辈子苦难了吗?”她说,“田妈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我再三拜托送信人分别将我写的两封信面交到对方手上,我想我们那位同父异母妹妹看过我的恳求,一定会过来的。疗养院领导答应在招待所给准备专门房间。田妈,等香竹大妈母、女来了后,您就跟她们住在一起吧?” “嘿,那还用说……”田妈说了一声,就乐颠颠的同司琪到病房去看她们的哑巴兄弟。 早饭过后,司琪正准备跟疗养院打声招呼,然后就打车去机场时,疗养院行政办公室通知司琪——H县里来车接她。 “前天的电话里我告诉不要来车,不要来车……到底还是派车来了。”司琪心里说,“何况我马上要去机场,H县那边不能去了……唉!”可是,她总得见一下,表达一下谢意,说明一下情况吧?无奈她先去了行政办公室。 司琪见一部小轿车停到行政办公室门前,开车司机还坐在驾驶座上。她便走过去问:“师付,您车是由H县里来的吧?” “噢,是啊……”司机一见来者风彩非凡,一定就是来接这人了。于是他急忙由车门窗上探出头说,“带车来的领导,在办公办室里呢?” 噢?领导亲自带车来接她!“这可怎承受得了啊?”她很难为情走去办公室。刚一进门,就迎面热乎乎送来一声,“舅妈?您好!” “啊!”司琪愣怔怔的在办室门口停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对这热情称谓,是不习惯还是感到诧异?在她进门前,是办公室里老主任正陪一位衣着体面,三十多岁年青人。她一进门年青人就由坐位站起来,面前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儿呢?老主任见司琪还愣怔门口,就赶忙介绍说:“啊,少夫人?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H县带车来接您的陈 。你们怕是初次见面吧?” 领导? ?……司琪心里默默叨咕一声,就见年青人热情高涨,像正欲朝她扑过来握手或拥抱……这时,司琪走向旁边一张沙发坐下了。她礼貌的冲老主任点了点头,轻轻回应声说,“呃,是……是……” 年青人窘笑了声坐下去。脸蛋儿红仆仆的……少顷掩饰说:“可不是吗?我们一家人还都未能来得及见面哩!”接着就对老主任解释了他与少夫人的亲缘关系。 “噢?……”老主任嗬嗬一乐说:“原来陈 与少夫人还有这层关系呀?” “我岳母跟舅是同父异母兄妹。半个多世纪了……亲缘各水一方啊!”年青人镇定了一下,似感慨的说,“自上两个月舅舅来到县里寻亲后,县里边按舅舅提供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社会背景……经过多方查证终于找到并认证了我岳母,就是当年扔到大陆这边的那个婴儿。县里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主管领导责成我负责分离半个多世纪的这对母、女团聚。现在,为迎接由香港过来的姥姥,岳母和岳父已从乡下接到城里我家里了,他们正期盼着舅妈您……” “噢……”司琪虽然对这种过分殷勤很不习惯,但他对她的称谓接受了。毕竟是这样的亲缘关系!她还未等他说完就把话接过来,关心地问:“陈 ?您岳母的身体还好吧!” “好,好……嗬嗬!”年青人忸怩一笑赶忙说,“舅妈,我叫陈朗。是县主管领导说——秋后领导班子换届时,补选我为政协副 的。现在暂时被安排在《对台办》负责接待工作。舅妈,您就叫我朗儿好了!” 老主任不由一怔。“噢?原来他还不是呀?刚才见面时他还暗示——说县里几位政协副 都不在,只有他带车来接少夫人了。这显然不是明明在自我介绍说,他也是政协副 吗?嘿嘿……”老主任看看少夫人;又看看他不禁心里乐了。刚才还不知道他们的亲缘关系时,向少夫人介绍了他是H县政协副 ?不过没关系,看得出他喜欢这样称他。称呼长了,叫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成为真的政协副 了呢?。 然而司琪却感到这年青人一身的俗气。不过他毕竟是孝先同父异母妹妹女婿。还是很亲切的嘱咐说,“回去代我好好谢谢县里领导,工作那么忙还派车来接我。可惜实在是去不了啦?我要马上飞去台湾……”说完又看了下腕上手表,“就中午这趟经香港直达台北航班。” “别呀?舅妈……”陈朗焦急的说,“有消息说一、两天姥姥就到了。说不定现在我接舅妈去H县,下午就能见到姥姥了呢?再者说了,我此趟倘若接不去舅妈,回去跟主管领导也不好交待呀!” “我已给县主管领导写信说明了情况。在您车到这之前,为我送信的人就出发了。说不定这会儿……县领导已看到我的信了。”说到这,司琪又很感叹说,“是啊!几个月来……就连做梦都在寻找大妈,现在梦已成现实,眼看就能见到香竹大妈了,可台湾的公爹又处病危状态……” “啊!”陈朗像是一惊,冷丁热心的说,“舅妈,您说的可是我那将军姥爷?他……”立时非常焦焦样子,“老人家怎么了?” “什么将军呀!只是个退役老兵——一位普通老人。是他相依为命那些弟兄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身边没一个亲人……做为儿媳,我必须马上赶过去的。”司琪说,“虽然香竹大妈现在还未到,政府已邦助寻找到女儿了,等她到了后有你们这一大家子人,我也就放心了!” “舅妈?那,姥爷那边……”陈朗问。 司琪说:“到台湾后,那边什么情况我会发电传过来的……”刚说到这儿,事先约定去机场的出租车到了。她又看了一下腕上手表,站起身又强调的嘱咐了一句,“哎,对了——我给您岳母的信里说,等香竹大妈到达后,先陪她老人家到《太阳岛》这儿歇上几天的。莫忘了!因为在疗养院这边……”突然外面“嘀!嘀!嘀……”出租司机连续鸣喇叭催促,司琪朝老主任点了下头就走向屋门,老主任也随后送出。少顷,陈朗像火烧屁股似的腾地由沙发站起来,慌慌然冲到门外。 “舅妈?还是我来送您去机场吧!” “事先约好的车都来了?您快回去吧!谢谢你们县领导……”司琪招呼一声就上了出租车。 “嘀!嘀……”两声呜笛,他眼巴巴望着出租车沿着岛上江桥方向跑去……少顷消失在环岛马路的绿荫之中。 当他随后上车离去时,送他的老主任在车后面禁不住的心里笑了。悲叹了声说:“唉!嗬嗬……陈 ?” |
76 方付官重返五十年前溃逃旧地 龙湾宝塔,既是这座古城的标志;也是古仆风情象征。一见到宝塔,就会想到人们粗犷、飙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放性情。在几十里见不到一户人家的久远年代,逢面便是情。无论相识不相识,都真诚、热情相帮相助。就是到了近代,这片土地经历了外寇践踏,战火洗礼,生长这片土地上人们,更迭了一茬又一茬……然而宝塔巍然挺立,古仆的风情未变。 但在台湾来到这里的方先生眼里,一切都变了。变得五十年前曾驻防的这座古城他不敢认识了。城廓扩大了,楼房增多了,五十年前那些一幢幢土房、一条条胡同,零零星星……也全在砖瓦大屋包围之中。古城里唯一的一条中央大街,原来的土路修成了贯穿南、北的一条油扎大道。东、西街道各个店面,竟相装饰起醒目广告,甚至有的广告是电影明星的一幅巨大的美人图。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们……花花绿绿。男的,有的蓄胡须、留长发,花褂,短裤;女的,有的连衣裙,袒胸、露背,有的牛仔裤、褂上露肚脐眼儿,有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或红色……皆竟进追逐时尚。宝塔在古城西街,五十年前这还是城边大地,周围只几家菜农住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起由省城通往这方避塞的——连接沿边各个城镇这条铁路时,恰好在宝塔西侧——相距宝塔三华里的一个小小屯落通过,于是这里就建起车站,原来城边子也就成了古城新的街区——宝塔街。现在瞭眼望去,宝塔已居古城的中心位置了。 方先生带黄阿娇是半夜零点到达这里的。火车到站后,下车的零零散散没几个人,车站显得空旷、冷清、寂寥……竖在站前的路灯,冷寂的辉映着站前小广场,灰蒙蒙小广场空空荡荡……往城内去已经没车了。他们又累又乏,加之离城内这么远又半夜三更无处投宿,索性就在站前一家私人旅店住下来。一住就两天,这是第三天头上。 旅店很简陋,或许连营业执照还未来得及办理,就挂出牌子。要不是晚间,上、下火车人找不到投宿处,是无人光顾的。老板是当地农民,自打这里建起火车站后,他家住房就开起个小餐馆。直至近期站前开发——住户动迁时,他要了一、二两层楼,足有六百余平米。一位经常到他餐馆蹭酒喝的朋友给他出点子——开一家旅店外带餐馆。朋友在城里工作,很有能耐,答应他给办理营业执照,并且以后凡工商、税物方面事全包在他身上。现在,旅店房间和床位早就安排好了;餐馆也重新开灶了,偶而也有零散到餐馆吃饭的、上、下火车来旅店歇脚、住宿的……可营业执照还未办下来。那位朋友告诉他;用红纸写出《试营业》三个大字贴出去。于是旅店的这位农民老板,就守着《试营业》三个字小心异异的接待偶而上门的零星客人。 “二位,刚下火车吧?”老板睡眼朦胧,冷丁见来了客人,立刻打起来精神。 “是的……”方正仁把手里的皮箱放下说。“住宿——有房间吗?两套客房……” 老板听是外地口音,放下心来。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口音?一个是体面的老先生,衣着、气质非凡,手拎一只皮箱;另一位身穿普通女装,肩挎黄色包裹,发型非常特别,像是个出家人,却不知属于什么宗教、道门?他急忙说,“有,有……”方正仁以为像他所住过的大陆宾馆一样,急忙摘拎起皮包准备拿出证件进行住宿登记,没想老板走向楼梯口,回头招呼说,“请吧?客房在楼上。” 上楼后老板便打开一个房间门,回头看看黄阿娇,不知如何称呼,就说,“你就住这间吧?” “啊!”黄阿娇与方先生立在门口一愣,“怎么!里面有人住?” “哦,是一个女的……”这位农民老板以为这样安排挺合适,讨好说,“老先生?你就住隔壁那间。里面睡的是两个男的……刚好两位的房间紧挨着。”他手拿一串钥匙笑嗬嗬正想走去打开隔壁房门时,一抬头见两位客人满脸沮丧的对望,大有不悦之感。“怎么?”老诚、实在的农民老板,手上钥匙串“哗啦!”地一响,诧异说,“老先生?您不是……” “噢 ,是您未听明白……”方正仁说,“是单间。有单间吗?两个……” “单间?”老板寻思寻思后说,“我的旅店……房间都是一样的——每个房间四张床。” “嗯……”方正仁沉吟了一声,像似无奈的问,“您这么多房间……都住人了吗?” “哪儿呀?”倒底是老实的农民当老板,他实实在在的说,“从里到外,就这三个住宿的人。这不?这间是个女的;那间两个男的……这还是错过了火车钟点才到这里来的。” “这样吧?”方正仁说,“您把没人住的——好一点的房间再开两间。每间我们就按四张床位付款好了。” “你的意思是两个房间全包下来?……嗨!你说包两个房间不就完了嘛!”难得遇上这样个主儿。老板激动的一连打开好几间屋门供他们选择。当他们选择好挨排的两个房间后,老板又热情的打来两壶开水,并殷勤说,“用餐在楼下。看二位是从外地来的……想吃什么?可以单独开灶。”说到这儿,他又好奇的看了一眼黄阿娇,“呃,这位……是吃素食吧?” “哦,”方正仁看出来他好奇,就说,“老板可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您一眼就看出她是出家人。这是一位道士。此行到北方来,为了方便,才换上常人穿的便装的。道服都在皮箱里……” “嗬,我说呢……“本来就少见多怪的一个本质的老实农民,听他的赞誉不好意思的忸怩笑笑说,“噢,时候不早了,二位休息……明天我再过来侍候。”说完美滋滋的走出去了。 也算开门大吉!试营业这么多天来,未等执照办下来就遇上一个大款。人家拿钱不当回事,只图个清静……一人就包下四人的房间。可惜这样主儿只能一走一过歇歇脚,明早人家就会住进城里的大宾馆!什么竟争呀?拉客啊……这些他连想都未敢想。农民的旅店老板,自有农民的自知之明——是夜半无处投宿的时候他才捡了这个大款的漏儿。何必要这样激动呢?很快他也就恢复了平时心态。 第二天早,住在楼上那两个房间过路客人,先、后付款都走了后,老婆、孩子来打扫卫生时,(旅店未顾服务员,收拾房间、扫地、打水……暂时都是家人为少量顾客服务的)发现还有两个房间里面住着人。没有惊扰就回到楼下,“楼上有两个房间还在熟睡呢?” “噢,是半夜零点才下火车的……不要惊扰他们。”老板未说两位顾客各包一个房间……一人花四张床位的钱;也未说顾客是有钱大款,他们捡了个大便宜。”他很平常的说,“他们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算账好了。反正在咱旅店只能住这一宿……” 然而,当天快到东南晌(时间九点多钟),他们才起床洗嗽……到楼下餐馆简单、随便的吃了早点就回到他们房间。老板看体面的老先生少顷从房间出来,下楼朝他走来时,他突然对——该怎样跟顾客结算之事犹豫起来。虽说这位有钱老先生昨晚答应:占据一张床位,肯出四张床位价钱。可他的心里委实不安啊?好在老先生并不是想跟他结算的。“请问一下老板!在这儿能叫一部出租车吗?” “啊,出租车呀?出门就有……”老板爽快说。其实他家旅店门正对着火车站前小广场。常有些拉坐出租车,停在小广场靠近旅店这一侧的边上。早期有“驴吉普”;后来是“倒骑驴”,都是当地为这种交通工具取的名称。最近又出现零星的出租轿车……老板倏地推开旅店房门,热情的用手一指示意说,“你看,这全是出租拉坐的,” “噢?”老先生皱了皱眉头,“这都什么车呀?” “倒骑驴。”老板热情说。 “倒骑驴?”方正仁知道从前这地方有过拉坐的三轮车,客座在后面,人力脚踏往前拉;而现在看到的也是三轮车,客座在前面车厢,人力脚踏朝前推。“嘿!”他不禁摇了摇头,淡淡笑了两声说,“嗬嗬!嗬嗬!可惜……我是想去趟乡下的呀?” “哦,‘倒骑驴’可只能跑城里。哎?往天这时候是有两台小轿车来的呀,今天怎么……?”老板很热心的问,“不知老先生要去乡下什么地方呀?” “嗯……”老先生沉吟了一声说,“离城里也就不过十华里,《亮甲台》您知道吧?” “嗨!咋不早说呀?”老板高兴地用手往那边一指说,“那边树下那个‘驴吉普’就是《亮甲台》的。自打‘倒骑驴’出现后,‘驴吉普’就逐渐消失了,现在只能看到他这一台了。” 方正仁顺他手指方向看去,见那边树下一个小毛驴车。毛驴笼头上拴着彩条,脑门披掛布制一朵鲜艳红花,脖上掛着串铃,驾着一台改造过的双轮小车。车上铺着鲜红颜色褥垫,干净而别緻。方正仁不禁径自的朝着“驴吉普”那边走去…… 老板见体面的老先生终于满意了,心里像为人做了件好事一样高兴。“坐惯了轿车的老先生,就像吃惯了美味隹肴的人,冷丁换了粗米大饭感到新鲜可口——他是想换下口味,品尝品尝‘驴吉普’的滋味儿……嘿嘿!”他站在旅店门口望着他,一直等他上了“驴吉普”走去才转身回到他的旅店来。 驾车的是位干净利索的小老头。大概六十多岁,像“驴吉普”车辕里这头小毛驴一样,虽说就是一位很普通农民,让人见了心里舒服。听说方正仁要去《亮甲台》,还未等上车他就热情的问:“到《亮甲台》去……老先生,你是去谁家呀?” 方正仁见这小老头和蔼、热心,不由心里一阵欣喜。问,“听说您就是《亮甲台》的,想必哪家门朝哪边开,谁家的烟囱冒没冒烟……您都一清二楚的吧?”他笑笑问,“五十几年前住在屯头场院屋里一户人家,现在还在吧?” 听他这样问。“驴吉普”小老头忍俊不禁的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就情不自禁的一声“哈哈“大笑说,“哈哈!老先生是刚从海外过来的吧?” 当方正仁告诉他——是当年守城将军仓惶南退,匆匆接走在《亮甲台》屯头场院屋里生产的夫人,刚生不到三天的婴儿就扔给了场院屋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这些全不知道。他说,“如今婴儿父、母在海外年岁都大了,当年丢下的婴儿成了他们心里的一块病!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信儿吧?” “驴吉普”小老头一听笑了。“嗬嗬!巧了……头些天,有位贵夫人到过《亮甲台》,跟你说的一样,也是打听当年场院屋那户人家。屯里像我这个岁数的人莫说不知道场院屋是个啥玩艺?就是比我大些的几个少数人也不知道当年场院屋里还有户什么人家?那位贵夫人住在县宾馆,连续来屯里三天,说是要等等当年那个婴儿的生母,她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他未等方正仁回答,想了想后又说,“后来再未见那位贵夫人,而是在县里干事儿的一位年青人开着小轿车,每天一趟到《亮甲台》来。一来就到‘小烙铁’家。跟屯里其余人也没个接触,由于 ‘小烙铁’名声不好,屯里人谁都未敢打听……但有时在一些娘们中间,‘小烙铁’为撇清不正当男、女之间的勾当,自己说那年青人来这儿是等待迎接由香港过来的——他媳妇的亲外婆。” “什么?亲外婆……这么说,那年青人是当年丢在这边那个婴儿的后代了?”方正仁不由诧异的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立即就问,“那年青人在哪?快拉我去见见他!” “嗬嗬!除了‘小烙铁’,屯里怕是没人知道他……哼!想必也不是个好鸟?”小老头儿,见他很认真样子。便说,“老先生实在想见到那年青人,只有到‘小烙铁’那儿去打听了。她是个寡妇,说不定那个年青人现在就在她家里呢?”于是方正仁毫未犹豫的上了“驴吉普”。 没想原先足有十华里的《亮甲台》小屯,现在哩哩啦啦往古城这边延伸了很长,很长……成了个大屯落。“小烙铁”家住屯中间,车在屯前大炕沿停下来。小老头一指对面敞着的门,房檐下挂了一串红辣椒的小瓦房说:“老先生?这家就是。你自己进去吧!小心别让小烙铁炀着……嗬嗬!”小老头最后调侃一句,就把《驴吉普》调过头——走了。 方正仁一看《驴吉普》走了,屯街上又无一个人影儿……他稍稍踌躇了一下,最后无奈他只好一个人径自走进这座小院儿。他原以为号称“小烙铁”这位小寡妇,一定是个风流、淫荡放纵的年青女人。未想是位年近半百的胖乎乎半老徐娘。当方正仁做了自我介绍后,她俨然像个女干部。“噢,台湾同胞……欢迎!欢迎!”竟像他此行来大陆接触到的所有官方人员一样。操着同样的官腔;说着同样的客套话儿。坐下后她把鸭子腿一拧问,“什么时候到的?住在哪儿?休息的好不好?……”接待同样诚恳、热情。 她说:“这不是吗?两个月之前,香港一家大企业的老板金先生到此地考查——想在这边选择个投资项目时。顺便说五十年前战乱年代,他同父异母的婴儿妹妹刚生三天就丢在了这边。是哪个屯子、丢给了谁家……这些全不知道。后来考查无果,他就回香港去了。但当地政府对金大老板寻找当年丢在这边的那个婴儿妹妹,一直也未放松查寻,却非常的重视……”她句句不离方针、政策;声声都是政府对海外寻亲的关心、重视…… “嗯,可以想象到啊!可以想象到……”方正仁深藏城府的呼应着。 “小烙铁”接着又说:“前些天我们《亮甲台》屯子又来了一个贵夫人,打问场屋子在哪儿?说是她先生的同父异母刚生三天的婴儿小妹,当年就丢给了场院屋那户人家……嘿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连场院都没了,哪还有场院屋呀?那贵夫人知道屯子这样变迁后,还是又连续两天到屯子里来,说是她大妈——那个婴儿生母不知道屯子变迁,一定会到这来寻找。她说她想等等大妈的到来……后来也不知怎么?贵夫人再没来过,倒是陈朗开着小车,每天一趟到我这来。” 她说的陈朗,大概就是“驴吉普”小老头儿说的那个年青人了。现在听她这样说,方正仁不禁急忙插嘴问了一句,“陈朗是谁呀?” “嘿嘿嘿……”她笑的很失态。唯有这时她才不像个女干部,“当年跑到台湾去的那位将军,丢到大阹这边的婴儿小女找到了!住在《月亮窝铺》,名叫郝爱香;陈朗就是当年那个婴儿——今天的郝爱香姑爷……嘿嘿嘿!” “啊!还活着……找到了?”方正仁惊愕不已。当他马上反过味来,就像感激涕零的连连说,“真是感谢当地政府!太感谢了……” “嗨!这才哪到哪呀?海内、外一家亲嘛……嘿嘿!”接着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像一部失灵的电唱机,尽管里面放出的是正音、假腔甚至邪调……这时你想关都关不住。不过却激发了方正仁兴緻,他听得认真、悦耳,想知道的他全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他也知道了。为确认她说的真、假?有时他也会插一、两句嘴,但都令他欣喜。他方才感到,这是一个有着很强烈虚荣心的——有话装不住一股恼会全倒出来的实惠人。这不?她一说到陈朗就眉飞色舞,一种天然荣耀感。说陈朗怎么样会来事儿?如何得到县里重用?“这不?现在是‘对台办’的主管;秋后县里班子换届可就是政协付 了。他自己未说,这还是别人向我透露的哩……嘿嘿!” 方正仁听她这样说,不由感叹了声,“唉!可惜呀……是不是我来晚了,今天我未能赶上他?” “昨天他就未来,一定又是县里哪个领导找他临时办什么事去了。”她说,“明天就会来的。估摸着领导临时有什么事也办完了,明天他一准到,因为她香港姥姥寻找当年丢下婴儿小女只能到这儿来。你可不知道呀?他自打知道……” 她正兴緻勃勃往下说着时,窗外“拍!拍!”两声清脆响鞭由大坑沿儿传来。方正仁低头看了下腕上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噢?这么快……”他跟“驴吉普”约定来接他回城的时间到了。 “嗬嗬!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一小天了。”他站起来告辞说,“请您转告诉陈朗,我就是陪他香港姥姥一快儿来寻找当年丢在这边那个婴儿小女的。昨夜才到,他们的姥姥一路劳顿,就留到旅店休息,我自己赶到《亮甲台》来了。现在,我得赶快回去把这特大惊喜告诉给她……” “啊!”这位号称“小烙铁”乡下女人,像似刚从炭火里抽出来一样,由里到外都烧得红红的……她举在手上迷离模棱,在地上转了好几圏儿。 “我们乡下两顿钣,你吃过饭再走吧?” “不行!陈朗姥姥还等着听信呢?” “莫外道,陈朗是我干兄弟……” “拍!拍!”又是两声清脆响鞭从大炕沿那边传来催促…… |
77 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公开亮相 “哎,”方正仁刚走进旅店他的房间,黄阿娇就问,“这边……有老道姑周香竹出现的风声吗?” “是我在广州给台湾退役将军放出的风声,现在,正在这边刮起来了……”接着他就告诉了在《亮甲台》所了解到的一些详细情况。他说:“我在广州给台湾退役将军那封电报——说我找到了已经做道士的周香竹,然后再陪她一起北上,等我带她去找到在古城郊外《亮甲台》屯头场院屋那户人家,就知道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的消息了。这本是我无意间放出的风,未想退役将军往香港家里挂了越洋电话,叫他儿媳到此地来迎接我跟出家做了道士的她大妈。结果她大妈没迎到,她也走了,风声却传开了……未想当年丢在这边的那个婴儿却查找到了——现在已是有女有孙的个老太婆。她姑爷就在县里做事。这些天来……每天一趟都要到《亮甲台》去迎接我们……” “迎接我们……”黄阿娇突然心虚了。不由口里轻轻冒出了这么一声。“只要她人还在,迎接的就永远不能是我们……” “老道姑周香竹未出现,当然迎接的就是我们了。先者为上,只要你跟她们母、女相认,就是后来她出现了……真的也会成为假的!”他安慰说,“她人不消失,心里总不踏实是吧?放心吧!这么远的路途,身上分文皆无,不死也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发昏哩……不然,这么长时间大陆警方怎么都未能查到她一点踪影啊?”他说的很轻松,而精神一直都绷的很紧。就他了解到的一些情况看——大陆当地政府是那样的关心、重视;有关的亲人和社会又如此热切的期盼;再加上老道姑周香竹由始至终都未一点影信儿……虽说这很便于他们以假乱真,但他必须做到天衣无缝,不可有一点疏露。 夏日,北方白天很长。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还偏斜头上。吃过饭(初来乍到,一切没了常规)黄阿娇回自己房间后,方正仁一个人望着宝塔走去……噢?宝塔重新修葺过了!塔顶八角重新安装上风铃,夜深人静可听到空中传来的叮当作响,宛若天赖之声。只是还没塔尖,五十余年前他驻防这里时,就听说过——塔尖流落蒙古民间什么地方?想必宝塔修葺时还没有找回来。 他走近宝塔脚下,见是一个方圆不大的小广场,宝塔就矗立广场中心。广场周围街面小吃、烧烤以及店门外摆的摊床,就象由早到晚顾客不断,总是那么红红火火;宝塔塔座的周围,各种各类地摊,更象是应接不暇——什么打命算卦的;看相测字的;行医卖药的……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方正仁见离塔座不远围起了一些人,正吵吵嚷嚷的……并且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方正仁不知怎回事?好奇的走过去,听围观的人说——是假扮尼姑卖假药的一个犯罪团伙。他往前凑了凑看到,一溜地摊上摆放着各种假药。几个女子站在各自的地摊前,这时已脱掉了尼姑服装堆在各自脚下,露出她们本来面貌。一个身穿时尚短衫,下吊了条紧腿短裤。一头秀发披肩,年令只在十八、九岁样子,要不是她对自己的这番作弄,一定是个很俊俏的腼腆姑娘。现在她满脸羞的绯红,直瞅着自己脚尖儿,不敢抬头,象是躲避面前工商管理人员的审问;另一个身穿流行时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穿的粉红色牛毛衫。她头发还在向上挽着,由于头戴那顶和尚帽的缘故,现在已经被压塌、压扁……尤如扣在头上的一顶马尾发罩。这样一来,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那张圆磙磙的脸上,被衬托得更加丑陋难堪了。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麻木了似的对着面前工商管理人员的检查;紧挨她站的那个,年纪跟她相仿,穿着也相仿,只是头发披散开来,她象很恼丧的样子,把头偏向一边——埋到身边那位的背后,让人看不到她的眉眼和面部的神态表情;在她身旁站着的那位,身穿女式夹克衫,流行的女式短发,一张瓜子脸,两只眼睛很有神采。虽然她的年令已象三十开外了,但比起上面几个属她娇美。或许就因为这一点吧,她并不回避开围观人群中的任何一种目光,两只眼珠儿滴溜溜乱转,你来我往……这时候,在工商管理人员监督下,她们正逐个的退还受骗上当者的钱款,而唯有她站在那里面无惧色,自视清高。 “你!……”一位工商管理人员走到她面前喝令了声,冷丁就顿住了,“你?……” 啊哈!顿时围观人群里有人小声“嘁嘁喳喳……”起来。这时也不知谁喊了声,“哎,走吧!走吧!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未等看到工商行政人员做何处理时,围观的人群陆陆续续的开始散去了。方正仁也随之走开了…… 毕竟故地重游。他想多走走,看看……就穿过另外一侧的两旁店铺,上了一条背街的便道,“噢?从前这是一片大水泡,现在变成居民区了……”道两旁一排排砖瓦大屋。他辨明了一下站前旅店的方向,就沿着脚下这条便道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他未觉什么时候由前面胡同钻出一位小道姑迎面走过来。直至快到面前他才发觉——身穿青色道袍,一头秀发在头顶盘缠个道士头,肩挎前、后两个偌大的旅行袋,急匆匆迎面走过来。快到近前时,他一看年岁不大,怕是与广场所见那些假尼姑同令、同类,想方设法寻外快吧?小道姑正欲由他身边走过去时,他轻轻一声招呼把小道姑叫住了。 “请问小师付,您可是去宝塔脚下小广场吗?” “哦,是的。”小道姑头未抬,眼未瞭就与他擦肩走过去了。 “是去小广场卖假药……”他转过身紧接又说了句。 “呃!您怎这么说话呢?”小道姑陡然停下,对着他说,“贫道所带的是冬虫、夏草、长白山老人参……我与老先生索不相识,您干嘛?……” “小广场那儿正抓卖假药呢?”他说,“现在好几个卖假药小尼姑都在那儿被抓了!” “啊!”小道姑不禁惊骇一声,立刻脸上浮上一层惧色。沮丧的嘟哝声说,“在那边,那边撵;去这边,这边又抓……可怎么办呀?” 方正仁看看她,像很同情的抱怨声说:“听说大陆这边改革开放,有了市场经济……做点正经生意不好嘛!干嘛要卖假药呀?” “噢?”小道姑轻悄说了声,“您老先生不是大陆这边的……” “由台湾那边刚过来……”方正仁轻轻笑笑说,“刚才看到小广场卖假药那些年青女孩,听说都是外地来的。想必您也不是当地的吧?” “我是陕西那边乡下的。到这边找亲戚没能找到……身上的钱早花光了。后来看到从北面来的——几个假扮出家人卖假药的姐妹,她们知道我的情况后,就给了我这身道袍和两旅行袋草药,要我跟她们一起——说是把它卖掉就凑足回陕西的路费了。要不?我能干这个嘛!”小道姑似乎是在哭哭涕涕说,“今头午我们在中央大街路旁摆摊,后来被工商给我们撵散了。由于我已经两天未吃东西了,中午实在饿的受不了……就在巷子里给一户人家两把草药,讨了一口饭吃。我这正要到小广场去找她们,听您一说,我……我……”她像怅惘若失,迷茫绝望,“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嗬嗬!”方正仁轻轻一笑。知道她就是当地乡下人,故意编造假话。然而他却佯做信以为真的说,“您回陕西的路费多少?我给您。快把这些假药扔掉吧!以后犯法的事可不能再做了……啊?” 小道姑立即卸下肩头两个旅行袋,然后冲着方正仁深深一鞠躬,“谢谢老先生!谢谢……” “唉!可怜的孩子……”方正仁说,“不要这样,不要……” 小道姑直起腰身,前、后看了看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于是她抱起两个旅行袋,就放进不远的路旁垃圾箱里。回来时方正仁掏出信口袋装的一打面值100元人民币票子,正欲朝她递去…… “嗯?”方正仁朝她身穿青色宽大道袍一呶嘴,示意她脱下扔掉。“还穿着这身……会引人注意的。” 她顺从的把道袍、道裤脱下来。里面穿着完全是农村普通妇女衣褂,所不同的是里面斜挎一个地摊生意常挎的小皮兜儿。她似感激涕零的把钱接过去,塞进包里,“老先生,我一定会回报您的!一定……”正欲把道服丢去垃圾箱时,路旁巷子里陆续走出人来。方正仁顺手接过她手上的道服,她急忙用双手把盘在头顶的道士发型散开——原来一头齐耳的短发。 他不知道假扮小道姑身份;假扮小道姑也未问这老先生名、姓,临走说了声,“多谢老先生……这钱,我一定会还您的。” 方正仁望着她高兴走去的背影,似不能自己的嗬嗬一乐说,“嗬嗬!还给我……你上哪去还啊?” 假扮小道姑的女孩走远;巷子里走出来的人也过去了,方正仁手捧道袍走到路旁垃圾箱。他把刚才女孩丢掉的一个旅行袋草药(其实就是蒿草)倒掉,把女孩脱掉的这身道服装进旅行袋里;当捡起另一只族行袋发觉里面一个大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两只老人参。他知道是假的,但包装非常精美。于是他把包装精美假人参的盒子,塞进另一个旅行袋,同那身道服一起带走了。 方正仁回到站前旅店,时间还早。黄阿娇穿上他带回来的道袍,对着镜子试了试,不禁惊讶声说,“哎呀!这又肥又旷的……穿在身上显得有多老相呀?” “嗬嗬!原先预备的那件倒是瘦小、紧身,不太合体……哪像道袍呀?倒像件新兴起的流行旗袍!所以一路上我才未让你穿呢?”方正仁说,“你跟老道姑周香竹年岁相差那么多,越显得老相越是接近她本人,等你把道士头再往上盘一盘,梳成个拴马桩,再配上这身宽松道服……你可就是真个老道姑姑周香竹了。” “穿它总觉着别扭……”黄阿娇正欲脱下来,马上就被方正仁阻止住。 “别!已到了我们该亮相的时候了。”方正仁认真而严肃的说“从现在开始,你可千万不得有一点的疏忽。” “嘿,照你这么说……”黄阿娇不屑一顾的一撇嘴说,“睡觉也要穿着这身道服了?” “现在天还早的呢!”方正仁说,“怕是等不到天黑睡觉,这场戏就要开锣了……” 方正仁对易容术,很小时候就从他义父那儿得到过真传。自来到东北军被改编的王牌旅金涛将军身边,就同他义父一样——父、子俩的易容术这门手艺就完全用到了心理化妆上。他的义父直至最后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都是受当局高层敬重的黄老先生;而他多半生都是将军的心腹——最信任的身边付官。而现在,黄阿娇面容又和护照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面相老了一些;至于整体形象、性情、气质……不用说当地多数人未见过《周家大院》这位很有教养小姐;就是少数个别人当年见过的,相隔五十余年就连他方正仁也不知道如今会变成什么样了!他对黄阿娇无论形象还是心理都未什么苛求,只要面相变得苍老一些,多少更能接近些护照上的照片就行了。 方正仁见黄阿娇照他的意志,全身上、下缀合挺当后,便说了声,“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不是刚吃过不久的吗?你咋……”黄阿娇不由一怔问。 方正仁诡秘说:“喝杯咖啡,吃几块点心……啊?” 黄阿娇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词——招摇过市。“啊!这是带我出来亮亮相呀?”下楼后,旅店这位农民老板见她一身道袍,青丝盘挽到头顶,神情十分庄重。便热情迎过来对方正仁说,“是用餐吧?我特地嘱咐过大厨——给师付预备了素食……” “不!我是陪香竹道长出去喝杯咖啡的……”方正仁说。 老板的一番殷勤、热情被辜负了。他竚立旅店门外,眼巴巴望着他们朝那边的咖啡屋走去……这时,太阳刚刚沉没西边地平线,西边天际一片红,那边空中飘浮的白云多彩多姿,五色斑澜……北方民间俗称火烧云;现代人喻老年晚霞情深;而我们这位淳朴、厚道的农民旅店老板,他此时此刻的感觉——西边天际间好像火山喷发! “我这试营业的旅店啊……是人家不得已才住进来的?”半晌他自嘲的笑了笑,“哼哼!总这么偷偷摸摸的试营业,我这没有营业执照的旅店老板啊?就像坐在了火山口上。早、晚有一天是要喷发的……到时候什么都要被吞没了!”他正沮丧低头想着旅店带餐馆的未来前途时,只听面前“嘎然”地一声——一部小轿车停在了旅店店门前的马路边上。 “啊!”他抬头一看,由前座车门走出的正是以前常到他饭馆蹭酒喝的城内朋友。心中立刻涌起一阵欣喜,“准是他的营业执照给办下来了!扭头朝旅店里面吆喝一声他婆娘——快到餐馆安排酒菜,说他们的兄弟来了。 “大哥?不用了……快不用了!”身后一声急忙阻止。他回头一看,城内朋友正打开后座车门,从里面走下一位水光溜滑的年青人。城内朋友介绍说,“这是‘对台办’我的陈朗兄弟。”看得出来,显然是他刚贴乎上的朋友。“是到这儿迎接客人的,马上就走……” 老板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干什么的。现在听说他是‘对台办’的,可那又是个什么衙门呢?然而陈朗却未容他思索,紧接着就问,“由海外过来的两位客人,是住在你的旅店里吧?” 老板看他心高气傲样子,懵怔的沉吟一声“海外……?”他说,“是不是海外的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口音。一位老先生带个出家的女士,年岁也不小了……” “嗯,”老板城内的朋友朝陈朗点点头说,“我说嘛!半夜下火车准住这儿。” “住哪个房间?快带我去……”陈朗焦急的说。 “刚出去。”老板用手一指说,“到那边的咖啡屋喝咖啡去了……”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城内朋友抱怨说,“当初我就叫你旅店带餐馆,餐馆配咖啡屋……这样一配套。咱这旅店可就有品味了不是?你就是不信,说咖啡那玩艺招不来顾客。现在咋样?” “嗨!旅店开门到现在,还只是试营业……”老板似乎是想提醒他那位城内朋友,“嗬嗬!”一乐说,“嗬嗬!我一个庄户人,还啥品味不品味的?等有个营业执照,做点小生意就是了。”他以为这样说,城内这位朋友一定会告诉说,他给办营业执照怎样了? 然而城内朋友对他话却像不屑一顾,转过脸对陈朗说:“要不,我们就先到客房去等一等吧?” “不用等了!”这位淳朴、实在的农民老板,一见他刚才的话被当作了耳旁风。就倔巴巴说,“我去叫他们……”声音挺硬。 “哎,大哥……”城内那位朋友正欲阻止他说,“这样很不好!” 他这话还未出口,就见一位体面老先生陪着身穿道袍老道姑,正从那边咖啡屋走出来,他问老板,“大哥,就是这二位吧?” “是!咋样?咖啡屋的品味也够不上人的品味吧!进屋这么快就出来了?嘿嘿!”老板得意的低头嘿嘿一笑,有点叽讽的意味儿。 当他抬头想看看城内那位朋友,对他这话的反映时,城内朋友跟陈朗迎着走来的老先生和老道姑跑去了。 “姥姥?……”还未等到近前,陈朗就热乎乎唤了声“姥姥。” “噢?”身穿道袍黄阿娇陡然站住,“这么回事呀?” “怕这就是……当年丢在这边那个婴儿的姑爷了。”方正仁悄声与黄阿娇说,“听说是在县里干事的。不像啊?” “真未想到姥姥到了?要不是今下半晌……”陈朗急慌慌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要不是我大哥带我来……真还不知姥姥会住在哪家旅店呢?”一起迎过来的老板这位城内朋友,突然递过一个提醒的眼神儿,他却忘记说他自己是谁了,“喏,对了——我就姥姥寻亲的——当年扔在这边那个婴儿的姑爷呀!” “啊!”身穿道袍的黄阿娇惊喜样了,刚激动的一声,身边方正仁老先生就把话接这去说,“可见这么些年来,您岳母多么喝盼见到她一出生就离开的生母啊!听说您近些日子,每天都要到《亮甲台》去迎等姥姥的。对,对……“陈朗缓和了气息说,“昨天我去了一趟《太阳岛》,接我舅妈……” “舅妈……”方正仁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呃!她……怎么在《太阳岛》呢?然而却高兴地问,“噢,少夫人……接来了吗?” “没有……”陈朗说,“昨早我车赶到《太阳岛》的时候,舅妈正准备去机场——到台湾去。是接到香港家里打过来的电话,说在台湾的退役将军姥爷病危。没办法就把香港带来的一位患者于疗养院做过交待后——走了,这时候怕是舅妈已在姥爷身边了吧?” “嗯,”方正仁看了一眼身穿道袍的黄阿娇,眼珠稍一转动说,“就为这,我陪您姥姥才急着往这边赶的。就把见你岳母准信回去告诉他……不然他死也不会冥目的啊!” 到了旅店,二位客人单独上楼回房间取随身携带的包裹去了。方正仁立即就跟黄阿娇说,“你跟那小子的岳母认过亲后,马上就提出要带她到台湾去——跟她生父见上这最后的一面。”黄阿娇会意地笑了。 当方正仁手提皮箱,黄阿娇身肩包袱下楼来的时候,楼下的老板因客人包下两个房间——按床位计价跟陈朗吵起来了。 “你的旅店连个营业执照都未有,这不明明是宰人嘛!” 一句话触到老板软肋,像一块鸡骨头卡在喉咙——噎住了。方正仁听到了他们争吵,下楼后就放下手中皮箱说,“谢谢老板了!请给结下帐……”正欲掏钱,这位老板的城里朋友急忙上前拎起皮箱,殷勤说,“自己家开的小旅店还结啥帐呀?委屈您老先生了!陈朗兄弟安排好了——县宾馆。快上车吧……”说着就边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扶起老先生胳膊,陈朗一见他殷勤被抢走,就急忙双手的搀扶身穿道袍的黄阿娇,忽忽拉拉……走出旅店,上了来接他们的小轿车。我们这位农民旅店老板,还懵怔怔站在旅店门里边,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
78 坟墓埋葬多年弟兄同公爹住进一家医院 狂风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仿佛宇宙正欲爆裂。惊天地,唳鬼神……大海翻卷海底生灵。这样暴雨整整下了两天一夜,尤如战场一次猛烈炮击,目标摧毁稍稍能喘上口气。闪电没了,雷声远了,雨还淅淅沥沥下着……每个人的心仍沉浸在淫霾之中。台湾的退役将军金涛老人,冒着狂风暴雨被送进医院——抢救过来了。他是当时受到了巨烈剌激——脑出血。 现在,他脱离了危险期,出了监护室——转到正常的普通病房。在监护室期间,他曾断绝父、子关系,从未有过来往的儿了一直守在身边。接屎、接尿;擦身、喂饭……他一颗心的扑在挽救与自己紧紧相连接的这颗生命上。他不是赎罪、不是忏悔,甚至连小时候顽劣、恶行、伤害他大妈造成的恶果,以及断绝父、子关系,从不来往……这时他全忘了。似乎这些就像从未发生过。此时此刻是父、子亲情凝聚在同一颗心上。当退役将军在监护室还未醒来时,坐在床边的金孝先,看着老父这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宛若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面留下来横七竖八的古道也都成了条条沟壑……不由他心生一阵悲凉。“爹(地)呀?快醒来吧!儿子我真心的愿替您死,哪怕换回您能活上一分钟……”当退役将军醒来后,确实体会到那种骨肉亲情的依赖。就像儿子从来就未离开过他身边,一旦儿子有事离开监护室,他就会问医生或护士,“孝先呢?” 这是赵海山表兄退役后生意伙伴——台北这位朋友家的医院。退役将军突兀发病那天,由于当时情势急迫,老奉天说了声“快送医院!”,在场周围人就着急忙慌把他抬上汽车。车是赵海山表兄来看望退役将军开来的。(除此,暴风雨中找不到其余车辆)赵海山表兄心急如焚,冒着狂风暴雨的小车,就像穿越过封锁火线一样回到台北,他也未来得及与朋友打声招呼,就直接把退役将军送到他朋友家这所医院来了。 恰巧赵海山正住在表兄朋友的这家医院。他被卸下牙齿间电子装置后,一时间唇、舌都不听使唤,正在疗养、恢复口腔的功能。退役将军脱离危险期,由监护室出来,表兄朋友家三公子,就把他安排在紧挨赵海山病房的一个稍大些的病房。病房宽敞,有陪床、有桌椅、有沙发……赵海山从隔壁自己的病房每天过来时,就坐在退役将军的床边上。这位一去五十余年最后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老部下,满身还挂着积土,晦气尚未散尽,满脸灰尘又回到了亲如父兄的——他所爱载的长官面前。这时他有多少话要说啊?然而口腔受到卸掉电子装置障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三公子说口腔刚刚经过重新修复……至少要疗养三个月后,才能恢复语言的正常功能。于是他们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样默默地……退役将军躺在病床上,仰脸对着他就像平日坐在《老兵村》后山他坟头前,默默的,长久的默默的……当他觉察他就在他床边时,眼角不禁涌出了一汪泪。是欣喜?是激动?还是心里的疼痛?怕是谁都不会知道在退役将军心里,这时搅动起的是如何复杂的心绪?而这时赵海山原本空洞、阴冷的两眼,有了轻微的光辉。他眼里无泪,一直在他熟悉的这张脸上游览,就像回到久别的温暖老屋,看看这;瞅瞅那……是那样的认真、仔细、细心,甚至脸上增加了多少条皱纹;头上仅剩几根白发……他都要数一数,“噢,脑袋全拔顶了?”有时退役将军偶而会怜爱的说句什么,他则眼不离神儿的对着退役将军的双眼,不住的微微点着头,像是说,“将军,您的心我明白!”神态、表情充满了无尽的崇敬和热爱。 几天来,他们就是这样——没言语的默默的心灵交流。但医院规定:这样的时间不能过长。每天上午、下午最多不能超过一小时。陪护身边的儿子金孝先遵照三公子医嘱,到时候就会提醒这对老人,“赵叔叔跟爹(地),到该休息的时候了。”于是孝先就会扶赵海山在病房的陪护床上小躺一会儿。这样一来,即使两位老人合目休息时,也会感到亲亲的,暖暖的…… 自打退役将军转移到正常病房后,探护的人就来、去不断……当然多数是《老兵村》相依为命的那些老哥们。甚至有的一开始就陪在医院里。比如老奉天、武大憨、老厨师、原军医……直至退役将军脱离了危险期,转移到正常病房之后他们也未离开。并且在集体退役时,去了外地的一些老部下闻讯后,也都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探望……当他们看到陪在退役将军病塌前的,竟是《老兵村》后山陵园坟墓里的赵海山。不禁震惊、奇异也意外的惊喜。“你小子在坟墓里呆了五十多年,是怎么爬出来的?莫不是轮回转世了的吧!”赵海山见曾在一个战壕爬出来的这位战友,先摸了下刮光了的络腮胡茬;又指了下剃光了的脑袋,在这张老脸上拧劲挤出一丝凄苦笑意。 “表弟一时间还不能说话。这位兄弟说的很对。表弟他可也算是转世轮回吧?不过转世轮回的……嗯,可不是现在您看到的这个人,而是《黄公馆》看门野兽。他简直就没个人样了——乱糟糟长头发像团灰白色乱麻耷拉下来,和满脸的络腮长须缠绕在一起,脸上只露两眼。开始他把我狠狠按压在车后备箱上;接着又紧紧抓着我衣领摘拎起来转向他正面,当时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只猛兽眼里迸射出的凶光!我去大陆那边时,听说那边有部歌剧叫《白毛女》,说的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可就在海峡对岸的我们这边,竟能把人变成兽。要不是我朋友家的三公子和恰巧从美国回来探亲的老同学——一位电子专家,表弟他怕是随着《黄公馆》的毁灭,也早死了!”接着赵海山表兄就告诉了他藏在阿贵车后备箱,进到鹰嘴岛《黄公馆》寻找表弟赵海山的全部过程。他说,“表弟的多半生都是拴在了豪华的院门柱上。活动范围仅限于外院;里面深院从未到过,其实他对《黄公馆》什么都不知道。光知道深院里有位百岁老人,早成了个植物人——一具活僵尸。是不是他就是黄老先生?他不知道。不过他好像知道深院内有一套人马侍候这具僵尸,并且隔三差五会有一部豪华小轿车到《黄公馆》来,大概就是拜谒那具活僵尸的……”说完后,看看坐在退役将军病床边上的表弟——赵海山,赵海山冲着从外地来探望将军的两位兄弟,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说:对!就是这样,被囚在《黄公馆》许多年来,那里面,我什么都不知道;对外面,我又与世隔绝……你们说《老兵村》后山埋着我的坟墓?等我痊愈出院后,还真想到后山去祭祀祭祀我那盔坟墓哩!一张凄苦的老脸上,透着难以言表的笑意…… 由外地前来探望退役将军的弟兄,听过赵海山表兄告诉上述那些后,脑袋里还是一头雾水。《黄公馆》那是个什么地方?将军的心腹——他最信任的方付官,为何要为一个活着弟兄造墓立碑?并且每年清明他都要从鹰嘴岛《黄公馆》赶来《老兵村》,亲手推起退役将军轮椅和弟兄们一起到后山扫墓、祭祀……这些,由外地前来探望退役将军的兄弟和《老兵村》所有弟兄一样,就像天空布满的阴云黑压压的凝聚在心里,形成很大的一块迷团。退役将军就是受这迷团猛烈刺激,才被击倒送进医院的。 迷团解不开,就会在心里越系越紧。其实,退役将军还在监护室未醒时,昏昏迷迷中仿佛重走了一回人生。尤如电视连续剧画面,连续不断浮现在脑际间。画面模糊,混沌不清,又像影影绰绰的离奇古怪,有时会见首不见尾……啊!突然他看到画面上他自己变成了“卡夫卡式的大甲鱼!”趴在《老兵村》广场上,围在身边弟兄们瞪眼看着他;他眼巴巴望着周围弟兄……他惊骇、懊恼、晦气、压抑的他喘不过气来! 昏迷中他对他自己感到恶心,可怕……于是他拚命挣扎的醒过来。一场噩梦!那种懊恼、晦气、压抑的感觉挥之不去,一直到现在,他心里还在战栗!莫非我的前生埋下了什么龌龊的镜头?才造就了今生这样的画面。 噩梦留下的感觉,不断啃噬着他风烛残年的生命。赵海山表兄见退役将军仰在病床上,半天未说话,担心房里兄弟们说话勾起他伤心往事,就看了一下腕上手表,“噢,快到中午了,将军也累了。休息一会就快开饭了……”他对外地来探望退役将军的兄弟说,“我们兄弟难得在这相遇,我们到外面找家随意的饭店,边吃边聊……啊?” “噢,少爷已经安排好了……还找什么饭店呀?”老奉天对赵海山表兄说,“就在拐角那家酒店,姜兄您是知道的呀?” “不!今中午我就是要请你们《老兵村》弟兄?《老兵村》到这来的……有一个算一个。”赵海山表兄说,“走吧——老奉天?你们可不比我,我退役后就开始做起生意,请得起……” “当然……”他话音刚落,武大憨“嗬嗬”一乐就推门进来了。“嗬嗬!就凭我们的汽车连长从坟墓里爬出来,重新归建……你这做表兄的喜酒我们是喝定了!” 赵海山表兄一见是他同乡,就戏谑问了句说,“今天你又带多少人来?” “不多,一个班。”武大憨说,“我叫他们先到酒店去等,吃过午饭他们就过来上岗、换班。” 他说的上岗、换班,就是《老兵村》现在还能行动的弟兄们,轮班到医院来看护。竟管他们都那么老了,不让谁来谁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儿。《老兵村》就是个大家庭,骨肉亲情连接每个人的命运。现在,他们兄长的生命突然出现危机;被埋进坟墓五十多年的他们兄弟冷丁破墓而出,身体又极衰……现在两人都住在医院里,他们心里空落落的,能不惦记吗?他们知道,退役将军和汽车连长赵海山,这时都有自己的亲人在身边,何况老奉天和武大憨两人,自把退役将军送进医院就未有离开。虽然他们偶而要回趟《老兵村》向弟们报个信儿,但他们还是仨仨俩俩前来。哪怕陪护用不上他们,他们能在病床边坐一会儿,看一眼也就心安了。退役将军每次都要对前来探望他的兄弟嘱咐,“回去告诉大家,不要跑来了……等痊愈后我跟赵海山就一块回家了。”而赵海山却盼着能见到《老兵村》每一位弟兄,虽说暂时还不能说话交流,每来到医院一位,甚至不属一个营、团的,他都感到亲亲的,暖暖的……不离他们身边。他在被埋进后山坟墓以后,军营不在了,旅团没了,弟兄们都老了,而《老兵村》则成了他向往着的家。这时,当他听武大憨说《老兵村》来了一个班。不由他兴奋的两眼一亮,看着武大憨,目光对着他半天没有离开。似乎是在问,“啊!都有谁来了?” 武大憨看出来他想问什么。就冲他笑笑说:“是你成天都想见到的,我们又谁也不会想到的……你们连的信通员——魏小锁也跟着来了。” “啊!他……”旁边的老奉天不禁一惊,而赵海山脸上立刻出现喜悦的表情。部队徹退到台湾时,魏小锁刚满十七岁,赵海山就像亲弟弟样照顾他,他们间的感情非常深。但赵海山不知道的是——魏小锁在韩战前线头一次战斗就丢了一条腿。等撤回台湾驻地后,拄着拐杖在后山上赵海山坟头痛哭了一场……打那以后,每逢年、节都一次不拉去后山坟头哭祭。这,大家都知道。由于一条腿,行动不方便,就是到后山陵园祭祀,每次都要花上一上午的时间。现在,由《老兵村》到台北足有四十华里,唉!他怎么来的呢?武大憨说,“恰好今天有个方便车。准备到这儿来的几位兄弟上车时才发现,不知小锁什么时候就早坐在上面去了……” “那,你们快去吧?吃过饭早点过来……小锁心里不知有多着急呢!”老奉天忙催促说,“我等医院的护理给将军和海山兄弟送来午餐后就过去……你们先去吧,去吧!” 老奉天把他们打发走,退役将军突然问:“哎?孝先呢……怎不见他?” “喏,是少夫人来了……大约是要在下午两点钟左、右下飞机。”老奉天说,“少爷开车到机场接她去了。” “噢?司琪来了!”退役将军两眼倏地一亮。大病临危期间,他多么希望见到体恤、孝顺的儿媳啊!一想到他发病前对儿媳嘱咐,情绪冷丁又低沉下来了。他让司琪见到了陪她们香竹大妈的方付官,立即转告他火速回到台湾来。叫她接手陪她大妈一起寻访当年丢下的那个婴儿下落。他这一决定,原本感到是他委托方付官去的大陆,《黄公馆》突然毁于这场大火曾让他焦虑、不安……自感不可推卸的责任沉重的压在他的心头;而自打赵海山五十余年的坟墓事件败露,《黄公馆》宛若一层云雾。云雾那边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但隔着云雾再看他一直信任的原付官,摸摸糊糊再也看不清楚了。他似不能自己的去触摸方付官曾在身边的那些过往的岁月……现在他又在出家当了道士已年迈的香竹身边,会不会再出什么不测呀?这时,他有多么担忧他的香竹啊! 司琪是下午两点半下的飞机。下机后夫妇俩进行简短交流。孝先告诉司琪说爹(地)与埋进《老兵村》后山坟墓里的赵海山叔叔,同住他表兄台北朋友家医院里。”司琪悲哀想,历史跟公爹开了这么大个玩笑——《老兵村》后山陵园一座坟墓埋葬了五十多年的兄弟,今天竟然跟公爹住在同一家医院里。她苦笑了声意味深长说,“嗯,但愿爹(地)的病……这回能彻底根除。”当司琪告他,她由香港带到《太阳岛》那位老乞丐患者,就是当年金府上小伙计——跟香竹大妈同时失踪的那位小哑巴时,金孝先大为震惊。“啊!香竹大妈当年失踪,一定与方叔叔有关?”因为他知道当年方叔叔几次三番要换取小哑巴身上的旧“马甲”,每次都被香竹大妈给挡住了。震惊之后他嘱咐司琪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爹(地),他就是听到赵海山叔叔之事,受到灭顶的打击造成脑出血的!他再也禁不得巨烈的刺激了……” 机场到台北40分钟车程,由于夫妇俩在机场进行简短交流、沟通……耽搁了点时间,来到台北这家医院快到下午四点了。 “爹(地)……”金孝先刚推开病房门,司琪唤了一声爹(地)就扑向床前。 退役将军本想说“你怎么来了?”他见司琪一脸的疲惫,却关心问,“下飞机吃饭了吗?” “爹(地)?我吃过了。”司琪心里暖乎乎的笑笑说,“下飞机后,跟孝先一块吃的……” “哦,”退役将军这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进医院?” “呃,是昨晚华姨从香港家里给我打电话,这才知道的。” 司琪明明知道,是孝先让华姨打电话告诉她的。她却故意抱怨的看着孝先说了一句,“爹(地)发病也不给我拍个电报……都入院好几天了!”她见公爹病情好转,已无大奈。现在见她突然来到台湾,一定担忧香竹大妈去大陆寻找小女下落之事。她怕一旦说她这么急着就赶来台湾,本是孝先的意志,就会引起公爹大为不瞒。于是她先告诉公爹:在当地政府帮助下,当年丢在那边的婴儿小妹寻找到了……”司琪正在说时,退役将军就意外惊喜的“啊!”了一声,“这么多年她还活着?” “如今已经一大家人了。这时正等迎接我们香竹大妈呢?”司琪接着说,“爹(地)放心吧!您嘱咐我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上飞机前我给县领导留下 ,等大妈到了后,拜托他转告方叔叔立即返回台湾来。等她们母、女相见后,当地政府会关照好一切的……何况还有乔先生帮忙。” “嗯?”躺在病床的退役将军,嘴角动了一下,轻轻“呜啦”了声,像是说,“乔先生……?” “哦!是几年前驻香港新华分社的——我一位朋友。”金孝先说,“我来台湾前,乔先生叫人捎信给我,准确消息——大妈是在一座寺院养病来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就走了。走前他特地给当地政府去过电话……爹(地)?放心吧!乔先生给我捎信说,大妈年岁那么大,怕路上一个人出点什么事啥的……他是按排了专人陪大妈一 同乘火车北上的。 躺在病床的退役将军不禁冷丁一怔:“噢?不是方付官陪你大妈的吗!” |
79 古 城 今 夜 农历七月。立秋已过,北方这座古城的天气还是这么闷热。 中午时分,火车到站了。由车上下来两位普通女人,一老一少。她们既不是母、女;也不像祖、孙,这一路上却是老的依靠少的;少的无微不致关怀、扶持着老的……这就是老道姑周香竹和乔先生安排陪她北上的一位姑娘。她们是由河南一个偏僻山区小站上火车的。要不是这姑娘相伴,一路上火车、汽车,上上下下……老道姑周香竹说不定还要出现啥状况呢? 《白马观》现任道长亲自送老道姑周香竹下山,到了小车站时这位姑娘早就等在那里了。《白马观》道长跟姑娘交待了一下,就与老道姑周香竹告别回山上去了。火车还要等一个小时,老道姑跟着姑娘走去……她们并未到候车室休息,而是去了小站的另一间屋子(当然是事先姑娘安排好的)。姑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上了年岁老女人穿的宽松、舒适、普通百姓的旧式夏装——青色、淡雅、很仆素的一套衣褂。“道长,天气这么热,把外面袍子脱下来吧?再说一路上也方便不是……”老道姑听从姑娘安排,收起道袍放进肩上的包裹里,就穿姑娘给准备的衣褂上路了。上车、换车、下车……一路顺利,减少了许多目光。要不是花白头发上梳的道家发型,谁能看出她个出家的女道士呢?何况她们乘坐的是卧铺席位,老道姑周香竹上车就睡觉,再加姑娘一路上的精心呵护、扶持。谁都会以为她们一定是出门走亲戚的母、女哩! 现在,姑娘肩挎老道姑黄色包袱,左手提个旅行袋,右手搀扶老道姑下车出站后,恰好刚刚离去的“驴吉普”停靠的树下开过来一部出租小汽车。于是姑娘招呼了一声,就搀扶着老道姑上了小汽车。老道姑周香竹还未来得及朝车窗外瞅一瞅,车就到了中央大街。小车靠路边停下时,老道姑周香竹突然心生疑惑,“哎,不对呀……”下车后老道姑周香竹怯生生的四下张望一眼,诧异的问姑娘,“这是龙弯古城吗?”姑娘笑了,“认不出来了吧?您离开这里半个世纪都大多了……还能是原来那个样子的吗?”老道姑周香竹看着路两旁一个个门脸上的招牌、商号,什么休闲广场;什么御龙公馆;什么9号码头;什么……奇怪、陌生,她一仰头看见她们坐车过来的高高矗立那边的宝塔。“嗯,是原来的那座古城。她这才确信无疑,长长感叹的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姑娘见路旁胡同一家刚开业的饭店,恰好没顾客,很僻静……她们索性走进去,就在这儿姑娘陪老道姑周香竹简单的用了午餐。吃饭时姑娘说,“道长,当年您离开的那个屯叫什么名字呀?我们不妨问问这家饭店老板——说不定连您找的那户人家他都认识呢?” 老道姑周香竹感叹声说,“唉!那屯名叫什么?那家人姓什么?这些……当年我还没得机会问一问,就被来的车给接走了!” “这要是知道那屯子什么名字……”姑娘很惆怅的沉吟了一声说,“是不是打个车就去了?” “还打啥车呀?刚才下火车,宝塔离的那么近都未能看到……不用!不用!”老道姑周香竹说,“到了这儿我就能找到了。北方农村不比城市,十里八乡住过什么人家,门朝哪边开……这些,互相间全都知道。” “那好吧。”姑娘想了想说,“道长?一路火车上您也累了……不妨先住下,今下午先歇息一下。明早我陪您一块去找那户人家。” “嗨!那屯子就在古城郊外不远,我自个儿能找到……”老道姑周香竹很过意不去的说,“您本来因公出差跟我老道姑相遇的。一路多得您的照顾,老道姑我减少了不少麻烦;也耽搁了您许多时间。现在既然到了您出差地,就快忙您的公事去吧?咋说这儿也是我的家乡呀,放心吧!我能找到……今晚就在当年屯头那间场院屋住下。”姑娘见老道姑执意不肯让她继续陪同寻找,何况此行她又身肩与老道姑周香竹本人紧密相连的使命。于是吃过饭后,她掏出两千元钱交给老道姑做为零用,接着又递给她一张名片(姑娘用的是化名,职业、身份都是假的),说一旦遇到什么事就带这张名片到公安招待所去找她。她们出了饭店胡同,又回到中央大街上。两人分手时老道姑对着姑娘揖让道了声,“上善如水!” 五十年前中央大街还是一条土路。当地人戏称“水泥路”——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现在却是贯穿南、北的一条油扎路。路宽了,阔了,再加路上的车辆、行人都不多……放眼望去也敞亮了。它宛若趴伏两旁树木和楼房中间的一只大蟒,黑褐色的脊背,阳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她顺着亮晶晶大蟒脊背远远望去,望去……中央大街淹没进茂密的树木、楼房和一簇簇瓦屋里,望不到尽头儿。哦,南门外的金府,她就读的女校,国民高等……都在那边。但现在她却不能光顾了,她要到当年离去的那个屯落,找到她孩子丢在的那户人家。于是她收回目光,刚一回身,就见像是乡下进城的一个毛驴车,从她前面拐向横道……啊!原来她是身离古城出口不远的中央大街这端的一头儿,再往前就出城了。她还记得当年被接进城里金府读书时,每年寒、署假回《月亮窝铺》周家大院看妈妈时,去、回都要经过一座寺庙。寺庙门前有一棵千年古榆,当年那天风雪之夜就是听着古榆的风音昏厥在半路上,后来她躺在屯头场院屋里那家炕头上,还不时能听到古榆树冠传来的风音声。她估摸离寺庙不远大慨就是那个屯子了。由于路两旁高楼遮挡视线,她还看不到古榆树冠;再加商家店铺高音喇叭里的广告和摊贩叫卖声,也听不到古榆的风音。但她心里有数,过了寺庙不远就到那个屯子了。她不顾商家店铺里爆出的一阵阵吵嚷声;也不看大街两旁什么样建筑,沿着脚下的人行道一直低头朝前走。她穿过一座大厦,越过一座校门;正经过一座公园……眼前敞亮了,还未看到寺庙门前那棵古榆。 “怎么?莫非寺庙不在了,古榆放倒了……”她低头一看,脚下是座钢筋水泥筑起的桥梁,桥下是条河,只涓涓细流……几乎近于干涸。她回头向后退了退,一看桥头拦柱上写着《伊通河》三个字。啊!她立刻大惊失色,原来走错了方向。与她所要寻找的那个屯子方向正好相返,是在中央大街的那头出城才能看到城外那座寺庙;才能听到寺庙门前古榆的风音;才能……唉!“无量天尊……”于是她照原路又重新回头走去。 老道姑周香竹一身青色短裤、褂上,花白鬓发上梳道士头,肩上斜挎个黄色包袱,等她回头路过公园门前时,引起了公园门旁树下歇凉两个老女人的注意。 “哎,你看,像是个出家人?她刚从这儿过去,怎么又回来了?” “走错了呗!” 接着就“嘁嘁喳喳……”不知又说些什么,老道姑听而未闻,走过去了。这里曾储存下她青春的时光脚步,然而现在她的脚步却是老迈的、迟缓的,唯恐脚下有什么绊住。她熟悉的古城南门外,再也见不到属于她生命源头那种时光的踪影了!她象很冷漠的左瞅瞅,右看看……路旁一片绿地草坪上卧伏着的两尊石狮。这时她方才发现,这里正是她少年时曾就读过的《南门外女校》旧址,卧伏在草坪的两尊石狮位置正是当年的校门。 “哦,物事人非啊!”她不由感叹了一声后,就又上了那条长街。虽然她的那张脸上依然还是那么庄重、高傲,但目光中却带稍许变化,就象一座透风老屋墙窝儿窝儿里燃起的两盏麻油灯,如豆的光亮呼呼啦啦,时明时暗……总也不能稳定似的。少顷,一缕幽思掠上她的面颊,她在想着这座古城曾给她留下的记忆;她在想着第一次来到古城时的那种心境;想着岁月掩埋了那花季的年华!想着,想着……噢!脑子里怎会浮现出那些不合适宜的思绪呢?”于是她立即又恢复了常态——一个道人庄重、严肃的常态。 自从她由紫荆山上下来,一路上忧虑和不忧安一直伴随着她。当现在正朝着她所熟悉的——从前的她埋葬了的时光走去时,仿佛就徜佯在一个陌生世界里。越是接近她熟悉过的从前,她越是感到了陌生。老道姑周香竹内心里充满了重重矛盾。这时,脑子里正流过梦魇般的一幅幅图景——。 一座农家破屋里,她仿佛站立在一个老头儿面前。老头面貌模糊,模儿样可怕……不过,这时她清楚的感觉到,老头儿看着她的脸上冷冰冰的,嘴角还挂起一丝轻蔑的讥笑。半晌说:“你想寻找你当年扔掉的那个孩子吗?那好吧!你朝窗外看——”窗外一片荒郊野岭,一个襁褓婴儿被扔到了荒地头上。“啊!孩子早已经死去了的呀?”她心不由震颤了一下,耳边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啼哭声中,一个女人出现她面前,大约五十几岁,这是她暗暗在心里边记着的——逐年累积起的年令。她象是在辨认,她确信她就是她的女儿。她看着她,她面貌模糊,象拯救她的场院屋里那位婆婆;象跑前跑后照顾她的婆婆闺女;象……她面容憔悴,未老先衰,身后跟随了一群年令不等的——她的后代们。周香竹看到她脸上象是透出一种怨恨和仇视的表情,不敢上前唤一声女儿,只是看着她。她怒目相对,半晌说了声,“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不!” 突然空中传来一阵“沙沙沙……”的声响。啊!老道姑周香竹由虚幻中醒来。她已走出古城街口,是前面不远寺庙门前的千年古榆在向她招呼,她望着不断“沙沙沙……”声的古榆树冠,从心里发出胆怯的声音,“即使寻找到她,她也不会承认我的。我好怕!好怕!……” 城市不比乡下,乡下人跟着太阳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道姑周香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落山的?但天已是黄昏了。等她到了古榆树下,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她看了看被树木掩映着的寺庙,庙门已关了。她在树下彷徨了一会就上前叫开了庙门。 “阿弥陀佛!”少顷庙门由里面打开,一位老和尚双手揖礼说,“香竹小姐?快请寺内叙话……” 呃?很不习惯的一种俗称,她早已经埋葬掉了。现在她冷丁又听此称谓,就象对着坟墓招呼里面一具干尸,不禁令她诧异。她似乎有点尴尬想,“老和尚一不称道长;二不称施主……为何称谓起五、六十年前她的俗称来呢?”她从老和尚这张苍凉老迈的脸上,彷佛看到了一丝熟悉面影,但那丝熟悉面影也只一掠而过——瞬间就消失了。她面对这张苍凉老迈的脸,半晌不禁诧异问了一句说:“方丈对贫道为何如此称谓?” “这些天来,县里一轰声的说香竹道长‘回归’故里,已到了内地,正往这边来寻亲……” 老和尚说,“道长‘回归’——岂不就还原于原来的《周家大院》里香竹小姐了吗?”他这样说着时,不觉一丝欣喜笑意浮上这张老脸,就象古榆表层迸裂开的树皮——在透露着皮下生命。啊!老道姑周香竹所感到熟悉的面影,原来是沉积在脸上的沟沟壑壑之中的。不由她两眼一亮说:“您原来是《岳王庙》那位小师付——无生和尚?” “正是老衲。”老和尚说,“自从《岳王庙》被拆掉后,老衲就来到这《普陀寺》做了住持。” 老道姑周香竹随无生和尚进了寺庙。用过斋饭,无生和尚把她安排到正殿与后殿间中间的偏殿禅房休息。禅房整洁、清静、扑素、淡雅……进房后,靠墙摆着一张地八仙,两把扶手椅;靠窗一面是铺小土炕,可算本寺客房。无生和尚陪老道姑周香竹进屋后说,“香竹小姐一路上也疲累了,明天就在本寺里休息一天,等我老和尚给你讲讲《月亮窝铺》屯里的事……你再回那儿也不迟。” “不!老道姑此行下山不是要回《月亮窝铺》。这么多年了,那儿已不会有贫道什么人了。”老周香竹说,“我是到离这里不远的北边一个屯子,去找当年我离开的那户人家——屯头一间孤伶伶的场院小屋。” “阿弥陀佛……”无生老和尚说,“当年,那户人家在场院屋猫了一冬后,转年郝老成就带着全家搬进《月亮窝铺》周家大院了。就住你和母亲住过的西院西厢里……阿弥陀佛!岁月淹埋了人间废墟,当年的场院屋没了,屯子变了模样儿;周家大院也没了,《月亮窝铺》的月亮回归到天上,岁月留下来的……好在当今郝老成这个人还在。” “郝老成……”老周香竹若有所想的问“郝老成是谁呀?” “阿弥陀佛……对了——这还是‘土改’分地时,落户口才有的名字。”老和尚无生说:“他就是当年你们周家大院里的半拉子——小伙计郝成子啊!” “啊!成子哥?”老香竹感到很纳闷儿,“他怎么?……” “阿弥陀佛……郝施主虽为俗人,却有我佛之心啊!”老和尚无生说,“郝施主带着这一家人迁回《月亮窝铺》的时候,村里人看到他带回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婆娘,另带一位八十岁老母和一对儿双胞胎女儿,都说这个穹小子如今也有了妻儿老小……他这辈子就该知足了!” “有了妻儿老小?一对双胞胎,双胞胎……”无生和尚的话,在老周香竹脑子里转了两个圈儿,突然两眼一亮,似小心异异轻声自语了声说,“还活着?……” “家迁回到《月亮窝铺》前,就给这对双胞胎起好了名字……”无生和尚说,“是郝施主自己取的——一个叫郝爱香;一个叫郝爱竹。” “这是爱香和爱竹两姊、妹的缘分;也是养父母跟岳父、岳母的缘份啊!”在古城县宾馆一个宽敞高间里,发出阚大先生的洪亮声音。 这是个招待外宾的大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厅。这时,客厅里灯光灿烂,金碧辉煌。围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黄阿娇紧挨郝爱香坐着;方正仁背紧靠陈朗,阚大先生坐在他这位姑爷和妻子中间。在他们围坐外圈儿还有一位坐在单人沙发上,他就是同陈朗一块到站前旅店接这海外两位亲眷的老板城内朋友。当她们母、女相认时,他一旁鼓掌庆幸;当看到黄阿娇热乎乎给郝爱香送来拥抱,而郝爱香怯生生躲闪时,他会上前打个圆场,免去了一场尴尬。这样他既讨好了阚大先生与陈朗一方;也引起了方正仁和黄阿娇这方的好感,于是他从一开始就参与到这场认亲的交谈之中。 当大街、小巷陆陆续续都熄了灯,古城睡了。这时,唯县宾馆的这个房间里还灯火通明。黑魆魆大地上,与这里对应的是相距五华里郊外——《普陀寺》一间禅房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两种灯光,一明一淡,灯光下的屋内,围绕同一件事在述说。 古城今夜,遥遥相对灯光透过夜的帐幔,像两只眼睛交互窥视了很久,很久……一眨一眨的 |
80 古城夜空两束灯光隔城相对 《普陀寺》用的都是低瓦度电灯泡。夜深人静,灯光残淡。禅房内,地八仙两边扶手椅上,坐着一佛一道。当老道姑周香竹听说她当年丢下的婴儿还活着,并且是当年她家半拉子成子哥收养下的。不禁想到当年夜半她离家出走,昏厥半路,小伙计郝成子把她背到屯头场院屋,是场院屋里一老一少两位陌生女人,才帮她生下这个婴儿的。这些……她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生下后,一看她家的小伙计郝成子出现她的头上。她什么也未想;什么也未问,就叫小伙计到城里给她的金涛哥送信儿去了……五十余年来,她俗心未改。忧郁之中,她常把一个母性的情怀倾注到画布上,而危难之时眼前曾出现过半拉子,她却忘得一干二净,心里连个影儿都未有。老道姑周香竹,不由惆怅的在心里轻轻长叹声“唉!成子哥……”一个早已被埋葬的再熟悉不过了的儿时伙伴儿。唤醒了她的心智。她问,“您说的这个郝老成?如今他……” “呵,硬朗着呐……郝旋主他倔犟了一辈子。膝下两个闺女,大闺女是半路婆娘带来的——郝爱香;二闺女就是当年香竹小姐丢下场院屋里的那个小女——郝爱竹。他把扶养的两个婴儿说成双胞胎,是他自己的女儿。就是有人追根究底的那个年代,他也一犟到底!”无生和尚说,“这是他心里一个秘密啊!这个秘密永远都是埋在郝施主夫妇心里的。几十年过去了,郝施主也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外外孙孙一大家子人。可是却无一个人知道他并无自己亲生的一儿一女呀?阿弥陀佛……半路他捡到的那个婆娘再未生育!” “喏?”老道姑不禁沉思的想,成子哥自己未子女,扶养两个女儿,一个取名爱香;一个取名爱竹,两个养女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她的俗名——香竹。老道姑默默咀嚼,细细品味儿,“爱——香竹”……啊!她由年近八十岁高令的一个老道姑的思绪上,一下跌落进了十六岁的少女时代。 那年署期,在城里读书的周香竹小姐,回乡下《月亮窝铺》周家大院家里度假。一天,各房小姐妹们带她在屯前水泊游玩。炎热的署天正午,在柳通滩头水边上,有几个少女正在浅水中嬉戏。开始,她们把赤裸的身体隐没在水中,或蹲或伏……水外面只露出一个小脑瓜儿;接着她们就“嘻嘻嘻……”打起水架来,你撩我一下,我还你一下……戏闹中她们不时地在暴露出赤裸着的少女身体——丰满、光洁、滑润。 “香姐,快下来帮我。” “香姐下来帮我……”站立在柳通滩头水岸上的小周香竹,要比正在水里戏闹的几个小姐妹稍大一、两岁,那年刚满十六岁。她被小姐妹的戏闹声给催促的心里直痒痒,便说了句,“你们不要往深处去……可要小心啊!”就回身走到小姐妹们脱下的衣服那儿去了。 在一簇树丛旁,堆放着小姐妹们脱下来的衣服那儿,小香竹站那看了看,虽说四周都是柳通遮挡着,但她并没有象小姐妹们那样——立即把身上衣服脱掉,因为她自己看到自己身体某个部位异样都要脸红的。她站那儿犹豫了半晌,才忸怩的脱掉鞋、袜;又忸怩的脱去长裤;又脱去……最后剩下身穿一个裤衩和胸前罩的那个红兜肚时,她又有点犹豫了。 “香姐,你倒是快下来呀?” “香姐……”欢快的呼叫声伴随着那种开心的击水声,一阵阵……激荡着少女们的心。香竹姑娘站在树丛那儿一付欲罢不能的样子,于是半晌她又忸忸怩怩伸手去解开系在身后面的兜肚带。这时,她红红的脸蛋儿,对她自己正发育丰满的前胸连看都没敢看上一眼,就慌慌然将红兜肚由胸前摘下去了。当她回身正哈腰欲把红兜肚放去时,突然发现——好象有双眼睛正在后面不远的另一个树丛朝这儿窥看。 “啊!……”她冷丁一惊,急忙用红兜肚把胸前捂住,心里“嘣嘣嘣……”猛烈跳动的不停。 她慌张的回身把兜肚戴上,又赶紧穿起花衫、长裤、鞋袜……尔后就由树丛里跑出来,神色慌慌的冲着水里喊:“快上来!快……”她声音颤抖,象被惊吓的透不过气儿来。 顿时击水声停了,欢笑声住了。小姊妹们望着小周香竹惊慌神色,谁都没敢说啥,一个个悄声默语的爬上岸来……赤裸裸的,水淋淋的,头发紧贴到肩背上。香竹姑娘见她们如此样子,便小声的然而又焦急地吆喝了一声说:“还不快把衣服穿上?有人!……” “啊?……”小姊妹们一听不禁嗷叫了声,就都慌张张跑去穿衣服。慌乱中,不是你穿错了我的裤衩;就是我戴错了你的兜肚……但大家谁都没有吵嚷,只是急迫的喘着粗气。 当小姊妹们惶惶不安撑着小舢板回村上岸,又悄悄溜进周家大院儿时,小周香竹这时突然发现了在柳通滩上树丛偷看她们的那个人。现在,这人正用撑杆儿撑着一舢板柳条由滩弯那边拐出来,尔后就摇摇荡荡的往村子这边移动着…… 小周香竹不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是哪个伙计?尽这么下流……”小姊妹溜进大院儿后,便各回各自的房里去了。 母亲手捧着针线坐在炕里边正打磕睡,一见小周香竹进来便问:“刚吃过饭就不见你了,这么半天……上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只是跟英子她们几个到村前水边上看看……”小周香竹说,“妈,你困就睡一会儿呗。”说着就心疼的上前把母亲手上针线活儿接过去。 香竹姑娘手捧针线坐在房里,越想心里越憋屈,于是她没敢惊动已经熟睡了的母亲,便战战兢兢撂下手里针线,在房里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又走出去了。 “倒要看看——是哪一个下流不要脸的……”她恼怒地在心里骂了一声,就朝院门外走去。刚迈进门洞,还没等走出二道院子,就见那人背上驮着大捆大捆的柳条捆进来了。她的脸上不由刷地一下红了,一红到耳根…… “啊!半拉子?……”她在心里惊叫一声,就赶紧躲到一旁——紧贴门洞一侧的墙壁站住了。把路让给背驼大捆大捆柳条捆的小伙计走过去…… 小伙计没敢抬头看她一眼。弓着身,弯着背,驮着由舢板上卸下的柳条捆——简直就在背上堆成了个柳条垛。大汗由脸上不住的往下淌着,从香竹姑娘身边走过去时,“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香竹姑娘心软了,看他一步步艰难的进院儿后,不禁在他背后暗暗叹息了声,“唉!成子哥?刚才在柳通那会儿……何苦呢?”就赶紧躲进她同母亲住的西厢屋里去了。 这件事她没有再跟小姊妹们提起过,也从未跟哪个大人说过,但心里总是感到别扭。从此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次假期从城里回来总是缠着半拉子,“成子哥,成子哥的叫着”给她做这、干那……好在不久假期已瞒,她就回城里上学去了。两年后,辍学回到周家大院妈妈身边时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半拉子也成为个小伙计,虽然还习惯称谓他成子哥,但他们跟所有的成年人一样——有了男、女之间距离。 老道姑周香竹想到这些,就像翻阅起一本陈旧的古书,当她偶然掀开她记忆中一页时,再往下就一片茫然了。于是她焦急恳切地说:“无生师付?您既然还称老道姑为香竹小姐,就把我老道姑当成俗家好了……详细说说吧!” 无生和尚按照佛家教义想,“她确实是回归还俗了!”他见老道姑如饥似渴一付恳求焦急的样子,半晌才说,“那好吧!老衲就说说:当年风雪之夜,为寻找香竹小姐郝施主他敲开《岳王庙》的庙门,老衲与郝施主曾发生过争吵,最后他被老衲挡于庙门之外……未想从此老和尚跟郝施主就结下了佛缘……” “噢?”老道姑立即想,一定是那天夜里举家逃走时,妈妈一直未见我回去……才打发小伙计出来找我的。她问,“师付知道不知道 ——举家逃离临走时,家母留下什么话儿来不没有?” “阿弥陀佛……后来郝施主告诉老衲,你母上车离去时,就把当时不见踪影儿的你,托付给了郝施主。叫他千万要找到你,说眼下兵慌马乱的,以后就叫他跟你……”下面的话老和尚未说。老道姑已明白了。她懂得当时妈妈焦急、无奈的心境。“唉!” 两人各坐地八仙两侧的扶手椅上,就着房内不太明亮的残淡灯光,无生和尚转而告诉了“文革”时期他与郝老成相处那段时光里的事情。 那年“文革”破四旧,寺庙被砸,和尚分散被赶到生产队劳动。无生和尚被放到《月亮窝铺》一间破房子里。一天游斗后,无生和尚精疲力竭,等回到那间破房子时,又累又饿……连去舀碗水喝的力气也没有了。偏偏这时,一位年青女施主手捧两个玉米饼子带一小碟咸菜走进来。“师付?请起来用斋吧。” 无生和尚有气无力的躺在小土炕上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他已无力气用斋了。 女施主似同情的紧接着又说:“师付?您在全大队游斗了一头午,不吃点东西怎么行啊?” 无生和尚朝女施主看了一眼,冷丁象见到一位故人一样,不由眼睛一亮,慢慢用两手支撑起身体坐起来,两眼对着女施主的脸问:“施主你是……” 女施主说:“呵,是我爹叫给师付送来的。您快吃吧!” 女施主把玉米饼子和那小碟咸菜放到小土炕上,就回身走出去了;这时正赶郝老成手掐只手捻纸烟进来。郝老成见无生和尚还在望着女儿离去背影直发愣,而放在面前小土炕上的食物却没动,似乎就知道这时的和尚心里面在想什么了。不由便问了一句说:“师付?您看她很象是吗?” “呵,施主你……”无生和尚慌张说,“你说什么?” 郝老成悄声说:“刚刚走去的姑娘,是我女儿。你看她象一位故人是不是?” 无生和尚突然警觉的问:“你是?……” 郝老成说:“师付怎忘了?那年冬季的一个风雪夜晚,我急慌慌敲开庙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无生和尚急忙说,“那天夜晚贫僧将施主挡在了庙门外面,真是罪过呀!” 郝老成说:“可我并没怪师付呀?倒叫我找到她,还拣来这个女儿!” 无生和尚说:“你是说……刚才走去的这位姑娘,是香竹小姐的孩子?阿弥陀佛……” 郝老成突然示意地“嘘——”了一声说:“小点声。现在没人知道……” 无生和尚欲说又止,半晌由喉咙时迸出一声:“呃……” 郝老成说:“我的女儿,一对儿双胞胎……这,就连她们自己都不怀疑。” “阿弥陀佛!”无生和尚悄声问,“不知施主这又为何呀?” 郝老成说:“倘若实情暴露出去,那还了得?父亲是国民党军官,逃到台湾;母亲是大地主家小姐,去了香港……这等重大海外关系罪名,不用说孩子本人承受不了;就连我怕是也要各屯走着去游斗了!” “阿弥陀佛!”无生和尚似顿悟的说:“贫僧明白了,明白了……” 从此俗家的倔老头跟这个年幼时就出家了的和尚,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他们成了知己的朋友。 一年春季,青黄不接。一天,无生和尚由外面干活回到这间破屋里,他掀开锅灶,锅里空冷;又拎起米袋,米袋光了……眼看就断炊时,郝爱竹和郝爱香两个姑娘避开人们眼目,偷偷由家背半袋玉米面给他送来;一年夏季,阴雨连绵,无生和尚住的那间破屋里稀哩哗啦,漏个不停……郝施主不避众嫌,由生产队给扛来苫布,然后冒雨为他遮盖上屋顶;那年冬季,漫天风雪,地冻天寒,无生和尚病倒在那铺小土炕上,是郝爱竹守在身边。为他煎药、熬汤……至到“文革”结束,无生和尚到了古城郊外这座《普陀寺》做了住持后,还不时会想到在《月亮窝铺》接受改造的那几年时光。“要未郝施主一家关照,老衲怕是早“圆寂”了!哦,我佛普度众生;俗家救渎了和尚。”或许这是今天的寺庙住持,在郝老成一家得到的一点和尚的感悟吧?无生和尚说,“老衲也有很长时间未见到郝施主了,明天香竹小姐先在本寺休息一天,后天老衲陪你一块去《月亮窝铺》。等你母、女相认,就什么都知道了……噢,时候不早了,快歇吧!” 无生和尚走了;老道姑托着个疲惫身子,回身关掉残淡灯光,爬上禅房那铺小土炕。 夜深了,只有县宾馆高间的窗口还透着灯光。在这周围数十里的空旷夜里,显得格外的单调、孤寂、清冷。然而在窗内灯光下面,辉映出不同的神态、表情。就像热锅里爆炒甜豆,有的心花怒放,脸上绽开一朵奇葩;有的裂开笑嘴,口中散发甜蜜异香,但也有的闷声不响,夹在爆开的甜豆中间上、下翻滚……尽管怎样添火加热,锅里乒乓作响……它也总是囫囵半片的假生。郝爱香虽然紧挨黄阿娇——坐在天上掉下来的她这位生母周香竹身边,怯生生的总是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开始,假扮周香竹的黄阿娇悲、喜交集亲亲热热与郝爱香母、女相认后,一直到现在郝爱香都闷声无语,没有叫她一声妈。阚大先生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就把刚削好的一只苹菓,递给郝爱香示意的引导说,“来,把这个给咱妈?”郝爱香顺从接过来,闷声不响朝黄阿娇面前一举……又没有叫妈。当退役将军这位原付官——方正仁,说退役将军有一笔财产,早年委托他单独给隐匿在香港。现在听说将军病危,他跟老夫人在这不能久留,要赶快回台湾去。“在退役将军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最后听他对这笔财产的处理……”他的话刚一落音,围坐在他与黄阿娇身边的一双双眼睛都瞪大了,目光亮晶晶对着他们……娇娇欲滴。 这时,黄阿娇像很爱怜地看着郝爱香说,“都是妈不好,在那个战乱的年月把你丢下来。孩子?让你受苦了!以后妈要全给你补偿过来,加倍的补偿……跟妈一块儿到台湾看看你生父吧!不然他死也不能瞑目的……啊?”说着就欲把郝爱香搂过去。郝爱香畏葸的一哆嗦,倏地闪了一下,把黄阿娇伸过来的胳膊躲开了,尔后就忸怩的低下头。 “不!我不……”郝爱香——这个半老的乡下女人,从未出过远门。平时丈夫阚大先生就是圣人,她唯丈夫是从。现在,这种陌生、尴尬、浑身都不得自在的氛围中,她不是做难;而是种畏惧。不知怎么?总像有种莫名的曲突徙薪的感觉。半晌,她两眼噙满着泪水抬头看着丈夫阚大先生说,“来城里时爹还病在炕上呢!也不知现在咋样了?” |
82 天 赖 之 音 寺庙早斋过后,无生和尚陪老道姑周香竹喝茶时告诉说——他已派弟子找公安招待所去见那位姑娘施主了。 “香竹道长放心,您要找帮忙的这位施主无论在不在?老衲都会帮想办法的。”无生和尚说,“来到大陆道长就不必担忧了。倘若未找到您要帮忙的那位女施主;老衲也会通过县政协或宗教局协助,给道长补办一份回香港的护照就是了。现在,道长既然决定您母、女不相认了,那么道长五十多年来是不是还留有一份乡愁啊?” “无生师付?您是说……”老道姑犹豫一下说,“是想叫老道姑回到《月亮窝铺》去看看?” “即使找到您说的那位女旋主帮忙补办护照,那也不会马上就办下来。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无生和尚说,“当年的郝施主。如今也老了。前些日子听说他患了中风,我叫弟子给送去个草药方子……如果道长有意回归一次乡愁,老衲愿陪您走这一趟……阿弥陀佛!” “呃,这……?”老道姑正犹豫间,一辆农用三轮汽车来到庙门前,停在了古榆树下。 “师付!”一个小和尚跑进禅房,冲着无生住持和老道姑揖礼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师付?《月亮窝铺》来人送信——说郝施主今清晨归西了。” “啊!”无生和尚与老道姑同时一惊。 “来人在哪儿?”无生和尚问了声,就起身朝老道姑躬身一揖, 念声“阿弥陀佛……”便欲走去…… 老道姑周香竹毅然站起身来。“无生师付?老道姑愿同师付一块儿前往……”接着她慨叹了一声说,“唉!未想今天的老道姑——当年东家里的一房小姐;百年邂逅当年她家小伙计寿终正寝,驾鹤西去……也是老道姑一缘呀?无论如何也该到成子哥灵堂前送一程啊!”尤其这后一句话,饱含着一个老道姑五十余年来所剩的人间深情。 等待在古榆树下农用三轮汽车旁的两人:一个是开车的阚大先生侄子——阚长锁;另一个是郝爱竹的丈夫—— 大消停。莫看村人送这个外号时说他一杠子都压不出个屁来,而现在却成了个急性子。无生和尚与老道姑由庙门刚一出来,他就急慌慌由树下车旁迎上前去。他认识无生和尚,知道岳父生前跟他关系亲密。他一到无生和尚跟前,就忍不住的眼泪由眼窝儿淌出来了。 “我爸临死前就想最后跟师付见上一面的。可还未等我们来得及给师付送信儿,他就走了,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大消停哽噎了声说,“爱竹跟我说——就给无生师付送个信吧?爸这辈子活的不易呀!也好叫无生师付给咱爸亡魂超度超度……” “阿弥陀佛!”无生和尚看了下老道姑周香竹后,与大消停说,“老衲跟这位道人一同前往,也好为郝施主做下法式。郝施主生前就有佛、道情缘;他一定会转世轮回再到人间的。莫太悲伤了!” 开车的长锁一听,急忙说,“那就请两家师付准备一下吧?我们就先到姐夫家去接老叔、老婶……等车回来就走。”说完后就跳了上驾驶座,大消停也急忙上车……三轮汽车鸣叫了声,“笛——”一声就朝着城内跑去了。老道姑随无生和尚也进了庙门,各作准备去了。 其实也没啥准备的。当然,老道姑周香竹自小就知道,所为和尚超度,只不过敲敲木鱼,念念经罢了。但无生和尚并不知道家的法式如何?尤其像周香竹这样有学识、道法高深的老道姑,他想他要全身心的协助做好准备。然而老道姑的要求极其简单,她只向无生和尚索求一米见方的白绢和笔、墨、砚。其余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在寺庙为她安排的禅房里,把索求来的白绢铺展到地八仙的桌面。房里只她一个人,静静的……于是一缕缕思绪萦绕上那方白绢,浓浓情素倾注于笔端,挥毫泼洒,水墨图雅……仿佛再造了一颗心。她刷刷点点,最后白绢上面留下来一个微妙的新奇世界。就在这一刹那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全掏空了…… 午斋过后,进城接人的汽车还未回来。无生和尚在藏经室里找出两部经书,查过郝老成的生辰八字,又对了下临终死的时辰,按佛经教典算计一下,嗯,仿佛感觉到郝施主亡魂未散,还牵挂在世间一根情丝上……这情丝是留恋香竹小姐一生未忘编织而成?还是当年阴差阳错这个家庭凝结起的父、女亲情?他不得而知。但无生和尚又似乎知道——老道姑周香竹或许之前就感觉到了什么?她陡然决定母、女不再相认了,就是要在郝施主死后也要留下他们父、女这份深情。无生和尚对道法一无所知,他遵重老道姑周香竹决定。现在又答应与他同去郝施主灵前送上一程,这让无生和尚就已经很欣慰了。 无生和尚由后殿的藏经室出来,太阳已经西下了。“呃,车怎么还没有回来?”他走出庙门朝通往城内路上望了望,还是未见车影儿!无生和尚心里有点焦急,不由对着古榆树冠吱叶间“沙沙沙……”磨擦声,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走向古榆树下。无生和尚佛心倏地一闪,透出那种俗家的抱怨,“无怪人说郝施主这个女婿是个‘大消停’,岳父还停在灵堂……他倒也真沉得住气?”然而复杂的人世间,神仙也有误判的时候。其实大消停这时的心里边,比谁都焦急。 早晨,他们这辆农用三轮汽车由庙门前一开出,就直接去了住城西居民新区的阚大先生女婿——陈朗的家。车到后,一看家里是锁头把门。开车的长锁知道他这个叔伯姐夫也算是个能人。邻居间谁还不知道他陈朗的大名呢?再加他喜张扬、爱吹嘘,即使平时不在家谁都能说出他去了哪儿?做什么?而现却是问谁谁不知道。邻居们都说他岳父、母两天前就从乡下来他家,昨天下半晌来车接走,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这会儿家里又没人?”邻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时候走的一点都不知道!”邻居们的回答每每充满了神秘的意味儿。 爱竹丈夫——大消停一听,心里急的火烧火了。忙催促说“我们就快到陈朗公司找他吧?找到陈朗就知道你叔和你婶去哪了……” 长锁说:“现在他已经不在原来公司了!听说他升了?” 大消停急说:“升到哪儿……到原来公司一打听不就知道了吗?” 好在之前长锁去过陈朗的公司,当他们开车到了他公司在古城的位置时,原来的公司黄了,已经改换门面。知情者说,原来公司人马全合併到总公司去了。总公司在中央大街东侧,虽然开车的长锁未去过,但紧挨马路,门脸悬挂个偌大的牌子,不用打问很快车就到了。车停下后,大消停跟随长锁身后一走进总公司办公大楼,长锁就打问,“总经理办公室在哪儿?”身后正焦急的大消停抱怨声说,“我们找的是陈朗,你打听总经理办公室干嘛!”长锁本想斥责一句这个大消停,“姨夫,你咋啥也不懂?我姐夫升到总公司来……不打问总经理办公司在哪儿,你上哪儿去见他呀?”他这话未说,但被打问的总公司那人一听说是找陈朗的,就告诉他们——陈朗不在这儿,现在他是县政协《对台办》的负责人。于是他们就急忙忙去了县政协,《对台办》就在门卫旁边的一间屋子,门上未挂牌子,许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新成立的部门呢!恰好他们走进房门打问的就是《对台办》。 “噢,这就是《对台办》。”桌前站起一个女的。“有事吗?”当她听说是来找陈朗的,那女的立刻说,“噢,我们主任正在县宾馆接待外宾呢!” “主任?是《对台办》主任!”长锁一听自觉在这女的面前坦然了许多。他向那女的自我介绍说,“陈朗是我姐夫;这位是陈朗姨父丈人。” 那女的一听,马上殷勤、热情起来,“哦,你们稍等,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一边摸起桌上的电话,一边说着,“你们坐吧,坐吧……”大消停回头看了看,屋里除那女的坐着的一把木椅和放着电话一张桌外,屋里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往哪儿坐呀?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新成立的《对台办》总共就两个人,至于那女的说陈朗主任,也只是县里叫他临时负责而已。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只能站立桌前,听那女的跟陈朗讲电话。 “陈主任呀?老家那边的你弟弟跟你姨父丈人来了。”那女的在这边电话上说,“他们要找你……现在,就在我们办公室这儿。” 电话里声音清晰,那边声音很大。站立一旁的长锁和大消停听电话里陈朗说,“我正跟政协领导在这儿接待外宾,叫他们在办公室那儿等等吧?”长锁不知所云,看了看大消停。大消停说,“还等啥?问下他岳父、岳母在哪儿……我们好去接他们呀!” 那女的马上对着电话说:“他们问你的岳父、岳母在哪儿?” 电话里清清楚楚传来对方声音:“在宾馆这儿……一块儿在陪外宾。” “噢?”手掐电话听筒的那女的突然停下来。一双诧异的目光对着长锁和大消停,“陈主任的岳父、岳母什么人物呀?跟县政协领导一块儿接待外宾……”未想大消停未顾及什么,冷不防一把就从那女的手上抓过去电话,对着送话筒就喊:“喂,陈朗!陈朗……”对方把电话挂掉了。大消停又气又急,把电话一撂憨憨的说,“长锁?可不能再等了!你知道宾馆在哪吗?我们就去那儿……” 他们急火火又去了县宾馆。当一楼大厅服务员刚说他们想找的人在二楼时,大消停二话未问就朝楼梯走去……一下被服务员拦住了。 “哎,你不能上去!”服务员说,“陈朗正陪政协领导接待外宾……” “我不找他!刚才电话里说他岳父、岳母也在这儿。我是他岳母的妹夫……”大消停说,“知道我为啥要这么急吗?……是她爹死了!” 服务员一听,立即安慰了声,“莫着急,我这就上去告诉……” 很快陈朗就随服务员下楼来了。显然服务员告诉了他——岳母爹死的恶噩。但是,这种场合他未机会立刻告诉给岳父、岳母。他自我感觉,这时候似乎家里一切事都应由他处理。下楼后,他平静的问了下老爷子什么时候咽的气儿?死时留未留下什么话儿未有?之后就说,“姨父,你跟长锁就在这先等一等吧?上面正商量事情……” “什么?”大消停知道他连襟阚大先生是个活人儿——三官两相、黑白两道走得通……屯里大事小情都少不了的一个人。现在凭着有这么个女婿,跟县里领导和外宾搅合一起商量什么事情来了。可干嘛还要拉着他的婆娘啊?莫不是陈朗又在耍他这个姨丈人的吧?想到这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商量事情跟你丈母娘有啥关系?”他又气又恼,伤悲说,“老爷子一辈子也没个儿子,就这么两个闺女,临死时还不在跟前……”这个善良的老实疙瘩,说着就吧哒,吧哒……落下泪来。 “家里边不是还有我姨和你在跟前呢嘛……姨父?”陈朗的这句话像把尖刀剌进大消停心窝儿,浑身冷丁激灵一下骂道:“你说这话……还他妈是人嘛!”气的他就连骂出的声音都直哆嗦。 “姨父?你别急……嗬嗬!”陈朗却似胸有城府的一笑说,“你知道两位外宾是谁吗?一个是从香港来的我岳母的生母;一个是从台湾来的我岳母生父手下的付官方先生。现在我岳母在台湾的生父已经病危,正是商量方付官和她生母要带我岳母去台湾看望生父的。当然这边的养父死也是要回去看一看的。等一等吧……啊?” “啊!”大消停与长锁都震惊了。陈朗说完就急忙离去了,扔下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做为“文革”后出生的长锁什么都不知道,听说这样件事不禁惊异、意外,还让他感到懵忡,有点诡秘的味道。而大消停倒曾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他与郝爱竹成婚之前,她们两姊妹中就有一人背负重大海外关系的嫌疑。一次次风云、暴雨;一次次追查……听说都被他又倔又犟的岳父一口咬定“双胞胎”——朦混过去了。后来平静了,没再起风浪了……可是,现在躺在灵床上的岳父,在他发病那天晚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刚对大姨姐说她“不是他亲生的……”就病发不能说话了。当时都以为是说胡话,未想发病的胡话倒成了事实。人家的生母真的找上来了,并且生父还在——身在台湾又正处在病危之中。这不?现在人家正商量到台湾一块去看望她生父呢?这时大消停自我宽慰的想,等他们商量完了,就像陈朗说的——大姨姐和姐夫能回去到灵床前看上一眼,这位劬劳一生倔犟老人也能安息了。想到这,他面对长锁询问的目光不禁哀叹了声说“唉!等吧……” “不能再等了。眼看就下晌了,今天到不了……明天就该出了!”古榆树下,正往古城那边张望的无生和尚回身进了庙门。他吩咐一个小和尚出去等汽车,自己就朝老道姑周香竹禅房走去…… 为老道姑周香竹安排的禅房里,地八仙桌面铺展开的白绢上面,图雅的墨迹早干了。老道姑精心的把它折叠好,放进她随身携带的黄色包裹里。又穿上她的道袍、戴上道帽……静心,屏气,默默坐等来接她们的那辆三轮汽车。或许她心神已到了灵堂前,正为她当年成子哥——小伙计祈福、祷告。 然而这时等在县宾馆大厅里的长锁和大消停,却像两只热锅上蚂蚁,再也坐不住了。等到中午12点,他们就请服务员上楼看看,服务员上楼回来说楼上没人,都吃饭去了;他们又请服务员到餐厅去给说一声——他们还等在大厅里呢?服务员去了餐厅回来说,领导正在单间客房宴请外宾,不让有人进去打扰;他们听到楼上有了动静,就又请服务员上去给叫一声陈朗下来,服务员再一次上楼回来,传达陈朗的话——说上午商量的事情还未商量完……叫他们在大厅这儿再等等。长锁一听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看了看大消停,“姨父?那要等到啥时候呀?”这时宾馆大厅里的坐地钟“当!当……”响起,整整敲了十五下。长锁说,“都下午三点了?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大消停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长锁,“你先去吃口饭,然后就去庙里接那两位师付先回去吧?我留在这儿等他们好了。你叔跟你婶要是能回去看一眼,县里也能派车送回去……” “香竹道长?”随着无生和尚一声招呼,房门开了。不由一种隐约声音跟随进来。这声音不像人间所有,隐隐约约像是来自天上。 “是车来了?”老道姑立即从静静打坐的小土炕下了地。无生和尚说,“已打发弟子在门前迎着呢?如果车再不回来,老衲想顾一辆去桃花镇的《驴吉普》前往……香竹道长您看?” 老道姑周香竹不知道“驴吉普”是什么交通工具,就说,“不管什么?天黑能赶到就行!不然明天就要出了”说完她就随无生和尚由禅房走出,来到外面,刚才的隐约声音又回到她感觉上来。哦,原来是城西那宝塔上八角风铃的清脆 “叮玲玲……”声与城北这古榆树冠“沙沙沙……”声在空中交汇,本来一曲大自然奏出的音乐,但她感觉声音奇妙,韵味儿怪异。似悠远月宫传来的“嘤嘤……”哭声;似远山深处发出的长长哀鸣;似宇宙远天上一声声悠长的叹息……一阵阵扰乱了她的感觉…… 她知道,有时候地面平静,高空中却风起云涌……自小经验告诉她,在这方土地上,就是宝塔上面的八角风铃和古榆树冠在传递天空的信息。茫茫的宇宙啊!自打生成那天就在易变中运转。现在向她传来这种天赖之音,又是什么样的征兆?对她又预示着什么呢?她随无生和尚刚走到后殿院心,打发去庙门前等迎汽车的小和尚跑回来了。“师付,那辆三轮汽车回来了!” |
83 古 城 报 丧 夏至一过,昼、夜之间,时差反向,白天就一天比一天缩短了……人生好比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人的一生,无论贫、富,幸福或痛苦……都是在这一年的二十四节气中走过来的。俗语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来人为大自然之子,人死蕴育着新生。老道姑周香竹很平静的跟随无生和尚上了汽车,坐在车前后排坐位上。她要为当年的成子哥送行,祈福他的新生…… 现在,秋分已过。午后6点钟左、右就要落日了。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挂在西边天际间的太阳还有一杆子多高,为在落日前赶回《月亮窝铺》,停在庙前古榆树下的农汽车未熄火,老道姑随无生和尚一上车,车就启动——照原路跑去了。 驾车的长锁还在跟他的叔伯姐夫——陈朗在怄气,“哼!有啥了不起的,他以为跟县领导在一起就成县领导啦?还不是硬装屁……”一路上肚里的气满满的,没有一句话。当然无生和尚也未多问,默默坐在车前付驾座上,闭起双眼,一心向佛。随着汽车的颠簸,老道姑周香竹在她锐敏的感觉里,又回响起刚才寺庙院内耳闻的——那种大自然奏出的奇异的音韵。“嘤嘤……”一个女人远山里细声细气的哀嚎。这声音与她灵魂的现实相系,是她灵魂原来就有的一部分。现在化做了远山里的悲呜,是运命在向她召示:自幼生长富贵荣华的庄园大院里的一房小姐,一生流离失所,现在为寻找当年丢弃的女儿重回旧地;实则是寻找她的灵魂…… 三轮汽车跑在通往桃花镇的公路土道上。路两侧清一色玉米田,车在青纱帐里穿行。路过的村前、屯后……这些早已经变化了的当年司空见惯的大地、屯落,她都视而未见。两眼冲着车前挡风玻璃,却神离心往……她整个身心,仿佛像当年带进古墓里的一粒种子,经年的地下蕴育,似乎正生出了芽孢。 车到桃花镇时,太阳就落山了。三轮汽车下了公路,拐向去《月亮窝铺》的乡道。道路狭窄,凸凹不平,车行进的很慢,很慢……等到了《月亮窝铺》屯头,暮色已罩满大地。原来的《月亮窝铺》所面向的偌大宽阔水泊没了;背靠的长长一道土嶺也都平了,灰朦朦屯子——哩哩啦啦的关东小土屋之间,偶而出现一、两座砖瓦房。屯子拉长了,扩大了……早先的周家大院在屯中心。郝老成家就是周家大院旧址重新翻盖的,现在的位置已是《月亮窝铺》的屯东头了。灰朦朦天色里,已亡老人家门前人影幢幢……由院子里出来进去。这边的汽车刚进屯头;门前这边就迎着汽车响声在屯道聚了不少人。汽车刚到人前一停下,阚秀敏就冲向车门,“长锁?陈朗跟我爸、妈怎未回来?” 长锁一路憋在肚里的气,一下撒在了这位叔伯姐姐身上。他推开驾驶座车门,气鼓鼓“哼!”了声说,“这要问你家的大主任了……哼!” “噢?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她那个丈夫又因什么?才惹恼了她这位叔伯兄弟的。”她知道,姥爷病危之中,陈朗急火火回来把爸、妈接到她城里的家去时,偷着跟她说——她妈是当年逃亡海外的父、母丢下的婴儿。现在接爸、妈到城里她家去,就是等妈的生母到来相见的。当时她出乎意外的感到震惊。但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她对谁都未说。一来是怕说了后,会让爱竹姨妈和姨父伤心;二来她对姥爷自小就有深厚的祖、孙之情,所以当时她留下来协助姨妈照顾老爷。打针、喂药……凭她在医院做护士技能尽心尽力。可那时怎么也未能想到姥爷能这么快就走了呀?她有点焦燥不安的说,“长锁?你没告诉说姥爷他……他老了吗?” “叫我开车去车接他们……怎还能不告诉?”长锁说,“我姐夫陈朗说了——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这什么屁话……人都死了,还小事?”显然阚秀敏对她丈夫很生气。她一边扶着老道姑由车后座上下来,一边说,“那……你叔跟你婶怎么说?” 一提这话,长锁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根本就未见到你爸跟你妈!也不知姐夫那《对台办》主任有多大?左三番又二次的……叫我跟姨父在外边等,等……”他看无生和尚这时也下了车,周围人都瞪眼在看着他,便缓和了下语气又说,“姐,你跟两位师付先进去吧?这么大年纪……一路上在车里颠簸的也累了。我先把车开回去,有什么话等一会我回来再说……” 阚秀敏正欲扶起老道姑朝院内走去,突然急忙回头问;“哎?姨父呢?他怎没跟你一块回来?” 长锁又从车窗探出头说:“姐夫一味的叫我们等,等……姨父一见这也没个头儿了,实在等不起……就让我到庙里去接二位师付,先开车回来了。他就留在那儿干等!”说完就回过身,踏了下油门,车启动了。“唉!……”不由他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嘀咕,“我那老实厚道的大消停姨父啊!连午饭都未得吃……还要在那儿等他们到啥时候呀?” 这时,坐在宾馆一楼大厅里的大消停,虽然心里怎么着急上火,但陈朗告诉过他;“商量完他马上就下来……不要叫服务员上去打扰!”他再也未麻烦服务员上楼去催问。耳边伴着宾馆大厅里那架大座钟的“嘀哒!嘀哒!”作响,他一个人默默坐在沙发上等,等……突然座钟“当!当!”敲响了,他心里暗暗数着——十三下。抬头看了看,楼上下来的人中,未陈朗的影子。有什么办法呢?继续等吧!等,等……座钟敲了十四下、十五下……声声敲在了大厅里他坐的那张沙发上。他再也坐不住了!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进、出宾馆路过大厅的人,似乎第一眼的目光,就落在这边沙发单独坐着的他身上。一付付高傲的神态;一双双诧异的目光,像蜂芒刺在他脸上,顿感羞辱、卑微……脸上一阵阵发烫。他想躲开这些目光,几次欠了欠身想到外面去等。可等他们商量完——陈朗下来见不到他怎办?他正犹豫中,一位干部模样的年青女士从外面走进来了,向他这边瞟了一眼,就好奇的悄声问服务员说,“哎,那边坐的那人是干啥的?我上午出去就看他坐那儿一动不动;怎么到了下午我回来他还坐在那儿呀?”服务员像是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就到一边悄声嘀咕起来……大消停见机由这边悄悄站起来,尔后偷偷溜到楼梯口,楼梯在大厅正中间,他趁服务员背身跟那位女士说悄悄话的当口,脚步轻轻上到二楼。走廊里明晃晃的,两侧一溜房门全关着,他不知道陈朗和大姨姐他们在哪个房间里?光听服务员说过:陈朗主任正陪县领导在二楼接待外宾……可是,二楼这么多房间,会是哪个门呢?他不敢随便去敲门,就畏首畏尾小心异异的顺着一侧走廊朝前走去,想找个不明显的地方,就在走廊里等他们。他走着,走着……啊!到了他目光所及的走廊尽头出现个拐点——走廊朝里向深处拐去。拐弯处有道月亮门,拐过去的——月亮门里面的那段走廊虽短(仅有几个房间),比起他走过来的不仅宽阔、别緻,装饰也豪华,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他畏怯了!耳闻月亮门内一个房间里好像有说话声,“噢?他们是在这样高级的……”他一脚跨过月亮门,突然想到陈朗最后的嘱告;“你们就再等一等吧?等上边商量完了我就下来。可千万别叫服务员再上去打扰了!”想到这,他两眼四下挲摩了一下,索性在月亮门里脚下蹲下去。“就在这等……” 他抱着两膀蹲在里面月亮门脚下,不明显,很隐避,又对着说话声的这间房门,就连服务员手端一盘水果由走廊那边过来,进到拐弯的月亮门都未发现他。他悄声屏息,看着服务员直接走到有说话声的房间,敲了两下房门。房门开了,水果送进去……就在开门、关门的一刹那,蹲在月亮门脚下的大消停,感到房里好像围坐了不少人,一闪之间又未看清,不过送出来的声音倒是叫他明白了。房里像是在叫大姨姐做什么?她大姨姐执意不肯,于是你一言他一语,一声声“爱香?爱香……”耐心劝说着。尤其阚大先生显得非常急切,他听得出他那位连襟的声音:“爱香,你还犹豫个啥呀?我陪你随妈一块去……台湾再远,病危那边的也是生父呀?” 这时,送水果进去的服务员,好像正把水果盘放去茶几,“这是本地产的梨蘋果……新品种。”说完又好像礼貌的轻轻抽回身来。 蹲在外面的大消停忽听一个陌生女人声音:“爱香啊?这水果叫‘梨蘋果’,但到底还是蘋果呀?你看——这多像一颗心……妈的!”刚好,服务员从里面出来推开了房门,大消停看到里面身影儿猛然一闪——他大姨姐与房门外蹲在这边的他正好照面。郝爱香身边伸过一只手腕,手托个梨蘋果停在了她面前。“给……爱香?” “啊?妹夫……”郝爱香恍恍惚惚看到外面门旮旯蹲着的人, 好似妹夫大消停。她心里叨咕一声,像欲由坐位站起来,房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服务员一见抱膀蹲在月亮门脚下的大消停,简直惊呆了。“你?……”听得出来,声音严厉,还有点颤抖……大消停立即站起身说,“我要等里边人出来……有事跟他们说。”服务员镇定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轻声说,“有事到楼下大厅去等!” “什么?还要叫我到大厅去等呀!”大消停话里满含着苦涩味儿。他想了想,似恳求的又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就让我跟里面说一句话,就一句……啊?” “不行!你不能进去,快离开这儿——下去吧?” “就一句话,说完就走……哪怕在门缝说呢?” 这时他们两人心里,似乎都焦急似火。尽管心思各有不同…… 然而服务员越是慌慌然驱赶他快点儿离开这儿;大消停越是站在那儿纹丝未动,于是服务员一边推搡,吆喝,“去!去!去!”;他一边挣脱,恳求,“莫赶我走,求求你!”少顷,大消停不顾一切的突然冲着房门一声大喊:“姐,姐……咱爹老了!” 房里,郝爱香闻声倏地站起身冲出了房门。房门大敞,传进几声言语,坐在里边的陈朗立即走去把房门关上了。门外面说话声音听不到了。少顷,突然传来房门外的郝爱香嚎淘大哭声。 “啊!”顿时房内大惊。阚大先生有点挂不住面子了。问他女婿,“怎么回事?”这位“政协常委”一见陈朗悄声耳语告诉他岳父什么?就说,“陈朗,还不快去把你岳母叫进房里来,在走廊上哭像什么话?”, 陈朗急忙出去,刚推开房门,郝爱香一口一个“爹呀!爹呀……”的大放悲声。阚大先生实在坐不住了,满脸胀的通红。霍地立起身正欲出去时,陈朗托着哭成个泪人似的岳母进了房门。阚大先生一见后边跟着他一向瞧不起的连襟——大消停,不禁懊恼的就冲他斥责了声说,“我说大消停啊……你可真是打铁不怕烤糊卵子!就不会在下面等一等呀?” 大消停本想说“从早晨到这儿……都快等一天了。姐夫?你还让我咋等……”他一看房里坐的几位派头十足的陌生人,都有头有脸很体面……他有些发怵了,什么都未敢说,委屈的低头无语。阚大先生未再管他,急忙朝方正仁和黄阿娇笑笑,“没事的!这事也太突然了,爱香伤感、悲痛也只是一时的,现在台湾那边病危的——毕竟是生父呀?这边既使再天大的事,我也会陪爱香跟妈一块去台湾探望的。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得清的,我再劝劝爱香……啊?”说完就抬头冲着正哭涕的郝爱香大声吆喝了一句:“莫哭了!这什么地方不知道呀?要哭回家哭去……” “妈?”陈朗哄劝说,“晚饭后我送你跟爸回去看一眼还不行吗?这是宾馆,不要在这儿哭了……啊?” “不,现在就走。爹一辈子也没儿子,临去时见我未在跟前,不知道爹心里该多难受啊!现在他一定还在等我……就是爬我也要爬回去呀!” 她撕心裂腹,哭天唤地。“我的天啊……”这时她似乎什么都不再顾及了。 而被撂到一边没人再理采的大消停,这时他悄悄溜了一眼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恐怕这就是陈朗说的——他大姨姐生身母亲吧?是位很有几分风采的老道姑。以前从未听说过呀?他与郝爱竹结婚前,只听说早年爱竹有过海外关系的嫌疑,可那也只是嫌疑罢了。莫非早年的嫌疑是事实?只不过是姊妹俩弄错了人。不对呀?岳父可一直都说姊妹俩是双胞胎的啊!这位不识时务的大消停越想越不对劝,就凑到阚大先生面前说,“姐夫?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噢?嗬嗬!”连襟姐夫叽讽一笑,似不屑一顾的说,“你有什么话还要出去说?就在这说吧!都不是外人……” 大消停憋不住了。半晌嗫嚅的说:“姐夫,刚才我听屋里说姐是刚生三天就让咱爹收养下的……那姊妹俩爱竹咋就成了妹妹的呢?”他这样说时,未敢看谁,就连这位连襟姐夫…… “嘿,你个大消停!还有这个心眼儿?”阚大先生似恼羞成怒说,“那你咋不问问老爷子去?” 他一见连襟姐夫急了,便抬头看着他说,“姐夫?我这不是……” “你想说老爷子不是死了……对吧?”阚大先生说,“可老爷子活着时,就亲口对爱香说她不是他亲生的!” 车站旅店老板的这位城内朋友——政协常委被这个不识时务农民,中间冷丁插的这杠子给弄得很尴尬。但这位车站旅店老板城内朋友——政协常委倒底是心眼活,脑瓜转的快。他“嗬嗬”一乐冲着大消停历声说:“不要再闹了!我们县里这是为当年流落海外两位老人寻找当年丢下的婴儿,经过多方调查才认证下来的。”接着扭头向方先生和黄阿娇解释,说郝老成是个宁折不弯农民,他心地善良,在阶级斗争年代,海外关系是一大忌。他为了掩盖这种家庭成员的关系,一来以姊妹俩双胞胎做为遮掩;二来故意颠倒了两姊妹先、后关系做保护,这样即使有嫌疑,也嫌疑不到爱香身上不是?好在郝老成是扛大活出身,谁又不能把他怎么样?虽说他自己女儿爱竹一次次曾担过嫌疑也都过去了。 “是啊!爱香现在对养父的感情这样深,这么多年不知养父为了她倾尽了多少心血呀?未想这样大的恩情还未来得及报答,人就去了……唉!” 方正仁一边与“政协常委”这样说着;一边给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递过个眼神儿。黄阿娇立刻心领神会,于是她亲亲热热就上前搂住正痛哭的爱香。 “母、子连心啊!我跟你刚一见面就认出我的女儿来了。你爹(地)年青时候,你们爷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咱不哭了……啊?你哭的叫妈好心疼啊!”郝爱香一下从她搂着的手里挣脱出去,哭的更历害了。 |
84 不是领导的政协常委——也算是领导 车站旅店老板城里朋友——这位政协常委,名叫尚天成。即上天都成,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了的。县里边无论哪行哪业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名字,但谁也不知他属哪方面代表才成为政协常委的。 有了这样个头衔就够了,谁还管他原来是干啥的?不是领导的 政协常委——算是领导。人们印象里早己约定俗成,何须再问他所从事的职业呢?不过哪行哪业……似乎样样他都在行。再加他自己不断营造起的氛围,简直就跟实际的领导者平起平坐了。有一次他正同县内两个包工头閒聊时,恰逢政协一位工作人员通知他一个同事去开会。 “下午两点。政协召开 会议。”政协工作人员招呼说,“付 您能参加不?” 这本来跟他政协常委没什么事?但他一听就忙不迭跟两个包工头说,“噢,对了——我还要开会去。一扯起来……嗬嗬!就忘了?” 也不知他有什么魅力,天生招女人喜欢。尤其更会得到一些半老徐娘的青睐……小烙铁是跟了他之后而得名的。这个古城郊外的半老女人跟普通女人一样,守妇道,遵传统,不失女人的本分。自打跟他秘密有了私情后,就对县里边稍有点头面的男人贴乎了一个又一个,但是跟谁都没有动过真格的,结果让她像把烙铁似的给烫伤了一个又一个……故得名小烙铁。 这把小烙铁唯他不跟 ,死心踏地黏糊在了一起。她知道。台湾来的这位方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寻亲者。他是为解放前驻守古城国民党的位将军寻找刚生三天就扔在这边的女儿。他们现在是初来乍到,不用说帮着寻查当年扔在这边的那个婴儿,就是热情去接待方先生与随行老夫人一回,腰缠万贯的那位台湾退役将军也不会亏待的。从此也就有了海外关系。以前说谁海外关系是种禁忌;改革开放后,有了海外关系,就有了资本。肥水不流外人田,当昨下晌方正仁由她家出来不久,她就随后搶占先机跑进城里告诉了她这位情哥哥-——尚成天。 尚天成早就闻风——海外寻亲之事。后来见陈郎被安排政协《对台办》时,他明白了,海外寻亲的……一定是与陈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嗤——“这种关系用好了既是政治上资本,也在经济上得利; 用不好还不与从前一样?政治上留下污点,经济上不得翻 身!一天他遛弯遛到了《对台办》,果然海外寻亲对象正是陈郎的岳母——郝爱香。“噢 ,我们常委商量过了——秋后班子换届就安排陈郎当政协付 。”这话是他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当天这话就透露给了陈郎。陈郎真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平时能跟他说句话都觉着很大的荣耀,现在关系一下拉得这么近,况且人家还是政协常 委。他想,即使安排他当政协付 那天,几事也一定是要听他的,因为他一心要用好这个海外关系。他还不知道这位政协常委经常到车站旅店找农民老板蹭酒喝,这才成为朋友的。他可是陈郎仰慕已久了位人物,平时想同他一桌喝次酒都未那种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被安排到《对台办》头一件事,就是迎接由海外回大陆寻亲的姥姥,他讨教这位政协常委应该如何接待?他像个早就熟悉的老朋友样的热情说:“海外姥姥到达后,你让人通知我一声……我替你来安排好了!”陈郎一见有他相助,对政协付 这个位置还未等坐上,就充满了信心。当即陈郎向他发出邀请,“走——我们喝两杯去……”他说:“忙啥?等海外那边寻亲的人到了……接风洗尘的酒桌上再畅饮也不迟……嗬嗬!“就这样、还未交往处过事,在陈郎的思想里,已经依靠上他了。 当小烙铁跑进城里告诉了尚成天哥哥,说原来守过古城的将军老付官带着当年丢这边那个婴儿母亲到了。他一听,就像别人娶来媳妇请他入洞房一样,虽说有点难为情,心里可乐开了花。“你先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办……”他把小烙铁打发走就张罗开了。先是到县宾馆安排上等高间客房;接着又到宾馆食堂安排了几天的早、午、晚食谱;最后通知陈郎跟他一块到车站小旅店去迎接他的姥姥(即姥丈母娘)…… 自那天晚把方正仁与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接进县宾馆,他一直在坐陪。当然这中间有不少事陈郎是问过他才做决定的。由于郝爱香这个乡下女人对于眼前出现的事不仅怯生,简直就格格不入,尽管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怎样亲热,郝爱香碍于羞口,始终也未肯叫她一声妈,常常是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这中间也都是他打了不少圆场,才避免了对方不少尴尬。他认为这个乡下女人性格“太拗!“有点油盐不进的味道。见她听到养父死讯,大放悲声,真情伤痛。他对陈朗小声说,“叫你岳父母就先回去奔丧吧?不然……”陈朗闻声争询的看了看岳父,岳父阚大先生像很沮丧。不禁嘟哝一声,“这老爷子……死也不找个时候?” “我这就叫宾馆的车送你们……”车站旅店老板朋友——这位政协常委立即出门走去了。 方正仁跟黄阿娇悄声嘀咕了两句什么?阚大先生急忙凑过来,面对着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抱怨声正哭着的郝爱香说:“妈?你看她总在这儿哭也不是个事儿……就叫她回去看一眼吧?”黄阿娇被他这样一口一个“妈”的叫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这又毕竟是戏中角色规定的人物关系呀?她站起来说,“妈回卧室取点东西,跟爱香一块回去送送她养父。虽说当年我们家的个伙计?但毕竟是扶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啊!看着爱香哭成这样……实在让我这亲生母亲心疼啊!” 很快车站旅店老板朋友——那个政协常委走回来,说车已安排好,就停在楼下门前。一见假扮老道姑周香竹的黄阿娇,手拎出个大旅行包由她住的房间走过来,不禁惊异一声问,“老夫人?您这是……” “唉!扶养我女儿的郝伙计,活着时没机会感谢;死时总得去送一程吧?” “哎呀!真怪我考虑不周……”车站旅店这位城里朋友唤了声陈朗说,“快去下面告诉车先等在那儿……吃过饭再走。” “唉!吃啥饭呀?”黄阿娇说,“未看爱香哭成这样……等回去再说吧!”于是陈朗扶着岳母郝爱香;阚大先生接过旅行包搀扶起黄阿娇;郝爱竹丈夫——大消停闷声不响跟随“政协常委”相陪的方先生身后,到了楼梯口,政协常委与方先生站下来,突然唤了声正扶郝爱香下到楼梯的陈朗:“陈朗?把你岳父、母和姥姥送上车后,马上回来——还有事要商量?”大消停这才从他们身后越过去,走下楼梯口……” 阚大先生搀着黄阿娇坐上车后座,为表示亲暖之情就坐在他们夫妇俩中间。上车后,郝爱香还一个劲儿的啜泣……当陈朗拉开另一边后车门扶她上车时,黄阿娇还拉了她一把,“快莫难过了!这不是就要回去……一会不就看到你养父了吗?” 听她这么说,刚坐下的郝爱香倒“呜呜……”又哭出了声。“还能看到我爹了吗?离开家才仅五天,等再回去爹就没了,没了啊!呜呜呜……”陈朗不耐烦的从外面把车门关上。伴随“咔喳——”地一声,黄阿娇像在安慰说,“嗨!何必这样伤心呢?我们也算对得起郝老成给你的养育之恩了。当年方付官给带去的,再加我离开时扔下的……足够这个伙计一辈子养活全家的了。何况自个儿的闺女早都成家立业,守在身边了。爱香?这你还有啥好悲伤的。我跟你生父……”陈朗听不到车里面说话声,一回身见大消停还瞪着两只傻眼,呆呆站在他身后,“哎,姨夫?你怎还不上车……” 大消停像无所适从的“呵”了一声,这才见司机由里边把前车门打开,他坐上司机身边的付驾座。闷声无语大消停,在这儿足足等了一天时间,感觉上就像一年那样漫长……唉!总算往回走了。身后的大姨姐郝爱香也不那么放声大哭了,哽噎了一声就抽抽搭搭啜泣……车出城上了公路土道,天渐渐就暗了下来。车前开着小灯,车里坐的人面影摸糊,车仿佛行进在一条梦的遂道里。这一天,他又累又乏,有点迷离恍惚……耳边萦绕起两个幽灵悄悄絮语声。 “妈?你刚才说的当年……哎,听老一辈人说,当年中央票子,有的人家积攒了一麻袋一麻袋全白瞎了。” “当年方付官带给的;我扔下的……哪是什么中央票子啊?全是硬头货!” 他回头看了一眼连襟姐夫,看不清阚大先生面部表情,只是瞪得两只圆溜溜大眼,亮晶晶的……他赶紧回过身来,未敢搭话,何况又不知人家是说什么?何必讨人嫌呢!他一心想到的是回家,等一会儿大姨姐和姐夫一到,家人可就全了。再加和尚念经、道士做法……耿直一辈子的老丈人,今生终了时也算圆满了。不过叫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老丈人早年一次次扛过去的‘海外关系’之事,倒成了事实。只是早年爱竹身担的嫌疑(不然当年他也不会与爱竹成婚呀?)却是爱香身上的存在。这不?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母由海外找上来了,未想也是一个老道姑。无怪无生和尙说他老丈人有佛、道情缘……噢!长锁车接的无生和尚和那位道士早该到了吧? |
第 十 三 章 85 回归到故里不见了她的乡愁 白天,到这儿奔丧、捞忙的一些亲友、屯邻们……大都散去了。吵嚷声没了,哭声住了,这时候,只有两位近邻女人陪着郝爱竹守灵;还有少数几个未走的近亲,随同阚秀敏出来迎接无生和尚和这位老道姑。 长锁车开走了后,阚秀敏就扶着老道姑、带着无生和尚、身后簇拥着两个亲友和几个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忽忽拉拉朝院内走去。 突然空气中夹杂着的一股怪异味儿,扑向了正往院走的老周香竹鼻端。气味难闻,又叫人感到亲切、温暖。“嗯?……什么味儿呢?”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说。于是她嗅了嗅,发现毗邻着的三座老土屋的烟囱里正冒着浓烟,冷丁一下她明白了。“噢,是扒炕烧焦了烟囱里的糊溜子味儿呀!”她想起早年间的入秋时节,乡间一座痤土屋开始扒炕抹墙时的情景。每到了晚上,周家大院各房里一些小姊妹就会仨一串,俩一伙,不是你到我房就是我到你房睡在搭起的临时板铺上,家家烟囱里都冒着浓烟,一股烧焦了的糊溜子味儿弥漫屯子上空,搭伴躺在板铺上小姊妹笑够了,闹够了,嗅着由敞着的门窗飘进来的糊熘子味儿,仿佛躺在一个老祖母怀里安然睡去……这时,她像陶醉在久违了的——她那位百岁老祖母的怀里,身上的陈腐味道让她安适、亲切、无比温暖……她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了一大口。 是啊!屯子的面貌变了,屯前水泊没了,屯后树林秃了,就连所见屯中这一张张面孔也也都陌生了,唯这空气夹杂的气味儿还给她留下来一点感怀。我的乡愁啊!除了这空气里的气味儿还有什么?哦,剩下的就是尸骨未寒停在灵堂里的——当年周家大院家里的小伙计成子哥了。 郝老成大姑爷——阚大先生家住前院,是紧临屯道砖墙围的一个小院。房山头是后院院门,这时院门是敞开着的,院里黑矇矇的,五间房内未开灯,静悄悄的……唯西窗房下的院内灵堂透着光亮。灵棚是草蓆搭起来的,由西屋内扯出根电线,一个低瓦度灯泡吊在后面棚顶,只照灵棚里面。灵棚两旁是按照北方乡间办丧习俗悬挂两串烧纸;但在灵堂前面两侧又照新俗各摆放两个花圈。一个花圈挽带上写着女儿:爱香、爱竹和女婿:阚大先生、大消停的名字;另一个花圈挽带上写着外孙女阚秀敏和外孙女婿陈朗的名字……当然,这些都是爱竹和外甥女阚秀敏做的。灵堂内安放一口红色木棺,棺天上面停着半夜死去的一位老人。黄浅纸矇头,身穿他女儿郝爱竹几年前用手针缝制的寿衣。棺头摆放一盏麻油灯,灯光残淡,忽忽拉拉……像似人去魂魄还在。棺头前放着摆满供品的一张小桌;桌前一个香炉,从早到晚烟火未断,缕缕青烟在灵棚缭绕……烟香溢出灵棚,飘撒院内。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一迈进院门,就见靠房的西窗下灵堂里像似一团云雾正托起一口棺木向上升腾……守在棺头一侧的是一个身材颀长,一身黑衣,头顶一方孝布,低头垂泪的女子;身边相倍的是位头未戴孝,一身素装,年岁相仿,身体微胖的邻家姐妹。虽然这时灵堂传出隐隐啜泣声,但也都融进这凄冷的夜的瑟瑟秋风里,一种死寂肃杀氛围……无生和尚跟老周香竹一进院门,直接就朝灵堂走去。 照北中国民间传统习俗,灵堂前放了一个盛纸灰的瓦盆,凡前来吊丧者都要在瓦盆里先烧纸,后叩头,这是俗家礼仪。至于出家人,恐怕就各有不同了。 “姨妈?无生师付到了……”到了院心,阚秀敏朝灵堂急忙唤了声,就到她姥爷——郝老成住过的房里打开灯。炕上、地下……乱糟糟的,她收拾起房间。 守在灵堂棺旁的爱竹闻声还未来得及反映,无和尚与老周香竹已经来到灵棚前。“阿弥陀佛……”老周香竹随着无生和尚这一声“阿弥陀佛……”,便深深鞠了个九十度大躬默哀。爱竹与相陪的邻家姐妹急忙跪地陪了三个响头。等由地上爬起时,见老周香竹深鞠未起,还在九十度大躬身。爱竹熟识无生和尚,却不知这身着道服者什么人?含泪而热情的忙说了声,“快请起……师付?”说着就上前把老周香竹扶起。 无生和尚遵重老周香竹早起后的突然决定。大消停与长锁今早到庙里去找他时,没告诉他们说这位老道姑是谁?现在见了守灵的郝爱竹他只说郝旋主生前有佛、道情缘,老周香竹是他请的一位造诣深厚的得道高士。然而郝爱竹一见老道姑,在她沉痛、悲伤的阴冷心里边,就像一股春风送来了暖意。好熟悉啊?仿佛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或许是心灵感应吧?郝爱竹第一眼就发现老道姑在看她的目光里,饱含着亲缘深情,慈爱的暖意……“什么时候见过的呢?就像在身边生活了一辈子的亲人那样温暖……”郝爱竹一缕缕幽思,缠绕在老道姑亲暖的脸上。半晌,阚秀敏收拾完屋子,回到灵堂来时,相陪守灵的邻家姊妹忙说“爱竹,我跟秀敏在这儿守着就行了。你先陪陪两位大师吧?” “啊!”郝爱竹这才突然猛醒过来。“快进屋,进屋……”她扶着老道姑,带着无生和尚走进屋去,“两位大师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颠簸,都累了吧?”她忙说,“快炕上坐,炕上坐……这就是我爹住过的东外屋。由于我爹病倒,炕也未顾得上扒……”说完她放上炕桌,回身就去沏茶。老周香竹刚一扭头,看到炕头墙中间用图钉按上去的像是普通草纸画的——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不过纸张已经发黄了,画面摸糊,抽抽巴巴,有的地方原先墨迹脱落,斑斑驳驳……老周香竹被它的古老、陈旧所吸引。“这是什么年代画的什么呢?”爱竹沏了一壶茶回来,一见老周香竹专心志致的两眼正对着炕头那面墙上。她不禁阴郁的笑了。 “哦,我爹一发病就精神恍惚、神经错乱,打开靠北墙盛装些废物的那只木箱锁头,由里面拿出来这张废纸按在了墙上。”爱竹告诉老周香竹和无生和尚说,“也不知怎么了?有时我给饮水、喂饭时他都像视而未见,听而未闻似的……两眼对着墙上这张废纸直出神。屯邻都说我爹得的不是实病,怕是‘外科’,打针、吃药是无法治癒的。听说邻乡有个新‘出马’的女大仙,可是还未等去请这位大仙,爹就先走了……”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她似遗憾、后悔,“要早一步能把大仙请来……爹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呀?” 老周香竹本来就坐在炕头的外边炕沿上。当爱竹说他爹发病从木箱拿出这张废纸按在炕头墙里边时,她就回腿上炕,一边听着爱竹述说,一边仔细看着废纸上面的摸糊画面,直至爱竹说完伤情落起泪来……老周香面对画面,心里冷丁悸动了一下,“啊!”她发现画面上脱落地方留下的痕迹,与画面现存的笔墨相连,就是画的《月亮窝铺》今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远年的屯后白桦林,一排排,一行行……就象永无尽头似的。白桦林里有一条光滑小径,宛若一条缎带曲曲弯弯穿越在树行之间……这是她读“美专”头一年放署假回来时画的。她还记得,那时只是习作,画过后也就随便“团吧团吧”丢弃了。虽然当年她养育了一颗向往着美的少女的心,一考入“美专”就想着美要在她的画笔下留下来。然而一次次习作,一次次失败,都被自己一次次的废弃扔掉了。未想当年署假回家画的这样一幅简单、稚嫩、技法拙劣的习作,当年却被周家大院家里小伙计不知从哪儿把它拾起来,珍藏了这么多年?现在这幅当年水墨习作,尽管陈旧、发黄、摸糊不清,不知画的都是些什么?但是,五十多年岁月沉淀,经久的时光浸泡,使得摸糊不清画面留下来的每一笔着墨;脱落掉每一笔痕迹……无不传递出美的信息。这信息或许唯岁月磨砺过的人才会获得!是的,此时此刻老周香竹一下从这张古老、陈旧、发黄的废纸上,发现了闪烁着纯净的大美光芒。于是在这位年逾八旬老道姑心里的岁月恢烬上,不禁又复燃起她尚未涉世事的少女时光。 小周香竹仿佛走进屯后的白桦林中,她沿着光滑小径在林中漫步。一种纯静、挺拔、高洁……清爽的感受。黄昏落日时的最后一缕阳光映在白桦林里,筛撒到这位从城里回来的洋学生——周香竹小姐身上。她身上星星点点亮光,班班驳驳,亮光闪闪…… “香姐,你什么时候跑到白桦林来了?刚才我往林子里你这边看,还以为是个出家人!” 突然一个小姊妹嘻笑着跑过来说,“嘻嘻!香姐?你真美!老远看——身上就像披了一件天然的袈裟。” “袈裟?”老周香竹突然猛醒。低头抚摸了下身上道袍,心想,“难道我今生运命,是在童年的那时候就注定了……?” 她两眼又回到墙上画面上,思绪又在远年这白桦林中游走。她用手抚了抚抽抽巴巴画面,似乎一片落叶飘飘悠悠落在她手上。落叶是黄色的,但并没有干枯。当她手掐这片落叶仰头朝上看去时,发现头上那遮天避日的白桦树冠上,有的变成了墨绿色;有的开始由绿变黄;有的……噢!尽管它们依然随风摇曳在枝头,不时发出“沙沙沙……”响声,到头来还不是跟手掐的这片落叶一样,脱落于白桦的枝杈上嘛?她深沉的想,成子哥是白桦的一片落叶,刚刚脱离树冠向下飘落,它未在空中飘逸;未有打旋儿或丝毫犹移,而是直接落在她的手上。她不禁默默感叹了声,“唉!百年邂逅——当年家里小伙计的亡灵;母、女两离了五十多年的当年半路生的婴儿,这也是天意啊!”她回过身来,在爱竹正往两只茶杯里斟茶时,她似乎看到了对亡父怀念、做女儿的悲伤真情,她感到很欣慰。 “请先喝茶歇一会儿……”爱竹说,“我马上给二位大师做饭去。” “不!爱竹?”无生和尚突然像“文革”在这接受劳动改造时那样,唤了声郝爱竹俗称说,“郝施主本为老衲的故旧,老衲为故旧亡灵超度前,是不可进斋的。”说完他争询的看了看老道姑。 老道姑周香竹说:“爱竹啊?就把墙上这张废纸揭下来吧?一会到了灵堂要用……”她就像母亲叫惯了女儿似的,叫得那么自然。郝爱竹爽快的答应一声 “哎”,就上炕去。把墙上按在她说的废纸上的图钉卸掉,摘下她当年——那个小周香竹丢弃掉了的一幅拙劣习作。 协助操办丧事的一位邻家长辈听说和尚、道士都来了,就过来帮忙。进门看炕坐的两位出家人也未打声招呼,就跟站在地上爱竹说,“爱竹啊,是不是问问……我们家里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呀?”这是个未见过世面,乐于热心帮人的老实疙瘩,郝爱竹同令人的长辈,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民。 “对呀!”猛然间,爱竹像受到了提醒似的说,“还是大叔想的周到……” 老周香竹还未等爱竹继续说什么,就从她随身携带的黄色包裹里,拿出她 午在寺庙图雅过的那方白绢递向郝爱竹说。“把这个悬在棺材头上,四角撑起来,棺头里边的麻油灯就放那儿莫动。”大叔上前随手把白绢接过去了;接着老周香竹又回手把墙上摘下的那张陈旧废纸,递给郝爱竹后嘱咐,“再把这个盖在你爹的身上……”郝爱竹转身又交到那位大叔手上。大叔手捧白绢和废纸,看了看爱竹,稍稍犹豫一下后这才直接问:“那……原先头上矇的黄浅纸怎么办?” “先矇着吧。”老周香竹说,“等一会儿无生师付为亡灵超度时,由我揭开。”这位本分的邻家大叔,莫说之前从未为人操办过丧事;就是直接与陌生出家人对话的时候,也是很少有的。 以前屯子里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都是阚大先生主持操办的,乡下俗称为大劳忙的。郝爱竹见自家的丧事,却指望不上他了。好在夫妇俩一年前为爹准备了寿衣和棺材。家里老人活着时准备好这些……这一方面也是传统,以示子女孝顺;另一方面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抓瞎。当昨晚半夜子时老爹快咽气时,这位邻家大叔就一直守在身边,帮助穿衣,成棺,搭灵棚……现在,她家里两姐妹中,姐姐跟姐夫不在,丈夫大消停去城里给他们报丧送信儿还未回来,都该怎样发送爹的这件事?邻家大叔就成为爱竹的依靠了。这位邻家大叔也就不得已成了个大劳忙的;不得已成了丧礼的主持,所以事事他都要为爱竹想到前头。虽说他不懂丧礼的些仪式——新的、旧的、传统上的……他全不懂。但他办事老实、细心、而又非常认真。比如传统丧礼仪式上的辞灵、抱庙什么的……他都张罗着做过了。不过,时辰不对,甚至程序会弄得颠倒。他只知道别人家的丧礼上,都曾有过什么样些程序;却不知道什么时辰该张罗做些什么?当有人说他张罗过的这些,时辰不对!颠三倒四……瞎忙活!这些嘲笑的闲言碎语,他并未在意。“哼!要是给活人张罗着辞行、抱庙什么的……那才是瞎忙活呢?”家里死了老人,男人都不在,只留下两个女人,邻里不帮分担谁分担?于是丧礼上该怎么做他照样认真的去怎么做……这不?他遵照老周香竹嘱咐,手捧着一方白绢和那张废纸来到灵堂的时候,就叫来两个细心的晚辈后生,帮他操办起老周香竹嘱咐的事来了。 他一丝不苟的把图雅过的白绢正面上方两角,固定在棺头凸兀出来的棺两膀上面,图雅的白绢就悬挂在倌头上,正好跟棺头见方,像未打开的电视茔屏,谁也不知那里面都储存些什么内容;白绢背面是棺头向下凹起的棺底上坐着的一盏麻油灯。灯光如豆,由白绢背面忽忽拉拉的辉映着……这样就清晰的透出白绢上面的画面。 “哇……”在场人不约而同“哇地——”一声,都惊奇的朝画面上看去——偌大一片相连接的水泊,水泊间有岛、有绿树、有鲜花……柳林弯处一爿水泊中,是只仙鹤嘴衔一弯残月正扇动两翼由水面腾起……画面上方是八个大字;《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邻家大叔认不出写的什么?即使认得出怕是也不懂什么意思……不过,这幅画却使他蓦然心生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他同两个晚辈后生把这幅水墨丹青固定棺头后,就手捧那张废纸走到灵棚前正面对着画幅。这时灵棚里停放的棺木被挡住了,画面上方是黄浅烧纸盖脸的遗体头部;画面前是一直香火未断的香炉和摆放供品的一张小桌;画面背后是棺底向里凹处坐着的那盏麻油灯。随着画面背后残淡灯光忽忽拉拉闪烁,辉映着画面上画的水泊像是波纹在动,一缕缕香烟从香炉腾起,缭绕,在灵棚弥漫……一种年、节或祭日供奉神灵时才有的一股烟香味儿。邻家大叔小时候听父辈们讲过,原来他们住的屯前就是一个个水泊相连着的。赶上弦月,要不是阴天,每到了晚上一个水泊里都有一轮天上的月亮。听说《月亮窝铺》屯名就是这么来的。在他刚记事儿的时候屯前只有一个水泡,人们管它叫大坑。不知什么时候“大坑”也没了,种上了庄稼。等他长大成家后,屯前就是种着各类农作物的——高低不平的一片洼地。这位从未离开过《月亮窝铺》的邻家大叔,面对画面神情恍惚,仿佛沉陷一种悠远而幽深的时光隧道里。幽冥的时光啊!老周香竹的乡愁…… “大叔,布置完了没有?”突然郝爱竹走来说,“无生师付说时辰快到了,为爹亡魂超度就要开始了……” “噢 ,”邻家大叔这才想起手上还捧郝爱竹说的这张废纸。他答应了一声,就赶紧走向棺天上面停放的遗体旁。他怕这张习画破碎,就小心异异的一点一点把它展开,然后仔细的盖上了死后的郝老成身上。 |
86 残 云 余 梦 无生和尚陪老周香竹喝过茶,歇息了一会儿,就走出房来。他们刚出门口,协助办丧事的邻家大叔与郝爱竹急忙迎向前去。这位未见过世面的邻家大叔,像头一次见了世面似的说,“按照师付的嘱咐做完了,不知这样……合适不合适?”这时候,白天在这里帮忙的一些邻人们,回家吃过晚饭,又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他们听说晚间有和尚诵经做超度;道士做法……就像乡下来了个特殊戏班,都想看一看到底有些什么新鲜玩艺?果不其然,先来的人一到这儿,就跌进了一种神秘而奇妙的氛围里。白天是他们亲手搭过的灵棚,怎么一下全变了呢?灵棚门脸装点一新——横幅、挽联、两侧还挂上纸串儿、摆放上花圈……整个灵堂都别出新彩。他们都怔怔停到灵棚前,两眼紧盯在棺头悬的水墨丹青这幅画面上。灵棚里一口红棺被画面遮挡住了,原来停在棺天上面遗体,黄浅绕纸盖脸,这时就像头枕画幅悬浮在半空。接连不断的一缕缕青烟在画面缭绕、升腾,灵棚灯光昏暗,烟香充溢灵堂内、外。哦,遥远的水面,浩渺烟波,大鸟何呜?口衔一弯残月,由水面震翅腾起…… “哎哎哎,这画面上的……是哪儿呀?” “偌大的个辽远的水泊……” “一只大鸟的尖嘴里像是叼着什么?” “哦,那是一只仙鹤,由水里捞出一弯残月衔在尖嘴上……” “嗬!这样的大殡……怕是连阚大先生都未经历过吧?” 少顷,人越聚越多。一声声慨叹、悄声耳语、嘁嘁喳喳……把灵棚口都堵住了。 “喂?大家要闪开点……把那灵堂口让出来。”充当办丧大劳忙的邻家大叔,朝灵棚口上围观人群的一声吆喝,灵棚正面闪开了。这时就连说三道四叽讽过邻家大叔的些同令人,也都乖乖站到了灵棚口的两边去。自动在灵棚口两侧形成了很有秩序的两列。邻家大叔当陪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正欲走过来时,又吆喝了声,“喂?大家都不要说话了……啊!”顿时嘁嘁喳喳声住了,耳语声没了……鸦雀无声。似乎灵堂里的空气也都凝止住了,这时恐怕就是地上掉根针也会听得出声音。邻家大叔跟爱竹小声说了句,“半夜子时还要供来的人一顿夜饭呢?我得去安排了……”爱竹“嗯……”了声,邻家大叔走了。爱竹陪着无生和尚,手扶老周香竹由灵棚两侧的人群中间走过……两侧夹道的围观人群——无论大人、孩子或上了点岁数的男、女……都止声屏息望着这两位出家人在走向灵堂。“噢,这一佛一道……会怎样联袂合唱这一台戏呀?”这时只见无生和尚走向香案,上了一柱香,长长念诵了声“阿弥陀佛……”就捧起随身带来的木鱼,回身打坐在香案前事先放好的草编铺团上面;而爱竹扶着老周香竹已走进灵堂里边,来到遗体前她满眼噙泪告诉老周香竹,“爹死的很痛苦,折腾三天三夜……临死时全都脱相了啊!”老周香竹悄声说,“现在我就把你爹脸盖的黄钱烧纸揭掉……我老道姑就陪你跟他再见一面吧?。” 老周香竹伸手刚欲去揭盖脸烧纸,郝爱竹突然呼唤了声“爹……”就欲放声痛哭,老周香竹“嘘——”地一声阻止住了。“莫要惊扰他……”老周香竹悄悄说了声,就揭去了盖脸的烧纸。啊!站立遗体头上一旁的女儿郝爱竹看到的——是一张生前一样的温暖的脸。她立时心生错觉,“爹,他这是睡了。睡的这样安祥、幸福……” “梆——”地一声,香案前无生和尚木鱼轻轻敲起,郝爱竹和秀敏以及挂孝的直系亲属分别跪在遗体头上的两侧。老周香竹像为亲人掖被子一样默默的把盖在遗体上的——她当年被废弃扔掉的而他一直珍藏到今天的那幅习作,认真仔细的在身上正了正……是啊!成子哥睡了,是睡在当年屯后的白桦林里。 这时候,灵棚两侧围观的人群静静的,谁也也未敢出声,一个个似乎被这神秘、奇妙氛围给带进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诡异境地。可不是吗?香案前打坐的和尚念经,只见嘴唇不停地震颤,像发报的电键上、下合动,却未声音;灵堂内站立遗体头上的道士,芲老的面部流露一缕暖意,一缕亲情,像是面对久违了的故人叙寒问暖……却是默默无语。整个灵堂里,唯有“梆梆梆……”无生和尚敲击木鱼的单调声音,在这夜空里回响。然而这单调的声响,却引起灵堂内、外各种各样的思绪飞扬。原本前来看热闹的一些围观群众,这样神秘、奇妙氛围仿佛给他们带来种孤独感,不禁为逝者凭添了几分哀伤;做为和尚,当然是坚守他的佛念了。每敲击一下,就是为他这位俗家的生前故友祷告、祈福;而对做为老道姑的周香竹来说,这单调的木鱼声,似乎每一声都是在叩击过去了的时光之门。已上了年岁的她,两眼正对着尸案遗体一张安祥的脸。亲暖的目光,留驻那张脸上,像是在搜寻、查找从前的时光痕迹。哦,岁月尘埃掩埋了从前的容颜;时光在这张老脸冲刷成沟沟壑壑……这不?两边眉梢、眼角以及前额上,横七竖八皱纹深陷,像冬季古榆树干坚硬的表皮。老周香竹心里沉沉幽思:这张老脸每深陷的一条皱纹,都乘载着外击压力和内击的忧苦……唉!当年成子哥是面对多么大的人生无奈;承爱起多么大的人生委屈啊?到头来……竟委屈了他终老的一生。她看跪在遗体头上的女儿郝爱竹,泪如泉涌,伤痛欲绝样子,心里稍稍欣慰了些。成子哥?看得出你们父、女有多么情深、意切啊!“我没资格去分享女儿的那分爱了!我不能认她。不能认……”她对着安祥死亡这张脸,伏下头去,不禁默默说。突然灵棚顶吊挂的那只低瓦度灯泡晃悠了一下,恰好灯光在遗体的脸上闪来闪去……冷丁她发现,这张老脸的两道眉宇间,有一股坚韧、倔犟而执著的率真稚气,隐隐绰绰流露出来……啊!她寻觅到了,这就是她所熟悉的时光痕迹。从前的时光大门终于打开了。 “成子哥,成子哥……”不由她的内心冲着门里声声呼唤。 “香竹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门内是从前时光里的声音,“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怎么?成子哥,您是在等我……” “是的。等了五十多年……活着时未等到,这不?我刚死你就回来了。” 就这样,隔着时、空;隔着生、死壃界;隔着……伴随灵堂上“梆梆梆……”单调的木鱼声的节奏,他们的心灵默默在交流…… “成子哥?您放心的去吧!爱竹永远都是你的女儿。今天看她对您哀伤的父、女深情,我绝不会再认女儿的。” “不!我等你,不是期望有一天你回来寻找女儿……这跟你认女儿没关系。我等你有一天回来,是为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成子哥,什么话等我有一天能回来说……还等了这么多年?” “是想告诉你——那年夏天我在水泊通里割柳条时,不是看你们女孩洗澡……是因为听到一声呼喊“香姐”,想到城里的学校署期放假了,大概你真的回来了?我这才走出通里往你们那边看了一眼。就这……” “嗨!我早都忘了……成子哥,怎么到了死的今天你还记着呢?” “自从那件事之后,你就不再理我了。整个假期在家,你总是疏远我,躲着我……我好痛苦啊!我想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不正经的龉龊的人。假期你在家的时候,一来我没得机会跟你说;二来又不知我该怎么说……直至兵荒马乱你、我远离,沓无音讯……但是,这句话一直都憋在我心里边。” 老周香竹仿佛看到他就像当年小伙计——那个半拉子一样,憨憨的站她面前,低着个头,在做这番解释时,连抬头看都未敢看她一眼……不由像有股悲悯大潮荡涤起她心扉。当她猛然意识到眼前面对的——是停在尸案一位上了年岁的死人时,她才冷静说:“成子哥,那都小孩子时的事……何必认真?” “因为我喜欢你……” “可不是吗?成子哥,我也喜欢你呀。那时候你活一干完就带我玩,白桦林下扣网捉鸟;水泊草丛扑蝴蝶,那时候家塾一下学,我就去找你。妈妈对我说——你成子哥,是我们母、女俩西厢的人呢!” “我十三岁进周家大院当半拉子时,你才五岁。那时我也不知怎么了?就像刚飞出蜂巢一只幼蜂,被一朵美丽鲜花吸引。鲜花还在含苞待放,幼蜂只能紧扇动两只翅膀,围着花咕嘟儿‘嗡嗡嗡……’直叫。那些大伙计们见我整天乐嗬嗬的,都说我到底是个孩子?一点都不知道愁……当晚上伙计们睡在伙房大炕上,累了一天的大伙计们呼隆呼隆鼾睡的时候,我却睁着两眼盼天明;后来你到城里读书,我又天天盼着你们学校的假期早点到来……全国解放后,我知道了‘爱’这个新名词。你在兵荒马乱那个冬天被接走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那时我的思绪啊……整天都被你的影子充添得满满的,未留一点缝隙……我这才知道,自打五岁我喜欢你,就是我心里萌生的并一点点成长起来的爱!嗨呀?谁知‘爱’这玩艺竟这么神奇?对你的爱在我心里整整驻了一辈子,直至到死了的现在……” 老周香竹站那儿,面对死亡的——他安祥的脸沉寞了。听他这么说,倒让她想起早年间的一件事。那年冬季寒假,她离开城里金府回到家,一天傍晚她思恋未婚夫金少爷,感到无着无落……就趴在土炕窗台上,用食指在被房内热气摸糊的窗玻璃上写起金少爷名字——金涛。写了擦,擦了写,一遍一遍……当她这样正入神时,半拉子端一大筐碎柴进来为母、女俩烧炕(北方冬季为取暖晚间要烧炕……),她倏地跳到地下,“少爷,我来烧吧?”说完,她一下清醒——是半拉子。羞的她满脸绯红,尴尬地赶忙掩饰说,“噢,我妈到东院十三娘房里去看她生病的少爷,到现在也未回来。成子哥,炕我来烧吧?你过去看看……是不是十三娘房里少爷不行了啊?”半拉子憨憨地安慰了她一句,“香竹小姐莫着急?等我把这筐碎柴礁进炕洞就过去……”这件事过去了大半个世纪,早已灰飞烟尽。要不是亡人道出他生前真言,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当年那种痴情尴尬。 半晌她说:“成子哥?你知道我五岁就定了婚,许配古城南门外金府。那年冬夜离家出走,是偷着私奔金少爷的。这些你都知道,你说你喜欢我……这是爱。可你知不知道?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呀!不能有一点点的结果……” “当然知道。如果有人听说一个扛活的小伙计爱上东家的小姐,大牙都会笑掉的。不是笑我;是笑你的……我怎能忍心让你的名声遭到沾污啊!所以活着时我对你的爱,只能在心里藏着。只有死了后,才有勇气对你说出来!” “唉!”老周香竹感叹的怜悯说,“成子哥,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了一种虚无、没影、无望的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为别人养老扶幼,含辛茹苦,遭受到多大委屈;忍受多少社会压力……到头来自己无一儿一女。” “香竹小姐?自打爱竹落到我的膝下,不得已我收留了一家人。从此我对你的爱也算有了寄托——寄托到你当年丢下的这个婴儿身上的啊!是的,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付出了一辈子辛劳。受过苦,遭过罪,扛过去一次次海外关系的嫌疑……可你知道吗?当我每受过一分苦,遭受过一次罪都感到幸福,尤其是扛过一次次海外关系的嫌疑、顶住压力,看到爱竹躲过政治打击的时候,简直就幸福无比……当然,还要感谢当年场院屋里那位大姐——后来成为比我大十岁的妻子,是她成全了我心意,才使得我心里藏着的——对你的爱一直到死亡的今天还未泯灭。” 啊!茫茫宇宙,生生不息的万物……奥妙的人性呀?竟然这样铸就了一分普通人的情感。“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不善矣。”脑际间冷丁闪现出老子的话,不禁让她幽思:人世间的爱、恨、情、仇……茫茫宇宙中,转瞬即逝,七情变幻。而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爱,却在他心里驻留了一生。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儿?面对尸案安祥睡去了这张脸连声感叹,“唉!唉!唉……”但她却能知道,尸骨未寒的成子哥,这时见她站在面前。他暖乎乎的心里边一定还不停的在述说。 “香竹小姐?你留下自己亲骨肉伴我身边,凭我之所能,只能把爱竹养大成人,不让她受苦、受罪……也算一个普通庄户人对你的爱一种付出吧?由于我心里藏有对你的这份美丽情感,活着时满面沧桑,我是人老心未老;死时面容安祥,我是人死心未灭……今生足矣。如果说天底下真有永恒爱情的话,我就是。现在我死了,你快把爱竹认过去吧?你需要女儿……这也是我死后对你的爱的一份延续。” 啊!老周香竹半个多世纪前所熟悉青年农民——她家的一个小伙计,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停在尸案上,未冷怯的心还温蕴着小时候对她的那份爱。老周香被死亡所感动了,赶忙说:“不!我不会认的。那样会伤了爱竹……爱竹是吃场院屋里大姐的奶才活下来的;是你牺牲了一生把她养大的,成子哥?她是你和早逝的那位大姐的女儿。我不能,绝不……”说着她不由“吧哒!吧哒……”落下泪来。豆大泪珠儿一滴一滴落在那张安祥死去的脸上。泪眼摸糊的老周香竹冷丁发现,这张死亡的脸上仿佛有了生气…… “哎呀!我的爹呀……”突然一声嚎啕大哭声,冲进院门来。灵棚前围观的些屯邻回头一看,是郝爱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了进来…… “噢,是爱香。怎么?她爹死时,她未在家……去哪儿了?”围观的些屯邻一双双目光迎着她……她视而未见,不顾一切哀嚎着奔向灵堂。 爱竹闻声由跪地爬起,“姐?爹等你未回来,就……就走了!” “爱竹?”爱香这时似悔恨交集的哭诉,“姐跟爹最后连看都……都未能看上一眼呀?爹这一走……可再也不能回来了啊!”于是姊妹俩,这时似无依无靠的抱头痛哭起来。 顿时,木鱼声住了。无生和尚由香案前站起来,走进灵堂老周香竹面前,示意一下正抱头痛哭的姊妹俩悄声说,“香竹小姐,您还是不想认自己的女儿呀?” “无生师付?您看……这姊妹俩多么情深意切?厮守她们一生的爹冷丁亡故了,对她们的打击该多大呀?”老周香竹悄声说,“我绝不能伤害成子哥用生命培养起的——这样美好的家庭情感……” 邻家大叔走来了,把两位出家人请到屋去休息,又招呼声灵倗前围观的些屯邻们,到上屋房里吃顿送丧饭。说,“凡来的人都不好空嘴……”于是大人、孩子都到上屋西间坐丧席去了;邻家大叔把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单独请到了东屋。灵堂上只留下姊妹俩抱头痛哭,喊爹叫妈,痛断肝肠。淋漓泪水,像泛滥的江河,从姊妹俩心底泛起来,在灵堂奔涌,奔涌……女儿哀嚎声越来越大,从后院里冲出,悲悲切切击荡夜空,让人听了心惊肉跳!唯阚大先生没这种感觉,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哭丧只是一种程序,有的包工头子发送家里老人,不是还要顾二人转演员灵前帮哭的吗?所以他满未在乎,从城里回来时,一下车就打发人到后院灵堂去叫他女儿阚秀敏,自己则接过黄阿娇手拎的旅行包,殷勤的让到前院他家的房里。 “这就是咱们家……妈?一路在车里颠簸的累了吧?先歇息歇息。”一进屋阚大先生就把旅行包撂到炕上,说,“老爷子跟他自己闺女住在后院。人们叫爱竹丈夫‘大消停’,什么事都支撑不起来。老爷子就叫我在他们前院盖这三间房……这样对后院也能有个照应了。” “唉,虽说早年间郝老成是家里的伙计;可今天却是我女儿的养父啊!”黄阿娇把旅行包往阚大先生那边推了推,惆怅的说,“这旅行包里的几样珍贵药材,本来是想送给他保健的……唉!现在用不着,你们留着用吧?”这时正赶阚秀敏从后院灵堂走回前院房里来,她爹阚大先生还未来得及叫她跟这位姥姥相认,就已打开旅行包拉链…… “啊!”旅行包内,金光闪闪……一盒盒精美包装,宛若一根根金条吸住了他的眼球儿。阚秀敏从里面拿出来一盒盒看着——冬虫夏草、海马、百年老人参……都是些珍贵药物,在县医院做护士的阚秀敏连见都未见过。“这怕是唯有京城里的大医院才能有的吧?” “噢?”阚大先生回了回神说,“这是你姥姥送给你妈养父保健用的……现在用着了,你先收起来吧?” “哦,”阚秀敏转脸看了看黄阿娇——也是一位老道姑。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她父、母到城里她的家里去,迎接由海外过来的——她妈的生母吧?她未做什么特别的亲缘表示,把那些名贵药物重新装好就送进里间屋里去了。而阚大先生却感到,眼前氛围与他此时心境很不协调,等秀敏由里间出来时,就叫她快把她妈叫回来。“哼!,嚎丧起来……还没完了呢?”他抱怨不懂事妻子,嘟哝着说,“从城里回来刚一下车,就丢下自己生母直接奔去后院灵堂!在城里时,你姥姥连晚饭还未顾得吃就上车了……” “还吃啥饭呀?爱香都哭成了这样……我这当妈的还能吃得下吗?”黄阿娇佯做心疼女儿似的说,“咋说也是养父呀?叫了大半辈子的爹,冷丁没了……莫说女儿撕心裂腹这样悲伤呀?就连对他这么多年扶养我女儿,本想做些报答、补偿都没了机会,我心里边呀……也像刀绞似的哀痛啊!”说完就脱掉身外套的道袍,内穿一件羊毛衫,是到北方来时方政仁给买的。很时尚……脱去道袍不仅身上利落;人也显得年青了许多。只是羊毛衫的鲜颜红色,与这丧礼很不搭配,就像婚礼头戴孝帽,给人以晦气之感。她说:“我这就到灵堂给当年家里这位伙计——我女儿的养父,去上柱香……”然而阚秀敏却站立一旁未动。两眼怔怔的直瞅着她爹——阚大先生。 “喏……妈,我陪您一块过去。”阚大先生上前扶起黄阿娇胳膊欲走……不料女儿阚秀敏在身后拽了他一把。他明白女儿的心思——少见多怪!“你知道什么?这是喜丧……灵堂都该挂红布的呢!”他回头吆喝了声说,“你在家里就先给姥姥拾掇点饭吧?不要再等你妈了……” |
87 灵堂突然出现个红衣女人 黄阿娇一出前院房门,身后的阚大先生就殷勤的上前扶了一把,朝后院灵堂走去……这时,灵堂前姊妹俩还在跪地抱头痛哭。 “莫哭了!”阚大先生手扶黄阿娇来到灵堂前吆喝一声妻子说,“爱香?快起来……陪妈来给老爷子亡灵上柱香。” “啊,爹呀?呜,呜……”顿时姊妹俩哭声大作!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哭吧!哭吧……”阚大先生堵气的厉声骂了一句,“看你们能嚎丧到啥时候?”就上前从灵堂前桌上摸起一柱香,点燃后递给了黄阿娇。黄阿娇手捧燃香三鞠躬揖拜,把香插进灵前香炉里,然后回身立在灵前,掩面哭叫起来,叫声尖细,一个单词,声音悲切,“呵,呵,呵……” 她身后正跪地抱头痛哭的姊妹俩,郝爱竹一双泪眼摸摸糊糊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像阴霾的天空透着一块红云,挡住了姊妹俩哀伤面对着的亡父灵堂。她不禁哽噎了声,冷丁一怔!见一双大手上前托扶起那块红云。“妈,看一眼就行了。您一路疲顿,到了这儿也未得休息……看哭伤了身子?”郝爱竹这才发现是她姐夫——阚大先生上前一边哄劝,“咱还是先回屋去休息吧……啊?”一边双手搂着红云回过身来。啊?一个身穿鲜艳红色羊毛衫的女人!郝爱竹看她慢慢放下掩面的双手,眼里无一滴眼泪,表情立刻恢复正常。冲着跪在地上爱香唤了声,“姐?” “妈?莫管她!看她能嚎丧到啥时候……”乡下这位逢人高一等的“屯大爷”阚大先生,现在却殷勤有加。他说了这样一句,就紧搂红云离开灵堂透出的灯光,由姊妹俩头上走过……还在哭哭涕涕的郝爱香,无奈的由地上爬起来,尔后抽抽搭搭啜泣着慢慢跟随他们身后走去…… 这对郝爱竹来说,本来灵堂前出现个鲜红鲜红的羊毛衫就违背丧事的常规,叫她就够晦气的了。而对婚葬、嫁娶……处处都少不下的她姐夫——阚大先生却一反常情。他对灵堂前的鲜艳红色不但未一点忌讳之意;反倒像吉星高照灵堂,上天一种恩赐。他这般的殷勤、热情……让郝爱竹这时候直感到恶心。她看阚大先生不肯撒手还搂着的红云,在秋天的夜色里已变成个黑色阴影……沉浸在哀伤中的郝爱竹,一时间还未有缓过劲来。她懵忡的一双泪眼,夜色中直怔怔对着前面两个阴影。就像驴皮影幕上出现的两个影人子。一个阴影的头仰得高高的,腰板挺直,腿脚利落,紧靠在另一个阴影身上;另一个阴影哈腰、低头,时扶时搂,显得格外殷勤、热情……郝爱竹似乎忘了正朝院门走去的这对阴影是什么人?当她刚才恍恍惚惚仿佛听她姐夫叫妈的时候,这才想起夜幕里这对影人子——就是阚大先生和刚才灵堂前那陌生的红衣女人。“啊!这到底怎回事?”不禁在郝爱竹悲伤的心里凝结成很大个迷团。她见刚刚离去的姐姐郝爱香,竟像被绑了架似的,无奈忍泣吞泪的不得不随后跟着他们的后边慢慢走去…… 阚大先生搂扶的黑影出了后院院门,进了前院的房里;郝爱香一边轻声啜泣着;一边磨磨蹭蹭的也走向院门,还呆立灵堂前的郝爱竹突然冲着院门发出一声哭音:“姐?你等一下……”郝爱香跨出院门已拐向前院房里去了。 “莫喊了……爱竹?”丈夫大消停,招呼过前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些屯邻,就急忙走向灵堂来。他神秘的悄声跟爱竹说,“人家的生母找上来了,姐夫跟姐就要到台湾去看望生身父亲……” “什么?你说是姐的生母……”郝爱竹不由震惊问,“就是刚才到灵堂上香的红衣女人?” 大消停由于一回来,就在屋里屋外的忙活……并未见刚才灵堂里出现的那一幕,他不知爱竹所说何意?就说:“啥红衣女人呀……她跟无生和尚带来的这位道士一样,也是一位老道姑。” “什么……也是个出家人?”爱竹心生疑惑。后来听说她已八十余岁人了;这时在郝爱竹感觉上,她倒像还很年青,最多也不过七十岁。不然,刚才她恍恍惚惚听到五十多岁的姐夫——阚大先生甜蜜蜜的好像叫红衣女人“妈”的时候,她怎会恶心的直想吐呢? “嗨!你看她年青?人家那是多年修练的结果。姐夫的这位妈呀……怕是早都生在心里,长在嘴上了!我跟姐和姐夫她们坐一个车回来的,啥事……能不知道呀?”大消停自打由城里回来,就没得机会跟老婆诉说诉说他这一天所受的委屈。现在。只有夫妇两人守在灵堂里,他才有机会把去城里报丧的全部过程讲给了郝爱竹。“怎么?我叫长锁先接无生和尚跟那位道人回来,她没有说姐的生母找上来了……” “长锁回家送车……就再没回来。”郝爱竹怅惘的幽思说,“这么说,早年外面吵吵乱嚷的咱家‘海外关系’嫌疑……是真的了?为这,当时正跟姐相好的小队阚会计,从此就不再理姐了,甚至见面就躲……恐怕受到影响。那段时间姐整天就像丢了魂似的,寻死觅活……后来也不知怎么?小队的阚会计做了大队会计;姐姐被小学聘用民办教师……最后他们结婚了。这可真像一场大型魔术啊——开始身上的嫌疑一转身就变没了;等再吹口气回过身奇迹就出现了——不再是嫌疑却是真的。唉!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可姐……她咋没跟我说呢?” “什么事姐都是惟命是从……准是姐夫不让告诉我们呗?”大消停说,“那天陈朗回来把他们接走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没觉着是故意背着我们的吗?” “可……干嘛要背着我们呀?”郝爱竹百思不得其解的嘀咕一声,就听院门那边唤了声,“爱竹……”灵堂前夫妇俩扭头一看,是姐夫阚大先生由院门朝灵堂这边走来。 “爱竹……家里有红布没有?”阚大先生就像平时家里个主事者走向灵堂前说,“快回去找出几块……挂到灵堂里来。” “啥……?”郝爱竹一句话未说出来,就卡在喉咙里。 “嘿?”大消停苦笑了一下说,“姐夫,哪有灵堂上还要披红啊?” “你知道啥?”阚大先生本来就对这个连襟妹夫瞧不起,听他这么问便放开了平日他那大嗓门,居高临下说,“婚、丧同源……老爷子本属喜丧!你看这灵堂里……还有一点喜丧的味道吗?” 邻家大叔头一次主持丧事,处处谨慎、小心,唯恐有什么差错。现在听灵堂里阚大先生的大嗓门,急忙由房里跑出……来到灵堂。“大先生?这灵堂有哪不对吗?” “大叔,这是你给主持操办的?”阚大先生说,“你看,这灵堂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棺头让画布挡住了;遗体盖一张破损的抽抽巴巴废纸;还有……”他刚说到这,就被邻家大叔把他的话截住了。 “大先生?”邻家大叔说,“这些可都是按出家师付吩咐做的呀!” “出家师付?”阚大先生似意外的诧异说,“你说的出家师付,可就是早年曾在这劳动改造的无生和尚吧?他怎么来了……” “是爹昨晚临死前想见无生和尚一面,说有话要跟他说……”大消停把话接过来说,“昨晚快到后半夜,爹快不行了的时候,我跟长锁开车到城里给你跟姐送信,眼看就到了下晌,也未见到你们……我就叫长锁先把无生和尚接来了。” 阚大先生曾听说过——无生和尚是县政协委员,虽然他不知道政协委员是什么角色?但凡能与官场瓜点边儿的……都自认同道。他不再那么趾高气掦了。“这,你咋不早说?”他抱怨了大消停一声,就对邻家大叔说,“大叔?这,我得去看看……” 于是邻家大叔领着他就朝上屋房里走去了。大消停悄莫声息的跟随他们身后……灵堂留下爱竹一人,憋屈了半天的伤心而悲痛的泪水,一古恼儿由她两眼里涌出来……她急忙走到尸案旁爹的遗体前,一双泪眼依依不舍的对着睡去了的——一张安祥的脸,不禁想到小时候每当爹在午睡时,她也是这样看着这张脸,直至爹醒来时她才肯走开。而爹这次一睡……可就再也不能醒来了!脸上泪水,一股接一股在奔涌……她未敢大放悲声。憋闷嗓眼里轻轻哭泣声,“嘤嘤嘤……”尤如棺头那盏麻油灯一样的微弱。仿佛在这无尽的哀伤中还掺杂着她姐夫——阚大先生方才给她带来的——伤心、委屈和疑惑的种种心绪。 然而这时上房东屋的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简单喝了一点稀饭就吃完了。准备小憩一会便到灵堂为逝者诵经辞行,邻家大叔领阚大先生身后跟着大消停来了。阚大先生突然意外的看到屋里还有一位老道姑,他跟无生和尚招呼过后,就问:“这位道家大师是……” “噢,郝施主年青时候的一位故旧。云游到此,正赶郝施主仙逝……就同老衲一块来了。” “嗬,屯里一些老人还活着时就常说——当年无生师付跟我们老爷子的关系,只是多个脑袋差个姓!难怪你下放到这儿劳动那几年,我们老爷子跟你那么好呢?现在看得出来呀——莫看我们老爷子生前不信鬼,不信神……犟了一辈子的个倔老头儿。可是,凡与出家人——无论佛、道就像前世结下的情缘。生前难得相互一见;死后全来送行……嗬嗬!”阚大先生嗬嗬一乐,就面对炕上坐的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转身坐在靠北墙的一口陈旧老木箱上。邻家大叔和大消停见他们也搭不上话,就走出去了。阚大先生坐下后,紧接着又说,“这不?我老婆的生母也是一位老道姑。是早年在香港出家的。现在,千里迢迢飘洋过海——寻找当年离去时丢在这边的女儿。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灵堂与故人见上这最后一面!刚才我见她灵堂上哀伤悲痛的不行了,就赶快扶她到前院去休息了。” “什么!……”无生和尚不由一惊,他瞅瞅老周香竹;回脸看了看阚大先生,半响诧异的说,“你是说爱香的生母?十年前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还是老衲偷着来给做的布道呢!” “说来这件事也巧了……那天晚,老爷子大概感到身体不大对劲,怕活不多长时间了,就把姊妹俩叫到跟前,先告诉爱香说她不是他亲生的!未想老爷子把隐瞒了一辈子的真情,告诉完爱香他就病发——再说不出话来了。”阚大先生说,“偏偏这个时候,正赶上县里协助香港过来的一位企业大老板寻亲。后来老板走了,县里查寻过多少线索都不是寻亲的对象;最后找到城里工作的我们女婿——陈朗,这才与对方提供的线索对上了号。从此,埋在我们老爷子心里的这个谜才算被解开了。无生师付啊?想必这位在香港出家做了道人的——爱香的生母,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阚大先生这样在说时,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热乎乎心里边守候着的——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却被家人给丢进了冷宫。自郝爱香由灵堂回到前院,话也未说,饭也未吃。一进屋就趴在地上柜盖泪流不止;女儿阚秀敏站在她妈身边默默陪泪……被冷淡了的黄阿娇自觉得无趣。她看了一眼炕头上——阚大先生刚才出去时命女儿为她铺好的被褥,沮丧叫了声阚秀敏,“外孙女啊……快扶你妈上炕躺一会儿吧?我到灵堂再去陪一会她的养父……”说完也未见理睬,讪搭搭穿上她刚才脱下的道袍走出去了。这时候夜色沉沉,上房西屋的夜丧饭席散了。一些半大孩子和年青的邻家男、女都涌到灵堂前面,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把戏,等待着看热闹;有年岁大点的准备回家去小睡一会儿,等起灵时再回来帮忙……黄阿娇由前院房里出来,一拐进后院的院门就迎来仨仨俩俩的黑影由身边走过。他们一边朝院门外走一边神秘地在相互说着。 “唉!真没想到啊……原来郝爱香并不是这死去倔老头儿的亲闺女呀?” “可不是吗?要不是爱香的生母找上门来……倔老头儿到死人们也不会知道他心里藏的这个秘密!” “哎,你说……这来了两个老道姑?到底哪个才是爱香的生母呀?” “是阚大先生带回来的那位呗。刚才他们从城里回来时,车到后我看到了。要不,阚大先生对领回来的老道姑能那么亲近、孝顺?” “那么,跟无生和尚一块来的那位呢?也是一个老道姑啊……” 啊!黄阿娇警觉的冷丁站下来。她听到的这些话,都是断断续续走过去的仨仨俩俩黑影里说的。“怎么?这儿……来了和尚还带来个老道姑?”她胆怯了。像钉子一样定在了院心,一时间无所适从。“和尚带来的老道姑一旦就是那个真周香竹,她这个假周香竹不就露馅了嘛?” 她呆呆看着——夜空下除院内西北角灵堂亮着灯光外,不同身影还零零星星撒在夜色中。未觉她身后走来两个人影,默默的由她身边擦肩而过,她一点点朝灵堂走去……噢?灯光下她见是郝爱香母女——这时从前院房里又回到灵堂来;接着又见一个邻家姊妹把哭成个泪人似的郝爱竹架出灵堂。“姨,你都三宿未眨眼了?”灵堂内灯光一晃,是阚秀敏由灵堂里面跟出来,随她们身后就淹没黑暗里……黄阿娇这才感到有些发怵,见前面三个人影快到房门口时阚秀敏站住说,“姨?你快进屋去睡一会吧,我陪妈守在灵前这就行了!”她说完就欲转身回灵堂,这时正搀扶爱竹一只胳膊的邻家姊妹问,“爱竹姐?屋里跟无生和尚一起来的老道姑……跟走了的你家老伯啥关系呀?”郝爱竹哽咽一声说,“我……我……不知道。”阚秀敏接过说了声,“长锁知道。是他先去庙里把他们接来的……”说完就朝灵堂走去了;邻家姊妹搀扶爱竹也走向了房门……黄阿娇犹豫了一下站住了。 “阿弥陀佛……”房门外面黄阿娇忽听房里和尚念了一声佛。 “无生师付,你知道这位出家为道的——爱香的生母是谁吗?”阚大先生悄声似神秘说,“正是我们老爷子当年扛活的——周家大院里的周香竹小姐……嘿嘿!” “噢?是他……”房门外黄阿娇听出房里说话的——正是一口一个妈的叫着她的爱香丈夫。她似黑暗中见到了前面一丝光亮,有这位屯大爷相助,她这个假道姑也能摸索着走下去…… 然而阚大先生方才这句话,宛若突如其来的一枚重磅炸弹,神秘的落在了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中间。两双惊诧目光相对……仿佛两人都被这一声巨响给炸矒了。“这怎么可能呢?” 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还都在疑惑中未醒,邻家姊妹扶着爱竹进来了。爱竹抹了把眼泪,恭敬的朝炕坐的无生和尚与老周香竹施礼,招呼说,“二位师付忙活了大半夜……辛苦了!”说完邻家姊妹就扶她向里间走去……老周香竹看到自己女儿与成子哥如此父、女情深,很是欣慰,她感动得不能自己的从炕沿边出溜下地——随她们的身后朝里间跟去…… “无生师付?” 阚大先生紧接又问了声说,“你现在见到我岳母,还能够认得出来不?” “啊?”无生和尚沉浸刚才惊诧中未醒,还未反映出阚大先生说什么时,倒是老周香竹怕无生和尚说漏嘴,就赶紧回身替他回答了一声说,“都五、六十年未见了……莫说已出家当了道姑啊,就还是俗家子弟也难以认得出来呀?” 无生和尚这才清楚刚才阚大先生是在问什么?他说:“谁说我认不出来,莫看老衲佛经造诣不深,可却长了一颗佛心、一双佛眼!昨天……” “无生师付……”老周香竹刚走近往里屋去的门口,马上站住回身阻止的唤了一声。无生和尚立刻把话打住了。他知道,老周香竹现在越发的珍视她女儿与郝老成的这份父、女真情了!人死情未死,真情留在世间……永远地。老周香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去认自己女儿,是自有她的道理的。他要信守对她的承诺。 无生和尚正欲改口把刚才的话头敷衍过去,“昨天……”突然房门开了,一股阴风鼓了进来。 “无生师付?久违了……”屋内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另一位老道姑出现在无生和尚面前。 “妈?……”阚大先生由他坐的北墙陈旧老旧木箱倏地站起来,从黄阿娇背后走过来说,“天都快亮了……你在前院怎还未睡一会呀?” “唉!能睡得着嘛?早年家里这个伙计养了我女儿这么多年,活着时未机会报答,死时总得多陪一陪吧?”黄阿娇说,“这不?爱香陪我又回到灵堂,听说无生师付在房里,我就过来了。” 邻家姊妹扶着爱竹进了里屋,还未来得及开灯,就被外屋的说话声惊动了。啊!听声音,是刚才灵堂上那个红衣女人……这仿佛就像一个隔世传说——万分悲恸的郝爱竹在爹的灵堂上,恍恍惚惚看到突然出现个红衣女人,于是凡事都以我为大的姐夫——阚大先生就把爹的丧葬改为喜葬,说这是他岳母带给的。她哽噎一声把泪水咽下去,同陪她的邻家姊转过身,黑暗中朝外屋窥看…… “阿弥陀佛……”无生和尚这才缓过神儿来。急忙下地,双手合揖礼让了一声说,“道长快请坐……” 阚大先生感到屋里乱七八糟的,忙说:“妈,你跟无生师付……还是回前院咱家里坐吧?” 黄阿娇一抬头,看到里屋门口外站着的老周香竹,她身后门口里面影影绰绰好像好像还有两张脸藏在暗处。于是学着无生和尚的样儿冲里屋门口向老周香竹揖礼了声:“阿弥陀佛……”声音长长,很不对调儿。 “无量天尊……”老周香竹也还过礼,又回到了炕梢的炕上。阚大先生见黄阿娇没有想回到前院去的意思。便殷勤地欲搀扶黄阿娇说:“那……妈?你就坐在炕头上吧!炕头热乎。” 噢?正耷拉双腿坐在炕头外边炕沿的无生和尚,往炕梢这边闪了闪把炕头让出来,黄阿娇麻利的脱鞋回腿上炕。阚大先生随后挨着她坐在了炕头外边,真像热乎乎守护天掉下来的这个稀罕的岳母。 “真让人不可思议……是突然出现的这身道袍女人有什么目的?还是爱香这位丈夫——心眼多得都盛都不下的阚大先生有什么目的?”老周香竹与无生和尚,心怀诧异面对他们,直怔怔的未有说话。 “怎么?无生师付认不出我来了……”黄阿娇说,“小时候我在城里读书时,常陪金府上老夫人到你们庙去进香呢!”这样说着她若有所想似的瞅瞅身边阚大先生,“噢,你看我都忘了?那庙叫什么名字来着……” “岳王庙”阚大先生殷勤说。 啊!她竟敢明目张胆胡谄八扯?老周香竹惊疑看着无生和尚。无生和尚长长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长说的……老衲一概不知啊!道长所说当年那个时候,老衲还是离这不远的桃花镇外《普陀寺》的一个小和尚。‘文革’时《普陀寺》拆掉;‘文革’后老衲才到《岳王庙》的……” “呃,对对对……”黄阿娇冷丁想到方政仁给她讲过周香竹与金涛的私秘隐情。“那年农厉四月初八庙会,我跟金涛少爷分离多年偶然庙堂相会。那时无生师付你还是个小和尚,无顾庙里戒规,你给我们单独安排了相会客房,那天由上午到下午的后半晌,天下起雨来。整整一小天的时间,怕外人进去打扰,你就在门外守着。直至我带金涛少爷回周家大院去见当家的大伯父和我妈……嘿嘿!要不是那次庙堂相会,怎会有今天我的爱香这个女儿呀?” 坐在炕梢面对着她的老周竹,被她说得难为情低下头去。接着又听黄阿娇说起半路生子、丢下婴儿、被车接走、辗转海上……总之,她把方正仁告诉给她的那些全说了。就连某些细节,都一字不拉的说得那么那么详细、逼真。“唉!”她长长叹了口气说,“那时候我是一路泪水,一路牵挂啊!等到了香港老爷府上,就期盼跑到台湾的金涛少爷来香港完婚,然后他会想办法找回刚生没几天就丢在大陆的——我们的小女儿。可我等呀,盼啊……等到转年春从台湾那边传来噩耗——少爷被派往韩战战场,阵亡了!从此我绝望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就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安慰——出家为道了。”她说的这些,句句都掀开了老周香竹当年残碎、破损的心境;字字都触击到已被时光尘埃埋葬了多年的那些未了之情。然而她心生一种怜悯之情,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说出这些的对面炕头坐的黄阿娇?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她,她脸上一付悲邻表情……真像她本人的过往遭际一样。少顷,老周香竹定了定神儿,转脸看看无生和尚,似求助的一付询问目光。无生和尚领会其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问,“道长千里迢迢一路艰辛到此寻亲……不知道长来自香港哪个道家的寺院啊?” “香港远海一座孤岛——紫荆山的《紫荆观》是也。”黄阿娇像背书似的,对答如流。“老道姑在那里修身养性整整五十七年了。” “呃?”老周香竹惊异的看着无生和尚怔住了。无生和尚又问她说,“老衲曾听说过,道家教义高深莫测——百年真人,童颜鹤发。想必道长一定道法深厚,可不知道长如今贵庚……?” “哦,八十有二。生于1923年农历的八月十五子时”黄阿娇突然像有些惆怅的说,“本来个月圆中秋夜,可是,由于自小失去了父亲,后来村人都说我是《月亮窝铺》里的一弯残月。” 啊!就连生日、时辰都一字不差。老周香竹大为震惊,她怎什么都知道?现在老周香竹自己似乎也相信了坐在面前的这位老道姑,就是当年周家大院里那位香竹小姐。“我,简直就成了她。那么我又是谁呢?” 老周香竹仿佛陷进了一座迷宫里,迷宫里飞沙走石弥漫,雾气障障……看不到四周的出口。恰在这时,帮忙主持丧事的邻家大叔,走过来争询的问声阚大先生说:“姐夫?晨时出殡抬扛人手安排好了。是不是问问两位师付还有些什么安排呀?” “噢,本来打算还要诵遍经的?看来……现在不用了。”无生和尚立即把话接过来。然后由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一打事先预备好的咒符交待邻家大叔说,“起灵前把符在棺头烧掉,以驱妖避邪!”然后从一打中抽出其中一道符,还特别强调的嘱咐了一句,“这道符现在就贴在院门上,以防邪魔侵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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