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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痴红迷妄纂《石背记》,正书名曰《姝雅辰昔》

作者:已误辰是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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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灵石兄苦劝痴心鹊 懒情僧咒印《石背记》

    诗曰:
    情生情死情难绝,缘起缘灭缘难却。
    戒喜戒悲难戒痴,恨天恨地恨谁怜。
    此第一回也。列位看官,你道此书如何而来?说起根由竟接得上一段闻名旧事,细谙亦颇有些趣味,待在下细细述来,诸公方可了然不惑。说昔日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补天遗石,自化作通灵宝玉,在那诗礼簪缨府中,历了人世浮沉之后,终得大彻大悟,从此了却红尘牵挂,一心遁入法门,再无妄动之念。那日,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这一僧一道二位老仙,同携了那块扇坠大小的美玉,也即那石头的幻化之象,飘飘悠悠,御风而行,谈笑着寻至青埂峰下的一潭静水岸畔。那美玉虽卧在大士掌中,却亦留心察探,环顾间乃知此处便是自己历世之前的亘古所在。皆因自己化玉入尘,故而余下此坑,又经春秋风雨,业已积成一潭。如今已然藻荇遍生绿、浮萍参遮面,是派水静风平的湿地风貌。

    二仙驻立岸畔,又高谈快论了一阵,那美玉便道:“梦醒时分,返璞归真,有劳仙师。”二仙闻言一笑,遂腾空跃起,飘悬于潭央。那大士缓缓覆手一倾,那块美玉便自坠沉潭底,再不见踪影。二仙遂即飞回潭沿,注目凝望。少顷,那真人便转向身旁大士,作揖笑道:“也是时候了。有劳仙僧,了结此案。”大士听毕施礼一笑,继便敛容闭目,宛若沉思之状。倏然,只见他双眼齐展,口中念词,双手飞舞,原是施咒书符、行演幻术,霎时天闪雷鸣、地动山摇,一尊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粗蠢巨石骤然横卧眼前,正将那硕大之坑充盈胀溢,四围岩土亦被挤压得垒隆起来。而那满潭积水,因被石头猛然挤出坑外,便顿如狂潮巨浪一般,汹涌飞蹿、拍岸袭来。所幸二仙皆是法术高明、身手矫捷,见势早已翻云驾雾、凌空跃起,将那满坑渍水从容躲过。

    石头瞧见自己复作原形,再度盘横在此郊原之上,一时心中百感,先是想起尘世那番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后又念及未历世时二仙师的苦心之劝,如今果应了仙师“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谶,不禁心悦诚服,遂连连向二仙拜谢。那二仙亦只略略颔首笑领,又恳切嘱咐了数语,便复云游度世去了。待二仙去后,石头闲庭信望,随处顾盼,只见四周寒风瑟瑟、荒野凄凄、山石嶙峋、赤地千里,犹是昔日那般寂寥情境,幸而如今心中恬适,倒亦晏然自在。岂料思忖间,一时竟又忆及宁荣往事,难免心中感怀,故自迎风念道:
    “瑶池遍传梅花香,暖阁新熏金玉床。
    好梦逢寒终易醒,别作红尘归大荒。”
    一绝念罢,石头沉念一偈,从此沐心斋戒,整日探机寻理、参禅悟道,心中再无旁骛。这般昼以继夜、风餐露宿,亦不知过了几年几世,石头终于六根通慧、彻悟佛法,亦算是修行圆满了。眼下只待天庭动议,升入仙班。

    所谓大道至简、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故彻悟者亦必慎终如始,此佛法所谓“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之境也。如今石头天性通达,自然已修炼至这一层。故旁人窥之,只道它质粗不慧、形蠢不发,与那些寻常石砾竟一般无二、殊无分别。对此,石头倒不在意,更学起了佛祖割肉喂鹰之德,亦将自己那一躯石身尽寄予自然,随它云卷云舒、任它雨打雪压、凭它风吹草长,始终岿然未尝一动。是故百年来,虫蛇爬晒、草藤缠生、烈日曝露,风雨淋涔,石身上那半世所历、呕心镌刻之文竟亦渐侵蚀残缺、斑驳难辨了,尤其是那后半部文,更是被蚀得体无完肤、损消无存。为此,世人皆是扼腕叹息、心憾如绞,唯有石头自己,始终安之若素、全不介意。

    逝者光阴兮,眨眼两三百年矣。一日,风清气正、晴光和煦,石头正忖度着菩提是非树、明镜有无台,心中若有所得,笑吟道:
    “无喜无悲更无愁,无恋无恨亦无忧。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亘古好时空。”
    正悠然自得间,俄见一僧一道两位故人仙飘而至。石头私以为是自己仙升之事动了消息,天庭特来降旨宣任,心中顿时难捺激动,直若鼓擂鹿撞一般。不想百年修得的无为大彻之境,竟如此便宜地破了洞,不免暗又自责起来。

    这二仙亦不是别人,正是那度凡救劫的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石头远远瞧着二仙,只觉他二老虽犹丰神迥异、气骨不凡,却较之前多了好些倦色,想来是人间风流冤孽们前赴后继、延绵不绝,直将二老仙都拖累了。二仙飞身近前,石头猛然瞥见真人双手中捧奉着一盒,盒上锦缎包裹,料必是天庭谕旨,不由地心中暗喜,笑道:“两位仙师有礼,弟子恭候多时,不想山中一别,竟又数百年矣。”二仙知石头业已修炼成,不可再以蠢物相待,故亦施礼告扰。只听那大士悠悠笑道:“想你在此修炼三百年,定不知如今天上人间皆已是翻天覆地、改头换面了。”言毕二仙便将那人世间的种种变革细述一番。石头直听得目瞪口呆,不觉怔了半日,方才痴痴说道:“不想如今,人间竟如此昌明隆盛、物产富饶,百姓竟如此安居乐业、福禄康寿,真真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哪一朝都不堪比的,亦连尧舜禹汤犹不及也。”一语未了,二仙便又描说起天庭近事。原来天庭如今也破君立宪、改元共和了。现设有天庭大会立规定制,佛、仙、灵、魔四届悉有代表席位,理天院、理凡院依照会立规制分摄天、凡两界之政,亦有法理寺定纷止争。而这两院、一寺互为制约,统归大会辖制。然佛魔诸界分歧众多,总是难成一议,故另有永祚公社号为政团,统制纲领、裁言话事,会、院、寺等各处悉尊公社号令。如此这般,一桩桩旷古烁今的奇闻轶事,直令石头听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半晌回神,石头忽然疑念一闪,脱口问道:“既如此,可还有谕旨来?”话音未落,心中便生悔意,暗嗔自己不能自持。二仙闻言便已猜着石头心思,故而相视一笑。真人遂叹道:“如今早无谕旨、都改红头了。眼下变革之际,纷乱之象丛生。上有不知肉糜之令,下有倒行逆施之策。究其根源,皆因要职者才不胜岗、德不配位所致也。而今公社为了纯洁天官仙宦、除庸推贤,正忙着定岗制编,是故提拔之事愈发地严格困难了。”大士亦摇头接道:“总之,现欲升入仙班,只凭参透天理、通晓法门怕是不够的。须有相熟者在位保举,继而查档、群调、面访、公示,纵关司职上下、横连平级同僚皆要谈话表态,最后再交公社议定。”一语未了,石头脱口插道:“如此一来,岂非尽擢世故圆滑之辈?此辈最多庸才,这却如何使得?”二仙闻此相视无言,皆自摇头唏嘘起来。半晌,大士又道:“如今凡仙升者必要如此。可惜老僧与道长一直忙于度脱世人,也都是耄耋老骨了,再无心勾斗之事,故亦许久未去公社参会荐人了。”默然片刻,真人在旁顿一顿神,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曲《好了歌》与那阙《好了词》?”言毕便将那《好了歌》与甄士隐注的《好了词》放声吟诵了一遍。石头毕竟百年修炼,已然四大皆空、晓破名利,心中再无什么放不下的。方才只因升仙一事撩拨蠢动,故而一时糊涂、乱了心志,而今闻得二仙之言及那曲《好了歌》、《好了词》,顿又回悟过来,反倒是开怀释然了,因笑道:“谢二仙师相告,弟子心有旁骛,可见还未得脱。二仙师未加斥责,反以宽慰,足见宅心仁厚、菩萨心肠。方才弟子听了仙师之语,只觉心旷神怡,反倒得了自在。往后弟子定当安心修炼、再无羁绊。二师今日数语,又是度了弟子一会,当真功德无量。”二老仙闻此,亦笑赞道:“果然大精进了。你也不用这般自责,如今天上人间日新月异,老朽二人的陈腐观念几乎淘汰殆尽,想不通、悟不开的地方亦不在少。也正为此,眼下度脱世人也愈发的难上加难、今非昔比了。”

    闲谈间,石头忖及真人所奉锦匣,遂问道:“敢问二仙师今日所为何来?匣中所奉何物?”不想那真人听毕,竟自仰头钟笑数声,指着石头道:“合该你来一劝!”言毕扯去匣上锦缎,露出本真。原来那锦匣非匣,却是檀香木嵌成的一架精巧鸟笼,里面有只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鹊儿。这鹊儿本自安睡,不料锦缎一去,光明乍泄,辉煌炫目,竟一下醒觉过来,叽叽喳喳地叫道:“仙师、仙师,是不是已到去处,这里可是凡间?——咦,怎生有块镌了字的大石头在此处,莫非是那孙行者的娘胎?——仙师、仙师……”那鹊儿话多且密,毫无遮拦,未及多言,便为大士厉声喝断。霎时,那鹊儿便唬得一言不敢再发,只不住地移头换眼、四处打量。大士遂向石头说道:“此鹊说来与你同命相怜。它便是牛郎织女相会时,那天河鹊桥之余鹊。每年七夕,牛郎织女架桥相会,海内九州统共飞来一万只仙鹊儿,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首尾咬合、羽翼相连,皆化作了鹊桥,唯独落下这只鹊儿孤影盘旋。原也说可充作预备,万一桥中哪只鹊儿有个病了、累了、乏了的,好做替换。岂料这些鹊儿受荫于天界仙气与尘间香火,愈发长得膘肥体壮、神采飞扬,千百年来都不曾有个恙的。故此鹊始终不得架桥,终日只是悲号徘徊、自叹自怜。昨日巧遇我俩,便似你昔日那般,苦求着要去人间受享。我俩一时心慈,便又应了下来,眼下正要送去挂号历世,可巧路过你处,想来要你也劝劝。如今凡间正是亘古未有之盛世,因而想去受享的实在太多,我俩老骨头就是拼了命也度不过来。”说罢二仙相视苦笑,摇头轻叹。

    石头遂向鹊儿问道:“这可真奇了,别家去体察凡间,无非冲着‘情’、‘事’二字,你瞧了这许久年的牛郎织女,敢问人间有哪段情、哪件事,比牛郎织女之情、之事更惊天地泣鬼神的?还要去体察受享什么呢?”未等说尽,那鹊儿便忙答道:“石兄、石兄,不瞒你说——你可休要说出去——牛郎织女之会至今已有千年,他二人实则早已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只不过天庭内外遍传佳话、人间万姓仰头祈愿,因此上头不许他们散,还要他们将戏儿做好做满。而今每逢七夕,他俩上至言语举止,下至衣妆打扮,皆有台本规矩,那是一步不能错、一时不能差的。譬如织女必在辰时三刻由东往西踏上鹊桥,第一步须吟‘迢迢牵牛星’,第二步便是‘皎皎河汉女’,不多不少、丝毫不差。牛郎随后也必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等语。待二人走至桥中,也必定挽手并肩、凝神相望,共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句。鹊儿瞧得真切,他俩演完台本后,便各自匿散、各干营生了,没多半点言语。”石头与二仙听毕,只觉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皆自沉寂不语。

    半晌,石头方缓缓接道:“鹊儿弟弟,这凡间呢,无非就是情、事二端。幼时心高气傲,只觉漫天灿烂,悉以为自己能博个事美情满、人爱车载,不负浮生一世、人间一遭。可叹那尘世混沌,善恶难分辨、好歹由人说,事不可测、情不耐磨,到头来多是事堕情休、年华虚度,不过是庸以误辰、俗而枉生罢了。鹊儿弟弟,你且听我细细说来。——这情呢,无非是:遇而相识、识或生喜、喜化作思、思衍作恋、恋深成爱、爱浓如蜜、蜜则多心、心酿嫌隙、隙积成怨、怨久为忿,忿垒作恨、恨思离别、别后渐远、远自盈泪、泪尽无言。终不过是:情灭了,恨平了,心中苦的痛的哀的伤的都淡了,甜的喜的乐的欢的也清了,任它再轰轰烈烈、浓浓密密、缠缠绵绵,到头来只平平淡淡、残残寡寡、轻轻浅浅;莫不如心无人、目无尘、耳无闻,即便是那美的俊的娇的婉的媚的俏的齐齐来勾魂,亦能不听不看不想不痒不动呆若迟蠢,只有心无求人惹人恋人怨人恨人处,方可得自由自在自享自受自安身。”一席说毕,石头沉念了几句佛偈,继而语重心长说道:“鹊儿,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此醒悟方可得大自在,否则心有羁绊,终无自由,你可要谨记。”那鹊儿却似懂非懂,犹是摇头晃眼地觑着二仙及石头。

    石头不禁叹息一声,续道:“至于那事呢,不过是:少年有志老来庸,满腔热血、终化作膏脂油,少小萤窗忧苍生、思社稷、盼家国,老大只愁金无多、权不够、少车裘。可叹那,雨打温良去,风吹恭俭走。一心只求,多傍些省部交、朝廷友,好叫富贵如等闲、揽平余生波。且看他,从来不觉折腰惭,迎尘便将双膝拜。多得意,世事洞明‘饭碗稳’,人情练达‘海底捞’,八面玲珑‘冲云霄’。说什么事业崇高,管它的人间正道。只知是,左右逢源矛盾少,上下和合乐逍遥,酒舞高朋满山腰,妙语博得满堂笑,红粉床头娇。休再说,什么明镜高悬中正好,两袖清风平安老,听着心烦扰。我不过,人间酒色享一遭,及时行乐最紧要,死后哪管洪水滔。”二仙师听毕皆暗暗摇头,心忖道:“此乃牢骚之语,绝非彻觉之悟。”

    石头见状,自知失言,便转口道:“即便一时成了事,也不过:是非成败转头空,末了都付笑谈中。你看那,万里长城今犹在,秦家始皇却成冢。可怜他,南征北战合六国,苦心经营一场空,十五载就换作汉家宫。更有是,一朝功名万骨枯,兵戈踏碎几重梦。却只为,一人成就,一时之功。徒添了,多少尸骨铺作路,满地血泪汇成河,叠山骷髅打作舟;犹见那,撑桨的独站船首,吃罢血馒头,饮毕人肉粥。只听他歌如龙,声如钟,气如虹,将坐船的功德写进史春秋。实不过:南柯一梦,纸上小丑;只配得,炊饭生火,洒在坟头。”言毕石头又沉念一语佛禅,柔声向鹊儿恳切道:“鹊儿弟弟,尘间终不过是万境归空、到头一梦!”二老仙闻此,倒亦暗暗颔首。

    无奈那鹊儿早已静极思动,一心要去凡间受历繁华,全然听不进石头这番苦劝,不过是怯着真人与大士,故才不敢插话造次。一时鹊儿听毕,便觑瞟着二仙与石头,怯怯说道:“仙师、仙师,石兄方才之言,鹊儿听不明白,没得感同身受。”于是复又苦求二仙者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只得点头答应。鹊儿见状喜不自胜,竟在笼内扑腾欢跳起来,啼叫道:“深谢大师,深谢大师,鹊儿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石头自叹道:“如此一去,便是三劫,合数九十年,方得回来,鹊儿弟弟真是不知岁月精贵。”不想此言被真人听着了,真人遂笑道:“你久在大荒,不知时也。如今天庭科艺精进,转世厅已有转世投胎与夹带体察之别,若是天凡两届已故仙、人投胎转世,自然是从生到死,不可简省。但倘若有灵物想夹带体察,便可选那已生之人梦入其体,不必自胎生始。近来天上想受历人间者颇多,此亦是效率之举也。”大士在旁续道:“然也,如今凡间以芳龄十八为成年,故大多灵物皆择年纪十八的缘人梦入,鹊儿这番亦同此道。”鹊儿听毕插嘴道:“鹊儿本也想选那投胎转世之法,可以好好受历人间一回,只是那投胎转世之号都排到明岁去了,只有这夹带之号排得还短些,故只得选了夹带号。”大士听罢急喝一声,斥道:“你这蠢鸟又要拿糖作醋,转世投胎抑或夹带体察,那皆是报于转世厅,经公社议定后依规分配的,岂是你可自选。”鹊儿听毕一惊,打量着眼儿低声道:“仙师有所不知,牛郎的那头臭黑牛就找了他老大牛魔王,牛魔王又差了他公子红孩儿去疏通。你等也知道,红孩儿现是观音坐下散财童子,故那转世厅的人竟让老牛直接下凡去了,号都不曾拿。”话音未落,二仙忙截断道:“闭嘴,蠢鸟愈发混说话了。”于是口念一咒,只见那彩绣锦缎倏然飘盖回了鸟笼上,继又束缩收紧,仍将那笼子包裹得如锦匣一般。二老仙心忧鹊儿之语将令石头思及自己仙升之事乃是缺在疏通,故忙岔开话去,明里暗里地宽慰一番,后便匆匆道扰,携了锦匣仙飘而去了。

    不过十年。一日风暖晴和、娇阳妩媚,石头正享岁月静好,闲看那荒野风光。环顾间,忽见东南天际有一飞鸟冲掠而来。石头凝神定睛一看,却是鹊儿,遂喜道:“鹊儿弟弟,你这就历劫完了?”鹊儿悬停石前,默然不语。石头趣道:“想必凡间伙食不错,鹊儿弟弟不仅别来无恙,更是心宽体胖、愈发茁壮了。”鹊儿犹是不答,却似满面愁容、黯然神伤,石头遂知自己失言,便不再说。只见鹊儿旋空飞起,绕石三匝,复停驻于石前,柔声说道:“石兄,我见你背面还未刻字。鹊儿亦想将所历之事啄刻在你背面,兄道可好?”石头见鹊儿神情肃穆,绝非玩笑,便亦正色答道:“那便是求之不得了,我亦可趁此斑窥一番如今凡间模样。”鹊儿拜谢,遂即飞至石头背面,咬断藤蔓,衔除枝草,磨平石面,继又以喙啄刻,如此昼夜不息、风雨无阻、烈日不避、寒雪弗滞。整整三年有余,终至书完,鹊儿已是油脂尽消、骨瘦嶙峋,喙爪皆已磨灭,口角皮肉因反复结痂、磋磨,更是惨不忍睹。三年来,石头虽庇护心切,却苦于自己不得动弹,又怕吵扰鹊儿思绪,故只噤声不语,仅是悉心充当瞭望,或警报蛇蚁,或提醒天气,饥渴时指明水食方向,烦闷时陪同谈古论今,如此而已。是故而今书成,石头亦是松了口气。

    却说书成之日,鹊儿倒在石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直唬得石头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幸而鹊儿三日后便自苏醒过来,拜谢道:“石兄之恩,永世难忘。此书却只能如此了,鹊儿实已才尽力竭矣。迩来事尽书成,凡尘于我便再无牵绊,我亦须回鹊桥报到司职了。”石头知鹊儿业已开悟,心有定数,不可强留,便深深道了珍重。鹊儿与石头相视一笑,俯首再拜,继自南飞而去,消逝在天际之中。

    又一日,石头正品鹊儿文记,时而惊奇称叹,时而唏嘘伤怀,忖思着凡间今日果已大不相同。岂知品读间,那情僧,即原名空空道人者,欲往南洋布道,特来辞行。原来这情僧因参透凡间情缘,业已升入仙者预备班,入了天庭后备仙家库,享了个准神仙待遇,已然修得长寿不灭之身,眼下尚在排候等缺,以入神仙正式编制。如今需每岁上交思想汇报若干,故他一直云游四海、助贫扶弱、解苦救怨、布散佛法,皆为着寻集些汇报素材,以积多些排候分数。可惜那些事终不过小才微善,难以助他突围,近来因听说远播道法可以挣得大积分、大业绩、大浮屠,那情僧闪觉此乃升班出库之不二捷径,遂便下了决心要南去传道。又因自己透悟情缘、继而得道皆因石头之功,也是为讨彩头,希冀南去途中再遇一物,助得飞升,故特来向石头辞行。石头闻此,自少不得说了些祝福颂顺之语,临了便请情僧观其背面,情僧欣然从命,转过背侧一瞧,只见石背上密密麻麻地刻了一大段字,其形龙行蛇舞,其势入石三分,其状鸾飘凤泊,其文如诉如闻,顶首处便有一首诗云:
    天河余鹊空悲怨,东山落尘若许年。
    白云卷处叹孤飞,西关旧事谁人念?
    诗后便是鹊儿在凡间夹带体察的一段故事。情僧看了小阙,便向石头说道:“石兄,这部故事比之你正面那部可差得远。”

    石头听毕便道:“我师休作此语也。鹊儿与我经历迥异,所处之世截然不同,主旨立意天差地别,各中人物无有相像,岂可同日而较耶?再者,我之世,所学者,经史子集,所专者,诗词歌赋;鹊儿之世,所学者,数理文史,所专者,政经法哲,如何能辨好歹耶?所谓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如今这天上人间能提笔作文者何止万数,若是千人一面,文者同笔,那还有什么趣儿呢?我瞧鹊儿故事,也不过是消愁破闷、喷饭供酒之娱作,我师又何必计较耶?”情僧听毕,念起上回誊抄《石头记》传世之功,便已博得仙班预备,此背面之记虽不那样好,或也可助转正突围。思毕,复检阅一番,确无伤时骂世之意,亦断无触怒天庭累及自身之危,不过实录些红尘琐事。又幸得如今天庭科艺精进,抄录它并不费工夫,遂口念了一段“韦窦氏复制黏贴打印”咒,须臾之间就将石头背面文字录印成书,携了拜辞而去。石头见鹊儿三年之苦为情僧须臾所获,亦是怅怅而叹,此且不题。

    且说情僧携了石背之记一路南传,所到之处却是无人问津。偶有人拿来垫桌铺凳,或有人用以隔灰包物,亦有人使作桌布垫纸,以承揽尸骨剩菜,倒也物尽其用,很不浪费。时过境迁,兜兜转转,此记孤本终落入一自号“误辰枉生”者手中,此君自幼桀骜性乖,毒行恶劝,背父母之恩,负师友之德,以致一败涂地、潦倒不振。而今仕途倾塌、身负情殇,终日自闭于家,与世横隔,一时手边无书,便反复研读本记以断烦思愁绪,遂于乱床边、沙发里、马桶上等屋内几处名胜中批阅五载,增删三次,攥成目录,分出章回,题曰《石背记》。并题一绝云:
    十年人间梦,五载茹苦心。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至南穗城心尘校改时,更名为《姝雅辰昔》。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下回分解。叹: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第二回:邵有志初梦闻新政 劳兰雍故宅邀旧友


    诗曰: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上回说了此记来历,出则既明,且看石背上是何故事,按那石背上书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浙水之滨、今称杭城。其美兮,柳垂西子斜阳;其壮哉,潮推钱塘急浪;其富耶,仓盈金帛油粮;其灵乎,钟毓锦绣文章。如今这里更是钱塘首府、华东重镇、江南明珠、九州新埠。其物华天宝、俊采星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亦是一笔写不尽之处。而今这杭城又依托着网络与传媒,生生地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将这一方鱼米之乡、景胜之地赫然壮成了国际都市,愈发地昌明隆盛、闻名四海,只见是:电商云集,行销天下之贾;美艳荟萃,欢承九州之娱。


    而就在这灵隐山麓、西子湖畔,昔有一间小小书院,起于彼时江山飘摇之际,因有贤良人忧国爱民,为救亡图存、播种希望、培育世才,便在此捐舍纳银,盖了书馆,继而广邀名师,传道授业,职教新学。所教者融贯古今、触类西中,是为地方新学新政,亦可谓国之启蒙耳。现经百年耕耘,这厢小小书院,业已壮成大学,不仅泽地千里、学众数万,更是名扬海内、德誉四方,诚可谓:往来皆名士、谈笑悉鸿儒。以致闻者无不仰指称叹、恭敬赞服。列位看官,你道这是哪家书院?那便是:
    西子岸,求是院。海纳江河集俊贤,兼总经纶示教演,思睿观通明科典。桃李结满园。
    钱潮边,成大学。开物前民焕日月,树国安邦展新颜,天下大同鸿图愿。壮志青云鉴。
    这座昔日的“求是学院”,尔来几度浮沉,现已更名作“求是大学”,已然是钱塘首塾、海内名府、学界翘楚、国之重器也。


    眼下闲言少叙,只说那一日炎夏永昼、暑气蒸腾,求是大学教职区桃李园三号楼内,恰巧行来一儒,本番故事便皆自这位先生始。只见那先生身形圆福、眼眉含笑,有着无框眼镜遮不住的炯炯双目,及那灼地骄阳晒不蔫的奕奕容光。你道此人是谁?他,便是求是大学人文学院政治系副教授姓邵名有志者也,本徽州宣城人氏,世代为农,排行季三。幸来这邵有志自幼博闻强识、聪慧过人,又因少年识贫,故而倍加发奋。自其成名后,邻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倒不乏有了些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那般的苦读传说,一时在村里乡间传颂不绝,说起来亦是可画几本燃藜图的。可敬苍天有眼,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守了寒窗二十载、虚华三十年,终得学成博士,可谓光宗耀祖、灿焕门楣了。却不想这政治学博士依旧清苦,既无遇着颜如玉,更未瞧见黄金屋,亦连那车马多如簇,犹不过是因着杭城公交发达,人人皆可搭乘之故罢了。有志不得他法,只好趁年轻接连做课题、发论文、出教材,如此兢兢业业、含辛茹苦,终又熬成了副教授,升作学科导师。


    事业起色后,有志渐感学问的大好处:机关里他是有价诚邀的术业专家,酒桌上他是备受尊崇的社会砥柱,会场中他是举重若轻的真理化身,亦连生活中,他都成了不少花颜美眷的恨嫁对象。醉饱淫卧间,有志便渐忘却了那“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宏愿。所幸,托赖母亲日日烧香念佛之德,某年月夜,有志翻书拢卷,顿然灵光乍现,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只觉是茅塞顿开。于是他合书起身,推窗望远,心内豁然开朗,大喝一声曰:“吾毕生所学乃政治也!”可不,政治家哪有事必躬亲却不坐收渔利的道理?可见自己以往竟是书呆子,尽学了死知识,全不知理论指导实践之妙。于是自那日起,有志瞧他的学生便与往昔不同。可不是么,这些个求大高材生,在社会上那可都是些身价不菲、轻易请不来的人物,而此时在他手里,不仅可随意使唤,且能常换常新,这可不是捧着聚宝盆么,足见以往竟是自误了。


    自此,有志待学生便如上宾,请宴送食、约茶携游,亦连旅行出差,中途都不忘给学生带些手信。恼得他太太逢人便抱怨:“这日子是不能过了,对学生竟比家人还好。”也不知谁泄露的,此话竟如雷锋日记那般人尽皆知了,一时校内传为佳话,师生悉为之感怀,大会小会上,校领导亦总要拿出来标榜一番,方不负这师慈徒爱的蔚然情义。对于学生,有志亦是推崇备至,总以“雏凤清于老凤声”、“扶摇而上九万里”等语抬举,常令学生们都恍惚了自己的身份。尤其有志在讲“未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时候,他总高举右手,于空中挥一大圈,仿佛合屋之内,目之所及,包括有志自己,未来都是眼前这帮学生的。有师如此,学生们自是感激涕零,大有恩遇伯乐之感,悉以为在恩师调教下,自己未来定当前程无量、大有可为,于是愈发卖力干活,以不负盛情。虽偶有聪慧者,透晓自己无非义务劳动,却无奈学位尚在恩师手中,又见有志伏低讨好,亦只得装傻充糊涂,说服自己为其卖命。如此,既有学生们书稿作图、编纂讲章、创拟成文,有志便得以广申课题、频著新书、四处讲习。每及发表,便自抽查核校一番,继而署上芳名,就可大功告成。诚然,有志乃知恩图报之人,定会于书文的特别感谢一栏中,将真实作者之学生诸名全然悉数备注上,以供世闻。可叹众学生将青春才思尽献予有志,至毕业时已然智尽能索、泯然众矣。幸而当今盛世有道,各职皆有规制流程,文残思竭者只要按部就班、依图索骥、听命奉事,便亦能博个一日三餐、遮风避雨、苟安于世,如此更少了妄动图变之害,可见有志不经意间又作了维稳天使,当真功在社稷。


    至于教学么,有志亦早有慧觉。首课之初便分了章节、列明书单,继令学生分组,每组自学一章,此后便由各组学生轮番上台讲演,如此学生便可自授自学,自己则退步抽身,落个清闲。课堂上,有志只需在旁略加评点,再随意分享些心得体会,终无非是多说些颂赞之语,多给些宽容分数,自然便是好评如潮的有德恩师了。犹可称道的是,迩来有志惊觉女学生中不乏青春鲜嫩、娇妍动人者,却多涉世未深、纯善异常,而自己正当壮年、亦非圣人,若还可坐怀不乱,简直是有违人伦。遂有志渐以蜜语哄蒙、货食利诱,又借酒挑逗,自是江湖老辣对阵学界女流,如何不得心应手?若遇那刚烈者,有志便诚恳致歉、自斥糊涂、许以好事,女徒见师如此,忖思着闹出来毕竟不雅,只得软心放过。若遇那糊涂些的,有志便可得手矣,再以“红颜知己、忘年之恋、情不自禁、一往而深”这类浓言软语时常哄着,终便过上了莺歌燕舞的幸福生活。可怜这些女学生还频频要随着有志出差参会谈项目,白天苦写材料,夜来卧听讲座,忙得不可开交。有志每思及此,倒是快乐地能从肾里开出花来,自谑是“有事学生干,没事干学生”的盛世园丁,且是在用生命浇灌以助其成长的。及至这批学生毕业,则又可换新重来,毕竟江山代代有娇娥。如此前赴后继,人生何其乐也!迩来百事顺遂,有志某夜自省,顿觉尘世间自是有其奥义与诀窍的,若悟开了这天人之道、亘古之慧,通了这一关窍,便能在人间信手捻来、覆手挥去,而此来去间,诸多“好事”便似那铁细遇着磁铁一般地投怀送抱,落入指间。


    诸公既知了这邵有志,鹊儿于此亦不消繁赘,且说那日正值暑假,有志晨起盥漱,饮毕早茶,便伏在桌案翻书,正阅至赵恒《励学篇》,回思此生所历,颇有同感,遂执笔于书沿加注曰:“乱世从军,盛世读书,皆不过为钱、粮、女也,叹叹。”览毕拢书不久,其妻便交来行李,催他出行。原来有志族人在家乡宗祠办婚酒,函请他阖家赴宴。不料妻儿都嫌日毒路远,老家又住不舒服,故皆不愿出行。偏有志前日又得了二十年未见一老同学之邀,意在家乡私宅小聚,有志已在电话里应了。有道是:“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宜推脱。”故举家商定由他独自返乡,好了却浓溢乡情。眼下妻子恐他赶不及动车,接连催发。于是有志对镜更衣,又自检一番,抬手执过行李,便自出门离去。无奈暑假学生尽散,一时无人可遣,只得自己叫车了。有志遂疾步出了桃李园,手打一车,直奔城站而去,一路与司机攀谈,不觉便至车站,取票、轮候、上车,此皆不在话下。


    及入动车,有志倚窗就坐,因嫌烈日刺目,便早早合了窗帘。车行不久,只觉阵阵睡意袭来,有志眼皮一沉,昏然磕窗睡去,朦胧中只觉身轻如烟,飘然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先是说些天庭变动之事,什么嫦娥调任天军文工营官封上将,什么警幻仙子升入天女联作了副主任,诸如此类。二人谈了一阵,又叹了一阵,只听那僧道:“真人,你我都是修成之人,有些话原不该想、也不该说。”那道闻言忙展眼正色望去,那僧亦环顾左右,瞧见无人,便暗声道:“然则不吐不快。真人,你说天庭如今这机构改革、定岗制编,其用意是何等高远,如何改来改去,还是只有你我这两把老骨头,在那尘间度劫救人耶?如 头那些个部儿、院儿的,皆指着你我那点度世功德去总结汇报、邀功请赏,故隔三差五地便发些红头大文件来指导指示。老衲每每一观,皆乃长篇宏论、道义闪烁,再细细瞧去,却是实际全无、通篇废话。偏是每来一回,便又要写报告、填表格、注明细,直叫人应付不暇。就单说那上一世的轮回,凡间出了个大运动,一时冤魂无数,老衲是废寝忘食、披星戴月,终也度脱不及。上头不念劳苦也罢了,却来责问老衲未能尽度之因,竟要老衲就每个未度之人都作情况说明,老衲疲于应付,花了好些时间,反又错过了好些冤魂。”那道听毕沉叹一声,悄悄回说:“可不是,就因那回子事,上头还特意成立了‘天庭及时度人巡查整改领导小组’,如今每月都要抄报本月度人计划明细、度人目标实施进度、超度应急方案、及时度人保障措施等等,简直不胜其烦。老朽如今只道是少生枝节,凡表单未列之人,便私下偷偷度了,绝不声张,就怕那些部儿、院儿的冒出来,非把一桩好事都给问出坏心来不可。就譬如这鹊儿,咱们好心送它下去夹带体察就是了,切不可旁生枝节。”那僧连连称是。那道又说:“不瞒仙僧,老朽打算度完这一世后,便去往西方上帝、宙斯等诸仙届游历,瞧瞧那西方众仙届如今是个什么样儿。”那僧听罢惊诧万分,半晌方回道:“真人所言极是,如今做实事的无甚前途,不如去游学西方,归来时既有故事可讲、又有体面可说。眼下无背景者若再无体面,就只能永世守在基层务实了。”


    有志远远地听不明白,心下只觉无趣,正欲返身,岂料恰为僧道瞥见。二仙顿时一惊,倏然飘飞过来,因一时慌张,竟未及施礼便出言探问,道:“先生自何处来?往何处去?意欲何为?方才老朽之谈,可有误会?”有志忙据实相告。原来二仙声低,有志在远,又为云雾所遮,故只聆得什么“下去夹带体察”,亦是不清不楚的,其余一概无闻。那僧道二仙方觉宽心,笑道:“夹带体察乃是天机,先生不必细问。”有志又岔问道人手上所奉何物,那道便说:“若问此物,与你倒有些缘分。”说罢便揭去匣上锦缎,但见一只膘肥体壮的鹊儿正安卧笼中,梦酣睡沉。有志正欲细瞧,只听那僧向那道问说:“真人意欲将此鸟夹带何处?”那道便答:“如今转世厅按号轮配,倒也说不准。恰巧负责排号的金犀真人,是与老朽同拜在老君坐下的师兄,昨日我替鹊儿交托时,师兄说起凡间有位姓顾的才子,好作新诗,后在海外犯了错,自缢下了地府,原是要受刀山火海的,因阎王赏识他的才华,又察他本心不恶,便向公社求了情,公社卖阎王之面,准了他转世一回,如今恰好十八,按号盖就是他了。”


    正说话间,那僧忽唤一声“到了”,三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座大厦巍峨高耸、插云穿霄,三人举目仰眺,竟是云遮雾绕,不见其顶。那大厦占地百丈有余,通体覆着墨黑色的琉璃幕墙,在流光中熠熠闪闪。更有一道彩虹盘楼而上,如龙似鲛一般,斑斓璀璨。楼门当中立着一对张牙舞爪的白玉狮子,狮后便是一条嫣红绒毯,通连至玻璃大门,红毯上自有一层飞檐护雨,檐下犹是星光辉映的。檐前却没有柱子,只两名英姿飒爽的守卫,身着一袭制服,展肩束腰,左昭右穆,肃立于红毯前的圆台上。玻璃门沿处乃是一圈绛黑色大理石门框,右侧门柱上,树有一块白底黑字大木牌,上刻十三个黑亮大字,乃是“天庭理凡院循环轮回部转世厅”。那玻璃门后不远处,卧有一尊大石屏,透着玻璃清晰可见。其基底是雕花浑圆的一座墩子,上部乃一整块红底金边的平整石板,上面龙飞凤舞地錾着五个金灿灿的大字:
    为众生服务!
    石屏两侧竖着两尊玲珑华表,上镌一副对联,道是:
    此生至此是轮回,来世复来非彼岸。
    有志阅毕回神,倏然瞧见那僧道二仙,双双从内衣袋中淘出了一张彩照证件,伸予那守卫相看。两守卫检视一番,便就施礼放行了。那僧道遂踏步而入,及至穿门转过石屏,便再不见了踪影。有志意欲也跟了去,于是亦搜衣刮袋地寻起证件来,却哪里找得着?正焦急间,忽听一声霹雳,霎时山崩地坼、云裂天摇,有志一个不稳,便栽头摔落而下,如坠深渊一般。慌乱间忙定了定神,只见眼前座列安然、车窗摇曳,后座小儿嬉闹之声隐隐传来。撇帘一瞥,只见一片片阡陌田野呼啸着向后退去,自是列车尚在奔驰。有志安了安神,不觉便将梦中之事忘了大半。


    未久,车至宣州府,依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有志执了行李从容下车,踏上故土,但觉月台如旧、乡音未改,顿然欣喜,不禁心吟一句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漫步行至站口,有志正欲拦车,却忽见迎面走来了一僧一道,那僧貌如弥勒、黑镜遮目,那道松形鹤骨、髯须长飘,两人款步来至有志跟前。那道便说:“不若现就跟我走吧,声名或可保全。”那僧亦道:“舍了吧,都舍了吧。”有志听得不明所以,只觉是些疯话,便也不去理睬,只顾伸手拦车。岂料那道竟忽然对着有志噱笑起来,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萤窗苦读二十年,名利双收若等闲。
    可叹文章多倾覆,又有裙带志变节。
    有志听得清楚,满腹狐疑,便欲问其来历。未及开口,只听那僧向那道笑说:“老样子,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劫后雷峰塔前会面,同去消号。”那道亦连声称妙,说毕二人便自遁去,再不见个踪迹。有志顿然自悔,想此二人莫非言外有谶,方才是该一问。可如今斯人已去,亦只好作罢了。于是拦车而行,直奔城东。那司机一口乡音,又喜攀谈,有志听着高兴,便相闲语起来,亦将那僧道之事抛忘脑后了。


    少倾,车行宛陵湖畔,继又拐入一狭古小巷,几座徽派庭院临涧而设,白墙黑瓦、骑梁画栋,极是优雅端庄。有志见了,不免乡怀更胜,一路贪看起来。那车又拐了三曲四弯,终在梅溪坞居前停了下来,有志遂提行李下车。原来这里乃是城中老宅,原为城内中学教师宿居,而后房改为教职所有,统共仅有两栋五层小楼,一前一后,横于梅溪不远。你道那楼如何?只见是:
    墙儿灰黑不忍睹,尽展那黄砖骨;凌乱电线穿房屋,缠连着青苔露;满壁空调随意悬,斑驳结有网蛛;几处花盆驻窗台,坠坠忧行人路。
    虽说楼儿有些旧败,有志却触目感慨,此处除了车盈无隙之外,几与小时候无甚区别,直叫满怀回忆蹿出不迭。兼今日风日晴和,有志顿时起了兴致,心生一曲云:
    人值浓夏宣州东,老大游冶少小处,晴日朗朗照河头。
    任那桃花潭清、敬亭山秀,终不如,杨柳垂涧梅溪坞。
    有志虽欲流连,无奈日头毒辣,汗湿青衫,只好快步入楼避暑。拾级两层,顿觉气虚,遂又休喘一阵,继而登至五楼。楼道内乃是一梯两户,左右各一人家,有志一时体热,又拎着行李,遂大喊了一声:“兰雍。”只听左门内传来一声应和,后便有脚步声赶来。门开处,但见一中年男子,合中身高、腰圆膀厚、满口憨笑、齿黄发疏,遂其以右发爬梳至左,以盖中秃。你道此何人也?此人便是邵有志的中学同伴、结拜兄长姓劳名唤兰雍者,他自幼来宣,高堂皆为中学教职,遂分得此房。可叹恩亲三年前双双仙逝,而兰雍自崖山大学毕业后,便一直留在南穗城,故此房也平白空了数年。


    有志见了兰雍,不免又惊又喜,暗忖两人分明同岁,自己尚似青年,如何兰雍却貌如老耋。便不由地忆及当年,彼时同在中学,兰雍语高声远,全班就听得他处处哗喧。上课犹如私塾,只闻他与老师答言。仗着学业优异、口舌甘甜,他便人前闹腾、戏多善演,遂而沦为班宠,却只一味地任性胡闹,全不识老师诸般恩典。只见是,女生嬉闹有他,男儿玩乐不落,闲时便诗词歌赋谱情书,疯时又嬉笑怒骂胡说话,成天里尽作怪文章。他爱的,逢人就夸,他鄙的,脱口便骂,性子由心直通口,豪无半点遮藏。今日得罪恩师,明日触怒邻旁,后日陈情忏悔大表彰,辞恳言切断人肠,诸葛、李密都投降。于是,师友怜才从宽赦,不加冷漠不加罚。谁曾想,终了他又那般旧模样。也曾有,严父慈母勤管教,道理却说不过他,一顿好打震天响,几日变回囚攘。哎,真一副让人又爱又恨、又喜又怒、又笑又气、全无办法的乖戾臭皮囊。


    倘说起志、雍结拜,倒亦有个故事。只因宣中校长德儒礼先生蕙心兰质,彻晓“食色性也”之道理。遂而未卜先知,料算到男女同食乃是发情乱性、滋生幽恋之根本,于是下令合校男女分食。幸得学校食堂正有两层,便分定女生二楼、男生一楼,如此不仅便利管理,更是合乎礼法、安固国本,简直开创了宣礼明德之先,合该要受教育局表彰的。不想这却害苦了兰雍,本来他抱着食盘混迹各处女孩中,日以可餐秀色贴补,博个食堂勉强餐。如今却只好与众男生一处,真真是味如嚼蜡、全无兴致。幸得上天垂顾,兰雍偶知有志一阿姨正在食堂掌勺打饭,每次只需排在有志身后,亲昵恭维几句,阿姨便会打得量多价优,兰雍遂讨了这个巧宗,自以为占尽了天大便宜。此后,二人便每日同餐共食,兰雍惊觉有志不仅乖巧顺从、与他意趣相投,还很愿意听他胡扯海吹,更每每信以为真,遂而心中大喜,于是两人得空便厮混一处、约玩取乐。某年仲春一日,两人刷卡打饭,有志正埋头欲吃,兰雍却忙抬手制止,又将多拿的一双筷各自分了一支,于是每人便有三根箸。兰雍学着武侠剧里念了一段“同生共死”的誓言,继又领着有志举筷迎空拜了三拜,而后奉汤一饮而尽,自此校园结义礼成,两人遂以兄弟相称。可惜小儿结拜作不得数。及至升入大学,两人便各奔了东西,头几年还能回乡小聚,后来便逐渐失了联系,如今已是二十年未见矣。此刻只说那兰雍见有志呆立在门前,便轻拍了拍有志肩膀,道:——下回分解。叹: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第三回 :牢骚人酒作牢骚语 通透娘宴点通透话

    诗曰:
    衣锦还乡日,他时有此荣。
    却说兰雍瞧见有志呆怔,轻拍其肩,笑道:“候驾多时,今日可算是蓬荜生辉了。”说罢便一把抢过有志手中行李,意欲相迎入屋。有志闻声回神,满面欣悦,不觉间已递出行囊,遂亦得腾出手拍了拍兰雍,乐道:“听闻劳兄之约,即刻策马奔来,久别这许多年,也顾不得叨不叨扰了,好歹见上一面我才肯罢休的。长兄别来无恙吧?”兰雍听毕笑逐颜开,连声道:“一切都好。昼夜盼弟驾幸,岂有打扰之说。只怕寒门陋室,委屈了你。快请。”言毕连拖带拉,直将有志迎入。有志一面笑回了几句客言套语,一面踏步蹬入。方入得门来,但觉一阵清爽,原来兰雍早启了空调。有志久热逢凉,浑身只觉舒畅,遂而含笑环顾室内,只见是:
    屋儿不大卧房两,客厅十步量。昏幽狭窄小厨房,白磁亦泛黄。耄耋沙发皮开张,台几面有伤。墙染霉斑地染疮,踩作吱呀响。呵,好个老房塞满破家当。
    有志正细细打量着,只听得兰雍笑道:“还记不记得这屋?小时候可没少拉你来。如今却是没人理的老房了,家具也破旧,当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论理这房也该卖了,隔得又远,又没人住,只是心里头多少舍不得。”有志听罢口中连说“记得”,亦不由忆及往事。昔年,兰雍一瞅家中无人,便会设法传唤有志,两人在此或游戏,或斗棋,或取闹,或闲谈,总能生出好些奇思妙想来,玩得那叫天昏地暗、忘乎所以,更每每乐不思蜀、不愿归家。

    兰雍见有志蹙眉凝思,未免其感时伤怀,遂转口笑道:“且不说这个。知道你大博士平日里山珍海味尝得多,今儿特意邀你来品鉴一番家乡土味,算是乡宴吧。”说着便引有志入座。有志顺势瞧去,只见在那小厨房的门对处,安有一张老式四方桌,那桌子一面靠墙,三面设椅,桌上倚墙处立有一盏青花盘子,梨木底座,将那盘子整个竖托起来,盘中书有一个大大的“慎”字,左边垂排一联,道是:
    天雨路滑慢慢走,台高石陡步步停。
    瓷盘旁架着一本老黄台历,其下部是年月,显然早已过时;上部乃是一画,画中一头吊睛白额猛虎,威立于汹涌的海岸悬崖上,正对浪怒哮,那海浪上方余白处,有手书的七言绝句一首,墨迹陈旧,云:
    色琳琳犹忘缩手,海茫茫空想回头。
    风凛凛侵肌蚀骨,虎啸啸嗜血啖肉。
    有志看毕不禁遍生寒意,亦自暗暗纳罕,如何餐桌之上尽摆些个不祥之语耶?想来兰雍久不居此,料必不是他的物件,故有志转念不理,全当无睹。

    盛情难却,有志只得就里坐了,兰雍亦在旁坐定。桌面上乃一席乡菜,一品锅、臭鲑鱼、花菇田鸡,辅以一盘炒青菜、一盘蒸菜糕,悉为兰雍亲自烹调。两人碗边皆奉着一小酒盏,盏间摆有一瓮黄酒。有志看毕,连叹:“兄长抬爱,却也过于丰盛了。”兰雍则忙亲与斟酒夹菜,犹谦说:“粗茶淡饭,着实委屈。”两人几语寒暄客套,便也款酌慢饮起来,先是谈些天气交通,继又聊起往昔同学,兰雍因居广南,故描说了些华南校友志略,有志久在杭城,便供述些华东同学演义,如此两人交换了不少情报,更觉不虚此行,于是愈加兴浓,一时竟飞觥献筹起来。

    席间,兰雍连夸有志功成身就、名播四海,乃诸同学中最出息之人,简直宣州荣耀、皖府之光,必是要长秉史册的。一时间几乎将五千年来文官宦海中的溢美之词用尽说竭。彼时有志酒已微醺,又添蜜语,只觉是身轻如燕、飘然若仙,故亦自吹了一番,继又满脸红润地问起兰雍事业。不想这却打开了兰雍的牢骚匣子,再也收揽不住。依兰雍酒语,他如今是替粗鄙浅陋之辈鞍前马后,为无能寡耻之徒摧眉折腰,常使他不得开心颜;又可恨他这个有志之臣,偏总逢无为之君,只好雪藏抱负、装聋作傻,混过日子;而他那泼天换日、架海擎天之才,又总被那些溜须拍马、网织裙带者破坏掩埋,终为上官或无视或误解;是故他之真诚与进取,已尽被那起子小人之虚伪与机巧雨打风吹去;他那颗玉宇澄清、拳拳报效之心,亦悉被此乌烟瘴气、卑鄙肮脏之世消耗殆尽。如今他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然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不再生些个“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的白日梦,亦不再作些个“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单相思,而是全然禁闭了真善美,安心在这污尘浊世做个处事圆滑、表态积极、言语合宜、暗中推诿、绝不担责、混吃等死的老庸。执有此念后,兰雍有日深夜难寐,便起身作得歪诗一首,名曰《王顾左右言他歌》,一来寥侃世人,二来自嘲自勉,鹊儿辗转求得,特录于此,以博诸公一笑,那诗道是:
    天冷加衣别着凉!日暖更要守安康!
    兄言那事不归我,另觅贤良才妥当。
    家中双亲身上好?妻女如今可无恙?
    弟之所托甚难办,今这天气哈哈哈。
    所幸兰雍不专诗赋,否则我泱泱华夏,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光这“牢骚”二字便能占去中华诗词库的半壁江山,他兰雍怕是吟上三天三夜,亦是不可尽述的了。

    然文人骚客虽多喜制造牢骚,却绝不爱听人排泄牢骚,除非这牢骚与自己同出一脉,能够同仇敌忾,或是异曲同工、能够一击两鸣。可惜有志眼下时盛运旺,满心只觉苍天待他不薄,又哪里听得进这些嚼碎。故他每欲举杯打断,又竭力岔走话题,却无奈兰雍饮后犹续前言,始终喋喋不休,没个了断。不觉一瓮饮尽,兰雍意欲再取,有志连忙止住,笑道:“我晚上还得去吃婚酒,中午尽够了。”说毕又立马搜肠刮肚,寻觅话题岔住兰雍不去拿酒,遂随口问道:“怎么老婆孩子不一起回来?”岂料兰雍听罢竟自裤袋内淘出一包烟,取出一根递予有志,有志连忙摆手推辞,兰雍便自衔了一根,点吸着缓缓说道:“我现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志听毕不觉面凝神怔,兰雍趁着酒意又道:“这人呢,合该单身才好。人类就是刺猬,靠近了不是你扎我,就是我扎你。关键这刺呢,还不通神经,扎了人自己却不知道。待到你忍痛拔了这刺,下次人家却说另一根又刺到了。”说着一顿,继又吐烟接道:“近来深夜卧床,有时就想,那个曾经一起看书作诗谈理想的女人,怎么现在只剩下了细碎的苟且、残喘的麻木、单调的乏味与冰冷的淡漠了呢?”有志因喝了酒,竟也不附和,反劝道:“劳兄你这也太偏激了,这是‘红玫瑰’与‘蚊子血’之别罢了。婚姻绝不是永恒激情,只不过责任二字。得自己学会去找那从尘埃里看到花开的小情趣。”兰雍随即插道:“照你所说,爱情便是起于激情终于责任,算不算不守初心?”

    有志心忖:两位半百之人酒后大谈爱情,传出去简直可笑。遂而不与争辩,只轻叹了一声,不无可惜地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事只能是冷暖自知,外人都是瞎说瞎劝。这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家里到底什么样儿,既说不清、也道不明,外人更不可知。——只可惜这嫂夫人我都没见过,你们竟就散了。——哎,你倒是想开点,回头我给你留意合适的。”兰雍听毕一惊,忽又噱笑不止,摆手乐道:“怪我说的太气愤,叫你误会了。孩子都那么大了,哪能就离了。”于是澄清一番。原来兰雍因不得志,这满腹牢骚亦不免往家里倒。可翻来覆去的,总不过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他太太起初还愿意同情宽慰、开导劝说,无奈每听一次就将那耐心减了一分,反感倒加了一分,故如今兰雍再抱怨时,他太太不是冷漠不理,就是直言不讳,有时还讥讽调侃,分分钟便发展成一顿吵。如此,兰雍更觉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竟连太太都不能理解支持。可偏女人最是容易笼络人心,能广得亲友支援相助。故闹腾几次后,兰雍倒成了邻友皆知、不识好歹、非惹得天怒人怨不可的肇事者。因而兰雍气上加气,索性破罐破摔,成天找膈应,硬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高压煤气罐。不过中年夫妻吵架譬如大国外交,虽是唾沫横飞、锱铢必较,动则誓死捍卫尊严,一副毫不退让、决不罢休的样子,但终究不会轻易便一拍两散的。这不前两日,兰雍又跟太太拌嘴,一气之下竟又收拾了衣服摔门出走,才至楼底就已心生懊悔,但终归碍于颜面,不肯轻易回家。于是心一横,干脆请假回乡,一来处置老家房产,二来收拾情绪、陶冶散心,三因女儿劳淑娴明岁高考,该为之计深远,又听闻结拜义弟老邵在求大混的风生水起,如今却有二十年没见,便欲趁机问求一番,遂在机场便定妥了这场故友乡宴。只不曾想几杯黄汤下肚,满怀牢骚全被勾了出来,竟一时说个没完,女儿正事反倒未曾提及。

    有志听毕兰雍之言,笑道:“原是我误会了。现在的年轻人分分合合,尽瞎折腾。所谓家和万事兴,攘外必先安内,我是从不主张离的。一个家团结安定才能繁荣向上,成天折腾只会越搞越穷,我国历史不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按我们政治学,那就叫稳定压倒一切。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治大国,若烹小鲜。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没事瞎折腾,就只能是两败俱伤。”兰雍听罢,连连点头称是。因说及家人,兰雍终于念及女儿正事,余者便皆不在怀了,故忙问:“你们求大每年在我们广南省招多少人?”说罢又将淑娴的分数排名备述一番。有志听毕笑道:“正巧这些年我也负责学院招生。淑娴的成绩很好,咱们就这样保持着,进求大那是十拿九稳、指日可待的了。”兰雍听罢喜不自胜,连忙起身拱手道谢,转念又道:“淑娴一直想学经济,不知经济系的分数怎样?”有志思索片刻,乐道:“这可是天缘凑巧。我与经管学院的董计画院长,还有夏芬熙教授甚是熟络,前日还一起同席赴宴,互相碰了好几杯呢。”因经济录取分数乃是文科至高,遂有志出主意让淑娴无论如何先进求大,届时他定会竭尽所能相与谋划、从中斡旋,此刻关键就是稳住成绩、确保进校,其余的尽可托付、只管放心。兰雍听罢直感激得言语哽咽,忽又箭步跑回了里屋,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捧出一个鼓鼓的小信封,作势就要往有志包里塞。有志连忙上前推挡,喊道:“使不得,事情办成再说。”兰雍则高声嚷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给我侄儿的零花钱,你不过代他收着。”有志推让再三,终是强不过,只得依从,又明说来年在求大见到淑娴时,定当添上自己的见面礼,一并包了给她。兰雍摆着手连说不相干,继又千恩万谢起来。诸公不知,实则近来求大鼓励学生自主、注重学生意愿,故文、理两科内部转系并不困难,甚至鼓励跨系听课、修双学位。因而有志颇有把握,只消淑娴考入求大,他以本校副教授的身份去两边走个手续、递个申请、讨个人情,这事便是水到渠成的了。可见智者总能善用信息的不对称,使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掮客,最终既赚得利又赚得恩。

    却说有志离去不久,兰雍急忙拨通了南穗城家中电话,他太太应声接起,兰雍却偏要跟淑娴讲话,待淑娴前来应答,兰雍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他今日的这桩泼天功劳,即在他的智勇双全下,他那结拜义弟、求大名导、学科担当、明日之星——邵有志教授,亲口许诺了女儿求大经济系的最高保障,遂勉励女儿安心学习、无需多虑,为父皆已疏通妥当,亦连船票都成功支付了。淑娴听罢,自是欢欣鼓舞,便亦甜甜地夸了父亲。兰雍喜上眉梢,乃传太太讲电话,料知太太已在旁听得七八分了,故只清清淡淡说上几句,好让太太自己体会:此事便是他劳兰雍在社会交际与人情世故上“双赢”的绝好证明。他太太对其离家出走本就心中怨悔,如今见他有功于家,便顺着讲了好些软话,亦趁机劝他早回。兰雍本就思家心切,只是碍于脸面不得回,眼下如何不允?遂问太太、女儿:“想从老家带些什么来?”那母女随意答了几种吃食,兰雍一一记下,只说待翌日去房产中介挂个牌后,就买了带回家去,母女听罢都依着说好。谁曾想,这阴差阳错的,有志竟又暗中做了回家庭和睦的使者,当真是运旺时盛。

    话分两端,且说有志辞了梅溪坞居,出得巷子口,但见大哥邵有德已然驻车相候。有志连忙蹬车,自斥竟让大哥久等,有德笑说无妨,于是两人一路闲聊,不觉便至绩溪老家了。只见族氏宗祠一带早已是车马络绎、人群熙攘,真个热闹非凡。入村那条窄路两侧,已然车满为患、绵延如龙,有德见无缝可插,便只好远远地驶去自家廊上。驻停下车,但闻鼓乐震天、唢呐喧嚣,两人行至廊前一瞧,只见是宅门紧闭,四下无人,料知必是赴宴瞧热闹去了。两人遂亦向那唢鼓阵阵的祠堂行去,一路乡亲招呼寒暄,自不消说。

    及至宗祠,只觉人声鼎沸、熙攘纷乱。路口正有一男子嘶扯着喉嗓发号施令、指挥交通,竭力保出一条车道来,以待婚车驶入。无数孩子正追逐玩闹,时不时高声假传一声“新娘子来了”,却总能从大帐篷里哄出一堆人来举目张望,继又骂骂咧咧缩回篷里。那大帐篷就安在祠堂门口的广场上,祠堂讲究风水,风水自然要有水,故祠堂正对不远处,便有人工开凿又以石栏围护的一池碧水,其形方正,正合天圆地方之说,亦指本族品行,可谓寓意深远。而那一围石栏,起初还是青灰之色,迩来族中子弟乐善好施,争相捐款修缮宗祠,列祖列宗感动得无以为报,只得托梦嘱咐在石栏上朱刻下施者名姓,以供合族瞻仰。不想这镌名亦会通货膨胀,毕竟栏间石柱有限,族中却代有财人,是故如今不斥巨资亦难得闻名了。不过“财人”自有妙计,捐对贴牌音响就敢说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祖宗若要受捐,就得信其之价,如此两排喇叭换得“族人某某捐资万两”之铭,自是两相情愿、皆大欢喜。只可惜年久之下,朱刻雕栏环绕的这池碧水之“碧”,仅可表水色墨绿,已与“清纯”二字无涉了。不过今日池面上,倒是飘着好些喜庆的许愿灯,五彩缤纷、荧光摇曳,煞是好看,亦足可赦宥这池“碧水”的不洁之身。

    那祠堂更是张灯结彩、披红戴花,也不知谁布置的,竟用两帘大红绸缎将那门沿上的一对先祖题联几乎遮去,若不是有志自幼熟诵,竟看不出是这几个古字:
    有荣广结善缘,方有绵延之祚。
    无势自修功德,便无长久之困。
    祠堂门头“邵有荣焉”四个鎏金大字匾额上,一团锦缎扎成的大红花,直将“有荣”两字三遮其二,倒与两旁的大红灯笼遥相呼应,想来其寓意也不在小:如能娶进媳妇,这光宗耀祖的功德便已三成其二、只差一分了。往内穿过门廊和一方天井,便是祠堂正殿,正殿算不得大,但北墙处却有一张极大的红木供桌,桌上七行灵牌齐整庄肃,陈列井然。供台上火烛熠熠、鼎香袅袅,旁处却尽摆着各式吃食与美酒,似证明着终是阳间伙食好,先祖们亦要盼着回来打牙祭的。供台正中毕恭毕敬地摆着一封毛笔书就的《告祖宗祭》,内容便是告诉祖宗,子孙某某今日娶妻某某,两人生辰八字如何,希望祖宗隆恩天泽护佑,子孙顺遂,家族兴旺云云。为使全族同心同德、夙愿一致,数百年来族内婚配悉用此篇,每只换了姓名八字,故谓之格式祭文。近年来,盖因族人犹恐祖宗不信,纷纷在祭文里夹带一张结婚证复印件,一同烧了给祖宗观瞻,可见族人的孝心亦能与时俱进也。供台之下设有一大团蒲,团蒲两侧,左右各摆了数把椅子,皆自虚位以待,乃是一会留给男方父母及祖辈尊长坐的,新人来此头件事便是要叩拜祖宗与父母尊长,继而改口奉茶。当然此茶不菲,不仅喝着烫口,且需回赠礼金。

    且说彼时斜日映空,尚有余热,有志与有德忙躲入那大帐篷中。掀帘步入,只见篷里桌椅成阵、星罗棋布,目测桌数绝不下百,可谓浩荡。远端尽处搭有一T型舞台,此时正有人摆花盖毯地布置着。舞台的竖出部分恰将台下桌阵分作泾渭,直似象棋中的楚河汉界一般。那舞台悉以红布包裹,台沿处簇叠着各色矮花,背景乃是一副巨型海报,美轮美奂的,宛如童话仙境。两对硕大无比的音响挨着舞台竖立左右,那罗盘般的大喇叭正对台下,瞧着令人心惊胆寒,只怕起首那几桌,一宴下来便是非聋即伤不可了。众表演者已然盛装华服,倚在台旁商量排练。几位老人身穿红褂长衫,中气十足,坐于台上吹唢敲锣,吵得台下宴客皆要高声咬耳方能说上话。帐篷两侧各有两台立式空调及两台摇头电扇,寥作夏日清凉的双重保障。

    有志、有德二人刚入帐篷,便见二嫂艾作梅起身招手示意。两人寻上前入座,只见满桌瓜果蜜饯,枣子、花生、桂圆、瓜子等皆堆在桌中任凭取用,旁犹放着两只热水瓶、两长条一次性塑料杯、一条香烟及一散袋茶叶,二嫂忙给有志、有德泡了茶,又欲话些家常,无奈唢鼓吵杂,众人只得辅以手语比划。有志遂向父母、大嫂、二哥有顺一一问好,又打听得二哥公子绵康正在帐外玩耍,而大哥之女绵榕因在外省省会履职工作,无暇回来。旁自然还有别的亲戚,不题。只见众人中唯有二嫂穿得姹紫嫣红,胸前还戴着红花,有志心中诧异,一问才知二嫂原是牵线红娘,一会竟也要上台说话、受新人鞠躬的,于是连忙恭维道贺,直把二嫂夸得掩面而喜、花枝乱颤。

    过得片刻,只听帐外大喊“新娘子来啦”,霎时又有好些人飞进帐内通传,于是一班鼓乐移师祠堂,众人亦纷纷追了出去瞧热闹,顷刻之间账内便空落下来,反将那祠堂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有志不愿拥挤,故仍旧坐在帐内吃茶聊天。待到祠堂礼成,锣鼓唢呐终于偃旗息声,却骤然为帐内流行音乐接替,那两对夺命喇叭倏然雷霆轰鸣、鼓噪起来。未久,主持人唤人入座,宴席开始。一双新人换了西装、婚纱,在一束追光灯下,由一对童男童女撒花开道,一列伴郎伴娘执手簇拥,缓缓行至台前。而后便是些煽情讲话与催泪仪式,二嫂亦上台受了鞠躬、讨了掌声,心满意足地回来坐了。仪式毕,厨房起菜,新人换装,台上歌舞杂技,又有游戏奖品,虽是热闹非常,却皆不在有志兴趣。

    有志阖家一桌,酒食间自是闲谈起来,二嫂本就是乡里出了名的红娘,眼下又是东家媒婆,免不了就要透露些“机要内情”,只听她笑说道:“绵竣这孩子这回可终于守得云开了。他以前在学校谈过一场恋爱,也不知那女的是个什么人物,竟让绵竣谈的那个死去活来哟。有次连遗书都写了,哭得他老娘眼都快瞎了,最后在家里呆了半年总算熬了过来。毕业后就在城里找了个小单位,才算是稳定下来。他爹娘也只抱孙子一个愿望。可是呀,怕也是之前伤着了,绵竣这孩子回来后就不愿意谈恋爱,每天下班就打游戏,勉强相了好几个也都没下文,最后他老娘实在无法,就求到我跟前啦。——我呢也是千挑万选,才给他配了这个女家,不想竟成了。这两家那真是门当户对,你看他两亲家,多要好。”说着便向主桌方向眨眼努嘴,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两亲家翁各捧着空酒盅,正立在席旁搓手搂肩、互诉衷肠。众人见罢,不免又赞二嫂功德,敬酒一番。

    二嫂遂而愈加欣喜,抹嘴笑道:“我做了这么多年媒,得出一个道理,什么情呀爱呀的,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到最后多是成不了。那些一会儿好得跟蜜似的,一会儿又散得跟鸟似的,我也见得多了。——所以啊,这结婚的关键还是两人合得来、能过日子。不,应该是两家人都合得来,都想过日子,这样才能和和睦睦、长长久久的。”大嫂听毕亦笑道:“作梅这话很对,我和有德住的那小区,还有我俩的单位里,好多对看着既般配又甜蜜的,过段日子一问,竟全都无疾而终了。听女儿说,她们年轻人管这叫‘秀恩爱、死得快’,越是恩爱外露的,越是好景不长。”作梅笑插道:“怪道总不见绵榕带人回来,平时也没半点消息,该不是私下里有意不秀恩爱,一心奔着长长远远呢。”大嫂满口接道:“哎,要真如此,我还求神拜佛了呢。这姑娘大了,也说不得,一扯结婚就跟你急。所以我俩现在都不理她,随她爱嫁不嫁,爱结不结,横竖不用她来传宗接代。——等她自己‘作’成了个大剩女,作梅你这二娘再随便给她配一个就成了,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都行。”作梅乐道:“嫂子这话羞我,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绵榕要交予我,那我非得挖出这宣州城里的钻石王老五、李老六、张老七来,统统给她选。可惜绵榕在大城市,哪里用得上我。”众人听毕一笑,二哥有顺岔道:“现在相亲也烦,最怕是有些双方父母都见过了,结果孩子们自己却又黄了,弄得大人们也很尴尬,远远见着就想躲开。我们厂里就有这么一对,本来是最好的弟兄,非要亲上做亲,结果子女临结婚前闹掰了,大人们也跟着伤脸,搞得现在喝酒打牌都只能叫来其中一个,真是扫兴。”邵母亦忍不住接道:“我们以前都是听爹妈、信媒婆的,也没听说谁离婚的。现在你们年轻人说是自由恋爱,却成天闹着分啊离啊,揪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比你们自己还心焦。”二嫂忙道:“如今老家又流行相亲了,每天都有人找我问媒呢。不知道现在大城市里是怎样?”说罢便望向有志,有志瞧见目光射来,忙止箸笑道:“一样一样。什么爱不爱的,要我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情感,只有永恒的利益。”二嫂随即接道:“对,就是这话。那些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就是因为两家利益一致。你们看,生了娃的就少离婚,为什么呢?因为孩子就是全家的利益呀。有志真不愧是大博士、大教授,一句就说在点子上。”有德闻此举杯插道:“你们说的都是谈恋爱,这谈恋爱、搞对象没有永恒的情感,但我们这一家子那绝对是永恒的情感,一辈子都打不散的,爸,你说是不是。”于是一桌纷纷应和,碰杯尽饮。

    及待新人巡桌祝酒、众人献上彩礼后,大哥、大嫂便欲回城休息,有志则意欲随父母及二哥一家回廊上田宅,于是一行人来辞东主。此时新郎父亲已有醉意,及见有志,竟一把搂着他带至邻桌的一对中年夫妇前。——端的,下回分解。正是:
    旧邻煮酒话天涯,觥盏交笑说吾家。
    第四回:邵有志演说求是院 林姝儿游乐九华山

    诗曰:
    金榜题名墨尚新,今年依旧去年春。
    且说有志一行来辞东主。岂料新郎之父邵有财时已酩酊,半梦半醒间,竟一臂搂了有志,继又踉踉跄跄地,领至邻桌一对中年夫妇跟前。那夫妇见状忙起身笑迎,有财却只醉眼惺忪、笑靥迷离、口齿含混、手舞足蹈地嚷道:“林……林老弟、老弟妹,这位……就是我大名鼎鼎的……有志兄弟,求是大学数一数二的……大教授。”那夫妇听毕喜出望外,忙伸手邀握、惊叹称幸。有志亦忙谦礼自介,推说有财言过其实,自己不过在校为师,如此而已。一番寒暄,方知此夫妇乃是林家伉俪,男的唤作林正国,女人名为叶惠佳,二人之女今岁高考折桂,已见录于求是大学人文学院人文科学实验班。眼下二人皆苦于求大内情无从可知,亦不甚明白这人文科学实验班究竟何物。于女儿往后的求学之途、择业之选,更是颇多迷茫,急欲求得专家指点。而今见了有志,当真是柳暗花明,宛如拨云见日一般,岂肯轻易错过。于是二人苦求有志,相邀明日来家小宴,兼那有财犹咋咋呼呼地在旁怂恿胁迫,有志别无他法,只得胡口应了下来。正国遂忙留了电话、定下时辰,夫妻二人又作揖道谢,直将有志送出了帐篷方回。

    翌日,有志酒酣梦沉,直睡至日上三竿。于是慵起盥漱,饮毕母亲熬的清粥,方觉浑身清畅,遂自踱至廊上,远眺群山叠嶂,近看阡陌纵横,又瞧见夏禾碧顷,野花烂漫,鸡啄鸭跳,蜂舞蝇飞,好一派乡野村景,倏然情至兴起,喜吟道:
    “去时只饮官中水,归来惟看屋外山。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
    枉生人复阅至此,不禁哑然一笑:诸公可休叫有志骗了去。然余思及后事,亦不禁为有志一叹:君何苦自欺至此耶?诚不若早悟名利、抽身是非、散去金玉、离了浊尘,且把这熏心之欲看破,再将那贪掠之手缩回,如此满怀戾气归于淡泊,晏然恬适,方不负这灵山秀水之毓、渔樵桑麻之滋。呜呼,枉生人以文眺览此山此景,试为有志歌此一曲哉:
    “浮生光阴如梦蝶,望乡山往事堪嗟。想那秦宫汉阙,到头来,不也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但觑这利滚滚、名悬悬,今日春来、明朝花谢,竭碌一生,却换得、几多个好天良夜?莫效了那,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尽辜负这,竹篱茅舍、青松翠野、锦堂风月。愿余生,布衣蔬食、绿树荫遮、红尘不惹。自乐得,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亦何妨日日醉也。”

    却说那日有志方吟两句,但觉漫天暑气压地袭来,顷刻间灼肌焚骨、如煎似煮,直令人头晕目眩、汗流浃背,难以隔挡。有志遂忙躲入屋内,启扇纳凉,方渐休转过来。随即便与父闲话一阵,才知有顺一早便赴纸坊做活,二嫂携了绵康又去宴席上帮忙了。未及多言,忽闻手机震响。有志取出一瞧,却是昨晚那林正国先生。心下犹豫片刻,终还是按键接起,送至耳边。一听,果是林府诚邀。有志本计划回杭,只欲婉辞,无奈那厢正国声高语快,告知他已然驱车接驾,须臾便至;而林太太惠佳正在家炊烹,亦拾掇出了一桌珍肴,虚席以待。有志听闻箭已离弦、盛情难却,料自己推搪不过,只得连声谢纳。于是匆匆收拾行李,脉脉与双亲依别,不免又硬塞上好几张红钞孝金,嘱咐了些珍重颐养之劝、宽心勿忧之辞。

    少刻,车驻廊上,正国自后座拎出了两篮水果,赠予那邵翁邵母,继又寒暄几句,便赶着接了有志回宣。两人一路攀谈,方知正国已然官拜副局,而惠佳任职事业单位,诚可谓小康之家。又因夫妇二人坚守国策,故现膝下只有一女,小名唤作姝儿,二人皆视若珍宝,从小及大,呕心沥血、悉心栽培。幸而姝儿聪颖乖巧、品学兼优,不负众望。今岁春闱一战,姝儿蟾宫折桂,见录于求是大学。消息及至,自是阖家欣悦,恨不能锣鼓鸣道、奔走呼告。这不,上月林府已在城中老字号宣徽楼内广邀亲朋、大宴师友,从午至晚,热闹了整整一天。于是人颂邻赞、亲羡友慕,直令正国、惠佳二人日沐春风、满面花容。

    闲笑间,正国得知有志学专政治,遂而愈加兴起,交换了好些时论,继又将那宣州地方政事、本土稗官野史、所在机关新闻择取一些告诉,于是两人愈加言投意合、议论滔滔,不觉间竟已驶至正国所住的小区。车停路肩,二人穿门而入,只见小区内花园精致、奇石嶙峋,巧设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又有芳草青青、花叶芬芬、树乔济济,故烈日之下犹有清雅之感,更兼那夏蝉吱吱,鸟鸣啾啾,正应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意,愈发使小区显得静幽怡人,仿佛世外桃源一般。有志不及赞叹,便被正国领入一栋半旧宅楼内,不想小小楼厅内竟堆着好些电动车,只余下了一条电梯门道尚能行走。正国见状直向有志摇头叹道:“这小区,物业也不敢好好管,瞧瞧,平日就这样子,倒让邵教授见笑了。”有志听毕忙摆手赔笑,连说无妨。两人候梯而上,不时梯停门开,只见林太太早已端庄侍立于梯间含笑恭迎。有志遂忙告扰,正国一面寒暄,一面将其引入。盛情之下,有志只得交出行李,更鞋入屋。

    方一入室,但觉凉风习习,檀香隐隐,怡然安适,沁人心脾。有志心中大畅,欲寻香源,遂举目四顾,不想夺目便瞧见了一架大书柜,顶天立地,横卧客厅,巍然巨硕,势若磐石。柜内经纬交织、格列细密,却是高矮参差、宽瘦不一,于是左图右史、因势而布,文山书海、陈列井然。有志见之,不禁连声赞道:“真不愧是书香世族、诗礼之家。”说罢便又走前细瞧,只见那大书柜中央却空着几处格子,摆了好些照片,有林氏夫妻的黑白结婚照、三世同堂的全家福,及阖家三口的艺术照。见有志端详照片,林太太忙说那是高考后特去照的,有志闻之亦不免赞叹一番。邻旁的格子陈列着许多奖杯,歌唱的、朗诵的、写作的,数不胜数;而那奖杯亦分玻璃的、镀金的、石刻的,形态各异。再旁的格子却堆着一沓纸质奖状、荣誉证书,想来必是奖证太多,不好一一张贴出来,索性学居里夫人,只这般随意叠着,倒亦显淡泊之志。不过奖状总归是奖状,若完全藏起来恐怕心有不甘,故堆而不展、收而不藏,如此便既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厚积之证,又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谦逊之态,不失为“欲说还羞”的绝好尺度。

    正思忖间,只听得林太太一声唤道:“姝儿,快出来见邵老师。”有志顿然回神,依声望去,只见远端次卧那一扇雕花木门忽的“吱呀”一声慢开轻启,而后由内摇步出来了一个仙姿绰约的姑娘,头扎黑浓长马尾,身着淡紫连衣裙,蜂腰楚楚,展步蹁跹,旖旎地向自己姗姗漫步而来。有志一时凝目出神,怔怔地望着姝儿行近,只觉她浑然素颜、全无妆饰,却是天生丽质、清新脱俗。待姝儿近身,有志细细瞧去,方见她目似秋水、灵而有神,面若桃瓣、粉中藏羞,绛唇皓齿、嫣然含笑,冰肌玉脂、吹弹得破。正是:
    亭亭仙姿,翩翩衣袖,恰似春风轻抚柳。
    香靥凝羞,杏红微透,婉若秋水泛芙蓉。
    后书中人亦有一诗叹此林姝儿云:
    自从双木落人间,月中空余蟾宫殿。
    尘世百花无颜色,为有瑶池降天仙。
    垂杨不堪东风怨,绣绒残吐散青甸。
    两载春尽嫁与水,惜红旧枝凭谁怜?
    却说姝儿摇步至有志跟前,微屈了屈身,一面觑着有志悄悄打量,一面柔声念道:“邵老师好。”有志闻声酥软,回神笑叹道:“果然只有我们这样的泽水古城,才能孕育出这等灵秀、精致的女儿来,似书法一样灵动,像国画一般雅致,简直跟她妈妈一个神韵。”林太太和姝儿听罢,不觉面泛娇羞,正国笑道:“邵教授果是高人呐,这样才思敏捷。一句话何止她两个,亦连我们宣州和宣纸都一齐夸到了,可就是单单落下了我呀。”林太太亦乐道:“邵博士你看他,这样大年纪还要讨人夸,可见平时心里多缺爱。”有志遂谑道:“林局一人坐拥两个绝世仙女,我心里全是羡慕嫉妒,即便真夸出来,那也是虚情假意,不作数的。”姝儿心明口快,笑向正国道:“邵老师不正夸你眼光好么,所以才能娶了和我一个神韵的妈妈呀。”林太太笑嗔道:“听听,这大学生都不懂长幼先后了。明明先有的我、后有的你,要说像,那也是你像我,怎么我倒像起你来了。”正国听毕插道:“要说先,那最先有的,还得是我这眼光。要没这眼光,怎能发现你妈,又怎么有你?”母女闻言皆笑和道:“好好好,还是你第一。”

    闲笑一回后,正国便请有志入座开宴,林太太与姝儿忙去厨房装盘,瞬间便摆尽了满满一桌佳肴。有志被正国拉着,硬是按在北面的位置坐了,恰与姝儿相对。正国则自东向西,与惠佳对坐。四人遂围了一张小圆桌坐定,那桌面是水磨花岗岩镶黄梨木边,上摆着荷香鸡、八宝鸭、醋熘鳜鱼、美极鲜虾、麻辣粉丝煲、蔬菜杂烩,还有一瓶赤金包装的年份贡酒。有志一见酒,连连摆手推辞,正国略劝了劝,知不可强,便撤了下去,遂而满座饮茶。席间,肴馔几箸,茗茶数杯,四人已然漫言开来。一时,正国问道:“如今咱们求大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有志抿了口茶,答道:“教职工九千,学生三万,统共四万来人吧。”林太太惊呼道:“这么多人,那学校得多大?听说杭城所有大学都合并进了求大,是不是?”有志笑道:“杭城的大学可多着呢,哪能都合进来。统共不过四家大学合并,且这四家就是建国后由老求大分立而成的文、工、农、医四个专校,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九十年代末,恰巧四家校长俱是老求大出身,念及昔日母校就如校歌所唱,乃是‘有文有质、有农有工’的综合大学,更被誉为‘东方剑桥’,因此都想光复老求大,以继往昔的辉煌壮阔。不想经老校长和校友们奔走求告,国务院还真给批了,于是四家合并了回来,成了新求大,也算是分久必合吧。——至于学校有多大,原来四所大学的旧校区自然都保留,如今又在杭城西北角建了一座新校区,唤作紫金洲。本科新生都在那儿,咱姝儿应该也要去那儿。至于到底面积多大,按现校长的说法,就是西湖有多大,求大就有多大。”林氏夫妇听毕悉觉震撼,连声称叹。姝儿接道:“对的,就是紫金洲校区。已经查过,我住在蓝田学园二舍。”有志笑道:“是啊,学生宿舍的名字都好听,什么蓝田、丹阳、青溪、翠柏,诗情画意的。但教学楼的名字就很敷衍了,就叫什么东区、西区教学楼,简直无趣。我们私下都说,果然这生活就得够诗意,而学术么,就只要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才好。”正国听毕直夸有志总结精辟,于是合桌碰了杯茶。

    林太太又问:“那这人文科学试验班到底是个什么专业?”有志便答:“现在求大推崇综合教育,鼓励学科交叉,要培养复合型人才,因此不主张过早定下专业。人文科学实验班就是这个指导思想,学生们大一只上人文类的通识课、导学课,从而文科各专业都能去接触、了解、感受一下,自己看看跟哪个专业最有缘、最合得来,甚至能擦出点火花。到了大二再依意愿选专业,人文类的专业都能选。求大现今最顶尖的竺可桢学院,也是按这思路来的,被竺院淘汰的学生可以任选其他专业。”正国听罢连连点头,由衷赞道:“这模式很好,刚高考完的孩子哪知道选什么专业呀?就连我们这些家长也是云里雾里的,不过是看着社会上哪些职业挣钱多、地位高、前途好,就让孩子去学那个。所以让孩子在大学体验一年再定专业,这个做法就很实事求是,真不愧为‘求是’大学。”惠佳亦深表赞同。正国又笑问:“邵教授研究的是政治学,应也在人文学院,会不会恰好就是姝儿的班主任?——若不是,还劳烦引荐一下,我们想好好感谢一下您和班主任老师接下来几年的费心照顾。”有志瞥向正国一眼,笑答道:“林局,班主任都是咱们那个年代的产物了,现在求大只有辅导员,且都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在做,无非就是发发通知,管着学生别出事罢了。——而今求大实行学分制,学生自己选课选老师,没有固定教室,更无固定座位。”姝儿亦接道:“就是这样,只有宿舍固定些。有学长已经联系了我们,他说现在都要自己抢课,名师名课很难抢,每人的课表也不一样,都得自己去找教室上课。有些同学想睡懒觉,就干脆不选早上的课,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一语未了,林太太便厉声接道:“那怎么行,这哪像去学习的,几年睡下来还不都懒废了,你可不能这样,课表选好了要发我看。”姝儿闻言只得答应。

    正国则奉承道:“邵教授的课肯定很难抢,姝儿你可要提前抢好了,若是实在抢不到,就得开口求邵教授帮帮忙才行。”有志忙谦道:“哪里,不点名、作业少、给分高的才是名师,我还差得远。何况我给本科开的课并不多。”正国见此话意有所指,甚不好接,便岔问道:“那这个课要怎么抢,先到先得吗?”有志答:“我只知道有个系统,课都是在系统上面选,具体倒不清楚。我们老师只需报课程、课时这些给课程中心,其他的,都是课程中心安排。”姝儿接道:“学长说抢课首先看运气,运气不好会被筛下来,第二回合就是先来后到拼手速了。专业课还好,那些全校人都能选的通识课,尤其是名老师的,就很需要抢。——听说如果每天刻苦选满课,理论上三年就毕业了。”林太太忙插道:“你安安分分、正正常常的就行,跟教授们多学点知识,家里也不急着你毕业。”有志笑道:“现在确实晚上、周末都可以排课,我看很多老师都排在晚上。如果每天早中晚三班倒,三年修满学分也不是没可能。”林家听罢皆赞此模式好,独立自主、勤懒由人,大学当如是也。只是正国、惠佳犹自担心女儿不够自觉,不免又再三嘱咐起来,姝儿听了只得一一应承着。

    一时宴罢,四人食果饮茶。未久,有志起身意欲告辞,忽又忖及一事,便转身对姝儿道:“对了,姝儿,在求大有两个问题很是著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动则便会被提及,乃是建国前的竺老校长留下来的:一、到求大来干什么?二、毕业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趁这段日子,好好琢磨琢磨。”姝儿若有所思,深深颔首。言毕,有志即相辞行,正国硬塞了两盒茶叶,又执意要送至车站。有志推让不过,只好随车赴站,继而回杭去了。正国送罢有志,自去单位上班办事,此皆不题。

    且说姝儿餐罢漱沐,正欲睡中觉,却闻短信忽至,原来是闺友秦岚邀约游赏九华山,其已与凤婷并几个男生谈妥说定,故特来问姝儿意愿。姝儿细细打听,原还是半月前携游查济村的那一干人,心下欣然欲往,因尚未问询父母,只得回复待定。闺蜜间闲语调侃一番,姝儿便自甜甜睡去。及至晚餐,姝儿择机便将此事告于父母,父母虽有些疑虑,但毕竟毕业旅行乃青春乐事,不忍拒绝,于是问明了同伴、嘱咐毕安全,也就恩准了。三日后,初晨破晓,姝儿特意清早起来,又精心妆扮了好一番,抹了防晒、擎了阳伞,便自疾步出门而去。后与众友汇聚车站,携乘大巴出游,一路青春玩笑、好不惬意,期间申表情谊,相约勿忘,个中故事,鹊儿也未知真切,不好妄纂。只道两天一夜,一行人兴尽神倦,至晚方还,便各自回府休息了。

    堪堪又是一周光景,因求大意在学前军训,以不占课日,是故八月中旬便要新生报到。不觉间,翌日竟已是报到吉日了。“吾家有女初长成”,十六年来姝儿首度离家,正国与惠佳自然颇多感慨,遂奔里忙外地折腾了好几回行李,又翻来覆去地叮嘱了好些勤学之劝、诫勉之辞,不免亦勾起姝儿心中无限缱绻。至深至浓至真之情,奈何皆自矜藏不言,只相约着早睡去了。其实都不大睡着,皆是囫囵躺至天明。挨至清晨,三人衣锦着华、穿戴一新,继又左抗右拎的,齐齐出了家门。一时装车完毕,又特去吃了锅贴、豆花等乡点,方才逶迤回车,收复心情。古来离别惹人泪,而今通信发达、交通便利,倒不至于涕泗相交、悲恸肺腑,然亦有一股莫名不舍隐隐在心、徘徊不去。于是三人皆自沉默不语。正国寻出导航,捣鼓一番,悬架仪表台前,便一路向东奔驰而去。

    车行山水间,三人心情复渐好转,时而观赏景致,时而闲语玩笑,时而闭目小憩,约不过两个时辰,便已驶入杭城。于是三人顿又精神起来,姝儿与林太太一路贪睹、窥视窗外,正国则自小心驱车,不时抱怨着导航不清、路标不明。兜兜转转的,终而寻至求大。那求大正门在东,四周并无围墙,不过以树林、建筑等物自然相隔。正东门处,一条宽阔甬道直通于内,道中设着一对岗亭,内有值守。那甬道两旁便是草、树、花圃,直向南北两侧延展开去。北面正对门岗处铺有一片草坪,草坪深处有几色花圃,圃中横卧一块巨石,上錾四个鎏金大字:
    求是大学。
    姝儿见了喜悦非常,独在后座左瞧右顾的,忽见对面南侧草坪花圃中亦有一尊大石,上面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奈何石远字珍,看不真切。不想姝儿灵机一动,执手机照石一张,放大了细看,虽犹模糊不清,却是依稀可辨,乃是自右向左的竖排字样,云:“诸位在校,有两个问题要自己问问,第一:到求大来做什么?第二: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竺可桢。”姝儿心念一闪,想起那日邵教授临行所嘱的,正此二问。

    车止门岗,保安见过录取书,便笑盈盈地道贺,继又嘱咐今日车多、断不可阻碍交通,且宜早进早出,遂向正国指了蓝田方向、交代了路线,便予放行。正国抬手道谢,便跟了前车缓入。姝儿隔窗窥视校内,只见是张灯结彩、横幅障目、旗帜飘扬,兼有车马不息、人流络绎,着实一派繁盛景象。方才降车窗时,又分明听得一阵悠扬歌声,于是四下张望,却也未曾瞧见喇叭。驶过门岗,便有一片大草坪将那宽延甬道居中截断,一分为二。草坪宽广绵长,竟占去了甬道大半,余下南北两条驰道各只能容两车略宽。是日行人无数,又多是携家带口、擎包拖箱而来,故那鱼贯而入的人潮早已溢出人行路面,直占去了大半条车道,于是一湾车流更只剩了单线缓行。正国缓驶慢挪,正自隐隐焦躁,姝儿却甚欣悦,不住地左觑右瞧、前顾后盼,林太太见状不禁笑道:“以后天天看,这会儿急什么,又不是来旅游的。”姝儿忙释道:“我看看大家在做什么,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林太太闻声向外一瞧,果见人人喜色、个个昂扬,顿觉这里青春浩荡,自己亦跟着年轻起来。

    姝儿沿途贪望,只见南面树荫后有座长条屋子,方顶银柱,柱间尽是浅色玻璃幕墙,直透着白皙内壁。这楼足有六七层高,前额处却连通着一座稍矮的圆形建筑,如此方圆之间,倒颇有趣。于是心念闪过,忙翻出前日学长寄来的紫金洲地图,对照细看,方知此楼名为“蒙楼”,乃属蒙公捐赠。甬道北侧,地图上分明标有一座“文体中心”及一座“风雨操场”,亦是一圆一方,分列西东。姝儿遂忙移目北望,却见右车窗外,尽是树林郁郁葱葱、人流熙熙攘攘,全不见有只瓦片舍。车复西行数十米,方才瞧见一面石砌广场,向北通连着那座棚顶浑圆的“文体中心”,广场畔的草坪里,四根擎天钢柱斜指苍穹,柱端皆系着铁索,斜拉顶棚。然其东侧“风雨操场”却犹为树遮,只若隐若现的,姝儿身在车中,仅似有若无地瞧见其悬盖的顶棚,宛如剥开的橘瓤,瓣瓣串连铺开,其余则尽为障蔽,殊不可见。

    又西行百米,驶至十字路口。只见西南斜对处,一座低矮宽厚的大楼庄严肃立、气势恢宏,赭黄石柱间,尽是密密的墨色玻璃衔连,鳞次栉比,直教人望而生敬。大楼门口乃是一面弧形透明幕墙。门前台矶上空,更有玻璃飞檐外展数十米,悉为两侧石柱威然托立。飞檐之下,绛红大理石面阳光直泻,尽显一派明辉灿烁。是时,一众才俊出入不迭,或捧书、或背包,或三五成群、或只影匆匆,姝儿窥图方知此处乃“图书馆”,素因自小爱书,又见阶上书生,一时倾羡起来,遂心叹一绝道:
    朝辞田舍房,暮登瀚林堂。
    殿门新幡胜,书馆事事嘉。
    枉生人阅此亦有一曲叹此馆云:
    晴岚照书楼,杨柳依馆旁,清风翻旧卷,碧水绕学堂。都道是,四海新知纸上有,九州旧事简内藏,古今情缘卷中画。我偏说,经史子集不堪谤,文史哲法皆荒唐,不若赌书泼茶香。悲白发,说甚云逐浪,空言佩银章。谁曾想,少时胸中墨,终化酒肉囊。寂寞庸人对月嘲,只影辞苏杭。

    紧挨书馆西南角,则有一座圆柱塔楼高耸入云,通体尽是墨黑色幕墙,阳光下威赫肃穆、熠熠闪闪,却似哪里见过一般,姝儿忙窥图照看,图标为“行政大楼”,乃是求大地标之一。驶过路口,车复西行,那驰道便只两车宽了。继又横跨一桥,那桥下水通南北,皆自悠悠浅浅的。却恰以桥为界,桥北为河,狭长幽远,桥南是湖,风静波平。那湖面宽展,北接了书馆与剧场,南望则为汀洲所阻,目不及终。眼到处尽是杨柳依依、芳草盈盈,正是:
    柳下湖光净一天,湖边垂柳起三眠。
    姝儿举目远眺,遥见湖西岸有一片大草坪,碧草如茵、杂英芳甸,观之只觉满目清怡。然时正暑天伏旱,兼又近午时分,故那草坪上人迹寥落,只剩得花草萎蔫、杨柳懒怠了。极目环顾,南面那断目汀渚东岸,隐约可见一片白色方正楼宇,中有蓝色波浪状连廊前后相接。姝儿对图查照,方知那是“东区教学楼”。与之相对,在那大草坪之西侧,似有一道蜿蜒石路,隔路却是一连赭红色建筑,亦有衔廊首尾相连,图标乃“西区教学楼”。值此两处,便是姝儿等一班人日后主要授课所在。

    车复西行,但见北侧乃是一座月牙形白色大楼,其势北高南底,恍如斜切一般,楼前花圃锦簇,彩旗招展。姝儿遂向父母乐道:“这个就是月牙楼,求大新闻多用这楼作背景。”说罢三人齐目望去,但见今日月牙楼南北诸门赫然洞开,内里门庭若市、人声鼎沸,门前往来熙攘、行人不绝,十分热闹。门前临路花圃中,竖有一面大指示牌云:某某级新生报到处。楼前玻璃门眉上亦有一帘横幅曰:热烈欢迎求是大学某某级新生报到。林太太览毕喜道:“就是这里了,刚一路的指示牌导的就是这里。”三人计议一番,决定先赴宿舍安置行李,复来此处办理报到。

    复又前行,只见月牙楼西侧,凌空架有一管连廊横穿路面,衔接着驰道南侧的一座椭圆白色建筑,图标为“紫金剧场”。剧场南向三面皆是临湖广场,广场上花圃各异、台阶起伏,此等匠心之处繁多,亦不胜赘记。只道三人又西过一桥及一条南北石砌小径后,道路两旁树林葱郁、不能望远。复行至路口,右转北行,只见——下回分解。正是:
    何处书声朗,林门隐学堂。
    第五回:蓝田小舍四钗齐聚 紫金书肆二缘初识

    诗曰:
    依依复依依,兰舟催去去。
    父君莫念女,彼处潇湘绿。
    且说车过月牙楼,驶至路口,右转北行,姝儿顾盼张望,只见西侧乃是一方操场,塑胶跑道内嵌着双色草坪,深浅交织,错落条布,煞是气派。操场之北,一路相隔,便是篮球、网球场鳞次排开。眼下虽是暑日近午,竟仍有同学挥汗驰骋、博技斗球,引得林太太亦远远地替他们叫热。移目东望,却是满目青翠,视有所阻,原来竟有一座山丘障目,其临路处还是草甸青密、绿野葳蕤,远端却是乔木森森、灌丛密密的了,其间偶有几条石砌曲径蜿蜒通幽,尽消逝于树障叶屏之间。而那丛林深处,隐约瞧着草木萋萋、落芳掩径、腐叶成泥,却只觉静谧清幽,杳无人迹,宛若世外桃源一般,叫人顿生了一股大隐隐于市之感,姝儿览毕亦不禁心吟道:
    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丘麓之北乃是一座大广场,宽广壮阔、气势磅礴,地面上青灰石砖拼贴无缝,间以黑色烧石砌成条带,如此整座广场便铺出了经纬格栅。眼见这派人工巧筑,姝儿亦倏然从森林拽回了都市。是日,广场上自南向北堆叠着簇新单车,密密麻麻、浩若烟海。车阵北端,各色阳篷一字排开,恍如一条五彩游龙,首尾难辨。原来众商行皆趁这开学之日,来此坐贾行商、驻点展卖。一时,几处喇叭嚣声四起,流行音乐混着喧闹广告,循环往复、聒噪不绝,尽是乱哄哄、沸扬扬的。各铺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看车的、讲价的、拼团的、吵闹的,当真是车水马龙、熙攘纷扰。一众商家皆是忙乱无暇、不可开交。林太太远远瞧着,旋向正国道:“学校这么大,一会也给姝儿选辆车。”姝儿闻言忙道:“学长说,学校没有围墙,人员混杂,自行车经常丢,所以挑个一般的就好了,越好越容易丢。”正国聆毕连夸女儿懂事,因又见几家商铺正展销空调、电脑等物,便问:“天气这么热,宿舍有没有空调?”姝儿轻轻摇头,答说:“没有,不过听说预留了位置,可以自己装。”林太太遂回眸正色道:“那也要室友都有这心才好,切不可一意孤行。”

    说话间,复又北行百余米,姝儿展眼东望,只见一座宽矮大楼虎踞于广场北端。其正门向南,楼顶延展出一面玻璃飞檐高耸宽遮,为楼前一排巍峨石柱托立,檐下东西两侧皆设有宽阔石阶并双向自动扶梯通往那闳敞轩昂的二楼。时近正午,众学生或拾级上楼,或自正门入一楼,熙来攘往,出入不绝。姝儿对图,方知此处乃“食堂大楼”,遂便告于父母。正国早听姝儿说,求大食堂味冠杭校,眼下又是用膳时分,倏然便觉腹空似饿,恨不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便口号一绝云:
    饭热菜香汤更鲜,唇嫩齿滑舌亦甘。
    国子贡生齐茁壮,为报江山多加餐。
    后书中人亦有一曲叹此膳轩云:
    想我寒窗二十载,竟是碌碌为餐饭。终日苦奔波,处处巧计算,终混得果腹薄粮米一旦、几身简衣衫。上人犹言多,劝我感恩戴,他自靡衣吸尽凤髓龙肝,仍说天下无好餐。叹,安得洪钟巨鼎烹百鲜,大犒天下寒士俱欢宴,腰骨不屈气如山。莫学我,为乞食,迎尘拜。
    却说林太太与姝儿听罢正国的打油诗,亦皆笑说饿了,只盼着诸事顺遂,尽早午膳,于是正国暗暗提速、望北驾去。

    姝儿西望,但见一幢六七层高、紫墙白顶的宿舍楼,其南面阳台层叠密布,晾满了各色衣袜。对图方知此是“紫云学园”,正与东侧食堂隔道相望。姝儿依图检视,方知“紫云”西侧乃“碧峰学园”,两园相对而设,竟如镜视般对称。紫云、碧峰之北,一路之遥,则有一座更大的学园,名为“蓝田”,恰是姝儿住处。蓝田学园正门向东,隔路便与“丹阳”相望,“丹阳”之东乃是“翠柏”,奈何校园硕大,繁难全述,鹊儿此处不赘。

    只道车至蓝田,驻于路肩,三人各拿行李,直向学园迈去。惟见这学园乃是白顶灰墙,亦非蓝色,却如何得了“蓝田”之名?盖因设计者推演而知国将受霾,亦连上苍尚且由蓝转灰,更何况墙乎?是故暗露玄机,特预告于此。却说三人徐步环顾,但见宿舍楼下,一排临街店铺林立荟萃、首尾衔连,亦多是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细细瞧去,奶茶、早点、水果、超市、理发、蛋糕、书店、洗衣房,当真五花八门、一应俱全。不想小小宿舍楼下,竟能商隆至此,正国不由地感叹:当今国强民富、百姓殷实,亦连学生都过于幸福、难继苦读了。林太太则不住地叮嘱姝儿:须吃早餐、切莫偷懒;勤食水果、毋需节省;禁饮奶茶,看顾健康。如此种种,竟是絮絮说了一路。姝儿只得一面拎包挪步,一面颔首应承。

    三人依图索骥,绕着园中花庭,寻至蓝田二舍。这宿舍前厅乃是一座廊屋,恰被三面舍楼环抱于中央。廊厅仅有一层,正面悉为玻璃筑就,照映得屋内窗明几净、光辉锃亮。厅内左面是服务台,台后连着值班休息室。右面靠玻璃墙角处则安着斑驳脱漆了的硬木沙发与茶几,专供学生会客使用。后墙两端通有连廊,既可登级学生宿舍,亦可穿入内廷花园,甚为便利。那连廊在楼舍下亦围有一圈,衔连着三面屋舍的六个楼梯间。如此一来,无论风雨寒暑,学生皆只消步入前厅,便可尽得遮护,再无需躲掩了。而两端连廊之间,便是后墙,乃各舍文化展示之所,学校通知、活动讯息、宿舍风采等尽汇于此,至于内容样式,便任凭宿管发挥了。

    姝儿方一入楼,便有楼管阿姨含笑相迎,而后核了名姓,递上一册规约,继又发放妥预购的铺盖包裹,交代毕门禁时间,指明了宿舍方向,便将三人放行。三人依阿姨所指步入连廊,拾阶而上,一径寻至四楼宿舍。入门一瞧,只见是个矩形直通间,统共三十来平,尽头处更有一方小阳台。房内倚墙对摆着四套上床下桌、携屉带柜的简约家具,各桌下犹插放着一把短靠背无扶手的硬木椅。环顾室内,门旁尚有一桌,桌旁是个上下四道格栅的盆架,架旁一个空心纸篓,除此再无他物。彼时未及细看,忽有一女孩含笑迎来,但见她面若银盘、肤如凝脂,身材微丰、笑容和美,举止娴雅、观之可亲,颇具大家闺秀之范。姝儿欣然招手问好,两人便寒言暄语地攀谈起来,方知这女生姓李,小名唤作文雅,本籍梅乡,然出生便在杭城,亦算是宿舍中唯一的土特产。后书中人自有诗叹这李文雅云:
    晶莹如雪蕙如兰,文雅端庄似牡丹。
    木子柔情随风逝,浪荡公子空嗟叹。
    枉生人阅此,复吟一绝曰:
    名花照水闲静人,俗世尘扰不与争。
    惟愿夫贤相伴老,苦奈此厮难托身。
    却说林、李二人私厢见过,便相引荐父母。时李父正爬于床上铺席安帐,尚未了结;李母则自抹桌,见人来了便停手伫立,点头微笑。姝、雅二人遂称呼问好,家长间亦客套了几句,无非是互夸了夸孩子,便各自忙活去了。卸罢行李,正国便令林太太留守收拾,自己则与姝儿去办报到。说着又抬手看了看表,生恐误了时间,只怕要拖至午后。文雅聆之便道:“叔叔、姝儿,你们快去吧,报到还挺花时间的。食堂左边有条小路过去会近些,不用绕远。我也才刚办完,张玲玲这会正在办,徐小静却是到现在也没有见着。”正国、姝儿听毕,连声道谢,便背了书包、擒了钱夹,疾步出门,奔往月牙楼去。这厢林太太自去洗布开箱,整理布置,不题。

    且说正国与姝儿踏步流星、紧追慢赶地出了东面的学园大门,继而南行至路口,又向东度至食堂大楼,后自食堂背侧横穿至一岔口,复转南疾步数百米,过得一桥,终寻至那月牙楼北门。只见这高耸月背下,四扇玻璃大门赫然洞开,门中人潮络绎、熙攘穿梭。正国父女亦随人流夺入,但见中厅里摆着许多桌椅,几乎围成了一个大正方,仅在前后门正对处,留空了两桌略宽位置,以作行人过道。各桌前均设有指示牌,五彩缤纷的,直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桌面上则摆着好些便携电脑、摄像头、读取设备、文件手册等物,亦是琳琅满目的。场内工作人员统一身着白汗衫,胸前飘挂有工作证,看模样似是学长学姐组成的志愿者,他们有些坐着办事,有些站着讲解,有的寻笔递纸,有的迎新送往,皆自行色匆匆地忙碌着。姝儿览毕门口几处指示牌,心中已然明晰,便拉着正国依次排队办理。正国随意瞧了数处,只觉是比买房收楼更复杂些,不免暗自纳罕;又深恨此处并非老家,若在宣府,他准能在上官处喝茶聊天,等待某个重点培养、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含笑过来说:“林局,办妥了。”偏此刻他只能跟着姝儿转战各桌,本以为自己在身后尚能要钱出钱、要力出力,结果却是全无用处,难免心下失落。姝儿倒是风尘仆仆的,一会行来奔去,一会前询后问,展眼间便填备了资料、接了杭城手机卡,核了学费、拍了照片、办了校园一卡通、登记了入住、领了开学日程安排、收了学生手册、取了选课系统指引,最后还参观了一番校史馆,更在校史馆出口开了人生首张信用卡,获赠一个萌趣盎然的纯白色马克杯。如此诸事顺遂,二人自是欣悦非常,于是步下生风,一径回至宿舍,却见屋内惟有惠佳尚在收拾,原来文雅一家与张玲玲同去午膳了。正国抬手对表,亦觉时候不早,便携了妻女齐往食堂步去。

    及至食堂,姝儿寻着同学问过明细,方知光一楼就设了三个餐厅,竟有清真、风味、普通之分。林太太听毕直道:“就去普通的吧,吃了回宿舍早安顿,回家也要好几个小时呢。”正国亦表此意。于是姝儿忙在银行旁办公间里充值了校卡,又携父母来至西侧餐厅。入内一瞧,只见大厅宽广、桌椅成阵,远处一排窗口横拦,其顶部显示屏上皆列有本窗当日菜色,亦各不尽相同。右面窗口乃是用不锈钢餐盘打的饭菜,中间则是大圆塑料盘盛的盖浇饭,最左侧还设着蒸煮专窗,可点水饺、馄饨、粉、面之类。林太太因宿舍闷热,兼劳作失了胃口,故只要了份水饺,姝儿陪着点了碗阳春面。正国胃口尚佳,便执过校园卡去中间打了盆糖醋排骨并西红柿炒蛋盖饭,又去饮料机处灌了两大杯雪碧,捧着回来分予妻女一杯。姝儿见母亲失了胃口,心下颇觉是自己带累,不免暗暗自责,直至瞧见父亲狼吞虎咽、连说好吃,方才渐渐宽慰。正国一面吞咀,一面乐道:“这个水准在食堂界那是相当可以了,以后不担心你吃不好了。”说罢便舀了几块排骨递予惠佳与姝儿。林太太食毕酸甜排骨,又呷了几口透凉雪碧,胃口渐好转起来,遂盛了水饺给正国、姝儿尝,姝儿亦夹面条喂于父母,如此其乐融融,自然更觉滋味。一时餐罢,算得花费不出二十,不免又惊叹一番。三人休憩少刻,便学着领旁同学模样,将那碟碗餐盘悉端送回西侧传送带上,方款步往正门那东西梯背之间、高耸飞檐之下的廊台踱去。才挑起门口条带状隔热透明缕帘,便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音乐喧嚣,三人举目望去,但见堂前广场上依是单车密布、人潮汹涌,一派热火朝天。正国见状,便拉了惠佳、姝儿下去选车。因姝儿几无要求,故三人亦只比了两家,略讲了价,便置了辆瑰红女式单车,商家犹赠了把U型锁。于是三人心欢情悦,推车回园,一路说笑,寻至宿舍廊厅东侧停车场,将这小红单车安置妥当。

    回至宿舍,只见文雅与玲玲正相蜜语,姝儿遂忙上前招呼。姐妹们厮相认过,竟是一见如故,于是愈加叽叽咕咕地聊了起来。姝儿悄悄打量玲玲,只觉她是个伶俐女孩,身材修长、肤色健康、话多且快、颇为豪爽。正思量间,只听玲玲已然嗔叹道:“哎呀,又是一个小仙女。你们到底是怎么长的,个个出落的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这还叫不叫别人活了,敢情美的都在我们宿舍不成。”姐妹们闻言不免谦恭一阵。言语间,方知玲玲家在慈溪,因自幼独立,素来行事全凭自己,今日亦只拖了一个行李箱,便自山长水远地奔了来。正国听罢不禁佩服道:“玲玲真厉害,现在小孩还能这么独立很难得,以后姝儿可要好好向你学习。——我当年去读大学也是一个人去,家里光兄弟就三个,父母能凑出学费都不容易,路费都要自己去干活赚出来。”林太太见正国又要念他当年的苦经,忙插道:“时代不同了,还说这些干嘛。——姝儿以后就仰仗着你们多照顾、多担待了,她是独生子女,打小就宠坏了,你们若是瞧见她有行差踏错的,可要当面指出来。——姝儿,你要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家当你自己人,才会忠言逆耳的说于你听,可要知道。”姐妹们遂表定会扶持照顾,尽请林母放心,更得知文雅亦是独生,玲玲倒还有个亲弟弟。正国旋即问起文雅父母,原来文雅因家在杭城,阖家并无离别之感,是故有事则来、无事则去,眼下父母见宿舍妥备,并无他事,便返家去了。林太太因着天热趁机说起采买空调,文雅附表赞同,玲玲亦言服从大家,三女孩遂商定待徐小静来了再行议决。林太太听闻如此,便也只得由着女孩们自主行事了。少倾,文雅欲逛图书馆,便自去了。姝儿心中恨不能同去,故亦加紧收拾,帮着铺床叠被、整衣收纳。玲玲则是不慌不忙的,自去盥洗室打了盆清水来洗布擦桌,一面收拾,一面畅想大学生活,一时不拘想着什么,便与姝儿分说。未久,徐小静亦至,众人打了照面,未及多言,她便匆匆办报到去了。

    及至姝儿床帐铺备,正国意欲帮玲玲铺陈,不想却被玲玲婉言谢绝。正国亦不勉强,便携惠佳、姝儿下楼采买日用品,以作父母临行前的最后关照。须臾觅至超市,三人便随心挑选起来。临别在即,正国忽的泛起心念:而今女儿独立,此后学习、工作、结婚、生子,亦再难如从前般朝夕相处了;至多不过节日回家小住,只如亲戚一般;而宣州之家亦将成为她的“老家”,再不是“自家”了。思忖及此,不由地情生哀婉、怀酿悲伤,恨不能将这超市之物悉数买给姝儿,以廖表乃父之心,不想却闹得姝儿茫然失措,连说这个“用不着”、那个“别浪费”。倒是惠佳察见正国如此,心下亦猜着几分,遂拦了姝儿由着他胡沽乱买,只当是全其心意了。如此豪购一阵,及待三人大包小包地出来,已然是日悬西南、流光若金了。正国凝眸天际,仍不愿别离,遂转身说道:“天色尚早,把东西锁车里,我们同去逛逛吧,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盖因俱有不舍之意,惠佳与姝儿悉点头赞成。于是三人锁了采买之物,复经食堂穿至月牙楼,又绕着月牙楼,自其东侧的半弧驰道,度至那河湖界桥上。因见湖面俏丽,遂径下剧场边的广场,临湖西行,继而转至湖畔草坪西侧的蜿蜒石径,一路南下,熬热游览,只见是:
    烈日炎炎,绿草蔫蔫,杨柳昏昏。气热如焚,断无飞鸟盘旋;水烫似蒸,绝少昆蜓点面。蝉鸣聒噪、虫蚁归巢、残荷垂落。莫不是、天欲食?才这般,灼烤菩提枝,翻煮太液池,闷煎紫金寺。金乌驰、祝融肆,可怜人间,万里江山火炉赤,嫦娥分明尘中炙,不见后羿射九日。叹如今,石凉汀上石不凉,情人坡下无情人,启真湖里同起蒸。惟怨这,软风无力屠此热,反送人间三分渴,人倦犹惧江海涸。只道个,昨日清凉房中躲,今儿艳阳不堪惹,游园冤魄怎奈何?焦煞也,盼雨者,望人间三尺甘霖,却哪有半片云呵。
    却说姝儿三人穿过柳岸湖坡,又沿着一条鹅石点缀的岔径,向东迈过一座小拱桥,便行至那片湖心汀渚之上了。放眼望去,虽是满目翠绿、杨柳环绕、灌木葱茏、花圃团簇,奈何天烤地煎、焦渴难遏,一路石椅皆烫不可坐,沿途凉亭悉热浪扑滚,一时汗盈衣衫、口裂舌燥,直教人身困体乏。林太太不胜酷暑,倦道:“不如回去吧,别第一天就把姝儿晒中暑了,天太热、日头毒,伞也遮不住。”正国此刻汗流浃背,浑身冒着热气,听得“中暑”二字,心中陡然一惊,继又暗暗自责,遂忙领了二人回身折返,口中连声询问姝儿安好。所幸姝儿并无大碍,只是颇觉渴热,于是三人就近赴剧场超市买了好些雪糕冰饮。林太太因二者过于生冷、不宜即食,便只允姝儿抿上小口,继令以冰泉抵额降温。

    复向宿舍行去,姝儿自擎了伞默默跟着,心中却渐觉伤婉,心忖道:父母此去后即便每日联系亦是山高水远、鞭长莫及了;而自己独在杭城,从此便再无依持,缺食少餐时只能自己去觅,甩手不干时亦无人再干,赌气撒娇也需考虑个后果,再不可全无顾忌了;那熟悉的乡音及十多年来的依赖,皆要随父母一同回老家了。如此这般思量,不免离别之情愈演愈盛,直扑扑地就欲哭出来,幸好终还是忍住了。三人一路无言,默默回至车旁,正国又执意要把采购之物送至宿舍,于是三人又左拎右扛地上楼去了。启门入屋,只见文雅、玲玲悉已不在,惟小静尚在收拾。姝儿遂与她寒暄几句,无奈小静虽礼貌之至,却并不多言。兼有离愁别绪作乱,姝儿亦渐静默下来。及待采买之物归置完毕,正国倚着桌硬又演说了好些道理、嘱咐了几车唠叨,眼见实已无话,林太太便催启程回宣。

    三人移步车边,不免又一番执手凝噎、叮嘱保重,继而依依道别再三。天色将晚,正国只得驾车离去。姝儿望着车影绝尘,含泪默然挥手,直至车迹消逝,犹觉恋恋不舍。所幸周遭熙攘、热闹喧嚣,姝儿回见同学们青春洋溢、挥斥方遒,又成群结队地嬉笑而过,不觉亦为欢乐感染,心情倏渐好转。缓缓挪至学园门口,不经意间举头瞥视,骤然望见那湛蓝空中竟是日映余晖、云染霓虹,真好一幕云蒸霞蔚的如织美景。倏然又一道金光射来,明媚闪耀、璀璨绚烂。姝儿顿觉时光斑斓、光阴荏苒,切不当早入尘楼而怠误了此薄暮良辰,旋即返身出园,向北闲步逛去。先是迈过了芬芳馥郁的蛋糕店与墨香满溢的文印店,继又穿过了直占两个铺面、甜香袭人的水果铺,终行至一家书香隐隐、沁人心脾的小书舍。那书舍质朴简约,店头不过是紫罗兰纯色背景,上以正楷印了四个金黄大字,曰:“紫金书舍”。犹未入内,但见门口设有一张长桌,桌上杂陈堆叠着好些旧书,直似一座小山一般,竟是论斤而沽的。姝儿从未见过这等卖书的,心下颇觉新奇,遂便上前翻看,先是捡了本黑灰半旧的《百年孤独》,浏览几处,轻轻放回。而后拾起一本封面不存的《世事如烟》,翻阅数页,亦草草搁下。展眼又瞥见一本《批点本石头记》,乃是大红封面,醒目异常,其书名在右,左侧空白处竟有黑色签字笔书就的一联歪诗,道:
    宝玉我身陷蓝田宫,安有姐妹救我泥潭中?每夜擎天一柱寂寞涌。
    姝儿览毕不禁赧涩,偏又暗觉好笑,遂便执书翻看,因红楼早已通读,故眼下只单看此君批注,原来此君擅韵喜赋,又酷爱红楼,便于书内批写了不少歪诗邪语,第一回前便有批诗云:
    华夏兴亡我无心,唯愿钗裙闺中情。
    原知华筵终须散,岂料运颓家也倾。
    至神瑛绛珠一节处,又有诗曰:
    双木仙子报恩露,蹙眉带水眼含珠。
    玉若有情当自问,何忍顰顰泪满目?
    英莲出场有诗叹:
    烟雨江南花竹芳,鱼米姑苏诗酒香。
    天何妒我闲人乐,夺女焚宅空馀殇。
    亦有写那雨村的:
    褴褛英雄肘捉襟,慷慨乡绅助衣银。
    乌帽还乡寻故人,涌泉之报索娇杏。
    回后亦有诗讲士隐开悟:
    此生悟道是好了,奈何续命需粮草。
    凡寺俗庙烟花重,天涯何处寻跛道。
    但见书中每回注诗皆不下六七首,更有歌词、典故、歇后语,乃至笑话、浑语、黄段子,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料想此君亦必是狂妄不羁之辈,故而随心所欲、口无遮拦,不过这些歪言诨语瞧着倒也颇为有趣。是故姝儿一时看得入迷,正巧翻至第三回,说的是黛玉辞父赴荣府。只见这一页书眉上,正批有一诗云:
    妻亡无嗣独一女,本应拳拳两相依。
    于家明明掌上玉,偏作速速寄人篱。
    你道他乡衣食锦,言行步步需留心。
    纵然兄疼郎有意,何人爱女如父亲?
    岂知姝儿读罢“何人爱女如父亲”之句,不免忖及方才父母别离之情,又思及日后自己言行亦需如黛玉般留心,而自己在杭亦如黛玉般无依,一时心中哀婉,竟自伤感起来,不觉地柳眉微蹙、眼泛泪珠,直教人恻隐生怜。霎时,惟听得一声低语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姝儿忙寻声转眸望去,只见——下回分解。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六回:灵姝儿嗔戏多情人 痴辰昔笑谑单思郎

    诗曰: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且说姝儿正因书中批诗忖及父母离别,一时伤感,不觉地眉眼盈盈、双瞳含露,却霎时听得一语低醇传来,细声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唬得姝儿骤然一惊,连忙转眸望去,但见一个眼角含情、嘴边带笑的男生正凝眸注视自己。姝儿瞥目打量,只觉这人容色尚且白净、五官倒还端庄、举止看似斯文、眉宇透些轩昂,却是神情暧昧、体态风流,正以一抹似嘲似喜笑、一双如漆如墨瞳、一道若怜若慕光,直直地射目望来。那姝儿被盯得极不自在,遂移目看书,权作不理。奈何心中不静,只字未入,忍不住又回瞥一眼。却见那人犹自含笑而视,亦不知是注目自己,还是手中之书。因无端被这样瞧着,姝儿怒意陡生,遂狠狠向那人瞪去,兼又暗中打量一番,方觉他眉若刀锋、目似明星、面如璞玉、齿比皓月,他上穿黄白格纹衫、下着蓝灰短牛仔、脚踏红黑跑步鞋,虽装束普通、穿戴随意,暮光之下却颇有皎如玉树、清若临风之感。然而诸公不知,此君虽然容貌差可、气度勉强,但观其言行、察其学问,便知其底细着实难堪,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厌神弃、无可救药之人,后其亦有曲自叹曰:
    性多情,恋婀娜,男恨女爱经历多,悲欢离合眼前过:贤的是伊,愚的是我,绝无错。
    贪颜色,宠娇弱,几处痴心皆蹉跎,黄泉路近犹问佛:愿得一卿,厮守作活,还能么?
    后书中人亦有《西江月》二词,批此君极恰,其词曰:
    成天寻恨觅爱,终日信口雌黄。纵有风流好文章,寥落孤芳自赏。 说来不消城府,偏又天赋轻狂。行止不羁语乖张,惹尽世间毁谤。
    燕去何时再来,花落奈何流觞。多情公子好娇养,哪懂世态炎凉。 清傲难入俗机,只管形骸放浪。潦倒浮沉断人肠,枉却人间一趟。
    至于此君骨头之硬、偏执之烈、怨念之深、轻狂之极,鹊儿亦特录其自创之现代诗一首,名曰《基因》,诸公不妨品味一玩,便可知此斯之乖戾,那诗是:
    停止建议,
    你知我不会听。
    倔强是我的主打曲,
    固执是我家训。
    你说我没前景,
    你说,我只活在过去,
    对,毁弃自己,正是我的基因。
    今晚我又在沉溺,
    堕落直至我死去。
    说够了对不起,
    我的基因已经刻满不敬。
    不需要别人看清,
    亦不需要怜悯,
    我是异类,
    请隔离我,和我的基因。

    闲言少叙,且说姝儿那时听得真切,知他故意用书中宝黛初会之语挑逗。彼时二人相视无言,姝儿倏然凡心偶炽,嬉念一闪,亦欲玩笑一把,遂娇柔回问:“哥哥可想的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一语问得突然,那男生听罢不免思忖了半晌,笑道:“想起来了,是在梦里。那日梦中,你我同走过一条荆棘莽道,两边皆是峭壁悬崖,崖下明湍暗礁、泉涌如注,可水却是黄色的,我们扶持着颤颤巍巍地过了一座独木桥,桥边竟有个卖绿豆汤的阿婆,你举着一碗绿豆汤,还对我念了首诗呢。”姝儿情知他胡编海扯,却亦颇有好奇,于是将计就计,含笑问道:“哦?我念了什么诗?”那男生思忖片刻,笑念道:“那诗极好,是这么四句:
    奈何桥边忆平生,一滴甘露一丝恩。
    今世相逢需相认,孟婆汤前泪满痕。
    这不,我可赶来相认了。”岂料那男生吟诗之时便已忍俊不住,念至最后一句时,更是险些笑岔了音。姝儿亦早反应过来,不紧不慢地嗔道:“谁跟你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了。哥哥会哄女孩,可我却不太会哄人,这一世我就没认出哥哥来,倒要让哥哥失望了。”那男生听毕眼珠一转,乐道:“这可不怪妹妹,那天看你喝完孟婆汤,我怕这世找不着你,故只佯装喝了,暗中其实倒了大半,喝下的那一点也借口寻厕所,找无人处都呕了出来,所以你喝了汤,自然不认得我,我没喝汤,自然认得你。”姝儿听毕既气又笑,戏道:“好个机智聪明的哥哥,倒像是起过草稿的,既然这样,那哥哥可曾有玉?”一语又问得出乎意料、措手不及,那男生只好空笑几声、借机思索,口中含混道:“你这是抢了台词,按书中,本应是我问妹妹可曾有玉才对。”姝儿仰头不屑道:“我又不是林黛玉,为什么会有玉?而且咱两也不是演电影,哪有什么剧本台词的?”那男生窥瞟一眼姝儿掌中书页,道:“既然大家都没玉,如今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我又怎会有呢?不过我虽没有玉,倒是有只鸟。”姝儿因才翻览了书中好些浑话,闻此不免一羞,赧然惊问道:“你说的什么?什么鸟?”那男生遂从脖子里、衣衫内扯出了一只似铁如铜的坠子,奉在掌中递将过来。

    姝儿凑近一观,并不触碰,只见这坠上隐有刻纹,其形如鸟似鸡,其状呆呆傻傻,却是既不精巧、也不贵重,更不知戴着有甚益处。虽未瞧出稀罕,姝儿口上却笑说:“这么说哥哥属鸡,抑或是为求凤凰?”那男生听毕接道:“我可不属鸡,我是属龙的。”姝儿便插诨道:“果然是以龙求凤,可惜我也不属鸡,不是凤凰。哥哥快快收起这个宝贝,以待真鸾实凤吧。”言毕心下暗想: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属马,料他定会说出些“龙马精神”之类的话来,自己又何苦要予他这口舌之机,故亦绝口不提。那男生遂将坠子灌回颈内,道:“才不是求什么凤凰。这不是要上大学了嘛,前些日子我奶奶去庙里烧香,从一个真人老道那里得了这个,回家后就非要我带上,还不许摘掉,说那个大师算我的情况竟是一说一个准,简直神乎其神。我想着百善孝为先,万恶不孝为首,又看它跟咱们求大的求是鹰倒也般配,所以就戴着玩儿了。”姝儿含笑接道:“老人家虽是好意,但也要嘱咐她当心些。上上周我去九华山,居然有个戴墨镜的老和尚追喊着要送我个符,吓得我们一行人拔腿就跑。如今骗子多,防不胜防的,老人家更要小心才是。——这么说,你也是今天刚来报到的新生?”那男生连忙称是,答道:“今天才报道的,刚送父母走呢,回身就有一道金光,犹如神谕一般,引我来了这里。我猜度着莫不是天降奇遇,不想果见妹妹在此娉婷而立、品阅红楼,恍如绛珠转世一般。”一语未了,姝儿敛容嗔道:“神瑛哥哥真是搭讪达人,才几句正紧的就又来套路我。再说哥哥怎就断定我爱做黛玉?说不定我更爱做湘云、宝钗、探春之流,那哥哥岂不是吃力不讨好,殷勤献错了人。——不过,看得出来哥哥对红楼钟爱有加,所谓女子不夺人所爱,这书就让给哥哥了。”说罢便递书过来,塞于那男生掌中,遂即旋身欲走。那男生心忖道:“好厉害的丫头。”思度间不觉竟接下了书,又忽瞧见姝儿撤步要走,忙道:“妹妹十二钗随便做,只别做王熙凤便好,否则我又没老太太撑腰、也没风月宝鉴,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命,你看我这上有老、老上还有老的,只请妹妹高抬贵手、放过了。”姝儿瞥瞧男生,并不答言,只是举步欲走,那人便急道:“这书我先替妹妹收下了,一会恭恭敬敬包个书封给妹妹送去,只不知妹妹如何称呼、怎么联系。”

    岂料姝儿本意要走,恰在移步,而那男生满心欲问名姓,竟本能地挪步阻挡,二人遂即撞路。好在姝儿迅敏,立马抽身退步,两人才未撞怀。姝儿见阻,顿生恼怒,斥道:“我哪有本事让哥哥折命呢,能入哥哥法眼,做个被哥哥开玩笑的对象就已荣幸之至了。哥哥也没透露姓名,反要我自报家门,我倒是怕哥哥风流倜傥的,再把许多名字搞混了,终耽误了别处好姻缘,那才是赔了夫人呢。——按理我是该给哥哥让路的,可这会儿偏得了脑残,不想给那些油舌滑脑爱搭讪之人让路。”那男生一时语塞,只得道:“我姓顾,你叫我辰昔就好,妹妹……”话音未落,姝儿便截断道:“妹妹只叫妹妹,手机卡今儿才拿到,号码背不出,只能下回再给哥哥了。哥哥可以让我走了吗?”眼见姝儿倔强,辰昔亦无可奈何,只得侧身让路,口中却道:“在让路这件事上,我跟妹妹刚好相反,妹妹请慢走。”姝儿阔步离去,迈过水果铺子,方才回悟过来,这顾辰昔说的“让路之事、刚好相反”,岂不正暗说他反会给自己这个“油舌滑脑爱搭讪”之人让路么,而自己跨步而去,又岂不是自认了。悟思及此,心下不禁既气又恼,赶忙转身回望,却哪里还有踪影?料是步入书店去了,姝儿亦懒怠回去理论,便径直回舍,自与姐妹们厮笑一处,亦将此事忘却大半。

    却说辰昔入店购了那书,心下失落无趣,遂又觅至超市沽了四罐啤酒,欲与舍友同销万古愁。谁想回至屋内,却只孤身一人,室友尽皆不在,不免暗生哀愁。兼忖及方才书肆情景,倏然心头寥落,故轻叹了几声,又独饮了数口,继而缓缓点开台灯,翻弄起那本《抄评石头记》。浏览数页,见不过是批了些歪诗淫词,一时胸中浮躁,亦难静心读书,于是置之一旁。寂寥间,忽又想起方才邂逅,辰昔自幼文采不俗、才思过人,从来不乏妙语撩拨之事,以往多是自己恃才戏谑,不想今日全不占便宜,遂更觉那妹妹锦心慧口、话语机锋,颇有冤家聚头、棋逢对手之感,不禁徒生了几分倾慕之意。兼又思及方才那妹妹眉眼清秀、马尾摇曳、素颜白皙、不施粉脂,真个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纯如春水涟漪、洁似秋月岚风,不觉间竟已动了情思,平添出一段痴情来。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却是姓名电话一概不知,班级学院全然无闻,亦不晓得何时再会、何处去寻。忖思及此,骤然只觉心中饥痒难抑、眷念难遏,腔内亦升腾起一段欲罢不能、呼之欲出的情愫来,如若“抽刀断水水更流”般欲休还生,又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般挥之不去,当真纠缠萦绕、绵延无绝,却又无计消除,终化作满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自怜与折磨,经久不息。辰昔胸臆难平,只觉是既难受又愤恨,遂决心记下这笔情债,将来再同这丫头好好地算。思毕,辰昔执起酒罐,仰头一饮而尽,继又寻出一册精致小巧的笔记本,启开扉页,就灯写下:
    某年月日 薄暮未昏
    静女其姝,俟我於书肆。
    清扬婉兮,邂逅相遇。
    只觉她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驻留。
    三句写罢,辰昔颇觉安慰,自以为此篇以今衬古、以古辅今、古今衔接、相得益彰,简直玄妙无比,不禁自鸣得意起来。盖凡情感得以表达,便是宣泄成功,无形之情终得有形之托。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文采斐然、道义闪烁之作,更使人有真情表白与自我陶醉的双重满足,亦可助人幻想意中人看罢之后的情形。通常,乐观自负者之幻想多为喜剧,譬如辰昔,他便能幻想出姝儿彼时某刻读到此页之神情,许是钦佩不迭,抑或会心一笑,也恐激动万分,最好兼而有之,反正结局总是殊途同归:她恨不能以身相许。

    那辰昔怔怔地胡思了一阵,竟已心欢情悦,于是放眼窗外,但见云蒸霞蔚,余晖袅袅,万道暮光,沁园而来。辰昔实在不愿父母去后首餐便是只影残羹,故自出屋往那旁门邻舍觅人去了。侥幸隔壁右舍之门竟只虚掩着,展门蹑入,只见房内昏暗,仅有一人全神贯注、胶塞充耳,正在台灯下挑读。辰昔挪步上前,推他出书,那人霎时一惊,忙拔下耳塞,旋身回望,口中嗔道:“哎哟,吓我一跳。”辰昔细细瞧去,只见这人戴着厚重眼镜,面色黑黄、身形消瘦,胡子拉杂、穿搭随意,正瞠目凝神、疑惑地注视着自己。辰昔连忙含笑自介,说明来意。那人听毕瞧瞧台钟,果已饭点了,遂欣然关灯闭门,随辰昔同往食堂而去。一路攀谈,方知此人姓宋名唤烨肃,能言善辩,又喜玄学,三句不离那虚无缥缈的哲学大论。辰昔虽从未思及这些亘古难题,不过因素来善接话茬,又百无禁忌,凡事皆能泛论,故两人倒挺合宜,沿途从万灵论聊至一神论,又从释迦摩尼聊至查拉图斯特拉,终于将一顿精神食粮同那腥膻饭菜一并吃了。餐罢回至蓝田,辰昔又去烨肃宿舍打了一圈茶围,放浪玩笑一阵,方才回屋。

    一时室友悉至,辰昔遂分派起桌上那三罐啤酒,先是递了一罐予那浓眉大眼、肤白面俊的赵付阳,付阳憨笑接下,随手回赠数枚酸甜山楂;黝黑瘦长、眉淡眼细的陈宝硕坚称酒乃困苦之象、堕落之兆,故而婉言谢绝、拒辞不受;短发微卷、满脸巧笑的杨水昆微微颔首,又作势示意辰昔抛扔过来,辰昔接令掷去,那水昆伸掌一把握住,犹不忘为自己喝彩一声。辰昔遂自揭开余下那罐,举而邀饮,于是三人迎碰欢呼,共贺大学之始、缘分之谊。宝硕见了,亦忙捧取水杯加入,水昆笑说:“你这白的可比我们啤的厉害多了。”付阳则道:“一样,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四人大笑对饮。辰昔忽感江湖义重,乐道:“桃园规矩,排个辈分。”于是四人报过生辰,赵大、陈二、顾三、杨四依次排定。谁知辰昔痴性又起,嬉道:“翰林规矩,称个家乡。”遂而赵胡州、陈胶东、顾嘉南、杨杭城交互作揖。礼毕,付阳朗声笑道:“还有什么花样?快耍出来。”辰昔嬉道:“花样多着呢,今天先玩这两个。”水昆旋即窃笑道:“要不要再来个男生宿舍规矩,去厕所比个大小?”宝硕闻言直说恶心,付阳一旁嘿笑道:“来了来了,现原形了,猥琐的大学生活这就开始了。”辰昔乐得前仰后合,忍俊向水昆谑道:“四弟别闹,老大就是老大,老二就是老二,四弟最小就是最小,这是天纲地常,人伦规矩,别反抗了。”水昆听了愈发不服要比,继而嗔说男人都是色鬼淫胎,尔等不要装纯。赵、陈、顾三人闻言,皆笑怨他:“瞎说什么大实话。”

    四人玩闹一阵,尽是天马行空、海拉胡扯、不着边际。宝硕夸耀他晚餐只花了二元五角,竟还荤素兼备,方懂什么是物美价廉。众人闻毕悉皆佩服,亦欲照单尝试。水昆则称他今日一路关注校内女生,暂无发现良人佳丽,又说杭城皆传“求大无美、爱在传媒”,三人便笑他乃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而谎作此论。盖因说及美女,辰昔便向众人细述其黄昏奇遇,只可惜亦未曾问得那玉娥仙姬之名姓,如今惟空余了一声叹息。众人听毕,皆笑他下手忒快,来校首日便播情种,简直是“爱的播种机、春的发生处”,遂又争先恐后地出馊主意,什么满校贴寻人启事,又什么挨个女宿楼下大喊表白,最后三人越说越一致,都说应去校内论坛发帖,其言之切切、语之凿凿,好似真心实意一般。恰辰昔此刻兴起,于是将计就计,竟真取出了便携电脑,佯装预备发帖,是以逗骗众人。三人亦不信辰昔真会就范,故一齐围拢上来,意在怂恿督办、打趣寻乐。时新生携电脑者无多,周围宿舍亦只辰昔带了来,日间早已听说求大校内论坛无所不包,乃校中瑰宝、课余圣地,是故四人皆欲瞧个究竟。

    辰昔启电脑登入论坛一瞧,当真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直应了那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着的”,凡衣食住行、学习生活、新闻轶事、游戏娱乐、兴趣爱好、奇思妙想,一应皆有各自板块。因正说及恋事,三人便要辰昔点开那“缘分天空”一栏,入内窥探,岂料果有不少寻觅邂逅之人的,什么教室内、池塘边、梧桐下、柳梢前,真是一花一草、皆逢奇缘,一亭一室、悉遇佳人。辰昔扫过数帖,见有一文名曰《致我那薛定谔的情人》,心下颇为好奇,遂便点开了诵读起来,只见那贴子上写的是:
    “梦中的维纳斯你好: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感谢你,自从你进入我的世界,我便有了彩色的梦。原来邂逅不只是化学反应,也是物理学上的奇迹,我只记得那天,世上多了一道引力,将我无限吸引;而那天,世界似乎又失去了摩擦力,让我寸步难行。在那个平凡的日子,那个原本无精打采的日子,你如仙女下凡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图书馆二楼临湖右数第三排靠窗,我会永远记得那个位置、那幅画面。你长发飘逸,阳光打在你的发梢,散成五彩光晕。你那个HelloKitty的粉色发卡,反射着光影闪烁,照耀进我的心田。你穿着白色连衣裙,仿佛是童话里的公主,腰间的黑色束带,被银光闪闪的环扣牢牢锁住。我看到你雪白色的短跟凉鞋,竟比传说中的水晶鞋更为夺目。
    你没有注意到我。你认真翻看着厚重的书,又在笔记本上写作,那是台带有独立显卡的黑色Y450,佐证你聪慧的选择;你桌上放的那台红白滑盖5300,和我的蓝黑同款天缘巧合。而这一切我都铭记于心、反复梦见。Girl, I just can’t get you off my mind.
    曾几何时,仰望星空,我以为我会是整个宇宙的孤独者,因为我信仰真理永恒,却不屑人间猥琐,这么多年来,我独行独坐、独学独食还独卧,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是爱着北极熊的企鹅,是向往冰川的焰火,是决定苦行的沙陀,是真理路上孤独的朝圣者。我觉得我是在另一个平面上的射线,不管如何旋转,都不会与别人有任何交错。直到你的出现,我才发现引力的玄妙,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打破任何枷锁,它就像量子纠缠,分明没有看得见的关联,但就是会因你的存在而扰动。所以我不闪躲,任凭丘比特之箭将我穿透,你是那样特别,而我又是那么执着。Girl, I drive myself crazy thinking of you.
    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有遗憾无数。我相信任何举动都会有不可思议的联动,就像蝴蝶效应那样,所以我毅然写下这个帖子,希望它引起的涟漪能触碰到你的脉搏。你看到这个帖了吗?如果看到,可不可以私信我,让我有机会轻轻对你说,谢谢你给我的梦;如果没有,我将永远保留这份等待和期许,用这份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情书,你私信或不私信的概率,将你变成我薛定谔式的情人。”

    辰昔吟读得情深意浓、抑扬顿挫,三人听罢却连称头麻脚软、经受不住;宝硕作势欲呕,笑说:“这写的什么,辰昔你写一个,教学一下。”水昆轻拍宝硕,乐道:“要宽容,理科生写这样很不错了,真情实感,连薛定谔也会感动的,毕竟他老人家平白无故的,就多得了个情人。”付阳举目接道:“关理科生什么事,我高中也是理科,咱们理科也有写文章好的。其实这篇感情还是很真挚的,英文也没有错误,只不过尴尬了些、肉麻了点。”宝硕插道:“就是太肉麻了,我要是这个女主,看了就赶紧躲起来,连夜把那白色连衣裙给烧了,生怕别人认出是我。”水昆闻此心念一闪,道:“快看看下面有没有女主回复。”一语唤醒众人,辰昔连忙下拉,只见除了“沙发”、“板凳”、“摸摸”,及“祝楼主有情人终成眷属”等水帖之外,并无什么正经回复,倒有无数插诨的。有一人回:“学长,不好意思,那天我女朋友借了我的Y450去图书馆,她的小霸王学习机我正在修。”下一楼便回:“学长,真对不住,楼上那位同学的女朋友今早拿了我的5300,她的小灵通我也在修。”下一楼又回:“学长见谅,我是楼上两位同学的女朋友,那天在图书馆,我的假发松了还没拿去修,就怕被风吹走,所以带了个HelloKitty的发卡,没想到晃到了学长,真对不起。”如此一溜幸灾乐祸、虐心玩笑之后,只见有一楼厉声回道:“楼上你们够了,这位学长是真心的,我们同在一个宿舍,我爱他已经三年了,他什么都会修。”辰昔一路念诵,四人遂皆大笑不止,连夸校友有才。水昆连称为此论坛,周末便要去选配电脑,赵、陈亦表此意。辰昔又翻数帖,果然大开眼界,有广邀结交的,有自介求亲的,有炫才斗富的,亦有如作论文般大谈爱情观的。此中,女生之“爆照”帖备受青睐,皆由版主置顶。四人逐一浏览,直是大呼小叫、惊叹连连,又肆意对个中女孩评头论足一番,互相怂恿玩笑不绝。正玩闹间,忽邻舍一唤作向少聪的同学猛冲了进来,神情仓皇、面带愁容,欲知何事,下回再说。叹: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七回:贪小利学子犹受骗 话机锋闺友亦蒙诮

    诗曰: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却说合舍四人正围在辰昔坐处肆意玩笑。霎时推门进来一个神情仓皇、面带愁容的男生。众人齐齐望去,原是邻舍一唤作向少聪的同学。因见他容色凝重,四人心中诧异,付阳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少聪默然不答,只一个箭步赶至辰昔跟前,双靥通红、气息急促、额汗直冒、如芒刺背,只见他是:
    双眉斜竖额皱长,眼神凌乱,无措且惊慌。
    言语反复唇齿忙,汗如雨下,气败不堪讲。
    欲说,又止,愧煞。哎,谁懂我心头万状。
    那少聪口忙舌乱地向四人描说一通,却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四人屏息聆听,又暗自抽丝剥茧,方才晓明了大概。原来少聪今日新换上手机卡不久,便接到陌生短信,称其既中大奖,乃便携电脑一部,只需缴税两千,便可邮递寄予,速请回拨联系云云。少聪头回碰着这类短信,兼因涉世未深,自以为鸿运当头,遂便回电咨询。电话那头自是巧弄唇舌、连哄带骗,少聪一时财迷心窍、利令智昏,竟皆信以为真。于是记下账号,赶赴银行,依言缴款,心下只喜等那大奖临门。待回宿舍,亦难掩兴奋,便说与众人知晓。室友中有人怜他,便告以或是骗局,需多个心眼才好。少聪听罢恍如当头棒喝,既觉幡然大悟,又偏心存侥幸,愤恨失智间,只说是室友嫉妒,便孤自摔门而出。然心下犹是不甘,却又难遏猜疑,想起辰昔午间串门时,曾说起携有电脑,故径自来寻辰昔,烦其相助勘查,一则是查询那短信号码归属地,看看是否出自那些贼乡骗村;二则网搜查探是否果有此类骗局,好了却心间念想。此刻他既欲知晓,又怕知晓,正两相烦难。四人见如此情形,亦不知如何宽慰,只得禁声不言。

    辰昔听罢,连忙操弄电脑,意欲搜索。岂料这宿舍网络仅连内网,而自己尚未购得外网时券,故只得先依着论坛教程设置代理,方能连上外网。一时四人目光火辣,呼吸间又颇感少聪的急切与焦虑,辰昔不免手上忙乱、额间渗汗,好在素来喜爱摆弄电子产品,而今对照论坛教程亦不至于太费力,故而敲按一阵,也就设置妥当了。上网搜检一番,查得短信号码归属郑韩,乃是人谓“十城九骗”之地,而网上亦多同类受骗者,倾诉叫屈之文历历不绝、不胜计数。少聪览毕心中顿然幻灭,不由地面色凝重、两靥烧红,隐隐似有泪溢。付阳见状忙上前轻搂其肩,慰道:“也还说不定呢,曝光的里面也没有这个号码不是?”水昆亦接道:“就是,这种事总会有假有真。能在网上曝出来的,必定都是假的,真的也不会上网去说。”辰昔则试探道:“要不,不管真假,先报个警?真的固然好,如果假的,兴许还能讨回来。”赵、陈、杨三人亦表此意。少聪呜咽作谢,便忙跑出去报警了。

    宝硕度其走远,叹道:“没想到咱们求大也会有人被这样的短信骗呢,看来群发短信还真能发家致富。”付阳接道:“可不是么,我第一次收到这种短信也差点信以为真,幸好及时冷静下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水昆则说他高中便有手机,父母一早就叮嘱过,任何陌生电话与短信皆不可信。宝硕浅浅笑道:“网上这么多人被骗,少聪也不算孤单。不过警察估计不会管这种小案子,钱很难拿回来了。”余人亦附和说:“三四千的手机眼跟前偷了,报警都找不回来。外省骗子骗两千,那更是渺茫了。”果然,约半个时辰,少聪垂头丧气来说,两千不够立案标准,故只做了电话笔录。众人不免又宽慰一番,方知少聪已向家里报备,家中虽不富裕,却无半点责难,反劝说少聪宽心,切莫影响开学心情。如此,少聪卸了不少负担,只心中犹自懊恼,于是自嘲自讽了一阵,便也回屋去了。辰昔等四人悉被此事搅得失了兴趣,遂亦各干己事去了。不觉星移漏转、月没参横,四人各自沐浴卧床,纵有电扇旋鸣,却犹闷热难寐,只得闲话了好一阵。

    话分两端,且说姝儿与众姐妹厮闹了一夜,尝了好些家乡特产,试了许多私房胭脂,又见识了不少新奇玩意、穿戴品饰,已然乐得疯疯傻傻、筋疲力竭。不觉夜深,玲玲便提议一同早睡美容觉。时四钗皆在花样年华,谁不愿美?故皆欣然同意,于是纷纷盥漱更衣,爬床歇息了。然而毕竟大学首日,四钗身子虽然卧憩,心里却是激昂难眠,只不过怕吵了姐妹安歇,方才各自寂声强睡。一时室内电扇呼呼作响,墙外蝉鸣吱吱不绝,桌柜上四座凌空床榻中,辗转之声此起彼伏。忽的,只听玲玲哼唱道:“一个蚊子嗡嗡嗡,两个蚊子嗡嗡嗡嗡,三个蚊子……”众人骤然破声大笑,谑道:“你自己不是说要睡美容觉的?”玲玲娇嗔道:“宝宝太热,睡不着。”文雅柔声接道:“确实有些热,不是说好了么,明天中午我和姝儿去看空调,争取下午就装上,今晚只好忍忍了。”玲玲随口问道:“你俩人够不够,需不需要多点人一起去杀价。”文雅、姝儿皆说自己不会砍价,玲玲心念一闪,笑道:“我有个好办法,小时候我家买东西可有分工的,我负责大哭大闹嚷着要买,我妈负责当着摊主之面训我,我爸呢,就假装要做好人,随意问问价格。人家卖东西的一听,这一家人只有小孩想买,爸妈没什么兴趣,也就不敢开高价了,我爸杀价也顺利很多。——要不,咱们明天也分工,假装只是路过那空调摊,我呢,就滚到地上又哭又闹说要买空调。这里关键来了,姝儿你就假装训斥我,一定要骂得别人都听不过去、同情泛滥的那种;而文雅你就悠悠地问个价格,一定要问的漫不经心,让人感觉勉为其难、一不顺心可就不买了那样。你想人家老板又同情又没底,开价就泄了气,之后还不手到擒来。——咱们要不先练一练?”众人听毕直笑得岔气,亦连小静也乐得床架晃响、连赞有才。姝儿颤声笑道:“哎呀,敢情你们一家都是奥斯卡,你倒是先教教我怎么骂到别人看不过去、同情泛滥。”言毕又向文雅戏道:“老公,你也漫不经心地问个价给我瞧瞧。”文雅闻言便向玲玲假声奶气地谑问道:“老板,你这空调多少钱一斤,我看在地上翻滚着的女儿面子上就买半斤,贵了我可就走了。”说罢几人又都笑了。

    玲玲本就是玩笑,此时便佯装郁闷,嗔道:“好心给你们支招,还心甘情愿地献身往地上滚,真是好心没好报,倒看看你们有什么高招。”文雅遂笑说:“我们没什么高招,就打算蹲守在别人后面,等人家又滚地上又打又骂地谈好了价,我们便上去说同样价买一个,捡那现成的奥斯卡。”玲玲乐道:“这法子倒算可以,那你们就专等在那些特会杀价的人后面,尤其是那些彪悍的中年妇女后面。”姝儿、文雅皆笑说:“眼下都是学生,哪来的中年妇女。”玲玲便道:“这就是考验你们眼光的时候了,看看哪些同学具有未来长成彪悍大叔、虎狼大妈的潜质。”姝儿掩口一笑,神秘说道:“我仿佛眼前就看到了一个。”玲玲忙问:“谁?”不想文雅与小静皆顿然噱笑不住,玲玲遂即反应过来,嗔说姝儿更有此潜质,小静欲定纷止争,便说:“其实心静自然凉,以前人们连电扇都没有,摇着纸片也过来了,你们两都心平气和的,很快就凉下来了。”姝儿闻此便趁机谑道:“她哪里是天热,只怕是因为想到明天就要见男生了,所以心里觉得热。——若真的太热了,你可以脱衣服呀,又没关系。我们明天只说,男生们,玲玲昨晚可是赤裸裸地想你们哦。”李、徐听毕又是哄笑,玲玲恨道:“这姝丫头的嘴真是该死,雅姐、小静,给我作证,我这可算正当防卫了。”说罢作势下地就欲往姝儿床头爬,一边笑道:“我们谁也没提男人,就你在说,我看分明就是你想男人了吧。来,我帮你赤裸裸地想,别不好意思。”

    李、徐二人忙笑劝玲玲,姝儿则嬉笑着大喊救命,又连声求饶,玲玲思及今夜天热,若真爬入姝儿床帐恐两人都要重浴了,故便折回自己床上,怨道:“林姝儿,你可害我开了蚊帐,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有没有蚊子进去了呢。”文雅忙道:“我桌上有花露水,你喷了再上来。”姝儿却笑道:“玲姐姐若是被咬了,我一定替姐姐亲口吸出每个包里的毒来,再好好赡养那群有着姐姐骨血的蚊子宝宝。”众人又笑。小静乐道:“真不敢和你睡那么近,你这牙口太招人打,我可怕被殃及无辜。”玲玲佯作不屑道:“才不跟她一般见识,咱们只不理她。这蚊子倒是个大难,床就这么小,它们隔着蚊帐嗡嗡地飞,万一睡着了不注意,手或腿挨着蚊帐了,那还不是给吸个饱?”文雅柔声笑道:“我听说一屋子的蚊子就只爱咬最细皮嫩肉那个,现在蚊子都围着你转,你该高兴才是。而我们也都安全了,你少不得去做割肉喂鹰的佛祖了。”玲玲道:“这就更没道理了,这里就属我皮糙肉厚,你们哪个不比我白,不比我嫩,要说细皮嫩肉,怎么排我也是倒数。”姝儿遂接道:“求大的蚊子自然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才不是那么肤浅,光找那白的、嫩的;而是要找那肤色最健康、身姿最矫健的,更要找那浑身散发着香香的、马叉虫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荷尔蒙气息的人。”李、徐二人又自暗笑,玲玲忙指姝儿,嚷道:“大家看看,是不是这货发春,明明都是她说出来的,非安在我头上。雅姐,你不是看过班级名单么,快告诉她,好让她知道明天该扑谁、该去马叉虫谁,省得一个儿浪劲全发在我身上。”文雅遂答道:“你们也都可以看到的,校园网注册后,点进去查录取信息,就可以查到整个人文科学实验班的名册,咱们统共六个班,每班二十多人,我只记得我们班上有个全实验班钱塘文科并列最高分,好像叫什么顾辰昔,其他就只记得你们了。”

    姝儿听毕不由地一怔、惊诧万分,自忖道:“这名字似就是黄昏时书肆所遇那人,竟还是同班同学,什么钱塘第一,当真冤家路窄,不过也正好再跟他再理论理论,谁才是‘油舌滑脑爱搭讪’之人,我才不吃这哑巴亏呢。”因又想:“若此时将黄昏之事说出来,保不齐她们又要编排上些什么,兼那男人机敏油滑,万一明日他装作一脸无辜、绝无此事的样子,岂不显得我自作多情、更难自辩了。”故便绝口不提,决心待明日再见机行事。一时思毕回神,只听得三人纷纷议论,说顾辰昔这名字倒也好听,只不知真人如何,又互劝现实中读书好的男生通常不帅,不要怀有期望。闲语间,忽听玲玲笑道:“喂,那个徽州第一,听清楚了没,我们钱塘第一可等着你呢,你好不容易穿越了小半个中国来那啥,明天好歹要扑上去。放心,我们都会做你的僚机,为你加油的,徽塘友谊万岁。”姝儿因尚在胡思,故亦不得深虑,便只回道:“是呢,可要好好想想,明天穿什么、抹什么,怎变得更白一点,好跟人家说,钱塘胜景、慈溪佳处、帅哥别走、欢迎上门。”李、徐二人听罢,纷纷摇头说有此两人,可别想美容觉了。遂四人直聊至意困神倦,方才囫囵睡去,真是:
    不谙世俗闺中身,全无城府真性人。
    愿得情郎疼如玉,此生清水不染尘。

    却说翌日清晨,东方既白、旭日初升,辰昔分明听见那三人亦在床上辗转,倏然一把坐起,轻叹一声,怨问道:“你们是不是都没睡着?”三人倦懒称是。辰昔遂道:“昨晚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梦见了个女生,刚带回宿舍,衣服都没脱呢,人家女孩就说太热了没空调,转身走了,这他妈是可忍孰不可忍。”三人闻言空笑几声,付阳亦和道:“昨晚确实太热,半夜我还起来去冲了冷水澡,回来才眯上一会。接下来可要军训了,每天早起晚回的,睡不好更没精神。”水昆随即诨道:“我是无所谓,不过也不一定要女生来咱们宿舍呀,有本事你就去个有空调的女生宿舍,一龙四凤,岂不更爽。”宝硕听毕嘿笑了几声,亦戏道:“白天去蹭自习室、图书馆的就行,主要就是晚上,但晚上如果真有凤,装不装也就没所谓,反正都要运动出汗。”水昆笑谑宝硕甚有经验。付阳则盯向辰昔,目有希冀。辰昔会意,便道:“这样,每人抗热能力不一样,对空调带来的享受感也不一样,呆宿舍的时间更不一样,我们来个按需分配。我最想装空调,所以我出多些,老大次之,老四再少些,老三说过家里情况,随你出个数就行,大家看如何?”四人商量一阵,果真凑了个两千一之数,辰昔爽利道:“好,就这数,多退少不补,中午我就去搞定它。”水昆讪讪问道:“你杀价行不行?”辰昔胸脯一拍,笑道:“老江湖了,杀到他肉疼为止。”余人虽是将信将疑,亦不好多说,于是岔开话题胡扯一阵,便纷纷起床盥漱去了。回来却见付阳竟自对镜梳妆,三人不禁言语嘲讽起来,付阳释道:“这不要去见女生了嘛。”一语惊醒众人,遂皆自割须抹脸、选衣着锦,其实倒也不全为招莺引燕,不过是青春之时的爱美之心罢了。

    一时装罢,四人约赴早餐。然因赵、陈二人欲往图书馆,故他俩骑车先行了。顾、杨二人遂悠然漫步,晃晃荡荡地朝食堂踱去。但见宿舍门前道路荫遮、中庭绿绕,兼有鸟啼清脆、风带逍遥,好不惬意。出得园门,款步向南,只见一连临街商铺纷纷初启,尚在整理洒扫;那家既卖粽子混沌小笼包又贩汉堡炸鸡手抓饼,名为“土洋共舞”的早餐店里,炊烟袅袅、蒸汽腾腾,顾客却还不多;盖因时辰尚早,街上行人稀疏,尽是空落落、静悄悄、凉丝丝的。一阵不甚燥热的晨风抚来,顿觉欣悦神怡、晏然安适,辰昔不禁心中暗号一绝云:
    仲夏犹清和,草木亦自得。
    晨鸟啼旭日,阴阳恰正可。

    一路闲庭信步,就近寻至一楼西侧食堂,亦即昨日姝儿阖家午餐之处。辰昔踏前赴各窗巡了一圈菜式,不觉食指大动、垂涎欲滴。毕竟嘉南离杭城不及百里,饮食起居一应相同,故亦算是乡点乡食了。水昆本是杭城人氏,则更不消说。如此两人竟也犯了难,总觉得这个也好、那个想要,于是你选生煎、我挑肉包,东窗拿锅贴、西铺点烧麦,打毕甜豆浆、又点咸混沌,直将一张四人桌摆得满满当当,恍如开宴一般。两人一阵侵盘掠碟,须臾尽皆食毕,又连连夸赞几句,便双双捧腹寻出、“满载”而归了。回至宿舍,闲侃一阵,辰昔又随意翻书觑上几页,便已近班会时分了。

    虽男生间昨已串门尽识,女生却一人不知。思忖及此,辰昔既兴奋又紧张,大有旧时新郎欲揭新娘盖头时的心情,更何况如今可不止一个盖头,而是一连片山南水北的群盖头。如此想来,不免心中更加激荡。时水昆已先行步去,辰昔对镜自照一番,打理一阵,隐觉昨夜没睡好憔悴了不少,自是美中不足、白玉有瑕,全不似女生爱的男明星们那般精致秀美。这照镜细察,恰如女生检阅自拍,别人都觉如常,唯自己百感异样。辰昔亦然如此,愈觉自己只是个不清不俊的须眉浊物,不由得叹了一回,便也背包下楼取车去了。出门瞧见风日晴和、碧空万里,心情好了大半,再觑看同路男生,自忖虽不比明星,但在这俗世民间亦算得宋玉、潘安之流了。心念及此,竟将几步水泥石路,硬是迈出了玉树临风、万众瞩目之感。

    出蓝田园门南骑至路口,便有一东一南、一近一远两道可选。因辰昔性喜自然、癖爱鸟声,故并不向东取径月牙楼,而是南下直过那密林山丘,继而转东穿紫金剧场,顺道观览那柳荷湖景,以遂心中一腔诗情画意。果然沿路鸟鸣蝉噪、梧桐荫护,兼有同学络绎、青春满园,辰昔心中甚是畅快,不由地疾驰起来。顿然车行生风、徐徐送暖,匆匆觑过湖光掠影,展眼又见柳暗花明,不觉便驱至图书馆路口,继又向南驶过一桥,只见两边皆是蓝柱子白瓷墙、规矩方正的宽宏群楼,皆约四五层楼高,悉有波浪状连廊前后衔接,使之连成一片。这气势恢宏、典雅端庄的楼宇,便是求大紫金洲校区东区教学楼了。辰昔依路标驶下东二停车场,只见楼底车库中,各式单车叠头贴尾、鳞次密布,犹如数条长龙,并肩一字排开。辰昔不喜拥挤,便远远寻至幽僻处安放了,而后锁车上楼,觅至教室。

    举步入内,惟觉教室中光明敞亮、满屋清凉,颇为舒适怡人。此间早有男女同学沓至,皆是春容夏花、笑逐颜开的,或错落而坐,或聚合闲闹,正分了几处谈笑。一时众人瞧见新人至,亦纷纷靡望过来。辰昔环顾,只见付阳几人坐于中间第三排靠右,正向他招手示意;烨肃与其室友选在靠后地方,亦皆点头招呼;少聪立于左侧过道,正与两名女生玩笑,似已愈昨日悲伤。凡眼神相接之处,或挥手示意、或点头问好,此皆世俗人情,不消繁记。却说辰昔正欲坐时,猛然觑见第二排靠左处连坐着四人,而右数第二者,分明就是昨日薄暮时分,书肆里的那位厉害丫头。恰巧姝儿此刻亦瞥望见他,一时四目相接、避之不及,辰昔顿时陶然,冲她使劲挥了挥手。姝儿见状忙移目他处,佯作不见,不想却已被玲玲瞧去了,遂嬉笑着问道:“哟,认识啊?”辰昔远远笑答:“和这位妹妹昨天见过的,妹妹还让给我一本书呢,可惜今日不知,不然就该包了书给送过来。”玲玲听毕乐道:“那还不过来受审。”言毕便向辰昔招手,又示意身旁的文雅一起,文雅含笑从命,于是两人皆招手唤辰昔过去。

    辰昔见毕只眉开眼笑的,忙卸下背包,挪步过去。唯听水昆幽道:“厉害啊,三哥。”付阳、宝硕亦低声笑和:“佩服、佩服。”辰昔不及回复他三个,径直来至玲玲面前,只见四钗皆自坐着并不起身,除去姝儿,余下的三双六只眼睛都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打量。忽的,玲玲问道:“叫什么名儿啊,属什么的,今年多大啦?”辰昔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据实回明。玲玲与文雅听得此人正是顾辰昔,霎时一惊,倏然又想起昨夜闺谈,便一起意味深长、语调婀娜、九曲十八弯地“哦”了一个长声,继又满面诡秘地笑着,齐齐望向姝儿。姝儿本无甚尴尬,却被她俩又嚷又叫的,硬是烘托得靥红耳赧,羞涩起来。因又怕欲盖弥彰,反遭了流言,故嗔道:“你俩有病呢,哦什么,不过是昨天书店遇到过而已。”言语间却只冲着张、李二人,竟全当辰昔无有一般。玲玲眼明心快,便向姝儿逼问道:“那你昨晚怎么不说,藏在心里做什么?”一语问毕,玲玲顿感神清气爽、心满意足,似昨夜大仇得报,不仅转败为胜,简直横扫碾压,不由地暗暗感激起了这位辰昔同学。文雅、小静则是在旁乐得合不拢嘴,全然两枚“吃瓜群众”的模样。姝儿见三人如此,心内气恨交加,暗自思索一番,笑道:“三位姐姐有所不知,这位辰昔哥哥是个爱读红楼的诗人,昨天不过就是看中了我手里的一本红楼旧书,我成人之美让予了他,如此罢了。可惜我不喜读红楼,却最爱《西游记》,以为这世上笑嘻嘻的漂亮女人都是妖精,而男人里除了一个和尚,其他长得都不像人。”文雅听罢,抬手直欲捏姝儿的嘴,怨道:“好啊,伶牙俐齿的,一句话骂上他们两个也就够了,我和小静可说了什么了?哪里得罪你了?偏连我们也牵连上了,我看你才是个妖精,鹦鹉变成的女妖精。”玲玲亦恨恨欲捏。

    辰昔眼见姝儿众叛亲离,赶忙落井下石,卖乖道:“这位妹妹的慧心妙舌,我昨个就领教过了。三位姐姐,这事完全怪不得妹妹,昨天原是我不好,暮昏醉美之时,刚巧经过书店,看见这位妹妹在门口看书。那书香倩影、袅娜仙姿的,简直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我当时也恨不能解玉佩、遗香囊、丢手帕,可惜一时身边全无这些。又瞥见妹妹之书刚好翻到黛玉去荣府那里,联想到宝黛初会,便一时脑抽耍了嘴皮子,又念了歪诗,不想完全不是妹妹对手,一败涂地不说,还得罪了妹妹,昨儿苦思一夜,正求不能赔罪呢。谁想今日得蒙再见,果是上苍听我忏悔,特降此等缘分恩典,妹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一席话故意说的恳切之至、感人肺腑。果然玲玲听毕帮衬道:“哟,这可就表白上了呢。不过就你方才这口齿,我先投你一票。再说这有什么事,还值当道歉的,你也就是遇上咱们的铁齿铜牙了,换作别人说不定还暗谢你慧眼识珠呢。”文雅亦乐道:“巧了,我们这位妹妹也姓林,货真价实的林妹妹呢。”辰昔闻言忙向姝儿施礼作揖,笑道:“竟这么巧,林姑娘果然深藏不露。我看林姑娘承黛玉之灵窍,秉宝钗之仙姿,袭湘云之豁达,沿妙玉之高洁,诚可谓才思慧敏、颖悟绝人,笔走龙蛇、口吐丹葩,小生今日得见,方知为何女子为好,当真三生有幸。”姝儿听毕顿时暗生闷气,心下思忖道:“这算哪门子道歉,语言轻薄也就算了,还与我一样管她们三个叫姐姐,分明暗里又占一次便宜,竟还暗讽我连个姓儿都不肯说。”只恨眼下这顾辰昔不仅稳占道德高地,更自安了个爱美无辜的名儿,倒让自己显得不识好歹、欺压良善,若再讥他恐愈发有口难辩、南辕北辙了,遂便笑道:“哥哥见我一面,便可知我灵窍、豁达、高洁,果然识人之术非同一般。我昨也是跟辰昔哥哥开玩笑,哪里就是那样小气的人,等哥哥看完那本书,我还想跟哥哥讨来瞧瞧呢。”辰昔正欲答话,只听小静唤道:“老师来了”。辰昔等人举目望去,见是——下回分解。叹:
    春风曾见桃花面,重见胜初见。
    第八回 :欢玲玲妙口博一笑 拙辰昔狂笔明三志

    诗曰: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却说顾、林等人正自玩笑,忽听小静唤道:“老师来了。”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生贯门而入,阔步迈上讲台,一路发丝飞舞、裙摆摇曳、高跟踢踏,直引得合室注目。众人忙回位坐定。那老师遂面众而立,轻轻放下肩包,环视打量众人。众学生亦举目瞧去,只见她妆容精致,发如垂波,袅娜黑丝,玲珑有致,其妩媚之态自与台下这群高中模样的女生不同,是故霎时屋内男呆女羡、寂然无声。亦不知从何处起,众人“哇”的一声惊叹,直令那老师面红耳赤、掩面而羞。

    少刻,老师压手示意,众声渐息,师启讲演。原来老师唤作尚在雪,其实亦非老师,乃是本班辅导员,不过比大家年长四五岁,遂令众人以姐唤之。依在雪所言,迩来求大体爱学生,设法成全,故于保研之外,专设此等项目:适格者自愿申请两年学生辅导员,后便可升入研究院研读。在雪便是如此,特赴本班任两年辅导,期间不传道、不授业,只解惑纾困。无论生活、学业、情感、兴趣,皆愿倾听答疑、分享见地。因在雪和善仁厚,遂亦将自己大学体悟和盘托出,一时恳切劝道:“现下求大改制,勉励学生自主,已无班主任一说。是故你们各需独立、对已负责。无论学习抑或生活,学校都甚少过问,更不会监察逼迫,凡事全凭自觉自制,你们切要好自为之,牢记学业为要,万莫自怠自误。”此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语,而今想来犹是如诉如闻,奈何彼时辰昔却若雾里看花、不甚了了。枉生人每阅及此,思及自身便是懒怠随性不自律者,以致学业荒废、事业无成、混沌一生,亦不免自悔自责,深感愧对良师训诫、父母规劝,故于此心叹一曲云:
    浮生奔忙觅自由,既予自由,又怨自由,自由惹人堕。
    慵软薰醉暖风中,只道贪欢卧一宿,谁知一梦几春秋。
    乍醒后,才泯情散人空瘦,晚来事事休,江南不复留。
    惟听得,瓦上滴雨声声漏。怨,一夜愁;悔,一夜愁。
    在雪苦心劝勉一阵,转又说起波澜校史,亦不过昨日校史展览馆陈列之事。百年名府,始于书院,执教新学,唤启民蒙,抗战西迁,救亡图存,一朝解体,分拆复合,又赚有东方剑桥之誉,自是岁月汇成经历,经历铸就精神,精神促成伟业。既是伟业,则惟有那气势磅礴、志存高远、胸怀天下的辞藻方配得上。是故一时间,讲台上下,群情激扬,各中男女,心潮澎湃。岂料众人犹自慷慨,在雪却语锋一转,谈及那錾在校门口石上、竺校长的警世二言,因问道:“竺老校长的两个问题,你们可都问过自己了?有没有认真思考过?第一,到求大来做什么?”话音未落,便有人含混轻答道:“混。”合堂哄笑,在雪亦是忍俊不住,忙掩了掩口,继又敛容问道:“第二,将来毕业后要做什么样的人?”众人高呼:“混混。”复又一阵哄堂。在雪摇头笑叹了两声,嗔道:“尽不学好,坏的倒是一学就会。”原来此二答虽不知何人何时所创,而今于求大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未入校时便已得学长真传,偶有不明者报到当日亦会被同伴普及。然此学堂之上,公然说了出来,亦不免引人发笑。

    众人自知此乃戏言,作不得真,故一笑而过,并不经心。在雪犹横眉正色道:“这两答正是印证了求大人的机智聪明、乐观豁达及敢于藐视权威,不过大家切不可当真。事实上,求大人是异常努力的。”于是在雪逐一细数身边实例,譬如通宵自习、全奖留学的学霸,潜心科研、闻名业界的牛人,著作等身、屡见报端的才子,当真是俊采星驰、不胜枚数。相较之下,直博、保硕、考公者浩若烟海,恒河沙数,亦只够一语带过的。人之别,即在毫末间。听毕在雪一席话,心智聪颖的同学便已纷纷以贤为志,谋划起自己的广阔前程。而辰昔却是混沌无知、全不在意,只觉那些人不过是小才微善、趋名逐利之辈,故而心懒神怠的,只顾着听些笑言谑语,展露些机智俏皮,沉迷在自娱自赏之中不可自拔。鹊儿历世十载,劫后回思,方觉这“混”与“混混”却是凡人宿命。芸芸众生,起初皆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行事随心所欲,一味放浪形骸,成日寻爱觅恨,只图自在安乐,终是虚度年华,未尝谋虑深远,徒剩一个“混”字。正是:
    少年不知光阴贵,满将韶华付春愁。
    及待少年混沌长成、渐晓正事,至知而不欲、怅然有悔时,却总为时已晚、不晓得该往何处何地使力了,虽心有不甘,又百般折腾,亦多是力有不逮、无计可施,不过证明着人生终点不外乎如是,当真是:
    庸愚不材难傍身,老来更添无量愁。
    叹,勤学苦读只为“混”,倾此一生终成“混混”,此真乃人世命运之莫大讽刺,亦是戏言谑语偏能成谶的悲怆典范。枉生人阅此,不由忖及彼烂漫少时,亦是情义大过天的,抚今追昔,斯人斯事皆随风消逝,惟有自己犹“混”迹漂泊,不禁歌一曲自嘲云: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因在雪年纪相仿,又不以师自居,兼方才问答间已然玩笑热络,故众学生亦渐轻松活跃起来。时在雪意欲遴选班长,一来作为通知领用之人,二来转手托付班级。毕竟自己不过是借道取径研究院,这些孩子只要不出事便好,亦费不着事必躬亲、劳心劳神的。日后班里活动组织,那自是班长费心、于己无涉了。自己兴起时便去逛逛,添个亲近学生的美名,若无兴趣便就推辞了,亦无人会说什么,乐得此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心下思定,在雪举目环视,勉励同学自荐。学生们却多低头不言、禁声不语。沉默间,辰昔一把托起付阳之手,嚷道:“我们付阳哥哥很会照顾人,推荐他做班长。”宝硕、水昆闻声亦皆怂恿附和。一时众人凝望过来,付阳登时赧涩,含羞说道:“我倒是愿为大家效劳,看大家怎么说。”盖因文人尚谦,当下竟也无人相争。在雪见状,忙点了付阳作班长,继又令众人依次上台自介。班长自是要首当其冲、以作表率的。于是付阳踱步上台,恭恭敬敬地报了姓名家乡,全然中规中矩的。辰昔素来不喜这般沉闷,便使坏笑道:“有什么才艺展示没有?”众人亦有附和。付阳遂怨愤地瞪眼辰昔,急道:“没有,你别闹。”辰昔却又嬉道:“那可以说说你的择偶标准呀。”在雪台下就近寻得空处坐了,与众人一齐笑望付阳。付阳迟疑片刻,又说句“别闹”,便匆匆下来了。在雪回眸笑叹道:“咱们班长还挺腼腆。”遂又示意坐于付阳身旁的宝硕上台。宝硕因不善言辞,在女生面前愈加紧张,故只简说了姓名家乡便回位坐了。轮至水昆,因他素来懒怠,却也颇爱插诨,故略略闹了几句玩笑,称其择偶标准诚乃“女的、活的”,又被辰昔引逗着念了一首“日,太阳啊,你是那样圆;草,大地啊,你是那样绿”的歪诗,悠然博笑而返。

    至此便要辰昔上台,因其搅闹多言,众人已然暗笑期盼,皆欲看看他会耍什么宝。只见辰昔阔步上台,双手撑于台沿,眯着眼笑道:“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慈爱的仁爱的、怎么爱都不够的在雪姐姐及各位女同学们,大家好。”一语未了,已闻得细碎笑声,水昆仰头唤道:“那男同学呢?”辰昔手一撇,佯作不屑道:“哪儿凉快呆着去。”倏然台下嘘声四起,辰昔亦不理会,接道:“我叫顾辰昔,顾不是“人固有一死”的固,而是‘众里嫣然通一顾’的顾,辰不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尘,而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的辰,昔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兮,而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昔,鱼米之乡、嘉南人士,性别男,爱好女,至今尚未婚娶。”众人纷纷作笑,在雪亦乐道:“看得出来,年龄也不够啊。”辰昔含笑点头,又道:“十八年前的今天,农历七月初七,那日紫气东来、祥云五色,紫微星忽明忽暗,上有蛟龙盘旋,下有巨蛇缠踞,只听一声婴儿啼哭,霎时电闪雷鸣、红光满室、星火四迸、奇香萦绕……”话犹未尽,在雪便截断道:“所以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辰昔挑眉颔首。玲玲只不信,脱口便问:“真的假的?”辰昔傲娇回道:“如假包换,不信可以查身份证。”在雪又道:“倒是会挑日子,这么多八不说,农历还是七夕。”辰昔正自得意,忽听水昆幽幽谑道:“哎,可惜呀,到够坐牢的年龄了。”众人闻言暗笑,亦这三那两地递了几句吉利话,玲玲犹自一旁唱道:“猪,你生日快乐。”一面唱着,一面又眼神示意文雅、姝儿一道起哄。于是文雅、姝儿亦跟着笑哼道:“但是我口很渴,吹完腊烛,赶快请我们喝可乐。”众人聆歌复笑不止。

    辰昔满面春色,欠身作揖谢道:“方才是跟大家玩笑,能在求大首日就赶上十八生辰,又能遇见你们,特别感恩缘分。那么,我便趁此良辰美景许个愿:艳阳天,美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诸君康健,二愿学业顺遂,三愿如同梁上燕,年年得相见。”语毕,辰昔自觉收尾甚好,正欲回座,不想水昆又插道:“哪来的酒?”辰昔混答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嘛。”忽玲玲高声嚷道:“你自己不展示才艺吗?”顿时台下几处皆有怂恿,辰昔思忖少刻,便道:“才艺没有,五音不全,手脚笨拙。”玲玲犹追问道:“那有什么优点、特长,说来听听?不然怎就敢来招惹我们的姝儿小仙女。”一语未了,众人骤然闻着花边味道,皆不怀好意地私语起来。姝儿倏然双靥羞红,手里便去推玲玲,口中犹嗔怪她胡说。如此一来,合班便知那人就是姝儿了。辰昔见状笑接道:“你看我身无长物,也无长处,就连一般长的都没有,更何况是特长。不过优点倒是有一个。”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绝不花心”。倏然台下嘘声一片,几处女生纷纷嚣说:“不相信,男生的这种话最不可信。”那李、林、张、徐四钗亦是满脸不屑,蔑笑地瞧着辰昔。只见辰昔轻轻抬手将那四字从右往左一滑,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看,今儿我就开诚布公地告诉诸位姐妹了,我可是心花不绝的。”众人闻言又笑闹起哄,四钗亦是讥谑不绝。辰昔深知自己占时已长,便一溜烟地火速回座,冷不防又听得玲玲忿忿地补了句“大渣男”,辰昔闻声瞧去,但见四钗皆自含笑觑望,玲玲犹挤眼吐舌地扮着鬼脸。

    而后同学轮番上台,烨肃、少聪亦皆介绍过了,或简单明了,或玩笑几句,亦偶有崭露才艺者,此皆不消繁记。只说待到文雅登台,温婉作了自介,玲玲便起哄道:“雅姐姐语软音酥,必要表演的。”辰昔因课前曾去搭讪,自忖熟络几分,便亦怂恿起来。文雅无奈,只得唱了一首流行乐,袅袅荡荡、如泣如诉,歌曰:
    “如果女人,总是等到夜深,
    无悔付出青春,他就会对你真。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
    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一曲歌罢,众人掌声不绝,在雪亦似有泪盈。辰昔、玲玲等皆寂声不语,目送文雅回座。

    随即玲玲上台,因她言语俏皮,气氛瞬又回转过来。众人要她表演,她却坚辞不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不唱不唱,在文雅后面唱,这不是自不量力、狗尾续貂么,才不做这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白给你们笑话。”然因她方才多处起哄,辰昔、文雅等人岂肯轻饶,只不愿放她下来。玲玲无奈,只好自表讲个笑话,众人依允,玲玲便道:“说顾辰昔有一天去塔克拉玛干沙漠玩儿……”辰昔忙插嘴道:“我干嘛要去沙漠玩。”玲玲听毕直斥“别打岔”,又接道:“他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几天都没有走出沙漠,快要饿死了。”水昆闻此忙叫了声“好”,顿时合堂哄笑。玲玲冷瞥一眼,续道:“谁知这时候,他竟捡到了一盏神灯,一搓神灯,灯神就飘了出来,说:‘小伙子,看你长得人模狗样。这样吧,我帮你实现两个愿望。快说吧,我赶着睡午觉呢。’顾辰昔一听,登时大喜,说:‘我要老婆’。只见灯神‘嘭’的变出一个美女,仔细一看,原来是林姝儿。”姝儿听毕便在空中作势要打,玲玲见而不理,接道:“顾辰昔见了,连忙对灯神说:‘错了,错了,我要的是老婆’,灯神会心一笑,‘嘭’又变出一个美女,仔细一看,竟是李文雅。”文雅闻言亦恨恨瞪她,玲玲笑作不闻,又道:“那灯神遂摇头不屑道:‘都快饿死了,还贪图美色,两个愿望都要老婆,活该作死色鬼。’说完‘咻’的一声就消失了,任顾辰昔怎么搓,都不再出来。林姝儿和李文雅两人大怒,上前说‘都快饿死了,把我们弄来这里干嘛?’顾辰昔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道:‘谁要你们来了,我两次都想说要老婆饼来的,这家伙每次都不听我说完。’”说罢全班噱笑,玲玲溜步回座。

    轮至姝儿,因生人多,姝儿竟只乖巧地说了姓名家乡,辰昔幽幽叹道:“女从宣州来,遗我一顿愁。”姝儿只作不理。玲玲忽高声道:“昨天姝儿妈妈说她会唱黄梅戏。”一语令众人皆起了兴致,高呼“来一曲、来一曲”。又听得身后有人低问:“啥是黄梅戏?”邻人便回:“就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个。”姝儿聆此,亦不多推辞,便清嗓开唱,一时曲音婉转、词调悠长、千回百折、遏云绕梁,如流水东逝、似行云归岫、若藕断丝连,闻之哀怨凄美、心怜神伤,辰昔听罢亦不免触耳恸心、遍生彷徨,只听姝儿唱的是:
    “空守云房无岁月,不知人世是何年。
    望断云天人不见,万千心事待谁传?
    也曾梦里来相见,醒来但见月空悬。
    明月还有星作伴,可怜我孤孤单单恨无边。
    恨无边,情无限,手执金梭重如山。
    织出红云血泪染,织出白云泪已干。
    但愿白云化素笺,片片纷飞落人间。”
    众人因久不聆古曲雅韵,一阙聆罢,顿觉耳有余音、乐传芬芳,一时竟忘了鼓掌,幸得玲玲回神带头,一众方才拍掌叫好,经久不息。在雪亦起身赞道:“咱们班真是藏龙卧虎、人文荟萃呢。”姝儿害羞回座,换得小静上台,三钗皆知小静虽多文采,又博学广识,然其生性守拙,不喜多言,更不愿在公众处惹眼,遂皆不相闹,任其自在。一时各人自介完毕,在雪上台笑道:“这样大家就算相识了,班长上来留个电话,大家把自己联系方式报给班长,回头做个通讯录。”付阳遂又上台写下号码,众人短信付阳,告以姓名电话。

    在雪又道:“我想起有句古话,叫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再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代了。到了大学,便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未来四年、甚至整个人生,都可以说是始于今天、启于足下,所以虽然很俗,但还是想请大家写下一句志愿,不一定非要高大上,但要真心实意,希望你们能慎终如始地追随这句话,不忘初心,不负自己。”说毕便命付阳分派纸张。于是众人咬唇转笔、各自苦思。片刻后,见众人大多搁笔,在雪便点几人分享。只见付阳写的是: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宝硕写的是:辛苦我一个、幸福三代人。水昆则是:混沌未分我独存,包含四象立乾坤;心混混兮意浑和,矢志混成大混混。烨肃是:救赎余生苦难、解得心中自由。玲玲是:钱多快乐多,事少烦恼少,吃好睡更好。小静是:青云直上且扬鞭,不应画诺更留连。文雅是:花不老、月常圆,和花和月,大家长少年。姝儿是:泠然御风、与世独立、自成风流。阅罢众生之志,在雪又点辰昔,辰昔遂笑道:“可是说要真心实意的,我可当真了。”在雪接道:“这是自然。”辰昔又道:“那你们可不许嘲笑。”众人皆道:“快念,别废话。”辰昔于是念道:“第一,尽天下之美而妻之。”众人嘘声乍起,纷纷嚷道:“禽兽、无耻、下流。”辰昔又念:“第二,品天下之艺而娱之。”众人纷说:“这句还算正常。”辰昔又道:“第三,匡天下之恶而正之。”众人一阵蔑笑,嘲他大言不惭。在雪笑道:“除了第一个,其余倒也算是志向。”而后又点他人明志。不时众人分享毕,在雪又上台总括几句,不觉语枯时尽,便祝愿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言毕传令下课,众人纷纷散去。

    下楼取车,付阳载着水昆,辰昔、宝硕自骑,共赴食堂。须臾及至,四人商定一同体味二楼伙食,遂自西侧台阶乘梯而上,继又步至二楼西食堂,入内一瞧,方知二楼自与一楼不同,乃是自选快餐那般,一端进、一端出、菜式自取,末处打饭刷卡。四人遂各自选菜刷卡,寻拢坐定。水昆亦不知从哪里觅知今日饭堂活动,饮料只需五毛,于是四人皆去打了一杯。回归坐处,付阳提议为辰昔庆生一杯,辰昔谢而不辞,是故四人举杯同饮。登时一阵清凉由口入心,不觉胃口大好,四人便自大快朵颐起来。一时饭毕,赵、杨、陈三人欲回舍午觉,独辰昔意往广场寻空调,故那三人自先离去了。

    辰昔踱出饭堂,来至二楼平台,遥见文雅、姝儿二人正眺望那山丘方向踟蹰,赶忙上前招呼,道:“两位织女在望什么?难道是那山上有牛郎?”文雅遂指广场西侧,笑道:“在看有没有厉害的人去那里问空调,等他还了价,我们也跟上去蹭一台。”辰昔顺手望去,只见今日广场摊位已不似昨日的多,其主力依是单车,集于中央,西侧倒有两家空调摊位,有女人正懒坐篷下吹扇纳凉,因道:“那正好,我也要去问空调,我们一起去,两台一齐,定比单买划算。”林、李二人大喜,便随辰昔寻至空调摊前。辰昔粗略地翻弄几册传单,便问:“姐,空调怎么个卖法?”那女人立马起身赔笑道:“帅哥,要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辰昔怨道:“你是卖空调的,自然是你专业,怎反倒问我牌子型号?你推荐个好的,凉的快又便宜的。”林、李二人听罢心中直呼上当,原来这顾辰昔全然不懂,亦不通买卖。那女人闪过一丝惊诧,继又满脸堆笑,问道:“那要单冷的,还是冷暖的?”辰昔爽利道:“哪个划算?”那女人道:“其实冷暖比单冷的就贵一两百,多条电热丝而已。”辰昔便道:“那自然选冷暖了,花儿一样的女儿,到冬天可不能冻蔫了。”那女人笑道:“那是自然,杭城的冬天那可真是湿冷刺骨,穿多少衣服都防不住,你们外地来的未必知道。”继而又转脸对林、李二人道:“还是你们好,长得美不说,还有人疼,我们哟,在这里晒死了也没人管。”姝儿听毕柔声道:“阿姨,我们都是杭城周围的,知道这儿冬天冷。旁边这个姐姐还是杭城人,她爸爸倒是说给我们去认识的店里批发价拿一台,我们是不想麻烦叔叔,也不愿等了,盼着早点装上,所以阿姨你给个实惠价。”辰昔忙插道:“就是,我们一共两台呢,不然都去她爸爸那边买了,你什么时候能装?”那女人笑道:“这两天装的人实在太多,店里的男人全派出去了,忙不过来,反正晚上睡觉前怎么都给你们装好。”辰昔又嚷道:“姐,你电扇也给她俩吹吹,她们这样怎顶得住这个热。——闲话不多说了,你就说多少钱吧?”那女人忙将电扇摇向林、李,笑道:“小帅哥很会疼人,口又甜,羡慕死我老太婆了,你不定什么牌子,那就选这个吧。”说话间那女人一指桌上宣传册中的一款,道:“这个最适合学生,什么臭氧、负离子、变频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都没有,能制冷、能制热、能定时,这不就够了,况且还便宜。”文雅因不耐热,忙道:“那您倒是说价呀。”那女人笑道:“我知道这位小帅哥是个爽快人,两位美女也一看就是有文化、讲道理的,我可说个没退路的实价,你们听了可不能还了。”三人皆道:“快说吧。”那女人道:“两千二,包安装。”辰昔忙道:“姐,实不相瞒,我宿舍就凑了两千一。你若可怜我,就爽利的成交了,我的钱全部交给您,如果不答应,我就只好回去重新商量了。”那女人怨道:“那我又得亏安装费啦。哎呀,我就看在你们都是高材生,两位美女又这么美,这位小帅哥也这么疼人的份上,少不得自作主张、亏也卖了,只是你们别把这价儿说出去,我给人家可从没有这个价。现在空调旺季,货都不好拿呢。”三人点头称是,遂留了电话、交了定金、拿了收据,约定尽早安装。

    交割完毕,辰昔又向林、李二人道:“喝口冰水再走吧。”于是三人疾步迈入食堂一楼超市,方觉凉爽适宜,姝儿忽向辰昔嗔道:“你这人,怎么全帮我们做完主了,我俩还没商量好、没答应呢。”文雅劝道:“也没差,为那五十、一百的再晒下去也不值当,这不欢欢喜喜解决了嘛,来,我请你们喝饮料。”言毕拉着姝儿往饮料柜机前去了,辰昔紧跟上来,急道:“对,你们平白晒着多不值当,所以差不多就算了。这空调有跟没有是质变,什么品牌型号都是微不足道的量变。今天有你们在,那阿姨才肯让价的,故该我请,哪有开学第一天就要女孩子请的道理。”文雅不禁笑道:“刚还叫人家姐,这会儿就是阿姨了,你这男人也忒善变了。”辰昔乐道:“这不是为了使美男计,博个诱惑价么。”二钗闻此一乐,方不计较了。又因辰昔坚持,林、李难辞,硬是取过饮料付了账,三人同饮几口,便齐回蓝田去了。辰昔直送至二舍方才折返。回至宿舍,见付阳已在纸上草拟了通讯录,欲借辰昔电脑作图,辰昔见姝儿电话赫然在列,便起心思——下回分解。叹:
    贵贱无常价,人人迷不悟。
    第九回 :情切切良辰纂新娱 意绵绵姝文谱旧诗

    词云: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接上回,话说辰昔送罢姝文二钗,折返回舍。眼下正午时分,方一入屋,但见室友或赤身、或袒胸,皆自迎着台扇慵倦而憩。室内早已闭了门窗、合了帘幙,又满地泼水、顶扇呼旋,却犹未能解暑。辰昔见状忙告以空调之事,三人蔫懒,悉无异议,只盼早装。惟付阳强撑精神,在纸上草拟了通讯录,正欲借电脑制表。辰昔欣然应允,取出电脑顺手将表单也做了,发予付阳,实亦是假公济私,趁机暗存了诸钗电话。收毕电脑,辰昔调出姝儿电话,瞬又忆起晌间姝儿那曲黄梅选段,不免愈加沉耽思慕了几分,因而忖及昨日那书,便自架上取了下来,继从屉中寻出了几张包书塑封,猜度着姝儿之性,择了个素雅的,仔细包上,好歹遮了封面那首歪诗。心悦间,忽灵机一动,启至扉页,工工整整写下数个醒目大字:敬赠宣府仙媛林姝儿,望天女不弃,惠纳芹意。写毕犹觉未尽,遂换行右下写道:尘世浊物昔叩献。

    搁笔凝思,虽跃跃意欲短信招惹,却苦于一时无甚妙语,又怕搅扰午睡、唐突无礼,反复点按退删了几回,终是未发出去。不免暗生烦恼,只觉浑身闷热,难以遂心,便亦爬床卧下,吹扇去了。偏脑中又冒出了几句俏皮话,或似不妥,或觉不好,总未满意,终是迷迷糊糊睡去。似梦半醒间,只听得一击敲床劈面而来,又有一声喝道:“喂,还不起呢,开学典礼都敢翘?”辰昔猛然惊醒,撕梦而起,但见付阳立在床沿下唤他,杨、陈二人悉已整装,正掀门欲走。一时廊道里闭门声乍起,邻舍同学纷纷自门前扰过,或追或闹,欢笑不绝。杨、陈唤了付阳一声,又向辰昔打过招呼,三人亦自启门而去。辰昔方醒悟过来,恐是合院独自己尚在床榻,于是赶忙跌爬下床,又猛地跳入衣裤,匆匆携了那本《石头记》,背包追去。

    不时赶至教室,但见屋内人山人海、座无虚席,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乌泱泱的一片,方知这所谓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桥后依不过是新的候车厅、排队处,照例的芸芸莘莘、人潮汹涌。原来下午众学生悉被安排在一间阶梯大课室,乃是整个人文实验班齐集一堂,是故声势浩荡、壮怀激烈。毕竟典礼皆须以人作祭,方显尊荣权势,台下人阵愈宽广,台上嘉宾愈威赫,此即所谓人民基础也,否则岂非成了无基之塔,不过自娱自乐罢了。眼下只说辰昔举步入室,忽见汪洋人海,一时眼忙心乱、搜寻无措,只得又电话又招手的,方才寻见付阳等人。恰室友三人心善,特为辰昔预留一座。辰昔赶忙坐定,心方稍安,举目环顾,却未觅姝儿身影,只瞧见好些辅导员正在走道间往复巡查,或指引座位,或嘱咐纪律,或简略答疑,皆是神情轻松、容色喜悦。在雪则与另一名男子同在讲台调试设备,蜜蜜商洽着。须臾帷幕降下,投影亮起,只见熠熠生辉的主会场中,一排胡桃木色 台端庄典雅、楚楚有致。台面上,白瓷水杯与黑座话筒之间,各有一樽玻璃制红底黑字晶莹水牌。流光下,一众水牌齐齐折射,恍如争奇斗艳一般。各牌中,那笔正楷名姓及其所摆之位,便是坐中人耗尽此生拼夺来的,真是: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
    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枉生人阅此,亦有歪曲叹此“功名”二字曰:
    老来方知人世道,尘间惟有功名好。
    皆言势利非真情,无财何来子孙孝?
    哄蒙求告寻人捧,众人捧罢鹊声高。
    苦心钻营博出位,觅得名位事愈遂。
    曾经门前可罗雀,迩来访客不辨谁。
    百炼千锤一根针,只认衣冠不认人。
    昔日奔走无人问,如今万事小动唇。
    高朋不惧远方来,钗粉不请自投怀。
    却笑浮生清高者,未得葡萄只叹酸。
    奈何辰昔此刻却是浑然不懂这些,亦不去瞧那 台,只一味与同学说笑,寻觅些当下的快活。

    须臾时至,倏然一阵激昂音乐,继又传来掌声雷动。因室中音响环绕而设,故众人只觉那掌声似自四面八方奔袭而来,如刀枪剑戟一般振聋发聩、经久不息。一众闻声皆向台前幕帘望去,只见银幕中横空走进了数人来,清一色白衫西裤中亦有一二抹红裙娇艳,倒是甚为夺目。一行人皆自凝笑挥手,却又似步履蹒跚,终是踩着音乐各寻了姓名坐定。霎时镜头推进,幕中便只容下校长孤身一人,再无冗余旁杂,颇有寡寥之感。校长遂以视频讲演,先是说些校史荣誉,继又谈些地规国策,其后便开鸿篇大讲人才。这“人才”与“人民”类似,若作集体概念讲,那便是社稷之本、江山之基,神州中兴之砥、华夏复强之魂。国因人才而强,商因人才而兴,市因人才而富,家因人才而旺。总之,之所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社稷繁华如锦,百姓安居乐业,莫不离“人才”二字,自是可以大书特书、山夸海吹的,反正“人才”二字既无专利版权,亦无专门证书,稍有自信者便可这般理解:“我就包含在这‘人才’二字里,是故上官所言中,便有我了。”眼下在座众生得入求大,如何配不得“人才”二字?是故众皆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美轮美奂的人才宏论里。然而这类词的鬼魅之处便在于:听来内涵极大,实际空无一人。譬如人才,若作个体概念来讲,那便是:
    炎黄子孙千千万,你又算得哪根蒜?在这花花江山,有你不多,缺你不烦,全无相干。岂是非你不可?从来人山人海!谁会求你作活?哪离了你都照转!自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寻人招工一点不愁。你敢自称人才?那真是猪油蒙了心,吃了豹子胆,下流兼耍无赖。试问普天之下,谁不是:双手双脚一双眼,说话做事的都这般,琴棋书画也凑合来,能文能武都勉强算,怎偏你坐钓鱼台?故道是:若想锦衣玉食倚雕阑,还不快摧眉折腰把头弯,跟着得道人,做鸡犬升官。休再说,什么风骨气节祖宗颜、什么诗书礼乐恭良贤,都是大俗物,装甚假神仙,不过卑躬屈膝乞薪元,小心侍奉换家田,妻贤子孝都靠着卖老脸。人才?呵!只梦等上官把我点,再将我尊上天。
    呜呼,枉生人再叹:
    人中人精演名利,才上才巧算得失。自辟鸿蒙,万物始生。神佛道圣、尊祖玄真、英贤忠烈、志士仁人,妖魔鬼怪、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魑魅魍魉,四大部洲、东西南北,尘世千般、皆唤人才。

    闲言少叙,如今且说回辰昔,他此刻固然思不及此,还只当自己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乃中在靶心十环处的人才。然而盖凡立于万仞之巅的高论,纵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通透,听多了却只觉是正确的空洞、伟大的虚无、光荣的无聊。眼下辰昔聆校长之词亦是如此,乍听亘古真理,细谙全无实际,于是心倦神怠,不觉失了兴趣,便自翻看起那本《石头记》来,随性翻了几章,看了几段,忽顽性骤起、心念悸动,乍翻出姝儿号码,短信云:“听说宣州有座姝山,山中有片姝子林。”虽一丝疑虑,终犹按键发出。须臾室中便有铃声响起,众人靡望瞧去,只见姝儿不胜羞赧,忙寻出手机调了静音。辰昔方知姝儿坐处,霎时又愧又喜,自悔莽撞,亦暗暗调了震动。

    片刻,短信回至,辰昔慌忙按开,道是:“你哎!!!”忽又一条,云:“继续说,说的好勉强原谅你。”时杭城移动赠卡时,皆默认学生套餐内含千条短信包月,是故学生多不吝惜。辰昔本只兴起一句探路,而今姝儿索闻,只得生编硬纂,几番删改,终复:“林子里有个乌鸦王国,叫做乌姝国,一日老国王乌里哇啦黑回巢巡视,只见爱妃乌漆粉粉灰正披头散发、呜咽啜泣,乌里哇啦黑一向怜香爱玉,看罢心如刀绞,忙问乌漆粉粉灰说:‘爱妃为何哭泣?’乌漆粉粉灰泪眼回道:‘昨夜一场倾盆大雨,将奴家妆奁全部冲走,以后只能蓬头垢面见大王了。’说毕抽泣不止。乌里哇啦黑立马升堂,向众鸦将道:‘爱妃一应妆奁悉为大雨所毁,伤心欲绝,众卿可有为孤解忧者?’只见一乌鸦出列道:‘臣素喜闪光之物,愿为王妃觅镜。’遂请令而去。又一乌鸦道:‘臣擅长辨香,愿为姐姐寻口红胭脂。’原来正是王妃的弟弟乌漆妈妈黑,亦领旨而去。一时众将皆各领命,只有那梳子还未有人领,国王乌里哇啦黑便宣:‘有可为孤觅好梳者,重赏。’只见一臃肿的老乌鸦款步出列,众人一见,原来是国师乌有老肥肥先生,只听他说:‘梳子自然是南海千年檀香木做的最好,它天然一段幽香,梳篦之后,发丝上便会留下一股沁脾润肺的芬芳,叫人神魂颠倒、浑身酥软。’国王忙问:‘国师可有妙计求之。’乌有老肥肥道:‘待老身施展幻术,变成那最香的檀木梳子,再用移魂换影大法与真梳子掉个个儿,大王便有真梳子使了,老身趁人不备再偷飞回来。’众人连声称妙,便要国师变身。只听那国师口念:‘急急如律令,变身檀香梳,乌拉马里哄。’说毕,摇身就变,竟变成一个标致美貌的小姐。众人忙说:‘变错了,变错了,本要变梳子,怎么就成漂亮姑娘了。’国师现形道:‘哎呀不好,是老天爷它听错了,我只说变檀香梳,没想到老天爷以为说的是宣州林府的姝儿小姐,原那小姐也是天然幽香、无人能及的了。’”短信既出,辰昔忐忑而待。

    少刻,只听得姝儿那厢笑出了声,虽是连忙捂嘴,不免又为旁人瞩目。辰昔远远望去,瞧见姝儿亦递给了文雅相看,两人皆自掩口暗笑。一时短信复至,道是:“谁让你说笑话了?看来你对红楼很熟嘛,连这都能改编,现罚你五分钟内作首诗,题目就是红楼人物,是哪个我们说了算,敢不敢?”辰昔忖度道:“宝黛钗湘自不用说,元迎探惜亦有把握,就算妙凤晴袭等人,只需稍加细想便也不难,唯怕姝儿故作刁钻,选那偏僻少闻者。”故回:“辰领旨遵命,敢问姑娘是哪位红楼英豪?至少这等人物也得上过回目才算吧?”未久,短信回至,辰昔翻看,赫然写道:“文雅说刘姥姥,我说贾敬,可都上过回目,两首十分钟,计时开始。”辰昔看罢,不禁哭笑不得,感叹这姝儿真是玲珑心窍,那刘姥姥还算几分熟悉,这贾敬那可真是思虑不到之人。无奈眼下只余十分钟,辰昔遂忙查书,惟见书中虽歪诗不少,却偏无此二人的。想必那寂寞学长亦无兴趣着墨于这两位龙套。于是胡翻乱揭,又瞻前顾后,亦难静心细读,因而全无所获,犹白白耗去了五分钟。心下愈加焦虑,只好硬着头皮在短信里删删改改,添来复去,总算歪凑两绝,其一咏刘姥姥云:
    “踟蹰惭扣富家门,衣锦繁华羡煞人。
    小发慈悲轻接济,大难当头骨肉恩。”
    其二叹贾敬,即贾珍之父,好道求仙者,诗曰:
    “盛筵华席庆寿辰,亲朋家小聚天伦。
    可笑痴道迷不悟,修得长生抱天尊。”
    总算及时发了过去,辰昔长舒口气,思及方才慌乱之境,难免心有不忿,故复回一信曰:“是不是该轮到我出题了,我绝不这么刁钻,时间亦可不限。”不时有回:“说来听听。”辰昔暗忖:此时我有书她无书,出得太歪则胜之不武,出得太正又全无挑战,便是副钗中的人物最好。如此想来,亦不翻书,便回了“香菱”二字。过有片刻,悉无回复,辰昔私以为姝儿作不出,为免其难堪,急回一信道:“我手上有书,故才作了。你手上没书,这会上面讲话又烦,难以静心,作不了也正常,切莫往心里去。”一信飞出,仍无回复,辰昔暗觉失落无趣,随手拨弄那《石头记》。付阳大抵也是听得腻烦了,遂拍拍辰昔,又指指那书,眼口示意一番,便借去览阅了。谁知付阳一翻便是首页,正瞧见辰昔午间写的字,便对着辰昔坏笑起来,宝硕、水昆见状亦凑过来瞧,一时几人都知道了,皆是眉飞色舞、挤眉弄眼地笑。

    辰昔惊觉几分羞涩,连忙回神端看屏幕,佯装听讲,却见已然换了一位教授讲演,正痛陈“某某大学是求大孵的蛋”、“某某大学是求大分拆出来的骨肉”,自是建国后求大被分拆之故事,令人悲伤唏嘘。正聆听时,忽的几条短信连至,直令手机震动不迭,辰昔忙推机翻看,原是姝儿发来的咏叹香菱的一首长诗,云:
    “身为薄命女,此生何叹息。
    朝如娇养玉,夕成囚中姬。
    日食匪馀餐,夜卧寒草薪。
    逼女认作父,贼犹打骂勤。
    上天尚怜我,书生诚有意。
    可恨奸人恶,一身换两银。
    郎已入黄泉,奴屈霸王行。
    嫁作豪门妾,空闺犹舒心。
    幸得贤良人,待我如家亲。
    堪奈景不长,雅女诗未集。
    菱花尚未开,桂香熏满地。
    自得虎狼妻,刀剑苦相逼。
    寒塘水涸干,莲枯藕凄凄。
    元宵佳节日,香魂故乡依。
    有命无运苦,生死前已定。
    侥幸尽劫难,终得归太虚。”
    未及尽阅,忽短信又至,却是文雅,原来她亦作了一首,云:
    “荷叶蒲下多暗香,绮罗丛中少娇养。
    离散双亲何处寻,蛮横纨绔倚身傍。
    污泥滩头明月照,芙蓉池边诗韵忙。
    夏桂熏得蟾声嚣,一缕芳魂返故乡。”
    辰昔览罢,钦佩不已,只觉连日来自己尽是班门弄斧,如跳梁小丑一般了。如今小丑被捉现形,可不是贻笑大方么。因又想:如今输了文可不能再输了人,故赶忙回信赞服,姝儿回说以前自娱咏过英莲,眼下只记得这几句;文雅只道作的不好、硬凑而成。三人遂以短信闲话了一番。

    过不多时,幕中便是各学院院长作一分钟演讲,法学院院长用了一连串数字,说今年是求大建校百十周年,中央提出依法治国十周年,也是求大法学院成立第一年云云,颇得印象;生命科学院则劝同学“追求真理,忠于真理,献身真理”,要“只问是非,不计利害”,更要“文理一身,君子不器”;医学院则告诫学生“肩上责任重大,你们必须牢记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及至人文学院,却是副院长上台演说,道:“学人文这个东西嘛,就是要多谈几场恋爱。”登时哄堂作笑,几位辅导员亦是忍俊不住。当下便有人问:“我们院长是谁?”在雪故作悬疑,反问道:“你们可知道咱们院长是谁?”那些消息灵通的同学便纷纷喊道:“金庸。”话音未落,台下“哇”地一声炸开,一时合屋沸腾、宛若闹市,有些同学难以置信、瞠目结舌,有些左右核实、前寻后问,有些则慧如先知,四处普及,顺带透露些独家内幕。那数位辅导员皆自点头笑望着众人,神情颇为自豪。好些男生突感自己乃金门子弟,顿时言语豪迈、举止英武,没来由地义薄云天起来,四下呼兄道弟,恨不能当场来个歃血为盟、校园结义。各辅导员几经奔走,方才略略止住喧哗。原来学校正要举行仪式,一时校歌奏响,校长亲为某生佩戴校徽,在座军政嘉宾亦皆献上美好祝愿,主持人预告今夜某时某刻将在操场燃放烟花,以助新生铭记。众生闻言一派欢腾。

    待迎新礼毕,时近黄昏,众人涌散。辰昔忙箭步冲至姝儿跟前,幸得四钗未走,于是一把将那《石头记》递予姝儿,道:“你们四个大才女,深藏不露的,原来个个都是蔡文姬、李清照。——你好歹收下它,你若都不看它,我又怎么配呢。”玲玲听毕便笑嗔道:“你说的可是她三个,别瞎带上我,我可不想做才女,才女结局都好惨的,做个钟无盐都比做才女好。”小静亦向玲玲乐道:“你看他也只说了蔡文姬、李清照两个名字,可见也没有我什么事,我也不要当什么才女,我就选武则天好了,来配你这个王后。——放心,我可不会嫌你丑。”说毕便与玲玲一旁嬉闹起来,一个说我哪里丑,一个说你自己要当钟无盐的,一个又说我哪有说要当钟无盐,一唱一和地竟聊了起来。文雅一旁宛然笑道:“我不过作了首歪诗,跟姝儿的比差远了,你要送书就送你的,管你们是司马相如卓文君,还是张生崔莺莺,又何必带上我们仨。”说毕亦自与玲玲、小静玩笑去了,只听得玲玲谑道:“哟,是蔡文姬来了,还是李清照来了。”文雅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两人,一个被匈奴掳了去,一个夫死改嫁,都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就做佘老太君,专门来管教你们这些女丫头。”

    姝儿只未接那书,柔笑道:“叫你昨天谈红楼、今日又说才女,看,又自讨没趣了吧。你也不想想,我们虽是女流,却也只愿做自己独一,不愿做她人第二,凭她是王母娘娘呢,也是不稀罕做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烟火,你可别再给别人,尤其是咱们女人,套那些个名人伟人的帽子了。我们女人可都是小气鬼,从不稀罕别人戴过的帽子。——况且这书呢,明明是上下两册的,你这忙里忙外的,偏只巴巴地送一本呀?”辰昔登时语塞,只得尴尬笑了几声,道:“可不是么,在我眼里,你们都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偏昨日那堆二手书里就这本上册,我可是翻了半晌、淘了半天,奈何那下册踪影全无,问店家也说不知道,只说旧书全在桌上了,我一会定再去找找。”姝儿忙道:“那倒不必了,说不定那位学长也是不小心才错卖了这上册的,否则那么多心思作的诗又何苦卖了它。——当然也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好诗,只不过图一乐。我家里也有这书,所以你自留着看吧,书是顶好的。”辰昔听罢暗觉失落,却犹不甘心,忙道:“我也有个私心,若你先看了,一时兴起批改几句,或添一首半句的,或只是圈划几处,那便是我赚了呢,不但得了你的墨宝,而且有了你的提点,一下通悟红学也未可知呢。”姝儿听他口气张狂,暗自好笑。玲玲一旁叹道:“哎呀,我说林黛玉,一本破书连定情信物都算不上,何况人家今天还是生日,你不送礼就算了,还不收人家的,忍心吗?拿就拿了,保不住他里面还夹了一封情书,你这一退,他保不齐一会伤心欲绝、哭死过去,谁负责?再说,他这么不依不饶的,拿了咱们也好吃饭去啊。”文雅亦戏道:“天,被你们渲染的我都想看这书了,这一唱一和的,到底是推销书呢。”辰昔赶忙澄清,赌誓里头绝无夹带。姝儿见众人因书相持不下,便略谢一语,匆忙接了,塞入包中。一众遂散出教室。

    辰昔随了四钗来至食堂,姐妹们已商定要去一楼东侧风味餐厅,辰昔亦跟了进去。原来这风味餐厅就如外头的美食广场那般,底间一排铺子独立经营、各揽生意,唯有厅堂的桌椅匙箸共享共用。众人遍览餐铺,只见是这里铁板烧、那里麻辣烫,这头砂锅粥、那头灌汤包,真真的琳琅满目,叫人难以取舍。四钗遂在厅中挑了一条长桌,卸下书包占座,便四散择选去了。辰昔打定主意,豁出颜面,只一路跟着姝儿,寻至一家专做面食的摊铺前。姝儿点了一份卤肉面,辰昔眼疾手快,忙抢刷了卡,又自点了份鱼香肉丝炒面,复又刷了。姝儿登时不悦,怒道:“这又干嘛,喜欢你的女生自然觉得请你都幸福,不喜欢你的女生即使你请了也只生厌,女人不傻也决不因男人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辰昔笑道:“那你就不能如《围城》里说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姝儿见辰昔一语道出了其所言出处,亦暗生一丝钦佩,叹道:“真不知你是卖弄才学,还是劝我做唐晓芙,若是前者,便不会留下好印象,如果是后者,我说了我只做自己,不要贴别人的标签。更何况唐晓芙可没让方鸿渐追求到过。”辰昔暗忖虽唐晓芙高高在上,自己却也不是方鸿渐那般窝囊,何苦买单花钱反不落好,不觉亦有些恼了,遂嗔道:“真说不过你,那实话说了吧,男人抢着买单,也不全是什么好心好意,更不会考虑女人感受,不过是这样做能够使自己身心愉悦罢了。与其说是绅士风度,倒不如说是自我满足。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可以让男人幻想出自欺欺人的短暂亲密,能让男人在不平等的追求关系中,做个精神胜利的阿Q,做个自以为有尊严的孔乙己,能得以在高不可攀的仙女裙下那片卑微的尘埃里意淫出一朵玫瑰花来。——所以,何止刷卡,一会面出来了,我还要帮你端过去呢,随你怎么说,反正这个便宜我是占定了。”说罢便自挪步,气呼呼地取托盘去了,姝儿不觉一怔,终未再说什么。一时面肴出炉,辰昔果然抢着合放入一块托盘中,径自端向座去,姝儿见状只好取了匙箸跟来。文雅等三人见他俩男的端菜在前,女的执箸随后,形同情侣一般,便皆笑了起来,人未坐定,已听玲玲说道——下回分解。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十回 :光影流离烟花迎新 鼓角齐鸣顽童开训

    词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且说文雅等三钗皆自取餐坐定,正待姝儿、辰昔一同回桌开席,却远远瞧见顾、林二人曳步摇来,辰昔举馔在前,姝儿执箸随后,绝似青梅竹马的小夫妻一般,遂皆颤笑起来。二人尚未落座,已听玲玲谑道:“真是夫唱妇随、男耕女织,羡煞旁人呐。”言毕又学着姝儿晌间曲腔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下一句什么来的?”小静遂接唱道:“绿水青山绽笑颜。”两句和罢,三钗悉已捧腹。玲玲犹向姝儿戏道:“专家,我们唱的可还行?”不待姝儿作答,文雅已笑插道:“你两个唱的再好也少了一分情,虽说无情也动人,却终是少了一味,怎比得他两个来唱?”姝儿情知是拿自己打趣,便挨向玲玲坐下,媚声娇嗔道:“唱的好着呢,就仿佛春天又来了。哪里会是无情呐,分明听得人情深深、雨濛濛、心恍恍、意绵绵,柳枝楚楚绽,桃花朵朵开,真真是黄鹂、云雀都比不上的好声音呢。”玲玲聆毕疑道:“真的假的?”小静忙拉玲玲至身侧,暗笑道:“她讽刺咱俩叫春呢,你还问真的假的。”玲玲遂恨道:“看我撕烂她的嘴。”说毕便举手去捏,慌得姝儿闪躲求饶不迭。

    辰昔一面笑着,一面挨着文雅坐了,继又置下托盘,意欲分面。时姝儿执有两匙四箸,遂抽手取了一对,飞箸抢下玲玲盘中一块鸡肉,嚷道:“叫你笑话我,抢你肉吃。”恰辰昔亦捧了那碗卤肉面送至姝儿面前。未及放稳,玲玲亦起筷夹了一箸,道:“我也抢你的。”后又对辰昔道:“喂,你举得不够高啊,举案齐眉懂不懂?要到眉毛才行。”文雅笑插道:“那是因为没有跪下,跪了就到眉毛了,人家可是跪地献肴的。”小静遂戏道:“这下可真是孟光要接梁鸿案了。”辰昔闻言忙岔道:“正好一起点的罢了。刚要是你们也在身边,我肯定也帮你们端过来,这点绅士风度总是有的。——你们也尝尝这个,咱们有福同享。”说罢便自姝儿手中接过筷子,分别给四钗夹送那盘炒面,以堵悠悠玉口。四钗瞧见连连摇手、推说不用,奈何辰昔不由分说,径直送入了各人盘中。文雅只得笑道:“也算是寿星的面,咱们都沾沾福气。——只是你自己都去了一半,剩下的比我们女孩子都少,这可怎么行?”说罢便取勺自己的荷叶蒸饭送予辰昔,姝儿因第一个领了那寿面,便也夹了些自己的卤肉面来,口中只说是“吃不下那么多”。玲玲见状叹道:“既然这样,咱就干脆共产主义、按需分配了吧,谁要我这个?”众人知她喜闹不喜生,便皆说“我要”,继而伸箸来夺。玲玲笑道:“嘿,还真不客气,那我也要你们的。”一时众人分餐,惟见桌上推匙迎箸,谦言婉语,往来不绝。少顷,只听文雅笑截道:“可以啦,可以啦。我们这几个傻子,一筷子没吃,先每人做了个什锦拼盘。”众人笑和,遂起箸而食,亦不免称赞彼此菜肴。正是:
    举箸互赠竹马肉,推匙分尝金兰肴。

    闲语间,众人不免谈及次日军训,倏然都有些惆怅。依校令,今夜乃动员会,翌晨即时开训。四钗忖及即将日晒雨淋、昼夜无休,不觉眉黛微蹙,暗生忧愁。苦累倒在其次,只是当今以白为美,值此伏旱暑日,爱美之女子或闭门不出,或涂油撑伞,哪有特去日头下晒的?心扰意乱间,只听玲玲犹自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已经这样的年轻态健康色了。倒是可惜了你们,细皮嫩肉的,权当是陪我一起晒出健康晒出鲜吧。”文雅闻言苦笑道:“听说每年军训完,人人都会附赠一只求是鹰。——就是领口那里,大家都会被晒出一个V字型,看上去就好似求是鹰的图案。”诸钗聆毕愈加愁郁,皆只默不作声。姝儿意欲和缓气氛,便冲辰昔谑道:“这样你那鸟儿就不孤单了,就是不知咱们求是鹰爱不爱吃小鸟,说不定一口就把你给吞了,就你那一小只也真不够多少鹰来分的。”众钗闻言一怔,惊疑不解。辰昔便自衫内取下那枚如鹊似鸡的铁铜吊坠,托于众人相看,又把这坠的来历如此这般说了。四钗传递着端详一阵,却也实在看不出任何稀罕好处,悉以为是辰昔奶奶迷信蒙蔽所获,遂只随意称颂几句,就让辰昔好生戴上了。

    文雅犹谑道:“用心呵护着吧,可以当传家之宝呢。”玲玲笑说:“这个倒是比那破书更像定情信物些,而且是个好东西,竟能入那种会写诗、会嚼舌,会唱黄梅戏的女人的法眼,诱得人家念念不忘,要不现在就给人家算啦。”姝儿哪里就肯服软,亦笑道:“好过有的人将自己晒了浑身的求是鹰,就望眼欲穿地要找小鸟儿呢,当真是未雨绸缪、思虑长远。”辰昔见状忙释道:“不过当个护身符戴着罢了,你们谁喜欢我都给。”因思及这些个花儿般的人,竟真要活活在领口晒出一只只鹰来,忽的骤然心疼起来,忙岔问:“你们可有防晒的法子?都备了防晒霜没有?我见旁边超市里有卖,要不我去取些来。”四钗笑道:“早买了,哪里还等现在呢。”说毕便又钻研起防晒霜的好歹来,什么指数系数的,辰昔在旁不明所以,只得默默听着,不免亦偷学了几个无用的防晒招式。倏然,手机震响,起身接听,原是午间店家欲赴宿舍装空调,辰昔遂告辞回去。

    及至宿舍,只见赵、陈皆在悠憩,阳台上两位师傅已然破土动工。辰昔四处无觅纸杯,不得倒水招待,只好上前言词相谢。因宿舍预留了管洞、机位与插座,故不多时便就顺利装毕。点按遥控试机,只见两横风页缓缓舒展,顷刻间便有凉丝阵阵、寒烟习习,簌簌地扑面沁肤而来,直引得合舍三人欣喜不禁,皆自振臂捕风、迎面堵凉,玩得不亦乐乎。水昆亦忙忙地从邻舍赶了回来,不愿错过这屋里的第一丝凉爽。那厢两位师傅交割毕资料,便又联系下家,辰昔竖耳探听得果是二舍,料想许是姝儿处,遂忙短信以告。

    送却师傅回屋,闭了房门,付阳因今晨初摄班长大任,自忖根基未稳,尚须以爱民如子换得子民爱戴,故自去取了箕帚清扫那钻孔余灰。合室舒畅喜悦,便相说笑起来,水昆急道:“辰昔,马上在缘分天空发帖,欢迎广大女生前来避暑,床任挑。”宝硕听毕笑道:“我可不给任挑,得漂亮的才行,我可不像你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水昆遂谑道:“哟,就你这样的还敢挑三拣四,不怕遭雷劈么?”付阳一面打扫,一面戏道:“看他模样,说不定已经劈过一次,所以也不怕再劈一次了。”辰昔嬉道:“没听校歌么,‘大不自多,海纳江河’,就是告诫我们不要挑剔,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水昆诨道:“对,关键就是这‘有容’之后二字。”宝硕犹向辰昔笑道:“那也就你纳得多,第一天就纳了两个,羡慕、嫉妒、膜拜、跪服。”水昆复插道:“不对,加上那个张玲玲,应该是三个。——哎,小伙子要注意身体啊,别没开始军训,身子就已然虚了。”宝硕亦笑嚷道:“就是,要那么多干嘛,分我一个。”辰昔闻言嗔斥道:“别瞎说瞎传的,人家大才女还看不上我呢。你们再这么乱传,就更不待见我了。”一语未了,便有友邻来访,无非是问问空调、谈谈玩笑,不觉便至集合时分了。

    一众寻至教室,却未见在雪等辅导员,只一名学长并两位学姐,忙着前招后揽、奔走呼告,指挥众学生依班坐定。原来军训事兹体大、昼夜操劳,学校体爱各辅导员事务繁冗、学业劳心,更兼年增慧长,已然知法明世,自是不好强令其延班加点的,遂改由自发自愿的学长组带队,既可不增资费、平添人手,又能深入学生、打成一片,岂非一举两得之妙耶?而那入学前便联系众新生答疑的,正此学长组也,亦可见其颇得新生之雅望。目下蓝田学园新生悉编作一团,团分六连,辰、姝等所在的,正是一连,连下设有两女排、一男排。那学长姓郝,斯文白嫩,一袭军服,因军训官拜副连,学生皆戏称他“妇联”,辅带男生排。而那两位学姐,一个姓汪,短发犀利、内柔外刚,一个姓陆,长发温婉、纤柔可亲,分辅两女排。众生沓至,皆由这郝、汪、陆三人指引入坐。一时群贤毕至、男女咸集,辰昔举目环顾,终难觅姝儿身影,倒是遥见第一排坐有三名官兵,皆自正襟危坐、纹丝不动。是时,郝、汪、陆三人不住地来回巡查、左右训斥,以图维持纪律。好在毕竟开学首日,众生尚服管教,不久便也肃静下来,只不过坐姿大多歪斜,全然不似军伍,难遂学长学姐之心愿。

    待听毕动员令,识过师部长官,郝学长便升了屏幕,又邀那三位带训官兵上台自介,原来连长姓武,高瘦挺拔,独将男军;排长一人姓安,面容英俊,一人姓国,相较黑矮,二人分率两女排。一时语毕,三人齐敬军礼,果然英姿飒爽、肃穆端庄,引得台下掌声不绝。随后郝学长便三宣军令、五申纪律,直说得声色俱厉、辞严义正,众人听罢不觉惶恐,皆只得唯唯应承。而后三位教官便细心授以叠被、坐姿、敬礼、报告等行伍规矩,此皆军训惯常,不消繁记。只说一众小将总算坐姿稍整、略有军容。不觉夜色柔媚,便至会阑时分,武连与郝学长分发毕军服,便放众生去看那迎新烟火了。而这军服仅分男女、大小无差,倒是分得极容易。于是人各四散,多奔那灯莹炽耀的操场而去。

    辰昔疾步取车骑行,一路穿花度柳、追风寻凉,但见盏盏街灯向晚,恰与点点繁星辉映。那灯乃是圆柱形状,通体墨绿,其上半部嵌套着洁白如玉的灯罩,平日夜里总泛着昏黄幽谧的暖光,今晚却被调得光明璀璨、炫耀夺目。那灯的下半部是喇叭,为校园广播之用,此刻亦飘扬着轻音乐,明快活泼,欢欣鼓舞。辰昔一骑轻装,匆匆穿过图书馆、月牙楼、紫金剧场等处,沿途尽是彩旗招展、横幅争目,亦连运动区围网上、树干间都系着各式横幅。有正经官方的,譬如“十年寒窗,今朝起航”之类;亦有取巧戏谑的,什么“天行健,学长帅过五月天;地势坤,学姐貌比陈乔恩”之流;亦有不少逗趣剖白的,什么“明天你是他的女人,今天你是我的女神”。如此笑览一路,倒亦不觉路远,只是单车浩荡、行人接踵,兼因辰昔寻人心切,熙攘纷扰间,一行同伴渐皆失散,惟余自己独行于汪洋人潮之中了。

    驱至操场,但见单车密叠,蜿蜒如龙,竟已绵延至篮球场区外的水泥路上,辰昔亦只好远远地锁车步行。此路位于篮球区南侧,只一车略宽,悉由灰白水泥简约铺就,径直向西延伸,约有百余米,便向南岔出另一条水泥道去。那道幽森狭长,其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操场,均是塑胶跑道内嵌足球草坪的标准场地,只不过东侧操场乃用真草坪,细密如织、柔软亲切;西侧操场则是人造草毯,色新绒翠、坚韧耐磨。两操场皆设有巍峨观礼台,只是背向而建,直将那水泥道夹迫中间,两相威逼下便更显矮小幽促。今夜烟花便是在两操场的观礼台上燃放,因此二处为两操场正央,四下空旷无物,绝无燃火之险。

    眼见涌入东操场的多,辰昔便亦随人潮东入。穿过门洞,入内一瞧,只见操场上尽是熙熙攘攘、沸沸扬扬的,直令人耳鸣眼花、目不及远。那观礼台侧阶下,身着制服的保安威赫伫立、整装严守,禁避一切闲人上台。大抵亦知晓了今夜军中教官悉至,是故格外挺拔英武,似要与军人一较高下。辰昔跨过跑道,踱步入场,满耳闻得四面喇叭声高传远,循环播报着注意事项,指示着人群安全。四角场灯聚光投射,直照得整个操场流光溢彩、灯火辉煌。氤氲间,只觉每人的轮廓皆泛出一圈光晕,恍如开光佛照一般。而那满目裙衫袖摆,亦在斑斓光影中婆娑似舞,这厢举步翩若惊鸿,那里回身婉若游龙,真个似即若离、隐隐现现、如痴如梦。更有满场欢言笑语,在那高音广播的映衬下,似远又近、朦朦胧胧、如醉如幻。辰昔迷离流荡于人海中,忽的瞧见一抹美丽身影,待追前细看时,却偏消失不见了;倏又听闻一语酥软绵音,待旋身寻去时,似又无影无踪了。如此几番求而不得,不免怅然若失,暗自悲怨伤婉起来,遂孤寂落寞地在这片欢乐海洋里穿行,眉间隐约泛起一诗:“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光、人、影恣意流淌,辰昔虽是徜徉着,却亦心中明白,谁是他希冀逢着的那个姑娘,那个满占心怀、不留余缝的姑娘。然而,只这一方操场,一届新生,便足以将一场姻缘完全隔挡。辰昔只好半含期待半含神伤地四处彷徨。夜幕中繁星点点、月色婵娟,辰昔多希望“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然而几经转身、数度回眸,却只见着极陌生的欢容笑颜。寥落间,黯然心生一曲云:
    别离易,相见难。何处觅姝颜?
    春将去,人未现。这一夜,愁煞我情眉盼眼。
    思忖间,忽听广播率众倒数:“五四三二一。”话音刚落,忽的“砰”然一声,一点星火蹿天而上,又“啪”地在空中散若凌花,星陨而下。一束未完,又起一束,一时空中琼枝玉叶、火树银花,台下欢呼雀跃、欣喜若狂,但见是:
    东风吹落,繁星雨下,百树千花。
    抬头处,柳絮飞残漫天白,桃花飘散满园葩。
    更有似,珍珠玛瑙云中碎,翡翠琉璃对空 r>    人间正韶华,好一曲妙舞清歌、春宵无价。
    辰昔瞥瞧众人,只见在场学生皆是皓眸望月、桃面若花,手摘星辰、身转流光。辰昔私忖:今日既是大学伊始,亦是自己生辰,这烟花似锦、满园春色的,亦算得普天同庆了。如此想来,渐感心慰,遂亦融身入景,竭力铭记下这灿烂时刻。

    及待烟花燃尽,人潮散去。烟火的余味尚弥漫氤氲,欢悦的余音犹四处栖息,盈天的喧嚣已渐行渐远,夜空的星月便愈加灿明。辰昔流连缱绻,心中似有缠绵之意,便自寻出了MP3,充上耳塞,沉浸于轻曼音乐之中,亦径自在操场上盘环起来。一时顿感身在桃源、与世隔绝,便孤自凝望漫天星辰,岂知忽然思绪迸发不住,遂急忙奔回宿舍,淘出昨日那笔记本,写道:
    某年月日 夜辰浩瀚
    宇宙广袤地没有边际,
    我撑一只竹筏,
    徜徉在银河的清波里,
    划过星云、泛起涟漪。
    繁星匆匆而过,
    从一个亮斑开始,
    姗姗而来、渐渐长大、慢慢炫丽,
    继又擦身而逝,狠心远去。
    我痴迷般地望着,
    每一颗稍纵即逝的恒星。
    光与闪烁的魔力,
    将我深深吸引。
    我,目不转睛。

    我不会画画,
    否则我将绘下这份美丽,
    然后远远地,悄悄投递给你。
    盼着你拆开那封简信,
    收下我的心,
    再命我去打捞,
    你想要的那颗启明。
    搁笔回神,只见台灯璀耀、纸墨华张。环顾室内,赵、陈、杨三人正悠然自得、各有消遣。一时几条短信飞至,辰昔翻阅,原是众人收悉通讯录,有那好结交者正群发示好。辰昔连忙礼回,不觉自己亦群发了一圈,自有那回复的,便顺着客套几句;亦有那未回的,心下也不在意。思虑一阵,又向姝儿问安,两人遂聊了起来。原来姝儿等人亦才观毕烟花回寝,满心欢喜却也意犹未尽。辰昔便趣说方才那一束粉中透嫩、灿若云霞的烟花,就仿佛她今日的晨妆;姝儿便嗔他胡说,她分明天生丽质、素颜无妆,何来烟熏火燎的红粉妆束。两人玩笑几句,便亦各告洗漱安歇了。皆因翌日凌晨就要开训,辰昔等人亦早早上了床,熄灯而卧。

    夜话时分,只听水昆幽幽问道:“怎么样,观察了一天,有没有发现好目标?”众人知他在说女生,遂皆空笑几声。付阳便道:“我看辰昔最有发言权。”辰昔笑说:“怎么我就有发言权了?——不过咱连里确实有挺多又漂亮又有才的女生。”水昆谑道:“听着就博爱呀,可以学一学阎锡山,在家里挂个‘博爱’的匾,然后娶他三妻四妾。”付阳亦乐道:“这倒适合,你不是要尽天下之美而妻之么,还真是敢说呀。”宝硕不忿道:“关键他这样无耻,那些女孩还照样跟他卿卿我我的。现在女孩怎么想的,难道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辰昔忙释道:“我哪里坏了?不过说出了男人的共同心声,你们都少装纯。——再说阎锡山也没啥不好,教出的女儿也算忠勇。”水昆插道:“少扯开话题,你就说哪个好,具体点。”宝硕接道:“我个人觉得今天唱黄梅戏那个不错,改天定要找机会认识认识。”辰昔闻言忽的心头一惊,脱口道:“那个林姝儿你可别招惹。”付阳笑道:“哟,怎么说,你已经下定啦?想独吞?还不许人认识认识?”水昆犹戏道:“宝硕我支持你,勇敢上,虎口拔牙、横刀夺爱。——你俩现在就可以决斗一场,谁赢归谁,我们作证。”付阳则笑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怎能为了衣服而手足相残呢,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公平些。”宝硕嬉道:“就是,石头剪刀布好,公平竞争嘛,你怎么知道那林姝儿就不喜欢我这型的。”付阳乐道:“就是,我们宝硕也是很可爱的,特别招人喜欢。”水昆戏道:“哪来的自信,你以为是个灵长类,人家就喜欢?”辰昔急道:“什么争不争的,她喜欢谁又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她可厉害着呢,小心你们招惹之后自陷深渊,不可自拔。”付阳顺口接道:“就像你一样?”一语未了,赵、陈、杨三人登时狂笑不止。辰昔忙道:“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得起呢。”三人犹自说笑,辰昔却是铁了心地不答不语,于是卧聊渐息。兼因昨夜四人闷热失眠,而今空调送爽,浑身舒畅,故不久便皆呼呼睡去。

    翌晨,天方破晓、星月未消,便听得一声集合哨响撕夜而起、恸彻云霓。众人睡眼惺忪,亦只得蹒跚而起,摇晃着去套军衣。岂料这军服不仅肥大无状,触肤更觉异痒。无奈楼下教官再三逼喊,于是草草穿戴、匆匆收拾,犹不及洗漱整理,便皆荡下楼去。三军悉在蓝田中庭集合,一方小小花庭竟能塞入六个连,可见众教官见缝插针之本事。一时高矮排定,欲行军姿,众将士虽耳听面命,却是闭目而立,恨得教官连叫好几声“不要站着睡觉”,又令连喊口号:“三团一连,奋勇争先。文武兼备,紫金之巅。”三遍喊过,声势渐起,众将终于露出一分梦醒之色,徐徐睁眼环顾,却是忍俊不住。原来这女生们纤细娇小,平日间又注重身姿仪态,故着此宽大军服,虽不及平日里那般玲珑婀娜,然楚腰一束、马尾一扎、军帽一戴,倒还算清秀文质、正气浩然。而那男生们本就胖瘦不一,平时又多坐立不正,现穿大军服,戴小军帽,歪歪斜斜的,或似肥头大耳的特务汉奸,或如尖嘴猴腮的叛徒走狗,尽是一片乌合之貌。唯有那硕果仅存的几个,尚且浓眉大眼、身型匀称,瞧着还似正人君子。武连看罢众男卖相,直笑叹说:“看看你们样子,真都该去当当兵,不出一年,仪态、面貌就都好了。”

    晨操完毕,众将回舍盥漱,因三教官不便亲莅女舍,故皆赴男宿巡检,无非察那被褥、桌面等处,亦是鲜有合格的,不免又是一番受训挨斥。倏然又有集合哨响,众将士舍前集合,整装开赴食堂。须臾食罢早餐,又列队军行东教。一路行走,虽有口令相佐,却犹难齐整,少不得武、安、国三教官一路连哄带骗,说道:“好好走,旅长站在前面垃圾桶旁看着呢。”一众顽童遂传言道:“快看,快看,旅长变成垃圾桶了。”又传道:“快看,快看,旅长吃垃圾呢。”尽惹得队伍前后哄笑,三位教官亦是哭笑不得。

    因学校体爱学生,兼教区足够宽敞,军训便安排在东教廊下进行。如此不必曝晒,众人自是欢喜,惟有教官叹说可惜。毕竟教官眼中,军营可谓再生,而这帮学生显然尚在前世、不知再生之妙。再生二字,顾名思义,自然一言一行、坐立蹲卧、行走跑跳、言语歌唱,皆要浴火涅槃、重头学起的,方能脱胎换骨、再世为人。而能将毕生军旅所学,多少传授予这群明日之子,亦不失为腰带内侧铭刻的那“精忠报国”四字的题中之意。只可惜这帮少年顽劣异常,又不能真如军中那般厉行惩戒,只得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好在众小将虽是胡吹海闹、插科打诨,亦不过是无谓地炫耀些幽默与机智,如此而已。倒是将荣誉感看得极重,骨子里尚装着不服输的劲儿,尤其是说他们大不如女生时,个个嘴上不屑,倒亦肯装模作样地操练起来。

    处不多时,武连便已相熟,因虚长几岁,又在求大学子面前执训,一时不免得意,竟自沉迷说教。此时一众小兵正站军姿,武连又在天南海北地滔滔教诲。正巧一个穿黑色蕾丝连衣裙、妖娆曲线毕露的女生踩着细高跟打眼前飘过,亦不知是谁,竟狠狠吞了一口津唾,犹砸了咂嘴,其声猥琐,顿时引得众人哄笑不绝,武连亦是摇头苦叹。如此军中气泄,只得传令休憩。一众小将遂纷纷围了武连席地而坐,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起来,这个问:“连长,你有没有上过战场,杀没杀过人?”如今国安民富、九州太平、风景独好,自然是无仗可打。那个又问“你会不会开坦克”,连长笑说他是修坦克的,正意欲大讲军备,不料又有人探出头问:“连长,打仗时候营长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当营长了?”连长道:“如果真在战场上,营长死了,副营长自然就要顶上来。”众小将遂起了劲,纷纷出主意道:“那你打仗时候可要偷偷瞄准副营长,冷不丁打死他,这样你就升官了。——几场仗下来可不就是司令了嘛。”连长笑道:“那还不给军事法庭枪毙了。”原来武连实际只是列兵,连长在军中已算得上官达人了。而众小将这番稚气未脱的玩笑,自是受了影视作品的熏染。殊不知战时总是平民征来的底层士兵最苦,枪林弹雨、茹毛饮血、冲锋陷阵,而出身皇亲贵胄的长官却总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最舒服的姿势捧起军功章,是故战场上若无敌军相助,哪里有偷偷瞄准长官的机会?正是:
    养儿送军一纸归,苍苍白发对魂灰。
    听闻贵子已居夷,帷幄帐中又为谁?
    ——下回。叹: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十一回 :侃虚论唇舌惹闺帏 表同情柔语慰丈夫

    诗曰:
    是非曲直苦难辩,自有日月道分明。
    接上回。执训首日,时至正午,众小将不堪疲累倦怠,终于盼得上官传令班师。又因军中崇尚秩序、推重齐整,故三军皆列阵于饭堂楼前文化广场,待令依次进入饭堂。不巧辰昔那连列在远处,暂且轮不着呢,只得在烈日下忍耐静待。烦热间,一胖墩墩的男生忽低声嚷了起来,道:“我要吃‘幻’,我要吃‘幻’。”伍间顿然哄笑。原来此生唤作福铭剑,籍贯南闽,因其乡音,直把“饭”念作了“幻”。众男生一则不耐日晒,二来腹中饥馁,三是愿博身旁女排一笑,顿时尽皆效仿,齐声高呼:“我要吃‘幻’,我要吃‘幻’。”果引得女生们交头接耳,私笑不绝。三教官听毕连忙制止,奈何弹压不住,一时笑声远播,竟把旅长引了来。那旅长不苟言笑、满脸肃穆,亦不加斥学生,只让武、安、国三教官立定听训,端的劈头盖脸一顿责骂,那三教官虽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却是额汗雨下,丝毫不敢则声。众小将见上官震怒,倏然静默不语;又见累及教官,更觉愧悔无地。如此申斥一阵,直待三教官齐齐敬礼喊“是”,旅长方才阔步离去,众将亦舒了口气。那三位教官虽挨责受训,却亦不嗔怪学生,不过蹙眉凝目地巡视一圈,众小将见状愈加羞赧,皆屏气凝神、挺胸直立,意欲站好了军姿换得将功赎罪。

    大约汗过三巡、皮脱一层,辰昔之连终于得入食堂。众将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列队跑入。及入饭堂,浑身一阵清凉爽逸,直似久旱逢露一般。大抵亦是训中福利,冰饮机处意外廉价,引得台前长排若龙,望不见尾。辰昔本就疲累,见状亦只好作罢,遂寻至那人少处囫囵打了餐饭,便旋身寻桌觅座去了。因自幼不争,又厌拥挤,素喜光明开阔,故辰昔径自往那后排窗边步去。行至半途,俄见姝儿合舍亦在窗边不远,顿时欣悦,便自蹭过去挨着姝儿坐了。未及招呼,便见四钗容颜倦怠、两靥通红、鬓散髻松、凝眉娇喘,大有体弱不支、纤柔不胜之态,真个是:
    粉袖盈盈香汗透,不觉羞,歪倚残落桌。
    蹙损双眉任东风,吹去来,懒垂金钗头。
    靥含红、唇微喘、人消瘦。寥落无言,惜花人怜问安否?
    辰昔瞧着众钗神色,心中疼惜已极,一时亦不知该如何宽慰,只恨不能分忧解劳、替罚代受。四钗体乏,只乜眼看他坐下,悉无言语。

    文雅费力冲辰昔摇了摇手强作欢迎,便向姐妹们幽道:“才至中午,这衣服都已经臭了。好想中午洗了换掉,可惜只此一件,洗了就没得换了。”玲玲亦叹道:“这破衣服,大的都能做两件了,也不裁了多做一件,浪费布料。真不知道这么大一坨,还怎么迷彩、怎么隐身呢?你倒还有力气洗衣服,我中午却只想睡死过去。——哎,怎么大姨妈还不来,听说她老人家来了就可以调去干后勤,我就给你们写报导去,保证把你们个个都写的忠肝义胆、智勇双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炕认识媳妇、下炕认识鞋。”虽是有意玩笑,余人却亦无心取乐。只听姝儿叹道:“我不想姨妈,倒是想爸妈了,好想回家呀。——到底是谁发明的军训?真真是吃饱撑的。”辰昔遂道:“这话颇有道理,环顾列国,大多都是男人行兵役,毕竟带兵打仗是结果导向,输赢才重要,哪里去讲男女平等那些花架式呢。又不是穷兵黩武、草木皆兵,何苦哄骗了你们女人也来卖命。你们想,战场上万一这女兵做了俘虏,那会是何等摧花蹂躏,男女怎能一样……”一语未完,姝儿便截断道:“这哪儿跟哪儿,我们不过军训几天,又不是服兵役,跟你说的完全不相干,怎么就长篇大论起来了。”辰昔接道:“因小及大,道理却是一样的。军训也犯不着训你们女生呀。都说男儿穷养、女儿富养,何苦又来为难你们。古今中外,都是男人当兵,你看《乱世佳人》里面,南方都快灭亡了,连老头子都派上战场了,却依然不会让女人上前线,这才是绅士国度。唐诗曰‘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可见古代也不会派女子打仗。所谓平等,就该体现在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上,凡在强弱之间搞形式平等,实质就是帮强欺弱,用形式平等掩盖实质不平等……”话音未落,文雅忙笑插道:“行啦,知道你心疼我们,就等你以后做了大官去改规矩呢,造福天下女生。”

    那姝儿本是聪慧的,这几日多少亦感知了辰昔有意自己,她虽未生情,却亦不生厌,意欲顺其自然。既是顺其自然,便也无需修饰本性,故脱口嗔道:“谢你怜香惜玉,可我们女人自己没觉得是弱势群体,更没觉得有谁欺压我们。古代不也有杨门女将、花木兰征战沙场么,商朝的妇好墓里也出土了女袍女甲,近现代各国都有娘子军,当兵打仗又不是你们男人的专利,怎么女人不能来?我看明明是你大男人主义,思想迂腐陈旧。”小静亦道:“军训就是有点累,但锻炼身心意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也挺好的。”玲玲遂乐道:“辰昔你放心吧,你家姝儿既没饿体肤,也没伤筋骨,不过是累了,中午睡一觉就又元气满满的了。——这军训跟高考一样,经历时痛苦,过后还想回味呢。”谁知此刻辰昔已被姝儿“大男子”之语激着了,心内忽的疯魔起来,本自无心争辩,此时却偏说:“这可不对。痛苦就是痛苦,痛苦里回味出快乐,那都是后来快乐了的人说出来的,一直痛苦的人只想离开痛苦。失败就是失败,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也都是后来成功了的人说出来的,一直失败的人只想早点结束失败。世间的痛苦也分必须与无谓,那些无谓的痛苦经历来做什么?经历了无谓的痛苦,还要找寻出痛苦的意义、回味这痛苦的香甜,这多少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总不能被强暴了,还硬要回味出快感来吧。”

    姝儿聆闻辰昔抢白玲玲,又瞥见玲玲脸色有变,便立马斥道:“你又知哪些痛苦是无谓的,哪些是必须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这是老少皆知的,玲玲又说错了什么?好好的军训又怎么就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这么不畏强权,这番话倒是去校长那儿说呀,在我们四个面前高谈阔论,说好听是心疼我们女生,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牝鸡司晨,你这大男子不乐意了。”玲玲本欲发作,见姝儿抢说了去,又维护了自己,怒意登时消了大半,只不依不饶道:“军训往小了说磨砺身心、矫正姿势、增强体质,往中间去说,便是体验军旅生活、培养革命友谊,再往大了说,那是忠党爱国、匹夫之责,不就是累一点、苦一点嘛,哪里就得罪你了,被你这样子说,我也听不下去了。”

    那辰昔本只想卖弄一点才思,以示与众不同,岂料竟南辕北辙,反得罪了众钗,一时又不甘心,着急下便钻入了牛角里,强回道:“我就是讨厌一切身不由己的命令,也讨厌一切整齐划一的东西。每一道不经协商的命令,每一个必须步调一致的动作,在我看来,那都是通往奴役之路,是断送独立思考、自由意志之桎梏镣铐,是行尸走肉的布偶被牵着的那根线,是纠合狂热无知的乌合之众的那些个精致谎言。——你们昨天不还说每个女生都是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个体么,怎么现在都心甘情愿化身为千篇一律的螺丝钉,排列在国家的暴力机器中呢。”一语未了,姝儿登时大怒,斥道:“就你通透,看得清楚。你自去无拘无束,做你的阮籍、嵇康,我们这些粗浅的人只配做没有思想的螺丝钉,当个没有感情的工具。——若按你的说法,国家就不应该有警察、军队,以免培养出整齐划一的机械战警;而机关、企业也不该循规蹈矩,以免筑造出没有灵魂的社会工蚁;一切有法令、有规矩的地方也都该关了,以免铺成了通往奴役之路。而你顾辰昔呢,既不用保家卫国,也不用报效社会,只需每日间呼吸人类自由空气,渴了就饮太平洋的水,饿了就喝亚细亚的风,寻你那永恒的自由灵魂去。不过抱歉,我却听不得你的这通至理名言。”说罢竟端起餐盘旋身离去。

    辰昔心中骤然惊诧愤懑,却是一语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地呆坐着。一时玲玲也端盘起身,恨道:“不说其他,军训至少表示国有征召,我便投笔从戎,不管你怎样,反正国我还是爱的。”语毕亦转身离去。小静叹说:“确实有一点点偏激。”亦端盘走了。文雅望着辰昔,轻叹一声,柔声道:“以后可别再说这种反人类的话了。”言毕亦自离去。辰昔怔怔望向四人背影,神色凝滞,心中追悔莫及,却偏又横生出许多委屈,心忖道:“明明是向着你们女儿家说话的,明明是心疼你们劳苦,怎就变成我不爱国、我反人类了?”不觉愈想愈灰心、愈想愈没趣,饭菜一口也难再咽,便亦恨恨起身,端盘疾步送去了传送带上,悻悻出了食堂。

    回舍甩掉军衣冲了凉,辰昔便自卧床闭目养神去了。时下人皆疲倦,故付阳等人倒也未觉异常。只是辰昔郁郁不得眠,尽是止不住的胡思乱想,私忖道:“好歹我也励志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憧憬着‘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梦想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怎么就成了卖国贼与反人类?别人这么误会也就罢了,你林姝儿竟也这么认为,我又何尝不是为了你花容憔悴而心惜心疼,何尝不是为你身疲神倦而愁郁愁叹?明明是满心为你告为难、鸣不平、呼有冤,偏叫好心做了驴肝肺,落个吕洞宾的下场。当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辰昔任凭思绪不着边际地飘荡着,却偏是愈想愈加清醒,全无睡意。于是蹑步爬下床来,轻轻垫脚落地,又听得那三人鼾声此起彼伏,遂慢慢挪开椅子缓坐下来,悄悄捧出昨夜那笔记本,写道:
    某年月日 烈日灼心
    如果可以,
    我愿意透明,
    好让你看清我的心,
    细数它,为你跳动的频率。

    如果可以,
    我愿意透明,
    好让所有血脉清晰,
    任你抚摸,它受伤的痕迹。
    写罢,辰昔僵坐椅上,心神不宁、愁绪烦乱,便随手在桌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漫无目的地翻看起来。“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种子;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辰昔痴痴地读了一阵,便听得付阳手机闹钟震响,众人极不情愿地跌爬下来,套上军服,启门离去。辰昔忽觉有些困倦,然而集合哨响,亦是无可奈何了,只得随了大部队晃荡下去,趁着站立训话时闭目养神一会,大抵因闭目的人太多了,又引来武连半嘲半斥道:“中午都没睡好吗?怎么下午还要站着睡觉?”

    是日下午,众将多无精神,全不似晌间那般活跃。蝉鸣聒噪,人皆倦怠,士气低落,众人好似战后收编的残兵败卒一般,行走都带着踉跄,气得三位教官卯劲大呼:“都给我精神点!喊口号,‘三连一班’,预备齐。——大声点,都哑巴了?”众将遂强作精神,如同倾尽毕生气力一般奋力高呼,士气果然稍振。然而毕竟没有捷战、亦无强敌当前,这份自欺欺人的士气,经不起几分暖风熏烤、几帘烟柳勾惹,不过须臾,众小将便又似失魂落魄般梦游起来。教官见合军如此不堪,只得传令休整。谁料军令一出,顿时横七竖八地睡下大片,恍如满地浮尸似的。三教官看毕摇头直叹:“溃不成军,溃不成军,还没打仗呢,就他妈的一副吃败仗的样子,要是被旅长看见了,又是一顿好训。”

    教区连廊设有若干部直饮机,此时正有不少同学在接水灌瓶。辰昔遥见文雅、姝儿等正欲过去,便亦佯装无意地踱了来。时姝儿心气未消,瞟见辰昔过来,便自挪远了几步,于稍远一旁倚墙侧立,扭头不见。辰昔亦正少年气盛,见她这般模样,又如何肯去俯就,却犹不甘心走开,幸知文雅善解人意、性情体贴,是绝不会让他难堪的,便故作高声向文雅道:“雅儿,中午休息得好不好?这会儿累不累?”文雅知他意不在己,又特意高声远播给那位听,便亦提声笑道:“我们回去都睡了,睡到哨响才起呢。这会儿我倒不累,相信大家也都还好。”辰昔听罢空笑几声,又高声道:“那就好,就担心你们没休息好,这会儿天热,你们可是水做的,是该多喝些水才好。来,我帮你接。”说罢便夺过文雅掌中那乳白色卡通纹饰保温水瓶,径直帮她接起水来。文雅欲辞不及,只得忙忙道谢。

    姝儿本欲走离几步待辰昔前来伏低认错,一来让他有个记性,二来自己好顺水推舟地宽恕他,三则趁便相劝,令他别再故作玄论,言语中得罪了人却尚不自知。岂料辰昔非但不来讨情,反与文雅关爱一通,还殷勤地倒起水来,姝儿心中甚不自在,思忖道:“真是个糊涂蛋,竟不知忠言逆耳,午间若不是我先发制人,你可生生得罪玲玲了,偏只以为说好听话儿的人才亲才好呢。”不觉一气未消,又生一气,于是干脆拉了玲玲远走他处,说体己话去了。辰昔倒毕水回身,忙用余光打探,却已不见姝儿踪影,顿觉心头失落,当真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遂只得向文雅这三那五、没头没脑地嘱咐了好些唠叨。文雅闻言连声应和,因说道:“晚上还是一起吃呗?”辰昔搔首迟疑道:“再看看吧,我又不受欢迎,免得带累了你。”文雅笑道:“哪里会,我们都知道你是想替我们说话才那样讲的。”辰昔听罢,顿觉委屈得诉、理解万岁,激动道:“我就知雅儿是最最通情达理的明白人,可不像有些糊涂的。”文雅又道:“姝儿她们也是知道这个理的。谁让你自己越说越激动,尽讲那些不入流的观点。——所以你也别多想才是,还是和昨日一样和和睦睦的才好。”辰昔笑道:“我只是不想人云亦云罢了,有些事儿若不假思索,就会觉得它顺理成章,但如果细想起来,也未必理应如此。好多的应然之下,其实藏着不一定合理的逻辑。就比如一夫一妻制,这个看似公平的制度是不是真的合理呢,我就由衷的不觉得……”一语未了,文雅忙止道:“天,你要是晚上说这个,那还是别坐过来了,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收场呢。不是中午才劝你的,可别再说这些个奇论了。我知你钻坚研微、思虑深远,可说话还是得分个对象和方式才好。”话音刚落,辰昔未及解释,便听得教官哨响,两人遂各自归队操练去了。

    及至晚餐,辰昔远远瞧见姝、文坐处,心下忖度一番,到底还是寻着付阳、水昆等舍友坐了。水昆见了辰昔,满口笑道:“稀客呀,怎么,这么快就被休,回娘家来了?”付阳亦笑道:“说不定是给放了探亲家,过来陪咱们一顿,一会又得过去服侍了。”宝硕则说:“回来干啥,你应该带我们过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邻舍一唤作茅宏佐的同学字正腔圆地正色道:“辰昔同志美女当前,还能够不忘革命战友,说明他上半身控制住了下半身,革命意志坚定,可喜可贺。”辰昔忙道:“你们都瞎说什么呢,这军训训的上、下半身都快没有了,还有什么控制不住的。——来吧,咱一起共贺一杯,庆祝一下大学和军训。”于是众人有饮料的举杯、无饮料的举汤,一齐开怀畅饮起来。

    晚间乃是集体活动,武、安、国三教官亦如学生一般参加。是夜,郝、汪、陆三人商定同看战争电影,精心择了欧美大片《兵临城下》,说的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一位狙击手之故事。好莱坞善于宏大叙事中聚焦凡人,呈现真实复杂人性,颇能笼络人心,又多制作精良,故而引人入胜。正看得入迷,眼见一段香艳情戏在即,众人或交头接耳,或翘首以待,皆是心如鹿撞、情思翻涌。忽的,只见“郝妇联”一个箭步上台,欲将这段拖跳过去,几处男生慌忙惊呼:“不要跳!”引得合堂哄笑。可惜为时已晚,那段桃艳画面已被郝学长一拖而过,未及留下半点暧昧。几处男生兴意阑珊,只得互相安慰。一人道:“没事,回宿舍再补。”有人便问:“你有这片?”那人道:“我有更直接的。”数人遂回:“那好,今晚不见不散。”众人听罢不免又谑笑起来,郝副连亦只笑而不语,任由那几个男生胡闹。

    一时观影毕,众多倦怠。郝学长一面登台收拾,一面不经意地说道:“怎样,狙击手是不是很酷?看完是不是很想当狙击手?好好酝酿酝酿这份感觉,今年打靶看你们能打几环?”台下幽幽问道:“真枪吗?”郝学长答:“对啊,真枪实弹,每年求大军训都是真枪打靶。”语毕,教室顿时炸锅,众人虽中学时皆军训过,却从未摸过真枪,不免欣喜万分、不敢置信。武、安、国三教官亦是兴起,竟未雨绸缪地教起射击姿势与要领,继又被众人缠住一通盘问,什么“有没有开过枪”、“有没有丢过手榴弹”、“有没有打过炮”,各式问题古怪离奇、不可思议。连中更有几位军迷,就趁势讨论起军备配置来,不想此亦是教官兴趣,遂愈谈愈投机,直聊至列队回舍方罢。回舍后,众人拥挤盥漱,辰昔与水昆还洗晒了那身无比“宽容”的迷彩,便急爬上床,挨了闷棍似地睡去了。

    次日,凡浆洗过的迷彩皆自退了一层色,不免暗淡许多,故军中一时新旧分明。只是鲜艳与清新不可得兼,故衣着妖艳者大多腥腻汗臭,倒颇契合社会现实。当然此时众将未入鲍肆浊尘,自是不知此理,只晓得今日又要学新姿。经过一日的站、蹲、转、卧,众人终于进化至直立行走、邯郸学步之阶段。武连又告知,军训末日将在操场大行阅兵,不仅为顺合校长检阅三军、道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之夙愿,更是要比拼竞赛、争名夺位的。既是比赛,那便事关荣誉,军伍中可不奉行老庄那套淡泊无为之道,反是奋勇争先、荣誉大过天的。既然过天,自然更是过命、过亲,否则怎肯为了一句大义而六亲不认、舍命捐躯呢。军人亦有那可爱痴处,其一便是奉令如山:但凡领了军令便一心只求做好,不问艰难,不思退却,正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也。因此,那三位教官虽率的是这帮散兵游勇,却依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争强斗胜之心丝毫不减,满心直奔着那阅兵名次而去,是故频频振臂高呼,要众小将昂扬斗志、抖擞精神、抢占鳌头,不时幻想着自己悄悄地带出一连正规军来,那在长官与战友面前得多得脸,说不定还能记上一桩功呢。遂便响应号召,从严治军、规行矩止,时时刻刻对着众将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不想这群小兵却偏志不在伍,总未成样。三教官恨铁不成钢,又接连声嘶力竭,兼着急火攻心,不出两日,便皆把嗓子喊哑了,继而因哑蚀心,耗去斗志,亦将那进取之心灰淡了下去,只求能够顺利交差,面上过得去就罢了。

    是夜,郝、汪、陆三人称学校要办合唱大赛,校歌必选,军歌自选,亦是要比拼名次的,又因时间紧迫,立马就得开练,连原打算观影的《末代皇帝》亦弃而不看了。大抵也是辅导员递的消息,郝、汪、陆三人竟点了姝儿上台教演,执掌合唱大业,辰昔闻此不免一惊,忙抬头望去,只见姝儿款步上台,手执稿纸,道——下回分解。叹: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第十二回 :汪学姐三诗隐三缘 武连长四俗寓四铁

    诗曰:
    知无缘分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上回言及姝儿临危受命,执掌本连合唱大业,只道她款步上台,手执稿纸,铿锵说道:“咱们先选校歌,如果练得快,就加选一首军歌。校歌的谱是极简单的,很容易学。只是歌词是文言,不过好在不长,大家花点时间就能背下。咱们不分男女声部,就用一个音阶,相信很快就能学会。”语毕领众开嗓,便是姝儿唱一句,合连跟一句,音似“吗、么、咪、唛、哞”,台下几处男生直哼作“妈妈咪摸我”,且故意唱得曲韵吊诡、歌律婀娜,直引得合堂哄笑。那学长学姐不免四处弹压,却奈何男生中多有那顽劣不安分者,或拖言设意,或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搅闹得合众心猿意马、郎当不恭,气得汪学姐横眉竖目,拍桌嚷道:“谁再不老实,都给我好好唱!”众人闻声胆怯,亦渐肃默下来乖乖跟唱,不想却是无需参赛的武、安、国三教官最为声洪嗓亮、高亢激荡,恼得郝、汪、陆连连摇头斥道:“自己听听,一百多人却还不如三位教官的声音大,搞什么名堂。”三教官遂忙笑说:“军中合唱只比声高,都是唱得响的赢,所以我们只会铆足劲死命喊。”郝、汪、陆闻言便谕众生应效此风,尽管大声喊出来,赢了气势再说。

    须臾开嗓毕,姝儿便逐句领唱起校歌来,这求大校歌乃儒家新圣马一浮先生所著,自是字字珠玑,如黼黻云霞,鹊儿初闻不识,迩来愈感精妙,故录于此,意与诸公一赏,其词曰:
    “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际于天地。形上谓道兮,形下谓器。礼主别异兮,乐主和同。知其不二兮,尔听斯聪。国有成均,在浙之滨。昔言求是,实启尔求真。习坎示教,始见经纶。无曰已是,无曰遂真。靡革匪因,靡故匪新。何以新之,开物前民。嗟尔髦士,尚其有闻。念哉典学,思睿观通。有文有质,有农有工。兼总条贯,知至知终。成章乃达,若金之在熔。尚亨于野,无吝于宗。树我邦国,天下来同。”
    是夜姝儿领一句,台下跟一句,但因歌词晦涩,台下皆不知所云,亦连是哪几个字也不甚清楚,不过是依葫芦画瓢,闻声吟调,直似诵经一般,难免耳进口出、不经心脑,声音亦渐弱了下去。郝、汪、陆三人摇叹无奈,只得来回巡视,不时训斥“大点声”,是故那歌声亦如游园山车般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总不平稳。如此颂圣一夜,奈何几无进展,众多不过只记得那前两句。于是次夜,郝学长早早开了电脑投影,搜寻出这文理艰深的歌词,令众人携笔誊录,过后才请姝儿领唱,众人对纸吟颂,方知所歌何物。

    那一日,辰昔亦在台下跟吟,身处芸芸之中,遥望纤纤惊鸿,虽是耳听鸾声,目凝倩影,口吟华章,思绪却已然纷飞飘远,私忖道:这些时日清晨起训,夜半方归,姝儿又避而不见,故也未觅得良机开释,如今她又众星拱月般光彩夺目、闪耀于前,自己却如蝼蚁般没入汪洋、泯然于众。当真一个是魁院仙葩,一个是蒲柳学郎,直教人望而却步、弗敢高攀。真真是:窈窕淑女,‘仰而攀之’,‘攀’之不得,寤寐思服。思及至此,不禁心叹一曲云:
    我非潇湘竹,怎求凤来仪?
    痴心化作春风起,却不得,春花半点情。
    芽新发,枝又绿,鹊鸟引喉歌一曲,青鸾可得聆?
    纵然凤凰齐飞人欢喜,春花春月两相宜,何处生叹息?
    何必问,若是他年春花嫁秋风,花落疼谁心?
    却说一众有口无心地讴歌一阵,学长怜生恻隐,便示意小憩。辰昔解手回来,心中思虑妥当,意欲豁出脸面去寻姝儿说话,不想却遥见一名男生已然赴前攀谈,两人言欢语笑、甚得其乐。辰昔遂不愿驻留,举步夺出室外,孤自凭栏望月去了。

    天上星幕如练、皓月当空,庭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辰昔双掌托腮,痴痴迷望,不禁看得呆怔。倏尔听得一声爽朗,唤道:“看什么呢?”辰昔旋身回瞧,原是那短发干练、爽利洒脱的汪学姐,遂笑回:“看月亮呢,学姐您看,今晚银河皎皎、星月争辉,多漂亮啊。再看那枚月亮,皓若冰霜,晶莹剔透,当真是圣洁无瑕呢。”汪学姐听毕打量一眼辰昔,旋即一把搂住辰昔肩臂,笑道:“哟,这成语一套一套的,真不愧是我们求大人文院的孩子。——不过说起这月亮嘛,我倒想到一个段子,你知不知道在大学泡女生可以分作三种情形?而且分别可以用三句诗来概括。”辰昔凝眉不知,汪学姐便指着空中明月,道:“第一种,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辰昔听了,不由地会心一笑。汪学姐又乐道:“这第二种呢,便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辰昔聆之,骤然忖及那莺环燕绕的姝儿,不免摇头轻叹了一声,垂首不语。汪学姐见状便抽手轻拍辰昔背脊,接道:“第三种,叫做‘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你这么聪明,自己思量吧。”岂料辰昔听毕竟怔怔地望着汪学姐,不无怜惜地说道:“学姐可千万别做这第三种,有道是宁缺毋滥、守株待兔。”汪学姐闻言啐道:“瞎说什么呢,不许这样说你姐夫。”辰昔遂知学姐乃是名花有主,自知失言,忙转口道:“看来姐夫对学姐很好,学姐也护着姐夫。”汪学姐听了,不觉面泛桃润,笑道:“那是,敢对我不好,叫他分分钟从秋风变成秋田。”辰昔满面惑问:“这怎么说?”汪学姐谑道:“叫他做单身狗呗,而且是打断狗腿的那种。”言毕二人皆朗笑起来。

    因谈及“秋风”二字,辰昔倏又回想起方才那三句诗,细谙甚觉有趣,便笑问道:“这追女孩的情形,学姐你怎么那么清楚?”汪学姐道:“你们那些个学长呀,不知道多猥琐,早就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希望你以后出淤泥而不染,做个善良的美男子。”辰昔便笑答道:“那是一定,我坚决做一溪娴静照花的清流,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汪学姐聆言一笑,又推辰昔转身相视,敛容正色道:“刚说的那三种情形,其实暗中预设了一个超大的前提,却是另一句诗,你可听得出来?”辰昔思忖半晌,摇头问道:“完全想不到,却是哪一句?”汪学姐浅笑道:“那便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看你,才来大学几天,整的这么忧郁做什么?还一个人倚栏望月呢,里面那群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哪懂欣赏忧郁呢?她们这年纪呀,就喜欢些让她们笑啊乐啊疯啊的东西。你可别赔了自己的自怨自艾在这里,还不讨半点好。走吧。”说毕便一路推着辰昔回了教室。

    却说熄灯时分,夜沉人静,辰昔合舍卧床欲眠,忽听宝硕幽幽说道:“我觉得那个林姝儿真不错,长得也可以,声音也好听,堪堪配得上我。”一语未了,水昆与付阳便来了劲,一个笑道:“听,春天的声音,闷骚而清晰,饥渴又透明。”另一个戏道:“呼叫辰昔,一级警报,挑战者出没,是可忍孰不可忍,请立即戒备。”辰昔只心中一沉,忽又念及学姐之语,思忖道:“果然好东西觊觎的人多,竞争激烈。我生来不争,亦不会争,打小争东西就没赢过,这回怕也是争不过的了。那又何必自戕自贱,赔在这汹涌的追求者浪涛里,最后拍死岸堆,横尸荒野,无非抬了她的身价,再得意了追到她的男人,自己只落个顾影自怜。”思毕不觉心中酸涩伤疼,暗又逼迫自己速作死灰枯槁,勿再沉耽堕落,遂忍痛回道:“你喜欢就去追呗,她又不是我的,追上也是你本事。”付阳闻言笑道:“什么情况,这么快放弃啦?”水昆犹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大学生涯第一庄失恋惨案,你这速度,刘翔都追不上。”宝硕亦笑道:“他这恋都没开始呢,算不得失恋。不过辰昔都恋不上,我就不试了,免得我追到了他脸上挂不住,还是远观欣赏吧,就当是舍己为室友。”水昆嬉道:“嗳,别气馁,要自信。你看辰昔都特意腾出空位给你,你怎能白白辜负?说不定人家就喜欢你这型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几人玩笑不住,辰昔却无心参与,不过随口敷衍,心下只私忖道:“林姝儿,咱们也许就只能这样了。你在阳光里旋转,我在黑暗中沉沦。但时间总会抚平一切伤感,将它稀释得淡如烟云、薄似鲛纱,只在雨滴窗台的日子里轻轻引叹、隐隐作痛。最终我们真成了方鸿渐与唐晓芙,不,唐晓芙至少还动过情,你却无半点意,全不过是我一场自作多情罢了。”胡思乱想间,脑中忽的蹦出一句歌来,倏然占尽心海,云:于是爱恨交错人消瘦,怕是怕,这些苦没来由;于是悲欢起落人静默,等一等,这些伤会自由。

    眼见一场伟大的单思正欲终结,辰昔却也不想全然悄无声息,或许是尚有半分希冀,或许只是求个理应放弃的证明,亦或许是遗留个招惹的绝笔,更或许是兼而有之,辰昔苦思冥想、琢磨推敲,竟自作聪明地编了一封晦涩难懂、不知所言的短信予姝儿,云:“为什么最美丽的花朵总会有最多的虫子围在左右?是不是因为最美丽的花朵总是释出最迷人的引诱?那只自以为是蝴蝶的毛虫苦苦祈求不到花的赦宥,只好选择默默禁受住这世间最美的诱惑,它将远远地飞在枝头静静守看花儿结果,祝福最美丽的花最终迎来最丰盛的秋。”短信发出,辰昔忐忑难安,复又惴惴等待一阵,果然全无回复,遂忖道:“真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如今梦醒念碎,虽有怅意,倒亦干脆,这般不拖泥带水的甚好,如此胡思一阵,不觉朦胧睡去。

    翌日,正巧轮至辰昔之连赴操场实战演练,是为阅兵备战。于是众人头顶烈日、脚踏炙土,不时呼喊敬礼、行走奔跑,好一派热火朝天、如火如荼。辰昔举目凝望,但见湛湛蓝天碧澄如洗、万里无云,继而忖及自己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反倒有种“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百花争艳”、“退一步满目森林”的畅然,瞧见其他女生亦觉多了几分可爱迷人,遂又与一众男女高声放肆地插科打诨、嬉闹玩笑起来。只是避与姝儿交集,免得尴尬难堪。

    是时,军屯操场观礼台荫遮之下,众将盘腿而坐,席地休整。教官与学长学姐皆不知被唤去做什么了,竟一时全无踪影,众生只得安坐静待。辰昔眼见跑道在前,顽性乍起,忽的立起来,指前道:“比个一百米,谁来?”一众纷纷笑望过来,那向少聪遂即跳起来道:“我跟你比。”辰昔见他身型苗条、足宽腿长,想必是敏捷之辈,心恐自己败得太难看,便半推半就地拉了胖墩墩的福铭剑,三人齐向跑道一端迈去,身后起哄之声如闻。眼见路过女生排,辰昔便冲着女生戏道:“给你们展现个我追女孩的速度。”一语未了,一位黑亮高瘦、戴着牙套的姑娘跳将起来,爽利道:“我也来。”于是女生亦皆热络起来,不少已然掏出手机准备拍录。玲玲又起身道:“我来当裁判。”遂而五人同至跑道北端。玲玲指明起止,倒数发令,一声示下,登时四人大步流星、飞脱出去,一路惟听得男生起哄倒喝,女生同喊加油。谁想只才迈步,那女生与少聪两人便冲在了前面。辰昔以为尚能与铭剑争锋,岂料那铭剑脚下如电,爆发十足,蹬跑几步便亦将辰昔甩落身后,辰昔奋起追赶,却是回天乏术,终那女生第一,少聪第二,铭剑第三,辰昔最末。

    四人回至驻地,众男连连笑谑:“连女生都跑不过,丢脸”、“长女人威风,灭男人志气”。辰昔等听毕亦不免抬杠几句,却顿然又被群嘲弹压,终是翻身不得,只好垂头不语。彼时女生士气大振,直唤辰昔过去。辰昔领命赴前,便有几处女生纷纷笑道:“果然第一呀,只不过倒数”、“这就是你追女孩的速度呀”。辰昔只得自嘲恭维道:“谁知你们女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看来我这辈子是追不上啦,只能是‘可怜我孤孤单单恨无边’了。”说及那“可怜我孤孤单单恨无边”几字时,又特意提了声量,偷眼觑探姝儿,只见那姝儿背坐着,自与文雅、小静等笑闹,对辰昔这边全若无睹。辰昔见状暗忖道:“果是天意昭然,再错不得的了。”思毕便强意将那思慕之心尽丢开去,与眼前女生欢谈起来。不时那厢又有几名勇士相约赛跑,那牙套女生又去跑了一回,竟又得了第一。于是男生颜面扫地,无人再敢应战,只好听凭女生嚣张放话,讥讽数落。忽然,辰昔手机震响,取出一看,原是玲玲来信,道:“人家是体育特长生,国家二级运动员,跟你们比还不玩儿似的。”辰昔恍然大悟,回道:“怪道呢,我就说她怎么那么快,超级赛亚人似的,她叫什么?”玲玲回:“雷菲呀,三班的,破过全省中学女子短跑记录,估计大学记录也等着她破呢,牛不牛?”辰昔回复称叹,感慨求大当真藏龙卧虎、高人四伏,不题。

    正午时分,食堂二楼,辰昔餐罢欲走,性喜结交的茅宏佐忽说他已约了去三位教官宿舍玩耍,问众人愿否同往。辰昔正愁午间万一旧思迷心,将破一晌放浪之功,遂连忙答应,又连哄带骗拖上付阳,复在超市沽了六罐啤酒,欣然同去。因教官暂居白沙学园,三人出食堂后便就往东行去,横穿过马路,有一栋两层商业楼,电信、移动、银行、邮政悉集于此,三人自那南侧西门入楼,贯穿银行商铺,转过自助柜机,又从其后门踱出,复行十余米,便至白沙学园南后门了。入园登楼,寻至宿舍,轻扣柴扉。门开处,但见屋内门边四张桌椅袭墙而设,对面则摆着两对上下床铺,尽头处的阳台与床铺之间,竟有一座小小独立卫生间,方知各学园陈列迥异、布局非同。

    那开门的乃国教官,瞧见赵、顾、茅三人,连忙探出头来回张望,只见炎炎暑午,廊道静谧,万赖寂息,断无他人。遂打手势引三人入屋,轻轻掩锁闭门。见闭了门,一旁武连低声笑道:“他妈的,你们还真他妈来了,领导们也他妈住这层呢,没他妈的被看见吧。”国教官关了门,亦轻轻笑道:“关键还他妈还带了酒,他妈的勾引老子,哈哈。”安教官提声道:“关了门还他妈怕啥,喝啤酒又他妈看不出来,老子说喝就喝。”说罢抢过袋子,作势便将啤酒分了,众人遂开罐畅饮起来。宏佐举罐而饮,口中呼出一声舒爽,乐道:“真他妈好喝,这他妈热的天,还不给他妈的喝罐啤酒,那还有他妈的什么意思。”辰昔闻得诸先贤说话必用“他妈”二字,忖度军风如此必有深意,便亦欲入乡随俗,只不知这二字加在句中何处为妙,听来竟觉是随处可加的,又正巧打了一嗝,便道:“他妈的夏天就是他妈要喝他妈的啤酒,真他妈爽。”说毕竟自己亦不知谁要喝酒谁要爽了。好在付阳亦接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来,干他妈的杯。”六人遂碰杯笑饮,复与彼此娘亲攀谈起来。

    那三教官瞧见三学生已得真传,自是喜逐颜开,引为同道,一时称兄呼弟、推罐换盏起来。忽的,武连向众人笑道:“我们这样子,就他妈算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了。”三学生闻言皆豪迈称是。安教官在旁嘿笑道:“他们他妈的还不懂。”三学生齐问:“什么不懂?”武连笑道:“他妈的人生四铁啊,小兄弟们。”三学生更加茫然,连声询问。国教官遂乐道:“就是人世间他妈最铁的四种兄弟,分别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还他妈两种啥来的?”安教官聆毕笑骂道:“你他妈就知道嫖,除了嫖还知道啥?还有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这就是人生他妈最铁的四种兄弟。”安教官犹欲卖弄,便转向三学生,接续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一起读书的,当然他妈算是同窗。可现在社会上,那些一起坐牢的,也他妈敢说是同窗。”话音未落,武连便笑骂道:“你俩他妈的教坏大学生,要被领导知道了,看你俩他妈的怎么死。”安、国听毕皆说:“明明是你先说出来的,还他妈想甩锅,有种他妈现在一起去领导那儿。”武连顿时声音弱下一分,却犹嬉笑道:“去就去,他妈的,反正我啥都没说。”三学生连连大笑,道:“真他妈的涨知识。”六人畅聊整午,又互留了电话、QQ等,玩闹近集合时分方散。

    又过一日,操练毕蹲、立、行、跑,上官终于彻悟,此等队列、军姿,虽是气势磅礴、华美异常,使人观之震撼、心潮澎湃,然实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既不得打贼杀寇,亦无法克敌制胜。因连日来,师部怜察学生之拳拳报国心,故终决定,祭出军武秘籍,传令众教官传授男兵形体拳、女将匕首操,顺作阅兵式中表演之娱。于是一连练功数日,虽有武连倾力,奈何众男毫无基础,又慵懒懈怠,直将那形体拳打的东倒西斜、妖风四起,形如未有领导视察时的广播体操一般。那武连恨不能以掌传式、推背传功,乃至甘愿自废武功、赦罪赎身,却终只能无可奈何、摇头扼腕,频暗忖道:“师部怎不安排教醉拳,否则这帮家伙倒是形神俱似。”偏这群顽童观摩女生匕首操时又个个来了劲,那厢女生一个下刺,这边立马一片惊呼“哎呀,好痛”、“不好,要断子绝孙”,那厢一声断喝,这边又是齐喊“好怕怕”、“跪榴莲”,气得武连哭笑不得、身心俱疲。一日,水昆随口问道:“她们那匕首是真的吗?”铭剑便嚷道:“怎么可能,我偷偷去摸过了,软的,橡胶的。”辰昔遂自后仰撑地,笑道:“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众人戏道:“什么叫‘也’,是不是你那个就是。”辰昔不理众人讥笑,只痴痴望着那厢女生,遥遥一色迷彩背影,只有高矮胖瘦的细微差别,全不辨姝儿倩身所在。
    倏然又过一旬。闲言少叙,只说那日凌晨,星月悬空,夜幕未掀,忽的一声集合哨响,撕梦而起、催命夺魂,于是众小将爬床而起,盥洗整束、列队待发。原来今日正是全军期盼的拉练打靶日。须臾,三军浩荡,集于广场,一声令下,合军开拔。只见是旌旗招展、迷彩斑斓,队列蜿蜒、行伍绵长,前不见首、后不着尾,威威赫赫、肃肃扬扬,大有移山断水之势,横渡直驱之态。时值凌晨,夜阑静寂,合军悄然默行,不歌不语。约十数里,军令休整,众将席地坐于人行道沿,喘息休憩。辰昔取壶饮水,闲目悠睹,俄见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款步走来。那女生华冠丽服,浓妆艳抹,手握长条话筒,凝眸打量众人。那男生则是穿戴轻便,怡然自若,肩上扛着摄影机,紧随那女生身后。不消说,此二人便是校台记者了。

    辰昔瞧那女生妩媚,便痴痴地凝望注视,一时四目相接,那女生竟笑着寻了过来,激昂却颇造作地问道:“又是一年开学季,又是一年军训时,骄子而今换戎装,修身健体作栋梁。同学您好,方便说一下现在的感受吗?身体上感觉是不是有点疲累?”说罢便将话筒递向辰昔,周围同学顿时屏气凝神、靡望过来。辰昔全无准备,不觉一怔,痴道:“本来是有点累,但看到学姐之后,忽然好像又不累了,是不是很神奇?”那学姐听毕亦是一怔,对着镜头呢喃回道:“是的,是的,这非常的神奇。”不想一语说得周围暗笑,连那抗摄像机的男生亦抖笑了几身。那学姐倏然反应过来,举着话筒笑道:“这位同学很会说笑,这也体现了我们求大学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有着乐观豁达的情怀和幽默风趣的细胞。同学,你对求大或军训有什么想说的话么?”辰昔一时无措,颅内空白,只得硬着头皮纂道:“我想说……能来到求大,能和这么美丽的学姐做校友,真是我的荣幸……此时此刻,求大就是我身上最闪亮的那枚标签,我希望未来有朝一日,在求大众多闪耀着的标签中,也有小小的一枚刻着我的名字。”闻辰昔之言酸腻作态,周围熟络之人或挑眉、或弄眼、或佯呕,或咳嗽,皆自暗谑取乐。那学姐聆毕正欲答言,岂料辰昔忽的念头一闪、机上心来,道:“学姐,我能替您采访一下身边的战友吗?”学姐粲然笑道:“当然可以啦。”说毕便把话筒递予辰昔。

    辰昔举过话筒,旋身向付阳眉飞色舞地问道:“军训强调纪律与服从,科学主义主张保持对权威的怀疑,人文主义推崇个性解放与自由,呼吁倾听内心之声。请问这位同学,您如何看待军训过程中传导的服从惯性与大学主张的自由思辨精神之间的矛盾冲突,一个大学生应该如何平衡两者的截然差异?”说罢志得意满,心忖道:“叫你方才幸灾乐祸。”付阳恨瞪一眼辰昔,思虑少顷,答道:“真理是相对,这‘相对’之一,便是角色定位。军训中,我们的角色是士兵,这时候我们的真理就是服从;军训结束,我们的角色变成大学生,那时候我们的真理就是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辰昔暗忖:“哟,反应还挺快。”遂又追问道:“回答非常棒,所以我们可以依照角色,时而选择服从权威,时而选择追求真理,是这意思吗?万一有些人是双重角色、无法切换,那该怎么办?”付阳狠狠盯视辰昔,回道:“这位同学您偷换概念,服从权威未必与追求真理相冲突,权威同样会要求尊崇科学与人文,而不是背道而驰,它们完全可以是协同一致的,并不一定存在矛盾或冲突。难道这位同学认为权威总是不科学、不人文?”辰昔暗思道:“你才是偷换概念,预设了权威不会错,而后避实就虚。”只恨这点不好明说,遂亦不再追问,转口道:“那这位同学对求大和军训有什么话想说的?”那付阳便讲了几句冠冕堂皇的颂语,不料竟在食堂电视循环播了数日,令其声名大振。

    却说众人辞罢学姐学长,再度挥师向前,行至旭日东升、天清日暖,终于来至靶场,只见——下回。叹: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十三回:训靶场内荷枪实弹 文琴舍里抚琴谈心

    词曰: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且说辞却校台名记,合军挥师靶场,至一隐蔽山坡,四周尽是农家。那农舍白墙黑瓦、院栏围遮,多为三四层楼高,富者犹 砌了瓷砖,朝阳下富丽堂皇、熠熠生辉,所谓光耀门楣,亦不过如是了。众人跋涉山岭间,终在一寻常小道,岔上一残旧水泥坡,复行数百米,忽有犬吠狺狺、怒哮不绝,遂向那犬声振聋处进发,又约一射之地,跨入一扇斑驳铁门,但见内里别有洞天,却是满目草野,平川旷荡。辰昔环顾,只见除去铁门两侧的几间平房外,再无人工穿凿之迹,尽是天然鬼斧之貌,草地起伏,山石嶙峋,四围树林密遮,远处重峦叠嶂,目不及远,极为幽秘。惟有那北边靠山一侧乃是岩石峭壁,童山濯濯、秃无草木,峭壁前以枯木架起一排简陋的黑白同心圆靶子,高矮错落,横延铺展,那靶中木盘业经枪林弹雨,早已千疮百孔,幸为簇新靶纸所掩,尚存一息颜面。辰昔不觉惊诧,这繁花似锦的杭城近郊竟有如此荒凉僻闭之所,当真不可思议,不由忖道:“原来转过一村柳暗花明,亦有山重水复无路,繁华与凋落亦不过一墙之隔罢了。”枉生人阅此,忖及生平所历的那些锦绣华城中的蛮荒孤岛,不禁暗叹一曲,云:
    繁华自古多娇,不堪雷霆滋扰。军驻处,废垒空壕,村郭萧条,城对夕阳道。
    兴盛从来容易消,纵有广厦精雕、墟市笙萧,一纸官令满堂抛。野火烧,宾客逃,白玉朱楼展眼倒,琉璃碧瓦青苔绕,翡翠窗棂焦。
    黑鸟飘飘,绿水滔滔,冷清清的落照,只余下,一树残柳一蒲蒿,山松野草遮枯梢,衰枝烂叶当阶罩。奈何那,嫩黄花有蝶飞,新红叶无人瞧。
    枯井颓巢,砖苔砌草,当年厨灶炊烟袅,而今断垣迎风寥,不见牛羊跑,但闻鬼夜嚎。谁曾想,九州太平兵戈少,尚有豪强驱家小,动几笔舆图换稿,拆几片城中荒郊,住几个乞儿饿莩,便说是德政一方、旧居改造。

    且说列队齐整,三军席地而坐。时师部长官在侧,众教官担心队伍哄乱、军纪不彰,或有累及自身之危。兼因军中崇尚进取、鼓励争先,均意在天官面前一展风华,亦不知哪连起的头,一时各连皆争喊口号、斗起歌来。上官端坐篷遮木制黄金台上,瞧闻台下旌旗森森、喊声阵阵,倏然更觉自己威风凛凛、英姿勃勃,遂亦不加制止、任凭厮嚷。可怜众将士本就血气方刚,眼下又正当激昂兴起,自是宁可输人也不愿输阵的,是故嘶吼之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如此不久,众将渐感嗓力不支,悉落得未战先哑,只好偃旗息鼓,寂下阵来。声势难分胜负,众教官遥见长官喜怒无形,揣度龙颜未悦,不觉心中忐忑,便意在坐姿上暗较一番,于是历言喝令,引众将正襟危坐、岿然不动。

    少刻,便有战士抗了一张老旧木桌来,另一名战士跑至桌前,以雷霆之速将一把步枪拆得四零八落,又将各部件井然陈列桌上。众小将见着真枪拆卸,皆是兴致盎然、瞠目探看。只见那战士左右敬礼,遂便嘶喊着讲演起来。然因军仗浩大,纵然声嘶力竭,终是声量有限,无法远播。后排那些个此时“爱武装胜红装”的男生渐渐躁动不安,纷纷叫喊“听不清楚”,闹得教官亦弹压不住。于是一名聪颖的学长疾步上前,手持喇叭挨向那战士唇边,其声遂即宏亮悠远、清晰可闻。众复坐定,侧耳听讲。只道那战士如数家珍一般,将这“八一式”自动步枪的前世今生、林林总总备细述来。先是说些口径大小、性能特征,又执起桌上部件一一开释,这是弹匣,那是通条,这个叫复进簧,那个叫击针,大小长短十数样部件皆是有名有姓,各怀功效。说毕,又以星火之迅将那满桌部件霎时拼回一枪,迅敏如风、干脆利落,赢得全军鼓掌喝彩。那战士自是欢喜,便又提声讲解起装弹、去保险、上膛、瞄准等射击要领,亦嘱咐射击后务必马上退膛、上保险,卸弹匣,众人纷纷应诺,山呼“明白”。

    讲演罢,众小将便依次上阵演射,长官则在旁督战,依环数排名,按团嘉许。此时辰昔等人尚在轮候,却早已血脉沸腾、跃跃欲试,几处男生皆自豪言壮语、竞相叫嚷,这个说“我能打下靶子上的苍蝇来”,那个说“我能打下师长裤腰带的扣子来”,愈说愈离谱,私笑不绝。然而毕竟长官在侧,武教官闻声连忙怒目训斥,众人遂佯作乖静,却仍以眉眼递话。烈日灼灼,草暖风热,不知坐了多久,终轮至辰昔上阵。起身列队,欣然赴前,昂首望去,惟见一支支枪齐整如线,安稳斜支在沙袋上,枪头朝外,把托着地,枪背向左,扳机朝右,每支枪边皆蹲有一名战士,亦是整齐如列。行至枪前,未及站定,便闻得那战士问道:“姓名?”辰昔如实作答。那战士听毕却颇疑惑。辰昔便补充道:“照顾的顾,早晨的晨去掉日字头,昔日的昔。”那战士方执笔录下。辰昔瞥眼瞧去,但见那纸夹于板上,原是一沓,眼下已被撕去好些页;纸上记着名字,下方则密布着许多空格。辰昔不明就里,亦未多问。未久便另有战士依次收去了夹板。忽一声长哨响起,那战士便喊道:“卧姿持枪。”辰昔听令卧倒,双手持枪,看似潇洒慎肃,实则草密且柔,刺拉拉地透衣搔痒,辰昔手背与脸颊皆被草茎抚搓划弄,触痒难耐,如被撩拨一般。忽又一声长哨,身边那战士便唤道:“装弹匣、上膛、去保险。”辰昔依令做了,那战士又道:“三点一线瞄准靶心。”辰昔即刻闭了左眼,蹙眉凝目,以右眼单瞄,却隐隐觉得眼底朦胧,似有薄雾一般,连忙眨眼再瞄,亦只觉远处虚实难辨,那靶子如有重重叠影似的,全然看不清靶心所在,故只得囫囵瞄去。倏然又一声短哨,那战士便斩截道:“开枪。”辰昔扣下扳机,霎时“突”地一声,枪托后震,撞在肩膀,定睛一看,全不辨子弹方向。那战士遂数道:“一。”辰昔只得重瞄,看准后长扣扳机,只听“突突突突”,枪托连震四下,犹不见子弹轨迹。那战士又数道:“二三四五,还有五发。”辰昔闭眼定了定神,继而睁眼再瞄,奋力瞧准了,便连发五枪。那战士遂道:“上保险、退樘、卸弹夹。”辰昔依令照做,亦将那枪卧放回沙袋上,因心中没底,遂向那战士笑问道:“兄弟,我打的还行不?”那战士回道:“那可不知道,这么远,谁能看得清楚?一会有人会去抄靶的。”说罢又闻一声长哨,一排枪皆卸匣而卧,站在排首的战士随即举起蓝旗,倏然一队战士跑步奔向各靶,抄录环数。辰昔一排则转身跑步回营。

    合团打完,便宣分数。只见长官手执稿纸,唇对喇叭,高声宣了男女前十,众人鼓掌道贺。辰昔竖耳聆听,果无自己姓名,不免略有失落,好在熟人亦多不在榜,只有那进化超前的雷菲女侠位列女榜三甲,男生中亦只少聪混进了前十,众男生便笑他“眼光不错”、“打枪高手”。打靶毕,众将列队下山,出铁门不远,便闻得前队传来惊呼连连,辰昔等人疾步前望,只见坡下水泥路边,一溜校车绵延相继、漫山排开。原来学校体察学生拉练途远,深知这世间多歧路、行路难,忆苦思甜般体验个单程也就是了,若真闹出个病或灾的,那可真是舍本逐末、难辞其咎了,是故特遣校车迎接,亦算是相助这群肩负天下却身疲力竭的小将“直挂云帆济沧海”了。众人喜出望外,纷纷蹬车而坐,不免高兴得手舞足蹈、交口称叹。武、安、国三教官便趁势教众人学唱起了《打靶归来》,歌曰:“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众人此时感恩戴德、满怀欣悦,自是倾声而唱、一路欢腾。

    归来无话,只说当日训毕,日暮西斜,天色尚明,辰昔正于食堂大快朵颐,今日他点的是红烧大排并醋溜土豆丝盖饭,外加一大杯七喜,正自吃得快活。一座众男亦是饥餐渴饮、随意说笑,庆贺一日劳苦随风而逝、自由曙光指日可待。笑谈间,忽的手机震响,取出一瞧,竟是那日渐失联的姝儿来信,唬得辰昔直呛一口,险些噎住。众人笑问:“什么情况,家里给安排相亲了?”辰昔咳嗽着恨道:“你家才相亲呢。 ”又连说:“没什么,吃你们的。”遂而悄悄侧身翻看,只见短信云:“晚上有没有空,帮我搬个东西?”辰昔强捺心头欣喜,假意冷淡地回道:“好吧,去哪儿?”回毕已然心如鹿撞、忐忑难安,只不辨滋味地塞了几口饭菜。须臾,短信又至:“我在食堂超市等你。”辰昔见罢,忙端盘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有事先走”,便匆忙离去。那些男生见状便在身后说笑起来,一个叹道:“废寝忘食、食不知味,惟女人也。”另一个遂高声问:“昔哥晚上还回来睡吗?”亦有人喊:“注意安全,还没到法定年龄呢。”众人哄笑不绝,辰昔全若无闻,径直跑去卸了餐盘,飞奔下楼而去。

    刚登至一楼台阶,便见姝儿在超市门口徜徉,她身袭迷彩、手捏军帽,马尾紧扎、面色清雅,想是才沐浴了的,虽是衣衫肥大无状,亦难遮这如花似玉之姿、出水芙蓉之韵、飘然若仙之态。辰昔含笑摇手招呼,姝儿见了便似笑若无地递来一瓶蜜茶,道:“给,这是酬劳。”辰昔道谢接过,拧开盖儿,又递了过去,笑道:“你先尝尝。”姝儿不屑道:“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我可不爱喝饮料。”辰昔犹举着茶倔道:“你尝了,就更好喝了。”姝儿娇嗔道:“得寸进尺,你要是不想喝,那我就扔了去。”说罢便要来夺那蜜茶,辰昔见状连忙回手喝一大口,道:“你不爱喝我喝,我可爱喝的很,再说这蜜茶可是无辜的,你既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和我的蜜茶共存亡。”说罢便扭着身子连喝了几大口。姝儿忍俊不住,冷笑道:“那你好好喝,可没有下次了。”辰昔吐吐舌头,连说不信,道:“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嘛,下回我列个爱喝的饮料单子给你,你以后照单子轮着买就成。”姝儿听毕直嗔道:“做梦。”

    如此笑闹一回,姝儿便领着辰昔往南面月牙楼方向行去。辰昔一面跟着,一面犹自哼着小曲,唱云:“甜蜜蜜,小蜜茶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姝儿满脸无奈,自悔不该赠他这瓶茶饮,故亦不回头搭理,只快步向前迈去。行至半路,辰昔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前些日子那短信你可收到了?”姝儿不听则已,一听便念起那日收到的这匪夷所思之信,简直苦笑不得,遂回眸乐道:“你是说你那个花儿虫儿飞到枝头、乱七八糟的短信?”辰昔双靥泛起一丝羞赧,辩道:“哪里就乱七八糟了?我就是一时脑抽,随手发的。你看不懂最好,正想跟你说,请姑娘就当从没收到过吧。”姝儿笑道:“那可不能够,这么高深的短信我可得好好留着。写的跟佛祖出哑谜似的,我肉眼凡胎,现在是难以看懂,但时不时拿出来瞧瞧,万一哪天参悟了亦未可知呢。——不过反正我不是什么最美丽的花儿,最美丽的花儿郝学长正追着呢?”辰昔连声岔问:“是谁,我怎么没看出来。”姝儿乐道:“料你也看不出来,不过我才不跟你八卦,你自己问玲玲去,她最乐得说。——反正我不是花儿,花儿还不是被人采摘糟践,我要当橡树。”辰昔听毕眉梢一蹙,脱口道:“反了吧,你应该是木棉,男的才是橡树。”姝儿嗔道:“我又不是背诗,怎么非得做木棉,难道只许你们男的做橡树?”辰昔自知失言,又岔道:“你现在就算不是最美的花,也算是最耀眼的明星了。偷偷告诉你,很多男生都暗恋你呢,你就开心去吧。”姝儿嬉道:“哪儿有呀,某人可说了,喜欢我的都是虫子。多好,香妃引蝶,我引虫子,其中还有一只自以为是蝴蝶的小昆虫,要守着我等最丰盛的秋呢。”辰昔嗔道:“好啊,没良心的,居然笑我。”说罢便佯举茶瓶作势要打,姝儿见状连忙向前躲跑,辰昔又追上来,两人笑闹着跑入月牙楼,蹬梯拾级而上,奔至三楼。

    姝儿止步讨饶,摸索寻出钥匙,开了东面一间屋子。门开光炫,但见远端正对的底墙上,挂有一幅墨宝,从左自右写着“琴文”二字。辰昔见之卖弄道:“有意思,可惜这琴文不是那晴雯,不然我也写一篇芙蓉诔。”姝儿听罢谑笑不止,道:“有没有文化,是‘文琴’好不好,从右往左读。文以载道、琴传礼乐,这里是文琴艺术团的琴房。——陆学姐向老师求借了一把电子琴,晚上排练合唱用,你就是来帮我扛琴的。这会喝了茶,应该有力气了吧。”辰昔遂上前细瞧,果见“琴”字左侧有竖排小字:壬午年腊月书于紫金洲。其下犹盖有一方私印。辰昔赧愧,却仍强道:“这两个字,明明左右都读的通,只怕琴文读着更顺些呢。”

    姝儿笑而不语,自去墙边桌处俯身插电,抚弄起几张电琴来。此屋便是文琴交响乐团之琴房,专陈西洋乐具,因如今大多器具皆是学生自购自备,故此处不过陈放些大家伙:数把大提琴,一套架子鼓,一架木风琴,一架立式钢琴,皆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最瞩目的便是西墙伫立的那把竖琴,以及室中倚南窗安睡的一台三角钢琴,两琴皆有红布遮罩。辰昔偷摸着掀起红幕窥探,方瞧见庐山一角。

    姝儿见他这般大胆,忙低声暗嗔道:“干什么呢,别弄坏了,卖了我俩也赔不起。”辰昔闻言,一路小心避让,挪步挨向姝儿身边,赔笑道:“干嘛自轻自贱,你是无价明珠、稀世珍宝。都说一笑倾城,我看你回眸一笑就比它值钱了。”姝儿哼笑道:“真假。那我冲你笑一笑,你送台钢琴好不好?”辰昔搔首乐道:“先打着欠条行不行?”姝儿再不理他,垂目在几张琴上弹按数下,一段校歌前奏跃然指间,悦耳清心。这些依在东墙桌面的电子琴乃是声乐教具,积年下多有斑驳旧态,不想姝儿亦能轻敲出如此天籁,当真琴如人也。只一小段,辰昔便心驰神往,痴痴怔住。虽皆为电琴,其音亦略有微别,或沉郁一些,或清脆几分,总不尽相同。姝儿遂迅捷地左手这琴抚一段,右手那琴拨一阙,却是接得无缝,顺畅且自然。辰昔如痴如醉,目中闪过无限倾慕。

    忽的,琴音戛然而止,姝儿回眸问道:“你觉着哪个好?”辰昔聆言回神,又闭目品度一阵,指向最右那把,道:“听着都好,其中那把我最喜欢,声音清朗明脆,如莺啼燕语。”姝儿复信手弹了一段,另指一琴,迟疑道:“这是电钢琴,好是好听,可太长了些。况且学姐只说借电子琴,不是电钢琴,我们还是拿那把电子琴吧。”辰昔应和称“好”,又夸道:“原来你这样会弹琴。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吗?”姝儿娇笑道:“你少来,这世上的我都不会,琴也差得远。真当我不知天高地厚呢,山外青山楼外楼,高人多得是。”虽如此说,姝儿心头却是欣喜,遂命道:“你去把门关上。”辰昔不知姝儿所欲,只是闻言一惊,心若擂鼓,口内生津,忖道:“如此共处一室,纵然折寿也是情愿,如若天女有情,那真是死而无憾了。”不想愈思愈激动,直愣在原地呆笑。

    姝儿见状嗔斥道:“愣着干嘛,去关门呀。”辰昔领命,趋步上前轻掩了门。姝儿遂浮过一丝坏笑,盈盈踱向南窗边,轻掀琴布,支起琴盖,抬出琴凳,亭亭立于那三角钢琴前,虚声道:“我偷偷弹一曲,你可不许出卖我。”声细如蚊,辰昔遂忙作了“OK”的手势,口型连说“放心”,心内泛起一点似有若无、不可名状的失落,暗忖道:“果然她不过贪慕这琴而已,堪堪又是自作多情了。”姝儿悄然落座,抬起键板,轻抚琴键,指尖柔爱似抚绢,双眸闪亮如夜星,辰昔只恨不能化身为琴,亦远胜这身浊泥污尘。

    盖因心中不安,姝儿怯怯望向辰昔,辰昔遂含笑比了个“加油”手势,姝儿方才嫣然浅笑、如释重负。于是眉眼垂落、举手抚琴,只见她玉指轻点,倏然指落声起,那袅袅琴音便若锵金鸣玉,声声清脆明媚、晶莹剔透,聆之如沐煦日和风、如饮清甜津露。正是:
    身前琴横,指下风生。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这厢琴婉乐转直似珠落玉盘,辰昔怔怔地聆听着,双眸痴痴望向漆黑锃亮的钢琴,望向琴后专注的姝儿,望向姝儿背后月牙楼那斜切而下的大玻璃。玻璃窗外暮色苍茫、霞云叆叇,分外妖娆。黄昏掩映下的启真湖金光摇曳、璀璨夺目,湖岸杨柳轻舞、花木招摇,都好似沉醉的听众,浸淫在这柔怜似水的琴音里。辰昔只觉浑身平和舒畅,身似被一阵阵温柔掩埋,恬然轻快、心澄如澈,只一股淡淡的喜悦萦绕流淌、漫遍全身。于是辰昔慢慢合了眼,任那琴音盈耳,直将他吹到湖面上。余晖璀璨、清风徐来,他与姝儿便御风而起,临水飘扬,过尽千帆,历尽沧桑,留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还有这世间无尽的自由与欢畅。后辰昔亦有一词忆此日琴事,云:
    记得文琴初约,一袭迷彩军衣。黑白键上指含情,湖上夕阳照,水波撩人心。
    如今夜夜孤枕,辗转半梦似醒。冷风吹来窗台雨,忧花无可避,闻滴到天明。

    直待曲毕声歇,余音绕梁,辰昔方才缓缓展眼,只见姝儿正含媚冲他笑,辰昔由衷赞道:“太好听了,我第一次发现钢琴曲原来这么好听。”姝儿笑道:“你是第一次听钢琴曲吧。”辰昔忙说:“当然不是,家里还有理查德·克莱德曼的CD呢。”姝儿浅笑盈盈,道:“这曲叫Daydream,没有那些名曲那么难弹,我就是喜欢这样讨巧,既好听又不难,最适合在你这种门外汉面前装样儿。”辰昔便道:“一切钢琴曲的最终目的,可不就是‘好听’二字么,若只为了追求‘难’而耽误了‘好听’,岂不是舍本逐末、弄巧成拙、南辕北辙了。”姝儿乐道:“好好好,就你会的成语多,你说什么都对。”

    然而,再美的曲子也禁不住反复夸叹,绵软的情话却尚不到说的时候,辰昔只好借着美景与诗词,游走在倾慕的边缘尽限,讲些暧昧但并不越分的俏言细语。姝儿心知其意,亦不好戳破,泡沫似的柔情映衬着窗外幽色黄昏,斑斓如霓,晶莹若玉。满室霞光氤氲,莫名地情意缱绻,一时二人相对无言,姝儿便又坐下弹了两段,只这两阙悲婉哀伤、催人泪下,不似前曲那般清怡。辰昔亦痴痴听着,心恸如割,郁郁难释。

    曲终音断,辰昔犹自心伤,怔怔不言。姝儿起身推他出来,笑道:“你也忒会演了,我哪里弹得这么好,竟能噬魂慑魄了。”辰昔脱口道:“真真好的了不得,只恨没录下来,世间竟有如此琴音,洞穿肺腑,直射我心。”姝儿见辰昔一片丹心,遂相开释,原来这两曲一首名曰《tears》,另一首唤作《from silence》,皆是旧时迷爱,昔日姝儿亦有伤心时、为难处,便总自绝同伴、闭门抚琴排解。此刻对景伤情,一时感触,更将少时诸般情境描说了一番。辰昔侧耳倾聆,闻得姝儿数段少年愁,由人思己,顿然心生悲悯,大有“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之感,遂亦倾诉了自己的许多昔年郁事。枉生人阅此,亦感生命总不过如此,重重捧起却又轻轻抛下。新生时众星拱月、无微不至,遂养得自命不凡、予取予求,以为自己一呼百应、所向披靡。待到少年长成,方才渐渐体悟,原来各人自有分定,自己既非与众不同、亦未人见人爱,不过是个“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凡夫俗子。更无奈世间人己分明、各怀心思,多的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终却无非情难遂意、事难遂心。也曾想,既不能生而耀世,便只求在尘埃中幽微绚烂,廖作慰藉。然而一路走来,只道是:同伴时好时坏,几句不慎,友情便磕磕绊绊;爱恋难即难终,略有大意,情人就老死不相往来;父母情深言浅,稍作妄语,便是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直令倾诉之心烟消云散。是故,少年总是烦恼滋生,忧愁滋衍,古往今来,几无幸免。枉生人不禁为之一叹,曰:
    皆言少年强作愁,君不见,少年情昭灼。
    江湖困苦一壶酒,相约醉一宿,一梦解无踪。
    老来愁多惯常有,藏心又守拙,自陈没烦忧。
    实不过,愁难深深无人懂,更与谁人说?
    人难留,语还休,愁在山海中,古来万人同。
    吁,吹灭青灯烛,只道这,天正凉、好个秋。
    却说那顾、林两人拳拳相诉,言和意投,不知不觉便近课时了,二人遂匆匆整理复原,又将那三角钢琴掩上红绸、完璧归赵,姝儿眨眼示意撤离,辰昔便抱了那把电子琴,瞥了眼窗外渐入夜的幽昏,随姝儿赴课室去了。

    赶至教室,二人忙接电张琴,调姿试音,陆学姐特又打了曲谱来,妥帖地交于姝儿。姝儿遂支架夹谱,置于琴沿,复又试弹几调,引得学姐夸赞。一时课至,众人列队而入,顾、林二人亦躲回了自己队中,随次就坐。郝学长宣了几句官常嘱咐,便令姝儿上台抚琴领唱。夜来合唱颂吟,辰昔痴痴望着姝儿倩影,不禁暗自嗟叹,数日来的“抽身放手”之念,“海阔天空”之心,竟被几曲钢琴、几句往事震得功亏一篑、土崩瓦解,只剩下不可自拔的迷恋与无药可救的沦陷,不由地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真是:
    只因暮中调琴手,复引断郎爱月心。

    整晚魂不守舍,终至夜阑歌毕,辰昔赴前抱琴,却见郝学长已然请缨,将那琴一把抱起,又向辰、姝二人嘱道:“你俩军训辛苦,别再劳累了,何况明天还要早训,快回去休息吧。这琴我和陆学姐去还就行,明天也是我俩去取就好。今天主要让你自己挑,看哪一把趁手。”辰、姝二人只得道谢,随队返园。及至宿舍,辰昔心中喜忧纷乱、爱恨纠缠,便闷闷回座,不理众人,孤自点开台灯,取出那笔记本,写道:
    某年月日 人约黄昏
    自恨恋花心,赌誓绝痴情。
    简信只一封,奔赴如诏临。
    玉人作两语,公子失聪明。
    黄昏琴三曲,魂拜石榴裙。
    一律罢,犹觉胸臆未尽,接写道:
    琴声泛,玉影展,眼前百般皆寡淡,江山明月不在怀。惟有娇容灿。
    双木合,田心伴,蝉鸣歌残夜又晚,仙姿盈梦人辗转。念郎衣带宽。
    辰昔写罢不久,伤怀未深,便被付阳等人拽回现实,只见水昆执起一管洗面奶,向宝硕道——下回。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十四回:剧场合唱歌舞绵延 瀛台阅兵将士泪别

    辞曰: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
    且说辰昔写毕诗词,倏然回神,便见水昆执起门旁木桌上一管干瘪的洗面奶,戏道:“硕,你该找个姓‘屈’的,这样你就是‘屈陈氏’,洗面奶之类的就能仰仗你了。——不愧是军训,洗面奶都比平时用得快,说,你们是不是偷偷用了?”付阳旋身笑道:“谁没有似的?自己脸大,还怪别人。”宝硕前后摇荡木椅,乐接道:“我就没有,从小不爱这些,铁铮铮的汉子,用什么洗面奶?”赵、杨二人闻得此话,纷纷谑道:“是,像你这样铁铮铮的汉子们,都喜欢用肥皂。”宝硕未解其意,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那屈陈氏又是什么?”付阳摆手道:“没什么,带你去逛逛街就知道了。——倒是现在还有姓屈的人么,打小从没遇到过。”宝硕悠然接道:“屈原呀,若是屈原的后代,我倒也不会嫌弃。”说罢又吟了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水昆蔑笑一声,嬉道:“拜托,人家屈原姓芈好不好。——不过你倒是已经想着去求索了,屈原的后代估计爱吃粽子,你每天都去楼下那家粽子店里求索求索,说不定那个卖粽子的妹子就是。”付阳笑道:“那妹子也算漂亮,虽不及隔壁丹阳的蛋饼西施,但也足以掩盖她们家粽子肉少难吃的缺陷了。”宝硕笑谑道:“那还是不要了,以后光吃粽子也太寒碜了,我还是找个姓‘方’的,凑个‘方陈氏’,没事就开赛车玩儿。”水昆讽道:“哟,不愧是咱们宝硕,虽然长得黑,但是想得美,还梦想着开赛车呢。”宝硕自鸣得意,笑说:“你是羡慕我吧。”

    那三人正有搭没搭地拌着嘴,付阳忽的拍掌乐道:“我也想到一个,辰昔如果找个姓‘蒋’的,那他就是‘蒋顾氏’,不仅可以哄小孩,说不定还能出书呢。”宝硕听毕幽道:“他可没那心思,肯定满心只想找姓林的。你们知道不?他今晚还给人家取琴去了。”付阳笑道:“都知道了好不好,陆学姐还当好人好事说呢。”水昆插诨道:“你们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取琴之前必先调琴,陆学姐只说了抱琴的部分,却没说那调琴的部分。你们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品竹弹丝、音投乐合,那还不凤凰于飞、琴瑟和谐呀?”宝硕聆毕恨道:“真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呀,亏得你重色轻友,抛下我们自去寻欢作乐。”付阳坏笑道:“这要我,我也抛。我倒只想打探下那‘调琴’实况,林姑娘是不是对你说:‘奴为出来难,任君恣意怜’?”言毕三人悉含笑靡望而来。辰昔本自一言未发,眼见引火烧身,便向付阳嗔道:“你倒会祸水东引,我看你就该找个姓‘梅’的,真是没事找事。”三人皆笑说太过牵强,亦还多了一个“氏”。辰昔遂向水昆道:“那就剩你了,你是个什么氏?”几人思来想去,你言我语,终议定水昆该找姓“沐”的,做个“沐杨氏”,学那苏武游牧去。四人说笑一回,盥漱睡去。

    接连数日,辰昔见姝儿尽释前嫌,不禁欣喜若狂,于是又凑贴上去,频与林、李、张、徐四钗同桌共膳。那辰昔本就是狂浪不羁之人,又颇爱卖弄些风趣与才学,而今佳人当前、四美齐聚,便更是夸强说会、标新立异了,惹得玲玲每每嗔说:“姝儿你看他,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河水就泛滥。”不过辰昔这回倒学了乖,不再长篇怪论,只一味甜嘴蜜舌、花言巧语,今日称文雅“天底下最温柔之人”,明日谓玲玲“世间绝无仅有的精灵”,后日赞小静“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智者”,虽有夸大其词,却亦丹心如故、满面赤城,直贫得四钗眼笑眉舒、称心如意。遂四钗非但冰释前嫌,且相熟更胜,又与之嬉闹玩笑起来。如此四美常伴,亦算得训间苦中乐事,是故辰昔愁云消散,只觉碧空如洗、水照晴柔,心下怡然舒畅,方有大学伊始、万物向荣的蓬勃繁盛之感。正是:
    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后书中人亦有词忆此快心遂意、无忧长乐之大学初时,云:
    荷红柳绿风雨润,草生娇嫩,树生娇嫩。
    淑人君子共良辰,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饭饱卷书觅彩蝶,飞入丛深,寻入丛深。
    课归闻笛弄琴筝,悠哉青春,乐哉青春。

    闲言少叙,却说展眼已至合唱汇演之夜,时落霞初没、余辉泛空、天色幽朦、似明若晦,一众小将列队蓝田舍前,赫赫昂昂喊罢口号,便齐出园门往南进发了。过得田径场,路口左转,复行数百米,便与大军汇于那月牙楼路对、临湖广场旁的紫金剧场。众军列阵湖畔,依次自剧场东侧正门行入。入内一瞧,一面宽阔弧廊相隔,正是一方门洞,内为石壁所遮,不得远睹,两侧廊道尽头犹有旋梯通往二楼,遂知这剧场楼分上下,号别单双。辰昔随队迈入门洞,转过石屏,方见剧场面目。但见场内四壁起伏、凹凸玲珑、棱角有致、暗孔密布,直似峭壁削峰、层峦叠嶂一般,遥望只觉金光一片、满目黄赭,尽是全然木饰,雕铸而成。这剧场前窄后宽,阶梯而下,似虎伏豹潜,若蓄势之姿,乃于正前收束起一方舞台,台高一米有余,中正宽敞,悉由木板铺就,霓光下熠熠闪闪、油亮如蜡。台上帘幕几重,最外侧的绛红大幕未遮,只留了顶端帘幔与两侧束缩微露的垂缎;里层的淡绿纱幕合掩无缝,上挂着国徽、军徽、校徽,“三徽”下自有红底白边八个大字:军歌嘹亮,筑梦求大。舞台四周恰有一圈木围,眉沿处正挂一条横幅,长宽正好遮木,写的是:“军歌嘹亮 筑梦求大——求是大学某级新生军训文艺汇演”。顺势仰望,只见穹顶高耸、遥不可及,天面中一条条光带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盏盏星灯引绳棋布、浩若夜海。两侧垂壁上,竟设有两小列精巧观台临空飞悬,煞为瞩目。身后高企的二层观台上,十数列座椅端悬正央,凌空而视,两侧斜道亦设座铺向舞台前,与一层首排齐平。首层则颇规矩方正,统分三区,两翼各约五列,中间长排均十余座,前后虽未点数,目测不下六七十排。辰昔之连便屯于一楼左翼,眼下众小将皆自顾盼私语,惊叹这剧场的磅礴之势。

    少倾,灯启帘掀,汇演始。一对鲜亮浓艳的军装男女在明若白昼、灿若烟霞的舞台上鞠躬敬礼,娓娓唱幕。声声讴颂之下,合唱竞赛与文艺展演交错穿插,争相登场。有蹁跹少年唱演壮烈军歌,有白衣素袖弹奏胡琴古筝,有一众迷彩摆弄战舞军姿,有长袖雅女挥旋纤柔彩带,更有霓裳羽衣、水袖惊鸿,丝竹管乐、余音缭绕,自是绝代佳人、争奇斗艳,能人异士、各显神通,尽博得满堂喝彩、掌声雷动,正是: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舞过三巡,歌尽五分,终于轮至辰昔之连登场。众将上台,登临铁架,分列四排,高矮站定。彼时,人初定,乐未起,众人悬立铁架,不由地足似踏棉、心如鹿撞,只觉是头顶炽灯耀目、炙热难当,令人口干舌燥、眼饧神慌。觑眼台下,但见人山人海,如云如峦,乌泱泱的一片尽皆射目凝望而来,双双炯目灼热,对对眼光似火,直烫得人面红耳赤、心虚胆颤。是故,起唱便未拔声势,众将多张口而无声,甘作滥竽充数、坐享其成之徒,往后则声音愈小,气势更弱,急得教官学长学姐几人在台底窜上跳下、比手作势,却是收效甚微、几无用处。曲罢人还,众人既悻又愧,皆垂首默坐。忽听得玲玲回眸小声怨道:“你们后排男生什么回事?怎么都不出声的?”众男面面相觑,默而不答。玲玲见状愈加恨闷,遂自愤然转身,提声向身旁文雅侃侃数落起男人来,幸而文雅软言相劝,替男生找补了好几句,虽不至颜面扫地,却也并无多少安慰。枉生人追忆此生,亦感世间阴盛阳衰,素手折桂枝,青云待佳人,姗姗踏江过,亭亭领风骚,真愧煞吾等一无所成、混迹浮生之须眉浊物也,因叹曰:
    巾帼总令须眉惭,家国万事仰裙钗。
    公子犹醉春宵梦,红袖妆罢点江山。
    却说此等军训之合唱赛,不过请些军、校领导作评委,亦未必是识音懂律的,多不过以声高气足者胜、仪态激昂者优,辰昔之连声小势弱,自是上榜无望了,故一时众将皆是萎靡不振、郁郁难欢。姝儿身为全连音律指导,更是含恨自责、低声暗泣。辰昔远远瞧着心疼,连去了几封短信,无奈姝儿只顾自怨,竟看也未看,辰昔一时不得他法,惟有陪着愁叹了。不想郝、汪、陆三人,却如事过风轻一般,全不在意,不仅嬉笑自若,更不住地打诨逗趣、哄笑众人,连劝不要错过台上精彩。于是众人渐皆好转起来,纷纷寄情观演,廖作慰藉。待汇演毕,众将列队回舍,郝、汪、陆接连嘱咐好生歇息,享受军训余日,众自散去。

    星月辉映、夜犹未深,辰昔沐洗更毕,只觉浑身清凉,正欲浆洗迷彩,忽闻短信音至,连忙滑机翻看,竟有来电未接,遂便阅信复电,原来郝学长意欲召集诸人来舍,商谈明晚连会,亦作告别之夜,思及辰昔活跃,令其即刻前来。于是辰昔登楼而上,来至左廊宿区,寻到学长宿舍,轻轻敲门告扰。门启入屋,便见郝、汪、陆三人正倚桌笑谈,此外还有宏佐与另两个女生,一个唤作岳岫桦,一个唤作俞珞妍,皆为邻班碧玉,生得娇娆美艳。未久,姝儿亦挽着玲玲来了,众人不免复又招呼一回。连日来,众人皆袭迷彩,满目尽是灰绿一片,却也日渐习常。眼下各钗骤然着回往日衣衫,虽只素颜淡妆,却也令屋内顿时娇丽多姿、轻盈别致起来。真个是: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眼见群贤毕至,郝学长正色道:“召你们来就是商量明晚连会之事,明日最后一训,后天一早阅兵式,中午教官们就回了,你们人生的大学军训也就结束了。”一语未了,众人微有唏嘘,汪学姐忙道:“干什么伤感。咱们明天的关键词就是‘开心’,我一向最讨厌惨兮兮的样子。干嘛呀,又不是办丧事。”陆学姐笑接道:“我也这意思,有缘相伴,就该多存些快乐的记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离别也可以是乐观的。”众人纷纷颔首。原则既定,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起主意来,真个是奇思妙想、足智多谋。奈何仅有一日准备,无法大操大办,亦难排舞弄剧,只好巧尽心机,想些智趣游戏,评些稀奇奖项,以承欢娱。一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七嘴八舌的,谈至子夜时分,终于勉强商定,各自领职散去。

    翌日,依是庭园晨训,继而盥漱早餐,列队行至东教廊下开练。教官颇有缱绻,众人倒也乖顺。正午餐毕,辰昔忙寻了武连,与他一同排练相声。武连竟亦爽利答应了。于是二人对稿排演,堪奈时短稿长,自是无法脱稿,只得先念熟了,再图临场应变。下午,军临操场,阅兵彩排,惟见彩旗飘摇、团伍迤逦,但闻步伐铿锵、口号震天,合师逡巡绕圈,主持呼来喝去,此等彩排凌乱之状,亦是不消繁记。

    只说是夜饭毕,众人云集教室,但见室内已然简饰布置过,几处彩带旋转,四壁气球环绕,黑板上犹以四色粉笔画着四个秀萌大字:“我爱你们”。众人目睹心知,必是郝、汪、陆三人装扮的。一时众人坐定,翘首凝望。先是郝、汪、陆语真情切,鞠躬感谢;继而武、安、国言简意赅,敬礼道别。众人见状不舍,心生感慨,多低声伤叹起来。眼见气氛趋于哀婉,汪学姐忙跳上台制止,说了好些昂扬之语,又忙忙地主持起游戏来,无非是那你演我猜、蒙眼取物、蹲跳比迅之类,好在众人一来青春、二来情至,竟也能乐得前仰后合、抚掌捧腹。此间三教官又当众打了一套军拳,引得一众喝彩叫好。姝儿因“黄梅歌者”声名在外,亦不好推脱,便与玲玲清唱了一曲《天仙配》,道是: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且不说姝儿娇音婉转,单是玲玲反串,二人于台上假扮夫妻弄姿起舞,举止亲昵、神态暧昧,亦令台下取乐了一回。其后,姝儿又与文雅合唱了一曲《童年》,真个甜美欢快、悦耳动人,歌曰: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台下不知谁起的头,竟也打起了拍子,纷纷和唱,于是合连齐歌,自是满堂欢乐。

    值此二曲,姝儿这音律都帅、合唱教头,亦算得鞠躬尽瘁、有始有终,不负学长学姐厚爱了。一曲唱毕,掌声鹊起,二人旋身欲返,却忽为陆主持拦下。那陆学姐特意扬了扬声,笑问:“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回答得大家满意,才准下去。”台下遂得势起哄,姝、文二人亦含羞赧笑,只道:“从没想过,看眼缘吧。”台下遂谑叫道:“眼方一点的就不行了吗?”铭剑更是指了辰昔,以他那南闽台腔嚷道:“像偶们昔哥降眼睛眯一点,不辣么圆,兰道就没机会了?”一语逗得合堂哄笑,林、李二人台上不免愈加娇羞。于是文雅思虑一阵,柔声道:“我喜欢体贴的男生,希望他是个浪漫且长情的人,可以情意绵延、细水流长,永远不沦为平淡。”话音方落,犹未解意,姝儿亦敛容蹙眉,正色道:“爱是偏执的,更是透明的,我的理想便是一见钟情、白头偕老,倾我所有、奋不顾身,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相逢即恨晚,相交如故知,凭谁无可代替,任它百毒不侵,他在人潮汹涌中绝世独立,我自寂寞红尘中守待云开,如此生生世世、永续不谕,就像《牡丹亭》里唱的那样: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情。”姝儿所答郑重且酣畅,台下一时肃敬沉默,陆学姐见状便笑道:“都听到了吧,爱情在少女心中可是那么的神圣,这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你们男生可要学会珍惜,学会呵护我们女生,呵护这份圣洁的、无价的情感。”语毕,二人赧然回坐。

    而后,辰昔与武连半读半演地讲了段相声《小偷公司》。辰昔自幼于班会说相声,轻车熟路,故俩人虽未脱稿,倒亦斩获几处笑声。当然,此时辰昔自是不知此相声所讽的“官僚主义害死人”究竟所言何物,不过是取笑其中的情节与包袱罢了。演罢鞠躬,正欲下台,辰昔亦被陆学姐趁势持住,单放武连回坐。那陆学姐假意训道:“老实交代,在老家有没有早恋?”辰昔挑眉笑道:“知道要来求大,趁暑假全都分了。”一众哗然。辰昔忙摆手乐道:“开玩笑的。你们看我这么纯情,家里父母又管得严,虽然追求者排山倒海、连营八百里,但最终我还是洁身自好,为你们守身如玉了。”言至“为你们守身如玉”时,犹张臂敞开怀抱,作海纳之状,台下倏然嘘声四起,叫嚣不断。陆学姐摇头叹笑道:“油嘴滑舌。好,我们信你一回,就当你是单身。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辰昔思忖片刻,亦正色道:“每个女孩都很独特,皆有其迷人魅力。爱情之神奇就在于能打破一切逻辑。它的可爱之处,就是总能击破理性,让一切利己的算计归空,甚至令人做出吃亏乃至牺牲,却还甘之如饴的傻事来。即非理性,便绝无预设的标准,就好比我说喜欢长发的,但谁又能保证最终不会爱上一个短发的姑娘。爱情令人着迷之处,便是总能不期而至,却似注定发生。它是世上最无药可救的病毒,才不管你这宿主愿不愿意、欢不欢喜、准没准备,也不管你的背景、文化、学识、贫富、阶级,反正它就是能感染你的每个细胞、每条DNA,让你从此病入膏肓,甘愿为奴为婢……”陆学姐瞧他又要长篇大论,忙截断道:“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谁都能爱,见一个爱一个,是不是?”辰昔闻言慌忙答道:“不是的。我的理想也是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此生不渝。我希望能宠她似个小孩,让她自由、任性又胡闹。因为幸福的人不应该长大,成熟总是因为受过伤。”言出肺腑、丹诚炽热,姝儿先时还注目倾聆,后见辰昔炯炯双眸直勾勾射来,周围同伴又多低笑暗语,顿时桃靥羞涩,连忙低头掩愧。无奈明耳人一听便知他俩所讲遥相呼应,恍如山盟海誓,难免起哄更胜,赧得姝儿恨不能钻入地缝、遁土消逝。辰昔台上犹浑自不觉,只痴痴诉着真情,怔怔望着姝儿,心底泛起一绝,云:
    动人春色不消多,万绿丛中一点红。
    时下眼中仅一人,倾心倾身只为侬。
    陆学姐眼见辰昔语呆人痴,赶忙圆场,笑道:“看来咱们的求大少年,心底里也都是情真意切的,希望你说到做到,让我们某个女生永远当少女,永远自由、任性又胡闹。我听着都羡慕呢。相信大家也都听到了,咱们一起监督他。”说罢亦令辰昔回坐。之后宏佐与岫桦领衔,朗诵了一首《青春赞歌》,自是字字铿锵、句句激昂,只闻其娓娓诵曰:
    暖风吹过的季节,天空清澈如洗。
    柳絮漫天飞舞,飘落在悄然萌动的大地上。
    年轻的生命在土壤里蠕动。
    勃发的乐曲在心里流淌。
    年轻的我们,拥有不变的誓言。
    年轻的我们将坚定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诗罢人还,珞妍就着韩文乐曲跳了一段街舞,灵动挥洒、酷炫十足,引得全场惊叫连连。陆学姐自然亦与几人访谈数语,无非探些八卦、讲些玩笑,取乐而已。

    时郝学长坐于排首,注目于陆、俞二人,忽的笑问:“这舞很难学吧,多少年才能跳成这样?”汪学姐闻言便道:“一看就是台下十年功,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起范就与众不同。”众人见他二人跃跃欲试,便起哄要郝、汪、陆跳上一段,珞妍应声拉他俩上台,与那陆学姐一处站了,现场教学起来。那三人自是扭捏作态,东施效颦,手足亦不甚协调,全不似珞妍那般媚艳,却也引来台下捧腹击桌地欢噱一片。

    舞毕人歇,便行颁奖,那奖章不过是印有黄字的红绸绶带,皆是今日文印店内赶制的,油墨尚新、触有余温,印证着这份殊荣的及时与热烈。郝、陆二人台上交错笑念颁奖词,汪学姐则授戴奖章,那奖与词亦多是没正经的:三教官分获骁勇善战奖、英姿飒爽奖、赤胆忠心奖,倒算实至名归;汪学姐自封了个“good gun”奖,因她总将郭德纲听念成“good gun”,闹出了好大笑话;姝儿荣获“歌艺圆圆”奖,取其一曲动三军之意;铭剑本自细嫩白胖,如今黝黑似炭,故斩获了“包下青天”奖。雷菲乃体坛达人,打靶又准,故获“百步穿杨”奖。玲玲素来举止洒脱,又在《天仙配》中反串,便得了“宇春”奖;珞妍因着热舞,亦囊获了“舞林至尊”奖;辰昔则是冉冉谐星奖;宏佐与岫桦分获“有感情地朗读并背诵全文”奖与“分角色朗读并背诵全文”奖。如此热闹一阵,自是凡有可表者俱有奖,鹊儿亦避繁不赘。

    却说一时奖毕,众人意兴未艾,郝学长不知从何处竟忽然捧出了一盒大蛋糕来,引得合室惊叹不绝。原来郝、汪、陆三人又暗自商办了这出生日会,欲为开学至今错过生日的同学补过。郝、陆二人遂唤众寿星上台,辰昔自然是头一号。一众喜出望外,欣然登台,方才站定,便问感言。辰昔思虑一刻,乍见排首三教官,便道:“打小每年都过生日。今年虽没有蛋糕,却是与大家一起迎来大学,可以说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因此也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我想,教官们身在军营多年,不知有没有过过生日?”武连闻言便站了起来,哽咽道:“实话说,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过过一次生日。”言毕倏然一滴泪下,武连忙用衣袖拭去。安、国两教官见状亦起身道:“军营里不兴这个,上次什么时候过的生日,记不清了。”众人听罢,亦不由地唏嘘伤感起来,几处女生已然低声啜泣、掩面潸然。郝学长见势忙道:“我们现在一起给教官们补过一个生日好不好?”众人高声叫好。郝学长连邀三教官上台。汪学姐遂去拉了教官上来,一时眼红目润,嗔道:“你们干什么呀,我最讨厌这个了,难受不难受?就不能高高兴兴的?未来的日子都是幸福快乐,以后每年的生日都会甜甜蜜蜜、和和美美。”众人闻言鼓掌喝彩,经久不息。陆学姐忙在蛋糕上插了蜡烛,统共只一根,好言慰道:“好啦好啦,我们来一起许愿,对三位教官及生日的同学唱生日歌。”于是点烛熄灯,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姝儿又领唱了生日歌。辰昔乃是寿星之首,自是感动。三教官们台上祈愿受歌,一时感怀难以自制,竟皆背身拭泪,掩面喜泣。台上众人好生安抚,方才平复。吹烛展灯,光明乍泄,郝学长亲自掌刀,陆、汪二人相与分盘。那蛋糕自是不够众分的,遂只切予三教官与生日同学。教官接过蛋糕,脉脉面众敬礼,台下报以弥久掌声。片刻,又有汪学姐男友登台送上公主抱,直令台下的豆蔻少年惊呼起来。如此闹腾一晚,虽是缱绻不舍,然则更深夜阑,众人只得列队而返,偃旗休憩。

    翌日破晓,晨操餐毕,众人敛容整装,兵发操场。方入场内,但见旌旗招展、方阵棋布,更闻喊声震天、军号冲霄。三军将士壮怀激烈、斗志昂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辰昔一连依照牌示,列定操场中央,以待检阅。展眼望去,尽是黄绿一片,身身迷彩与那草坪难分难辨,混若一色。少倾,嘉宾群集,校长训话,自是字字珠玑、斐然成章,奈何彼时日烈风燥、闷热难抑,兼那广播喇叭回音层叠、交重不清,故鹊儿既未听明白,亦不曾记得,难以实录。

    只道校长训毕,便是阅兵大典。军乐迸起,鸣金擂鼓,主持人逐连介绍,铿锵婉转,众军便一队队地昂首迈过,先是齐步疾走,后又正步行进,皆是楚楚有致、整齐划一。至观礼台前,合连齐望军台,抬手敬礼,山呼口号,大有凌云之姿、破浪之势。而那高耸黄金台上,自有一众领导含笑注目、挥手致意,悠然谈笑风生,闲闲地为各连面貌行止评分定级。及至三军阅毕,便是男兵打军拳、女将操匕首。众小将铺开列定,便已溢出了双色草坪,直占去了整片操场,真个是人海茫茫。忽的,乐起,令出,举手,架势,一声断喝惊天,神明纷纷绕道,但见千丁齐击、百女共刺,其同心同德,宛若一人,此隆盛之状,亦不消赘述。

    且说阅兵毕,辰昔之连果未入奖榜,此时却无人在意,只因众教官尚不及好好话别,便悉被长官唤走。一时众小将离情顿生、哀伤不胜,皆自唏嘘啜泣,不愿离走。不多时,人群中便有狂热者高呼:“教官与校领导在食堂三楼吃饭。”众人闻言高喊:“我们去跟教官道别”。于是那群未走之人又皆疾步趋至文化广场,泱泱席地而坐,迎面齐唱军歌,赫赫声震校园,有教官闻声便赶至窗边抹泪挥手,亦是情难自制。众人遂即呼唤:“快看,教官在三楼。”众人睹面愈加心伤,遥遥化作满腔力气,直教歌声更震。辰昔、铭剑、少聪等人不胜狂热,亦不知谁沽来了啤酒,于是人手提了一罐。所谓酒壮人胆,何况聚众,一行人遂吵吵闹闹寻至校卡充值处旁的观光电梯,直奔食堂三楼而去。不时梯停门开,但见——。叹: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第十五回:读书郎誓绝窗外事 多愁人情悟离别情

    诗曰: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接上回,却说辰昔、铭剑、少聪等人俱已痴狂,遂各执了一罐啤酒,自中座观光电梯,直奔三楼而去。不时梯停门开,顿有两名战士上前拦阻,劝其退返。辰昔趁机向内觑探,寻那武、安、国三教官身影,奈何厅内合堂皆着军装,一时难以分辨。只见大厅宽敞、明亮辉煌,满目圆桌方椅,矩列成阵,上盖白花穗边锦布,盈盈垂地。桌面安有玻璃转台,台上餐盘层叠、肴馔传香,却已是杯碗狼藉、残羹卷炙。时华宴过半,近处几围皆已空落无人,唯余一圈椅子横竖歪斜,寂寂如待人归。众教官熙熙攘攘的,俱在远端长官桌处执酒互敬、高谈快论,一时帘卷虾须、屏开孔雀,觥筹交错、笑语欢歌,拍掌呼喝不绝于耳。辰昔移目侧望,又见厅南窗沿下,数名教官隔着玻璃张望广场上的莘莘学子,更是潸然盈泪、掩面暗泣,频频挥手致意,以表拳拳之心。此情此景,自与内庭酒席不同。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值此攀援良机,南境的众战士竟不去北庭宴席处趋炎表忠、吞酒附势,反伫立寒窗慰望学生,足见亦为性情中人,辰昔不免肃然起敬,引为同道。恰巧窗畔数教官因着梯厅吵嚷亦转眸望来,霎时目对,辰昔便举酒隔空敬去,那众教官瞧见了,有酒的执瓶回敬;无酒的或注目点头,或招手致意,皆是赤忱丹心。真个是:
    萍水相逢在别时,浊酒一杯浅交知。
    茫茫浮世终独立,皎皎冰心人笑痴。

    却说辰昔等人虽是奋力向前,无奈那两名战士身健体壮,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如今二夫同当,自更如天罗地网一般,架得一众小将节节败退、难以挣脱,只就一面推搡一面胡嚷。可惜北庭深处宴席陶然、喧声盈天,却哪里听得到南境的哭喊。众小将架不住那两名战士的身体力劝,只得旋身回梯,临走犹觉不甘,踮足环顾一圈,惟见满目军装,终难觅武、安、国三教官身影,只得悻然退去。

    回至众学生前,三人因碍于颜面,只字不提未见教官,只说确在三楼开宴,楼下歌咏清晰可闻。众学生闻此,复又高唱军歌,声势愈振。不时,一辆校车驶至食堂东侧支路,驻停静待。学生见状,料必是来接教官的,不觉愈加伤怀,人潮内渐渐呜咽起来。少倾,众教官列队步梯而下,强忍心中悸动,目不斜视,默然穿过正门廊檐,直奔校车而去。学生见了,群情鼎沸,纷纷高呼:“教官不要走!教官不要走!”但闻一片梨花带雨、哭号震天。辰昔等人直欲冲身赴前道别,却被保安拦下,只得无奈扬声叫嚷,嘶喊作别。众教官见学生如此,亦是涕泗难禁、怆然泪下。及至蹬车坐定,急忙冲着窗外奋力挥手,学生亦摇臂呼应,两厢俱哀。又倏然一声轰鸣,身抖轮动,那校车便急躁地往前蹿挪,那学生悲恸盈怀、泣不成声,便就迎着校车跌跑追赶、撕嚷挽留。奈何校车得令速行,又有一众保安的拦截护卫,霎时轰鸣疾驰,一径绕过月牙楼左转向东,直奔校外而去。众保安业已力不从心,遂未及校车行远,便卸下了人墙护盾。众学生骤然涌破人防,一路奔走呼告,浩浩荡荡的,直至校车离门方罢。

    不觉辰昔已奔过图书馆,正在那通连正门、中有大草坪间隔的甬道上跌跌撞撞、踉跄趋行。一时校车行无踪影,辰昔气竭力尽,遂渐止步,双手撑膝,佝偻喘息不绝。却犹怔望校门,心下只失魂落魄的,忖道:“早知离情苦,何如不相识。那般倒也心中安稳,不至于起落难受。可叹世事无常,虽萍水相逢、素面浅缘、总未深交,偏昨日犹可把酒言欢、共话桑麻;今日却不及道别、各散天涯了。未来能否重逢,悉凭天意,大抵亦是永诀了。奈何值此浊世,情不待时,即便重逢,亦必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情转心移、色易容衰,终也难继此时此情。虽说天下难有不散宴席,亦算千古无可奈何事。然相交过的线,自此又要平行,怎不让人感时伤怀、心生悲怨?”

    一时辰昔思绪翻飞,正原地痴怔,忽觉有人拍了自己,心中一惊,忙回头瞧探,原来正是付阳。二人相视无言,一齐旋身而返。辰昔凝望天际,只见天湛如洗、白云悠荡,澄澈得仿佛壁纸年画。俄顷,二人踱归桥上,瞥见湖景,辰昔喜爱难释,便拉了付阳凭栏南望,但见:
    湖面无尘,碧水重湾,玉镜映天。
    晴光潋滟芙蓉展,绿草萋萋满芳甸,杨柳依垂绕堤沿。
    谁开湖西路?一道裙褶湖柳边,西子新妆亦倾羡。娉婷美若仙。
    谁筑湖心渚?一帘翠屏池中嵌,蝶鸟萦枝自蹁跹。欲目遮无见。
    丽景思无邪。且就此湖赊日月,昼夜寻芳紫金园,生有几回恋?
    辰昔目睹良辰美景,耳听莺燕啼鸣,渐觉心内和悦起来,不禁赞道:“好美呀。”不想一语便将付阳拽回人间,付阳遂道:“走吧,咱快换了这身臭衣服,舒舒服服地吃饭。”辰昔听毕,虽自留恋,却也只得依言相随。两人绕过月牙楼,步至食堂,但见三军尽散,惟有几身迷彩尚且出入往来,权充战友之谊。因觉燥渴,又寻入超市沽了冰啤,边行边饮,踱回宿舍。沿途惟见昔时同道大多已经割须弃袍、整衣换装,更作少年学生之打扮,皆自春色招展、容光焕发,恍如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了一般。

    及至回舍,只见宝硕已是轻衣简装,正摇着椅子理书纳凉,觑见了他俩,便挥手示意,招呼道:“你俩终于回来了。”二人“嗯”了一声,便自回坐歇息。因无觅水昆,付阳便问:“杨老弟人呢?”宝硕幽道:“人家可是杭城人,当然是回家去啦,家里多舒服,估计要周一开课了才回。”辰昔默然点头,莫名亦有些思乡,举目瞧眼宝硕,问道:“你怎的那么快,没去送教官呀?”宝硕冷笑道:“有什么好送的,那些人傻子一样。”赵、顾二人闻言生恼,正欲辩论,不料那宝硕自知失言,忙回转道:“我是说,送也没有用,又不能真的留下教官。”赵、顾亦知此乃实情,遂不计较,只沉默不语。宝硕又道:“再说还要学习呢,差不多也该重启我的学习模式了。”付阳好奇,举眸便问:“怎个重启法?”宝硕嬉笑回道:“以后你们就只能在睡觉的时候看到我了。其他时间我都去自习。”付阳望了眼辰昔,笑道:“我们新生不都是系统预选课程,几乎都一样,怎就见不到了?难道你不上课了?”宝硕仰面乐道:“你反应真快。那我更正下,以后在宿舍,你们只能睡觉时候看到我了。”

    辰昔听得心中一震,忙问:“你都已经想好以后要学什么、要干什么了?”宝硕答道:“那倒没有,这个慢慢想。我可以先补补英文,反正我英文差。”付阳笑道:“你是认真的?别现在雄心壮志,过几天就打回原形了?”宝硕正色复道:“那绝不会,我从小就是靠着笨鸟先飞,比别人刻苦才到的这里。何况到现在也玩了两个多月了,已经歇得太久,也该收心准备先飞了。”付阳遂道:“少来,能到这儿来的,哪有不聪明的。过分谦虚可是骄傲。”辰昔倏然心念一闪,惊问:“那明天的百团大战你们都不去了?”宝硕摇头道:“不去。我没兴趣。功课都没保证呢,还参加什么社团?”辰昔欲语又止,付阳接道:“我还没想好呢,好像也没啥兴趣,再想想吧。”辰昔满以为热血青年多如自己那般,乃喜结交、好玩闹的,不想宝硕一心学业,付阳亦无热忱,水昆回了家自也不会去的,原来一舍之人唯有自己兴奋,不免诧异失落。

    闲话未久,宝硕便背包出去了。付阳、辰昔齐往盥洗间洗浴更衣。沐更毕,辰昔望着那身褪了几重色的迷彩,怜道:“是不是应该洗一洗,留作纪念。”付阳闻言大笑道:“扔了算了,又丑又不合身,料子也不好,褪色成那样,不会穿的,何苦再洗一次。”辰昔犹豫半刻,亦觉懒怠浆洗,便随付阳那般卷了,一同步至楼下渣桶扔弃,然心内犹觉可惜,似自己的军魂亦从此丢了一般。鹊儿回思尘世时光,自此再无一刻体健如斯,不觉叹曰:
    昔年舞金戈,千营共一呼。
    晴雨凭天意,寒暑似若无。
    闻鼓昼行远,吹号夜引弓。
    兄弟共衾眠,同泽偕报国。
    豪义迎风荡,忠勇结草诉。
    身负虎狼力,血染麒麟红。
    而今虚且膘,未老发亦秃。
    靡靡厉世艰,碌碌乞食蔬。
    人皆言尚文,我反劝从武。
    宁为百夫长,莫作书下徒。
    且说二人齐出园门,南行百米,付阳忽然斜指一铺,道:“这时点食堂也没吃的了,要不咱尝尝这家麻辣烫?之前经过好多次,都是人满香溢的,一直想试试。”辰昔素不偏食,遂点头称好,两人便步往南街角的一方小小店铺。这铺子位于临街转角,乃是经纬两栋楼的交合之处,因设计之故,竟比北邻商铺内退了十数米,平白短出一大截。是故铺内精致小巧,除了一列冰柜,一方锅台,统共只容得下两张方桌,且是倚墙而设,桌围散落着一圈塑料圆凳,任凭食客辗转腾挪。幸好此刻已过饭时,店内无人,尚可从容就座。点单坐定,不时餐至,两人又各开一罐可乐,对饮起来。

    辰昔思及方才宝硕深明大义、行动斩截,心中自惭不安,遂向付阳问道:“你想过要选什么专业、以后做什么吗?”付阳听罢一愣,因笑道:“没想过呢,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不要沦落到回去帮厂里看门便好。”辰昔惊疑道:“你还有家业可以继承呢?”付阳漫不经心回道:“是有个小作坊,不过我也没想过要子承父业。”辰昔追问:“做什么的?你不是独生子女么?你不继承谁继承?”付阳笑回道:“好像是做些涂料之类,具体我也不太懂。反正这行大鱼吃小鱼,再过几年就只剩大国企了,估计也撑不到我毕业,更无从谈继承不继承了。”辰昔接问:“这怎么说,不是一视同仁的吗,怎么就要国进民退了?”付阳忙摆手道:“没人要民企退,只不过听我爸说,我们这种小作坊钱难借、人难招、债难讨,环保、安监都很难搞,要不了多久自然就被淘汰了。”辰昔一知半解,正欲深问,不料付阳又道:“反正我也不打算做生意,咱们何必说这些。我爸天天掉头发也都没辙,我俩何苦愁那些。”辰昔便不好再问,遂举可乐敬付阳,道:“好,那就不说。请允许我敬敬你这个富二代。我真是有眼无珠,身边躺着李嘉诚,愣是没发现。”付阳忙作势抬手,空中佯扇一记,嗔道:“你可别乱说,就是个小作坊,养老都没着落的小作坊。”辰昔含笑应承道:“好好好,不说不说,替你保密。”二人遂碰杯对饮。

    吞食几口,付阳忽然问道:“要你说,哪种笔记本性价比最高?”辰昔听毕笑答:“终于准备买啦?你这身价么,买个品牌顶配就是了。”付阳赶忙摇头,道:“又乱说什么,我零身价。——这不明天又要选课了,没电脑也不方便。你那个是什么型号,贵不贵?”辰昔见付阳诚心求问,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尽说了,又推介了几款品牌型号。付阳聆毕乐道:“看来你还挺在行。下午我想去店里看看,你陪我去呗?”辰昔素来对电子产品情有独钟,各种参数配置如数家珍,故陪选电脑亦算得赏心乐事,如何不肯?遂便欣然领命。付阳喜道:“那好,这顿算我的,廖作顾问费了。”说罢举罐敬向辰昔,辰昔忙停箸相迎,二人击罐笑饮,复谈他事。

    食毕同出校门,路对便是公交总站,两人遂搭车赶赴商场。因校踞西郊,不及开发,百业待兴,尚欠繁华,故附近只一处广场,裙商盘卧,中峙两厦,内里衣食娱乐一应俱全,商盈隆盛、人流兴旺,乃邻近逛街购物不二之选,可谓泽被周宇、辐射宽广。须臾公交驰至,离车入厦,原来商场一楼尽是珠光宝气、胭脂水粉,二人俱无兴趣,遂查览导引,扶梯直上,一径寻至三楼数码展场。方一登楼,但见招牌广告争奇斗艳、辉煌夺目,一台台精美笔记本闪耀展台前,令人应接不暇。辰昔遂携付阳货比三家、悉心挑选。及待付阳选定,又与耐心磨价、讨要赠品。一番功夫后,终择定了一台,亦算得性价比之选。于是开箱验机、校点配件、付款开票、查收赠品,此皆不消繁赘。

    只说交易既成,两人拎了大包小箱欣然搭车回校。及至舍内,辰昔又指点着设置代理、安装软件、登陆校网、访寻论坛,付阳不胜欣喜,抢过鼠标径自操弄,不久又登了QQ,与家乡旧友攀谈起来。辰昔遂自回座,亦开了电脑翻览论坛,但见百团招新、竞相推介、广告漫天、网帖横飞,直教人眼花缭乱。辰昔检索寻探,觅了几处兴趣社,下了几份应召表,投了几封英雄帖,一时身乏神倦,便往“每日一笑”版区闲阅笑话。瞧见好的,心痒难遏,便发予姝儿同赏,姝儿亦断续回复,二人遂有搭没搭地闲聊起来。
    百无聊赖间,忽玲玲飞来一短信,云:“晚餐一起?我们宿舍群聚,你就当家属来呗。”辰昔喜悦若狂,忙回道:“正想什么借口约你们呢,倒是被捷足先登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遂又欣然告以姝儿,姝儿忙推说是玲玲主张,他只能算玲玲家属,与己无涉。玲玲那厢却回说姝儿有贼心没贼胆,她不过成人之美。三人几番来回,终于约定某时在校医院处聚合。辰昔喜出望外,正瞥见阳台处霞光熠熠,天地间金辉如泄,于是关了电脑,与付阳匆匆招呼过,便径自出门去了。

    出园门南行至路口,正路过午间麻辣烫铺,此时已然人满为患,锅台蒸汽氤氲弥漫,朦胧了大半店头,亦将一方天际渲染得好似烟雨缭绕。可惜辰昔眼下无心风景,遂在路口匆忙左转,一路向东直趋,沿途迈过丹阳、青溪、翠柏、留学生公寓,继又踱过一桥,那桥下便是自北向南、幽狭绵长的河道,往南流经前文所述的那北河南湖的界桥后,直汇入启真湖中。过桥不远,岔道对处,便有两幢红砖墙、白连廊、三层高的方屋,皆自坐北朝南,设廊檐衔接。其南幢首层口竟凸连着一座坐东面西、南北狭长的厅廊,中央正有一扇玻璃大门面桥而开,恰迎辰昔来处,大门上方竖着一面既长又高的黄赭石牌,上錾四个鎏金大字:求大医院。

    辰昔行至,便在医院门口步来踱去,不时顾盼张望,却总不见姝、玲诸人,难免焦躁不安、心神弗定。又见身边往来络绎,熙攘喧嚣,源源不绝地有单车骑来,纷纷停驻于校医院东侧河滩,那车阵早已密如针脚,直向南北两翼绵延伸展,一时新车驾临、旧车离场,繁忙不迭。少年们或两两结对,或三五成群,多是笑逐颜开、神采奕奕的,自一座玲珑木桥上穿过一溪小小河涧,又于桥路尽头的一扇斑斓铁门迈进跨出。那铁门外便是被称作堕落街的地方,辰昔闻名已久,却也未曾去过,遂只欣羡地望着那一川春风盈面的人潮自桃花洞口蹬出踏入、往来极乐。

    许久,李、林、张三钗终于驾着单车姗姗而来。只见文雅的白车在前开道,夜幕中分外醒目。继而姝儿瑰红、玲玲绛紫,两车紧随其后,于晚灯与树叶下,直是影影绰绰、明晦交错。不时三钗驻停辰昔身前,含笑招呼过,便齐下车推行。那辰昔如沐春风,笑逐颜开,忙抢过姝儿手中车把,意欲携往停车,边走边道:“早知道我也骑车了,还以为你们都会走过来。”姝儿听罢笑道:“你当还在军训呢,天天行军走路的还没过够瘾么,这么远干嘛不骑车?”辰昔憨道:“看到你们的短信就赶忙跑了来,好久不用都忘了我有车了。”玲玲在旁谑道:“哟,林姑娘,这么着急和我家属搭讪呢。——刚也不知是谁在那里吵,非说算我家属来的。——哎,我说那个家属,你是不是上错花轿了?还不往我这儿来。”文雅听毕暗笑不住,辰昔亦是转眸讪笑,忙岔问道:“中午瞧见你们仨也去送教官了,可是哭了?还一直担心着你们难过伤身体呢。”玲玲恨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在上面又跳又叫的煽情,我们哪里就哭了,现在倒埋怨我们哭,贼喊抓贼呢?”姝儿亦悔道:“早知道就不去了,本来就眼窝子浅,看书都能看哭的,哪架得住一群人又吼又闹的,不自觉地就哭起来了。不过教官走后,我们一齐去食堂吃饭,说开了都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悲得匪夷所思,怆得莫名其妙。那伤感来的奇怪,去的也突然,转眼点个饭就又说又笑的了,我还以为自己没心没肺呢,一问大家竟都是这样。”文雅旋身叹道:“就是那一会的情绪、气氛、环境,这种群情激动最易传染,一时大家都变得狂热而不理智了,所以忍不住地哭喊,过后冷静想想其实我们与教官之间也没有那么深的情感,于是也就谈笑如常了。可能这就是一种群体反应或是叫做集体无意识吧。”辰昔听着艰深,亦不甚明白,原只不愿相信人情淡薄如斯,却闻得众人皆是这般,自己也不例外,遂怏怏道:“你们没事就好,正想劝你们不要伤心呢。那时我也是深陷情绪无法自拔,难受到无以复加。可过后也就出来了,还觉得方才那般挺可笑的。——不过也多少可以理解那些抑郁症患者了,若是深陷负面情绪出不来,确实是痛苦至极。”三钗听毕默然点头。

    因不见小静,辰昔随口便问:“小静呢?”岂料玲玲便就高声怨道:“她呀,自习呢。中午她不就没去么,以后活动估计都难有她,咱宿舍往后就只三姐妹了。”文雅听毕忙安慰玲玲,又向辰昔柔声道:“小静一心学习,她胸怀大志,目标清晰明确,不方便花时间在聚餐上。”辰昔遂戏道:“这样倒是可以与宝硕凑成一对。”于是便把午间宝硕之语如此这般地细述了。三钗听罢笑道:“思想行动上倒是一对,只怕小静心高志远,且看不上他。”

    四人停毕车,便回步踱过那座小小拱木桥,齐向铁门外的堕落街行去。辰昔因说及宝硕,便思至水昆,忽心念一起,向文雅问道:“雅儿不也是家在杭城么。怎的不回家呢,军训这半月还不想家呀?”时文雅挽着玲玲,回眸笑道:“因为闺蜜最重要呀。咱闺蜜说了今晚要聚餐,我哪敢缺席不从。——况且明天文化广场上不是有个百团大战么,我也想去逛逛的。”玲玲自是欢喜,辰昔聆闻文雅亦欲“参战”,颇感觅着知音,不胜欣悦,喜道:“正巧我也想去呢,雅儿想去什么社?”谁知未及文雅作答,玲玲倏然回头瞪眼辰昔,向林、李二人嗔道:“这个鬼家属现在可就还给你们了。你看她一口一个姝儿,一口一个雅儿的,要多亲有多亲,就只不理我,当我是天边草原上的亲戚呢?”辰昔闻言忙道:“别呀,我正准备叫你玲儿呢,今晚聚餐全靠玲儿想着我,我才有份参加。饮水不忘挖井人,我今晚可只认你的。”玲玲恨道:“少来,现在才叫已经晚了,你这个家属在我这已经出局。自己去求什么姝儿、雅儿、爱儿、情儿的收留你吧,不然就自己吃馄饨去,别跟我们一起。”说罢便抬手随意一指眼前的一家馄饨铺。
    原来不知不觉的,四人已然踱至堕落街上。辰昔环顾,只见此街约半里长,东口通连大路,西端为校院墙所阻。因是断头路,街心水泥驰道两侧驻满了汽车,街南有一条狭长河涌,正是医院旁那座小巧木桥所跨之涧绵延而来。河岸乃水泥空地,上有几段残壁断垣廖作围墙,空处亦皆塞满了车。街北是个旧楼小区,楼约五六层高,首层皆改作了店铺,可谓门庭若市、业隆商盛,主要为各式餐饮,亦有眼镜、水果、饰品、日租、格子铺等。正是:
    街窄摊盛,比肩继踵;商贩林立,车水马龙;小区门岗,形同虚空;出入往来,行人汹涌。
    音乐叫卖,此起彼伏;锅气飘香,摄人魂骨;琳琅奇货,光彩炫目;青春结伴,载歌载舞。
    辰昔未及细看,便聆文雅笑道:“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俩互甩家属又干我何事,又不是我让他那样叫我的。真好冤枉,你们打情骂俏,却让我躺枪挨说。”姝儿听毕嗔道:“这会子又脱身干净了,刚刚在宿舍,是哪两个巴巴地要他来的?我可是说他来不来无所谓的。帮你俩回忆回忆,你们一个说他人好,一个说他有趣,一个说空调的事儿还没谢他,一个说平时也常一起吃的,简直不让他来都成罪大恶极了。现在怎么又都突然不认了,全推给我,当我回收站呢?”辰昔忙插道:“嘿,你们可越说越不像了,我都快成没人要的垃圾了。——都别争了,你们不是姐妹一家亲么,所以我不管是谁的家属,终究都是你们一家三姐妹的共同家属,就别纠结具体谁的了。”三钗听毕皆道:“待一边去,倒想得美。”

    沿路经过广东煲仔饭、东北饺子、上海生煎、山东鲁菜、台湾卤肉饭、新疆大盘鸡,四人说笑着便往街口大路迈去。时文雅挽着玲玲摇步在前,姝儿与辰昔并肩随后。忽的姝儿拉扯着辰昔短衫,低声道:“你一会别说,告诉你,刚宿舍里小吵了一架。”辰昔惊诧,忙问:“怎么回事?”姝儿遂小声道——下回分解。叹:
    绮缀玲珑河色晓,珠帘隐映月华窥。
    第十七回:潜心择课尚思奋发 奔走参社原喜结交

    诗曰: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却说姝儿闻辰昔之言,便于后座觑望星空,辰昔亦举目贪看,一不留神,那单车径自压过了一道微凸减速带,直将姝儿巅晃不稳、颤摇欲坠,姝儿情急间便伸手去拽辰昔衣衫,不巧亦掐进了辰昔肉躯。辰昔忍痛歉道:“哎呀,我的错。光抬头没注意,不及绕开了。”姝儿稳了稳身,急忙松手,亦柔声歉道:“我没事,弄疼你了?”辰昔连说没有,又道:“下次一定绕开这些坎。你还是抓着我衣服吧,安全。”姝儿尚有余悸,闻辰昔之语,便轻轻伸手捏住了辰昔两侧衣衫,虽不过浅浅一握,倒亦令辰昔欣喜得心如鹿撞、不知所措了。幸而辰昔背着身子,料姝儿亦瞧不见这般模样,遂强捺镇定,犹接前言,笑道:“要不给个练习的机会,咱们去湖边兜一圈。”姝儿闻言忙止道:“傻呀,那不等于告诉文雅、玲玲,咱俩私下逛校园去了么,回去还不被笑话死。——快回吧,还怕没机会逛湖呢?”

    辰昔依言从命,载了姝儿径往宿舍驶去,一路行经各色商铺,便不时地询问要不要奶茶、鸡蛋饼、蛋糕、水果之类,姝儿婉辞不迭,不耐烦嗔道:“哎呀,你吃了这一晚都没饱呢?”辰昔笑道:“我肚子虽饱,眼睛却未饱,这不想着找理由再看两眼么?”姝儿聆此便不答话。辰昔一时亦未寻着话头,只得寂然以对,奈何心头缱绻,故渐慢下车速,默默缓驶回园。岂料方入园门,才过花坛,未及中庭,姝儿便欲下车,摇着衣角细声道:“这里人多,你下来,我自己回。”辰昔哪里愿意,反是使力蹬车,一溜烟地骑至二舍东侧车库,寻了个靠里的空处停了。

    车方驻停,姝儿便急急跳下车来,恨道:“你疯了?刚是不是被岳岫桦、严茹钰她们看见了?你趁意了?我的清誉都要被你毁了。”辰昔搔首笑道:“怕的什么,不过是些八卦流言。咱在江湖上飘,好歹也是个人物,总要留点故事给人传的。”姝儿转身叹道:“你们男生当然了,还能当成炫耀说呢。服了你了,再没下次的。”辰昔闻言一惊,又转念一想,却也不着恼,只笑道:“那可就难讲了。不瞒你说,刚趁你不注意,我已经与你的玫瑰小红驹拜了把子,它现在唤我作大哥,自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载你这种福,它必是要与我同享的。”姝儿聆毕果然既气又笑,伸指嗔道:“就你能扯,我的小红自然也是女的,怎会跟你拜把子。”辰昔便笑道:“那就是义结金兰了。你家小红姑娘长得倒中性,还以为是位怡红公子呢,没想竟是个姑娘家。我还恐这纤纤双轮蚱蜢车,载不动,你那许多愁呢。”姝儿便笑回道:“你少卖弄,再说本小姐也没甚愁,惟有欢欣自在。今儿便是‘兴尽晚回宫,误信恶狼一头。偷渡,偷渡,小毛贼霸车凌弱’。”辰昔又笑道:“就是没这些愁,也怕小红载不动。”姝儿闻言星眸一转,已然解过味来,笑嗔道:“也不瞧瞧咱俩谁重,我只心疼我们家小红别被你给压坏了。”玩笑间,两人确已踱至二舍门前,姝儿遂道:“总没正经的。多谢相送,我可回了。”辰昔虽有不舍,却也只得道别。于是姝儿旋身入内,方行去几步,回眸一瞧,惟见辰昔仍杵在原地未动,依旧注目望她。姝儿嫣然一笑,隔着玻璃摇了摇手,辰昔见状亦连摆手,二人相视对笑。俄顷,姝儿复又举步趋向内庭,空余一抹倩影消逝于那厅廊相交处。辰昔怔怔呆望一阵,方才转身踱回一舍。

    启门入屋,但见宝硕未归,付阳蜷抱左膝,斜倚座中刷帖聊天,屏角小窗口中犹自播着电影,忙得不亦乐乎。辰昔匆匆招呼过,便径自往里间去了。付阳转眸乍见辰昔,旋即止停电影,欣然唤道:“嗳,知不知道学校有个缘网,各种资源应有尽有,电影只消一分钟就能下完,真太神奇了,我发你网址看看。”岂料那辰昔竟是心不在焉,只笑应一声:“是嘛?这么好呢。”便忙忙回归里坐了,付阳见他似有心事,便就不去搅他,自回身接续前事。那辰昔却是茫然落座,失魂似地淘出手机、钥匙、钱包,怔怔地丢开一旁,继又痴痴点开台灯,匆匆寻出了那册轻巧笔记簿,展页书曰:

    某年月日 月光如练
    每当我载着你,
    你都会将我抱紧。
    脸颊蹭贴着背脊,
    哼出幸福的旋律。
    若还可以载你,
    我一定避开崎岖,
    决不让那些坎坷,
    伤害到亲爱的你。
    数句写毕,辰昔颇感欣畅,又一时心痒难遏,竟编作了短信发予姝儿。直过半晌,方得姝儿回复,道是:“正巧看书,念至‘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正配你这‘夜来清梦好,应是发神经’,你自己哼一曲Daydream去,我可早说了没下次的。”辰昔览罢暗笑,亦不深究,只相要晚宴上那首叹蒲公英之词。姝儿先是迂回婉辞一番,却被缠得无法,只得编改了发来。那辰昔便如获至宝,亦忙恭敬誊录于那笔记本上,复夸姝儿“才逾苏小,貌并王嫱。韵中生韵,香外生香”。姝儿亦回:“有匪君子,才比子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辰昔喜不自胜,回曰:“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姝儿便回道:“差不多就得了,可别得意忘形了。”于是两人漫言闲语起来,此亦不在话下。

    却说辰昔盥沐已毕,悠然登入论坛,又见百团纳新如火如荼,各社帖子轮番刷榜,其中便有孟熙学长所说的“勤创”与“社团联合会”,辰昔思忖道:“这两社,沈学长未入其伙却闻其名,必是大的、好的社。——管它呢,报名再说,无非是费些时间填多个表。”遂便下了表单,备细填妥,发去邮件。后便往时政新闻、每日笑话、缘分天空等诸板块浏览观游,亦觉百无聊赖,遂寻匿名板块“心灵之约”处猎奇取乐,端的是大胆犀利、深有其趣。正入神间,忽闻舍门开合,嘭啪有声,辰昔转眸瞧去,却是宝硕背包回来了,只见他笑嘻嘻地招呼道:“你们好啊。”辰昔忙问:“怎的那么高兴。”宝硕笑道:“看到你俩在玩,就放心了,我这只笨鸟成功先飞一天。”辰昔听罢便向付阳乐道:“喂,听见没,他说咱俩堕落呢。”付阳遂回头瞥眼宝硕,向辰昔调侃道:“让他飞,说不定飞错了方向,南辕北辙呢。咱俩这叫原地不动,掉头方便。”那宝硕听毕亦不甘示弱,高声道:“那我也飞了再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就是路错了,拐几个弯儿也总能飞到。”付阳嬉道:“那倒是,毕竟地球是圆的嘛,大不了绕一圈。”三人闲话一阵,宝硕便去洗漱,辰昔睡意朦胧,爬床掩帐,自先睡去。

    翌日清晨,半梦似醒间,辰昔隐觉宝硕已然蹑步出门,于是侧身面墙,倏复入寐。堪堪又是一梦酣沉,回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辰昔展腰懒起,慵然洗漱,拖沓回舍,却见付阳犹自安睡。遂便轻声归坐,开机联网,登入选课系统。原来学校虽已为新生预选了课程,但因求大素来极重学生意愿,故于训后学前特向新生开放系统,以便众生自主择课,只是碍于开课在即,故时间只得缩短了些,不似正式选课那般宽裕。今日正是意选阶段,无需拼抢,只消课表上时刻容许,各课皆可权且留榜。只不过子夜时分,系统将行筛选,某课若意选人数大过限定,系统便会随机踢去余人,能否选上悉凭运数。因学生素不愿听凭此侥幸之说,便将此冥冥之玄,添上了一分乾坤奥义,唤作“人品”,认为苟得课者乃所谓善有善报是也,倒也有劝人向善之德。

    此后一阶段便是抢选补遗,那课业系统准点一开,各课皆容留了部分席位,以待先来后到的虔诚学徒,直至人数达限。是故众学生虎视眈眈,只待时刻一到,便似群雄逐鹿、百蚁争穴那般,抢夺那三两个黄金席位。正是:
    西天取经路远山高,东土求道僧多粥少。
    学生遂将此争分夺秒的求学奥妙,称作“手速”。如此,“人品”与“手速”,便是择课关键,更为人生要旨,此等大智慧,学校潜移默化相授,却总被粗浅学生略过,直至闯荡半生,方恨不得早悟,世事总是如此,鹊儿亦为之一歌也,云:
    清风举誉若轻,厚德载物似柔,少时频聆此教说,掩耳闭目摇头。事事皆欲奋先,样样旨在求索,难奈寂寞勤呼走,回回属我骁勇。
    白日依山有尽,黄河入海无流,江湖诡诈人难休,寻谤觅恨结仇。堪叹家中砥柱,理当追逐筹谋,壮心消逝暗藏拙,管它世道沦落。
    却说那日辰昔密密推敲、细细研索,但见各类课程若恒河沙数、应接不暇。而修选学分又有诸般要求、错综繁杂。就是同课的,亦有同师不同时、同时不同师、既不同师又不同时之别。那通识类、兴趣类课程便更是眼花缭乱、多不胜数。奈何辰昔素有那完美主义症候,是故一时纠结难定,遂忙电话求助于学长学姐,问以意见。又撺掇着与文雅、姝儿、玲玲、烨肃、铭剑、水昆等一干蜜闺熟友在Q上研讨了好一会,却犹举棋不定,翻覆拖沓。

    时付阳慵起漱毕,亦欲选课,两人又商量了一通,交换了好些情报。辰昔终才对着那课表一通艰难取舍、辗转腾挪,硬是将一张课表排得满满当当,殊无空隙,只清晨一二节那档尽力留了出来,以便酣卧懒睡,不负韶梦。课表既定,辰昔顿觉诸事停当,遂舒展筋骨,抖擞精神,扭头转腰地催促付阳快选。及至付阳择毕,两人早已饥火烧肠,便齐下楼往食堂去了。

    一路穿花度柳,不觉出了园门,顿感远处隐有熙攘之声,两人遂寻觅至食堂西侧广场,果然喧嚣渐近,聒噪如闻,于是快步转至正面,但见今日那文化广场上,遥距阶矶二丈有余之处,两连阳篷相视而设,沿着广场绵延铺开,仅余出了食堂一楼正门对处的一方通道,以便行人。那各色阳篷内,一应青葱少年皆身着本社文化衫,意气风发、清朗俊逸,其中亦不乏有穿新戴异、服饰别样的,远远望去,真个是五彩缤纷、花红柳绿,煞为好看。那各社社员大多倾身立于桌后,不住地招揽呐喊,递笔送册,向来人自介宣讲、答疑释问。犹有不少社员混入了人潮,竭力招摇呼告,借机拉拢路人。几处社团竟有社旗社标,便纷纷高举挥舞起来,飘摇着引人注目。只道这,阳篷伞下,比肩继踵;英社摊前,络绎如梭。而那一众新生犹不时地驻足询问、俯身填表,真好一派热闹繁华,正是:
    一潮人、两条龙。俊美青年着处逢,一街熙攘闹学童。百团今又招新日,求贤纳良袭旧梦。
    老人去,新人留。古来结交道相同,一事成就三人谋。前辈恬淡兴阑珊,我辈挥斥意正浓。
    正惊叹间,却听付阳在旁乐道:“还真是百团大战,全面暴露了咱校的新生力量,谁能想到居然这么热闹?”辰昔回道:“这不抗战胜利了嘛,就轮到发挥人多力量大的时候了。——咱吃了饭也来瞧瞧,怪好玩的。”付阳只说:“吃了饭再看吧,这人也太多了。”两人遂入堂内用膳,亦不过是寻常菜式,无甚可记。只道须臾餐罢,两人又挪将出来,但见广场上依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付阳见状直欲回舍,辰昔却是不肯,再三撺掇鼓动。又幸巧空中飘来一片阴云,正将烈日遮蔽,辰昔趁机便道:“看,这是老天也要你去呢。我可是感动了上苍的,你难道要逆天而返吗?”说毕便拽了付阳往那阳篷丛中行去。付阳一面拖沓跟着,一面犹自嘟囔道:“怎么就不能逆天, 说得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二人遂穿过中央通道,趋至“百团”战场中心,迎面便见那东南方的第一间社团前,已然围作了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辰昔料必是个好社,兼因好奇使然,便一路拨开众人,拉了付阳朝里觅去,好一阵左挤右钻,终挨在了几名魁梧的同学身畔,探出脑袋觑那桌面资料。犹未立定,但见一位朱唇皓齿、悉心装扮的学姐笑靥迎来,铿锵道:“同学,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求是文化宣讲队?我们是校长办公室、党委指导下,学生自主发展起来的宣讲队伍。除了服务内部,我们还接待国家领导人、社会知名人士。还有外宾,像俄罗斯大学、斯坦福大学访问团等等……”辰昔一面附耳倾听,一面暗以余光打量,果见这阳篷铁支架上沿,紧拉着一道横幅,印有“求是文化宣讲队”数个大字。无奈辰昔对此照本宣科之事无甚兴趣,又深恐那学姐枉费唇舌、平白辛苦,遂忙接过学姐递来的宣传页,道声“谢谢学姐”,便拖着付阳退回街心去了。这回倒学了乖,先瞧那架上横幅文字,只见这一个印的是“求是大学学生三农协会”,辰昔正欲上前,付阳连忙止住,急道:“你每个都去呀?那看到啥时候。一个人能加几个社团?去看感兴趣的不就好了。”辰昔思忖在理,便不近桌。两人遂向前逛去,行不多远,便有一位仙姿卓约、楚腰纤细的学姐立于街心,只见她广袖罗裳,襦裙交领、绮罗珠履、缓带轻裘,正是:
    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
    辰昔瞧见学姐华冠丽服、美艳动人,不禁痴而忘情,跨步上前,念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谁知那学姐正因衣着绮艳、穿戴异样,又独立人潮,故自颇感赧涩。不想聆闻辰昔此语,桃靥愈加愧红,遂忙掩面藏笑,继又压袖撤步屈膝低头行礼。辰昔见此大礼,亦忙躬身作揖。那学姐便笑道:“同学这般知书达理,可愿入我汉服社?”付阳本欲赶步上前,因见这两人大行古礼,遂忙止了步,自立于一旁窃笑。而那辰昔亦只因学姐的绣罗衣裳、玉容仙姿,一时痴迷情窍,心驰神往,方才倾慕赞叹,其实对汉服却是全无心得,更无入社之念。偏辰昔自幼对姑娘家总说不出个“不”字,故而一时语塞,期期艾艾地说道:“学姐,我……”说着便偷眼觑向那驻足未远的付阳。付阳心领神会,近前伸指西端,高声唤道:“辰昔,那边叫我们呢,快走。”辰昔聆毕,便注目羞望着学姐,深深顿首示意,那学姐亦侧手施礼。辰昔遂跟着付阳撤步离去,却犹是一步三回头,而那学姐又向别家同学施礼推介,辰昔不禁暗自怅然。

    复行几篷,瞧着辰昔闷闷的,付阳便携他上前逛了几社。那摄影社前学生稠密,如蜂攒蚁聚一般,二人心中好奇,便亦寻缝踮足窥看,只见内里有一张简易课桌,上摆着单反、三脚架、闪光灯并几幅裱框照片,一旁安有两台便携电脑,屏幕中循环播着各式彩照,风景、花鸟、人物、运动,皆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一位戴着鸭舌帽的社员正自撕声宣讲,原来此社并不简单,非同于校外的摄影兴趣组,其指导老师是学校传媒学院摄影大咖,乃省府重大活动、主要领导来访的御用摄影师,平时专为新华社、钱潮日报等官方大媒行摄供图。故而入社便似嫡传弟子,就好比画图的师承关山月、唱戏的拜在梅兰芳,简直就是加冕了“免检优秀章”的,亦算得半个入圈人了。果然,听毕学长之介,顿时俯身填表者无数,辰昔本亦心动,奈何不擅争抢,故迟迟排不上号,便被不耐等的付阳一把拉开了。

    两人复又穿过几篷,便是那轮滑、登山、骑行、徒步等社,自是几家热闹几家萧疏,一时亦难全述。只道二人偶至一处,只见那桌前清冷寥落,两个窈窕姑娘却自斜倚在桌后说笑,全不似他社社员那般卖力。辰昔好奇不住,便拉了付阳上前寻探。未及近桌,便听得一个素衣浓妆的女生嚷道:“瞧瞧,又来两公的。”话音未落,其身旁一个长发短裙的女孩便娇声笑道:“两位学弟要不要赞助我们一点?多少都行。”辰昔心下诧异,连忙举目察看,却不见有甚横幅,遂问道:“学姐您们是什么社呀?”一语未了,忽有几个结伴同行的男生嬉嬉闹闹地挨了过来,其中一人脱口问道:“你们啥社呀,名字都没有。”另一个又插道:“社不在名,有美人则灵,这肯定是个牛掰社,入就对了?”又一人接口道:“你说的哪个‘色’?想的怕是入赘吧?”众人闻言皆笑起几声。那素衣学姐也不答言,只一指身前桌上铭牌。众人望去,只见那铭牌乃是红底黑楷,正印有“女王”二字。又侧眼一瞧,见邻旁短裙女孩身前亦有一牌,却是印着“公主”二字。一男生看毕戏道:“噢,我知道了,是童话社。你看,女王、公主,给我来个驸马吧。”另一个立马接口道:“那朕也只好勉为其难同意了,爱婿平身。”众人旋即哄笑起来。那公主起身嗔道:“滚开,占我便宜呢。我们是女生社,你们要不就赞助一些,要不就哪凉快哪呆着去。”那女王亦谑道:“要不你们去趟泰国再来,我们也认。”说话间便有两名女生牵手行至桌前,女王与公主顿然一改冷艳,双双执起宣册,向两女生唤道:“学妹好,欢迎了解一下我们女生社。我们的口号就是:天大地大,女生最大。海枯石烂,男人滚蛋。”众男听罢惊笑不绝。那女王与公主却浑然不理,只顾向两女孩介绍社团活动,众男附耳一听,无非是女生们吃喝玩乐、逛街聚会,顺带接些主持、舞蹈、演唱、走秀赚取外快,因其标新立异、又博眼球,故而商约不少。犹未听全,众男见与己无涉,又无人搭理,便各自散去。

    时阴云早过,烈日复灼,付阳因天燥地热,又欲回舍避暑。辰昔知不可再强,便亦同行而返。才行几步,忽见郝学长并几个同学正立于一桌后谈笑,那桌前却是寥若晨星、门可罗雀,不似别社热闹。辰昔见状忙拉着付阳近前招呼,于是两人趋至桌前,向学长诸人挥手问好。郝学长见他俩来,便忙递上了笔,笑道:“来得正好,快填了充个数。半天都没搞满两页,真太丢人了。咱们都是同院的,来帮衬下。”付阳本只闲逛,并无打算投社,故迟疑道:“咱这是啥社呀?”说罢二人一齐举目仰看,但见橘色阳篷的支架上沿,拉有一面红色横幅,上印着灿黄的四个大字:“春秋诗社”。辰昔遂回眸叹道:“这年头人们都忙着挣钱,闲了也只是看电影刷综艺打游戏,念诗的人可是不多了呢。”学长闻言纷纷插道:“可不是,读诗的都没有,写诗的就更少了。”另一人接道:“偶尔写几首,也无非腻腻歪歪的情诗,不是炫耀就是哄妹。”又一个道:“想多了,这年头哪里还有女生会因为你诗作得好而以身相许的?”复一人道:“什么作诗,不过押个韵罢了,满地都是诗。一个句子断成三瓣就是诗,连韵都懒得押,更别提什么平仄了。”一时学长们吐槽不住,辰昔连忙岔道:“咱这春秋诗社名字倒好,不过一听便是豪放派,我自认是个婉约的,你们要不要?”郝学长笑道:“口气倒是不小。要要要,当然要,连作儿歌的都要,更何况你这婉约派的嫡系传人。”辰昔聆言欣然,执笔书表,付阳碍于情面,亦只得填了。须臾写罢,郝学长接过纸笔,乐道:“真好,热烈欢迎两位骨干加入,以后可要经常参加社团活动。——这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天公有意留君住,一片冰心在玉壶。”赵、顾两人闻言笑道:“倒是接的无缝,可见学长实力。”说罢两人便告辞归舍去了。

    回屋洗尽汗腻,付阳便自爬床休憩。辰昔素不午睡,便闲坐在椅上,一面吹着空调,一面翻览桌架上那几本诗集。一时心念道:“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又念道:“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不觉便有一段缠绵悱恻之意萦绕肺腑,私忖道:“纵然花会谢人会散,但若因花谢人散,便躲避了人遇花开,那岂不是误了人世间的至纯至美,让生命仅余下庸乏的空虚。而生命之绚烂,亦不正因经历之美,哪怕这美只有一瞬,哪怕终会蹉跎成一声叹息,就如那化了的雪糕、走气的可乐,却也总强过一生无味、寡淡如水。”妄思间,忽的心意难遏,竟匆匆执起手机短信姝儿云:“你会不会因为花要凋零,所以干脆不愿种花?”

    时逢姝儿午睡酣醒,撑臂展腰,退下床来,又瞧见窗外夏日朗朗,屋内沁爽如春,顿然心悦神怡,于是盥漱更衣,袅娜蹁跹,悠然摇回桌前翻书闲览去了。须臾见信,亦不知其中故事,便只欣然一笑,回道:“咱们的顾宝玉怎的又多愁善感起来了?今儿是园子里的哪朵花颓败了,就又勾起了你这千古愁肠?”未及辰昔回复,又来一信,曰:“顾宝玉也别太感伤了。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凋零也是一种美,更是孕育新生的。实在不行,你就去启真湖畔葬花吧,带一把小铲子,寻一棵小柳树,挖一个小花冢,埋一捧小艳骨,掩一怀小黄土,哭一出小残红,啧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藏侬知是谁?想想这画面,你便是千古风流人物了,只恕我不能陪了。”辰昔见此二信,便失了生趣,怏怏回道:“不是这意思,只是问你会不会因为某种不确定性,害怕结局不好,故而宁愿错过,干脆不予开始。”姝儿瞧他语意不详,又含含糊糊的,亦不愿费神多思,便只回:“你又在参禅么?不确定就试试呗,总比错过了好。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也。”不想辰昔览毕欣喜如狂,回道:“这可是你说的,那就试试呗?”姝儿览文暗忖,亦是似知非知的,转念便只作不解,调侃回道:“试什么?折花吗?呀,谁不知你——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那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却只不要招我惹我,我只愿御风飘飞,孑然去留。”辰昔见罢,心中直似登高跌落,悻悻回道:“你是风流眼中出风流,我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你说我折柳攀花踏落红,实是你梁间燕子太无情,我恨不能剖心掩入土,也强于污淖陷渠沟。真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独不敢高攀了林中木。姑娘天生爱自由,我情愿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竟也是人去梁空巢也堕。”姝儿收信,亦甚愤恼,回道:“可不是你自己招我的,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花儿、错儿的话。我又不会种花,莫名来问我这些。”辰昔便将方才那两首现代诗发了过去,姝儿又回道:“我当什么呢,原是跟我炫耀念的诗多呢。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何况春有百花,此外犹有夏荷秋菊冬梅,你只不要单恋一株,再勤加布换,就再无零落时刻了,何苦来招我这捆草胎俗木。”辰昔收信,正忖度着如何回复,不想忽有电话呼入,遂即接起,原是——下回。叹: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第十八回:南华园情散相思瓣 临湖轩景对风月餐

    诗曰:
    百舌问花花不语,低回似恨横塘雨。
    却说辰昔收悉姝儿短信,正思度如何回复,忽的手机震响,乃一陌生号码呼入,于是疾出阳台接应。抵耳一听,原是勤创人资部,通知翌日清晨赴紫金小剧场面试,并嘱咐携带校园卡云云。辰昔恭顺含笑,一面唯唯连声答应,一面诺诺道谢不绝。按毕电话,心中暗喜,岂料自己非但有人问津,竟还位列面试之首,或已为社中伯乐所赏识亦未可知呢。只是开课前最后之休息日竟还要早起应召,亦难免滋生了一丝幽怨。不过比起上人垂顾,早起自然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了,是故虽有盛暑烈日,辰昔竟也不回屋去,只是伫立阳台欣然远眺,但见:
    暖阳西照琉璃瓦,銮映明辉泛彩华。
    青丘绿浓隐亭阁,葱茏涧出一水香。
    梧桐合掌荫道路,杨柳懒倚待梳妆。
    衣裙招展伞缤纷,晴川八月赛春光。
    正是:
    风日晴和人意好、劝尔辞屋出门行。

    辰昔回屋归坐,瞧见桌前小书架上密密地摆着好些书赋,不由忖道:“迩来赴校半月有余,竟从未去过书馆,简直枉负了人文之名。”是故有念出门踏馆,不想又心动情思,意欲邀姝儿同往,遂接了上回姝儿短信之辞,回道:“那便问你这株四季常娇、永盛不败的神草仙葩:愿不愿意和我这个不辨花柳、只爱草木的呆燕痴鹊一起去图书馆逛逛。索性今儿让小红歇着,我骑了我的大宛小蓝驹来接你。”少倾,姝儿回道:“答这名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的寒鸠枯鸦:明儿再说吧,昨夜闹得晚,今个我要闭关清修一日。”辰昔见此,骤然兴意阑珊,却犹问道:“有想看什么书没有?一并帮你带了来。”姝儿回道:“多谢记着,不必劳烦了。你给的书也都还没翻完呢。昨儿里面倒见有一诗,念着就像你。一样多愁善感、怜香爱玉。”岂料辰昔听此“多愁善感、怜香爱玉”八字,便已然有些不快了,却仍问:“什么诗?发来看看。”姝儿遂寻出那部《批点本石头记》,翻至昨夜阅处,执手机誊录下这阙页眉批诗,乃是一五言绝句,统共四句言辞,云:
    风起忧花冷,雨来愁花湿。
    偶恋诗一首,犹思花未知。
    后又复念一遍,惟觉口齿凝香,遂发予辰昔,又回道:“怎么样,像不像你?我昨夜念了一遍,大家都说像你写的,简直就是你的写照。”

    辰昔览信,只觉这诗念着虽柔,却是脂里粉气的,哪有半分男儿气魄,遂暗忖道:“想我堂堂七尺男儿,也是铁铮铮的汉子,不过喜词爱赋了些,难道在姝儿心中竟是这般形象?”不想愈思愈恼,便厉回道:“这哪有半点像我的?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枚愚昧花痴?可见你一点儿也不知我。也不和你说了,我往图书馆看真正的诗去。” 兀自恨恨发予姝儿,又愤愤背包出门,下楼取车去了。岂料姝儿收信览罢,亦是恼了,忖道:“明明是暗夸你细致温柔、怜惜体贴,呆蠢看不出来不说,反倒怪起我来。”遂不愿再理,全当他只是同班陌路,与己无干无涉,可却偏有一口怨气呼之欲出、不吐不快,一时难遏,便回道:“谁要和你说话了,咱俩谁先发的短信?难道你又知我的?我既不稀罕知你,也不稀罕你知我。只愿你删了我,再不理我呢。”

    是时辰昔正取车欲行,见此一句,心如刀绞,忖道:“明明是瞧见了好诗与你分说,这份心你不知也就罢了,却还要讽人,又是攀花折柳,又是怜香爱玉,又是百艳寻芳,又是花痴愚傻,当谁看不出来呢。我本拳拳邀你,你又冷冷拒了。而今又什么当子事情?竟要我删了你再不联系,当真惯得你了不得,这以后怕不要为奴为婢、鸢肩羔膝的了。”不觉愈想愈恼,世间万般皆失了兴趣,那书馆亦无心情再去,宿舍又不想回,故复驻锁单车,自懊自恼地荡出园去了。姝儿那厢久不见回信,竟也胡思乱想起来,以为那辰昔真个将她删了,愈加愤闷难受,霎时擎起手机就把辰昔删了。其实当下便生了悔意,奈何也不得补救,心里又闷着气,却犹不敢露出神色,只怕玲玲瞧出异样。于是浑身不自在,亦借故出了屋,不知奔何处去也。

    却说辰昔一路寻愁觅恨,兀自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随处晃荡,不觉便又行至食堂前,那文化广场上犹是百团厮杀、各显神通,学生虽不似午间多了,然依是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偏辰昔此刻自忖是那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只觉插不进,瞧着人间的太阳,只觉晒不到,满心惟愿躲离这欢悦人潮,遂贴着食堂台阶及墙沿行出,继又绕过月牙楼,斜穿下沉广场,趋至湖边裙道。抬眼望去,只见湖岸草密柳翠,湖中水清莲绽。时周末近昏,和风轻起,湖畔柔软草甸织就的情人坡上,错落歇憩着好些游人,有两两情侣并肩叠坐、望湖谈心的,有三五好友席坐铺食、寻乐玩笑的,更有一众孩童,竞相追逐嬉闹着,忧得一旁家长坐卧不住,不时地呼喊提醒、威喝嘱咐。远处临湖草野上,犹有数顶帐篷轻盈斜支,帐口皆对湖敞着,直将一湖胜景化作了私家专属,悉供独览。

    可惜辰昔于此全无兴致,只顾无聊赖地向前步去,偶瞥一眼湖岸,暗忖道:“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心中只觉此处人多喧杂、不得安宁,神烦意乱、难寄愁思,是故总未驻足停留,只是沿了石道默然前行。不觉便已穿过西四教学楼,继又踱过西侧道路并几帘树障,但见东面临湖草野中,自有一条石径岔出,正与所行裙道衔连。辰昔往那石径望去,只见那石径远端竟接着一座小石拱桥,桥的那端,又有一小段堤道,过了堤道,便是那片横隔遮目、庭花缭绕的湖心汀渚了。辰昔忖道:“这岛却好,正好去游天姥、吟留别。”方欲举步,却见前方西侧竟是蒹葭苍苍、芦苇丛丛,巍然密耸、横断秋风。辰昔心说:“那里倒是野趣横生,更合我此刻寥落心境。”遂复举步向南,沿这蜿蜒湖岸裙道前趋,只见西侧路畔上,尽是芦密如栅、高遮障目。复行数十米,总算瞧见芦林中一陌芳径通幽,乃是碎石铺成,蜿蜒曲折,不知所终。道两旁荷塘遍布、水草丛生、芦苇荡漾、鸟宿如云,真个天然无饰、杳无人迹。辰昔见之生喜,遂举步踏入,沿着这方幽径,九曲八弯地寻觅至芦塘深处。

    原来此处竟是一方湿地,正是阡陌交错、浅水纵横,清波微漾、烟雨缭绕。又有芦枝袅娜、亭亭玉立,夹岸连沙、枝枝摇浪。这厢几只白鸟临水,见人惊飞,那处两座阁楼隐约,引宾前往。尘嚣不闻,荒幽质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鱼翔蝶舞,水环路绕,真好一处世外桃源。辰昔不禁心赞道:
    芦花浅水晚风浓,吹散游人愁。
    蒹葭葱茏隐阁楼,点破一顷秋。
    孤身漫步烟池中,惊起几沙鸥。
    塘前枝舞絮摇落,蝶停叶上红。
    辰昔因景及情,愁绪稍歇,又瞧见前方阁楼隐约,心下好奇,便徐步前去。过一池芦塘,便踱至一座木屋西侧。原来这里前后错落着两间古舍,虽皆坐北朝南,却是东西交错。两楼廊前均有一方空地,临水而设、相连贯通。辰昔遂自两屋相夹之空地转至西侧前楼之正面,而后回身细瞧,但见这古屋,楼分上下两层,均设回廊相衔,飞檐下几根椽柱漆红,凭栏处一排廊座悠然,端的是采椽石基、白墙黑瓦,古色古香、清幽俭雅。辰昔见之爱慕,遂踏至一楼廊道,轻抚那粉垣灰坯、木门轩窗。忽想起方才看的那诗来,吟道:“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言毕亦取下胸前那枚铜铁鹊坠,轻敲起那粉腻厚实、颗粒粗糙的石墙来。“咚咚咚”,其声细脆似玉、清甜如泉,直教人忘忧忘俗。

    辰昔心缘意至,复去轻推门窗,却皆紧锁掩闭,只得隔窗内窥。隐隐一瞧,只见里面竟是空徒四壁、断无一物。于是旋身凭栏南眺,只见古屋对处、空地之南乃是一池水塘,塘中残荷点点、浮萍飘摇,那池水恰将两座古屋并空地整个合围萦绕,只余下背侧一陌芳径通衔。那空地虽是水泥铺就,其临水沿岸却是草野旺盛、生意盎然,株株花草皆是寻隙觅缝地长,已然高蹿过膝。远远望去,便是一帘芳草,密密如织,期间夹着好几束黄的、粉的、蓝的、紫的、白的花。辰昔心忖道:“此花莫非就是夕颜,悄然含英,阒然零落,当真薄命。”不觉泛起哀思,心下寂寥,遂移目远眺,只见那池塘外沿亦是芦丛围绕、赫然耸立,尽将两间庭院遮隐不现,复思度道:“此地简直恍如世外桃源,若居于此,那才真是大隐隐于世呢。”

    辰昔生于江南水乡,素幼亲水,故思忖间不由地踱向水边。岂知刚近水岸,便聆“扑通”一声,原是一条鱼儿因着人来惊恐,猛地扎入水底,泛起了水面点点气泡、圈圈涟漪。辰昔见之心恨道:“好呀,连你也不理我。我可有这样讨厌?你怎就认定我不是来陪你护你的?”遂采了那水堤草帘中的一朵白花,掷入池中,以泄怨愤。不想须臾便有几尾形如柳叶的小鱼,浮游而来,争相逐花。辰昔见觉有趣,又恐鱼儿争抢辛苦,故又采了一支黄花,正欲掷时,忽忖道:“这么大的一朵花,你们这小身子可怎么吃呢?”故只摘了一瓣,散在水里,不料真有鱼儿潜来逐此花瓣,辰昔甚感欣慰,复又摘了几瓣掷了。于是痴望着静水落芳、鱼儿逐红,忽的想起一诗,见四下无人,便念了起来,云:“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又哀忖道:“可不是徒有羡鱼情呢。这些鱼儿自由自在、逍遥快活,哪用像我这般心累神倦的。”岂料辰昔念及“心累神倦”,便不由地忖及姝儿,心道:“这等淳朴景致必是姝儿所爱,可不知她来过没有呢。——呸,这可不就成了她说的‘偶恋诗一首,犹思花未知’了么,真是打脸该死。快别想这个。”奈何念起难消,不由人愿,辰昔的思绪无论何处起飞,却总在姝儿那厢落下,一面担心着姝儿若真恼了,又该伤神;一面又恐姝儿若真不再理他,自己简直要肝肠寸断。正心烦意乱间,竟采下了一朵紫罗兰色蔷薇花。辰昔凝望花瓣,顿时意由心生、情从中来,遂蹲下身子,倚在水岸,一面摘下花瓣,轻轻放于水面,一面念道:
    “花瓣团簇的蔷薇,
    正适合那个古老游戏。
    一瓣“回来”,
    一瓣“离开”。
    一瓣“爱”,
    一瓣“败”。
    所以,每次,
    我才用希望驱逐了绝望,
    却又被下一个绝望占领。”
    惟见古屋水畔,满是残枝败叶的池塘里,一小方清圆水面之上,落花轻点,引泛涟漪,碧水飘红,群鱼争逐。真个是:
    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

    岂知这头辰昔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有人鸣掌嗤笑。辰昔一惊,旋身望去,却见不是别人,正是姝儿。只见她摇摇地走来,抚掌笑道:“真是‘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我说某人多愁善感,某人还急了呢,如今却是谁在这儿又吟诗、又数花瓣的。——这年头还数花瓣的,女人里怕也找不出了吧。”说罢又是谑笑不住。辰昔顿觉羞赧,岔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姝儿凝望辰昔,佯作委屈道:“有个大诗人把我删了,我可不得巴巴地寻了来,否则那大诗人再不理我,我还不得数着花瓣度日了?——说笑呢,我不过闲逛到这,正好瞧见有人在这洒花念诗,就多看了会儿。现也该走了。”辰昔未及姝儿说毕,便急争道:“我什么时候删你了?怎么平白冤枉人?你可看清楚。”言毕便忙淘出手机,按开通讯录递给姝儿瞧。姝儿瞥眼瞅去,只见辰昔竟将她录作“频卑儿”,遂惊问道:“这又是什么鬼?咒语吗?”辰昔见罢却颇得意,笑释道:“这都不知。这不正是‘颦儿’二字。那个‘颦’字手机里打不出来,就只能拆成两字了。”姝儿心知“颦”乃红楼中宝玉为黛玉所起之字,便敛容蹙眉嗔道:“我可不是林黛玉,我瞧着你更像林黛玉,我干嘛要叫这颦字,你爱叫就自己叫去,快给我改过来。”说罢便夺过辰昔手机,将那“频卑儿”改作了自己芳名。辰昔见势亦无可奈何,只得任凭姝儿删改,忽又疑念一闪,问道:“你该不会把我删了吧?”姝儿听毕两靥赧红,却犹强道:“可想多了,我就从没存过你。”辰昔见讨了没趣,复又幽道:“你不是要在宿舍歇一整日么?怎的又跑出来了?若不想跟我去图书馆,也可以直说,又何必扯谎来。”姝儿听毕心忖道:“可不就是因为你这糊涂的。”偏又不好明说,便只道:“我那会儿不想出来,刚又想出来了,女人心思如阴晴圆缺,你管我呢。”

    辰昔愈觉没趣,遂岔道:“这儿倒是个好地方,没想到学校里竟还有这样与世横隔的地方呢。这派天然淳朴的水泽芦乡,我想你定是喜欢的。”姝儿听罢嘟嘴嗔道:“学长发过的紫金港地图你准是没细看,里头早标着呢。这儿是西溪湿地的原始风貌,这两栋明清古建筑就叫做‘南华园’。——我倒觉得这两座屋子还不够古朴的,要是草瓦柴扉、蓬牖茅椽的才好,才合这等野趣。单说这大红沿廊就很不好,简直俗烂不堪。你想,既是归田园居,那都是性本爱丘山的,谁会要住这种精致屋子,全是人工巧筑的样儿。”辰昔不想姝儿竟如此犀辣,只得陪笑道:“也怪不得学校,现在哪里还有茅草屋的,农村都找不着呢。——天也渐暗下来了,这儿水多,怕有蚊子。咱俩吃个饭,一起图书馆去,可好?”姝儿聆毕便笑指着岸沿一朵蓝花,乐道:“你再去数数这朵花瓣,看看我去是不去。”辰昔恨道:“想多呢,人都送到我面前了,这可由不得你了。”语毕拉了姝儿便往回走。一路塘潜鱼影、鸟渡花魂,姝儿几欲扭手挣脱,不想却被辰昔拽得更紧,于是高声嚷道:“哎呀,痛、痛、痛”。辰昔闻言忙松手问安。姝儿却自抚搓手腕,笑嗔道:“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就两个字,暴力。”辰昔听毕方知姝儿无恙,原是哄他的,便亦扮作鬼脸,回道:“就你还弱女子呢。你也是两个字,狡猾。”姝儿噘嘴不服,复又出言讥讽,那辰昔又哪里是言语上肯让便宜的?于是两人一路机锋拌嘴,笑闹着撤出了那片芦塘。

    二人沿着湖边裙道向北漫步折返。时近黄昏,暮色苍茫、霞云叆叇,更有和风拂柳、暗香氤氲。湖畔青青草野上,几对情侣尚在赏湖谈心,临水脉脉幽僻处,数顶帐篷犹自迎湖招展。远远望去,一切皆仿佛红幕后的剪影一般,煞是瑰丽迷人。辰昔见状,逡巡不前,羡道:“要是咱俩也能这样俯览湖景,仰望暮空,那真是人生乐事,夫复何求?”姝儿觑眼绚丽湖景,心中亦是欢喜,口内却道:“湖边蚊子最多,我才不去喂蚊子呢,要去你自个儿去。再说,图书馆你还去不去了?”辰昔聆此,知姝儿应了同去书馆,遂喜不自胜,手舞足蹈地连声道:“去去去,当然去,肯定去,必然绝对彻底地去。书是人类进一步二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的阶梯,怎能不去。”姝儿闻言,摇头抿嘴笑道:“什么跟什么?真是疯了、疯了。”辰昔又自顾说道:“这样,咱先去饭堂吃饭,然后我回宿舍骑我的小蓝驹过来接你,如何?”姝儿聆毕,满面疑惑,斜指右前方,道:“哪用这么麻烦,去那儿吃了,再过个桥不就到了。”

    辰昔顺势望去,见姝儿指的乃是紫金剧场,疑道:“那儿不是小剧场么,怎会有吃的?虽是精神食粮,可我不似你,不是仙子,替代不了真餐实饭呢。”姝儿讥笑道:“哥哥,你是有多孤陋寡闻呢。外面围着那剧场的,不还有一圈屋子么。右面矮下去的那两层就是临湖餐厅,一楼是正常那样打饭,二楼还是西餐呢。”辰昔遂忙凝目细瞧,果见暮色下,那座自北而西向南环绕了大半个剧场的弧形建筑,其东侧矮下去的两层竟是灯火通明、人影浮动,而东面入口石阶旁,犹平地架起一道弯廊直通二楼,正隐约瞧见一众同学由此上下,出入不绝。辰昔听闻竟有临湖西餐,不觉愈加兴奋,遂忙拉了姝儿疾步寻去。

    两人于是沿着湖畔石道快步北行,又在下沉广场处横跨一小木桥,径直穿至剧场南侧,继而顺着那露天弯廊,觅至二楼餐厅。步入一瞧,虽是玲珑小巧,却也精致有趣。眼前正央乃有一条长桌高凳,在吊花灯下泽光熠熠,专供客人登坐而食。旁错落着几套桌椅,乃是四面色彩各异的单人小沙发围拢着一方纯白小木桌,见缝插针地布在四围空处,那桌面压有玻璃,玻璃中央各摆一只青色纤秀瓷瓶,瓶中一朵初绽未盛的粉玫瑰,似矜持里透着暧昧,典雅中含着娇柔,直令合屋都美艳了起来。餐厅北侧为点单窗口,亦是取餐台,实乃一张高企的板桌,上摆着好些东西:收银机、刷卡机、餐盘、刀叉、汤碗、羹匙、取筷机等,直将一方桌面侵满占尽,再无空余。桌后仅有小小一席之地,正立着一位赭黄卷发的阿姨,其身后便是厨房递餐的窗口,窗下摆着一排铁柜,柜上左边架着饮料机,右面则嵌有两个粗圆保温铁桶。厨房每送出一道馔肴,那阿姨便执碗至一个桶里舀汤,另一个桶里盛饭,而后一并放在餐盘上,高声传唤那侯餐同学前来取走。餐厅南侧则由扇扇大玻璃窗拼贴而成,窗外正对着一夕湖景,故号为“临湖雅座”。为此,餐厅特设了一道三寸高台,架木板,置铁栏,单将这临湖座区围闭隔断,仅在正中留空,以供堂客登临入坐。而那临湖窗台上,细盆嫩叶、绿植翠密,芬芳馥郁、倍增景致。窗沿下,一排两两相对的四人卡座背靠而设、鳞次铺开,正是宽椅高背、互为遮隐,琉璃桌窗、交映成辉。那倚窗玻璃桌畔,亦陈有瓷瓶与玫瑰,尽点缀了这旖旎风光、水云情趣。

    辰昔步入餐厅,只略一环顾,便瞧中了那临湖餐位,骤然心生觊觎。奈何那处位少人多,一时未有空余,故只得时时瞥觑,寻觅坐处。姝儿却只当辰昔乃因初来乍到、不甚熟悉,故才前顾后盼的,遂领辰昔径来至点餐台。那台前正围有数位候餐同学,二人挨了进去,姝儿伸指餐牌,唤道:“就这五项,挑一个吧。”辰昔顺指一瞧,只见牌上写着:黑椒/茄汁牛扒套餐、黑椒/茄汁鸡扒套餐、牛肉意面套餐、鸡肉意面套餐、番茄意面套餐。辰昔一时不知如何择选,忽听那阿姨备妥了一餐,嚷道:“鸡排好了。”顿有一个漂亮女生前来端走。辰昔遂亦点了鸡排。姝儿思度片刻,要了一盘意面。辰昔眼疾手快,又抢刷了卡。姝儿见状直嚷了声“哎呀”,正欲埋怨,岂料未及张口,就被辰昔推着撵去窗畔候座了,辰昔则驻留排候。少倾餐至,辰昔便执了餐盘旋身寻去,但见姝儿已然取箸落座,正摇匙示意。辰昔遂登阶临座,落盘入席,欢喜地移馔布箸起来。

    姝儿低头回罢短信,抬见辰昔笑盈盈的,便嗔道:“都怪你,害得玲玲今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饭。”辰昔蹙眉问道:“文雅、小静都不在么?”姝儿摇头回道:“文雅午后就回家去了。小静神出鬼没的,一般见不着人,应该又是自习去了。宿舍里就剩玲玲了。”辰昔聆毕思及付阳亦是一人在舍,脱口道:“经你这么一说,付阳倒也没人陪呢。不过这会估计他都吃完了。——要不叫玲玲一起?”姝儿不禁笑道:“现在就我们两个,还是在临湖餐厅吃西餐,她怎会愿意来?”辰昔满腹狐疑道:“为什么不愿意来?”姝儿闻言瞠目望向辰昔,乐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辰昔聆此不悦,遂一面切着鸡肉,一面嗔道:“你才傻呢,我们也就刚吃。帮她点上一份,过来不就刚好能吃。”姝儿嗤然一笑,摇头道:“看来是真傻。——刚问过了,玲玲说这里太远,她都懒得出门。”

    说话间,辰昔已然切下几片鸡扒肉,两面皆沾了黑胡椒酱,以刀叉递至姝儿盘中,道:“这里的套餐还真逗,西餐还带送紫菜汤、白米饭的呀。”姝儿颔首笑谢,道:“这叫西体中用,取其精华,再说也不看看价格,还不知足呢?”说着亦伸了一叉意面过来。辰昔见之喜不自胜,执叉团了那面,张口尽吞了,又似啜英咀华一般,抿唇舔齿啧声道:“所谓物因人美者,实匪‘面’之为美,乃美人之贻也。”说着便挑眉望向姝儿。那姝儿其实听得真切,却只低眉拨面,嘬花嚼蕊般慢吞细咽,全不理辰昔。故辰昔只得悻悻旋望窗外,只见那:
    天边暮照水边霞,晚风摇柳、飞鸟宿荷,粼粼栖双鸭。
    湖畔芳草云畔花,鱼吐涟漪,蝉哼呓语,隐隐数声蛙。
    ——自有这道不尽的柔美。遂复转眸凝视姝儿,惟觉是:
    水沉为骨玉为肌,明眸含笑、粉靥藏情,袅袅风无力。
    皎洁若雪灿若蕖,螓首蛾眉、淡衫薄罗,娉娉香十里。
    ——更有那说不尽的清丽。辰昔不觉酥倒,竟望着姝儿痴怔起来。姝儿愈加赧红,禁不住抬手轻轻在辰昔眼前一晃,嗔道:“呆燕,看什么呢?”辰昔闻言回神,笑道——也不知辰昔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叹: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第十九回:登馆顶兴锦绣双诗 择书卷伏情途多舛

    诗曰:
    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
    却说辰昔一时酥倒,注目凝视。姝儿不胜羞赧,便挥手在辰昔眼前一晃,嗔道:“呆燕,看什么呢!没见过仙女呀。”辰昔旋即回神,笑道:“我在想这里真是人间独一无二的仙境呢。”姝儿不解,忙问:“怎么说?”辰昔遂举目望向窗外,又回眸凝视姝儿,乐道:“你瞧,这窗外看的是瑶池仙境,桌上摆的是玉食仙珍,对面坐的是倾城仙姿,可不是人间仙境?凭它高山流水、栖岩隐谷,天涯海角、月地云阶,哪比得上这神院仙府,我再不稀罕去的。”

    眼见辰昔炯目似灼,姝儿亦转眸同望那窗外之暮湖夜景,真个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惟一墨暗红色剪影中,飞鸟掠水泛起湖波粼粼、风荷轻举映着杨柳依依,姝儿不觉亦有些痴醉了,遂托腮回瞧辰昔,一面拨弄着盘中匙箸,一面听聆辰昔言语。起初还跟着含笑点头,不想闻至“倾城仙姿”,心中顿时羞涩,倏然又转作鄙蔑,谑道:“我既不倾城也无仙姿,幸好自带防弹衣,挡了你这冷不防的糖衣炮弹。看来这一派纯美仙境里,还藏着一个口蜜腹剑、非奸即盗的大恶人。”辰昔笑接道:“你也太小气了,连一个献媚的机会都不给。再说,我能跟仙女同桌共膳,就是当一辈子的恶人也都乐意。”姝儿自嘬了一小箸面,戏道:“我若真是仙女何须吃这面?你见过哪个仙女天天尽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顿顿不落的?”辰昔闻言晃头摆手地道:“非也。仙女自然要吃东西的,不然每天的言语行止、打情骂俏,力气从何而来?哪能没有摄入能量,却光往外使力的?难不成你们仙女都会光合作用?”

    姝儿嗤然一笑,一时又难辩驳,只得说:“你才会光合作用呢。超脱尘世、长生不老者为仙,人食五谷为百病之源,仙女吃了面还怎么长生不老呢?”辰昔何曾想过这等偏僻怪题,只得一面杜撰,一面吞吞吐吐地道:“那不然仙女吃的什么?难不成顿顿都是龙肝凤髓、熊掌猩唇?”姝儿又道:“佛道皆以辟谷不食为求成之法。酒肉为浊,食之身沉如石,内思淫欲,外惹百病,心不能宁,身不能定,是大俗也。修仙者过午不食,身轻如燕,心比常松,豁朗如海,身似风月,万古不枯,是超凡也。像我这种一饿便要生气,既食米又啖肉的普通女子,怎配得上这仙女二字?”辰昔心忖:“如果这样好的女子犹说自己食米啖肉、不配称仙,那自己岂不就是酒囊饭袋、粪窟泥沟了。”遂一阵搜肠刮肚,恰似心念一闪,笑道:“小时候读《西游记》,便记得里面有孙大圣大闹蟠桃会一节,不仅偷吃了满园仙桃,还扮作赤脚大仙赴蟠桃胜会,偷吃了珍馐百味、异果嘉肴及御酒仙丹,这大会本是王母娘娘邀请一众仙家的,这王母娘娘自己就是仙女,可见仙女也是食桃吃酒的。大抵你说的是修仙之道,却不是成仙后的生活,所以你虽吃了意面、尝了鸡排,却也不耽误做仙女的。”

    姝儿心知辰昔乃是引经据典地暗中奉承,一时又无从反驳,却亦不愿他如此遂愿,于是呛道:“还真有你的。——仙女吃蟠桃、饮御酒就算我认了,可这意面、鸡扒乃是西餐,仙女吃西餐,这可有考?”辰昔凝思片刻,笑道:“这个王母娘娘最早出现在《山海经》中,又被称作西王母,居于西山昆仑的瑶池上,可见王母娘娘其实来自西方,先秦时候古罗马也是高度文明,那西王母神通广大,自然能够知道西餐做法,吃顿意面之类的西餐那也是寻常的很。”姝儿闻之便道:“强词夺理,不能算的。”辰昔不服,辩道:“怎么不能算,明明有理有据的。再说你这仙女不正吃着么,事实摆在眼前,现身说法比什么不强?”姝儿嗔道:“不要脸。”辰昔脱口笑道:“要什么脸,脸可不就是用来丢的。”姝儿聆毕摇头笑叹,辰昔亦望着姝儿怔怔痴笑。枉生人阅此,亦感青春少年时,偏能在这寡淡无趣处寻谈玩笑、肆意取悦,可谓心诚气盛、情真意切。全不似虚年之后,虽已百无聊赖,却更懒怠寻人,实乃心繁意沉、情藏不露也。堪叹曰:
    少年多语笑,终日遂心娱。
    老来三缄口,冷眼观名利。
    且说二人对湖餐毕,闲笑一会,不觉便已是夜色旖旎、华灯初上。于是齐出餐厅,又沿那露天弯廊落至剧场南侧,继而绕过剧场正门转向北面驰道,后东穿那北河南湖之桥,至路口右转南行,约过一射之地,终及图书馆口。

    拾数级赭黄石梯,便是玻璃檐下那赤红大理石嵌着灰白间砖带的大廊台,台中筑有一座圆坛,外围一圈石凳,中间一围花圃,圃内环立着一面赤红大理石屏,上錾着“图书馆”三个鎏金繁字。绕过圆坛,但见一面巍峨宽阔的弧形玻璃幕墙斜卧西南,面朝东北,晶莹圆润,形如球面。透过这幕密实玻璃,清晰可见内里灯光明耀、灿如白昼,其间同学来往、行色从容。那球面幕墙底部中央,设有两扇玻璃门,一时同学进出不绝。顾、林二人亦自步入,正是一方敞阔廊厅。这厅堂角落,各摆着软皮沙发、桃木桌椅,皆齐整明净,以供书生歇憩。厅左一面二层高墙上,裱有一幅顶天立地的大木架,木框上沿倒挂着数盏聚光灯,一并斜照下来,映得墙面金碧辉煌、裱框熠熠生辉。框中乃是一幅磅礴荡气的求大校歌,一行谱、一行词,自上而下,交错排布,端的是行云流水、笔墨横姿。辰昔瞧着不禁默唱起来:“大不自多、海纳江河,为学无际、际于天地……”一曲未了,辰昔忽觉心潮澎湃,骤将那勤学饱读之志顿又燃了起来,遂举手一挥,夸口唤道:“四年时间,把这里的书都看一遍。”姝儿听毕转眉轻叹,冷笑道:“牛谁不会吹,怎不说四年时间,把求大所有课都听一遍。——再说,这儿的书可是包罗万象的。就你那品味,量也就读些个稗官野史、猎奇小说。别说理工医农,就是经史子集,怕你也看不完、看不懂。”辰昔闻言自是不服,傲道:“谁说的,只要是中文字,可没有我看不懂的。”姝儿摇头哼笑一声,便再不理辰昔,径自望前行去。辰昔见状连忙迈步跟上。

    那廊厅前方横着一道玻璃栏珊,隔阻了一众外方游人,仅余右侧两个出入口。那出口竖着探测仪,若遇未消磁之书便即鸣笛报警。入口处则安有玻璃道闸,两扇玻璃片对翅而展,阻断行路,需刷校园卡方得入内。出入口旁,一名制服保安威然赫立、巡察值守,维持一方秩序。辰昔学着姝儿刷了卡,那入口闸机的两叶玻璃翅旋即收束不见,于是辰昔疾步踏入、径至内厅,但见厅中设着好些不曾见过的机器,遂心下好奇,不免举步探看、凝神打量。姝儿跟上前来,半嘲半讽地指点道:“这是借书机、那是还书机,这是消磁的、那是查书的。”又指着最后一排窗口道:“那儿白天还坐有一排工作人员。”不过此时夜深,无人坐岗,顶灯尽熄,令此明媚高堂下,亦余有一帘幽谧的宽桌阔台,倒也柔和暧昧。

    辰昔自是别开眼界、耳目一新,意欲四处游冶,不期姝儿又问:“你想去几楼?”辰昔忙回问:“这儿共有几楼?”姝儿白了一眼,叹道:“有个大诗人号称要读完整个图书馆呢,却连书馆有几楼都不晓得,真是无知者无畏。”辰昔殊无可辩,只得憨笑解嘲,姝儿遂将负一至四楼的书籍排布叙说一番,辰昔不住蹙眉颔首,心内忖道:“天,这起码要一年读一层多,才能够四年读的完也。”亦不由地畏难起来。岂知姝儿又顺口提说四楼犹有一座屋顶花园。辰昔闻之,倏然又起了精神,忙央姝儿带他去瞧。姝儿摇头笑道:“你到底是不是来看书的。”辰昔依是缠绵苦求,央道:“好姐姐、好妹妹,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劳逸结合更有效,咱去楼顶转一转,一会看书更专注。”如此“姐姐妹妹”地混叫了好一通,姝儿被缠得无奈,苦笑道:“我看你还没劳,光剩逸了,就这还想看完整个图书馆呢,真是一天打鱼,全年晒网。”口中虽如此说,却亦旋身领他往电梯间去了。

    正欲举步,忽听有人轻声唤道:“辰昔。”顾、林二人驻足寻声瞧去,原是宋烨肃挥手走来,遂忙招手称呼。那烨肃军训之初便被勒令刮净胡子,如今才一两日竟又是髭须短密的了。未及细瞧,那烨肃便已近前,又小声笑道:“你俩总算听见了,唤你们三四声都有了。”姝儿亦轻声笑道:“你可是喊他呢,我又不叫这名,怎好应呢。”烨肃乐道:“只怪他比你大好些,远远地看着显眼,所以光叫他了。上帝作证,众生平等,我爱众生,岂敢有偏差的。”姝儿谑道:“这倒是个博爱的好借口,算我现学一招。”辰昔随口笑问:“你怎么在这呢?”烨肃回道:“还书呗,然后再借几本。这馆的细类书太少,就那几本,听说玉溪校区的图书馆里才多一些。”顾、林二人闻言皆往烨肃掌中瞥觑,烨肃见状便奉上手中之书与两人瞧,原是一本《忏悔录》,一本《上帝之城》。姝儿略窥一眼,接道:“是呢,专业一点、深一点的书都跟着研究生走的,咱们文科的书多在玉溪那边,这儿不过是些通识的、基础的,要么就是闲书、故事书。”烨肃点头称是。辰昔问道:“刚来还是准备回去?”烨肃答道:“回去。上面人多,不自在,空气也不好,还是宿舍看书舒服。不过看书当如修行,不能太舒服。所以我也很纠结,常逼自己来这看,但总架不住又想回宿舍。终究还是我的定念不行。”辰昔笑道:“我在宿舍看不到一页,就觉困了,只想上床睡觉。”姝儿蔑瞧一眼辰昔,旋向烨肃赞道:“你能在宿舍看书,怎说定念还不强呢?果然是学渣常狂妄,学霸总谦虚,你这就是奔着大哲学家去了呀。”烨肃道:“哪里,还差得远。我就是爱看与学习无关的闲书。——在宿舍开了台灯、戴着耳塞,经常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姝儿笑道:“这可是无我之境了,诗仙书圣才做得到的。”烨肃羞道:“你可别夸我,最怕人夸我。”又岔问道:“你们刚来?”辰昔道:“我才第一次来呢,正准备上去瞧瞧。”烨肃遂道:“那你俩慢慢逛,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与顾、林二人道别离去。

    待烨肃行远,姝儿低声暗道:“还真有人看《忏悔录》、《上帝之城》这种书呢。”辰昔亦不知那是何书,只含混道:“信仰自由嘛,哪有书是不能看的,岂有文章倾社稷,自古奸佞覆乾坤。”姝儿笑道:“三观还挺正。”一语未了,二人便已踱至电梯厅。正对电梯的墙沿架有一面俏皮书橱,上贴着“爱心书屋”四个大字,正是同学捐书纳简之处。不时梯停门开,二人寻入,直升四楼。待出梯厅,又迈过一室书屋,竟见墙角处隐有一间小小餐厅,须穿过窄廊方能入内。那厅里陈设着数张圆桌方椅,自是整洁简约,尚有好些同学落桌就餐。辰昔喜道:“下次看书可以来这儿吃,倒很方便。”不想姝儿掩口耳语道:“听学长们说,这个餐厅没有厨房的,就是拿酱包热一下,淋到饭上,就跟泡面似的。”辰昔遂又瞟探一眼,果见众人所食皆为浇汁盖饭,所盛盘碟倒是浑圆大方。

    复行数步,二人跨出一道玻璃门,门外却是一处绿茵花园,目之所及尽是草郁木葱、花缠叶绕的,园中恰有一池浅水,波面如镜、清澈见底。那水底更有一层鹅石嶙峋,间嵌着青泥软腻。水中几尾细鱼自得其乐,时而游游停停,时而浮浮沉沉,倒是悠哉惬意。池沿遍布着碧草翡蔬、藤蔓灌木,排布得错落有致、蜿蜒起伏,自远望去,满目青枝绿叶、苍翠欲滴。辰昔不禁心道:“真好一处空中花园,若能在此读书写字,亦不枉寒窗积年。”思忖间,不觉二人已绕着鹅石芳径环池游赏了一圈,遂又依岔道漫步至屋檐边观览。二人远眺湖山,极目望去,只见是烟笼秋水、夜蒙山影,天地间尽是幽幽缈缈的,倒也别有一番情致。辰昔喜不自胜,举目望望山水,又转眸瞧瞧姝儿,贪睹一阵,倏然情至,即兴赋诗一首,悠然吟道:
    “映入两池成三月,悬向孤山只半明。
    花照玉人绝双娇,草结连理誓一心。
    月色溶溶山隐隐,花草济济人依依。
    碧水揉碎三千梦,暖风薰醉满天星。”
    一诗诵毕,却见姝儿恰斜眼瞧他,先是含笑不语,后便摇头嗟叹,辰昔见状忙问:“怎么,不好么?”姝儿叹道:“诗倒还行,只是你没得救了。”辰昔忙问道:“这怎么说?”姝儿答道:“那我班门弄斧,也作一首。”辰昔闻言连忙抱拳作揖,笑道:“仙子切勿谦,某洗耳恭听。”姝儿遂望月凝思了一阵,继又清了清嗓,柔声念道:
    “紫金湖畔筑新馆,万卷藏书充栋宇。
    熠熠灯下传书声,莹莹窗前白露泠。
    旧牍新简盈高楼,书斋传香十万里。
    茶墨馥郁书声朗,引得鸿鹄下青云。
    穿云直坠三千尺,两翅东风驾屋顶。
    山影遥遥水迢迢,花草幽幽月袅袅。
    良宵美景通一顾,纸上诗书不堪吟。
    不计长安鹏程远,却道登临为月明。
    鲲鱼不嫌东湖小,鹰鸟留恋池边林。
    水甘山美弟子醉,忘煞经史与子集。
    风月自古不读书,花草从来无诗韵。
    惹尽骚客千年叹,无非自家悲与喜。
    心心念念邀书馆,兢兢业业赏花庭。
    矢志阅尽世间书,登楼遍览湖山景。
    临风一曲江山艳,只字不闻书卷影。
    寄言古今读书郎,莫效此鹊空会鸣。”
    辰昔听罢,不觉地面红耳赤、局促不安起来,心内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姝儿才藻艳逸、文采风流,堪堪霎时光景便作得一篇美妙长诗,直令人钦服得五体投地;恨的是她那伶牙俐齿、绣口锦心,在诗里尽是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直将自己讽得赧颜汗下、无地自容,可偏又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叫人无从辩驳,只是火辣辣地烧着脸。

    姝儿觑见辰昔低头不语,亦觉自己讽得过了,只是她如今意在劝诲,此刻正要激他一激,故只说:“临时起兴,来不及细琢磨,想到什么就念什么,怕是不好。”辰昔听毕忙止住道:“这要还不好,什么才是好呢?简直好得了不得。”姝儿侧屈一礼,凝眸笑道:“承蒙大诗人谬爱,小女子幸甚。”辰昔两靥炽热,惭道:“这会还叫我什么‘大诗人’呢,如今这三字简直要我羞死,你才是真正的大诗人。如今你诗里诗外都将我说得体无完肤,我真就成了那只会空鸣的鹊儿了。”姝儿笑道:“那可是你多心了,我也全没那意思,玩笑话你也信的?你读书也罢,不读书也罢,又不干我的事,我吃饱了来说你?——不过你既有这觉悟,倒也孺子可教,我收回前言,你还算有救。”岂料辰昔闻言竟凝目注望着姝儿,痴道:“我这病也只有你能救,再没人能的了。”话音未落,便唬得姝儿手足无措,连忙提裙原地旋转了一圈,谑道:“你戏精上身啊你,这是要拿我当药引子呢?——走吧,下面的书才是真能救你的药呢。”说罢便推辰昔回至屋内,觅着一道旋转楼梯,蜿蜒蹑步下至三楼。

    原来这三楼乃是文史哲类书卷,正合辰昔所好,遂姝儿私心领他至此,免他费力寻索。辰昔沿路环顾,只见馆内角落皆安有桌椅,亦连廊道中央犹自摆着两列沙发,背靠而设,以供莘莘学子怡坐静读。整个书馆皆是悄无声息的,偶有轻声细语,抑或键盘敲击、水杯碰撞之声,喃喃絮絮,交错相闻。二人蹑步入室,但见两连书架高比大衣橱、宽似巨石屏,前后铺陈,鳞次排布,书柜中插架万轴,卷帙浩繁,密密叠叠,不可胜数。左侧柜旁,一溜黑皮三人沙发首尾相接、一字联排,中有方几相间,皆倚靠着合金玻璃格栅。右面窗下,两连简雅敦实的宽桌高椅整齐对列、罗布成阵,皆以实木筑就,端立于书柜之侧。辰昔探身侧望,惟见这两处早已座无虚席、一位难求了。于是只得跟着姝儿没入书架之中,在文林卷海间漫步停留、翻览卷籍。是时,姝儿忽停步于一座书柜前,仔细地抽出一部书品阅起来。辰昔觑眼瞧去,原是一部《霍乱时期的爱情》。见姝儿入神,不好搅扰,辰昔便在近旁随意寻书翻阅,正巧拣出一部,一瞧书目,乃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便浏览起来。

    亦不知多久,姝儿终于回神,却怏怏地又将那书插放了回去,辰昔见状忙合书挨向姝儿耳畔问道:“看了那么久,怎么又放回去了?不好么?”姝儿细声回道:“书还不错,只是我卡上借满了,下次再借吧。”辰昔听毕便一把将那书又寻了出来,和自己那本一齐奉在手中,笑道:“这算得上什么事,我卡上一本没有,替你借了不就好了。”连日来,姝儿亦知晓了辰昔的偏僻痴性,是最不爱自己与他客气的,客气便是生分,无端就要恼的,况占他卡上一本书的名额也算不得什么大便宜,故亦不推辞,只笑道:“你自己去找爱看的书去,跟着我做什么。”辰昔听罢,只当姝儿要赶他走,心下顿有恼气,幸而姝儿又道:“这儿不好随便说话的,咱们各找各爱,我一会就去找你。”辰昔闻得“一会去找你”,心中便又和悦起来,乐道:“看到什么好的,只管拿来,我替你借。”姝儿含笑点头,便推着辰昔让走。辰昔虽犹欲跟着,奈何话已至此,若不走亦自觉英雄气短了,故只得踱步离去,挪至了那遥隔四五座书架之处。暗中偷隔书缝望去,却只隐隐瞧见姝儿的一抹衣衫颜色,顿觉心内空落落的,遂百无聊赖地随手拣书闲览起来,偏又是心躁难安,无法宁神静阅。于是辰昔不时地翻翻这本,瞧瞧那册,择出这篇,又插回那卷,实不过走马观花般检览书目,又蜻蜓点水似的囫囵吞阅,继而心猿意马地挑读几段。可恨那些文字虽都认得,却皆如浮光掠影、堆砌拼凑一般,不知所云,合书便忘。如此枉读虚阅一阵,终于等至姝儿来寻,却见她两手空空、未执一书,便问:“怎么不多借些书?刚就没有看中的?”姝儿笑道:“一时哪看得了这许多,宿舍还一堆,再有你这本,够够的了。”说毕便领辰昔同下楼去。两人寻至一楼内厅,姝儿又教辰昔操弄借书,于那些机器上刷卡、扫条码、消磁。须臾手续齐备,二人便自那竖有探测仪的出口行出,又自那玻璃球面幕门步离,继而穿过赤红大理石铺就的廊台,绕过圆形绛色花坛,踏下数级赭黄石阶,方算是离了书馆。

    夜雾如纱、星月朦胧,两人和着当空月色与盏盏晚灯,西过宜山桥,南绕月牙楼,斜穿文化广场,一路说说笑笑,径回至蓝田学园。瞧见园门前那排琳琅店铺,大抵也因不愿分别,辰昔便又沿途问询起来,南侧半街的商铺有麻辣烫、蛋饼粽子、超市、奶茶,姝儿却始终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直至问及奶茶,姝儿忽然回眸问道:“你是不是真想喝?”辰昔喜道:“那当然,我对奶茶没有抵抗力的。”姝儿便道:“那好,不过须是我请你,你若再抢着买单,我就不要了。”辰昔脱口道:“那怎么行,哪里有花女生钱的,不成小白脸了。”姝儿恨觑一眼辰昔,斩截道:“那我不要了,回去吧。”辰昔听毕却不肯,连忙求饶,急道:“要不AA可好?”姝儿决道:“不要,AA的话你自己买,我不要。”辰昔赔笑道:“那买一杯咱一起喝。”姝儿道:“不要,我买一杯你喝,倒还考虑。”说话间,那方寸大小的奶茶铺便已近在眼前,若再争执不下,恐便错过无疑了,辰昔忙道:“那行,就这样。”于是两人近前点饮,姝儿将单付了,甚为欣悦。辰昔见状幽道——也不知辰昔到底所说为何,下回分解。叹: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第二十回:俏丽二钗亲尝茶饮 仁义双君协鉴旧机

    诗曰: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且说顾、林二人闻香寻味,驻足进前,于奶茶铺旁推让着点毕了单,便退在路边排候。姝儿因遂心结了账,煞是欣悦,不觉笑逐颜开、手舞足蹈起来,一面踩着碎步摇着臂,一面晃着脑袋哼着歌。辰昔见状幽道:“至于么,请我喝东西就能高兴成这样。——早说嘛,每天都给你机会,你就请我喝到毕业,不,是请我喝到老死之日,可好?”姝儿笑斥道:“你倒想的美,再说就这喝法,我看你也等不到老死之日,说不定哪天就有了糖尿病、肥腻而亡。——不过是还你人情罢了,里外你请了多少次了?我才不要欠你那么多。”辰昔笑道:“若在你送来的甜蜜中英年早逝,那也算死得其所,再不负此生了。我既心甘情愿,更趋之若鹜,总之死而无憾。——不过也没什么欠不欠的,我只是想收买你的胃,让它时不时地帮我美言几句。”姝儿听毕嗤然一笑,乐道:“那你可想多了,我浑身没有半个细胞是能被收买的。——再说,你想它帮你说什么?它只会说,这顿饭可真没意思,平白无故给人抢了单,致使原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一餐饭,硬是吃出了受人钱财、拾人牙惠的滋味。这哪里叫做收买,分明就是虐待,存心不让人安心吃饭。”

    辰昔闻言陡然不悦,思道:“平日我点滴殷勤、侍候周全,虽未指望能以此博得芳心,好歹亦是廖表那倾我所有、不顾一切的拳拳之意。不想一片痴心竟被荼毒至此。”遂怨道:“那还不是因你冷酷,察觉不到这里头的真情切意。人家也不是钱没处花尽想请你,总是情意使然,只因请了你、看着你受用,竟比自己更快乐的缘故。”姝儿听闻辰昔说她冷酷,骤然敛容沉色,正要发作,却忽听得一声唤道:“好呀,可被我抓住了,两人偷偷约会不说,现又暗暗偷吃起来。”其音嘹亮,声震四方,顾、林二人闻之便晓其人,遂皆含笑寻声瞧去,果见是玲玲姗姗行来。只见她上前一把搂住姝儿,嗔道:“小妮子,下午一声不响地偷跑掉,原来又是和我的小家属约会去了。怎么,在临湖餐厅吃完烛光晚餐还不够,又在这里勾勾搭搭地喝起烛光奶茶来了?——说说,打算花多少钱贿赂我,好让我退了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属,同你去私奔呀?”那玲玲语亢声高,唬得姝儿慌忙捂其口遮拦道:“你小点儿声,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里闹什么狗血剧情呢。”玲玲遂低声嬉道:“好好好,咱可不敢玷污了林姑娘的圣洁清誉。——你这只臭男人还不快走开。”

    辰昔憨笑岔道:“姝儿正准备问你要不要奶茶呢,我也打算问问付阳。可巧你就来,少不得我要沾了荣幸,请两位美女一请。”玲玲遂以双臂环搂姝儿肩颈,头斜倚在姝儿肩上,冲辰昔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是来者不拒。不管是喜茶还是喜糖,都尽管奉上来。”一语未了,姝儿便啐道:“瞎说什么呢,看我撕烂你的舌头。”辰昔却是乐不可支,笑道:“我就喜欢来者不拒的,那些欲拒还迎的,不是假虚伪就是真清高,最是烦人可厌。”那辰昔实不过随口一说,姝儿却只当是在暗讽她,登时勃然斥道:“你说谁呢,我既冷酷又虚伪还清高行了吧?我就不想领你的情。就算你朱门酒肉臭,我也甘愿做路边冻死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麻烦你以后都不要再请我了。”一语直唬得辰昔耳红面赧、尴尬羞愧,全然不知所措。

    玲玲见状,心下便明了几分,遂嬉道:“那可不行。咱们美丽尊贵的林姑娘,才是这位仁兄死皮白赖、活献殷勤的真正对象,我不过是他请一赠一的那个赠一。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你才有这张配得上两杯奶茶的大脸面,我最多只能算你面皮上的一根汗毛。——来,快用这迷人的大脸蛋冲那位大爷乐一个,为咱挣出一杯奶茶来。”说着便揉搓起姝儿靥颊。那姝儿才谑了一句“我脸上哪有汗毛”,便猝不及防地,被玲玲挤捏得脸歪身斜、面目狰狞,遂便扭腰缩肩、连躲带叫,一面奋力阻拦,一面喊嚷道:“干嘛呀,非礼啊。”只因口歪齿斜,其声亦是诡谲怪异,逗得顾、张二人噱笑不止。玲玲遂将姝儿两靥望上揉提,笑向辰昔道:“怎样,客官,这笑容可以不,是不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辰昔捧腹乐道:“还是玲玲厉害,不仅令‘绣面芙蓉一笑开’,更可让‘蝉虫夜鸣引凤来’。”时姝儿虽已被揉捏得隆起了嘴,闻言却犹自嚷道:“谁是蝉虫,你才是虫子呢。”奈何声损音颤,复令顾、张二人谑笑不迭。

    正顽闹间,忽闻店铺小哥高声叫号,原是方才点的茶饮好了。玲玲遂忙松了手,复又紧紧抱住姝儿双臂,以防她挟私报复。继而好一阵软语求饶,辰昔亦跟着美言帮腔,姝儿实未真动气,故嗔怨数声也就作罢了。三人遂自踱前取饮,更闻得奶香馥郁,糖韵甘甜,直似沁人心脾,叫人垂涎欲滴。姝儿抬手递上凭单,匆匆接过奶茶,冷冷塞予辰昔,便转头与玲玲说话去了。辰昔接过茶饮,忙邀二人择点。玲玲为奶香所诱,欣然看单挑选起来,姝儿推说奶茶侵眠,坚辞不受,愣得辰昔只得一旁向玲玲盈目企望。玲玲便说她亦有此意,于是怂恿姝儿与她共饮,不由分说地拉过姝儿一同择选。辰昔在旁无话,便淘出电话拨予付阳,方知宿舍又只他一个。叙过来意,付阳便依着辰昔转述钦点下一杯,又叹曰:“没有蛋饼的奶茶,就仿佛肉体失去了灵魂。”辰昔只得答应前往采买。

    蛋饼在那唤作“兔羊共舞”之店,乃取其“土洋”同店之意,位于南街角麻辣烫之北,是个黄背景红招牌的大铺子,外边瞧着窗明几净的,内里环铺三面皆为案台,中间密叠着桌椅,门旁靠街窗沿犹设着一排吧座。偌大的案台中仅有两个年轻姑娘应接奔忙,其一人驻立中央,一面摊煎蛋饼,一面应付着排队人群。另一人时而跑去左面案台炸烤个香肠鸡翅三明治,时而奔赴右侧案台售卖些粽子肉包皮蛋粥,皆自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兼因那双姑娘生得伶俐乖巧,且每日在此耕耘劳作,不觉亦与一些学生混熟了,便口中相与逗趣起来,一时“蛋饼公子”、“粽子西施”,相唤不住。辰昔亦跟着玩笑了一通,又思及排队辛苦,奈何二钗无心,如此大费周章竟只便宜了付阳一人,遂暗觉不忿,故自己亦点了一个。

    须臾饼备,辰昔晃回奶茶铺,早见张、林二钗已退至路旁排候,乃快步上前,迎面笑道:“蛋饼诚可贵、奶茶价更高,若为仙女故,二者皆可抛。——启禀二仙姑,小生方才化得一瓶奶茶、两个蛋饼,断不敢独享,恭请仙姑先受。”那姝儿本自敛面觑他,闻言不由破笑,嗔斥道:“你装什么化斋,要说这奶茶还是从我这化出去的呢。”玲玲听毕笑道:“人家是借花献佛,你倒好,借佛献佛。怎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当收税呢?”一语说得三人皆笑了,辰昔遂忙接道:“要的就是这效果,一杯浊奶泯恩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玲玲又谑道:“一杯奶茶就想泯恩仇,太便宜你了吧。”辰昔躬身作揖笑道:“某愿负荆请罪。”玲玲抢道:“那你倒是负呀。”辰昔闻言无措,只得腾手将那鹊坠掀将出来,奉在二钗面前,告道:“辰别无他物,请献宝玉。”玲玲见状,便夺过那枚铜坠,塞于姝儿掌心,嗔道:“你还真是假宝玉,敢管这破铜烂铁叫宝玉,先治你个欺君罔上之罪。”

    时姝儿正随意把玩那吊坠,忽见泽光闪处,那鹊雕底下一行小字若隐若现,遂忙止住玲玲,唤她来瞧。那二钗遂向着光辉处照看了许久,方才瞧出是八个繁体篆文,曰:
    万般为下,惟学乃上。
    姝儿不禁笑道:“原来还是个好学的鸟儿。白白戴在你身上了。”辰昔接道:“这面之句还瞧得懂,反面那句更不知什么意思呢。”二钗闻言忙翻过坠子细瞧,只见纹的是一株大树,内有一杆横枝斜出,枝头有个大吊圈,旁立着一只鸟儿,似啼若叫。底下亦隐隐镌着数个篆字,云:
    迷津悬崖,展翅回翔。
    二钗看罢亦自百思不解,三人胡思海猜的,却也莫衷一是。忽又听玲玲叫道:“是不是文雅戴的玉上也刻着几个字?”姝儿答道:“是呢,也说是不久前去什么庙里,一个神仙和尚给的,上回我还留心看了,正面是个龙凤呈祥的图案,背面刻的是——对了,是‘倾身倾家、也难留他’这八个字。”

    辰昔头回聆此,不觉纳罕道:“这却是什么意思?简直闻所未闻。”玲玲亦道:“文雅自己都不知,她也不信自己会沦落情场,更不晓得‘他’为何人。”辰昔待要言语时,忽街南步来三五熟友,三人遂止罢前语、寒暄照面。待其行远入园,三人兀自相觑,不觉语息声寂,辰昔忙寻话茬,忽闻玲玲笑道:“你是不是超级羡慕我的,我可是夜夜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说着又自身后环抱住姝儿,桃靥贴靠在姝儿肩膀。姝儿亦斜倚过去,含笑不语,直是千娇百媚的。辰昔遂痴笑道:“怎一言不合就又抱起来了?莫非你们女生都有那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玲玲听毕直啐道:“说什么呢,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就不帮你了。”辰昔连忙赔罪,又“好玲儿俏玲儿”地软语求饶一番,方才劝得玲玲转圜。姝儿自伏在玲玲怀中,幽幽嗔道:“你俩一个张生,一个红娘,这一唱一和的,算计着卖我呢?”玲玲笑问:“哎哟,那敢问你是谁?”

    恰此时辰昔捧出那杯奶茶,插了管子,递向姝儿,笑盈盈地道:“你先尝尝。”姝儿犹在嬉闹,不由地接过奶茶,送入玲玲唇间,谑道:“我是武则天呀,叫你俩都死在我手里,先赐你一杯鹤顶红。”那玲玲全无防备,躲闪不及,竟一下噙住吸管,嘬了一小口,又顺势托着姝儿之手将管子递入姝儿口中,笑道:“大郎,你也该喝药了。”姝儿不觉亦含管呷了一口,旋向辰昔道:“这杯我俩已经喝了,一会换那杯给你。”不想辰昔眼疾手快,一把夺将回来,吞了管子海吸一口,畅然笑道:“嗯,就是这个味儿。有了美人香唾,更是仙饮玉斟,你们看,是不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说着便举杯晃得那茶窸窣作响。姝儿听毕直碎道:“猥琐,变态,恶心死了。”玲玲则辩道:“你可看清楚,我不过是与姝儿间接地吻了一下,我的都已经被姝儿盖掉了,之后就是你俩的事了。”姝儿直推了一记玲玲,嗔道:“说什么呢。”时辰昔噙着管子,正缓酌慢饮,闻言便笑道:“是真的好喝,依我说,文雅也别开什么咖啡书屋了,就劝她兴个奶茶铺,咱们都当终生会员。”

    正笑闹间,复闻店铺小哥叫号,原是二钗之奶茶亦妥备了。辰昔便近前取茶,玲玲松脱了姝儿,双双赴前递交小票。及待返舍,玲玲又领顾、林二人行入超市,采买了好些衣架、洗晒之物,方才同归学园。时姝儿挽着玲玲信步于内,辰昔陪侍在外,三人并肩款行,徐向中庭迈去。只听姝儿戏道:“还以为你是担心我、特意来寻我的。原来是为了买衣架,白感动一场。”玲玲谑道:“哪知你回不回来的?若是巴巴地来寻你,万一又撞见什么,多不好。”姝儿厉声笑道:“撞见什么?你倒是说清楚,撞见什么?”三人一路玩笑,不觉便至二舍楼下。辰昔遂将那部《霍乱时期的爱情》并奶茶、衣架等物,悉数交予双钗,而后依依道别,及待二钗转过廊去,方自旋身回舍。

    推门入室,丝丝沁凉,奈何灯却闭着,以致满屋浪漫。展眼一瞧,惟见幽暗处,付阳正抱膝独坐、注目观影,听闻辰昔入屋,便道:“开灯吧,没人才关的。”辰昔应声启了灯,屋内霎时光耀如昼。辰昔踱近付阳,将奶茶与蛋饼递将过去。付阳见状忙止住屏幕,伸手接过,插管吮吸一口,大笑道:“完美。”说毕旋问辰昔钱数。辰昔摆手推辞,道:“你昨不也请了麻辣烫,礼尚往来。”付阳略作一谢,又道:“吵不吵,要不要我戴耳机?”辰昔连说无妨,付阳便就回身观影了。辰昔归座,将所借之书尽收架上,又举杯狂饮奶茶,复将那蛋饼展开食尽,一时奶酣蛋饱,浑身只觉咸津津、甜丝丝、美滋滋的,却又心痒难遏,便纂了一条短信于姝儿,云:“多谢你的仙子甜津、美人香茗,让我喝上了这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琼汁玉液。那真是:
    香比百花之蕤、饴似万木之汁;
    润如春晓之露、醇若秋酿之酏。”
    一信发出,辰昔喜悦非常,仍不时抚搓着空杯,啮咬着吸管。须臾,手机响动,乃是姝儿回复,辰昔连忙点开,只见信云:
    “淫如采花之寇,滥似浪子班头。无耻登徒亵玩游,惹尽一身骚臭。
    未饮人先自醉,花前奸耍酒疯。柳闱营中充领袖,博个疮肉流脓。
    鲍肆啖食腥膻,茅厕频咽恶唾。终落得,色胆迷天阎王勾,脏魂邪魄丧冥幽,风流尸骨无人收。苍天鉴,锤扁你这颗铜豌豆。”
    辰昔阅罢,哭笑不得,遂回云:“既食佳人津唾,闻语愈觉芬芳,千讥万讽似绕指柔,百炼成:聆姝音、情更浓。”少刻,姝儿回云:“脸比牛皮更厚,心似焦炭愈黝,千刀万剐若等闲候,终看透:不要脸,无敌兽。”如此信来讯往,姝儿又酸了辰昔几回,便告洗漱去了。辰昔却犹痴痴地坐于椅上发笑,心下意犹未尽,瞧着奶茶空杯愣愣地出了一阵神,便又寻出那笔记本,写道:
    某年月日 夜露甘醇
    初闻酸酸戏作语,回味津津甘如饴。
    此生若可得姝卿,不悔余世伴佛泥。
    一阙写罢,志得意满,便合了簿收回屉中,哼着曲踩着步地出廊洗漱去了。漱沐回舍,付阳已然看毕电影,遂与辰昔漫谈几句,亦去盥浴了。辰昔便启电脑登入论坛,歪坐椅上闲懒阅帖。先是翻看今日论坛前十,见不过是些校内新闻、奇趣轶事,并数女生之爆照帖。观之倒也自信豁达、聪颖雅丽,遂辰昔亦回帖赞叹、遥献祝福。少倾,付阳沐毕回舍,两人闲语随谈。辰昔遍览笑话趣图,见到好的便说与姝儿、付阳同乐,好一派逸然悠哉。

    倏尔,一阵脚步踢踏临近、寻门而来,顾、赵二人依声瞧去,原是宝硕大步流星地贯门夺入,直将背包拉扣与侧袋水杯晃得叮铃作响,继又悻悻地掷包于桌上,身子一把瘫在椅中,神情似忧若愁。付阳见状便道:“怎么,才先飞第二天就那么痛苦了?”辰昔亦笑接道:“太辛苦了就歇歇,没必要这么逼自己。这才万里长征第一步呢。”宝硕闻言苦笑一声,道:“不是那个。我只是觉着我也得买台电脑才行。今儿上午本想去蒙楼机房选课,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好多机子又都坏了,搞得又烦又耽误事。”付阳便道:“多大事,选好了没?可以来我这选。”宝硕道:“那你让我再看看,我有几门课还在斟酌。”说着便跨步至付阳身边,付阳点开选课网,禅位于他,宝硕旋即入坐操弄。辰昔冲他二人笑道:“多大事,昨儿才陪付阳选了一台,明儿咱一起陪你挑一台,熟门熟路的,半天就搞定。”宝硕只盯着屏幕,幽幽回道:“我想选个二手台式的,不过是选课、打字、看教材,能用就行。听说论坛上有个二手交易栏目,我也不太懂电脑,你俩一会帮我看看行吗?”赵、顾二人自然说好。宝硕遂聚精会神地抉择课程。

    付阳不便打扰,故踱至辰昔身边,有搭没搭地寻些话聊,一时又翻弄起辰昔书架,赫然瞧见那部刚借回来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遂取下来翻阅数页,笑道:“我还以为是比尔盖茨呢,这盖茨比是谁,又怎么个了不起法?”辰昔乐道:“巧了,我刚见到书名也这么以为呢,在女生面前不敢说,翻了几页才知道不是,亏你够胆说出来。”付阳合书笑道:“反正我高中是理科,不知道也没人笑话。”辰昔接道:“那你抬举文科生了,我们也不是阅尽天下之书,总不过尔尔。”付阳又道:“那还是你们厉害,这书我就看不了,我只能看些粗浅的,这本就比较适合我。”说着便插放回那部书,取下旁一部辰昔自家乡带来的《东周列国志》。辰昔乐道:“我也更爱这个。说来也怪,高中时候特别想看,日思夜想的,但就没时间。如今当真闲了下来,却又不那么想了,所以到现在也没翻几页。”付阳一面翻着书,一面谑道:“是不是因为没几页褒姒姑娘就没了,所以不想看了。”辰昔嬉道:“褒姒没了,还有夏姬、文姜、西施呢,美女在历史上何曾断过?”付阳随口笑道:“那倒是,红颜祸水,西周没了,我也不看了。”说毕,又将那书插放了回去。

    不时,宝硕亦选定课表,只待系统子夜筛选后明晚再行抢课。宝硕遂央二人过来同查电脑。于是赵、顾二人倚至宝硕身侧,宝硕又依着付阳指点登入论坛,寻至那“爱心跳蚤”栏目逐帖搜寻,但见琳琅旧货、五花八门,最多的便是旧教科书,其余依有各式杂货,小至笔墨纸砚,大至相机单车,简直海纳百川、无所不包。宝硕见帖忽生一念,道:“是不是可以把教科书退了,买这些旧的就行?”辰昔接道:“你要旧教材,楼下那书店里一堆呢,而且是论斤称着卖。”宝硕喜道:“那我明天去看看,买得到就退,能省好些呢,你俩去不去?”说罢仰面觑瞧二人,辰昔亦望向付阳,付阳思虑片刻,答道:“来读书却不买书,想来总不太好。”辰昔亦接道:“第一学期还是先用官方的吧,下学期再看看。”宝硕遂不再言语,接续搜寻旧物,约翻过两三页帖,确见几位学长意欲出售电脑,于是逐一点帖细览,辰昔又对比剖析了一番配置,宝硕权衡再三,记下两个号码,自去阳台联系了。虽说夜深,盖因学生大多惯常晚睡,故此时联系倒也不算打搅,是夜更无他话。

    翌日晨,闹铃未响,辰昔倏然惊醒,忙往枕下摸出手机,一瞧却是早醒了大半个时辰。几番合眼强睡,却苦于心中有事,不得复眠了。遂只得关了闹铃,挣扎起身,爬下床来。宝硕因晌午约赴学长处查验电脑,故此时亦自睡着。辰昔虽醒犹困,游尸般地蹑步寻去盥漱,继又回来轻轻换了衣衫,便匆匆背包出门了。行至食堂,囫囵吃毕早餐,忙步将出来,绕过月牙楼,穿过驰道,觅至紫金剧场。遥见那里许多同学皆身着白衫,正携桌擒椅、左拎右抗地往剧场门内搬挪各式物件。辰昔意欲相助,遂快步上前,方看清一众衣衫上,乃印有红底漏白的一双艺术字,号曰:“勤创”。而那众人胸前,亦飘挂着印有彩照的工作证。辰昔正环顾间,忽听身后一声唤道:——且看下回,叹: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二十一回:误打误撞赚入党社 实心实意奉出芹娘


    诗曰: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且说辰昔行至紫金剧场,放眼人各忙碌,正环顾间,忽听一声唤道:“同学,帮把手。”辰昔寻声瞧去,原是一个男生,怀里抱着许多铭牌,堆顶的数枚已然癫颤摇晃、肆意歪斜,大有欲坠之势。辰昔闻声快步上前,一连取下好几个牌子,揣在怀里,继又跟着那男生行至剧场东门。辰昔趁机窥探,只见掌中牌子分别写着:办公室、外联部、人力资源部、业务部、家教部。而那男生怀中,亦是好些部室名字。两人登上阶矶,步入玻璃门,但见廊厅内窗明几净、光彩烁亮,却是人嘈声杂、沸反盈天,一众白衫各自奔波忙碌:几处孔武男生正调桌布凳、移位安椅,于一方空敞厅内,依形傍势、铺列成阵;两名挺拔勇士更踩桌扶壁、举指擎天,看似雄猛无双地张挂横幅,实则皆依从身后一短发女子的高低号令;数几裙钗则四处布贴指示牌与温馨提示,那指示多带箭头,提示亦区属有别,故厅堂内遍起询问确认之声,错叠盈耳;亦有好些勤默无闻者,自忙着抹桌盖布、安纸陈笔,盖其只图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乃至无私奉献及此,亦连日记都不曾留下。满厅中惟听得这个喊:“谁还有透明胶?”那处叫:“再往那挪一点。”忽又有人唤:“还差几把椅子?”喧嚷之声此起彼伏,绕梁不绝。

    那短发女生方才喊定了横幅高矮,转又扯嗓嘱咐起排桌贴纸,直吼得嗓力交瘁、咳嗽不绝。那抱铭牌的男生自入廊厅,便冲那短发女生嚷道:“芹姐,怎么放啊?”芹姐闻声瞥来一眼,又环顾一周,便如此这般爽利地作下安排,二人遂自依令摆设,毕后又回芹姐处赴命。那男生便问:“还要搬什么?索性一次说完。”芹姐思虑少刻,答道:“把昨晚分好的简历搬下来。”那男生听毕直叫道:“那一箱纸比你都重,我一人怎搬得了?”芹姐横眉笑嗔道:“什么意思,是说我轻呢,还是说我重?——那些简历还不就是为了你们招学妹来的,你就当是抱学妹吧,咬咬牙,辛苦下。”那男生嘿笑道:“当然是说你身轻如纸。——不过抱学妹那是开挂加Buff的,有如神力上身,自然可以。可那箱子是真抱不动,你昨也看到了,那是多少简历、多大的箱。芹姐,装你嫁妆的箱,怕都没那么沉呢。”辰昔见状在旁插道:“哥,要不我跟您去。”芹姐听毕旋眸笑问:“同学是来面试的?”辰昔恭敬称是。芹姐便道:“倒是来得早,我们勤创就是喜欢勤劳赶早的孩子。——那好,学弟,辛苦你帮忙了,一会保证你第一个面上。”辰昔含笑答应一声,便随了那男生自剧场北门踱出,穿檐下连廊至人行道,复西入那环绕剧场三面巧设、衔连临湖餐厅之圆曲建筑的北侧楼宇。

    此北楼正与月牙楼隔路相对,底间驻有一家银行、一方超市,那银行与超市之间,恰有一座小小梯厅,内设一台垂降电梯,旁筑有一弯绕梯而上的旋转台阶,以供徒步攀登。两人拾级二层,但见楼道中摆着许多沙发桌椅,巧妙地隔出了好些空间来。那男生相介,方知这北楼原是学生活动中心,此处为学生公用场地,这里间隔的长椅短凳、高桌矮几悉凭学生调布,只为方便个中同学坐谈商洽、共襄盛举。辰昔望着那满廊简桌陋椅,遥忖那一众热血青年在此处慷概激昂、挥斥方遒,不觉亦徒生了几分倾慕。盖世间总于这芥豆之微、尘寰之处,方出得鸿篇巨制、燎原星火,此亦紫殿金銮、锦衣玉食之辈不可羡者,正是:

    淡月疏星显人光,茅屋草堂建真章。

    炉纱帐前聚萤火,一朝通明登玉皇。

    枉生人复叹云:

    家徒四壁凤求凰,囊萤映雪书声朗。

    遍尝百草名传世,坑尽群儒遗刘项。

    却说言语间,二人迈过楼道,内里正有数间房室,乃勤创办公之所。那男生遂领辰昔自其中一门步入,入内一瞧,却是一间宽敞大房。其北侧,一张十数小桌拼凑而成的大会议台临墙而设,四周密密地围了一圈折椅,直从前门绵延至后门。南面,半旧的棕褐色软皮沙发倚窗而卧,左右两边亦各分置一座,同围拢着正央一尊玻璃大茶几,惟余两翼各一橱柜的空隙。那沙发与会桌之间,横栏着一排办公桌椅并齐腰长柜,直将这宽大厅房隔作前后两端。室内其余空处,或是巧立书桌橱柜,或为办公器具占据,总无多少闲地,一屋子满满当当,却也整洁有序、繁而不杂。

    那男生引辰昔至沙发边,地下正有一大纸箱,二尺见方、高略过膝,箱内经纬交错地叠着好几沓简历。男生指着便道:“都是你们这批来面试的,看看,都说命贱如纸,其实纸才重呢,你搬一下就知道了。”辰昔见状叹道:“这得多少人?”男生答道:“昨天分类统计了,一千来个吧。”辰昔惊道:“才一千就那么厚了?”那男生摊展双手冷笑道:“问你们啊,就你们这些小屁孩,个个证书一大堆,奖状一大坨,还有写诗的、写散文的、写论文的,就差把高考作文贴上来了。”辰昔诧异道:“同学自己附上的,你们也全打出来了?”那男生哼了一鼻子,冷笑道:“可不是么,上头说全要打,我有什么办法,只可怜了打印机和那些纸。”辰昔又问道:“别家都是让面试者自己带简历,你们打出来不说,还分类统计,我仅代表面试学生表示十分感动。”那男生笑道:“你别想多了,只因我们是土豪社团,就这么有钱任性。——待会还不知怎么弄这堆简历呢?走,搬吧。”言毕二人俯身抬箱,虽是铆足了劲,犹觉似磐石一般,两人费尽气力,亦只得凌空数寸,艰难地往前蹿挪了几步。

    那男生遂嚷道:“我去,这么沉,别没搬到地儿,底下就破了。”说毕即令辰昔一同放下,意弃此谋、另图他策。辰昔趁机觑看那男生胸牌,方知他唤作胡金济,遂道:“胡哥,这一箱全是简历,估摸着也就面试这会用,回来时各拿相中的,也再不用这箱子的,要不咱俩拖着过去就算了?”金济一听大合情理,便与辰昔一齐推拽起来,幸得楼内地顺路滑,倒也不甚费力。展眼拖至电梯门口,恰遇两名白衫合抬一桌,金济灵机一闪,便向二人道:“这桌子好呐,我们的箱子架上来,四人一齐搬怎样?”那两白衫全未多疑,满口答应,于是四人抬箱上桌,挪入电梯。金济又插口问道:“哪搬的桌?”那一个斯文俊俏的白衫便道:“起先还是隔壁培训室的,不够。所以现在是楼道上看见就拿。”金济听罢直笑道:“对么,拿呗,这才是共产主义。”说得四人皆笑了起来。

    一时梯停门开,四人便呼喝着将那桌与箱子缓缓扛回剧场廊厅。方入厅室,金济便高声唤道:“芹姐,简历摆哪?”芹姐闻声回眸一瞧,思忖半刻,继而指向玻璃门对的墙沿处,嚷道:“连桌子一齐放那。一会面试同学进来,都先到这桌拿了简历,再领去各部门面试。”四人齐声答应,遂自去调桌布置了。未久,便有一对穿着簇新白衫的男女,款步踱入门来,只见那男学长是:

    身修八尺长,头盖中分发,满面春如花。

    双带背包单肩挎,一手挥袖,一手握拿,风度气轩昂。

    威赫赫神怡心旷,光灿灿豪情万丈。从来好事由天降。

    谁曾想,斯文笑中脉微茫,光阴寸隙逝如觞。

    功名自古梦一场。叹,惆怅。

    再瞧那女学姐,则是:

    白衣衬彩霞,凝脂绽冰花,丰肌暗浮香。

    精巧提包斜肩挎,两靥桃红,双臂垂叉,风姿美如华。

    娇滴滴温润贤良,水灵灵柔中带刚。古来裙钗可当家。

    可叹那,女儿心思较君长,巧尽算计空劳忙。

    功业不待美人妆。叹,忧伤。

    芹姐遥见二人,连忙笑迎上去。一众白衫亦停罢手中之事,合拢围来。只见那学姐微启朱唇,迎面笑道:“不错呀,有模有样的。这里选的也好,那么大一片玻璃,窗明几净、阳光灿烂,好兆头呀,天公见了也定要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一语说得众人皆是喜笑洋洋,芹姐更是满靥花颤,乐道:“梅学姐总是包容我们,多批评指导才好。”那学长听毕便止住众人,摆头笑道:“嗳,白部,现在该叫梅主任啦。”芹姐连忙笑道:“哎呦,冯主任说的是,都是我的错,让我们一起恭贺梅副主任,梅副主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那梅学姐听罢羞涩地连连摆手,笑说无妨。冯主任环视一周,翘指赞道:“场地不错,布置很好。赶紧弄完,别叫面试同学们白白等着。昨晚我跟老高汇报,说今年报名咱勤创的新娃有1024个,破了历史记录,老高听了那高兴啊,‘狠狠地’表扬了咱们,他也嘱咐说今天务必要尊重同学、服务同学,要对每一位同学认真负责,就算不能加入勤创,也要宣讲好咱们勤创的精神与文化。毕竟每个同学都有可能成为咱们的服务对象,未来也都有可能成为向咱们提供兼职岗位或创业项目的杰出校友。”众人听罢,纷纷点头呼应,身旁数名白衫陪笑道:“一直就是照着高老师和冯主任的这个思路办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百年不动摇。”芹姐犹释道:“今年,我们帮每个同学都打印出了简历,同学来了先在前台领简历,然后就有小伙伴带去各部门面试。还专门设了等候区,那里有小伙伴做专门的文化宣讲。”冯主任听了频频点头,笑道:“还是咱们白部长想的周道。等你们这两天选好了人,各部门的例会我都要来学习旁听一次,认识一下新人,帮助部门团结融合。”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插口谑道:“是为了认识学妹吧。”一语逗得众人皆乐。冯主任听毕随口笑接道:“不要明说出来嘛。——当然,也要认识男同学,我那是可攻可受、男女通吃的。”

    与众笑侃一阵,冯主任复又巡视一周,回身爽利道:“有什么需要我和梅主任帮忙的没有?我还算有些力气,梅主任那可是贤惠得很。”芹姐忙道:“您俩看看还有什么指示?动手就不必了。”梅学姐举目顾盼,柔声道:“把咱们楼上搞活动的小音箱拿来接上,播点儿音乐,舒缓情绪,减轻疲劳,大家都更轻松些。”芹姐闻言连声称妙,遂挑眉示意身旁一名戴着黑框、瘦长俊朗的学姐,那学姐接令,便自后撤出人群,疾步出门而去。这厢冯主任又笑道:“咱们梅主任不仅人漂亮,而且骨子里还这么文艺、这么浪漫,懂得用音乐来装点。就是不知道一会儿梅主任得不得空,不然找梅主任来伴个舞,敢说今天的学弟们肯定都酥倒在地,全都削尖了脑袋要进我们勤创了。——我也没啥其他意见,一会把这现场布置、面试照片发我一些,我也给老高看看这里的盛况。”众人纷纷应承。冯主任又恳切道:“一会校电视台有个今年社团纳新的采访,如果没什么要帮忙的,我和梅主任就去楼上准备准备稿子,争取不给咱们勤创丢脸。”众人遂答曰:“真没有,你俩好好准备,做好广告要紧。”于是一众簇拥着冯、梅二人出了玻璃门,二人连连摆手道:“留步、留步,有需要随时电话。”遂不让众人再送,自往那北楼寻去,不题。

    且说剧场廊厅内,一时尽皆调配妥当、铺陈完备,芹姐亲摄了好些照片,精选数张,彩信发予冯主任。顷刻,面试同学纷至沓来,已有数人在那门口逡巡侍立。芹姐遂忙与几名闲庭信步的白衫唤道:“咱们开始吧。”一众答应着便各往摆着标牌的桌后坐了。芹姐赶忙分派任务,胡金济领命赴刚搬来的那桌整理简历,数名白衫则将排候的同学领至金济桌前,依着短信序号在那横竖交叠的纸沓中寻出简历,之后引去意向部门面试。若遇有同学选面多部门的,则需见缝插针地替那同学安排好面试顺序,每自面毕一个部门,均需回至金济处登记填备,方得带去下个部门,以保无有遗漏。

    待一切安排妥当,芹姐便向辰昔笑道:“同学,去拿你的简历过来。”说罢自迈向门旁的一张盖着红布的长矩课桌后坐了,辰昔凝神望去,但见桌上铭牌里,赫然写着“人力资源部”五个红底黑字,遂应声跑去金济处寻出了简历,亦往芹姐桌前坐了。趁机窥觑一眼芹姐胸牌,方知那芹姐唤作白玉芹,乃人力资源部部长,于是蜜口甜舌地称呼道:“玉芹姐姐好。”芹姐闻言瞥来一笑,复又检视辰昔简历,少刻,朗声笑道:“这叫的倒是口齿生香,敢情原来没投我部门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要不现在我就送你去外联部面吧?”辰昔忙道:“我初来乍到的,其实对这些部儿室儿的,也统统不晓得,瞧过简介也是一知半解。今儿跟玉芹姐姐最投缘,只想拜在芹姐麾下。”玉芹笑道:“倒会说话,只是不知真假。其实我们人资部是实行派驻制的,相当于每位部员都能兼职另一个部门,你若真想去外联,在我们人资也可以申请派去外联。”辰昔应承道:“这制度也太人性了吧。那更要投您部下了,怎能错过这买一赠一、加量不加价的好事。”玉芹听毕一笑,即令辰昔自介,辰昔便又插诨逗趣地自吹一番。玉芹亦无打断,只是一面听着,一面遍览辰昔简历,不觉翻至次页,惊讶叹道:“哟,原来还是个诗人。”言毕便将辰昔附在简历之后的那阙现代小诗,铿锵悠袅地诵念了出来,道是:

    “我是一个诗人,

    信不信由你,

    我爱海的气息,

    和海藻芬芳的腥腻。

    我来自陆地,

    却是陆地的叛军,

    我喜欢海,

    它那样自由,

    那样没有止境。

    我赞叹海鸥御风的本领,

    倾羡海狮潜游的惬意。

    我想要找寻,

    那会游泳的鸟,

    会飞翔的鱼,

    会歌唱的海星。

    我愿化作随风而起的涟漪,

    消融在海的怀抱里,

    再不理,那尘封于陆地的事情,

    只聆听,这海底最动人的曲音,

    那会是,宇宙永恒的共鸣。”

    不想那玉芹鸾音念出一句,这辰昔面容便红进一寸,好容易挨至玉芹诵毕,辰昔赶忙羞道:“除了读书考试,也没有其他经历,只好附上这个凑数,不然特长、经历那几栏,就只能空着了。”玉芹则笑道:“这诗听着倒还好,不过我瞧你很不诚实。”辰昔闻言唬得一惊,忙道:“这可怎么说,我自小从不撒谎的。”玉芹便道:“你既然那么喜欢海,干嘛要来杭城,为什么不去滨海城市?”辰昔聆得问此,却是松了口气,只苦笑道:“填志愿时思来想去的,最后还是依着大学排名填了。”玉芹遂冷笑道:“那看来也并不怎么坚持梦想嘛,又或许对海的向往也只是一时兴起,终究没有多么笃定。——你老家海边的?” 辰昔答道:“称不上海,只一湾没有沙滩、没有棕榈树,更下不得水,白苍苍、灰蒙蒙的咸水。人类嘛,总是缺什么爱什么,若从小阳光沙滩、碧海澄天的惯了,许就没有这个向往了。” 玉芹又冷笑道:“看来也不怎么感恩念旧,对自己家乡也无多少热爱。”辰昔闻言一阵搜肠刮肚,意欲编纂辩释,然因毫无准备,所答之言悉为临场杜撰,故而言语含混、逻辑紊乱、词不达意,直是疙疙瘩瘩的,亦将自己说得全无自信了。岂料玉芹听罢却是莞尔一笑,转口道:“从结果看,倒也没什么不好,此生无悔入求大,那些海边的大学也不一定比得上这儿好。更何况你这年纪也不会真的知道什么是向往、什么是乡愁。——好了,你就别浪费时间了,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面试呢,我看金济那忙不过来,你这就去帮忙吧。”

    辰昔闻之不禁闪过一丝忧虑,不由地眉间一蹙,玉芹见状容色一领,问道:“怎么,有事?”辰昔幽幽答道:“校学生会约了十点面试。”玉芹聆言便不屑道:“校学生会?我当什么好地方?还不如去院学生会,做点实事。不过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行吧,这儿不用你了,你去吧,回去等通知。”辰昔闻此,似觉话外有话,不免心中忐忑,忙道:“那我不去了,就听芹姐安排。”玉芹摆手道:“别,这可不勉强你,想去就去吧。”辰昔遂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勉强,心甘情愿。”玉芹笑道:“那可是你自愿的,以后也怨不得我。——不过你也放心,不叫你吃亏。其余都不说,单只告诉你,那些什么校学生会,包括其他一切社团,都是学校团委下属的,而我们是隶属学校党委的,懂吗?”辰昔其实未明深意,然因玉芹语势逼人,只得连连点头答道:“懂、懂。”玉芹遂笑命辰昔赴金济处佐理协助。

    辰昔得令,连忙曳步迈去,只见面试同学接踵而至,珠环翠绕地满满围了一桌,真是里外三层、水泄不通,那金济已在桌后忙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才顾抽拣简历,又忙填表登记,犹不时嘶喊着“同学,面试序号,短信里面有”、“同学稍等,马上就好”、“某同学在吗?——给,简历,找白衣服工作人员带面试”。辰昔寻了一把空椅,又奋力拨开人群,终于挤至金济身畔,挨着坐了。金济狐疑地瞥来一眼,辰昔遂忙倾前耳语道:“玉芹姐叫我来帮忙,你看要我干些什么?”金济闻之如蒙大赦,便令辰昔依号搜寻简历,自己则在一旁记录安排、答疑反馈。辰昔细瞧了去,原来那纵横交叠之简历乃是依学院分类的,扉页处各贴有序号段,故辰昔只消问明短信序号及所在学院,便可对照快速检索。至人多时,金济与得空白衫,亦会相助询查。如此忙碌半晌,不觉已至正午。那面试同学去的去、走的走,廊厅内亦渐稀寥,辰昔遂与金济闲聊起来,亦不过说些社团八卦、校内趣闻。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唤道:“开饭啦。”顿时一阵馔香扑鼻而来。辰昔寻声辨味、抬眼瞧去,但见两名身着白褂的青年男子,自门外三轮车内扛出两大泡沫塑箱,径直夺入门来。玉芹见状忙指一偏僻角落处,那两青年就往那地上卸箱,转身嚷道:“一会还回来取箱子。”便又出门驾车离去。

    这厢玉芹亲去拣出两盒,叫那瘦高学姐送出门去了,旋即招呼众白衫用膳,一众纷纷近前取餐而食,金济亦替辰昔拿将一盒,于是二人倚桌饭谈起来,辰昔随口问道:“哪订的盒饭?味道跟食堂似的。”金济聆毕几欲喷饭,乐道:“可不就是食堂的,食堂有专门部门负责订送工作餐的,你不知道?”辰昔摇头不知,须臾复笑道:“怪不得刚那两人打扮的厨师模样,我暗想怎么穿成那样送餐,原是食堂师傅。”正说笑间,玉芹展步过来,笑问:“是不是自己挣的饭菜,吃着特别香,以前吃过自己挣得饭没?”辰昔笑回:“鲜鱼大肉,绿蔬羹饭,都不比秀色可餐。——若不算奖学金,还真是自己挣得第一餐。”金济亦在旁插诨道:“只要免费的,吃着都算香。”玉芹摇头冷笑,斥道:“就爱炫耀,能来这儿的,谁还没拿过个奖学金?——你俩要是不够就再去拿一盒,有多订了几份的。”不及二人答复,玉芹便踱往别桌说话了。一时餐毕,许因今晨早起,不觉倦意来袭,顾、胡二人皆觉眼重头沉,相继叩桌睡去。

    伏憩有顷,辰昔倏然醒觉,虽依旧昏沉沉的,却百般不得再眠了,于是定目醒神,展眼向身旁望去,但见金济犹在酣睡,远处数桌偶有人憩,正对的玻璃大门则虚掩着,想来不少白衫自去北楼办公室里休息了。辰昔又移目环顾,却见玉芹学姐独在那门旁桌面枕臂而眠,只是那桌恰处空调风口,玉芹不由地蜷缩身子,似有寒侵之状。辰昔心中不舍,便蹑步挪将出来,轻轻掀起隔桌绛红盖布,抱至玉芹身畔,慢盖下去,不料玉芹身削肌滑,那绒布直滚落下来,亦发将玉芹触醒了。玉芹乍惊,回眸视人,心中一怔,低声责道:“干什么呢,你。”辰昔忙执起盖布,轻声辩道:“我看你冷。”玉芹连忙起身拍掸后背,嗔道:“哎呀,这几百年没人洗的布也往我身上盖。”辰昔闻言,忙团起那帘盖布,连声歉道:“我瞧着挺新的,对不起。”玉芹此时已明晰原委,知辰昔心犹可鉴,便叹道:“行了,领你的情了,回去把桌子盖好。”辰昔遂擒了那布仍盖回桌上,又将铭牌、纸笔等一应摆列回去,复回至芹姐身旁,玉芹便道:“别吵我做梦,你自己玩儿去。”说毕复扣桌睡去。辰昔一场空劳,只得失落回座。

    谁知那金济趴睡着,竟忽的瞟出一眼,伏向辰昔耳语道:“别怪我没告诉你,芹姐的男朋友既高又帅,你打不过的。”辰昔闻言连声释道:“哪有那意思,我没这意思。”心中却是忧伤失落,私忖道:“方才一幕竟全被金济偷瞧了去,实已羞愧难当。而芹姐这般潇逸洒脱、精明强干,亦早早有了男友,虽非十分意外,却也莫名失落。”思度间,金济仍复睡去。辰昔则觑眼窥看那玉芹身影,惟见一叶娇巧身躯,一帘遮面短发,一枚轻盈螓首,深嵌在一弯纤细臂膀中,辰昔不由一叹,亦自闭目养神去了。未久,午尽日西,金济复播音乐,玉芹拉开大门,众白衫陆续归来,各司其位、依职待客。不时,面试同学亦比肩而至,直较晨晌更为热烈,廊厅内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一派喧嚣。辰昔与众白衫又忙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正所谓忙不觉时、劳不知日,辰昔再度回神已是暮昏时分,虽犹有同学赶来,然桌面简历所剩无多。玉芹度时,传令清场,于是众人又搬又扛、又扫又刮,呼呼喝喝、往来奔走,总算令桌椅归位、物件回巢,辰昔与金济捧回数沓简历列于会桌上,便皆瘫在椅中喘息而憩了。

    待收拾停当,众人悉回部室,时已夜幕降笼、华灯初上。玉芹与各部长犹要商量纳选之事,遂对余人道:“大家先回去吧,今天辛苦了。”众遂离散。辰昔方欲举步出门,却见玉芹招手示意他过来。辰昔趋步进前,玉芹指着他笑道:“你,不录取就通知你,没通知就是录取了,知道没?回去吧。”辰昔遂憨笑道别,蹦跳着出门赶赴食堂去了。是时只有那风味餐厅尚且营业,辰昔点了一碗鱼香肉丝炒面,又拍照发予姝儿卖了回惨,其实亦有炫耀之意,二人漫语闲谈,方知姝儿今日宅舍阅书,好不惬意。辰昔匆忙食毕,奔回宿舍,入内一瞧,只见水昆已然回来,不禁乐道——下回。叹: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第二十二回:晨味清欢借词初白 临堂雅谑国子首课

    辞云: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却说辰昔奔波一日,食毕回园,入舍一瞧,却见水昆业已归至,不禁乐道:“怎的今就回了,也不在你那安乐窝里多呆一晚?”水昆笑答:“这不早起难、难于上青天嘛。反正在家也是打电脑,没差。”辰昔闻言瞥去,果见他桌上摆着一部簇新手提电脑,不由地近前细瞧,又抚了抚,倾羡道:“真是土豪,我和付阳的加一块,都抵不上这个。”水昆忙道:“哪有这等夸张,毕竟要用四年,就一步到位了。”话音未落,便闻宝硕笑道:“那个就是他的影音游戏机,刚都暴露过了,里面全是各种游戏。”辰昔闻声瞧去,惟见宝硕容色喜悦、难掩欢欣,桌面犹架着一台液晶显示器,于是疾步近前,笑道:“哟,真带回来啦,是昨晚看的哪个?”未及宝硕答言,付阳迎了过来,插口道:“就是昨土木工程那个。你还好意思问,你今儿到底哪去了?关键时刻,又玩失踪。今早我俩去的,你这电脑专家却不在,搞得我们很被动。——还有,说好的新书来了帮忙搬,结果人呢?也太不靠谱了。幸亏宝硕在,一起扛着回来,这会都发完了。”

    辰昔回顾,果见自己桌上堆着一摞油彩斑斓的新书。宝硕接道:“我还给咱们减负了呢。要说学校还真人性,现场还给退教材,一句都不啰嗦。”辰昔忙问:“那你淘到旧书了?”宝硕乐道:“楼下书店里可多呢。你现在要去退,说不定也还来得及。”水昆亦围拢过来,指着宝硕采买之书,讽道:“高兴什么,你那《现代汉语》连封皮都不一样。我们都是红彤彤、金灿灿的,一看就是蕴含着智慧的光芒,多好看。再看你那本,绿油油、白兮兮的,一看就不像正经书。”那宝硕亦不生气,笑道:“也就那一本,今年出了新版罢了。我刚跟付阳的对过了,章节全一样,只是页码差了几页,我去抄下来就是了,但这本只要一折哟。”水昆犹不服道:“少得意,到以后我们卖的时候,就比你的值钱多了。”岂知宝硕听毕灵光一闪,喜道:“对哦,等用完了我再上论坛卖掉,里面有我的精美笔记,一定增值不少,说不定还能挣钱呢。”水昆聆毕谑道:“禽兽,竟还要拿你那东倒西歪、春蚓秋蛇的字,来蒙骗我们纯真善良、烂漫可爱的学弟学妹,还是不是人了?”宝硕乐道:“说不定学妹看了我的笔记,心生崇拜,还能生出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来。”水昆闻言接连作呕,宝硕却犹嘿笑不止。

    辰昔回身卸下背包,腾手整理教材。付阳依旧好奇不住,复近身问道:“今天到底干嘛去了?一早就走,晚上才回。难不成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跑去那片小树林里开荒去了?”辰昔长叹一声,叫苦道:“嗳,别提了,好好的面个试,竟直接被留下干活了,就问你敢信不敢信,连校学生会的面试都没去成呢。”水昆闻言谑道:“加那么多社团干嘛,自虐啊?是游戏不好玩,还是动漫不好看?”付阳亦笑接道:“就是,是嫌班里的不好看,还是院里的不好玩?”宝硕遂坏笑道:“他就是欲壑难填,自己学院有个林姝儿还不够,还要去外面图谋不轨,就想着莺环燕绕、姬妾成群。你们忘了?他的愿望可是尽天下之美而妻之。”付阳亦趣道:“他有贼心没贼胆,也就在我们这里过过嘴瘾,女生面前怂得很,只会伏低做小献殷勤,回头再把我们几个卖了。”一连说得辰昔难以招架,惟憨笑不语。

    时水昆盯着宝硕桌面大屏,半醋半谑地说道:“你这大屏虽然爽,但这个XP系统嘛,就和你似的,昨日黄花,味同嚼蜡,简直灰容土貌、不堪入目啊。”宝硕闻言,瞥眼水昆桌面,挑眉戏道:“知道你人帅电脑美,要不咱俩换换。不止大屏,连主机一起,加上鼠标、键盘,以四换一,你不亏的。”三人听罢皆笑他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你就多存点理想,继续做梦吧。”因谈至理想,辰昔便忖及宝硕那勤学之志,遂疑道:“怎么,有了电脑忘了学习?可是有个人前天才说的,什么笨鸟先飞、玩命自习,睡觉前在宿舍绝对见不到他。——现在也不知几点哟,怎就在这里见到学霸本尊了呢?哦,知道了,今儿学霸早睡,睡得比鸡早,才能起得也比鸡早,对吧?”三人皆笑,宝硕忙取出挂于椅背之书包,含羞道:“这不是为了抢课么,是该去了。”说毕擎包曳步,望门奔去。

    这厢辰昔大惊失色,叫道:“哎呀不好,抢课时间过了?”一语直唬得宝硕止步回头,那三人纷纷慰道:“过是没过,只是热门课早满了,只能上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退课的,而后趁机补位。”辰昔忙跳回座,按开电脑登网查探,所幸筛去的多是凑选之课,专业课悉数幸存,然心怡之通识课所剩无几,只得又依着课表空档重新填补。付阳忽向宝硕问道:“你现场退的那些教材,系统上退了没?小心最后算你钱。”宝硕回说:“都退了的,刚抢课后趁便全退了。”说罢旋身出门,方举步时,忽又回眸笑道:“不要偷偷翻我电脑,里面很多宝贝的。”赵、杨二人皆冷笑道:“谁要动你的,等有了小电影、私房照再说不迟。”宝硕遂含笑离去,辰昔则自顾选课。付阳与水昆回座继续操持电脑。是夜,宏佐踱来串门闲话,漫谈几句便就回了;其后少聪、铭剑、佑希等人纷纷呼邻告舍、邀朋约友,求索联网游戏。水昆欣然加入,付阳婉拒谢辞。辰昔正翻览社交网页,又与姝儿畅聊渐酣,故不愿抽身,只推下次。其余无话。

    翌日,新生终于迎来大学首课,所幸辰昔选在第三、四节,故而无须起早。奈何清晨梦醒、不得复眠,因念赖床无益,便自翻身下榻。立定地面,凝神四顾,但见赵、杨二人尚在酣卧,宝硕则早已虚席空枕、了无踪影。辰昔遂自盥漱更衣、蹑步出门,离了舍厅,东绕花庭至园门,继而南行路口,斜穿步入饭堂。沿路风清日和、燕鸣莺舞,俊男俏女、从容自若。辰昔亦不由地神清气爽、意兴盎然,遂信步迈入食堂中去。抬望墙上挂钟,果然时候尚早,于是逡巡一圈,终在那西角蒸煮窗口点了份阳春面,又去中间排队寻了一个大肉包、一碗甜豆浆。而后奉盘回至面点处,就热取下面来,端去那调料台前,撒上葱花、榨菜,淋下香醋、辣油。后便小心翼翼地挪至窗畔餐桌,将那满满当当、一碟两碗之托盘轻稳置下,复回餐台取来匙箸,迅势挑落搅拌,直至那面上层染酱汁、遍泛油光。辰昔瞧见满桌色香俱全,心中不甚欢喜,遂自细品慢嚼起来,端的是酱香扑鼻、酥油绕舌、面糯汁甘、鲜美异常,不禁心起一绝曰:

    食舍灶香炊早饭,学子晨来试新盘。

    逍遥堂下面汁暖,人间有味是清欢。

    少顷餐毕,辰昔鼓腹含和,遂而心满意足,一路游荡回宿。方一入屋,但见赵、杨二人皆在整衣换装、梳理打扮。招呼玩笑过,辰昔便踱步回座,自架上拣书驻看。瞧着是翻页览阅,实不过假意出神,因其心底早已按捺不住,一早就思度了几句俏皮话,意欲招惹炫耀,只是怕吵着姝儿清梦,故才延挨至此刻。眼下时候不早,料姝儿必已起漱,遂寄短信云:“仙女醒醒。

    已误晨:旭日晒东床,窗外书声朗;

    速起身:清水蘸面庞,对镜点晨妆;

    下凡来:摇曳步生香,与郎赴学堂;

    同修成:文界诗鸳鸯,花间蝶一双。

    莫要‘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一信发毕,沾沾自喜,便又猴在椅上假意阅书,心下私忖道:“姝儿见此笔墨,细谙其中隐白,必定要爱恨交织、羞怒跳起的。也不知会怎样酸我,倒不要尽给舍友看了。”这般想来,如坐针毡,亦不由地搓抚手机,急待回信。

    未久,姝儿竟回了一页彩信,辰昔急忙点看,却是一张相片,照的乃是一页书眉,其上手注着一首小诗,诗下悉为楷印正文。辰昔度其字样,便知是那本注满学长歪诗的《抄评石头记》,于是放大细瞧,只见那诗乃两行绝句,云:

    晓寒慵醒起晨妆,听闻檀郎入学堂。

    此去必是青云路,蟾宫折桂手余香。

    原来那日姝儿亦是宵寝晨兴、起难再寐了,因时候尚早,便歪在椅上闲读漫阅,正巧翻看那本《抄评石头记》至“顽童闹学堂”那回,一时览毕正文与脂批,便就品鉴起那学长的注诗来。恰此时辰昔来讯,姝儿信手点开,只见句中亦有点晨妆、赴学堂之意,遂未及多思,亦骤然兴起,随手照了学长之作,发予辰昔,全不过凑巧成趣,绝非有意。不料这厢辰昔阅罢此诗,只当是姝儿弦外致意、芳心暗许,直喜得如痴似狂,故又即兴一曲,回曰:

    谢女珠玑昭日月,谬郎多倾羡。

    鲛纱香帐不堪眠,隔舍拜婵娟。

    秋雨楼台宿飞燕,对影长相念。

    书斋新墨待脂砚,总因一线牵。

    俄顷,姝儿阅罢,方体味出前曲之“鸳鸯”、“双碟”等语,又复见此“谢女”、“谬郎”诸辞,字里行间,更有拳拳情意呼之欲出,顿觉赫然刺目、雷霆一震,遂而思乱如麻、浑然无措,亦难免踟蹰起来。

    正烦忧间,那辰昔复来一信,曰:“仙女到底起床没呀?”姝儿见了如释重负,遂长吁一口气,回云:“早起了。大诗人雅兴,一早就妙语成章、泼墨挥毫的,吓得小女子都不敢回了。这会儿怎么还不上课去呢?”原来今日此课正是逻辑学,乃学校预选之课,又是必修,更相传教授乃哈佛博士,堪称钻石级大海龟,故学生中鲜有退课者,如此亦成了全院训后众新生重聚之首课。辰昔见姝儿相问,趁便回道:“那我同你一起去?”姝儿却因怕人议论,忙回:“还是教室见吧,我和室友一起。”辰昔览信略有失落,然亦无可奈何,时付阳已同水昆先去,故辰昔只得独自下楼取车,奔赴课室。

    一路穿花度柳,驱至东教,锁车登楼,迈入课室。惟见硕大阶梯教室中,人文荟萃、济济满堂,一众新生浩瀚喧嚷,只余下了首尾及两翼的几处虚席。前部讲台上,一名男生操弄着电脑及多媒体设备,意欲投屏在那垂降至墨绿色黑板左侧的纯白黑边幕布上。那人瞧着学生模样,料乃本课助教。辰昔本欲就首排中间坐了,忽见姝儿合舍悉在后排,遂便拾级寻了上去。时张、林、李、徐四钗依次坐定,那玲玲身旁恰有空位。辰昔虽欲入排,然一大男人主动求告贴坐,亦不免有些羞于启齿,故一时竟不敢开口。谁料玲玲见着他,便招手喊道:“辰昔,这儿。”一声嚷得周遭同学尽皆侧目,辰昔不免羞喜交加,忙自排首告扰寻入,挨在玲玲身旁坐下。而后取出书笔,置列桌上,以作聆课之态。

    待布置妥当,便与四钗招呼。那玲玲二话不说,竟一粉拳捶在辰昔肩胛,斥道:“你昨儿死哪里去啦?一天不见人。是不是被谁勾住了?敢对不起我们姝儿,打死你。”辰昔摇头摆手,将昨日小剧场面试之情形如此这般尽说了。姝儿听毕笑道:“我才不信,就你特殊,可以未面先入?”辰昔闻言,接连赌咒发誓。文雅轻推了姝儿,乐道:“你呀,没听清重点,这里头有个白学姐,所以他才能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玲玲亦煽风点火地戏道:“听到没,有个白学姐,刚见面就给他开后门了。姝儿,突发军情、十万火急啊。”姝儿佯作打她两个,嗔道:“什么军情,什么火急。我们都该恭喜顾大诗人博得了个恩情美满、玉女开怀才对。”

    辰昔实不愿她几个拿自己打趣,恰又瞥见小静桌上摆着一部托福词典,便岔话道:“厉害呀,小静,越过四六级,直接准备打大BOSS通关呐。”小静莞尔笑道:“大一练练手,大二正式考,这样大三可以好好准备资料挑学校,争取大四早点拿到offer,这样就可以一边写论文,一边安排好那边的手续和住宿。若有空,再提前找下国内同学,大家早点认识,结伴同行,凡事商量,如此才好。——当然,这也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一席话听得辰昔山重水复、云迷雾绕的,只好顺势赞道:“不愧是深谋远虑的小静,简直严子卿投胎,聂卫平转世,今儿才大学第一节课,你就把四年的每一步都想好了。我看你不用大二,大一就能过托福了。”文雅亦接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小静你定能一击即中的。”小静乐道:“承你们吉言了,大一若过了的话,大二我再去刷分,国内学生都太厉害了,不是高分都没用。”姝儿笑望小静,幽幽谑道:“古有昭君出塞,今有小静留学,那都是准备远嫁番邦,做中外友谊的和亲使者,可敬可叹呐。”小静听罢直啐一声,嗔道:“我何时说要远嫁了?是你想远嫁吧。我那是张骞出西域,郑和下西洋,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去师夷长技,是去渡劫厉难、西天取经。”姝儿犹笑戏道:“那可不是,等去了那男儿国,‘师’着‘师’着不就被‘洋’住了?然后安营扎寨、开枝散叶,反认他乡作故乡,再换一个洋气的second name,剧本就这样写了。”小静听罢直摇头自叹道:“怪我自不量力,偏要跟这张嘴斗。”于是合众又谑笑起来。

    因这两日未见文雅,此刻见了亦难免心中喜悦,辰昔便寻机问道:“雅姐姐是今儿来的,还是昨晚回的?”未及文雅作答,玲玲便转眸插道:“今儿一早,还特意带了生煎包呢,简直太好吃啦,我就是被那香味勾醒的。”姝儿闻言亦探了过来,抖笑道:“她下床时候口水都滴下来了,我看的清清楚楚。”说时那玲玲便欲伸掌去捂姝儿口舌,却被姝儿灵巧躲过,玲玲见一下全说了出来,只得反手作打,在姝儿肩背上狠捶数记,假意怒道:“看到就看到了,在宿舍说的还不够,还要到这儿来嚷。”姝儿不理,犹自乐道:“所以我们现在管这生煎包叫‘玲涎三尺包’。”话音未落,玲玲又来捂口,这番竟得了手,故那姝儿只是满口哼响,却难辨言语。文雅遂柔笑道:“就是家楼下买的,下次多带点,给你们宿舍也尝尝。”姝儿扭头挣脱玲玲之手,嬉道:“都怪玲玲猛吃,把孟熙学长那份也吃了,搞得爱心早餐只剩了一盒醋。”玲玲连声喊怨:“哪有,我哪里吃了那么多。”文雅亦忙释道:“就是,乱说呢,压根没有他的。”玲玲趁机讽道:“哪像你,咬一小口咽一分钟,真是樱桃小嘴配的小鸡肚肠。”不想文雅、小静闻此心契神会,尽皆暗笑起来,姝儿羞愤相激,恨恨盯着玲玲。

    正说闹间,忽闻一阵步履踢踏夺门而入,直奔讲台。众人寻声瞧去,只见是个戴眼镜的壮实中年,身穿白灰横条菠萝衫,腰系银扣扎孔黑皮带,下着深褐垂丝西装裤,手擒棕亮暗纹公务包,鞋音铿锵,包环叮当,大步流星,迈至台前。无疑,此人便是传说中的哈佛博士、特聘教授姓杜名靖别号琉雪者也,这杜教授自中原本科毕业后,赴洋游历了近十年,更在哈佛这座四海名府、寰宇首塾中修成了博士,诚可谓学贯中西、集采大成。不想功成毕业、毅然归国,头顶着妇孺皆知的哈佛,及一众鼎鼎大名的洋导师,如此光环璀璨,自然就成了本门泰斗、学科巨匠,及待刊发几篇文章,荣获数枚奖证,再将这洋导师最新著作翻译翻译,并将那西方诸学者最前沿之术语抛撒抛撒,则在本门专业内,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大有鹤立鸡群、出类拔萃之态,引得一众同道望风披靡、弃械投诚,终渐成了这百鸟朝凤、众星拱月之象。至于声名鹊起,自然难逃求聘,这不,亦不知我求大费了几多波折、几番求索,方求得杜教授勉强下嫁,与校添辉。

    却说众新生瞧见大师来了,渐自息声,纷纷翘首盼望,只见杜靖含笑立于台后,置下手机、钥匙,又自包中寻出了一叠讲稿及一枚优盘,继而俯身将那棕亮皮包搁入桌柜,而后安坐转椅,晃鼠标唤醒电脑,亦将那优盘向主机插了,屏幕上骤然跳出一名曰“Charlie”的分区。杜靖双击点开,里面密密麻麻地趴着一大堆文件,有中文的、英文的,还有些乱码的。连按三重文件夹,便有一纵列PPT赫然映目,皆自编排有序、整齐垂布,杜靖寻至第一个点开,屏幕上顿显出一帧彩页,中有醒目英文大写单词:“LOGIC”。杜靖举目含笑,轻拍话筒,倏然“咚咚”两声,径自四面八方袭来,音如洪钟,声似击瓮,响彻课室,绕梁不绝。于是合堂愈加安静,杜靖遂笑道:“哎呀呀,这也人太多了,感觉就像开演唱会。”室内顿起稀疏笑声,杜靖又道:“这样不行,太压抑了,还怎么搞互动?我们在Harvard时候,全班就五个人,一起围着Lecturer上课。有时天气好,就去草坪上围坐一圈,或去coffee house里找个圆桌,每人点上一杯,就如朋友之间喝茶聊天一样,这么着上的课。”众人听罢不禁倾羡,故惊叹声四起。杜靖指推眼镜,复向众人问道:“你们是来旁听的,还是真的选了这门课?”众人纷纷答曰:“选了课的。”教授又问:“你们这里一共多少人。”因选课时悉可见课室容量及已选人数,遂众人答曰:“二百三。”杜靖不由惊道:“好家伙,这么多人。每人上来说一个三段论就可以下课了,这在逻辑上就是不让你们说话的意思。——那好吧,大家先听我讲。”说罢杜靖便正声上起课来。

    辰昔坐于四钗身畔,直是心猿意马的,一时文雅喝个水,抑或姝儿支个手,皆能引逗得辰昔跳脱出神。偏玲玲一会翻弄辰昔笔袋,寻出各笔涂涂抹抹、写写划划;一会又探身过来誊抄辰昔笔记、问这问那。那辰昔素来是凡事都欲说出些道道的,此时又如何愿意显露自己无知,故向玲玲满口细述,反倒误了自己听讲。幸而杜靖亦时常停下,忆说当年那些哈佛往事,故辰昔频频得空概览教材,私下推敲琢磨、咀嚼消化,总算勉强跟上。如此挨至课中休息,杜靖方一声令,座中顷刻倒下大片,皆自伏桌休憩,幸存少数倒是活力四射、生机盎然,有蹦跳着出门的,有围着杜靖问询的,亦有奔走撩拨、取悦玩闹的。时四钗亦欲出去,遂令辰昔起身让路。辰昔连忙起身,倚贴靠背,让出行道,谁知玲玲忽然塞来她的水杯,命道:“不冷不热,就要五十度。”辰昔幽道:“哪来正好五十度的水?”一语未了,只见姝儿亦塞杯过来,笑道:“我要四十六度的。”文雅见状,亦将水杯推至辰昔桌前,乐道:“我不为难你,热的就成。”辰昔遂觑向小静,那小静是素来知时守分不麻烦人的,故只笑而不语,辰昔便道:“静妹妹的也拿来吧,不差你一个了。”言毕摊掌伸要。小静连忙摆手推辞,奈何辰昔坚决,又自度军训以来亦算熟识了,故思虑下也将水杯递了来,犹再三称谢不尽。辰昔笑问:“静妹妹要多少度的?”小静怯道:“都没关系。”辰昔遂将众钗杯瓶稳置桌上,继而退倚倾后,让出道来。四钗遂擦身侧过,恰姝儿衣衫上坠有许多吊珠,一时丁铃当啷作响,直似敲冰戛玉,娓娓盈耳。而那四钗贴身过处,亦有一缕沁肺醉脾的酥香,幽幽袅袅,飘飘荡荡,辰昔不觉怔在原地,心中念道: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

    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一时四钗横挪出排,行至过道。姝儿见辰昔仍痴痴立在原地,便轻拉玲玲衣襟,笑道:“你看,他又那样了。”玲玲回眸一瞧,亦笑了起来,继又高声唤道:“喂,呆子,好好打水,多一度少一度的,回来揍你。”辰昔倏然回神,比了个手势,回道:“知道了。”于是姝儿挽着玲玲,文雅携着小静,四人踩着步儿望门而去。辰昔凝目瞧见姝儿珠摇玉晃地款步离去,竟又痴怔住了。岂知此时,姝儿亦回眸觑了他一眼,却是避之不及,霎时四目相对、瞳映光辉,慌得姝儿急忙撤目,扭头而去,全当无事发生。辰昔心中暗喜,不由思及红楼中之娇杏回顾、小红遗帕等文,又忖至《西厢》一折,暗吟道:

    兰麝香犹在,环佩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那铁石人儿也意惹情牵。

    却说四钗离门,不见踪影,辰昔低头望着一桌杯瓶,不由地苦笑一声,便欲怀抱出门盛水,岂料前排珞妍忽然回头笑道:“听说你专门帮忙打水,大家都是同学,可要一视同仁呀。”说着便又塞来一杯,亦将身旁岫桦之杯取了摆至桌上,继而眉飞色舞、挤眼坏笑。辰昔嗟吁一声,叹道:“好呀,你们个个都是水作的骨肉,就指着我这泥塑的浊物给你们端茶递碗、南水北调呢。”珞妍听罢,挑眉笑道:“那多好呀,用这许多水调和了,做块水泥,方是有用的浊物。——再说这南水北调,那可是大工程,这几杯怎么够?”说话间便要唤前排雷菲、茹钰。慌得辰昔赶忙抱起水杯,叫道:“不行了,再多我真成海纳江河了。”言罢飞出教室,疾向饮机奔去。

    即刻排队打水,众人见他揣搂着好些杯子,不免谑笑起来。这个说:“啥情况,满怀的杯具啊。”那个道:“哟,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这是几个人的一辈子呐?”亦有人戏问:“干嘛呢,做售后服务?”辰昔只得辩道:“我只是个大自然的搬运工。”少刻,取水毕,辰昔抱起一摞瓶杯,只觉满怀滚烫,遂忙奔回座处。归座时,恰巧瞥见后排赵、陈、杨、宋、向、福、茅诸人,一时视线相对,惟见那一干人皆望着他摇头交耳、讥笑不迭,辰昔只得羞低了头,忙忙地钻入排座中去了。

    时四钗已回,正叽叽喳喳地打诨说笑,见辰昔归来,便道:“怎么那么久,想渴死姑奶奶们?”辰昔卸下众杯,分于各钗,口中犹道:“可烫死我了,你们怎么都爱喝热的,跟中年大妈似的,怎就不像我那样爱喝冰的。”众钗才略谢毕,听他这一语,便又忿恨起来。姝儿道:“要死,打个水就敢数落我们。”文雅则道:“你喝冰的,等以后就知道了。”玲玲更是一拳击来,嚷道:“你才是大妈呢,死老头儿。”辰昔遂忙求饶道:“好好好,算我错了,请众仙女玉口品茗。小生这回打的,是咱女儿国子母河的圣水,怎么样,肚子有反应没?要不要去迎阳馆驿照胎泉处分娩生产?”一语更激起众钗之千层浪来,皆骂道:“要死,胡说什么。”正闹着,话筒便传来教授之声,呼唤同学落座。待众生坐定,杜靖便当众宣了个惊人消息,下回分解。叹: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第二十三回:旧史新论芸蕊含慕 闺私外泄姝雅藏羞

    诗曰: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
    且说杜靖屏退台前围众,待堂下归坐已定,便挨向话筒宣道:“下课时候,我与课程中心老师联系了,咱们班呀,太大了。课堂没法互动,作业、试卷、论文都不可能好好批改,保障不了课程质量。所以呢,咱这班一分为二,部分同学下周起上另一位老师的课。”合堂登时炸锅,一时群情激昂、鼎沸喧哗。想必杜靖不知抢课之苦,亦难晓学生择师之好,故不曾料及如此民愤,遂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意见?”前排同学齐声问曰:“怎么分出去?”杜靖答:“课程中心会分。”学生又问:“哪个老师?”杜靖答:“课程中心会安排。系里老师都能上这课,你们放心。”学生听罢犹是吵闹不绝,杜靖厉色唤道:“好了,不作讨论。有意见课后向课程中心反应,继续上课。”说罢便高声续讲、书接上回了。众人无奈,只得翘首聆课,于是民声渐息。

    半晌铃响,杜靖昭告课毕,倏又被好学者里外围住、欲走不能,只得一面双手收拾,一面胡乱答疑。辰昔心中难免诧异,今日不过讲了学科史,记了一堆洋名姓,内容虽多,但正课未始,却如何生出这许多疑问来?然则目下四钗在侧,辰昔不及细思,忙跟了出来,一路只顾说笑,早将教授那处热闹抛去爪哇国了。而后粘着四钗食了午膳、殷勤送归二舍,方才欣然回屋。刚一入室,便闻付阳哀叫道:“你倒是心宽,这会子才回来,还不快看课表。”辰昔唬得一惊,直问:“啥情况?”便疾步回座点开电脑,水昆补道:“不用看了,都被刷到另一节课了。”说罢又恨指宝硕,骂道:“就这小子贼溜,居然还能抢回去。”宝硕暗自欢喜,笑道:“我可是没吃饭就回来抢的,这等废寝忘食,必然感动上苍。”

    不时辰昔登入选课系统,那三人亦围拢过来。但见晌午逻辑学之课程容量骤缩至百二十人,而同时段忽又增设一班,添了一位老师,辰昔亦被刷去了那位老师名下。付阳见状忿道:“都一样,全刷走了。刚刷完时,杜教授那里还有五六个空,待我们吃完饭赶回来,早凉了。”宝硕慰道:“其实都一样,你们看开点。今天听那杜教授,还不是那样。”水昆立接道:“那你退了,我马上点,晚上请你吃饭。”宝硕听毕连退两步,摆手笑道:“那还是不要了,我得给那教授一些面子。反正同个时间,你们过来旁听也是一样,我负责占座。”三人纷纷回问:“那边点名怎办?考试不一样怎办?”宝硕笑而不语,喃喃岔道:“宝宝饿了,吃饭饭去。”遂径自背包出门而去。这厢赵、顾、杨三人默然登床而憩。辰昔复将此事通于姝儿,得知她四钗亦被刷了,一众猜度是课程中心图省事,遂将那课程名单前一半人另课移换,而此学校预选之课,那前一半恰是前三班学生,故那后三班同学反倒留了下来,真是: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屋漏偏逢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时运这东西总是如此,既不讲理,又无可奈何,想必课程中心坐上人亦不过无心偷便之举,全未料及底下学生这般苦恼。枉生人遍历尘世,附叹曰:
    上人轻轻衣拂尘,我辈奔忙苦一生。
    十年寒窗百战死,不若求佛一动唇。
    那辰昔闻四钗之怨,只得好言劝慰一番,思及犹能与四钗同堂,亦可谓不幸中之万幸也,遂将那愤闷之心亦大减了。

    午后乃近现代史,正是全校通识,凡新生必有此课,故而传道之师甚多。辰昔因择课时依着学长之荐更师易班,故不与同院结伴。又因素少午睡,虽卧难眠,便一早落床盥洗,驱车寻至教室。入屋瞧见无人,便寻于首排讲台前坐了,继而闲懒翻书,不想阅未两页反倒困倦,一时头沉眼饧,兀自枕书睡去。及待醒转过来,早已听得身后人声鼎沸、喧闹嚣嚷。于是举目回望,但见群贤毕至、男女齐集,多是三五成群、二三结对的,几乎将这诺大教室填满塞罄、不余虚席。时满堂之内处处欢闹、合室之中个个嬉吵,辰昔顾盼左右,只见两边亦是陌生面孔,独自己两侧空着坐,恍如春风夏雨下的寒冰孤岛,与周遭热闹隔绝无隙,故难免心中惆怅,只觉是空落落、灰突突、寒津津、凉丝丝的,于是愈感自己形单影只、孤独寂寥了。岂料正自怜之际,恰逢门口飘来一位仙子,只见她是:
    宫样眉儿新月偃,瞳似双星点。两鬓青丝垂半卷,微遮桃花面。连衣白裙贴身绽,冰肌透鲜妍。恰便似,卵石清波亭水仙,风一摇、惹人怜。
    却说那仙子蹁跹而至,一面摇曳芳步,一面顾盼张望,却只杵在门口踟蹰不前,移眸转睛地四下寻坐,颇有那云愁雨忧之态、眉锁目盼之意。辰昔痴痴觑着,暗叹道:
    粼粼双秋水,盈盈在眉间。横月星眸清而暖,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如明珠夜帐边。
    凌波芳步缓,尘香慢俄延。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不想那仙子无觅良座,又孑然无依,瞧见辰昔,四目对处,竟就摇步曳裙至辰昔身前,轻指辰昔身旁座处,满靥霞飞,羞透容颜,真个是: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那仙子迟疑着细声问道:“同学,这儿有人吗?”彼时辰昔眼观仙子,耳听娇音,只觉是呖呖莺声花外啭、眼花缭乱口难言,竟一时痴怔住了。那仙子见辰昔不答,只得娇声又问了一遍。辰昔惊醒回神,诺诺答道:“没、没有,只我一个人。”那仙子听毕便将肩包卸于桌上,自去排头告扰求进,一路传花似的飘至辰昔身旁,点头含笑坐下。

    彼时辰昔满心寻着话茬,一阵搜肠淘腑,拙口笑道:“这可是宝座呢,与老师的直线距离最短,上课声音第一个传到你耳朵,你的美貌也第一个回传给老师。”那仙子柔妩回道:“因我视力不好,今又忘戴了眼镜,所以只能找前排的座。亏是你身旁没人,不然我真就坐你前面地下了。”辰昔忙道:“那怎舍得,若是那样,定要你坐过来,我去地下。”仙子笑道:“那我不成鸠占鹊巢了。”辰昔摆手道:“不然,顶多算我推贤让美。”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闲语漫谈起来,登时熟络了不少。原来仙子姓苏,乳名唤作芸蕊,乃法学院新生。其本钱塘象城人士,生于仕宦之家,打小乖巧顺遂、奉命唯谨,是故自幼而今,凡琴画之艺、书文之好、师友之择,莫不遵父母严令。值春闱战罢,双亲审度利弊,终替她择了求大法学院,命她或攀登求学、考硕升博,或学成返乡、求取公禄,切不可横生他念、违父背母,更不允她寻情觅爱、耽误韶光。然自芸蕊入学以来,虽亦须每日向家中报备,毕竟山高水远、鞭长莫及,终究得了自由之身。又因她生得袅娜多姿,一时多有男子曲意逢迎、百般讨好。对此,芸蕊亦不必如先时在家那般惶恐不安了。故她近来仿佛涅槃重生,心中不胜舒畅,每日欢欣雀跃的,在校内各处挥洒。只可惜自由不菲,芸蕊深知,唯有谋取硕博之位、谱下锦绣前程,方能助她抛乡弃井、远遁他邦,永葆自由无虞。遂暗下决心,矢志发奋图强,上课必在前排求坐,下课便赴书馆温书,誓要保硕争博、求业致仕、留在杭城,正是:
    因生叛逆始奋进,为争独立恋读书。

    却说这苏芸蕊玲珑乖巧、娇媚无双,实是好结交善辞辩的,只因家教甚严,自幼不敢妄议轻动,故才一副妙龄老成、少年端庄的模样。又因习于乖顺,凡事未曾自己主张,如今亦是耳根子软,一向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凡事只敢三分逆、人前总有七分从。若碰上厉害些的人物,简直就能将她强掳了去,这如何不教人恻隐生怜、思欲保全。奈何世间百受拘束之人,必常怀离经叛道之心,亦难免生出一丝逆动之气、不甘之怨。风愁月恨之间,便时常笑里透忧、语间藏哀,直令闻者为她楚楚吟嗟、哀哀怀忿。不过此番辰昔初识,纵然情契意合、言语投机,一时也谈不及恁多,此处且不多表,只说这书中人后亦有词叹苏芸蕊曰:
    瓣瓣护在花中央,心多蕾下藏。
    丝丝乖顺好修养,辞迎无主张。
    难拒蜂来难拒蝶,昆蜓窃浮香。
    听风任雨吹又打,娇嫩怎堪伤?
    云中蕊,姿色芳,饮天露,盖冰霜。
    皆言辛苦图结果,实来勤勉为独放。
    一叶霸道横空遮,夺得玉苞荫枝下。
    奈何朽木难托身,展眼枝败叶又黄。
    默默红艳辞树去,凄凄残英返故乡。
    故乡犹可嫁秋风,瓜熟结子生计忙。
    却说那辰昔聆闻芸蕊之诉,当下便急得肝肠寸断,一会劝道:“人生只此一次,谁也无可替代,不管是好是歹,都该自己做主。”一会又言:“人食五谷不过肉体残存,若无选择之权利、自由之灵魂,那跟驯养的宠物有何分别,都成了专门执行指令的机器,成了只会听话照做的躯壳,成了用别人理想来浇筑自己人生的傀儡。这世间没有人该被束缚,每个人需做的,就是尽情燃烧、发光,绽放出与众不同的花火,哪怕它会熄灭、会冷却、会坠落、会沉没,也比及从来没燃烧、没升空、没闪耀过的强胜万倍。所以,切不要用自己的卑微屈就,去换旁人的心满意足,却唯独辜负了自我。”

    芸蕊听毕辰昔之论,心中起伏不定,此前她亦偶与人说及此等心事,那众人或随声附和,或出谋划策,或好言劝慰,却总不似辰昔这般火急火燎又情深意切的,倒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芸蕊见他这般炽热,不觉又多说了些,于是辰昔愈加的慷概激昂、激动难捺,恨不能目下就替芸蕊起草一份独立宣言奉于高堂双亲,竟连老师登台入座都未曾觉知。芸蕊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反笑劝道:“好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待我徐徐图之,这会该上课了。”辰昔聆闻此语,举目环顾,方知老师已至,正与众人开趣玩笑。辰昔犹切切嘱咐了数语,便也回身正坐、展书聆课去了。那厢芸蕊抿嘴含笑,亦忙启书听讲。

    国之近代史乃自鸦片战争始,开篇无非是清廷昏庸、列强崛起、诸公开眼看世界,继而白银外流、虎门销烟、英夷炮舰犯中华,虽有广南海防,南闽坚炮,无奈两失定海、南京陷落,终是丢盔弃甲、丧权辱国,割地赔款开五口。此皆中学反复研读之事。辰昔素念文科,更烂熟于心。而此等国定课程,虽为大学,亦无非多些枝节故事,断不敢存其他妄议。若此还要讲出花儿来,倒也难为老师。原来那老师姓袁,单名一个佳字,夫乃大学本系同窗,现为求大知名史学教授、学科带头人,已擢任人文副院长。那袁佳早年便已随迁杭城,在校谋了个讲国定近现代史的差事,是为相夫教子之余,打发事业、贴补家用。不过自其任课以来,倒是兢兢业业、分外刻苦,亦连家中都时常照顾不及,平白惹出了好些鸡毛蒜皮以致夹枪带棒的矛盾,幸而总算一一扛了过去。如今孩儿长成、夫亦得名,便愈加一心扑在课堂上。虽说奖章荣誉、著作文章自比不过德高望重的夫君,然因其循循善诱、教导有方,课堂里轻松有趣、分数上豁达宽容,业已在同学间弛声走誉、传扬不绝,这却是声名在外、但学生不识的丈夫所望尘莫及的,袁佳亦总以此为快,每在家中炫耀名下课堂之盛、麾下学生之多。如今这一大阶梯教室,又坐了个乌乌泱泱、水泄不通,却如何不叫人喜也。

    是时,惟见袁佳发卷唇红、桃靥花灿、眉旋色舞、神采飞扬,更是句句澎湃、字字铿锵,硬将一则周知旧事,讲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众学生亦为老师热忱感染,悉听得入神。一时章节讲罢,为时尚早,袁佳便邀众生上台分享心得,声明百无禁忌、但说无妨。话音未落,便有一干同学举手自荐,袁佳遂点将上台。只见一清俊斯文男生疾步飞登,先是痛陈昔日国殇,继而歌颂当今盛世,后便鞠躬答谢回座。值此洪建兆年不移之朝、天祚永佩不渝之世,合堂学生皆生于翻身做主之鸿时,长于旷古烁今之盛世,上垂军政救亡剿伪之大德,下沐党国开明治世之宏恩,以致民安业乐、物产富饶,是故悉感沧桑百年之变、皆怀报效万一之心,终化作连绵掌声,欢送那同学归坐。

    须臾,又有一风带飘摇的女生粉墨登台,自陈其乃女性独特视角,言及彼时香闺绣闱之中,多是崇文厌武、好娇恶俗,尊爱儒雅俊生、鄙避粗野莽夫,以致将军冠带、兵士缕袍,国堕酸腐、难为一战,因此号召当今裙钗,应弃鲜肉而好英武、远羸弱而近刚猛,如此方能促就飒爽男风、勇武侠气,更为目下须眉小生日趋阴柔之态而深忧也。一众闻言颔首,拊掌迎送。继又一眼镜男生上台,称迩来百年,国不过中体西用、内儒外洋,犹只是师夷长技,做些表面功夫,从未习得洋髓,竟更讲出了法的精神、社会契约等诸论来,袁佳闻言莽撞,慌忙扰断补救道:“那马列主义也是西方舶来,怎不算西体西髓,因此不敢苟同。”霎时众人亦百忍不耐,竟不待老师钦点,便就你言我语起来,只听这个说:“国情不同,任何理论都要与当时当地实际结合,都有一个适配过程,难道要照抄照搬才算取其精华?”那个道:“中华并非没有试过其他道路,你说的也尝试过、都失败了,最终才选择了适合自己的正确道路。”又有言:“我国人口众多,但民智未开,又有五千年独特文化积淀,长期处于统一却愚民的中央集权封建社会,这注定西式文明无法立即实现,此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改造一个民族需要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的共同努力。”众人愈说声势愈振,不觉讪得那男生耳红面赤,一溜烟地跑下台躲回座了。

    那袁佳大舒口气,双掌抬压,示意众息,合室遂渐宁声。于是又点诸将登台,真个是百家争鸣、好不精彩,此亦鹊儿不得一笔道尽处也。只说芸蕊听罢数家之言,便轻声向辰昔赞叹道:“大家都好厉害、好有才,真心佩服。”岂知辰昔聆芸蕊之慕,不禁陡添醋妒,故亦欲一试,便就举手自荐。恰辰昔就坐于袁佳眼底,举目尽收,遂方一举手,即被点了上台。辰昔得令起身,觑目芸蕊,但见她眉宇藏笑,暗在桌下抱拳竖指地鼓舞。辰昔宛然回笑,继向另一边告扰寻出,同排学生早已起身让道,辰昔遂一路点头称谢、挤出排来,而后轻整衣带、踏步登台。回身尚未立定,便见台下人面成阵、星眸如海,那一双双炯目射来,直似刀山火海一般,如箭如炬,刺目钻心。辰昔不由地慌了神,心若擂鼓、汗似雨下,亦将坐中腹稿忘得一干二净、串不成章。而芸蕊却犹在眼前以掌托腮、凝目盼望,神情中尽是期怀。辰昔无可奈何,亦只得硬着头皮讲。依他原想,登台不失风度地鞠上一躬,继而娓娓讲述文明对野蛮之恐惧,自为此视角独特新颖,兼辅以奇闻轶事,当可博得堂彩。不想两者尽皆忘了,只支支吾吾地说了些稗官野史:什么林公请君入瓮、拘禁英商,又怎么兵围商会、断水决粮;什么信指西夷若无中华茶叶便就肠胃不通;又如何在澳门搜船封港、决水驱逐;更有什么假签草约、缓兵拖延,英军易帅、再犯定海;乃至两江总督凌迟英俘,倒实践了一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光辉;可叹镇海失守、总督殉国,英军北克南京,清廷求和,终缔城下之约。如此洋洋洒洒、吞吞吐吐,虽全无连贯,倒亦讲了许多书中无有之奇闻。话毕闻有掌声,辰昔躬身屈拜,一溜烟逃回座上。

    芸蕊见他归来,暗又拍了几掌,翘指笑道:“太厉害了,全是没听过的故事,原来你这么博学的。”辰昔正欲答言,话犹未启,便听袁佳评道:“这位同学定是史书读了不少。但历史总是包罗万象的,有这样的资讯,也有那样的消息。我们学史的人都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因为无人可以穿越时空,看到过去世界的全貌。不同的人抽取不同的历史片段就能剪辑出截然不同的故事,这则故事里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去到那个故事,就可能变作了‘无知误国莽撞人’。你心中那个历史的样子,实际就是你自己给她妆扮起来的。你在知识积累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她,却又无可避免地用今日的眼光来审视她。你觉得她浓艳俗烂,或许当时就流行雍容华贵。你喜欢苗条婀娜,当时却可能以胖为美。今天这位同学又提供了许多故事,我们且不论可不可信、有没有依据,大家权当手中又多了一支唇彩、一管粉底,然后用自己的旧知去比对分析,去加减乘除,去相融相斥,最后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为心中的那小姑娘扮上新妆,而这就是求知的意义所在。”辰昔聆得恩师此说,亦是频频颔首,故对芸蕊叹道:“老师说得对,我也不过知道些故事片段罢了,那小姑娘原本什么样儿,终究是无从可知了。”芸蕊细声笑道:“但你的片段多,因此你的小姑娘也比别人的丰满几分,妆也必定好看些。”辰昔闻言坏笑道:“你确定不是在说你么?”芸蕊登时羞赧双靥,扭头再不搭理,只顾听课去了。

    袁佳复点诸生上台分享,众人各抒己见,师亦多有点评,如此上下来往,不觉便至课阑。师宣课毕,众生哄堂而起,室中复又鼎沸,袁佳顿被好学者围住,谈笑答疑不绝。辰昔与芸蕊皆自收纳书包,预备离去。辰昔暗忖尘缘易逝,不觉心急如焚,忙寻肠搜腑地想法子,忽心念一闪,便向芸蕊问道:“要不下次我还帮你占座?”芸蕊嫣然笑回:“好啊,那就可以再听你多讲点故事了。”辰昔乐道:“也要继续听你的故事呢,那留下电话呗,占了座好通知你。”芸蕊闻言如实相告,辰昔忙取手机存了,又将自己名姓等一并发了过去。二人同行数步,不时芸蕊收信,便挥着手机作别,辰昔亦择路赶课去了。

    另课不久,辰昔又猫在讲师眼底告坐,倾听冯诺依曼及图灵之故事,更不时与那讲师对着话,不想合班就闻他二人问答,绝似私塾一般,辰昔倒是乐在其中、全不在意。倏然,手机振响,简讯飞至,点按展看,却是勤创人资急令,告以当晚集会,辰昔遂忙回复应诏。时校中社团悉知社员间学业不同、课表迥异,晚间亦难保有课,故为全社员之好学丹心、遂学生之求学本义,各社团皆择在夜课毕阑后再起会议,以示不误学业之旨、学优而仕之意也,勤创亦复如是。

    且说不时课毕,天色尚明、碧空犹媚,却也至饭时了。辰昔瞧见日朗气清,便欲寻姝儿同膳,不料姝儿却回说她与李、张二钗业已同食,还要约去“买女儿家东西”,故不令他来。辰昔只得孤身赶赴食堂,于是地库取车、驾行出楼,又穿书馆、转石桥,顺带窥望启真湖景,只见那厢碧波湛湛、映天同色,荷立亭亭、鸟竖莲头,更有水潋柳舞、草娉花摇,真个美不胜收,遂不由地心情大好,尽舒了姝儿辞膳之怅。

    绕过月牙楼,倏闻曼妙歌声自那花草间传出,后又有男女问答说笑,端的是语态清朗、宛转悠扬。辰昔寻声探去,原是路畔柱灯下端那四排密布小孔中,音如泉涌、声似火迸,方知是校园广播,此刻正报计算机学院于全国机器人大赛中夺魁之喜讯。辰昔聆闻亦觉振奋,便跟着广播哼起歌来。须臾驱至食堂,囫囵餐毕,又回寝卸下课本,换上闲书,匆匆整衣盥洗,便与付阳、水昆同赴夜课。因水昆未谙车技,只得付阳带着,辰昔随行在旁,谑道:“你瞧,人家都是带女生,水昆你这是鸠占鹊巢、霸夺良人呐。”水昆双手紧握车架,旋身道:“年轻人你不懂,女人都是暂时的,兄弟才是长久的。”付阳亦不回头,只笑道:“那我还是愿意载女的。等我有了,你找别人带去。”辰昔遂连声戏道:“看,被嫌弃了吧,好基友。”岂料水昆聆此,竟一把环抱住付阳,深搂其熊腰,又以侧脸蹭贴他虎背,嗲音假气地戏道:“阳阳,女人在后座能做的我也能,不要抛下我。”付阳霎时浑身扭动起来,嚷道:“松开、快松开,恶心死了,要摔了,要摔了。”水昆旋即松了手,抽开靥,仍旧扶着车架,厉声问道:“谁要抱你这水桶腰,只说以后带不带我,带不带?”付阳满口讨饶道:“带带带。”水昆哼笑一声,道:“早说不就完了。”辰昔在旁噱笑不止。

    嬉闹一路,驱至东教,驻车上楼,寻入教室。方一入门,便遥见四钗远坐后排,正相欢谑。水昆亦见着了,便道:“你快过去,别来我们那,不欢迎你。”付阳笑说:“万一被赶回来了呢?”水昆又接道:“那更不欢迎了,丢人丢到家。”辰昔听罢一笑,便弃二人向四钗步去,可惜她四人左右皆无余座,故只得寻在次排文雅身后坐了。打过招呼,取出纸笔,便笑问:“究竟什么女儿家的好东西,竟不能让我来。我都这么大了,还有不知道的?藏着掖着做什么?”文雅、玲玲一听,便知是姝儿泄露天机,皆觑着姝儿坏笑。姝儿羞怒相激,斥道:“你又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也不关你事儿。说不要你来,你就别来,问这许多怎的。”玲玲在旁挑眉戏道:“你真知道?到底见过没?要不要让姝儿拿出来给你见识见识?偷偷告诉你,她这会带着呢。”辰昔聆此,心中已暗度一物,自忖八九不离十的了,遂坏笑道:“你说的是身上,还是包里?”姝儿愈加忿赧,咬牙怒视二人,文雅亦笑嗔道:“大庭广众的,你俩也好意思?”玲玲揉着姝儿脸颊,笑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辰昔扬声接道:“你们哪里知道,别说见过摸过,我还用过呢,真心挺好用的。”四钗听毕顿时惊笑起来,亦连姝儿也破怒为笑,瞠目望着辰昔。玲玲乐不成声,岔着气问道:“那你是日用呢,还是夜用呢?”辰昔故作平静,举眸答道:“用的时候大多是在白天,不过我量不大,又喜轻薄透气的,因此选的款是夜用。”四钗闻此愈加击桌捧腹,直笑得前仰后合。那小静扶着文雅肩膀,叫声:“哎呦,肚子疼。”玲玲摔在姝儿怀中,喘笑道:“神经病,顾辰昔你当不当真?你可以搬来跟我们住了。”姝儿捂着肚子,颤笑道:“是我错了,刚该叫你一起来选的,好姐妹。”文雅伸手替玲玲摸着肚子,亦笑道:“你们哪就笑的这么夸张,他故意逗我们呢。”周围一众闻声亦皆靡望过来,或笑或鄙,私语不绝。辰昔遂高声唤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子,虽是每月用着,竟不知这宝贝还有别的用处呢。”玲玲旋即抢白道:“什么用处?难道还能当创可贴使?”辰昔摆手不屑道:“那哪能呢,还不把血都吸干了?”于是便把此物之别处功效,娓娓道了出来,看官你道他究竟作何用处?且听下回分解。叹: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第二十四回:难上难难成七步诗 幸中幸幸作双人还

    诗曰: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却说辰昔一番奇谈怪论,引逗得四钗乐不成声、花容叠颤,周遭亦纷纷侧目,旁觑暗窥地笑探过来。辰昔却仍泰然自若,撩拨些含沙射影、似露半遮的话儿。那玲玲听得颇不耐烦,拍桌呛道:“哎呀,你到底用它作什么了?哪来这许多废话。”辰昔轻笑一声,傲道:“难道只许你们女人流血,不许我们男人流汗?以前踢球,穿的都是软钉鞋,脚底硬不说,还不吸汗,一场球下来,鞋袜又湿又臭,走路特难受。也不知谁想来的,教说垫上你们那海绵宝宝,还真是既柔软又干爽。更神奇的是两翼还能粘上,全不会移来划去的,堪称球鞋伴侣呢。”众人听说,不过付之一笑,亦皆失了趣,旋身哄散。四钗亦不似先前那般花摇枝颤的了,文雅渐收笑道:“我心说也是吸汗用的。”姝儿则回眸叹道:“你们男人还真是,我们用的那么斯斯文文、清清楚楚,你们倒好,垫在脚下吸臭汗。”小静在旁乐道:“要我说还不怎么信。难道你们是自己去买的?就不怕售货员的惊异眼神?我瞧平时男生见了它都绕道走。”辰昔聆毕挑眉扬头,戏道:“还用得着买么,看我这堂堂一表、灼灼才华,外加人帅嘴甜、风流倜傥,堪堪就是妇女之友,当然是随时跟这李姐姐、林妹妹之类,要上这么一片两片的,岂有不给的?”文雅侧身摇头不迭,疑道:“又瞎说,我就从没碰过要这个的。”一语未尽,便被玲玲抢白道:“嗐,信他。哪有女生借人这个的?是作定情信物,还是定身信物?我看他要不就是家里偷的,要不就是女朋友送的。——噫,姝儿,他不久就会向你要这个了,想想就好恶心。”辰昔忙摆手释道:“毕业后得了好些正经球鞋、球袜,再不需要了。——当然你们要给,我也肯定收,绝不枉费了姐妹们的心意。”姝儿瞠目斥道:“想什么呢,猥琐,要也不会给。”辰昔便谑道:“真小气,就是用剩的晒干给我也成啊。”一语直令四钗作呕,玲玲又率众女回身打骂,慌得那辰昔只得抱头埋首、告饶不绝。

    如此顽闹一阵,不觉师至课始。此课名曰时政,亦乃校定国课,本旨在品评新闻、针砭时事,启迪些经天纬地之学、培育丝纵横开拓之志。岂料近来有那好斗风云、乱点江山者,每每借题发挥,或指奸责佞,或贬丑诛邪,看似嫉恶扬善,实为伤时骂世,幸得上官英明,早早识破了这些个秘流暗涌、虎狼野心,又倾力拨乱反正、梳整舆论,方复得九州清晏、海内祥和。遂如今这时政课亦变作了宣讲课,既无教材大纲,也无视频课件,悉凭老师随言漫讲,亦不过宣德布法、讲经颂政,好令众生砥砺丹心、坚守信念。更妙在此课是无考试、不计分的,故众学生权当相声听,一味轻松自在。目今大学首日,是断无人逃课的,只苦辰昔身在四钗次排,不便攀谈阔论,只得觑着她几人不时地交头咬耳、窃窃私笑,独自己不解其中意,忿闷孤坐。然此时亦无他法,只得与左右轻谈几句,便自翻看闲书去了。

    一时课毕,众起身欲返,霎时竟又有好些同学飞奔上台、缠师解惑去了。经此一日,辰昔倒也颇以为常、不再为意了。彼时合堂喧闹、鼎沸如市,辰昔因要赴剧场北楼参会,只得与四钗惜别。彼此挥手告辞,辰昔却犹伫立不舍,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些“姜糖寒暖”之类。姝儿听不耐烦,便笑着甩手赶人,辰昔只好辞行。

    出门下楼,取车赶赴,一路穿灯度柳、过石经泉,车前人后、花叠影重,不觉驱至剧场北楼阶下。只见那银行与超市的一双招牌,流光闪耀、晶莹幻彩,在夜幕中格外辉煌,直将那盏盏晚灯、斑斑星辰悉衬得黯淡无神了。辰昔心不在景,故忙锁车廊前、疾步梯间,不待电梯降临,便自登阶而上。环梯绕至二楼,又匆匆穿过那片公共桌椅区,径直行至那日与金济一同搬箱的办公室。不想门竟敞着,于是探头蹑入,步内一瞧,果见已有好些英雄人物了。但见:
    窗前软榻,三脂映月华。两侧坐下,少年喜谈夸。这个斜倚软靠笑声漾,那个行来荡去自玩耍。歪着的,波横峰聚恁香艳;签着的,玉山孤松焕云霞。好男郎,扯经引趣逗花笑;美娥娘,软语娇言激草发。官大的,随意话春秋;职小的,赔巧述忠肠。这厢道,情谊比金坚;那头讲,同志较天长。自古是,秘闻艳事两盅酒,明星八卦一杯茶;而今又,乱点鸳鸯莺作对,拉媒配偶蝶成双。咦,果个个耳聪目明,实处处口妙舌香,诚说得欢喜不尽,总教人意猿心马,惟盼这佳会永续,更情愿舍命弃家。
    看官莫急,且待鹊儿一一解来。那窗前软皮沙发里坐的,便是梅主任、玉芹及那日取音箱的高瘦学姐。两侧单人座里签着的,乃是两位玲珑娇媚的女生。金济倚坐在玉芹身旁的扶手上,前倾着身子与一众谈笑。犹有两名男生,一人倚在沙发畔,一人行来荡去的,均是随意搭话逗笑,自娱自处。

    一时玉芹瞧见辰昔,便招手唤道:“哟,咱诗人来了,还不快过来见梅主任。”辰昔快步行前,众人犹自不解,皆暗觑着两人,梅主任遂问:“为什么是诗人?”玉芹便说及辰昔在简历上落诗之事。梅主任听罢端视辰昔,笑夸道:“这么厉害呀,才子。”众人亦靡望过来,应声称和。辰昔立在众人跟前,不觉面赧色羞,只是抿嘴憨笑。梅主任上下打量了一番,坐起身来,笑道:“要不才子现场作首诗呗,不拘什么都好。”辰昔忙答道:“梅主任抬举,我哪有这本事,静静地磨半天,才出得来一句半句。如今见着梅主任、玉芹姐都那么迷人,这会儿心怦怦直跳,且静不下来,哪还想得出诗来。”梅主任莞然笑道:“这类话我超爱听,只不大容易信。你现在更要说出一首来,否则我只当你拿我们作小孩子耍。”玉芹亦直身斥道:“别在梅学姐面前婆婆妈妈的,耍那些雕虫小技破落心思做什么,快说一首来。”实辰昔生来最厌强制,此刻因倾慕梅之雍容、白之冷艳,心中虽颇着慌无奈,却亦不敢激恼,故赔笑道:“两位姐姐,历史上能七步成诗的,那是曹子健。我真没那本事。不过我见梅学姐与玉芹姐都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顷刻间倒想到一句。”说罢故意顿住,众皆催“快说”,辰昔望着梅、白二人,轻轻念道: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一众听了,知有暗承梅、白之意,故皆私笑不语。惟金济嗔戏道:“你们女人就是爱这些花里胡哨的话儿,虚头巴脑的有什么意思?要我就直接说‘你俩个真他娘的美啊’,是不是更显真诚,更有力度?”众人噱笑不止,喜道:“被你这一说还真是。”梅学姐不屑道:“亏你还来求大呢,瞧那没文化的样儿,一点风花雪月都不懂。”金济谑道:“你看呀,这风、花、雪、月四样,其实都是最便宜不过的,几乎不用花钱。所以你们女人呐,真的是,将你们比作这些个免费的便宜东西,就开心的不得了。”梅学姐笑道:“那是我们女人容易知足。可别忘了,你们负责赚钱养家,我们负责貌美如花,这贵不贵的,还不是便宜了你们。——再说了,我们就是看着花儿高兴,所谓千金难买我高兴,难道你们男人还舍不得?”

    辰昔一时忘情,脱口插道:“当然舍得。就算舍尽天下之花也愿意。任他什么金枝玉叶、瑶草琪花,全不及佳人抒怀、纵情一笑。只怕是梅主任、白学姐这样的绝品人物,送花献意者前赴后继,排箫引凤者如山如海,我们寒门草芥、鸠群鸦属,哪怕拼尽了一己之力,也未必得入法眼的。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但愿学姐们总是看清了花后之人才好。”梅学姐登时一惊,后亦忍俊不住、暗笑起来。那高瘦学姐摇头嘀咕道:“看来又是个裂锦博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主。”玉芹掩面向梅学姐道:“我就说他很有意思的。”一语未了,梅学姐忽又举眸问道:“那学姐这就给你个入眼的机会,请问你除了送花,带不带我们去扫街、约饭、唱K、旅游、看电影、听演唱会呀?”辰昔听毕只是一愣,正迟疑间,便已听得梅学姐摇头叹道:“哎,男人。”继又旋眸向玉芹笑道:“我算知道你为什么选他了。”后旋向辰昔说道:“再念首自己写的给我听听,不拘什么。”玉芹厉道:“刚那个什么溜须拍马诗,倒像我被你奉承住了似的。快念个自己作的,要好的,不然不许你参会了。”辰昔唬得一惊,忙搜肠刮肚地思索,奈何一时半会哪里想的周全,只得将那忽然冒在脑中、新近涂鸦的一首新诗,闭目吟诵了出来,道是:
    “人生平淡的,
    如青涩之桔。
    玻璃瓶里的天与地,
    周而复始的云和雨。

    终点预知的轨迹,
    前赴后继的人群。
    一个爱花的少女,
    被禁止采摘的敕令婉拒。

    路口总有爱管闲事的标记,
    时常自作聪明地指点旅行。
    只是我从不想知道,
    究竟该去向哪里。

    卫星新配了眼镜,
    地球被投影成清晰数据,
    暴露了真实年纪,
    和她不愿人知的秘密。

    一粒飞溅而起的水滴,
    折射出光的奥义,
    七彩可以分离。
    痛苦隐匿在紫外区。

    时间的沙漏,
    主宰着权力的游戏。
    灭绝还是暂时栖息,
    都由它恣意决定。

    一群海星告诉我,
    它们曾在夜空安居。
    不堪负重的愿望与誓言,
    令他们坠入海域。

    Oh,Captain,My Captain,
    请带我去找寻,
    那片无人触及的,
    神秘海底。”
    合诗念罢,辰昔缓缓睁眼,紧望梅、白二人,心中忐忑难安。那梅学姐便领头鼓起了掌,一众又纷纷夸赞,直令辰昔赧愧羞惭、拱手辞谢不迭。其实这等热闹所在,众人亦难沉心细品,不过觑着主官客套逢迎罢了,心下只当辰昔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既不知所云,更不解其意,就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不觉哪些好处。只听梅学姐笑道:“我大俗人一个,向来不懂诗,也说不上哪儿好。不过我第六感觉着这诗好,这人也好,咱们白部长真是越来越会选人了。”玉芹笑接道:“现在的小屁孩也不知哪来的多愁善感,写的这些奇奇怪怪、肉肉麻麻的东西,胡乱听着倒也有些意思。”言毕又向辰昔斥道:“没有上次的好,上次要换这首,就不留你干活了。”辰昔闻之羞愧,连声诺诺应和。

    闲谈间,屋里又陆续行来二男一女。那高瘦学姐盘点了人数,便向梅、白二人道:“都齐了。”玉芹听罢便觑着梅学姐。梅学姐斜瞟一眼玉芹,嗔道:“说话啊,现在你是部长。”玉芹遂忙命众人移坐至门旁会议桌。众又起身推让一番,便就各自坐定。因是首聚初会,人多不相识,玉芹便向一众引介梅学姐,原来那梅学姐芳名忆雪,隶属经管学院,现已拜入三年级,因其肤如白荔、腰若楚柳,貌存娇童之可爱,身有环燕之婀娜,是故封为院花,师生尽皆叹服。不想其又知书达理,更行事果决,且毫无做作,遂广得人心。男人见了,私滋怜爱,女生处之,暗衍欣羡。兼其乐结好交,每于社团活跃,于勤创历职人资部长、新晋为中心副主任,在学院学生会亦擢任了副 ,可谓功成圆满。不想鸿运不止,更有姻缘,自古美人佳偶、玉娥仙配,忆雪这朵阆苑名花,也从来不乏蜂环蝶绕。其间,有匪学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更有那赤诚丹心,一来苦修身而引凤,二来勤体贴以求索,如此昼夜执着,竟也撩动芳心,两厢情悦下便作了男女朋友。所幸那学长不醉柔乡、不堕仕途,虽拥美入怀,却反倒愈加进取。他虚长忆雪一年,上学期末正值乔升大四之际,竟就抓获一处机要,求得名师,寻着项目,飞去美利坚深造了,说来也真是羡煞众人的。一时说及于此,忆雪亦不觉两靥羞涩,透着骄傲说道:“他也就是发挥了一向死皮赖脸的本事,看到美国那所大学的科研项目跟他们学院有点关联,就拉了学院教授名单,电话从头打到尾,要了推荐信和项目书,自己投出去了。现在去了那里也只能算作交流生,混个经历罢了。”众人犹是夸赞,忆雪忙自嘲逗趣数语,便就岔开话题、令众人自介了。

    于是自玉芹始,一众依次自介,忆雪领着头儿地打诨八卦,一时拉郎胡配,一时探访隐私,只顾纵情取闹,倒是轻松欢悦。彼自介时,鹊儿亦曾留心记下,故可在此誊录,以便诸公了然。那日忆雪独坐会桌东座,因那里位宽且近门,最是舒适便宜。南面起首乃白玉芹、胡金济二位旧识,而后便是清俊小生吴冠礼、机灵学姐姜云霓、温婉丰姿姚欣蕴,辰昔殿于最末。北侧则是那高瘦学姐带队,原来她唤作莫若男,乃是人资副部,中分短发配粗厚黑框,举手投足间尽显酷态,较男生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众皆称她作“男哥”。男哥西侧,坐有外语学院任姬琳、行政管理唐羽邦、环资学院伍日安、教培学院关树溪。展眼望去,满桌尽是青年才俊、谢女檀郎,既灵动如水,又热烈似火,更钢利如剑,一时为人取笑,便就低眉俯首地羞;一时谑谤旁人,却又扬眉挤眼地闹。方才耳红面赤,回头提嗓直脖,顷刻虚言巧塞,瞬又挥洒拿问。直教合屋之内、尽是欢言,满堂之上、簇堆趣语。谑浪笑敖、抚掌击桌,仰合倒卧、此起彼伏。

    好容易自介毕,噱声稍歇、顽闹渐息,待众开了笔记,玉芹便敛容述起中心及各部室近况,原来这勤创中心于校内外设有专门网站,用以辅佐创业、发布兼职,各部室皆由此而设、为之服务。人资部自要负责年度纳新、社员管理、交流培训、素质拓展等事务。近年来,部里又施行派驻制,将部员分派至各友部,参与其例会活动,以便掌握一手咨询、服务各部社员、促进中心融合。本周人资例会最早,便是要定下这派驻事宜,以便部员各赴其会。玉芹与众细心商议,晓以各部差别,并逐一分析,众虽各有己见,终为忆雪、玉芹、若男说服。辰昔经抽签遂愿去了外联,众亦各领部室,约好次学期再行轮换。眼看诸事商定,玉芹忽道:“接下来,我们终于要商量近期的大事了。”众人不解,倾目望来。原来时下人资部确有一件紧要急事,此番中心纳新初毕,各部皆多新人,为免将兵不识、部室隔阂,中心拟在周末操办迎新破冰活动。依照上意,这活动既要突显勤学旨意,亦要渲染温馨气氛,最好是热闹里含着深邃,欢快中透有大义,乃至绕梁三日、回味无穷的才好。如此奇妙要求,倒也叫部里犯了难。好在一众少年皆是才思之辈,既知时尚新潮,又懂青春花样,文能弄笔运墨,武可吹弹跳打,世间游戏心中晓,人生百趣肚里藏,于是你言我语、各抒己见,其中的新思机巧,亦是一笔不能尽道的。一时商议初定,众人各领任务,又分组筹划起来,此皆按下不题。

    只道时近子夜,众人意犹未尽,具无离散之意,玉芹遂向忆雪试探道:“要不玩两局?”忆雪莞尔笑道:“你们玩,我老人家就先回了。”一众苦留,玉芹再邀,忆雪却犹笑辞道:“我老人家真的精神不济。再说,我还要等你们姐夫的越洋连线呢。”众人聆此,只得作罢,转而纷纷道别。那辰昔挺直了身痴痴望去,只见忆雪斜背起那殿于身后的小提包,又摇着手含笑环视一圈,便自离门去了。众人目送不言,若男却就裁好了纸,写下文字,叠作四方,洗乱了堆在中间,唤令众人抽选。原来此游戏称作“杀人”,名虽凶悍,实不过益智推理、说笑逗趣的桌游罢了。因辰昔、日安、姬琳、树溪四人未曾涉猎,不谙规则,于是金济与冠礼现场教学起来。倒也不十分难,片刻便就通了。只是辰昔一来不作真,二来不入门,故总咋咋呼呼的,一会信口胡说,一会吵嚷怪叫,众人嫌他烦扰,总先早早了结了他,不想却令他在旁愈加无聊了。于是频频“诈尸”,胡搅蛮缠一通,直被众人斥道:“尸体要保持安静。”如此局复一局,始终无人言散,一径戏至夜阑。

    及待众人尽席,行出北楼,已然月落星疏、夜雾朦胧。举目四望,周围尽是黑幽幽、静悄悄、空落落的。只阶前廊下还孤零零地驻着几辆单车。辰昔见车少人多,便近前问玉芹道:“学姐可骑车了?要不要我带你回去?”若男闻言一把搂住玉芹,拢向自己,冲辰昔笑道:“你小子倒想得美,起开。”玉芹笑道:“倒会献殷勤。我们就住前面白沙,几步路而已,而且我、男哥、金济、冠礼四人一路的,一齐走回去。你去问问她们。”说毕又提声向众人问道:“你们都怎么走,可别让女生单独走夜路。”话音刚落,金济便蹿至一众眼前,回身厉色低声道:“你们肯定没有听过紫金洲的灵异事件,对吧?”其音深沉诡谲,令人悚然。若男插笑道:“又来了,你们准备好。”霎时云霓上前猛推了一下金济,嗔道:“别讲那些鬼故事。一会还要出去浴室洗澡的,你别说了。”冠礼在旁笑道:“他要不说,你们女生都自个儿走了,我们男的全没机会了,还是说的好。”金济点头,低醇接道:“你们有所不知,紫金洲这块儿,以前就是个坟地,不然哪就能这么快地拆出那么大一片地来建学校?据说当年盖楼时候,就挖出过好些棺材。有的质量不好,木头腐烂了,就露出了白骨骷髅。有些骷髅硬生生给挖断了,就落在了荒地里。自那时起,紫金洲就断断续续出了好些灵异事件。”一语未了,云霓、欣蕴二人连喊“打住”,又纷纷作势要打。金济假意隔挡,其实并未躲闪,口中犹说道:“真的,不信你们上论坛查。只搜一个‘鬼’字,看看就有多少。——有个医学院学长半夜在西边小树林那里听见过女鬼哭,就是那种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啜泣,那声音好似平时带着耳机听歌,是一下子灌到脑子里的,完全辨不出方向。还有个哲学系学长晚上游湖,碰见湖面上有个隐隐约约的白衣鬼影。他是学马哲的,自为无神论,所以壮起胆子喊了一声。结果那白影嗖地就向他飞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蓬头垢面、五官模糊的女鬼,吓得立马腿软跪在地上,急忙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来,那个白衣女鬼已经不见,但他脖子里带的玉佩却被莫名其妙地翻了出来,挂在了衣服外面,他后来发现玉佩上好像多了一块淡淡的暗红色的血斑,猜想可能就是这块玉佩救了他。”话音未落,云霓、欣蕴又连踢带打地斥道:“别说了,别说了。”

    却说若男趁众不备,竟悄悄溜至姬琳身后,忽的在她肩头猛力一抓,姬琳骤然受惊,霎时一声尖叫,唬得众人心颤身震,有胆小者就跳了起来,往那旁人身后躲。须臾定神回看,瞧见是若男作恶,又皆笑了起来。那姬琳怨愤道:“干嘛,男哥?吓死我了。”若男听毕直将姬琳搂在怀里,笑慰道:“别怕,别怕,只是开个玩笑。我们都听习惯了,他可是论坛上聊斋板块的指定继承人。”金济犹是一本正经,厉色道:“那不是聊斋,而是许多同学的亲身经历。不信你们上论坛查,私信问那些同学去。——你们看那北山,那弧度是不是很像一个大坟包,那里就掩埋着许多被挖出来的尸骨。你们再看这行政楼,为什么其他建筑都是矮矮的,唯独它却那么高,那么突兀,楼顶还特意造了一个天眼,这都是有风水讲究的,只有这样的设计,才能伏妖镇鬼、锁住邪魔,保我们平安。还有这湖里……”语犹未了,玉芹截断道:“行啦,未完待续吧,别第一天就吓坏了孩子们。”辰昔、羽邦、日安、树溪四人听罢皆道:“我们不怕。”树溪犹说:“我倒希望这女鬼来找我,信不信我这单了十八年的功力能让她面色红润、重回天堂。”众男遂皆坏笑起来,嗔戏他“色胆包天”,女生却都不答话睬他。

    眼见云霓、欣蕴、姬琳三人尚抱在一处,冠礼近前慰道:“别怕,过段时间让金济带我们去夜游医学院、勇闯太平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世上只有作妖的人,从没吓人的鬼,学校里其实安全得很。”金济连忙摇头道:“谁说的,上次我们探险四人组,还没进到医学大楼里,就远远地看到了鬼火,吓得我们转头就跑。就是那种绿绿的、发暗光的、幽灵一样的、会动的火。”未等金济说完,云霓便箭步冲上前捂住了金济口鼻,嚷道:“你还说,你还说。”若男遂按亮手机,以一点荧光照面,低声道:“是不是这样。”唬得众女生纷纷嘶叫起来,蜷缩一处。玉芹在旁笑道:“都散了吧,男生负责送女生,搭配一下。”辰昔遂问众钗住处,却只有姬琳住在丹阳,最是相近。于是辰昔车上姬琳,树溪带了云霓,羽邦、日安陪同欣蕴步行,众人纷纷相辞。

    那姬琳原欲独返,禁不住辰昔诚邀、众人怂恿,终是跳上后座、擎住车架,欣然笑道:“走吧,师傅。”辰昔亦乐道:“请后排乘客系好安全带。”姬琳噗嗤一笑,道:“你这哪有带呀?”辰昔遂将背着的斜肩包往后一拉,道:“这个就是。”姬琳于是一手抓着背带,一手仍握车架,乐道:“走,摆驾回宫。”辰昔唤声:“任太后起驾。”便就蹬车前行了。余众皆笑叹道:“好个小辰子。”可惜辰昔车技平平,载着人总是摇摆歪斜。姬琳不觉笑道:“才子就是聪明,知道走‘之’字型最省力。”辰昔难免羞愧,于是奋力踩踏,又使劲把稳方向,车辙方渐渐直了起来。辰昔遂笑道:“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破车眼见能载你,高兴得醉了,所以才踉踉跄跄的。”姬琳又道:“那这会怎又直了?到底是我这酒不够醇呀?”辰昔忙道:“才不是。这不它听到你的话,怕你再不坐了,于是知耻后勇,一通发奋图强,故又直了。”姬琳听罢不免笑了两声,转而闲作他语。

    不觉车至丘峦之侧,姬琳忽想起金济之语,便轻声问道:“这不会真埋着许多尸骨吧?”辰昔思索片刻,提声答道:“中华文明都五千年了,若算上那不文明的,恐怕得上万年了。如此久的时间里,哪寸土地没死过人,哪座青山没埋过骨?若说人死为鬼,那如今定是鬼比人多。再说,若那些鬼怪真来吃了我们,我们也就化身为鬼,届时大家都是鬼,谁怕谁呢?”姬琳笑和道:“才子就是才子,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言毕仰望天空,尽是苍茫夜色,但见夜沉如墨、薄雾轻遮、烟云萦绕、星月不现,只有那盏盏街灯向晚,倏尔匆匆迎面一杆,又忙忙向身后远去,全不及招呼,更难相道别。姬琳由景及情,心中缱绻,便柔声问道:“顾诗人,你以前有听过英文诗么?”辰昔闻言大喜,竟一下停驻了车,回眸答道:“听得少,你念来听听。”姬琳轻拽一下辰昔的肩包背带,娇声道:“你继续骑,我念首给你听。”辰昔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啊,求之不得呢。”说毕蹬车复行,一面奋力骑踏,一面侧耳聆听。但不知姬琳此刻念得什么洋诗,且听下回分解。叹: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第二十五回:月下才姬调惹情思 蕊畔明僧私授智慧

    诗曰: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且说姬琳情至兴起,轻问辰昔有否听过英文诗。辰昔闻言欣喜不胜,竟一把驻停了车,回身乐道:“听得少,你念来听听。”岂料这一回身,便霎时瞥见一盏幽腻昏黄的夜灯,遥映在姬琳娇柔妩媚的脸庞上,更衬得她那星眸皓齿、粉琢玉妆,直似点点闪闪、冥冥亮亮,辰昔不觉看得呆了,竟一时情沾肺腑、意惹肝肠,心生一曲道:
    斑斓光影,婆娑树丫,人静风扬。则瞧她,眉似浅浅描,脸隐淡淡妆。剪水双瞳倦传情,粉脂腻玉困含香,翠裙拂微漾。谁说秋已至,分明春未央,凡花辞枝去,娇容尚焕发,昼间多烦扰,醉夜拢芳华,好一出灯幽意暖沁柔肠,牵惹桂枝郎。

    那姬琳举眸瞧见辰昔痴望自己,不觉面赧色羞,遂轻拽辰昔的肩包背带,嗔道:“你继续骑。我念首给你听。”辰昔听毕回神,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啊,求之不得呢。”说罢便蹬车复行,一面奋力骑踏,一面侧耳聆听,闻得姬琳沉寂片刻,便就柔声袅袅念道:
    “So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So late into the night,
    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
    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

    For the sword outwears its sheath,
    And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
    And the heart must pause to breathe,
    And love itself have rest.

    Though the night was made for loving,
    And the day returns too soon,
    Yet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By the light of the moon.”
    辰昔虽不尽明白,却亦隐约察觉其中的缱绻旖旎、葳蕤潋滟,故笑道:“妹妹,这听着可像表白呢。”姬琳闻言便打了辰昔一记,嗔道:“瞎想什么呢。今晚听你背那诗,现又望见这月亮,忽然想起这首来,念给你听罢了。自己多想。”

    辰昔骑车不得回头,因又玩笑道:“我心里知道,你刚呀就是试我一试,见我没答应就改口说念诗而已,对不对?要我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没说不答应呢。”不期姬琳忽的笑一声,转口戏道:“你爱答应就答应吧。反正男朋友这东西呢,我也不嫌多。给你个虚名分而已,既不花我钱,也不掉我肉,你爱当就当去。只不过你今儿也听梅主任说了,当男友可有义务的。我呢也不用你买花送礼的,就将那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统统供上来,任我享用,好不好?——哎,你非要我占这便宜,哪里好推辞呢?是吧,darling?”辰昔聆毕登时哑口无言,思索一番,岔道:“要说你刚那诗,倒和中文的一首古诗很像,你可曾听过?”姬琳情知辰昔讨饶,暗暗得意,便娇音谑道:“真有意思,你都没说是什么呢,我怎知听没听过。我可从来不猜男朋友们心思的,你们猜我的,再变着法哄我,还差不多呢。”辰昔遂晓得姬琳厉害,再不敢信口调笑,只恳切说道:“就是一首乐府,什么来着,容我想想。”一阵苦思,方断断续续地念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幽幽诵毕,姬琳只不屑道:“像在哪?难道有个月亮、再有句徘徊就能说像啦?那英文诗里分明两个人,而你这只有一个人;那边念诗的明显是个男人,而你这却是个女人;那里是刚准备分开,你这是盼着人回来。欺负我不懂古文,就想来蒙我?”辰昔苦笑一声,叹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这是豁了出去要现原形么?再装一会子淑女好不好,马上就到了的。”姬琳朗笑起来,乐道:“都暴露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装的。本来也不是什么淑女,我是花木兰,不是林黛玉,不喜欢淑,只喜欢赢。”辰昔赔笑道:“好的,木兰兄。那咱也歃血为盟,本结弟兄交、死战誓不渝呐,哇呀呀呀。”一声逗得姬琳爽笑不止,连声道:“干嘛,要唱戏呢。”辰昔忽又道:“对了,给我做件衣服呗。”姬琳忙问:“凭什么?”辰昔嬉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你既然那么会织,就给我做件衣服呗。”姬琳笑回:“想得美。我织的那是锦绣文章,不是你穿的粗麻布衣。”

    说话间,辰昔载着姬琳,驾了他的“小蓝驹”,已然在那蓝田、紫云路口右转东行,又在那食堂背侧、通往月牙楼之岔口,向北驶入了一座学园。方进园门,但见有一环驰道向两边蜿蜒舒展,围绕着当中一片草庭。驰道外圈,间三差五地矗立着好些宿舍,前后错落,左右相对,正巧合作一圆。那中间草庭此刻幽暗朦胧,看不真切,只隐隐觉是浅草丛中零星竖着些高松矮灌、瑶树琪花,倒也平添葱茏翠意。奈何庭前正对园门处,一径竖了几面告示牌,旁又耸立着一块大电子屏,夜幕中一味喧宾夺主地亮着,肆无忌惮般的醒目。

    辰昔正不知该左环还是右绕,便渐在中道慢了下来。姬琳觉意,忙指往左边,辰昔依令西驰。因见辰昔此处不熟,姬琳便相介绍起来。原来这里乃是丹阳、青溪双园合璧,丹阳座西、青溪位东,实同在此园中,不过为中庭所隔,作个楚汉分界。姬琳所在的丹阳三舍便坐落于左道尽头,辰昔顺势驾去,须臾便至那三舍廊前。方踏地驻车,姬琳便跳了下来,挥手笑辞道:“谢啦,Darling。我就不‘引领还入房’了,免得你‘泪下沾裳衣’。”辰昔自嘲一声,恨道:“有本事你人前也这么叫,看我敢不敢答应。”姬琳笑而不语,旋即挥了挥手,便自回身刷卡入门,消逝在黯淡的玻璃幕中。辰昔怔了一会,不觉一段凉风袭面吹来,遂醒过神来,驾车折返,回奔蓝田去了。停车入库、刷卡进舍、蹑步回屋,但见室友三人皆已睡熟。于是轻轻回座卸包换鞋,又小心取出毛巾、衣物,缓缓潜出房门,默入浴室盥漱。不时沐毕,未及吹头,便悄然爬床卧憩了。虽是疲累交加,却偏走了困,躺着辗转难寐。又见窗外初白,若有光泛,辰昔心知天将及昼,遂连忙闭目求眠,亦不知过了多久,方得昏然睡去。

    只道一梦酣沉,迷蒙之间,一阙响铃如山崩地坼般压来,正是摧枯拉朽、侵梦噬魇,直将辰昔震回了人间。那辰昔倦怠挣起,闭了闹钟,只觉四肢乏累、头昏脑涨。然今方开学次日,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逃课的,故踉跄着支撑起来。犹未下床,便听得水昆在下面啧啧谑道:“居然还知道回来,这才几天,就夜不归宿了。说,昨在哪儿行的房?是不是将那个林妹妹给嚯嚯了?害得宝硕一整晚都在那鬼哭狼嚎,人都要抑郁了。大学果然是素娥刑房、玉女坟场,所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惜、可叹、可悲、可哀。”辰昔犹自睡眼惺忪,听毕水昆之谑,亦无多少生趣,便含混答道:“我倒是想呢。奈何全没半点风花雪月,反倒是什么杀人游戏,一整夜全赔在了社团里,还林妹妹呢,影子都没见着。”语罢举目环顾,不见余人,因问道:“他俩呢?”水昆转首复操弄起电脑来,不经心地答道:“宝硕么,估计又是早起的虫儿喂鸟去了。付阳该是一二节有课。”辰昔如梦初醒,幡然大悟,点头答道:“对哦,是上大学英语去了,他的课表我看过。——你怎么上午没课?”水昆旋眸笑道:“有啊。这不是他俩都走了,我就指着你送我呢。还不快点,就要迟到了。”辰昔口中直“嘿”了一声,即便猫腰下床,出去盥漱了。

    回屋更衣适履,取过背包换了书,便携水昆同下楼取车去。可叹那辰昔载着女生已然不稳,而今水昆愈沉几分,虽使尽了力,那车却仍如蝰折蛇行一般,晃荡得厉害,慌得那水昆紧紧握住了车骨,大喊道:“你是不是醉了没醒,走直线呀。”辰昔奋力把着头,车犹不听使唤,只得无奈回嚷道:“别吵,谁让你那么重。”水昆实则身材匀称,较辰昔细了一大圈,故哪里忍得这等污蔑,遂吼道:“咱俩谁重啊,你的车是不是有性别歧视,不肯带男的?”辰昔闻言笑道:“有这可能,物似主人型嘛。”水昆便唤道:“淫魔配淫车,那更要硬气一点,走直线呐。”两人喧闹一路,终至东教楼下,又因并非同课,遂各寻教室去了。

    单说辰昔疾步上楼,奔入课室。展眼一瞧,但见屋内龙腾虎跃、鼎沸喧嚣,满目欢颜之下,仅那一簇簇学生群落间隙之中,还余着些许空座。所幸恩师未至,课犹未开,辰昔急忙地寻起座来,左右转盼不迭。正环顾间,忽见芸蕊坐在那首排正中,右侧尚虚有一席。她瞧见辰昔,亦含笑招手望来。辰昔登时大喜,连忙上前招呼,听得果真无人,便自去排首告扰挪入,心满意足地挨着芸蕊坐了。方卸包取出书笔,便听得芸蕊问道:“我这回算礼尚往来了。你怎么也选了陈老师的马哲?”辰昔脱口答道:“问学长荐的呗,听说这老师上课有趣,给分也宽厚。”芸蕊乐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挑课逃班的。我俩都是离群的小绵羊,总不跟本院同学选在一处。”辰昔便谑道:“看来我们都是院里的black sheep。——听着倒也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你们法学院毅然决然地脱离了我们人文,不念旧情,分庭抗礼,说不定我俩便是本帮使者,一齐帮着法学院重回人文大怀抱呢。”芸蕊摇头柔声道:“这个我看难,我们孙院长开学时候就再三强调,说我们不该算作人文,而应当划入社科,他还要去学校里面反映,或许下一届就不再给人文的选了,而是要与经管合在一处,放给他们选呢。”辰昔闻言惊道:“那岂非我是最后一届能选法学的人文班了?”芸蕊凝眸点头道:“按那孙院长,就是这个意思。”辰昔遂自思虑起来。

    少刻师至,贯门而入,顾、苏二人举目一瞧,却是个中年男子,但见他容貌平俗、并非惊人,黄皮瘦骨、尚且精神,发髯恣意、百般随性,简衣轻装、全无赘饰,诚然是:
    骨骼精壮面皮瘦,潇洒且抖擞。
    高额似川鼻若峰,容光愈昭灼。
    粗衣布衫老仙翁,唇口髯中裹。
    更有一双炯耀瞳,射出光如火。
    枉生人阅此,忖及尘间不乏大贤貌丑、贪恶面俊,大凡才高者多不扬,俏丽者少本事,不禁亦有一叹,云:
    可笑世人常浅鄙,总以人面逐高低。
    英雄自古未必美,贤良不以俊丑齐。
    无盐堪配佐君王,凤雏善能辅帝兴。
    鲜衣怒马金佩银,腹内草莽终是虚。
    却说那师迅如雷电、急若流星,一个阔步登阶,疾行至讲台前,撇下公文包,亦不开电脑,复跳下阶来,立于首排中央,对众宣道:“我们都知道现代文明有两大基石,一个叫德先生,一个叫赛先生,也即民主与科学。但哲学本身到底算不算科学,这事却众说纷纭。因为哲学往往跟另一个词更显亲密,那就是信仰。然而大家试想,如果信仰是一种可被验证、被更新、被修改、被推翻的相信,那它岂不就是科学?但如果信仰是一份不容置疑、不可否定、不得异议的信念,那它岂不就是科学所鄙弃的固执与盲从?或者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迷信’了。”师于此处一顿,旋身登台,步至那微凸弧面墨绿色黑板前,抄起粉笔,潦草地写下了“philosophy”一词,更在词下划了一道倾斜的横线。

    因那师语出惊人,又全无自介,辰昔忙趁其转身登台之际,低声向芸蕊问道:“这老师叫什么?”芸蕊掩口轻答道:“陈思明,陈老师。”辰昔闻言颔首,忖及前日学长荐课时所告之二三事。原来这思明乃是求大老人了,在此保硕升博,一连念了八年有余,终修成个资深大学究,做了百无一用的书生。又因久惯求大环境,全然不思外任,便留校谋作讲师,教些基础课程。得空亦随那身在高层的博导做研究、写文章、出著作,生活倒也安适。奈何世事无常,大抵也是这搞哲学的在外谋不见什么财运,只得向内拼夺那点微薄职薪。偏这求大又合并了,更搞起什么院制改革,内中位次本就有限,却哪堪校领导一波波地求贤若渴、广纳名士,是故系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险湍余波不断,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那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之事也平白出了好些,直闹得合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彼时思明之博导隶属南派,与北边根正苗红的大哲学家们端的是貌合神离、同院异梦。然国之主义、不容分教,日久之下,那博导一来四面楚歌,二来心灰意冷,三则不想弄得太难看、伤了知识分子尊面,便暗中谋了一个好处,头也不回地投奔去了。这厢校、院领导一瞧,恐怕窝里的谁也不服谁,忖度着还是外来和尚好念经,庆幸中华大地上最不乏智者,故顷刻间就明招暗擢地拉起了新一届班子,欢喜了许多人家。只不过苦了思明,他这枚上届遗珠、前任门徒,早已是神遗佛弃的了,胡乱分得几节全校通识之马哲课也就罢了。思明自忖时乖运蹇,又心恨北边那一派,遂自诩为布道者,意欲播撒些自由开明之火种,趁此课堂尚未录音存证,便不依着课本讲,而是广陈百家之说,漫无边际。不想这等哲思最是移性,专能引逗学潮,于是校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直将思明描绘成了深藏不露、隐姓埋名的扫地僧,一时闻名贯耳,学生多欲聆教,皆以得课为幸,这些也不止一日了。

    且说思明写罢那词,旋身讲道:“如果有上过任何一堂哲学课,想必都是从这个词开始的,philosophy,英文翻译过来叫做哲学,拉丁文原意是爱智慧。我个人觉得智慧这词也过于深奥。什么是智慧?老子说是道,孔孟说是仁,佛家说是禅,朱熹说是理,王阳明说是知,虽然它们内涵天差地别,却有一点万变不离其宗,即智慧是存在于脑子里的一种东西。因此我们说一个人没脑子,就是在否定他有智慧,而听的人往往生怒,因为没有人愿意失去智慧。——参禅悟道也好,格物致知也罢,乃至知行合一、法天效地,总之智慧需要‘动脑’,不只普通之想,更须深刻之悟,也可称作思考、琢磨、分析、推敲、领会。对此,哲学界搞出了一个更高级的词汇,叫做思辨,也就是在‘想’的基础上,加上‘验证’与‘怀疑’这两个动作。因此,想要‘智慧’就必须‘苦思’,其‘苦’便在于,‘思’时还须不断地‘辨’。——既然智慧来源于思辨,爱智慧也就必然要爱思辨。那么请问,陈述句能表达思辨吗?”思明一顿,环顾教室,众或暗暗摇头,或低声否认,余者皆默然翘首以聆。

    思明又道:“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能被认识的,认识是指导实践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这样的句子算不算思辨?含不含要人‘动脑’去‘验证’或‘怀疑’的成分?”一众凝眸探首、纷纷摇头。思明续道:“思辨二字,首先是思,如何才能思?世界是物质的吗?物质是运动的吗?运动是有规律的吗?这才是思,对吗?”众多颔首。思明遂笑道:“好,我们都已同意,有疑才有思。那思辨的辨又是什么?”语毕踱至首排,面众述道:“有人说世界是物质的,又有人说世界是意识的;有人说斗转星移,整个宇宙都在变化,又有人说飞矢不动,连那飞着的箭都是静止的。若只听一家之言、然后毫不怀疑地信任它,这能不能叫‘辨’?”众皆摇头。思明正色道:“哲学所说的人生观、世界观,本质就是个人对于人生经验、乃至人类对于创世经验的归纳总结。我们大多数人的阅历平凡、视野局限,格局单薄、学识片面,在历史长河中也不过沧海一粟、转瞬即逝,在此基础的人生观、世界观又怎会开阔呢?因此,我们应当尽可能地海纳百川、兼容并包,既博闻广志,又旁学杂收,这不仅是积淀的要求,更是思辨的前提,唯有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再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方能形成尽可能周全的认知,而这样基础上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才相对精准与可靠,对吗?”众纷纷颔首。思明复道:“很好,你们已经阐释了我的教学方式:广介百家之说,斑窥群贤所悟,待尔自去思辨,各修独特智慧。”众学生听毕,皆暗暗叹服。

    却说思明伫立于昔、蕊面前许久,激昂间不觉洒下好些飞唾。顾、苏二人悉无幸免,如沐杏花微雨一般,落了满书满面的星点。奈何那桌椅又是固定的,椅背悉与后排钉连,故两人虽竭力后倾,亦不过挪得咫尺寸距,堪堪的无甚用处。二人遂相视苦笑,芸蕊更暗暗取出一张纸巾来,递予辰昔,又自取了一张,攥在掌心。然而毕竟思明在前,两人虽擎了棉纸,亦不敢大张旗鼓地抹脸涂面,只得手里百般搓揉,又暗中眉眼递笑,摇头聊当互慰。

    思明却浑然不觉,接说道:“我刚念哲学的时候,总会有个疑问。世界是物质的,我闭了眼睛这屋子还在,这点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难道千百年来唯心主义者都是傻子?还代代相传,总有人信?于是我揣着怀疑,看了许多唯心主义者的书籍,毕达哥拉斯、黑格尔、尼采,且不论他们观点对不对,因为‘对’与‘不对’这两个概念本身就有歧义。只说我看了他们的文字,才知道他们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是在讨论眼睛闭了屋子还在这事吗?他们认为这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没必要再说,而值得一个哲学家思考的,是我眼睛闭上后,这屋子与我的关系;如果一个物件我永远无法感知,与它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众瞠目侧耳,陷入冥思。思明踱回讲台,靠倚着道:“学哲学第一就是要学会怀疑,第二就是要愿意解构。解构那个已有的、熟悉的、信任的思维体系,持续融纳新的经过思辨的资讯,随时接受重塑自己的世界观,这才不枉大学一场,乃至为人一场。否则,你就只会不断固化自己的旧观念,摘取片面的信息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继而在狭窄的信仰里越走越窄、越走越极端。”

    顾、苏二人见师离去,顿时如蒙大赦,不禁相视窃笑,岂知却被思明瞧着了。那思明未知根由,便只道:“你们不要笑,真正的解构那是何其痛苦的。为什么每种语言里都有信仰一词,因为不加怀疑的相信总是最容易、最经济、最舒适,更是最快乐的。跳出大脑的舒适圈及依赖感,进而去怀疑、去重塑,这可是难比登天的。比如,我若现在对大家说,请记住,以后不要盲目相信任何观点,一定要加以思辨。我猜你们都会表示同意。殊不知这话本身就是悖论,你们若直接信了这话,不正是不加思辨地信了我的观点吗?”一众接连点头,几处笑声稀疏。

    思明又转口道:“以后来上课就不用带书了,反正都不会考,回去把高中课本重新背一背,就能过的了。——现在我们上第一课,世界是物质的吗?不需举手,想到就说,大家回想一下,什么是物质?”话音未落,后方一男生便脱口答道:“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存在。”思明点头赞道:“基本功很扎实。下定义其实是件难事,因为‘定义’本就是人为的,不过是寻找事物的共同点,然后框定一个范围,将东西分成框在里面的及框不进里面的两种。然而任何范围都有个内涵与外延,怎奈大自然并不分明,总会出些界限模糊、模棱两可的难题,逼得你要么修改旧定义,要么创设新定义,总没个两全的办法。而对抽象事物的定义,就更是一种人为的文字游戏,往往抽丝剥茧到最后,无非两种结构,‘p是p’和‘p是非p’。刚同学回答的关于物质的这个定义,就是典型的P乃非P。问:什么是物质?答:物质不是意识。那什么是意识?谁还记得?”话音未落,便又有同学高声作答道:“人脑对于客观事物的反应。”思明接道:“对,意识定义为人脑想的那些东西。所以物质也可以理解为不是人脑想的那些东西。世界的物质性本是在探索世界本源。也就是说,物质性,或者叫客观存在,乃是万物之本。本就是寻根求源,拆开来看看万物是什么做的?是原子,是夸克,是五行,还是气?其实这也是个找共性的过程,找那个拆了到最后的还存在的共性。然而外延越大,共性就越少,包罗万象后,哲学家们发现万物本源是什么呢?竟然是物质性、是客观存在。这就很有趣了。问:宇宙万物的本质和本源是什么?答:都不是人脑想出来的东西。世界是物质的,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众人张口结舌,凝目不言。

    思明又道:“我们再来说说唯心。刚谈及宇宙万物的本质本源,而唯物与唯心就是谁先谁后上产生了分歧。这里其实预设了一个前提,叫二元论。是说,这帮人认为宇宙万物拆解到最后,就会有两个东西既拆不下去,又找不到共性,只能互相独立。它们一个叫意识,一个叫物质。但并非所有哲学流派都认同二元论,人类最早出现的是万灵论,后来历史长河中,也是一元论占据着主导,这里且不赘述。总之,就唯心与唯物谁更“本”、谁在先的问题,人们分成了两大阵营,一边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边说‘我思故我在’、‘万物皆在吾心中’。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其最幽默之处就在于,双方实际上同在说一个事实,且对这个事实本身毫无异议,他们都知道即便一个人死了,这屋子、这桌子都还在。只是一方说,人都死了,这屋子对他还有什么意义;而另一方说,即使人都死光了,屋子还在,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意义。对于这两种说法,你们怎么看?”语毕思明便自包中取出保温杯,饮了数口,复撇于桌上,回眸环顾。众因思明之问突然,故皆冥思苦想,一时合室沉寂,鸦雀无闻。少顷,便有一男生起来说道——下回。叹: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第二十五回:月下才姬调惹情思 蕊畔明僧私授智慧

    诗曰: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且说姬琳情至兴起,轻问辰昔有否听过英文诗。辰昔闻言欣喜不胜,竟一把驻停了车,回身乐道:“听得少,你念来听听。”岂料这一回身,便霎时瞥见一盏幽腻昏黄的夜灯,遥映在姬琳娇柔妩媚的脸庞上,更衬得她那星眸皓齿、粉琢玉妆,直似点点闪闪、冥冥亮亮,辰昔不觉看得呆了,竟一时情沾肺腑、意惹肝肠,心生一曲道:
    斑斓光影,婆娑树丫,人静风扬。则瞧她,眉似浅浅描,脸隐淡淡妆。剪水双瞳倦传情,粉脂腻玉困含香,翠裙拂微漾。谁说秋已至,分明春未央,凡花辞枝去,娇容尚焕发,昼间多烦扰,醉夜拢芳华,好一出灯幽意暖沁柔肠,牵惹桂枝郎。

    那姬琳举眸瞧见辰昔痴望自己,不觉面赧色羞,遂轻拽辰昔的肩包背带,嗔道:“你继续骑。我念首给你听。”辰昔听毕回神,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啊,求之不得呢。”说罢便蹬车复行,一面奋力骑踏,一面侧耳聆听,闻得姬琳沉寂片刻,便就柔声袅袅念道:
    “So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So late into the night,
    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
    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

    For the sword outwears its sheath,
    And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
    And the heart must pause to breathe,
    And love itself have rest.

    Though the night was made for loving,
    And the day returns too soon,
    Yet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By the light of the moon.”
    辰昔虽不尽明白,却亦隐约察觉其中的缱绻旖旎、葳蕤潋滟,故笑道:“妹妹,这听着可像表白呢。”姬琳闻言便打了辰昔一记,嗔道:“瞎想什么呢。今晚听你背那诗,现又望见这月亮,忽然想起这首来,念给你听罢了。自己多想。”

    辰昔骑车不得回头,因又玩笑道:“我心里知道,你刚呀就是试我一试,见我没答应就改口说念诗而已,对不对?要我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没说不答应呢。”不期姬琳忽的笑一声,转口戏道:“你爱答应就答应吧。反正男朋友这东西呢,我也不嫌多。给你个虚名分而已,既不花我钱,也不掉我肉,你爱当就当去。只不过你今儿也听梅主任说了,当男友可有义务的。我呢也不用你买花送礼的,就将那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统统供上来,任我享用,好不好?——哎,你非要我占这便宜,哪里好推辞呢?是吧,darling?”辰昔聆毕登时哑口无言,思索一番,岔道:“要说你刚那诗,倒和中文的一首古诗很像,你可曾听过?”姬琳情知辰昔讨饶,暗暗得意,便娇音谑道:“真有意思,你都没说是什么呢,我怎知听没听过。我可从来不猜男朋友们心思的,你们猜我的,再变着法哄我,还差不多呢。”辰昔遂晓得姬琳厉害,再不敢信口调笑,只恳切说道:“就是一首乐府,什么来着,容我想想。”一阵苦思,方断断续续地念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幽幽诵毕,姬琳只不屑道:“像在哪?难道有个月亮、再有句徘徊就能说像啦?那英文诗里分明两个人,而你这只有一个人;那边念诗的明显是个男人,而你这却是个女人;那里是刚准备分开,你这是盼着人回来。欺负我不懂古文,就想来蒙我?”辰昔苦笑一声,叹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这是豁了出去要现原形么?再装一会子淑女好不好,马上就到了的。”姬琳朗笑起来,乐道:“都暴露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装的。本来也不是什么淑女,我是花木兰,不是林黛玉,不喜欢淑,只喜欢赢。”辰昔赔笑道:“好的,木兰兄。那咱也歃血为盟,本结弟兄交、死战誓不渝呐,哇呀呀呀。”一声逗得姬琳爽笑不止,连声道:“干嘛,要唱戏呢。”辰昔忽又道:“对了,给我做件衣服呗。”姬琳忙问:“凭什么?”辰昔嬉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你既然那么会织,就给我做件衣服呗。”姬琳笑回:“想得美。我织的那是锦绣文章,不是你穿的粗麻布衣。”

    说话间,辰昔载着姬琳,驾了他的“小蓝驹”,已然在那蓝田、紫云路口右转东行,又在那食堂背侧、通往月牙楼之岔口,向北驶入了一座学园。方进园门,但见有一环驰道向两边蜿蜒舒展,围绕着当中一片草庭。驰道外圈,间三差五地矗立着好些宿舍,前后错落,左右相对,正巧合作一圆。那中间草庭此刻幽暗朦胧,看不真切,只隐隐觉是浅草丛中零星竖着些高松矮灌、瑶树琪花,倒也平添葱茏翠意。奈何庭前正对园门处,一径竖了几面告示牌,旁又耸立着一块大电子屏,夜幕中一味喧宾夺主地亮着,肆无忌惮般的醒目。

    辰昔正不知该左环还是右绕,便渐在中道慢了下来。姬琳觉意,忙指往左边,辰昔依令西驰。因见辰昔此处不熟,姬琳便相介绍起来。原来这里乃是丹阳、青溪双园合璧,丹阳座西、青溪位东,实同在此园中,不过为中庭所隔,作个楚汉分界。姬琳所在的丹阳三舍便坐落于左道尽头,辰昔顺势驾去,须臾便至那三舍廊前。方踏地驻车,姬琳便跳了下来,挥手笑辞道:“谢啦,Darling。我就不‘引领还入房’了,免得你‘泪下沾裳衣’。”辰昔自嘲一声,恨道:“有本事你人前也这么叫,看我敢不敢答应。”姬琳笑而不语,旋即挥了挥手,便自回身刷卡入门,消逝在黯淡的玻璃幕中。辰昔怔了一会,不觉一段凉风袭面吹来,遂醒过神来,驾车折返,回奔蓝田去了。停车入库、刷卡进舍、蹑步回屋,但见室友三人皆已睡熟。于是轻轻回座卸包换鞋,又小心取出毛巾、衣物,缓缓潜出房门,默入浴室盥漱。不时沐毕,未及吹头,便悄然爬床卧憩了。虽是疲累交加,却偏走了困,躺着辗转难寐。又见窗外初白,若有光泛,辰昔心知天将及昼,遂连忙闭目求眠,亦不知过了多久,方得昏然睡去。

    只道一梦酣沉,迷蒙之间,一阙响铃如山崩地坼般压来,正是摧枯拉朽、侵梦噬魇,直将辰昔震回了人间。那辰昔倦怠挣起,闭了闹钟,只觉四肢乏累、头昏脑涨。然今方开学次日,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逃课的,故踉跄着支撑起来。犹未下床,便听得水昆在下面啧啧谑道:“居然还知道回来,这才几天,就夜不归宿了。说,昨在哪儿行的房?是不是将那个林妹妹给嚯嚯了?害得宝硕一整晚都在那鬼哭狼嚎,人都要抑郁了。大学果然是素娥刑房、玉女坟场,所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惜、可叹、可悲、可哀。”辰昔犹自睡眼惺忪,听毕水昆之谑,亦无多少生趣,便含混答道:“我倒是想呢。奈何全没半点风花雪月,反倒是什么杀人游戏,一整夜全赔在了社团里,还林妹妹呢,影子都没见着。”语罢举目环顾,不见余人,因问道:“他俩呢?”水昆转首复操弄起电脑来,不经心地答道:“宝硕么,估计又是早起的虫儿喂鸟去了。付阳该是一二节有课。”辰昔如梦初醒,幡然大悟,点头答道:“对哦,是上大学英语去了,他的课表我看过。——你怎么上午没课?”水昆旋眸笑道:“有啊。这不是他俩都走了,我就指着你送我呢。还不快点,就要迟到了。”辰昔口中直“嘿”了一声,即便猫腰下床,出去盥漱了。

    回屋更衣适履,取过背包换了书,便携水昆同下楼取车去。可叹那辰昔载着女生已然不稳,而今水昆愈沉几分,虽使尽了力,那车却仍如蝰折蛇行一般,晃荡得厉害,慌得那水昆紧紧握住了车骨,大喊道:“你是不是醉了没醒,走直线呀。”辰昔奋力把着头,车犹不听使唤,只得无奈回嚷道:“别吵,谁让你那么重。”水昆实则身材匀称,较辰昔细了一大圈,故哪里忍得这等污蔑,遂吼道:“咱俩谁重啊,你的车是不是有性别歧视,不肯带男的?”辰昔闻言笑道:“有这可能,物似主人型嘛。”水昆便唤道:“淫魔配淫车,那更要硬气一点,走直线呐。”两人喧闹一路,终至东教楼下,又因并非同课,遂各寻教室去了。

    单说辰昔疾步上楼,奔入课室。展眼一瞧,但见屋内龙腾虎跃、鼎沸喧嚣,满目欢颜之下,仅那一簇簇学生群落间隙之中,还余着些许空座。所幸恩师未至,课犹未开,辰昔急忙地寻起座来,左右转盼不迭。正环顾间,忽见芸蕊坐在那首排正中,右侧尚虚有一席。她瞧见辰昔,亦含笑招手望来。辰昔登时大喜,连忙上前招呼,听得果真无人,便自去排首告扰挪入,心满意足地挨着芸蕊坐了。方卸包取出书笔,便听得芸蕊问道:“我这回算礼尚往来了。你怎么也选了陈老师的马哲?”辰昔脱口答道:“问学长荐的呗,听说这老师上课有趣,给分也宽厚。”芸蕊乐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挑课逃班的。我俩都是离群的小绵羊,总不跟本院同学选在一处。”辰昔便谑道:“看来我们都是院里的black sheep。——听着倒也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你们法学院毅然决然地脱离了我们人文,不念旧情,分庭抗礼,说不定我俩便是本帮使者,一齐帮着法学院重回人文大怀抱呢。”芸蕊摇头柔声道:“这个我看难,我们孙院长开学时候就再三强调,说我们不该算作人文,而应当划入社科,他还要去学校里面反映,或许下一届就不再给人文的选了,而是要与经管合在一处,放给他们选呢。”辰昔闻言惊道:“那岂非我是最后一届能选法学的人文班了?”芸蕊凝眸点头道:“按那孙院长,就是这个意思。”辰昔遂自思虑起来。

    少刻师至,贯门而入,顾、苏二人举目一瞧,却是个中年男子,但见他容貌平俗、并非惊人,黄皮瘦骨、尚且精神,发髯恣意、百般随性,简衣轻装、全无赘饰,诚然是:
    骨骼精壮面皮瘦,潇洒且抖擞。
    高额似川鼻若峰,容光愈昭灼。
    粗衣布衫老仙翁,唇口髯中裹。
    更有一双炯耀瞳,射出光如火。
    枉生人阅此,忖及尘间不乏大贤貌丑、贪恶面俊,大凡才高者多不扬,俏丽者少本事,不禁亦有一叹,云:
    可笑世人常浅鄙,总以人面逐高低。
    英雄自古未必美,贤良不以俊丑齐。
    无盐堪配佐君王,凤雏善能辅帝兴。
    鲜衣怒马金佩银,腹内草莽终是虚。
    却说那师迅如雷电、急若流星,一个阔步登阶,疾行至讲台前,撇下公文包,亦不开电脑,复跳下阶来,立于首排中央,对众宣道:“我们都知道现代文明有两大基石,一个叫德先生,一个叫赛先生,也即民主与科学。但哲学本身到底算不算科学,这事却众说纷纭。因为哲学往往跟另一个词更显亲密,那就是信仰。然而大家试想,如果信仰是一种可被验证、被更新、被修改、被推翻的相信,那它岂不就是科学?但如果信仰是一份不容置疑、不可否定、不得异议的信念,那它岂不就是科学所鄙弃的固执与盲从?或者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迷信’了。”师于此处一顿,旋身登台,步至那微凸弧面墨绿色黑板前,抄起粉笔,潦草地写下了“philosophy”一词,更在词下划了一道倾斜的横线。

    因那师语出惊人,又全无自介,辰昔忙趁其转身登台之际,低声向芸蕊问道:“这老师叫什么?”芸蕊掩口轻答道:“陈思明,陈老师。”辰昔闻言颔首,忖及前日学长荐课时所告之二三事。原来这思明乃是求大老人了,在此保硕升博,一连念了八年有余,终修成个资深大学究,做了百无一用的书生。又因久惯求大环境,全然不思外任,便留校谋作讲师,教些基础课程。得空亦随那身在高层的博导做研究、写文章、出著作,生活倒也安适。奈何世事无常,大抵也是这搞哲学的在外谋不见什么财运,只得向内拼夺那点微薄职薪。偏这求大又合并了,更搞起什么院制改革,内中位次本就有限,却哪堪校领导一波波地求贤若渴、广纳名士,是故系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险湍余波不断,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那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之事也平白出了好些,直闹得合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彼时思明之博导隶属南派,与北边根正苗红的大哲学家们端的是貌合神离、同院异梦。然国之主义、不容分教,日久之下,那博导一来四面楚歌,二来心灰意冷,三则不想弄得太难看、伤了知识分子尊面,便暗中谋了一个好处,头也不回地投奔去了。这厢校、院领导一瞧,恐怕窝里的谁也不服谁,忖度着还是外来和尚好念经,庆幸中华大地上最不乏智者,故顷刻间就明招暗擢地拉起了新一届班子,欢喜了许多人家。只不过苦了思明,他这枚上届遗珠、前任门徒,早已是神遗佛弃的了,胡乱分得几节全校通识之马哲课也就罢了。思明自忖时乖运蹇,又心恨北边那一派,遂自诩为布道者,意欲播撒些自由开明之火种,趁此课堂尚未录音存证,便不依着课本讲,而是广陈百家之说,漫无边际。不想这等哲思最是移性,专能引逗学潮,于是校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直将思明描绘成了深藏不露、隐姓埋名的扫地僧,一时闻名贯耳,学生多欲聆教,皆以得课为幸,这些也不止一日了。

    且说思明写罢那词,旋身讲道:“如果有上过任何一堂哲学课,想必都是从这个词开始的,philosophy,英文翻译过来叫做哲学,拉丁文原意是爱智慧。我个人觉得智慧这词也过于深奥。什么是智慧?老子说是道,孔孟说是仁,佛家说是禅,朱熹说是理,王阳明说是知,虽然它们内涵天差地别,却有一点万变不离其宗,即智慧是存在于脑子里的一种东西。因此我们说一个人没脑子,就是在否定他有智慧,而听的人往往生怒,因为没有人愿意失去智慧。——参禅悟道也好,格物致知也罢,乃至知行合一、法天效地,总之智慧需要‘动脑’,不只普通之想,更须深刻之悟,也可称作思考、琢磨、分析、推敲、领会。对此,哲学界搞出了一个更高级的词汇,叫做思辨,也就是在‘想’的基础上,加上‘验证’与‘怀疑’这两个动作。因此,想要‘智慧’就必须‘苦思’,其‘苦’便在于,‘思’时还须不断地‘辨’。——既然智慧来源于思辨,爱智慧也就必然要爱思辨。那么请问,陈述句能表达思辨吗?”思明一顿,环顾教室,众或暗暗摇头,或低声否认,余者皆默然翘首以聆。

    思明又道:“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能被认识的,认识是指导实践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这样的句子算不算思辨?含不含要人‘动脑’去‘验证’或‘怀疑’的成分?”一众凝眸探首、纷纷摇头。思明续道:“思辨二字,首先是思,如何才能思?世界是物质的吗?物质是运动的吗?运动是有规律的吗?这才是思,对吗?”众多颔首。思明遂笑道:“好,我们都已同意,有疑才有思。那思辨的辨又是什么?”语毕踱至首排,面众述道:“有人说世界是物质的,又有人说世界是意识的;有人说斗转星移,整个宇宙都在变化,又有人说飞矢不动,连那飞着的箭都是静止的。若只听一家之言、然后毫不怀疑地信任它,这能不能叫‘辨’?”众皆摇头。思明正色道:“哲学所说的人生观、世界观,本质就是个人对于人生经验、乃至人类对于创世经验的归纳总结。我们大多数人的阅历平凡、视野局限,格局单薄、学识片面,在历史长河中也不过沧海一粟、转瞬即逝,在此基础的人生观、世界观又怎会开阔呢?因此,我们应当尽可能地海纳百川、兼容并包,既博闻广志,又旁学杂收,这不仅是积淀的要求,更是思辨的前提,唯有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再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方能形成尽可能周全的认知,而这样基础上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才相对精准与可靠,对吗?”众纷纷颔首。思明复道:“很好,你们已经阐释了我的教学方式:广介百家之说,斑窥群贤所悟,待尔自去思辨,各修独特智慧。”众学生听毕,皆暗暗叹服。

    却说思明伫立于昔、蕊面前许久,激昂间不觉洒下好些飞唾。顾、苏二人悉无幸免,如沐杏花微雨一般,落了满书满面的星点。奈何那桌椅又是固定的,椅背悉与后排钉连,故两人虽竭力后倾,亦不过挪得咫尺寸距,堪堪的无甚用处。二人遂相视苦笑,芸蕊更暗暗取出一张纸巾来,递予辰昔,又自取了一张,攥在掌心。然而毕竟思明在前,两人虽擎了棉纸,亦不敢大张旗鼓地抹脸涂面,只得手里百般搓揉,又暗中眉眼递笑,摇头聊当互慰。

    思明却浑然不觉,接说道:“我刚念哲学的时候,总会有个疑问。世界是物质的,我闭了眼睛这屋子还在,这点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难道千百年来唯心主义者都是傻子?还代代相传,总有人信?于是我揣着怀疑,看了许多唯心主义者的书籍,毕达哥拉斯、黑格尔、尼采,且不论他们观点对不对,因为‘对’与‘不对’这两个概念本身就有歧义。只说我看了他们的文字,才知道他们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是在讨论眼睛闭了屋子还在这事吗?他们认为这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没必要再说,而值得一个哲学家思考的,是我眼睛闭上后,这屋子与我的关系;如果一个物件我永远无法感知,与它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众瞠目侧耳,陷入冥思。思明踱回讲台,靠倚着道:“学哲学第一就是要学会怀疑,第二就是要愿意解构。解构那个已有的、熟悉的、信任的思维体系,持续融纳新的经过思辨的资讯,随时接受重塑自己的世界观,这才不枉大学一场,乃至为人一场。否则,你就只会不断固化自己的旧观念,摘取片面的信息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继而在狭窄的信仰里越走越窄、越走越极端。”

    顾、苏二人见师离去,顿时如蒙大赦,不禁相视窃笑,岂知却被思明瞧着了。那思明未知根由,便只道:“你们不要笑,真正的解构那是何其痛苦的。为什么每种语言里都有信仰一词,因为不加怀疑的相信总是最容易、最经济、最舒适,更是最快乐的。跳出大脑的舒适圈及依赖感,进而去怀疑、去重塑,这可是难比登天的。比如,我若现在对大家说,请记住,以后不要盲目相信任何观点,一定要加以思辨。我猜你们都会表示同意。殊不知这话本身就是悖论,你们若直接信了这话,不正是不加思辨地信了我的观点吗?”一众接连点头,几处笑声稀疏。

    思明又转口道:“以后来上课就不用带书了,反正都不会考,回去把高中课本重新背一背,就能过的了。——现在我们上第一课,世界是物质的吗?不需举手,想到就说,大家回想一下,什么是物质?”话音未落,后方一男生便脱口答道:“独立于意识的客观存在。”思明点头赞道:“基本功很扎实。下定义其实是件难事,因为‘定义’本就是人为的,不过是寻找事物的共同点,然后框定一个范围,将东西分成框在里面的及框不进里面的两种。然而任何范围都有个内涵与外延,怎奈大自然并不分明,总会出些界限模糊、模棱两可的难题,逼得你要么修改旧定义,要么创设新定义,总没个两全的办法。而对抽象事物的定义,就更是一种人为的文字游戏,往往抽丝剥茧到最后,无非两种结构,‘p是p’和‘p是非p’。刚同学回答的关于物质的这个定义,就是典型的P乃非P。问:什么是物质?答:物质不是意识。那什么是意识?谁还记得?”话音未落,便又有同学高声作答道:“人脑对于客观事物的反应。”思明接道:“对,意识定义为人脑想的那些东西。所以物质也可以理解为不是人脑想的那些东西。世界的物质性本是在探索世界本源。也就是说,物质性,或者叫客观存在,乃是万物之本。本就是寻根求源,拆开来看看万物是什么做的?是原子,是夸克,是五行,还是气?其实这也是个找共性的过程,找那个拆了到最后的还存在的共性。然而外延越大,共性就越少,包罗万象后,哲学家们发现万物本源是什么呢?竟然是物质性、是客观存在。这就很有趣了。问:宇宙万物的本质和本源是什么?答:都不是人脑想出来的东西。世界是物质的,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众人张口结舌,凝目不言。

    思明又道:“我们再来说说唯心。刚谈及宇宙万物的本质本源,而唯物与唯心就是谁先谁后上产生了分歧。这里其实预设了一个前提,叫二元论。是说,这帮人认为宇宙万物拆解到最后,就会有两个东西既拆不下去,又找不到共性,只能互相独立。它们一个叫意识,一个叫物质。但并非所有哲学流派都认同二元论,人类最早出现的是万灵论,后来历史长河中,也是一元论占据着主导,这里且不赘述。总之,就唯心与唯物谁更“本”、谁在先的问题,人们分成了两大阵营,一边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边说‘我思故我在’、‘万物皆在吾心中’。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其最幽默之处就在于,双方实际上同在说一个事实,且对这个事实本身毫无异议,他们都知道即便一个人死了,这屋子、这桌子都还在。只是一方说,人都死了,这屋子对他还有什么意义;而另一方说,即使人都死光了,屋子还在,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意义。对于这两种说法,你们怎么看?”语毕思明便自包中取出保温杯,饮了数口,复撇于桌上,回眸环顾。众因思明之问突然,故皆冥思苦想,一时合室沉寂,鸦雀无闻。少顷,便有一男生起来说道——下回。叹: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第二十六回:辨虚论辰生蔑霸道 感实意姝仙逗风雨

    文曰: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接上回。却说众学生闻思明之问,莫衷一是,寂然无声。少顷,后排便有一男生起身说道:“我觉得这些问题完全没有意义,宇宙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是原子的,还是神的,其实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套上一个说不清楚道不明的东西,然后管这个东西叫作物质、意识、五行、阴阳,抑或神、理、气、元,这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一个名字,一个代称。人类因自己渺小,就要找精神寄托,而寄托本就含着自我欺骗与催眠。也惟有这些神秘的、验证不了的东西,才能尽量不被拆穿,至少是更长久一点。自古以来,人类不就是卑微可怜地想去追寻一些永恒的东西吗?以前的宗教信仰是寄托,难道唯物主义就不是?即使科学发展到今天,我们同样担心害怕,万一这宇宙其实不科学,那该怎么办。所以我们努力地说服自己信仰唯物主义、科学主义,其潜台词就是不要恐慌畏惧,更无须投鼠忌器,即便未知,也不过一堆等待被发现的规律而已。但事实上,随着人类认知越多,却总是发现未知更多,宇宙的边界不断扩大,而我们自己也愈加渺小。试想一下,假设科学真有天花板,或真的存在某种永不可测的未知,也就相当于告诉全人类,即便是拼尽全力,结果依然无能为力,那我们将陷入怎样的迷茫与绝望?所以我们由衷地不愿相信虚无主义,不愿相信宇宙会是不可测的,就是想保护我们内心脆弱的安全感。”

    话音刚落,又有一同学跳起来道:“我认为哲学作为一种上层建筑,就是跟着经济基础走。原始部落时期,生产力低下,认识水平局限,看一花一草、一风一雨都觉得玄幻神秘,所以就出现了万灵论,其实就是崇拜一切,希望天地万物都能庇佑自己、而非为难自己。后来人类进入封建等级社会,金字塔形的结构,统治者高高在上,成天灌输天人合一、君权神授,于是一元神论应运而生,正好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君主制里应外合。其实很简单的逻辑,如果神管天地毋庸置疑,那么皇帝管人间也就不容置喙了。进入现代,随着人类生产力水平提高、科学技术发展,我们飞出地球看太空,显微镜底观察微生物,经济上施行各专所长、分工协作的社会化大生产,自然就出现了唯物主义、科学主义,毕竟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而有效的组织管理才能发挥出这种生产力。”

    一言未毕,又有人起来道:“我要为唯心主义辩驳两句。地球不是今天才这个样子的,亿万年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江河湖海,日月山川,风雨雷电,一如往昔,可千年前人们脑子里是天圆地方,是三纲五常;而今天,人们脑子里是科学技术,是民主法治。一万年前也有铁矿石、石油田,世界本身没变,只是人类脑子变了,才有了这天壤之别,这不正是说明世界是唯心的吗?”语犹未尽,又一人急立出来,驳道:“刚才这位同学颠倒了主次,理论与实践,是从实践到理论再到实践的过程,理论当然可以指导实践,但也得先有铁矿石、石油田,才能够认识到石能炼铁、田能产油,得到了铁和油,才能进一步认识到它们的特性及用途,所以物质性还是前提,而认知活动本身也需要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否则按照刚才同学的逻辑,宇宙本身也没有变,那我们造不出星际船、时光机,难道是因为我们当代人类脑子不行吗?”

    一时众生慷慨激昂、各抒己见,辰昔听得入神,全无困意,便如海绵吸水般聆记着,不免心慕神悦、暗中赞叹。那思明却自撑倚在讲台旁,含笑不语。芸蕊瞧见辰昔痴怔,轻推了一记,低声笑道:“怎么今天不发表一下高见?”辰昔回过神,便挨向芸蕊耳畔,掩口答道:“我从未想过这些,哪有什么见地?他们说的又都深刻,不知接什么好呢。我隔壁宿舍倒有个高人,最爱辩论哲理,可惜他不在班上。”芸蕊闻言,回眸巡望了方才起身论道的一干男生,赞叹道:“我也没想过这类玄机,那几个同学都好厉害,怎么想来的?感觉跟咱们这些凡人脑袋不一样似的。”辰昔聆闻芸蕊称赏那些男生,又暗喻自己凡庸不如人,骤时没来由地愤闷起来,遂正色强答道:“其实这种思想最是害人不浅,世间争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两个素未蒙面的人,一出生便怀了不共戴天之仇,却都只为脑中一个虚幻概念,多么可怕而不值当呀。而这些思想的本质,都无非‘霸道’二字,都只觉得我对你错,须听我的,否则就消灭你,如此党同伐异,又是多么讨厌且自大的恶呀。”芸蕊蹙眉叹道:“也并非所有哲学都是邪教,也有那等仁爱的,你怎好打死一竿子的人呢?”

    辰昔聆言正待细说,忽闻后面学生高声激辩起来,一个嚷道:“刚才这位同学就是受了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毒害,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可地球不是围着某个人转的,我们分析事物也不能仅从个人角度、依据个人喜好,而是必须客观公正,格局应当站在人类、乃至整个宇宙的角度。”一语未了,另一个便截断道:“这位同学信奉集体主义,这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弄错了一个概念,个人主义不是某个人主义,更不是自私主义、利己主义,它也是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只不过更关注事物对于某些平凡而不特定的人的价值与意义,与集体主义并没优劣之分,更无格局高低。毕竟任何集体,也都是由活生生的个体凝聚而成的。”话音未落,又一个同学插口道:“刚才两位同学都是以书本中的定义来阐释的,未免有点本本主义。我认为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集体主义,集体主义的本质就是精英主义。说白了,也就权贵阶层主义。谁是集体?谁又能代表集体?最终还不是通过某种方式选出了部分代表人,再将其言行冠以集体之名,最终让全体为这部分人的言行买单。”霎时众学生群情激愤、斗志昂扬,前赴后继、奋勇争言,这边舌战群儒、那厢口生莲花,好比唇刀舌剑、更似针尖麦芒。枉生人阅此,忖及昔年少时,亦是好言善论、喜辩爱驳,不知天高地厚,无惧权威官赫,时常遑作玄论,引得师友侧目,自诩洞若观火,实则粗浅无知,真个是:

    慧如日月思如涌,语不惊人死不休。

    尔等凡胎愚且鲁,听我说出天地透。

    可叹如今木志泥心、耳顺舌拙,惟愿苟全混世、不求闻达诸侯,故盈唇塞口、充耳闭目,喜见云轻花淡,惯看秋月春风,正是:

    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

    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却说思明倚桌含笑,静观那几处同学针锋相对、难解难分,然虽说是自由思辨,奈何两班学生愈说愈露骨,亦不由地心骇起来,遂忙压手止道:“大家冷静,百年来,多少哲学大儒、思想名家,都参与到了这些形而上的争辩中,至今也没有公认信服的答案。有时候辩论所追求的,并不是说服对方的成就感,而是知晓别人新角度、新观点的获得感。这其实是道选择题,如果固守执念,则虽差之毫厘亦感不堪入耳;若是兼容并包,就算各执己见犹觉清悦动听。”言罢传令课间休憩,自又有一班学生前来围住,思明宣道:“我也不过一家之言,说多一句便是误多你们一句,若还执意要听,等我解决了生理难题再来。”语毕风也似地旋身迈步、夺门而出了。

    芸蕊敷纸擦了脸,苦笑道:“我还是去洗个脸吧,今天可算是真正的面授呢。”辰昔戏道:“阳光雨露,俱是师恩,咱们也只好受着了。”遂亦笑和同去。二人伴说陪闹,不觉步至廊内。不想屋外闷热,直是焦金铄石、柳厌蝉噪,顾、苏二人倏然汗溢如雨,遂疾步望盥洗室迈去。岂料辰昔手机忽的震响,只得撤步抽身应答,令芸蕊先自去了。接起一听,却是社团联合会,来电相邀面试,辰昔恳言晨课未央,莫敢擅离,又忙求告宽限。那头倒也和善,即便宽准,于是商定课后剧场北楼面见。辰昔闻此,称谢不禁。挂断电话,疾赴洗漱,接得芸蕊回座,两人谈笑一阵,盖因人多位少,亦是不舍恩师,故具无易座之意。不时思明劝散围着的学生,复又步前传道授业解惑。此事别无他记,按下不题。

    却说课阑时分,辰昔欲赴剧场北楼面试,只得与芸蕊婉言惜别。芸蕊聆闻笑道:“厉害呀,学习都忙不过来,还有这等功夫呢,那就祝你春风得意、所向披靡啦。”辰昔羞道:“不过前日一时脑热,投了些个社儿,如今叫了面试,也不好不去的。”说毕连连拜辞,依依别去。

    下楼取车,驶出东教,一路穿花度柳、迎日追风,径驱至剧场北楼,又自那银行与超市之间的电梯房,悬升直上,登至三楼,恰比那勤创之所“更上一层楼”。穿过开放活动区,寻至社联办公室,探首扣门告入,但见一间小屋,墙沿一列档案柜,中间一面大横台,台左安有电脑打印机,右则余一狭道,通往后排玻璃窗栅。窗畔两侧亦设有桌椅书柜,陈列井然。正中乃一面玻璃圆桌,四围塑胶靠椅,桌左坐着一个斯文和善的男子,架着眼镜,彬彬有礼;南面下首则是一个文静女孩,长发及肩,乖巧可人。二人桌前一沓简历,堆叠齐整,又各执笔展簿,墨飞满笺。

    那男生抬头瞧见辰昔,便指了桌右虚席,笑道:“同学这边坐。”辰昔挥笑颔首,自去坐了。那女孩又问道:“人文学院的顾辰昔同学,对吧?”辰昔连声称是。那女孩遂寻出简历,于左上角画了勾,递奉予男生。那男生接过了,前后翻阅一眼,含笑说道:“我们是社团联合会,帮助学校团委管理学生社团的,现在学校大概有近百个学生社团,均属我们服务指导。这次文化广场及论坛上的百团大战,就是我们社联主办的统一纳新。除此之外,每年的社团文化节、游园会、社团年度盛典等活动,都是我们社联办的。”一番问询,方知那男生唤作贺敦良,乃社联活动认证中心部长,女孩则讳称陆婉怡,是该中心部员。原来敦良自昨夜收到人力中心转来之简历,为免失独断,便就寻觅课隙分邀部员,共同组织面试。恰幸婉怡今晨有空,遂请至部室,联系面招,一同相看。意欲今日巡察一轮,以期明晚部门会上敲准人选,便好在周五高层聚义时反馈核定。

    众看官有所不知,这求大社联,设有注册登记、活动认证、合作交流、媒体运营等若干中心,隶属学校团委,单管那学生自主形成之社团,勤创、学生会等校、院直属开办的皇亲贵胄,并不在监管之列。而学生发起之社团,无论设立注销、日常活动,乃至广告宣传、志愿服务,皆须社联层层审批备案,方得施行无碍。这活动认证中心,便是专责审批社团活动的,时间地点、主题方案,有无校外人员参加、是否申请经费补助,均是审查重点,且终以团委老师签字为效的,中心不过出具初步意见,做好归档工作罢了。社联于此处一并有四五间大办公室,而今这间小的,便是注册登记、活动认证二中心所在,那大横台便是社团递交申请之处,墙沿案柜便是收纳材料之所,此系后话,表过不题。

    却说辰昔瞧见敦良良善、婉怡和婉,不禁神清气朗、意气昂扬,便就侃侃而谈起来,什么自幼登台表演、从来热衷活动,又是好结天下英豪、喜猎世间百态,当真见识多、兴趣广、知进退、懂原则,诚乃中心不二人选也,亦发说得贺、陆二人笑逐颜开、频频颔首。不期门口忽迎来一个扎双尾鞭、擎三折伞的女生,轻轻扣门,怯怯窥望,婷婷驻立门前。三人闻声望去,只见是个玉软花柔的女孩,娇喘微微、容颜楚楚,乌发及肩、贴着两靥汗露,连衣长裙、浸透双膝褶边,左手紧夹包、右掌遥握伞,伞尖涓滴如线,倏然汇成一汪泽滩,侵润她那本就湿透的灰色凉鞋。

    敦良瞧见,忙起身嘱咐她寻便略候,那女生遂默默挪往台前转椅上坐了,继而翻包取纸擦拭。婉怡回眸窗外,惊呼道:“天呐,那么大雨。”敦良与辰昔闻声亦旋望过去,但见窗外瓢泼如注、倾盆直泻,玻璃上似琼珠乱撒、楼檐下若碎玉飞溅,天地苍茫一色,四海同击瓮鸣,正是:

    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云流过海门。

    敦良不禁叹道:“是呀,要不跟同学们改个时间,千万别害他们淋雨,安全第一。”婉怡应过一声,执起简历与手机,自去联系了。这厢辰昔意欲接续前言,方才开口,敦良便笑着摇手止道:“好了,同学,对您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入全面,您回去等通知吧。”辰昔聆闻,暗忖道:“这里远不如勤创面试的那等架势,却犹不得当场入定,自己竟亦需如超市商品般呈供比选,真好不识货也,端的可厌。”如此想来,心中难免愁郁不快,面上却只笑谢道别,于是擎了背包,又与那台前女孩轻轻招呼,道了声“加油”。那女生报以粲然一笑,也似销魂蚀骨,两人便在大横台口擦肩而过,辰昔步至门口,复回身挥手、鞠躬退去,那女生自去登坐应答。鹊儿抚今追昔,生平与斯女亦只此一面也,名姓一概无闻,喜恶全然弗知,遂感世界广大,奈何缘浅如斯,今借石兄之背,铭文及此,迎风叹曰:

    萍水相逢客,江湖过路僧。

    风意何其漫,平惹一怀尘。

    莫言花相似,娇妍各争春。

    取次丛中顾,缘饯众芳神。

    点点翠映红,株株绿照粉。

    萦萦蜻蜓绕,翩翩彩蝶衬。

    频频擦肩渡,遥遥泪盈痕。

    见时亦别时,从此两昆仑。

    殊途天涯远,舟车水旱分。

    悲喜无牵碍,苦乐不经闻。

    乡山有亲近,难忆故庄人。

    共存九州下,同望月黄昏。

    却说辰昔下楼,径出梯厅,但见阶前车阵散乱、雨倾如注,偶有那披蓑戴笠、全副武装的,便蹑步下阶,取车出列,抹尽坐垫余液,风雨中踏浪驰去。更多人只是立于廊檐,或结伴私语,或孤立无言,皆自蹙眉哀叹。其中,不乏那伶俐大度的,便往超市置了伞,转身没入潇潇白浪;亦有那等虎胆英豪的,浑然无惧风雨,毅然扎进漫漫波涛;更见那折中取巧的,或擎包护首,或寻檐觅遮,躲一阵、跑一阵,杂耍般消逝在视线中。辰昔却自踱离了人群,束衣整带,遥伫廊矶,只是怔怔地瞧着风雨。只见目之所及,尽是:

    珠帘迸断,玉溅廊桥。海龙洗甲尘漫漫,观音倾瓶雨潇潇。

    落红满地,残蕊遍道。摧花花辞枝梢去,折柳柳向水庭摇。

    阶前滚滚,湖内滔滔。鱼鸟惊恐各奔散,蜂蝶仓皇早归巢。

    侵楼蚀宇,沉庄淹庙。敢是织女决银河,霖铃愁波倒盆浇。

    那辰昔犹自凝目痴望,呆呆瞧着那无情风雨敲在月牙楼上,铿鸣作响、瀑流成河;又打在楼前花圃中,草木飘零、残红遍地;更肆虐在驰道两旁的梧桐树里,枝摇叶落,翻飞坠叠。恰巧,眼前路畔那株梧桐枝岔上,一片尚绿着的叶子,不经那风削雨打,数番挣扎不住,重重摔跌下来,落在辰昔足边。辰昔凝眸望叶,心叹一声,不无怜惜地忖道:“这叶儿真是可怜,分明不愿辞旧枝,无端又被风雨擒。也不知它疼是不疼、愁是不愁?”霎时竟才思潮涌、诗意澎湃,思来想去,这份心怕只有姝儿能懂,于是淘出手机拍了那片落叶,发予姝儿,又配文曰:

    “落叶,

    你是为挽留逝去的春,

    还是想逃避接下来的冷?”

    后便浸淫在哀伤中,满怀忧郁不散,久久不能自拔。过得片刻,手机震响,点按察览,果是姝儿回信,上云:

    “雨痕著物润如酥,草色和烟近似无,岚光罩日浓如雾。”

    辰昔阅之,顿觉欢喜,忖道:“果是懂我,知我心哀,便用这等美词复我。且我只看到了眼前风飘絮、雨打萍的凋零,她却见着了雨后万物滋生、烟雾拢绕的胜景。”于是钦慕回道:“仙子之境,小生愧不如也。”又戏问:“仙子现降何处?此时湖中雨浸,不便落凡洗澡的。”俄顷,姝儿复道:“如今总有那等伺雨窥花之人,贼头鼠脑、蠢蠢愈发,怕又被谁偷了衣裳,故再不外头洗了。”

    辰昔览信一笑,问曰:“仙子可曾饭否?”须臾,姝儿复云:“不曾,身在书馆修炼,不期闲人搅扰,耽误多少功果,正念如何索赔。”辰昔笑回:“上告仙子,天寒地冻、书生不堪饥馁,雨堰风塞、才郎困于衙台,念柳思花、心忧仙媛安好,盼星告月、欲邀姝女同筵,亦作赔偿是也。”未久,姝儿返信云:“风萧萧兮雨水寒,本仙一去兮难复还。”辰昔遂答曰:“仙家凭栏望湖西,山色空蒙雨亦奇,借得好风渡彼岸,共郎合餐归俗机。”姝儿又复:“花开娇蕾,柳发新芽,狠心人偏叫风雨中打,是何心肠?”辰昔迟疑少刻,便回:“风吹相思,雨润心房,可人儿伞下倚肩合掌,岂非天堂?”顷间,姝儿复云:“啧啧,氓之蚩蚩,雨求同食,非在同食,来即我谋。”辰昔思索一阵,回曰:“昔我往矣,姝与辰依。今我来思,风雨凄凄。——这临湖餐厅可就在我身后呢。周末同赴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如今不肯来,桃花零落泣梧桐。”岂料此信一去,未见有复,辰昔焦躁难安,独在廊下逡巡,将那手机滑开了又推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满心失落无趣,目对淙淙雨帘,叹息不绝。

    不期那敦良与婉怡,恰谈笑着同步出梯厅来。二人瞧见辰昔,便招呼道:“同学,还没走呢?”辰昔举目旋身,忙笑道:“是呢,在等雨。”转念又问:“咦,那个姐姐呢?”敦良答道:“什么姐姐,人家可是新生。我告诉她后门能通临湖餐厅,她就去了,挺爱惜自己的一个女孩子。”婉怡打量了一眼辰昔,问道:“你是不是没有伞,我带你去楼上办公室找找,或许还有谁落下的。”辰昔正欲答言,倏然短信铃响,瞥觑一看,却是姝儿,遂慌忙点开,道云:“本仙慈悲,渡恶救难,命雨为题,五步成诗,倘若入眼,便允一饭。”辰昔览毕,欣喜不胜,忙对贺、陆二人辞道:“谢谢学长学姐,不用了,我正好等人。”敦良闻言笑道:“哟,这还有风雨相会的呢,挺有魅力呀。咱们就不自作多情了。”说毕便与婉怡展伞下阶,迈入雨中去了。

    辰昔挥手送别,亦顾不得其他了,满心琢磨起作诗来。不觉蹙眉锁额、望雨凝神,一时蹦出几句言词来,却似这也不妥、那又不好,少不得拼凑一番,硬着头皮回了过去,云:

    “躁动的心雨呀,

    每时每刻般下。

    我的两个灵魂,

    在暴雨中厮杀。”

    顷时,姝儿回问:“哪两个灵魂?”辰昔望雨浅笑,续道:

    “一个渴求自由,

    一个满载欲望。

    这厢念着归隐,

    那头直欲拓张。”

    姝儿又问:“他俩为啥杀起来了?”辰昔唇角半抿,复曰:

    “自由想痛快告白,

    欲望说克己擒来。

    归隐欲走出迷津,

    拓张讲果断采摘。”

    须臾,姝儿又回:“那么结果如何?”辰昔双眸微闪,信回:

    “赢了的倒地蹒跚,

    输了的死灰待燃。

    执着的风情雨望,

    忏悔的云愁月盼。”

    姝儿追问:“盼的什么?”辰昔会心一笑,寄云:

    “盼的是仙子临驾,

    愁的是风雨无常。

    守的是人来花开,

    望的是日出云灿。”

    辰昔自度分寸,只道智枯才尽,是再不能接的了,便结语道:

    “心灵的暴雨呵,

    肆无忌惮般下。

    我的两个灵魂,

    在暴雨中厮杀。”

    一时信达,未及函复,辰昔犹恐姝儿不来,亦不知怎的,忽的心头冒出了一阙词来,遂忙滑开手机,发予姝儿,道是: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她。

    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蘼架。”

    姝儿览信暗笑,撇下手机合了书,转眸望向窗外,但见烟柳朦胧、雨势渐收,不觉心念一动,执起那粉塑盖白键盘的彩屏手机,复辰昔道:“你猜我来不来?”顷刻,辰昔便回:“你猜我猜不猜?”姝儿阅毕既笑又忿,便回:“既不猜也不来。”辰昔瞬复:“那两个我都猜错了。”姝儿犹豫片刻,转念复道:“那你数下刚落叶的那棵树儿还剩多少叶子,奇数片我就来,偶数片就不来。”辰昔即复:“是奇数片。”姝儿不信,遂复:“我不信,哄我呢。”——亦不知辰昔怎生回复,下回分解。叹: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第二十七回:借落叶姝儿赴雨约 和颂词辰昔责天神

    诗曰: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且说姝儿收知辰昔午餐之约,又经几番文来信往,不觉动了赴会之意,如今更望见窗外渐有雨收云散之势,便复辰昔曰:“那你数数刚落叶的那棵树儿还剩多少叶子,奇数片我就来,偶数片就不来。”不想辰昔顷刻即复:“是奇数片。”姝儿自然不信,回云:“哄我呢,又不是败枝残叶的深秋,就这么秒数完了?”辰昔览毕邪魅一笑,答道:“刚在风雨中已是数了又数,恰是偶数片的,正合李白诗云‘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可见梧桐枝叶成双,古来有考。不想又有这一叶飘落,可不就剩奇数片了。——不信你亲自来数。”姝儿阅信,忖及书馆四楼那等盖饭,不过是蒸煮冰鲜料包浇淋而成,实无多少趣味;且目下饭时已过,闻知文雅与玲玲俱已餐毕归舍,倘若独食也是孤寥,不若就遂了他吧,于是复辰昔曰:“合着刚风欺雨侵的,就只落了一片叶子?那你可站好了,等我过来瞧,若地上不只一片,看你怎样。”辰昔阅信大喜,忙回:“侍雨恭候。”说毕下阶拾掇起那片落叶来,轻轻拂去污泥,又沿廊矶踱至东端檐下,恰是那接连剧场北门之处,遂于此廊角逡巡而待、望眼如穿,但见那:
    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不觉风雨渐息、行人离檐,空气中烟云萦索,伴着雨丝似有若无地落,大地一片润物无声。那东面徐来的行人中,姝儿自擎了一把浅黄色三折天堂伞,蹑着小碎步,沿途闪躲沼洼,从桥的那头袅袅而来。端的是纤纤蛾眉螓首、淡淡杏衫驼裙,款款衣带飘招、翩翩飞燕游龙,其美若何,有词为证:
    乌发如瀑,纤腰似柳。步步回雪舞,楚楚落香尘。
    荷衣欲动,仙袂乍飘。姗姗风拂面,脉脉雨点唇。
    辰昔不觉看得呆了,只是举着那枚落叶傻笑。姝儿合伞入阶、曳步摇至,瞧见辰昔情状,不禁羞唤道:“怎么,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啦?”辰昔闻言回神,望着姝儿,笑递过那枚落叶,道:“给你。”姝儿却只就势瞥觑一眼,不屑道:“什么脏东西,都还湿着呢,我不要它。”辰昔赔笑道:“我用掌心擦了的,你瞧,这脉络,还有这渐变色,挺好看的呢。”姝儿仍说“不要”,亦不来接,辰昔只得转身步至邻近花坛,轻轻将那落叶置下,回来又道:“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幸好你是来了,不然少了这等风景,岂不辜负了天上雨神、人间仙姝。”姝儿蔑笑一声,嗔道:“少来,我才不稀罕做那等俗锦艳花,做什么天天在我面前背诗。”又指了阶前树带道:“今儿分明是雨送黄昏花易落,平白折腾我一场。你也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这里哪棵树?现在就数给我瞧。”辰昔闻言,忙转眸笑道:“当然是先吃饱饭再数啦。——刚刚才知道,原来这楼上就通临湖餐厅呢。”说罢一径领着姝儿往梯厅走,未及姝儿分辨,又岔问道:“怎不骑车来?”姝儿愤道:“雨又没停,骑哪门子车,我一个淋雨不够,还想折磨我家小红。”辰昔忙又赔笑道:“没这意思,不过随口问问,我家小蓝现就在外面淋着呢。再说咱小红多坚强呀,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姝儿嗔道:“果然是面冷肠硬狠心人,我都替小蓝心疼。”两人一路说闹,姝儿由着辰昔携领,拾级望餐厅步去。
    原来此楼北、西、南三面,皆环剧场而筑,独留东侧一隅,任凭一轮弧面大玻璃厅低斜探出,厅前是一湾宽阔驰道,驰道旁花坛簇成零星车位,其后数节阶梯,通连桥底湖畔下沉广场。那面玻璃厅当间,便是石矶飞檐,其后一扇水晶旋转门,旁又一道琉璃侧门,构作剧场主入口。而三面环楼中,北楼乃学生活动中心,南楼是临湖餐厅,故辰昔携着姝儿,一径自北望西行,穿过那灯幽道狭、房室林立的西楼,终觅至南边临湖二层餐厅,此是餐厅西端小门,并非东侧架有悬空云梯之处。
    姝儿入门便叹道:“早知道就从剧场那边过来,那才几步路,非得绕这一大圈。”辰昔笑谑道:“那还不是舍不得你湿身,湿身事小、淋病为大,不如多走几步路,好歹是遮风避雨、健胃消食。”姝儿旋手扭脱玉腕,转眸嗔道:“哄谁呢?都快饿扁了,消哪门子食?刚骗我山长水远地来,怎就不见你担心我风吹雨淋了?偏这几步路又装模作样起来。”辰昔聆此,只是憨笑,忙领姝儿赴前点餐。
    时午膳将阑、人疏客稀,二人台吧点毕餐,便又寻那湖景雅区对坐了。不时,辰昔执盘托盏,姝儿安匙定箸,一面窗明几净的玻璃桌上,倏然摆下一双玉饮、两碟珍肴,恰与桌畔静瓶中那株玫瑰辉映。但觉花色引目、馔香沁脾,两人暗中欣喜,便就款斟慢酌、天南地北地聒絮起来。辰昔先是说那晌间的马哲课,真有好些灼见,颠覆了许多旧知旧识,萌生了好些新思新念,实在敬畏有趣。姝儿则细述晨时之现当代文学课,亦是翰林子墨、中外荟萃,徜徉恣肆、各领风骚,直教人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二人遂渐言深,谈及师友轶事、校园见闻。原来女宿中,岫桦、茹钰近来为些洗晒小事,竟惹出口角,闹得不欢而散,如今更是形同陌路,连室友们都劝说不上。辰昔又告以男舍诸事,无非是水昆、铭剑、佑希等日夜沉迷游戏;少聪则与一同乡学姐日渐亲近,学姐请食携游不说,还每日来舍寻他,倒让一方男宿添了好些香艳之气。二人蜜聊渐酣,过有一阵,只听姝儿叹道:“现在小静真个见不着人了,每日早出晚归、夙兴夜寐,晚上匆匆而回,凌晨急急又去。”辰昔接道:“宝硕还不一样,回宿舍不过睡觉罢了,连刷牙都还背着单词呢。”姝儿枕臂瞥望窗外,缓缓说道:“跟这些学霸比,我就是一个渣渣。”辰昔亦扭头望窗外瞧去,但见那:
    湖蒙细雨,水绽连波。柳岸生彩蕊,朵朵簇红罗。草畔燕舞出巢,树稍蝉鸣高歌。一川轻烟笼云城,漫天琼珠润新荷。
    二人怔怔出神,不觉一轮耀日撕云而出,倏然明辉遍撒人间,那满目花瓣、枝叶及屋檐上的玉露珍珠,霎都五彩斑斓了起来,颗颗娇媚、晶莹诱人。姝儿弹着指、拖着腮、抿着唇、眨着眼,轻轻赞道:“多美呀,好想就这样轻轻松松的,一直看下去。”辰昔回眸灿笑,望着姝儿,款款讲道:“我很喜欢一首词,乃是: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它‘学神学霸’,来往如梭。”
    姝儿闻词笑云:“你这可是将学神学霸比日月呀。”辰昔亦乐曰:“那咱们又何必自寻苦恼去与日月争辉呢?凡夫俗子在尘世也自有其精彩的。”姝儿接道:“那倒是,就比如这享美食、看美景,他们哪有功夫?都恨不能悬梁刺股、日以继夜地才好。”辰昔掌向姝儿,戏道:“不光如此,还有慕美颜、伴美女,他们又哪里晓得这种精彩,不过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学习,不,是无限的登顶中去罢了。”不期姝儿聆言登时羞了,即嗔道:“真是跟你这浮浪之人,说不上几句心窝子话,我走了。”说毕起身执包擎伞离去,辰昔复望一眼启真湖,虽是眷念不舍,亦只得背了包跟上。
    二人自东面悬梯步下,又一齐转过剧场门厅,径至月牙桥畔。姝儿转眸道:“我回图书馆了,书包还在那。”辰昔忙道:“不回宿舍睡会吗?”姝儿道:“在位子上趴一会也一样。”辰昔满心皆愿随了去,奈何晌后之课教材在舍,须得回去更换,故只得依依作别。那姝儿道了声“回见”,便摇摇地过桥去了。辰昔踱归北楼阶前,取出那浑身缀满雨露的小蓝车,抹去座背水珠,横跨驾上,径回园舍。
    入屋一瞧,水昆又戴着耳塞玩游戏,付阳则高枕床帐、如卧云端。辰昔遂蹑步入内、款卸背包,又轻声换上拖鞋坐了。忽忖及午间情境,不由地双靥透喜、浅笑盈腮,便自屉中取出那册笔记本,录云:
    某年月日 临湖初霁
    雨很干净,
    浮叶也都翠青,
    所以这水,
    太绿、又太透明。
    但我不愿这样,
    我想以我滚烫的绛红的血滴,
    将它染成鲜明的爱情的绮丽。
    然后传播一场瘟疫,
    让所有触及它的生灵,
    都患上浸入骨髓的爱情。
    最终使一切爱情,
    超越生命。
    写毕悦然合簿、收于屉中,又自桌架上翻下几本闲书,品阅一阵。却终是不耐寂寞,踱去看水昆游戏了。不时付阳闻闹钟起床,一连洗漱更衣,便催水昆出行,于是水昆匆匆闭了电脑,三人寻出背包换了书,齐往教室赶去。下晌乃是现代汉语课,在那湖西岸赭红色连片教学楼内,校内皆唤作“西教”。此等专业课程,自是人文众生合于一处。然因辰昔三人去得迟,姝雅玲静四钗早已在前排坐定。一来其左右无隙,二来也不好总上凑贴合的,故辰昔便跟着付阳、水昆寻宝硕处坐了,那三人见之都笑说:“哟,不去秀春阁,改回汉军营了?”辰昔恨道:“看你们可怜,怕你们想我罢了。”彼此说闹一阵,也便开课了。此后听讲笔记,亦系寻常课态,无甚可记。
    且说暮昏时分,夕阳残落、夜幕笼垂,蓝田舍内却是灯火通明、熙来攘往。时顾、赵、杨三人方食毕回屋,那铭剑、佑希便又呼嚷着来寻水昆游戏了。赵、顾二人一面闲聊、一面启电脑玩耍,不多时亦无话了,付阳自去下载观影,辰昔则寻览网贴,三人各行己事、相安无犯。忽的,一阵敲门声响,急促不绝,付阳起身开门,辰昔、水昆亦举眸旋望。门开处,却是那身型黑瘦、髭须拉渣的宋烨肃,只见他一抹寸板平头、一架厚重眼镜、一领皱黄T恤、一管肥宽短裤,一双粘带凉鞋,一把冲将入来,环顾着说道:“做什么门掩黄昏的?——哦,对了,是开着空调。——你们谁要跟我去学唱颂歌?”三人皆未分明,忙问:“什么东西?颂歌?”烨肃点头释道:“对,颂歌,就是赞美诗,有学长今晚在西教组织学唱赞美诗。”水昆聆毕回身操玩游戏,付阳则追问道:“就是教堂里唱的那些?”烨肃笑答:“对,就是那些,不过这里没可能那么正式,就是跟着学唱一下,玩一下而已。”付阳便道:“我刚开的电影没看完呢,你们先去,如果好玩,下次喊我。”烨肃闻言,便转身去央辰昔,辰昔本待婉拒,却经不得烨肃再三地拉拽恳求,且心中亦颇好奇,便合了电脑随他去了。
    二人步出蓝田,一路望南,途经紫云并网球、篮球、田径场,至十字路口斜穿东南,便是西一教学楼了。因那学长选在西四,乃西教之最南端,故二人复向南行,又经过西侧路对的一片球场及海洋、计算机、建工三学院的教学楼,终至西二教区B栋南廊处。于是蹬阶入廊、望东而趋,行不及远,便有一道幽长檐廊横架南北,贯通西二、西四两方教区。二人步过长廊,方是西四教舍。
    这西教诸楼,首层皆设大阶梯教室,室外悉为空阔厅廊。廊檐下星灯盏盏、花香馥郁,又值晚风送爽、虫鸣阵阵,不禁令人心悦神怡。中厅内更置有几处大木桌椅,长宽可供十余人同坐,专与学生休憩。彼时,晚课与自习多设在西一或西二。而此处的西四教舍,北与西二隔了大花圃,需以长廊相接;南面经一道松林路,便是南华园古建筑及那片芦苇湿地;西边一簇,乃行廊、电梯、大教室、绿化树,浑然与马路相隔;东侧一带,则是花架、石径、情人坡、启真湖,遥遥与岛渚相对。是故此处月影朦胧、星华如泄,人迹鲜至、幽谧非常,乃静会之绝好地方也。
    且说顾、宋二人步过长廊,款款向厅间一处桌椅踱去,那桌椅恰在星灯之下,光彩照耀、辉明烁亮。只那灯畔的团团飞蛾,迎空旋舞、飞扑琼盖,不觉遗下片片蚕影,在一众陌生脸庞之间飞来掠去,斑斓婆娑。灯下坐有数人,面南恭坐着的,是个俊美男生,眉清目秀、明眸皓齿,面若傅粉、口如涂朱,油蜡添短发精神,眼镜增面目斯文,衬衣上别着十字盾徽,膝怀里抱着桃木吉他,十只纤指拨弦调音,一双绛唇谈笑风生。那男子听得身后脚步,便旋眸举手迎道:“同学,这边坐。”烨肃瞧见,喜上眉梢,忙携了辰昔望桌前去。辰昔低声问曰:“认识?”烨肃转身悄悄回道:“没见过,只在论坛里聊过几次。”
    一径行至桌前,便在男生右手边、桌西侧条椅上坐了。烨肃在左,挨近男生;辰昔在右,倚背环望。原来东座亦有三个女生,南面则是一男一女,众人或攀谈,或撩拨,或旁观,或远眺,各相安好、悉凭自在。不时又来一个女生,自往南椅中靠西侧女生的身畔坐了,恰在辰昔斜对。那俊美男生便往身旁背包内寻出一本簿册,翻展于桌面,浅笑道:“那咱们认识下彼此吧。”言毕婉声唱起名来,被点者只得挥手含笑,余众亦点头应和。
    原来东座的三位是外语学院梦舒、秀影、可岚,南侧是理学院阮歆瑶、童悦竹,及方才落座的人文学院仲惠茜。烨肃与辰昔听闻是人文学院,忙与询问,方知惠茜身在六班,军训时划归二连,故虽见过照面,却并不熟识。那男生巡毕一轮,举目复问:“还有两位同学,港大代培生张薇兰,经管学院李裙曦,你们认识吗?”众人摇头,皆言不知。男生便道:“那稍等,我联系她俩。”说罢摘下吉他,记了号码,执起手机,径往花圃边去了。
    众人相觑,辰昔轻声问道:“你们是怎想到要来学唱赞歌的?”可岚笑道:“不是来学英文的吗?”烨肃蹙眉道:“没有吧,我在国内听到的赞歌都是中文。”梦舒道:“这样啊,我们还以为是唱英文,正好英文课上也要求表演,本想着来蹭个节目的。”歆瑶接道:“我是之前看放牛班的春天,感觉赞歌能洗净灵魂,心中还蛮向往的,因此今天也来凑热闹。”秀影笑道:“也只好这样啦,反正我不亏,毕竟学长那么帅,看到就是赚到。”众女生闻言皆笑和起来。俄顷,悦竹戏道:“就怕我一会唱了,上帝都想捂住耳朵。”一语又逗得众人笑。烨肃便道:“放心,主是博爱的,愿意倾听一切,包括噪音。”惠茜在旁只是暗笑无言。
    不时,那男生归坐,抱起吉他,笑道:“薇兰没有接听,裙曦有事不能来了,我们先开始吧。”言毕自介一番,原来男生唤作聂贺华,乃生命学院大三学长,加入福音志愿社已逾年半,今日便是迎新场,不过携新人领略颂赞之悦,若来者有意,便可同入福门,一同唱诗论道、传递圣音。须臾介毕,贺华便自包内寻出一本旧黄曲谱,一把翻至折角页,与众笑道:“我们今天唱一首简单的,我先作个示范。”说罢款舒十指、撩动琴弦,阵阵清音似流水般拂来,贺华凝眸望谱,高声唱道:“茫茫人海,深深期待。让生命充满平安的真爱。为你祝福,听你倾诉。陪你走过流泪谷。爱永不止息,趋走心中恐惧。真爱在心底,平安就来临。爱永不止息,让生命变成奇迹。深深祝福,黑夜转眼要过去。”如此一连唱了三遍,试问其音若何?那真是:
    湖畔莺燕齐怨慕,阶前花草动芳容。
    一曲唱罢,围众掌声四起、夸赞不绝。贺华含笑致谢,又起弦逐句引唱,便是贺华唱弹一句,众人跟吟一句。起初众犹赧涩,皆是低声细歌,经不得贺华言传身教、再三鼓舞,众声亦渐高昂起来,及至三五遍罢,亦可头尾唱颂,于是贺华奋力拨弦,领众复唱两回,曲罢称扬道:“太棒了,咱们应该给自己一些掌声。”众欢悦拊掌。不想秀影忽问道:“学长怎么不带我们祷告,不是应该先祷告再唱诗吗?”贺华笑回道:“我们今天只是迎新场,再说你们也不是信徒,就没想着弄那些了,你们想祷告吗?”歆瑶喜道:“好呀,咱们来都来了,肯定要体验一下的,学长您教我们祷告吧。”余人亦有兴致,便七嘴八舌地皆要祷告。贺华只得答应,遂轻轻将吉他安置一边,与众说道:“其实祷告就是对上帝说话,请求他的帮助或赐福,就像电影里那样,最后听到‘阿门’时,再行个十字礼。”说罢便在身前比划了十字,众人依样葫芦,齐学做起来。可岚划了数遭,竟合了眼,笑问道:“是不是应该闭着眼睛呢?”悦竹亦闭了眼,谑唤道:“果然应该闭眼,我好像看到上帝了。”众皆笑了起来。
    贺华见众人兴起,便柔声道:“大家像我这样,牵起两边同学的手。”言罢款展双臂,轻轻托起烨肃与梦舒指掌。众遂伸掌,执手成圈。辰昔左手携了烨肃,右掌牵起惠茜,恰与惠茜掌心贴对、指尖斜扣,倏然只觉她指如柔荑、肤如凝脂,鲜滑若荔、温热似泉,心间怦然鹿撞,浑身霎时热起,掌中脉搏如擂鼓,额间汗渗似出豆,辰昔忙深吸吐纳,意欲平复,岂料烨肃旋首问道:“你怎么了?很紧张吗?”辰昔忙摇头道:“没有,天热而已。”说毕余光瞥觑惠茜,只见她亦瞧望过来,嘴角一抿浅笑,又脱手去包里寻出了一小包纸巾来,抽取一张,递予辰昔,道:“没关系,多数人要见上帝时,都会紧张的。——擦擦吧。”众人皆笑。辰昔一面取过纸巾擦拭,一面乐道:“放心,一会我若见着上帝,一定不忘给你引荐,以报纸恩。”惠茜递了一圈纸,笑回道:“不用了,我不着急见他老人家。”待接纸之人尽数擦毕,众复执手而握,惠茜见辰昔伸掌而来,佯作诊脉之状,以指触辰昔腕,指尖颤抖不绝,辰昔待欲嗔斥,惠茜忙抬手轻轻抚在辰昔掌上,唇角犹是忍俊不住。辰昔恨然紧捏,方才使力,又怕她娇嫩易疼,慌忙松了,只盈盈相握着。
    贺华遂道:“请大家闭上眼睛吧。”众纷纷合目。贺华虔心祷曰:“感谢万能的主,赐予我们美丽的校园与青春,求您引领我们像您一样谦卑、仁爱,与身边之人结下最纯洁的情谊,团结互助,和平友爱,勤勉学习,认真劳作,一生都服从并侍奉您,将您的福祉传于亲邻,将您的圣明传向世界。愿至善至能的主,为我们驱挡恶魔,洗净我们的原罪,教化我们的兽性,助我们拥抱真理、获取幸福。阿门。”言毕众人划过十字,启目言笑。
    辰昔凝望贺华,决然问道:“学长,您真的相信上帝的存在吗?”众皆止笑,靡望过来。贺华颔首,微笑答道:“当然,上帝无处不在。”辰昔追问:“您见过他?”贺华浅声柔道:“我没见到过他,但我总能感受到他,他经常令我茅塞顿开,给予我力量。”辰昔又问:“既然他全知全能,为什么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不幸?那些聪明而勤奋的人,为什么还会贫困?那些善良而慈悲的人,为什么还会绝望?那些罄竹难书的恶徒,为什么总有侥幸?那些分明相爱的恋人,为什么总被分离?是他老人家糊涂了?还是从一开始,他就养寇自重、养恶自存?”贺华敛容正色道:“正是人间有苦难、有恶魔,我们才需要神的存在。苦难不是上帝带来的,反倒因此我们才需要上帝,求他带领我们脱离苦难与罪恶。”辰昔凝眸厉言道:“那就有个悖论了,若神知难而不救,则其不善。若连人间苦难都不尽知,则更无能。故上帝要么全能而不善,要么善而不全能,难以善能两全。”秀影抢道:“你钻牛角。学长都说了,罪与恶并非上帝所造,全世界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变坏,新罪新恶层出不穷,上帝要消灭罪恶,也需要时间与过程。”烨肃亦道:“人心同时住着天使与魔鬼,人类生而有罪,罪恶与苦难实则就是因人类而产生,有人类在就会有罪恶存,上帝怀悲悯之心,不愿将人类整体消灭,而是引导人类向善,抵御心魔心恶。所以只有信仰上帝、洗去原罪,人类才能最终战胜罪恶。你想,比起古时候原始社会,人类通过上帝的文明教化,是否已经善良仁慈了许多?她说得没错,即便如上帝般全知全能,消灭整个人类的心魔也需要时间的。只是,这是类似基因改造的浩大工程,不能用我们凡人的一世来衡量。”辰昔闻言犹道:“所以即便全能的上帝无所不在,且都看在眼里,那些无辜的孩子还是因为身有原罪而早早夭折?那些贪婪的富豪还会假借洗尽原罪而大肆盘剥他人?如果唯我信徒才能洗罪免难,非我同类便不管死活,那上帝的博爱仁慈又体现在哪里呢?”众见辰昔激越,悉默然无言,贺华从容笑曰:“别着急。有些问题我们也浅薄无知的,需要你见到上帝的时候亲自去问他。”说毕复抱起吉他,将桌前簿册翻过数页,领众人复唱起来,歌曰:“哦,神圣静谧的夜晚,星星在闪耀。这是我们的救世主诞生的夜晚。这个世界满是罪恶与错误。直到他的出现,灵魂才感觉它存在的意义。为了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福音和光荣。跪下双膝。聆听天使的声音。哦,神圣的夜晚。哦,耶稣在一个夜晚诞生了。”
    如此颂圣一夜,直至更阑方散,众遂跳跃笑闹,径往学园归去。于是度西教、过北山、穿广场、经食堂,贺华辞别众人、西赴碧峰,梦舒、秀影、可岚东往丹阳,余者悉北望蓝田步去。逶迤入园,行过花荫甬道,歆瑶、悦竹恭身作别,沿中庭左环,径奔五、六二舍。辰昔、烨肃、惠茜三人右行,趋至一舍门口,挥手相辞,惠茜自往二舍去了,辰昔心中只欲相送,未及出口,却被烨肃直拉入舍门廊厅。辰昔只得作罢,转过厅堂,步入廊道,正待拾级,烨肃忽敛容斥道——下回分解。叹:
    无情苦海,壤壤众生由贪爱。
    第二十八回:因勤勉宝硕动内援 趁微劳忆雪赚外邦

    诗曰: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却说辰昔、烨肃唱诗归来,舍前别过惠茜,后转入堂厅、步至梯廊,正欲拾级而上,烨肃忽敛容嗔斥曰:“你刚不能那样。”辰昔惊诧,脱口回问:“我刚哪样了?”烨肃责道:“信仰自由就要尊重别人信仰,你自己可以不信,但不能在信仰者面前质疑他的信仰,这样既不道德,也不合法。”辰昔身心俱震,犹低声强辩道:“没这么严重吧,只是提些问题,交流思想罢了。你大爱的苏格拉底,不就是榜样。”烨肃厉接道:“你也不看苏格拉底什么结局?就好比你去寺庙里推无神论,大喊你们拜的都是泥娃娃,这样合适吗?”辰昔慌忙释道:“那岂不更步伟人后尘,再说我也没有那样。”烨肃闻言,愈发的髭须倒暴、横眉竖目,却终是欲言又止,愤然转身登阶离去。辰昔紧随其后,惴不敢言。
    默然归舍,忿闷不乐。付阳瞧见,笑问曰:“哟,怎瞧着不高兴呀?是不是心灵太过龌龊,以致圣歌也难洗涤。没事,明儿换佛祖试试,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以的。”水昆一面操持游戏,一面幽幽接道:“你说佛这个双标呐,好人要历八十一难,坏人只需放下屠刀,这不是引人从恶么?”辰昔悉若无闻,径回坐处,呆思片刻,骤然沉吟一声,叹道:“算了,真理难与世人言,终也只是各修其身、各顾其命,各人自扫门前雪罢了。”恰宝硕撞门而入,嬉笑道:“谁在说我座右铭呢,我座右铭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说着一径归座,卸包于桌。付阳椅中半旋了身,戏道:“你的座右铭不是笨鸟先飞么?怎又成扫雪了?”宝硕展臂伸腰,晃荡座椅,混答道:“两个都是。所谓穷则独善其身、笨则一鸟先飞。谁让我既穷又笨呢?”
    水昆闻此,脱口谑道:“哎哟,你不是最近认识了一个富哥哥么?怎么能说穷呢?别再那么拼,跟着好哥哥,什么没有?”辰昔闻言霎时惊呼起来,宝硕赶忙阻道:“别瞎说。什么哥哥?不过一起备考GRE的学长。我帮他占个座,仅此而已。”付阳追问:“仅此而已?昨晚听到的故事好像不止于此吧。”宝硕忙释道:“他家里确实优越一些,又喜欢抢着买单,偶尔给我带些牛奶水果面包之类。我跟他说过不要这样,奈何他也不听呀。”辰昔笑道:“这是雨村遇上了士隐,飞腾之兆呀。”宝硕闻之,忙摇手唤道:“不不不,我可没想占他的,我也不要嗟来之食。志同道合一起学习罢了,他总那样我也很不舒服,心里又不好受,正想着怎么和他说呢。”水昆在旁谑道:“别呀,可以转给我啊,别说占座,我暖床都行。”众闻言大笑,皆诨闹起来。
    不时付阳又问:“怎今天回得这么早?难道笨鸟累了、翅膀软了,飞不动了?”却闻宝硕长叹一声,怨道:“还不是那学长,本来好好的,晚饭也吃过了,他又突发奇想要什么烧烤,就去了堕落街。结果烤的慢不说,还满身满嗓子味儿,完事他自己又先走了。我肚里撑,回自习室也看不进几页书,就干脆回来。瞧,他东西全摊课桌上,还是我给带回来了。”言毕虚提起桌面那背包,又倏然撒脱坠下,果然触桌有声,觉似泰山般重,后又道:“你们说,我该怎么跟他讲呢,真感觉他打扰到我学习了。”时水昆分心,游戏不利,遂骂咧两句,旋身讽道:“那还不简单,你就对他说,带上你的钱,给我滚。”辰昔亦戏道:“也可以让付阳甩他一张银行卡,说,钱拿去,离开我们家硕。”众复谑笑。
    宝硕摇头叹道:“你们都没正经,只顾玩笑,全不理解。人家学长也是好心,叫我难说那样的话。——哎,烦,还先这么着吧,以后再不跟他出去夜宵就是了。”水昆忙又问曰:“那帮人家占座、还书、写作业呢?”宝硕道:“那些有什么,举手之劳,还能学习知识。”余人皆笑,水昆戏道:“不知你们那里怎么称呼,反正我们管这叫——狗腿子。”三人大笑,付阳亦乐曰:“过分了,我们宝硕好歹也得是内务总领——小硕子。”三人愈发笑不止,宝硕起身恨道:“你们这起小人,哪懂君子之交。”语毕便执盆取巾盥沐而去,众亦各行其是,及至夜卧谈笑,不在话下。枉生人阅此,亦兴作一歌,非助宝硕卖贫,乃为天下寒士一呼,曲云:
    家祖性直无偏向,只遗下四海一空囊。尝尽了,穷困人情纸半张,没那青与黄,结交甚名望?须知这,世间往来金铺路,红尘香伴钱作粮。若一味浑俗和光,终落得诸事谦让,既难买柴薪,也不够茶汤。
    少儿苦学志四方,束一副刀笔闯京堂。受尽了,莹窗雪案夜烛亮,月没未沾床,五更又悬梁。须知那,十年磨砺书无点,云路鹏程赖文章。若一朝题名金榜,定开创累世辉煌,宝剑出寒鞘,春花一日放。
    且说翌日,花红胜火、湖绿如蓝,辰昔觅着姝雅玲静同坐待课,玲玲知顾林二人日渐近密,便喧嚷着要禅席换位,奈何姝儿坚辞不肯,故依是玲玲与辰昔携坐于外。彼此谈笑一阵,不觉师临课启。此课乃是VB基础编程,堂下却一班人文学生。盖因近来学校欲破院系隔阂,扬综合性大学之长,故令各学院广开通识,以培养复合型人才。学生亦有跨院修分之敕。遂文、理、工、农、商、医、法等院,均通系达部,或遣名师、或推新人,更专门编了教材,加设通识课程,以教别院之生。此课原是学校预选,因编程确乃当今时尚之学,学生多不忍弃,故人文众员今又悉集一处。而那师,东北汉也,名唤冯天吉,计院中只属他不是海归,难成嫡系,更兼历职不久,便发配遣任通识。其人高大威猛、唇厚语快,力有千钧、声如裂石,学生多以他不似那等彬彬键盘手、儒雅程序员,亦因此课实非必修,故而或左右窃语、或前后传信,渐自怠慢起来。于是环室之内,余音不绝,私语之声,此起彼伏。辰昔素爱电子,倒是听得极认真,虽玲玲几番扰逗,终皆敷衍过去。
    时过一顷,课始未久,天吉闻堂下窸窣有声,便倏然止住电脑,执笔于幕布旁黑板上草书数字,回身呼喝问众人曰:“刚反复说,一个对象的特征,可以分为事件Event、方法Method,及属性Property,这是我们VB编程的基础,理解了才能往下讲,为了检验大家是否听懂,有请一位同学上来各写两个例子?”众聆言凝息,天吉又道:“也不劳举手。我拿到班级名单时候,就简单做了个点名软件,随机点人还避免重复,点着没来那肯定是旷课了,咱们一起来试试。”言毕按开软件,乃出一小小弹框,框中无非启停二钮。天吉点按“启动”,倏然弹框正央,按键之上,一串学号人名翻滚叠替。天吉启目笑道:“我们来点仪式感,倒数一下,五、四、三、二、一。”众俱悚然,或垂首、或移目,合室屏气无声。天吉数尽而按,弹框内骤然显云:“07040103严茹钰。”众惊呼不绝。玲玲低眉暗道:“妈呀,吓死我了,从没那么紧张过。”文雅亦暗笑曰:“我也是呢,不知怎的,浑身发热,掌心都湿透了。”
    辰昔正欲出言安抚,不想前边天吉高声唤名、昭告寻觅。茹钰只得立身而起,但见她款整衣带、微拢云鬓,邻侧同伴纷纷鹤立后仰,让出行道。茹钰遂缓慢挪出,展步于阶,又拢了发角、整了衣裙,姗姗步向讲坛,端的是莲步招摇、舞态生姿。登临阶上,施指捻了一段白粉笔,擎在空中,却自瞠望云板、迟疑不落。天吉甚不耐烦,回首问道:“会吗?”茹钰又抚耳挽发、娇视天吉,而后摇头赧笑,羞言不知。岂料天吉登时怒起,厉声恨曰:“那你一开始说不就完了?这一路搔首弄姿的给谁看啊?浪费大家时间。”茹钰霎时愧悔,满晕红潮,匆匆置下粉笔,一径掩面回座,却是垂眉低首、以额叩腕,肩背抖颤若泣。好在周围及时抚劝,须臾又自强颜欢笑起来了。辰昔遥望不忍,锁眉而蹙,心中叹曰:
    风催雨逼恶精神,脸边红入桃花嫩。
    他年我若司刑典,百罪不罚系裙人。
    枉生人阅此,亦和云:
    彩云易逡散,芳菲总落尘。
    世间多艰辛,不只惜花人。
    风雨催娇蕾,虫蝇欺蓓魂。
    愿扶陌上蕖,飞参作星神。
    辰昔正自忧思,不期姝儿瞥见,便低声谑道:“哟,快看这一位,真是打在妾身疼在郎呀。”四钗闻言暗笑,辰昔待欲辩解,却早被天吉那遏云之声截断,只听他厉声唤道:“我再讲一次VB所谓的对象及对象的特征,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不懂这个往后就没法理解了。”众遂潜心笃志、凝神听讲,不复闻窃语声矣。
    接连数日,课密如织,然因新人新校,自然万象更新。于是辰昔朝辞暮归、奔走穿梭,或从学、或交友、或访景、或逗蝶,成日车马风尘,忙得不可开交。偶至课余,便有若男、金济、欣蕴等轮番催促,备问周末破冰活动准备,辰昔遂只得与姬琳、羽邦、日安、树溪等众,昼夜协作、书词对稿,采买布置、调配妥当。及周五夜,玉芹犹自运筹帷幄,以飞信、Q群双管齐下,不住地排兵布阵、号令群雄,一众焚膏继晷、忙乱至旦,更加几番核验,方得囫囵而眠。
    待周六后晌,正是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勤创各部新老,云集于剧场东南之湖畔下沉广场。冯主任因事缺席,便请梅学姐代为致意。不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鸿儒名士、散列随聚,玉芹便招手令众归拢于前,又示意学姐登阶致辞,忆雪面众笑曰:“我是中心副主任梅忆雪,欢迎新老家人们。今天齐聚在此,说明各位学弟学妹不但眼光好,而且特别优秀,值得为自己鼓掌哦。”众乃拊掌如山坼,忆雪待声稍息,复乐道:“冯主任再三要我说,他真的很抱歉,因为要陪高老师外出,今天不能来了。——其实呢,我倒觉得这是好事。毕竟嘛,我猜大家还是喜欢外表可爱、声音甜美的学姐,而非滔滔不绝、老当益壮的学长,对吧?”众纷纷笑和,呼闹宣嚷不绝,忆雪便道:“那就趁领导不在,咱好好玩起来,有请中心第一御姐,我们的少男杀手、少女之友,人资部长白玉芹给我们仔细讲讲今天的活动安排。”
    于是玉芹含笑出列,不想她今日亦是梳云掠月、擦脂抹粉的,更一袭金钗玉裙,打扮得光艳照人。及闻忆雪召唤,便登阶回身笑曰:“梅姐又取笑我,我们梅姐才是中心的牡丹真国色、倾城大美女。——我是白玉芹,在此代表中心人力资源部欢迎各位新老家人。咱们今天的主题就是破冰……”言语间便将此日安排备细说了。原来是日分作竞赛与活动两处。午后便是竞赛,因中心素托勤工助学与创业实践之名,新晋部员怎可不尝权营之艰?于是分众为八组,各组发放资本三百,日落为限,利多者胜。玉芹犹谑言道:“大家尽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然务必诚信经营、合法合规,决不能坑蒙拐骗、违法乱纪。六点准时回到建工大楼A座一层平台,那里是晚上活动场所,路边也会贴出指示。——除名次外,今日所赚也事关重大。人资小伙伴们精心准备了价值各异的晚餐,听说既有飞禽走兽、生猛海鲜,也有豆腐青菜、粗茶淡饭。届时本金归还,盈余便可用以购选晚餐。所以,是饕餮盛宴,还是忆苦思甜,就看大家下午的努力啦。”众闻言欢腾一片,遂皆摩拳擦掌,雀跃欲试。不想人群中忽一声嚷道:“那亏了怎办?”众靡望过去,笑骂不绝,有嗔他扫兴的,有怪他扰乱军心的,未及玉芹答复,忆雪便高声戏道:“那不简单,亏了就从部门经费里扣。”一语直教各部首领扬手顿足,纷纷挥喝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宁死不亏。”玉芹遂领部员,以扑克牌将现场众人分作八组,令其各选组长,签收资本。
    值各组纷乱间,玉芹唤过本部部员,宣道:“老人都跟我去布置现场。新人自愿选择,可以参加下午比赛,也可以直接跟我去现场。马上决定。”一语既出,新人表态,结果惟羽邦不往竞赛,径随玉芹、若男、金济、冠礼、云霓、欣蕴同赴建工大楼去了。这厢辰昔、姬琳、日安、树溪各抽取扑克入组。
    辰昔因管发牌,乃知忆雪之组为红桃单数,遂预留一张,继又展牌予姬琳等择选。须臾分定,各持牌入组,忆雪遥见辰昔踏来,便招手笑道:“好好好,又来一个聪明的小帅哥,欢迎,欢迎。”匆忙寒暄过,方知组内已遴选出一男生作组长,名唤子信。其旁犹立着四男三女,皆是温良贤淑之辈。不及纳名,忆雪便摇指毗邻各组,催促道:“看,别的组都出发了。咱组长快决定下,到底做什么?咱究竟是卖艺还是卖身?”众笑望子信,原来方才七嘴八舌的,皆商定要往堕落街买货进贩,然有说贩花的,亦有说贩娃娃、发夹、纸笔的,众口纷纭、各执己见,却只莫衷一是。忆雪见子信又不决断,便进言道:“与其纸上谈兵,不如直接街上找吧,眼见为实、看好就干。”众悉然之,遂大队人马齐发堕落街,一路穿月牙楼、过白沙园、经校医院,出墙垣铁栅,径至北门后街。
    方出街心,举步未远,便有一家小巧果铺,竟自展摊入街、阻却行人,然其铺中,颗颗瓜肥肉嫩、粒粒汁饱色鲜,各式珍果垒得盘堆盒满、丰硕浩荡。内中一台大电扇,摇头摆尾、呼啦作响,道是驱虫赶蝇,却亦将满室馥郁芳香倾吹而出,真个沁人心脾、灌苏肺腑。忆雪旋向子信道:“不如分头行动,你给我一百,我带三人去卖水果。——你们看中什么就去干,最终合在一起;或者中间有哪个特别好赚的,大家互通有无,我们都转去做那个。”众人称是,子信遂分出一百,交予忆雪。于是辰昔自告奋勇,忆雪另点二男,四人谋定售贩瓜果。忆雪又嘱子信道:“你们尽量分散风险,若没有好的,就都来卖水果。”余人领命,自望前寻觅去了。
    这厢四人即与老板议价,彼此吵嚷不绝。忆雪止住众男,向店主柔声笑曰:“老板,我们是一个赚钱比赛,您要诚心,必须给点优惠。另外,我们会有一些没卖完的水果,到时务必给我们退货。”那店主起初决然不肯,大叫道:“从来没见过买水果还给退的,伤了、坏了说得清楚吗?”架不住众人游说,勉强答应道:“只限六点前,六点后就没得退。”又补云:“整串的、没伤没坏的才给退。”众皆应允,便四下各指水果,逐一问询起来。
    辰昔瞧见收银台边有一摞透明塑盒,随手寻过一个,唤道:“咱是不是也做个水果搭配,增加些附加值。”忆雪闻言大喜,笑道:“好主意,但不用这个,你们先看水果,等我马上回来。”言毕疾步而去,三人只得复与店主求索起来,店主允诺再三,反复嚷道:“怎就不信呢,这街上你去问,要比我便宜,全赔你们,一分钱不要。”众皆惊愕,默不复言。不时忆雪回归,掌内奉着一叠纸质精美小礼盒,乐道:“我们把水果放这里呗,瞧,这多可爱,就冲这盒子至少涨三块吧。”众人欣喜,纷纷叫道:“至少八块、十块。”于是各领盒装配,不期店主在旁噱笑道:“你们大学生做买卖真是,都没称呢,每个盒子又装得不一样,怎么算钱?你们怎么卖?”众遂惭默无言,乃复将瓜果取出,交店主各称分量。一时点过钱数,店主又亲配一盒。众人瞧去,原是一个苹果、两颗蜜桔、三粒青枣、四枚番茄。辰昔见之发笑,众问何故,辰昔对曰:“店家高人也,不经意就摆出一首诗来。”众又问何诗,辰昔乃吟道:
    “一见如故萍水逢,两心踽踽凝眸中。
    三生盼得识君早,四时同看落夕红。”
    店主听罢笑道:“你才是高人,说的我都不懂。——你们就这样装,卖八块以上都是赚。”那三人虚赞辰昔数言,便相递过礼盒来。一众依葫芦画瓢,不时装配毕六七盒。忆雪旋即止道:“够了,我们先去探路,万一卖不掉呢。”
    于是率众归校,穿铁门、过溪涧、跨木桥,步至校医院口,四人商议道:“不如就去前面翠柏,留学生有钱,离堕落街又近,进销两便。”原来翠柏乃留学生舍,时国内学生四人一屋、年费千余、出行多以单车,留学生则一人一舍、宿资过万、往来常驾摩托,故校内皆以留学生阔绰。商议既定,四人西穿石桥、北下河畔,一径折入翠柏,逶迤觅至一舍,隐见内有值班大叔坐镇,皆心慌起来,忆雪举眸问道:“有没有认识的留学生,我们就说找他。”三新生摇头不迭,忆雪迟疑片刻,笑道:“那我们随便编一个,就说是找经管学院的美国学生Alex,反正那大叔也不一定知道,关键就是别怂,抬头挺胸、自然大方。”众遂强捺惶恐,分携果盒,昂然阔步,登阶入厅。奈何心中忐忑,故皆禁默无声,只是偷觑环顾,径望梯房疾去。恰逢那大叔沉迷电台,竟视若无睹、全不过问,任凭四人步入。
    众便疾过廊厅、蹿入梯道,拾级奔至二楼,但见一条长廊延展,左右房室林立,两相对称排布。此时各户紧闭、廊内昏幽,门上虽无一字,晦暗中却皆似錾着“闲人勿近”一般,叫人望而生畏、不敢滋扰。四人面露难色、依偎前行,辗转过了数室,忽听得前方一屋内歌声大作、声动梁尘,细谙乃是西夷乐音,忆雪回眸低声道:“就这家吧,这家有人。”于是聚拢门前,辰昔壮胆敲击,却是无人回应,众不免摇头丧气。忆雪叹叫一声曰:“哎呀,不管了。”言毕着力起掌拍门,声如击磬、音似梆铃,倏然内中一句惊骂,顿时乐止歌息,又闻一声喝道:“who is it?”四人搜肠刮肚,拼凑英文回复,一时竟不知“勤工助学”与“创业实践”怎讲,只得胡乱纷说。须臾门开,一高额隆鼻卷金发番邦男子扶门而出,起初尚有怒色,瞧罢忆雪姿容,亦渐和悦起来,以中文招呼道:“你们好。”奈何声怪调诡,引得四人皆笑。忆雪遂以英文简说来意,又言及竞赛任务,双手奉上礼盒,那金发番男一把接过,口中称谢不迭,便欲退身关门。慌得忆雪连忙阻门释道:“Not just a gift. We have a competition. Pay more or less.”那男子方省悟,忙旋身入屋,独遗门首四人面面相觑、惴惴无言,忽闻内中硬币撞响,忆雪霎时掩口低声唤道:“啊,不是吧。”不时番男复出,于忆雪掌中递下六枚硬币,含笑辞谢,众亦苦笑而别。
    不时门毕乐起,众复前行,忆雪叹道:“这样不行。我们都太腼腆含蓄,不好意思直接说钱,要这么下去,怎回见子信他们?”于是心一横,依次拍门叫卖,推说比赛任务,沽价十元,童叟无欺。俗谓见面三分情,那众留学生见了四人笑面,既言语热切,又殷勤知礼,故多不忍拒,乃斥资相购。遂不过寻了七八户,所携果盒皆已售罄。
    行归果铺、余路欢歌,说笑间辰昔方知那两男生名姓,原来一个唤作卢仁,清俊高瘦,出自材料学院;另一个唤作袁健,潇洒自若,隶属药学院。回至堕落街,恰遇别组同伴,相互打探过,四人皆私笑道:“原来大家思路差不多,都是来这里进货回学校卖。”遂欣然返铺,执盒装配起下一批,忆雪忽道:“要不联系一下子信,看看他们的情况?”然组以纸牌凑配,四人皆无子信号码,好在袁健与本组女孩洛姗同院,遂忙致电联系。原来子信领余人往球场贩水去了,此时尚能自顾、无需助援。四人一听,知是妙计,便不再问。忆雪乃令尽装余盒,又向店家讨来一纸箱,将众礼盒叠布齐整,余资分予卢仁,命其购取更大礼盒来,只就在店内装配,自携辰昔、袁健二男,抬了果箱,复奔翠柏而去。
    因方才已出入一舍,恐那值班大叔疑责,三人便投二舍而去。步至阶前,方觉果箱不妥,若抬箱入舍则必为值班所疑,若置于室外、又恐遗失,若令一人守箱、二人入卖,则往来频繁,亦必为值班喝阻,故忆雪柳眉紧蹙、踟蹰不前,只见她忖度片刻,决然宣道:“死就死,咱进去吧,光明磊落的。”于是辰昔、袁健二人抬箱,随忆雪步入。果然,值班阿姨起身唤道:“同学,你们做什么的?”顾、袁二人唬得目不斜视、额汗直渗,忆雪则双手奉上校园卡,旋眸笑曰:“阿姨,我们是经管学院的,学生会拉了水果店的赞助,给中秋无法回家的同学送去一小盒水果,其中也包括留学生的,我们自己送上去就行。”阿姨打量一番,竟不再疑,递还过卡,放三人上楼而去。
    及至二楼,置箱于地,三人各拿礼盒,逐个敲门售贩。二楼扣遍,又登三、四楼,其间亦有拒者,然大多皆承情采买。不时售罄,三人执了空箱,欣然归店。卢仁瞧见,忙问道:“怎样,什么收获?”忆雪手舞足蹈地笑道:“收获就是认识很多高大威猛、五官深邃的外国帅哥,而且他们还给我钱赚。”袁健则欢喜道:“哎呀,韩日风、欧美风、东南亚风、非洲风,简直美女荟萃,堪比国际选美。”卢仁闻言再三求告,意欲同去,忆雪笑道:“好好好,一起去,四个人卖得快,也是一样。”卢仁惊道:“大家都上阵了呀。”辰昔乐道:“是呀,还能练口语呢。经验就是,见了黄种人就说中文,不是黄种人就说英文。”说着便依卢仁与店家商定的新样装配起礼盒来,此番礼盒大了许多,一盒须售二十五元,不时装箱停当,四人径往翠柏。此去却又遇着那个人,望后又惹出了好些风花雪月来,欲知那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叹:
    差喜经商犹顺手,不须风雨日奔驰。
    第二十九回:软娇娥小赂解燃眉 铁娘子大哭诉肺腑

    词云: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书接上回。那日勤创破冰,办起行商大赛,忆雪率众赴留学生舍贩果,辗转得手两回,如今又要装点起行。只见忆雪、辰昔、卢仁、袁健四人结付了店家,抬起满箱果盒,径望翠柏而去。沿途欢歌笑语、演练英文,不时便至翠柏三舍。众信步而入,却又为值班阿姨所阻,其喝问曰:“你们几个干嘛的?”忆雪递上校卡,复将前番那套学院拉赞助发中秋瓜果之辞述了一遍,不料阿姨斥道:“也没人跟我说呀,这事有跟我们宿管领导讲过吗?”新人不敢言语,只忆雪笑回道:“阿姨您看,我们都是求大学生,也只是听辅导员安排来送水果,学院里可能疏忽了,不知这件小事还要跟宿管沟通报备,要不我们自己送上去就是了。”那阿姨却只递回卡,摆手宣道:“不行不行,我也不认识你们,让你辅导员马上给我们领导打电话,同意了再说。”言毕便将众人望厅外驱赶。众虽口中苦求,亦只得抬箱出门,暂于门侧廊矶置箱歇憩,各自愁眉不展。
    忆雪思虑片刻,叹笑道:“这样也好,我又何德何能,哪就能做尽天下每一处生意了?咱们去下一舍吧。”四人正欲抬箱起行,忽见一个红艳凝香的女子,架着墨镜,执伞归来,但见她:
    艳日浓妆影,粉黛映花开。
    皓靥枝间立,朱颜伞下埋。
    玉阶浮瑞色,银台萦芳霭。
    驾归柳翠居,遥渡重山来。
    一时女子登阶合伞,盼视辰昔,招手笑曰:“你怎么会在这?”辰昔不及分辨,迎面回道:“社团搞了个勤工助学的创业比赛,给留学生卖水果。”那女子便乐道:“那我不就是客户了,怎么卖呀?”辰昔懦然支吾道:“一盒成本差不多二十,卖的话,二……二十五。”忆雪忙俯身取出一盒递予女子,向辰昔笑道:“既是朋友,还卖什么,就送这位美女了。——你们一个学院的?”辰昔惭涩答道:“应该是,很面熟。”那女子闻言便摘下墨镜挂于胸前,大笑道:“我们一起上的现代汉语,你坐我前面的,忘了?”辰昔恍然大悟,失声唤道:“阮氏娇,想起来了,尊贵的阮大小姐。”继又于众笑介道:“她可是安南国姓,阮大小姐。”原来那日辰昔、付阳、水昆三人赶课不及,宝硕以为赵、杨已占了座,亦去迟了,故四人只得坐于后门次排。而辰昔身后,恰又孤影形单地安坐着一个异样女子,先时众皆未觉,然课歇玩笑时,方见氏娇身材精短、肤泽棕亮,却涂抹得面白如漆墙、眸闪似镶粉、唇红若蘸血,更不与室中其余女生作伴,泰然自处、特立独行。又隐隐瞧着不似中原人物,一问方知其乃安南交趾郡留学生,国姓阮氏,娇艳为名。众男悉感好奇,便与攀谈起来,那氏娇虽妆扮浓艳,却极平易近人,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一时讲了好些南洋风情,又频频被众男之谑逗得前仰后合、掩齿大笑。至课阑人散时,辰昔倍惜这段跨国奇缘,便上前求问了号码,不想今日氏娇换了金黄大波浪,架了浓黑大墨镜,竟一时不得相认了。
    且说彼时忆雪聆辰昔之言,便见机夸道:“原来是翻山越岭、远渡重洋,从安南来的大美女,怪不得这么与众不同。不说别的,你这大波浪也太好看了吧。”说毕便伸手欲抚氏娇之发,氏娇见势亦俯过头去,任其抚触,忆雪忽又叹道:“美确是美,不过这样的大卷,那值班阿姨就不说什么吗?我看她管的挺严,连水果都不让进。”氏娇诧异道:“不会呀,阿姨很好说话,可能是不认识你们的缘故吧。”语毕环觑四人,笑道:“要不你们跟我进来试试。”四人闻言大喜,旋即抬箱随行,忆雪挨向氏娇耳畔低声道:“我刚跟阿姨说的是学院发中秋水果。”氏娇会心颔首,领众复入。方进门,便就掌中盒内取出数果,径至值班台前,递予那阿姨,嘻嘻乐道:“阿姨,我们学院发的中秋水果,您也尝尝。”那阿姨满面笑纹,佯摆手道:“哎呀,你们不要老是给我东西,不合规矩的。”因氏娇坚持,转又道:“真难为情,那谢谢了。”氏娇于是旋指四人,复向阿姨娇声道:“阿姨,我带他们上去发一下水果,马上下来。”那阿姨思虑俄顷,扬声道:“既能证明是学院的,这次就放你们上去,记住不要吵闹、影响同学休息。发完马上下来。以后都要先跟我们领导说过才可以,晓得了吗?”众纷纷含笑应诺、称谢不迭,继随氏娇踏尘登阶、上楼去了。及至二楼,廊内置下果箱,忆雪感念氏娇之恩,又见其掌中盒内瓜果已然赂去大半,便复取一盒相赠,氏娇先是婉辞不受,后又执意给付,终是忆雪收了十元,与辰昔目送其登楼回舍方罢。于是四人兵分两路,各自叩门沽售,不在话下。
    不觉黄昏已至,天地间斜晖脉脉、暮霭纷纷,便有来讯催促返程。忆雪率众归铺,结算财资。须臾点数完备,计得利有百余,众皆喜出望外、欢欣若狂。更兼数番售贩,积留下好些残果败瓜,四人便取其完好者意欲退款,岂料店主复推托起来,摇头摆手地嚷道:“不行不行,这样的我还怎么卖。”忆雪见状便道:“算了,就当我们晚餐加水果吧。”店主闻言大喜,猛抄起一抔圣女果,与其余剩盒一并袋装了,递过来道:“还是这位美女明理,不是不给你们退,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新鲜,让人家知道我卖回收的果子,以后生意还怎么做。”忆雪浅笑不语,辰昔接过果袋,众乃告辞旋归。袁健又与洛姗通联,相约会师剧场。于是四人倍道而进,还归校内,及至月牙桥畔,早见子信一众已在湖边花圃处相候了。
    两军重逢,亲密更甚,遂相欢喜拥泣、互道衷肠,方知子信、洛姗等在操场售水亦非容易,超市路远不说,亦需预备找零,不期别组同伴犹来竞争,直将贩水沦为跑腿:冷水冻饮,点名采买;雪糕棒冰,奉旨力行。而子信等数名男生,只顾往来奔驰,自己身烧舌燥、挥汗若雨,却仍忧秋日暑短、球场不渴,真个是:
    古者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今有贩水郎:烈日奔走尽湿衫,犹恐暑短人无汗。
    枉生人阅此,回思此生,亦是碌于食薪、疲于苟且,所赚不过残喘,至今毫无建树,不禁悲曰:
    堂堂一公子,及冠几多秋。
    浪迹广厦间,无处是我楼。
    尽折七尺腰,月换米五斗。
    空笑此身才,贫贱万事休。
    而操场上愈有那等同学,只携校卡不佩现金,然亦递过卡来请求代购,子昕、洛姗等始不知拒,白白跑了数趟,收益微薄,于是痛定思痛,定下“买二送一”之代购规矩,方不至作了无私奉献。而后女生执水巡售、捕集订单,男生奔走采买、传递资源,奔波半晌,利近双百,更留有数支蜜饮,待享餐时。
    于是钱合一处,交予子信,众人雀跃欢行,同往建工大楼活动处。时洛姗单车驻于剧场北楼阶前,遂求告骑行。辰昔亦得玉芹电令,须及早归部彩排。忆雪便道:“正好你问问洛姗,愿不愿意让你载她过去,顺便把这些水果、饮料都带去。”洛姗连说无妨。忆雪又向辰昔问道:“你载人没问题吧?有没有载过的?”辰昔忙答:“载过的。”子信便递来饮品,辰昔另手接了,与洛姗并肩绕过剧场,望北楼寻车而去。
    路间漫谈,得知洛姗姓范,乃淞沪人士,本欲学医,奈何医学院分高,便调剂入了药学院。其人心宽体胖、豁达开朗,常谓人曰:“既来之,则安之。”遂亦乐在药圃丸剂间,欲作个逍遥药圣。课余亦好结交参社,以广识天下俊友趣事,现已晋为勤创办公室部员。辰昔一面倾听聆记,一面寻话谑道:“你们药学院多是男生吧,那你岂不是宝贝似的人物,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洛姗笑道:“那也没啥好的,宝贝就容易被发现,我们学院老师点名就爱点女生。”辰昔乐道:“这说明你是与众不同的醒目,人群中的焦点,就算静若处子,也能惹人注意。”玩笑间,二人便行至剧场北楼前,洛姗近前取车,倏然落霞映面、残晖萦身,一片暖橘色中,洛姗扶车而出,但见车身锌管、泽光闪耀,柳下晚风、吹抚芙蓉,辰昔不免看得呆了,只觉她是:面如满月,辉似朝日,色如莲葩,肌如凝蜜。
    洛姗瞧见辰昔凝目呆怔,赧容问道:“愣什么呢?”辰昔回神笑道:“在看一副传世名画——美人夕照图。”洛姗横车于二人之间,嗔道:“你们文科男是不是都爱这么说话,我觉着轻佻。”辰昔忙释道:“我说真的,刚夕阳与你,都美得出奇。”洛姗慌忙抬手截道:“停停停,你可好好说话,还要不要一起去了,快别说这些,我浑身的鸡皮疙瘩。”辰昔只得连赔不是,又忙置果饮于前篮,继而接过单车,推行至驰道上,跨足斜坐,专待佳人。洛姗低声羞道:“我可是重量级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辰昔笑接道:“放心,男生也载过的,怕的是这双轮蚱蜢车,载不动,你这娇容。”洛姗听毕瞟去一眼,摇头叹气地侧坐上来。
    车乃棕色女款,本就低矮些,踏板齿轮又小,故辰昔虽奋力蹬踩,依是姗姗徐行。初时巅晃如船,后渐趋稳,却犹蛇走蝰行一般。洛姗倒未言语,只是紧握座把,提心危坐。二人望西骑行,辰昔迎面瞧见红日残照、金乌坠野,复笑道:“你看,落日真的美,不是我说谎。”时洛姗侧坐面南,满目惟有楼宇昏幽、树影晦暗,更兼车行逶迤,乃唤道:“好,信你,你可好好骑,要不换我带你算了。”辰昔不屑道:“别小看我,坐好了。”于是全力蹬踏,果然车速骤起。朦胧中,辰昔瞧见路旁一人,隐隐觉似姝儿,不由虎躯一震、心中大惊,忙定睛细看时,才知虚惊一场,那人不过形似罢了。
    那路口设有减速带,本该慢驱绕行,奈何路近车快,辰昔回神又晚,为免颠簸,便忙刹车往路畔空隙处驶去。急让过一辆单车,并入路旁内线,岂料车速过快、转舵不及,前轮直撞在人行道牙。霎时“哐当”一声,摔得人仰车翻、果落满街,洛姗一声惨叫,早已俯扑于地。辰昔忙跌爬起来,亦顾不得手足疼痛,径奔至洛姗面前,小心搀扶站起,但见洛姗掌、膝处已然肌损血溢、腿间更有淤伤,亦连长裤都磨破了,于是忙扶至路牙坐定,继而千端自责、万般致歉,惶然悔恨无措。洛姗则蜷缩抱膝、凝眉锁目,以缓伤痛。
    一旁单车纷纷绕道驶过,亦有数名过路同学驻足拾果扶车。洛姗止住辰昔歉语,轻声谓云:“你先去把东西收好,愣在这做什么。”辰昔只得起身,接过单车、谢毕众人,又检视了车无大碍,重将果饮安置于篮,复推驻回洛姗身畔,蹲于面前,惭道:“要不你骑吧,我拎着走去就好。”洛姗挣扎起身,掸去尘土,道:“都说我很重了,你就是不信。”辰昔忙道:“不是的,只怪我技术不好,刚又恍惚刹车不及,以致害你落车摔伤,都是我的错。”洛姗叹道:“摔都摔了,还说它做什么,你看看车有没有坏,不愿载我就先去吧。”辰昔慌道:“没有不愿意,只是怕你不愿意。”洛姗柔声叹道:“我膝盖伤了,骑车会疼,你要先走的话,我就推着过去。”辰昔恳切道:“那还是我来吧,要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说着行至车前,调正车把,复歉道:“把你新车也摔了,真对不起。”洛姗摆手道:“算了,迟早的事。——下午也借子信他们骑了,说起来今天也有它一点功劳。”辰昔又自悔自责道:“所以都是我不好,车好好的,一下午都没事,偏我又折磨了这个功臣。”洛姗举眸道:“我肯定走的慢,你要有事就先去,我自己慢慢推着走。”辰昔闻言愈惭,截然乞道:“总须给我个弥补的机会,要不我载你过去,要不你坐着,我推你过去,你选一样吧。”洛姗便道:“随你,别再摔我就行。”于是两人复登车前行,辰昔一路谨慎,自路口左转向南,经两侧的小树林、西教楼、球场、计算中心,片时驱至建工大楼车场。
    驻车上楼,步至廊厅,但见气球悬壁、彩带绕枝,俏皮横幅随处可见、动漫贴纸满目琳琅,厅内桌椅成阵,皆是简易塑椅围着折叠方桌,尽头靠墙处则设了一方小小舞台。说是舞台,实未架高成台,不过悬挂了横幅与中心Logo,两侧又各竖一枚小巧音响,以此作为区分罢了。入厅未久,辰昔别过洛姗,致歉再三,便往舞台边寻玉芹去了。玉芹一见辰昔,厉声责道:“你不是毛遂自荐当主持吗?主持还不早点回来准备?”辰昔慌忙称是,玉芹又瞧见其掌中塑袋,问道:“这什么?”辰昔方觉忘记交付果袋了,只得备言前事,玉芹叹道:“快给学姐送去,马上回来。”辰昔依令而去。
    穿越人群,终觅至忆雪、子信一桌,辰昔忙递上果袋,众笑道:“还以为你贪污了呢。”时洛姗裤损肌伤,众人不免询问,遂悉知落车一事,如今瞧见辰昔,纷纷讽道:“驾车技术不行啊,敢情拿我们洛姗练手,不舍得摔自己女朋友是不是?”辰昔摆手自嘲、连声致歉,又袋中取果、饮奉上,众方渐罢休,容其入桌用膳。原来晚宴皆为食堂配送之餐盒,不过荤素区别,价差只在数元。众便各取若干,又以余资换了饮品及布偶玩具,忆雪取其中一只大Kitty猫递予洛姗,慰作补偿。洛姗含笑谢过,只说无妨,辰昔又以饮代酒,向洛姗赔了满满三杯,众乃玩笑道:“也可以考虑一下终身负责嘛。”洛姗自然不肯,阻却众言。辰昔吞食数口,便告以主持彩排之事,挥手辞别众人,自寻玉芹去了。
    及见玉芹,便令对词。辰昔忙问姬琳所在,若男遥指花圃对面檐廊,道:“独自在那里背稿呢。”辰昔笑谢,疾步转过廊厅,又穿花圃石径,望对面教舍奔去。夺入前廊,左右顾盼寻觅,果见姬琳在中庭大木桌椅处面壁背稿,于是轻轻蹑步过去,又自其身后幽幽挨至耳畔,倏忽高声笑道:“背词呢。”直唬得姬琳失声惊叫,猛然跳转回身,见是辰昔,怒容满面,厉声骂道:“神经病啊你。”辰昔却笑得前仰后合,又忙告饶道:“谁叫你那么专注,人来了都不觉,万一是狼来了,你可怎办?”姬琳不屑道:“狼来了也比你好。——你背过主持稿没有?”辰昔手一挥,蔑笑道:“我看今日都是青年才俊,宜轻松活泼些,用不着那样背稿。节目不错就是了,待会随机应变、自由发挥。否则一紧张,本来妙语如珠,也变作哑口无言了。”姬琳劝道:“谁能跟你似的出口成章,你多少也背一下,别害我接不上。”辰昔遂执起桌面一叠纸,忽见上面除打印字外,犹手写了主任及各部长职位名姓,便怪里怪气地笑道:“果然还是当官好呀,方入你的慧眼,其余之人便尽如泥虾了。”姬琳闻言抢过那纸,赧恨道:“少讽刺我,我那是尊重人,总不好台上再问吧。——何况这是我的稿子,你的在那。”遂指桌上另一沓纸,辰昔执起看时,全无手写字样了。
    于是二人阅文对稿、核检流程,原来活动伊始,便设游戏“一元五角”,男生一元,女生五角,主持题数,台下男女环拥凑合,达数者胜,未达者淘汰。辰昔倍觉此游戏无趣,兼因私忖了好些问答玩笑,便提议与第二个采访环节对调。姬琳起初不肯,乃曰:“刚开始还是所有人一起热热闹闹的才好。”架不住辰昔再三坚持,又赌誓那采访定能旗开得胜、博得满堂欢笑,故终是退让同意更改,二人计议调词,又演练数番,方同回前厅去了。
    步至舞台边,恰逢云霓与欣蕴登台播报午后营商成绩,果然各组巧思妙想、大显神通,或贸易赚差,或服务取酬,抑有广场表演、宿舍陪练、教室补习、街头魔术等奇闻。榜首乃外联部部长招灏所领之组,其于校内论坛发帖,号召踊跃募捐,以资身边贫困。后以帖拜舍、求访善款,无论多寡,皆造册录名、闻达天听。时同学尚在花季,大多仁慈豁达、乐善好施,故哪消半晌,更无需本金,便已集资千余。如此无本万利,别组皆望尘莫及。一时招灏登台拱手告曰:“刚听下来我们可能是打擦边球了,这也不能完全算是赚钱牟利,不过我们会信守诺言,将这笔钱捐给校内爱心组织,帮助有需要的同学,请大家放心。”于是台下掌声雷动、喝彩不绝。
    俄顷辰昔与姬琳登台,依稿颂毕开场锦语,便抽邀各部新人,依计采访问答。辰昔遂各问学院家乡、恋爱没有、在场何人最美、理想伴侣什么样、才艺特长展示一下,诸如此类闲题。虽是有些戏谑玩笑,然台下各桌皆自饭谈,鼎沸喧扰;兼因舞台设备从简,辰昔姬琳悉无话筒,不过佩了执于掌中的扩音器,即便音调至大、声嘶力竭,亦只能闻达于人资所在的前桌罢了,于是二人渐在嚣声中败下阵来,台上竟如自娱自乐一般。亦不知何时,忽有部离桌弃席,而后各部效仿,陆续外出,更与台上受访新人手势比划、隔空缔约,意欲外边群聚。及至采访仓促结束,人皆奔走散尽,仅余人资本部的寥落一桌了。
    顾、任二人一时无措,只得驻足台前呆怔不言,众人皆觑玉芹,玉芹默然环顾,痴了片刻,轻声道:“收拾,回办公室吧。”众仍迟疑未动。玉芹遂自起身拾掇,命道:“把零食都收好,咱们回办公室边吃边聊。”众乃起身打理。不时桌椅归拢墙角,装饰集弃纸箱,电脑音箱同搬,零食果饮分拿,一众浩浩汤汤、愠愠悄悄,径回至剧场北楼办公室中。继而归置妥当,众员集于会桌,桌面零食满溢、果饮缤纷,却是无人拿问,人各恭默守静,合室针落有声。正沉默间,忽欣蕴向若男暗声问道:“现在拿吗?”恰室静言晰,众人闻声靡望。若男微微颔首,两人同出会桌,自沙发边橱柜中取出一盒大蛋糕,齐捧归来,笑道:“后天就是你们可爱的白部长的生日,今晚咱们提前给她过一个。”于是一众纷纷道贺,屋内登时喧热起来。二人乃将蛋糕奉至玉芹面前,剪线拆盒取出,而后关灯点烛,同唱生日歌。岂知玉芹一个不妨,突然号啕恸哭,众始以为不过情动所致,亦未在意,不料玉芹掩面锥心、泣不成声,久久不得起身吹烛。众人慌了,忙启灯宽慰。云霓、若男抚背相劝,玉芹方渐止住,犹是啜泣不绝。辰昔瞧时,只见她: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正暗暗心疼,不觉忆雪推门夺入,疾声唤道:“怎么了,不是说好过生日么?怎就哭起来了。”那玉芹一见忆雪,又伏桌叩腕大哭起来,忆雪赶忙挪入坐席,扶起拥入怀中,慰道:“哎呀,怎么啦,你见我就哭,该是多讨厌我呢。”众亦纷纷劝解,玉芹涕泪交加,断续说道:“这些人,我本欲好好总结今天教训,结果先搞这么一出,叫我难发脾气。”忆雪忙问:“今天怎么了?不都挺好的?”众乃将夜来活动伊始、各部接连离席之事备说了。忆雪闻之大怒,击桌忿道:“这些人,我不过回宿舍处理点私事,想着马上赶回来,结果就这样子了。”旋即淘出手机拨按电话,又点开免提置于桌面,不时那头接起,原是外联招灏,忆雪厉声问道:“听说你们晚上活动没开始,人就都不见了?”灏忙回道:“活动开始了呀,好像是在采访,我们后面听不清楚,也不怎么看得见,正好今天人齐,我就把部门叫去后面小池塘那里拍了些集体照。我承认确实有点无组织无纪律,不过我们拍了照就立马赶回去了,结果那里人去楼空,我们只好原地解散,现在还要我们过去么?我马上叫大家回去?”忆雪责道:“你们各部都走光了,人资怎么继续活动?只能收拾打道回府了呀。以后你们外联拉来的活动还要不要人资配合了?”那头灏连声歉道:“这个确实欠考虑,我马上给白玉芹打电话道歉。”忆雪叹道:“她就在我身边,已经听到了。今天还是人家生日,你们却这样子,不说了,自觉请奶茶吧。”灏连连道贺称好。忆雪止毕电话,转头慰道:“都怪我,我应该一直盯着他们。——你看我下次主任会上说不说。”玉芹忙止道:“学姐千万不要,是我没有安排好,以致各部走散,我会在主任会上做检讨。”
    于是众亦纷纷自省,若男道:“是我疏忽了话筒音响,低估了台下嘈杂程度。”金济道:“早知我准备些high爆的音乐,穿插播放,唤起注意。”冠礼道:“我不该准备那么多饮料,一堆人都开始划拳了,完全无心活动。”云霓与欣蕴则道:“早知在桌上准备节目单,提醒大家还有游戏环节。”姬琳只说主持稿陈旧老套、不够新潮,羽邦、日安、树溪均各说了,辰昔亦言:“我不该强自调换节目顺序,该先进行那个全员游戏,方能博取大家的兴趣与注意。”玉芹接补道:“就算是抽人采访,也该抽些部长才是,否则台下谁又重视呢?”如此自责一阵,倒也抒解烦闷,众渐玩笑起来,彼此揭短逗趣,玉芹自悔道:“完了完了,今晚丢死人了,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否则格杀勿论。”众闻言皆装傻充愣起来,戏道:“今晚发生什么了?哎呀,我好像失忆了。”一众喜笑不住,忆雪乃令满斟果饮,遍拆零食,又命重点蜡烛、闭灯祝歌,而后玉芹许愿吹烛、分赐蛋糕,众人谈笑饮食,好不乐也。
    夜露时分,忆雪请辞告退,余人又玩起“杀人游戏”,直至钟鸣漏尽,方尽兴而归。众因无车,便分头步行,玉芹、若男、金济、冠礼同穿月牙楼归白沙学园,云霓、欣蕴、辰昔、姬琳、羽邦、日安投北山西侧驰道,望北赴紫云、碧峰、蓝田、丹阳而去,行不多时,辰昔忽道——下回。叹: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第三十回:宵游北山众生闹鬼 夜闯乡筵单骑劫钗

    诗曰: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却说勤创人资会罢,一众兴尽而别,早已是明月迎枝、夜凉风透,玉芹、若男、金济、冠礼四人东绕月牙楼,同归白沙学园去了,这厢云霓、欣蕴、辰昔、姬琳、羽邦、日安则望西徐行,又自路口转北,绕着北山两侧驰道,径向紫云、碧峰、蓝田、丹阳步去。辰昔步过暮间跌车之地,忽心中闪念洛姗安好,只是目下天晚,又有两旁男女玩笑,自己也不便言明的,故亦将此意头丢开了。

    行不多时,恰至北山西麓,盏盏街灯照处,只见斜坡草坪内,树木交错、花圃环萦,其间忽一湾幽秘石径,隐隐自灌丛中露出端倪,继而蜿蜒一转,没入茫茫漆黑茂林中去了。辰昔因走了困,又在兴时,恰瞧见这条路,忖及金济前番所述鬼神之事,便唤道:“原来这里竟有路可以上去的,我还从没去过呢,要不咱们一起进去探险吧。”云霓闻言,脱口辞道:“你可真精神,这个点还不想回去睡呢。”欣蕴亦摆手道:“饶过我俩老人吧,我们可顶不住了,不然明天一脸痘痘,更没人要了。”云霓聆闻,即旋身嗔道:“喂喂喂,名花有主的人,你这是指桑骂槐呢。”欣蕴遂忙巧言敷衍过去。羽邦抬手一指,不屑道:“上面不过个亭子,没啥东西的。”日安则含笑未语。辰昔只得回身注望姬琳,意有所盼,姬琳忙移眸告道:“别盯着我,黑灯瞎火的,我死也不去。”转又激道:“你要胆子大就自己去呗,你上回不是豪言壮语说,人死同为鬼、究竟谁怕谁么。”辰昔本无必去之意,听姬琳如此说,却也不甘示弱,强道:“此话不假,我可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都看好了,我自己去。”言罢便就转身跳上那石径,这厢云霓、欣蕴忙劝:“虽说是学校里,但三更半夜的去做什么?还不快回来,择日再去。”那姬琳亦慌了,急唤道:“有病呀,我开玩笑的,你给我回来。”奈何辰昔不从,一面望石径深处踱去,一面挥手笑道:“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过来。”遂不顾众人之劝,孤自翻身入林而去。余人无可奈何,只得自顾结伴回舍。

    辰昔拾级深入密林,悄悄冥冥、潜潜匿匿,只见两侧树木错叠、目不及远,幸而不时有那墨绿色柱灯破地而起,泛出几缕昏黄之光,洒下些不合时宜的浪漫。而那通幽曲径逶迤盘桓、阔窄不一,但逢宽敞处便设长条石椅,其上枝密如盖,晚风一过,叶落如雨,轻轻扬扬,飞撒满地。辰昔一面拾级、一面痴看,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不可名状之情愫,戚戚拳拳,似幻若梦,遂口内喃喃窃语,竟纂出一篇诗来,云:

    我独自前行,

    梦的碎叶随风飘零。

    废弃的林荫小径,

    只有季节还在更替。

    我独自前行,

    茂密的枝杈阻隔了城市的华丽,

    仅余头顶的星空映着脚下的土地。

    然而我并不关心,终究去向哪里。

    我相信,它没有止境。

    我独自前行,

    影子是我唯一伴侣,

    呼吸是仅有的声音。

    有时,我也希冀着邂逅一抹倩影,

    能够结束我的远行,

    或者,陪我一起浪迹。

    我独自前行,

    梦的碎叶满地凋零。

    我轻踏着落叶的尸体,

    继续着孤独的步履。

    一路游思妄想,不觉步至山顶,岂知山顶处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正应了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此处竟是一方平川,川内已巧筑作庭院,院中枝株间植、灌草密布,遥观之,恍若迎宾司仪,更似月下舞娘,其婀娜姿态,亦乃文不可达者也。环顾中庭,只见四方各铺一条曲径,自密林中绵延而来,又曲折通向中央石砌广场,广场中是座水泥基底、圆木铆成的矩形台榭,此时两端轩屋门掩窗闭、中间连亭镂空沐月,檐下两排廊座贯通左右,似正招揽人憩,辰昔慕之,近前倚亭环望,但见: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

    辰昔不禁心悦神怡,遂一面遍览夜景,一面痴意如潮,正陶醉间,忽闻身后林中窸窣有声,直似有物埋伏、划响灌草,辰昔不免雷震一惊,忙回身探望,定睛处,却只见是:

    婆娑树影若伏鬼,迷离草甸似藏魂。

    青枫林畔窃语起,也无鸟兽也无人。

    辰昔不免有些惊怵,强自慰道:“天地皆为物质,世间绝无鬼魅,恐惧不过基因使然,刚才定是风动枝丫、树叶碰撞。”如此方渐安神。岂料南边又骤起一阵树摇声,亦绝非那穿花夜风可比,辰昔心中惊诧,更疑有人,暗自心念一闪,怕不是姬琳来了,便含笑望南吟问道: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一语既出,不想林中反传来凄厉女声,拖着长音哭号道:“顾辰昔,拿命来。”辰昔闻之,心中大喜,遂佯乞道:“这位女鬼姐姐,我乃至纯至善、人见人爱,着实良人一枚,望女鬼姐姐怜我之命,我定为姐姐持诵超度、焚香祝祷,愿您在地府早结阴婚、白骨偕老,再生三五个鬼宝宝……”谁知一语未完,那厢早已破笑,遂林后闪出三人,径望辰昔步来,为首女子嗔道:“没意思,想你恶贯满盈,居然不怕鬼。”身后一男子大笑道:“不愧大才子呀,连女鬼听了都要思凡的。——我们还担心你遇鬼呢,合着反是我们来的坏事,打扰你生鬼宝宝了。”及至谈笑而近,辰昔迎着瞧去,果是姬琳、羽邦、日安三人。

    原来三人送姜、姚二学姐入紫云后,恰说及辰昔安危,又兼俱在兴时、不忍离别,遂结伴上山来寻。辰昔瞧见三人,感慕缠怀,拱手作揖道:“真没想到你们会来寻我,啥也不说了,明月在上,顾某有此三兄弟,死又何憾。”言毕便依次拥唐、伍二人,又至姬琳身前,展臂而待,姬琳忙止道:“我就不用了,你感动放心里就成,好好记一辈子。”羽邦暗向辰昔扬眉窃语道:“就是这位任小姐提议来找你的哟。”姬琳闻言便推羽邦,恨道:“那还不是你说北山上有松鼠,现在松鼠呢,怎么只有怪男人一个?”辰昔聆之欲辩,然未及答言,羽邦便已环指层林,假意低声道:“都在睡觉呢,就是怕你这样的夜猫子来抓它。”姬琳回道:“彼此彼此,你看咱们,四只夜猫不睡觉,不拿耗子山上跑,抓只鬼来当夜宵。”辰昔笑接道:“才吃的蛋糕就饿了?鬼都被你吓跑了。”四人笑谈一阵,尽览亭台月景,恰又一习风过,花叶翻飞,飘渺入林。正痴看间,忽灌丛中几处声响,姬琳惊问:“什么声音?你们听到没有?”羽邦因感夜深,便大喊:“快跑。”于是四人虎奔狼蹿,一齐赶下山来。辰昔出林一看,方知是另一湾石径,直抵食堂前文化广场南面停车处。

    四人步至广场正央,旋身回顾北山,但见层林似墨染、山灯如鬼火,幽深难掩邪魅、黑秘包藏怪诡,遂纷纷笑道:“我们怕都是脑袋被门夹了,竟半夜上这种地方。”辰昔指山戏道:“这上面那可都是《山鬼》,楚辞名篇,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山鬼可美得很,一旦真遇上,我就不走了。”羽邦笑道:“那你自个儿再回去呗,顺带续写一部《聊斋》。”辰昔又道:“《聊斋》里的女鬼大多也是好的,反倒是那些书生坏事,不懂珍惜。”日安忽接道:“那是穷书生作者的YY,寂寞久了,自然看一花一草、一鸡一鸭都能幻想出个田螺姑娘来。”姬琳闻之笑赞道:“日安要不不说,一开口必是经典。我看咱们顾才子呢,可能就是寂寞久了的那种。”辰昔闻言,跨前凑视姬琳,接谑道:“我现在看你就特别像田螺。”姬琳推开辰昔,冷笑道:“你那是饿了。——上回就告诉过你,我才不是三从四德的贤内助,我是花木兰,是钢铁女侠,是女人中的战斗机,战场御马杀敌,宿舍单抗水桶,不是你们喜欢的那种柔柔弱弱、娇娇嫩嫩的女孩子。”羽邦连忙和道:“不会,你这种新时代独立女性,现在特别流行,好多男的都喜欢。”辰昔却是啧声笑道:“哟,这架势,花木兰哪拦得住呀,分明又是个武曌同志。”众问:“谁呀?”辰昔双掌奉向姬琳,道:“日月凌空、普照众生的则天娘娘呗。”姬琳失声笑道:“有病吧,这么晚还疯。既如此,本宫就回驾了,不然满脸憔悴,如何母仪天下。”众乃送姬琳还丹阳,复至路口各散,辰昔回了蓝田,启门入舍,但闻赵、陈、杨三人鼾声正浓,遂屏气更衣,蹑步盥浴,及待洗尽纤尘,便就爬床睡去。

    一觉直至午尽,慵怠倦起,水昆又讽他夜不归宿、浪子风流。辰昔只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问及付阳、宝硕,水昆回道:“他俩参加老乡会去了。”辰昔遂下床盥漱,又因水昆已食毕午餐,便自出门觅膳了。回来百无聊赖,忖及昨夜之诗,便忆改着录于册中,暗思道:“也不知姝儿这两日忙的什么,倒请她来看我这篇,若能博卿一悦,抑或檀口一吟,则此诗大幸、不负降生矣。”于是又前后删改一遭,排了板式,发予姝儿。姝儿启阅,立回道:“参加同乡会呢,连邵教授都来了,回去再看。”

    辰昔览信,郁郁不乐,回向水昆叹道:“是不是就咱们钱塘本省的,今天没有同乡会。”水昆笑道:“你都说是本省了,还怎么开?不得大半个学校的人都参加,甚至门口值班大叔、清洁阿姨,那都是老乡。”辰昔又道:“不对呀,付阳胡州人,那也是本省的,为什么他就有同乡会?”水昆答道:“有人组织呗,没说本省的就不能搞,反正我们杭城没有通知。”须臾又道:“你们嘉南的为什么不搞呢?难道你没有同学在这里?”辰昔脱口接道:“有啊,我有一二三四,四个同班同学在这里呢,小妈就在经管学院……”一语未了,水昆便问:“怎么里头还有个小妈?”辰昔乐道:“中学时,我前排有个女生既壮又凶,言语口气跟家长似的,不知何时起,就管她叫爸了,现考入津门大学,彼时她闺蜜多,都以夫妻相称,其中一个小妈,现就在经管学院。”水昆谑道:“居然私自认父认母,简直逆子呀。——原来你这么浪荡,也不可全怪你,还有家庭因素呢。”辰昔乐道:“那时亲戚可多,还有爷爷奶奶呢,盘根错节的讲不清。——话说我还有个小学同桌,听说进了咱医学院,记忆中她就像天使,反正既聪明又漂亮,五年级就上了中学。对了,还邀过我们去她家看美少女战士,统共只我一个男生,可惜后来没了联系。”水昆啧声叹道:“听听,小学呐,就色胆包天了。看看,到今天,口水还在流呢。”不想辰昔已然耽于回忆,故全不辩解,只举眸接道:“还一个是月光女战士,静若一汪皓月,战如披甲骑士,温柔时也会娇言软语,争竞时即变斗战神佛,处处计较名与利、事事要比别人强,奈何终是脾气太大,凡事又必要听她,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以致最后为些芥豆小事吵闹,现听说在国际关系学院。”看官闻表,鹊儿历世年间,亦随辰昔几度遇见此女,奈何辰昔每待好言凑贴,悉被数落回来,只得含恨告别,鹊儿亦闻辰昔曾于夜月庭树下迎风叹曰:

    金无足赤玉有瑕,何必着眼追玷伤。

    纵使青瓷无尘隙,大度为窑糊涂浆。

    且说彼时水昆闻言,立马添了兴趣,坏笑道:“那这位月女,我是该叫嫂子,还是前嫂子呢?哦,是不是该这么叫,比如林嫂、李嫂、张嫂,还有这位月嫂。”辰昔笑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配不上她,这姑娘嗜强如命,又聪慧绝伦,读书比赛,无往不胜,我敢说不出数年,定是个女博士。”水昆便声诡调谲地戏道:“哎呀呀,这可不好,从此天下多了一个女博士,人间却少了一对甜鸳鸯。可惜可叹。——要不你就牺牲小我、成全大爱,用一己之身换来月嫂此生幸福,而后弃文从家、相夫教子,以免沉沦博士之苦。”辰昔亦叹道:“她要是肯从家相夫教子,我宁愿从此跟了你姓。也不知她这脾气,将来怎样宽仁、豁达的男子才容得下。”言毕辰昔深缅往事,望窗外不语,水昆见势岔道:“怎么尽是女生,你就没男同学吗?还是男的你都不熟?”辰昔回神道:“有啊,最后一个就是男的,同班同学,恰巧也在我们学院,只不过是后几班的,军训没在一处,现就住楼上呢,说起来是该瞧瞧他。”于是敷衍过水昆,电话问了宿舍,径登楼踏访而去。

    不时登门入室,但见屋里阳台紧闭、窗帘合拢,后侧昏暗桌前,一众高矮胖瘦围定,内中两人坐视电脑,掌中各执手柄,正迷魂醉魄地打足球游戏,身后两班文武,皆自惊呼雀跃、喧笑不绝。原来那同学本姓黄,因酷爱品评球赛,便被众人谑唤作“见翔”。此时,他便学着那等解说口吻,兼以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直逗得众人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辰昔遂亦入此伍,先是与众言笑,后便坐镇上场,奈何疏于游艺,总是狼狈大败。然则由败生忿,斗志愈起,满心只想入场翻盘,是故一面暗自揣摩技艺,一面苦待败者轮换,如此盘桓至夜,众散方回。

    食毕归舍,恰遇赵、杨、陈三人攀谈正酣,原来水昆已探得付阳午后逢见了一个丰腴白皙、鲜妍妩媚的教培学院同乡女生,大有倾慕之意。苦奈付阳不肯透露名姓,故水昆直呼她作“玉环”,一时瞧见辰昔,便笑道:“辰昔来的正好,大喜事,今儿咱们付阳哥哥遇见了真命天女,是我本家玉环姐姐,那叫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风华绝代、日月无光。”付阳闻之忙辩道:“你听他瞎扯,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我不过说了句挺漂亮,剩下的都是他自个儿想象,连名字都是瞎杜撰的。”宝硕笑接道:“纠正一下,你说的可不是‘挺漂亮’,而是‘真挺漂亮’,感情都在那‘真’字上。”付阳旋身恨道:“你真挺闲呀,都学会咬文嚼字了。”一众玩笑不绝,辰昔又问宝硕:“付阳都那么大收获了,你好意思空手而归?你那里不是最讲同乡情谊的地方么?”水昆插道:“那可不是,梁山水泊发祥地,江洋大盗汇集处,一群土匪可不最讲义气。”宝硕接道:“今日才知原来求大这么多同乡,大家都留了联系方式,会长说他会组织,约定每季度都要聚一下,荣辱与共、肝胆相照。”一面说,一面听得那三人啧啧称叹。

    玩笑间,辰昔忖及姝儿同乡会已毕,竟也不寻他。面上虽未露行迹,心下早已不忿,便纂信寄言曰:“姑娘若觉鄙人涂鸦俗烂,亦可直言不讳的,好叫卑者自知,以免屡不量力,污扰视听,终至动辄得咎、自取其辱。”不想忐忑良久,仍无音讯,辰昔愈想愈气,便奔出阳台拨去电话,半日姝儿方接了,匆忙答道:“我这邵老师组织大家在食堂三楼吃饭呢,手机落在包里没听……”一语未完,早听那头高声喊道:“小林,过来,给你介绍一位师哥。”姝儿忙回头应了一声,又低声道:“不说了,老师叫我呢。”未及辰昔嘱咐,便挂断了电话。这厢辰昔仍旧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了,只得垂头回屋内,与众嗟叹道:“你们的那些同乡会呀,都不够意思,人家的同乡会,晚上老师还请聚餐呢。”众人便问是谁,辰昔却支吾不肯说了。宝硕笑道:“那还能是谁,脚趾头想都知道。”付阳亦谑道:“是不是很生气,同乡会竟没通知你这个家属去,现场却有一堆乡音如惯耳、天涯若比邻的学长,哎呀呀,四面楚歌哟。”水昆更怂恿道:“现在还来得及,快跑去现场,以家属之名,白红黄各打一圈,然后一记强吻,拉着妹妹就走,懵住所有人。我们就等你英雄凯旋。”宝硕甩手笑道:“哪呀,都那样了,还凯什么旋,肯定是留在外面云雨巫山、一夜风流了,哎,只可惜了一朵清白的小花儿,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不想那三人愈说愈起劲,天马行空般编扯,悔得辰昔惟唉声叹气,后随意寻个理由,竟夺门出去了。那三人戏以为他真要去闹席,便又呼嚷着鼓励壮胆,一连笑声如雷,引得邻舍纷纷来问。

    辰昔头也不回,一径步出蓝田,游荡至文化广场,仰见食堂三楼灯火通明,二楼与一楼西侧餐厅却皆半暗,想必尚在洒扫收拾。一楼东面风味餐厅及门旁超市则是光辉敞亮,不时便有学生出入,均自堂前五阶白露石矶上匆匆踏过,漫入那晚灯璀璨却早已熟视无睹的玲珑月色中。辰昔只是在广场上逡巡辗转,不住抬望三楼,私忖道:“仙女般的人,却也这样混俗,竟甘愿沦落交际,这种虚情假意的杯红酒绿,到底有什么趣儿。”如此想了许久,不觉自己也笑了,忖道:“我又有什么趣儿,人家的事,偏也管得?瞧瞧如今模样,可真成了——

    困行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她。

    幽幽心思与谁诉,步步闲愁望哪踏。

    呀,只一湾明月透窗纱。”

    这般想来,便待欲回,却转念又思:“倘若这丫头不胜酒力,还不懂自持,岂不正中那等好事人之下怀,更有无数歹念借酒而生,欲念熏心、纸醉情迷,再遇上那些个脑袋看似糊涂、手脚绝不糊涂的,万一有个闪失,我亦悔之莫及矣。”于是便有上楼窥探之意,又恐唐突无礼,一时左右为难,只得蹇滞不前,忽一楼门廊左端观光电梯中,笑谈着转出数人来,悠然步下石阶。辰昔忙近前觑探,却无觅姝儿踪迹;倏尔那厢西廊又传来一声女子笑,辰昔急转身追望去,然亦非姝儿倩影。如此数番,心中难免烦闷。思之良久,登时又自笑起来,对月吟道:“可笑我如今形状——

    夜凉风动透薄袂,心煎遥盼倚门窥。

    一轮寒月千丝缕,思君念君归不归?”

    念罢正欲举步回舍,忽闻一簇人马自电梯里出来,头里好几个男生搀扶着数名醉汉,喧嚷着匆匆望宿舍架去。后面则是一众青年围着四五个教师,正分作几对说笑,互相挥手致别。而其间楚楚立着的,正是姝儿,恰被一个中年男子喃喃叮嘱着,惟含笑颔首而已。辰昔喜悦近前,笑唤道:“林同学好呀,正有事要与你说呢,不期在这里巧遇。”那中年便问辰昔哪里人、什么名字、在哪处学院,又嘱咐同学间要互相关照进步、在大学里多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如海绵般吸收中西文化等语。姝儿遂向辰昔荐道:“这位就是我们学院政治学邵教授。”原来此人便是本书开篇所述的那位徽州荣耀、宣城之光、求大名导邵有志是也。辰昔闻之忙道:“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邵教授,校内早有传闻,说您讲的《政治学原理》乃必抢之课,如果没上到,简直抱憾终身,可惜您今年没开,我都欲哭无泪了呢。”有志大喜,笑道:“都是同学们抬举,这是基础课,系里老师都可上的。我这半年忙于做研究出论文,下学期一定补开。”辰昔乐道:“这可跟老师约好了,我呢第一个报名,若被系统强刷下来,您可得保住我。”

    几人恭维一番,姝儿便问:“找我做什么来了?”辰昔便道:“上周《古代史》的小组讨论作业,正要与你交流一下呢。”姝儿闻之一笑,转身辞别有志及众人,挽了包与辰昔同望月牙楼步去。亦不知身后谁起的头,竟齐传来阵阵惊谑,惹得有志亦朗笑起来。姝儿羞涩不住,忽低头望前跑了,辰昔只得追去,不想身后笑声愈大、呼闹连连。二人斜奔至楼背桥面,方缓下步来,姝儿叹道:“你还真是衰神附体、阴魂不散,见你准没好事。”喘了一会,又问:“说吧,抓我来做什么?那个《古代史》,怎样看待传说与历史的关系,这种问题,想必你顾大才子也根本不需要我的交流。”辰昔喘息方定,笑道:“语言清晰、逻辑严密,看来是没喝酒。”姝儿回道:“就为这?我既无物喜,亦无己悲,兼无游桌戏凤之兴、恃酒逞能之愿,更无舍身取乐之量及那以己娱人之志,为什么要买醉?再说,你们男子豪饮,人谓之忠义;我们女生沾滴,皆笑以无德。所以,只能怪你们男人作祟,在潜移默化中,搞得我们喝个酒都满是道德负担,只好不喝为敬了。”

    不觉二人已踱至湖边裙道,借着路旁晚灯望去,只见草密如毯、柳舞似伶、湖波漾滟、虫鸟飞旋,辰昔目睹湖柳夜景,又聆此高论,便望着姝儿,摆手回道:“罢罢罢,没喝就好,酒也不是好东西。虽是同乡,亦不过初见,知人知面难知心的。你若吃了亏……”言及此,不由地有些哽咽,愣了半日,方低声续道:“你若吃了亏,我也不活了。”姝儿登时惊得呆了,忙低了头,一言不发地随他前行。沉默间,却是愈想愈不对劲,嘀咕道:“什么封建思想,要死你自个儿死去,我可不会为了那点事就赴死的。”转而又道:“再说,那又关你什么事儿的,你可真有意思。”辰昔满面羞赧,亦知自己辩无可辩,强说道:“你都说是潜移默化了,只怪文化如此,依然觉着男人占便宜女生吃亏,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要说那些男人还乐得你们开放呢,便更有可乘之机了。好心我只是怕你吃亏罢了,有时自己无所谓的事,身边的人却更心疼。”姝儿觑着辰昔,回道:“因情生爱,由爱及性,其中男女,皆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的,以致情发意至、灵肉交合,此天地阴阳之理,也谈不上得失亏盈。只不过世上亦有那等皮肉生意,抑或是有人处心积虑、坑蒙欺诈、惟求皮肤滥淫,那就另当别论了。”辰昔听毕,暗暗刮目,转眸道:“最佩服你一开口便是至理名言,这三观正得能当佛祖了。也大抵是我自卑自贱,觉着我们这等须眉浊物,不过是些贪利好色之徒,其滑懒如猪、腥臭如泥、虚伪如奸、暴戾如魔,真真是玷辱了你们灵秀女儿,我观世之真善美,果然多在女儿身上。”姝儿闻言笑道:“原来男人里又出了个叛徒,活脱脱的宝玉转世,我可替天下女生谢谢你了。再者,你对男人之形容,那真是绝了,我全记下了,到时再贴个某男自诉的前缀,烙上永世不得翻身之印,看以后降不降得住你。”辰昔乐道:“你若要降我,不待你动手,我自己引颈就戮。”

    二人说说闹闹,不觉已沿了蜿蜒石径,纵穿那湖柳草坡、蒹葭密丛,逶迤行至大路上,眼前横卧的花坛将宽阔驰道一分为二,这边是茂林绿圃,对面则是生命学院、药学院大楼,姝儿抬指二楼中间,道:“我猜你定不知道,这也是个图书馆呢。”辰昔忙瞧去,只见一座恢弘轩峻的双层平厦虎伏于地,门前巍峨石柱擎天,柱旁水泥叶板高耸,板内玻璃幕墙横联,此时墙内亮如白昼,桌柜陈列一览无余,辰昔见之赞道:“这个也很好看,要不进去瞧瞧?”姝儿笑道:“这里多是理科专业书,我们哪里看得懂。”说着便携辰昔望西行至医学院路口,转眸道:“没事可就回去了。”辰昔忽心念一闪,道——下回。叹:

    一片痴情消不得,谁使秋娘识。
    第三十一回:纪君瑶片语夺书权 付如意只言定市功
    诗曰: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却说辰昔夜闯乡筵、劫去姝儿,分明滴酒未沾,却念了半车醉话,所幸姝儿明理、不与深较,一时二人漫出湖裙曲径,转入宽整驰道,又见识过南区图书分馆,继而西行至医学院路口,姝儿转眸笑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了,没事可就回去了。”言毕正欲北归,谁知辰昔心念一闪,忙道:“今儿我错发一条短信给你,没看就删了吧。”姝儿闻言戏道:“哪条啊?没看见呢。——是不是有什么卑鄙者想要自取其辱的那条?”辰昔羞惭道:“见着就见着了,人家苦思冥想作的诗,又忐忑不安发予你,久久不见你回一声,别的同乡会都散了,偏你们还连宴,哪里晓得呢。”姝儿一面举步,一面答道:“我们去时都不晓得,是邵教授又得了省府大奖,其他老师都要他做东。他推不过应了,大家也不好辞的,于是在三楼一连开了两桌,把他手下一个研究生学长都喝吐了。”辰昔一片啧声,笑接道:“这么激烈呢,幸好你守口如‘瓶塞’,方能质本洁来还洁去。——再不提喝酒的事,且说那诗你瞧着如何?”姝儿脱口便道:“还行,不错,挺好的。”岂料辰昔登时止了步,横眉冷靥怒目凝视。姝儿觉察身旁无人,方知是生气了,忙回身来拉他,叹道:“哎呀,真没时间看,一堆老师面前说话呢。我还特意偷瞄了一遍,待我回去好好品鉴欣赏,再仔细答复你,好不好?”辰昔一想,颇合情理,故不气了,兴高采烈地跳回姝儿身畔,抵耳笑道:“你慢慢看,不着急的。”

    姝儿见辰昔雀跃趋至,却是挪了方向、骈步于身左,便忙将左腕挂包翻至右肩,以免隔中妨碍。不想恰被辰昔瞧个满眼,竟大喜道:“算你有良心。”姝儿莫名其妙,疑道:“什么良心?”辰昔含笑不言,只一路谈说风月,姝儿瞧他神眉鬼道的,亦恐惹出他事来,故也不深询探究。两人沿途穿西教、渡北山,不觉行归蓝田,姝儿酒筵饭饱,推拒一概饮食,两人遂径返二舍,相别而散。

    辰昔欣悦回宿,惟见水昆、付阳二人各自取乐。付阳转身瞧见,忙止电影笑问道:“怎么回来了?不是英雄救美么?到底什么情况?”水昆亦谑嘲道:“救得早不如救得巧,看来美还没有醉,英雄无机会。”时辰昔兴情大悦,见问便顺杆而上,胡编海吹地讲演了一出《敏才子智劫邵家宴、勇情人怀救醉金枝》,那叫个跌宕曲折、离奇吊诡,他先如王勃转世、一阙诗文动座宾,后若樊哙附体、杯舞闯饮震鸿门,终似赵云再生、单骑护主离酒寨,其夸张怪谲之处,难免漏洞百出,二人闻之皆不信,笑道:“你也就窝里横,别说是长坂坡与鸿门宴,就是那滕王阁的临江会,量你也不敢擅闯的。猜也就是巴巴的楼底守着人家出来,再涕泗横流地苦诉,什么好担心呀、吓死我啦、别离开我啊,诸如此类罢了。”辰昔不屑道:“那是你们,爱信不信,反正食堂从此有我传说。”水昆犹谑道:“啥传说,饿狼传说?”三人嬉笑一刻,复又各安其事。辰昔归坐,忖及姝儿晚间移包之情,不觉心中暗喜,遂寻思着点开台灯,又翻出那记事簿,展页写到:

    某年月日 夜浓如蜜
    记得,
    每当我走在左边,
    你都会将包移到右面。

    于是,
    再没有任何距离,
    横亘于我们之间。


    听说,
    左是心属的那一边,
    右是隔着躯体的遥远。

    所以,
    请容许殷切的我,
    衬贴在你的左肩。

    写毕搁笔,览阅数遍,不免陶醉自喜,便蹦跶着出门盥沐了,回来瞧见水昆,忽念起而问道:“怎的周末都不回家?”水昆正值游戏,头也不抬,脱口回道:“舍不得你们呗。”付阳旋身讽道:“你信他?他舍不得的是学校内网,还有内网上同他玩游戏的人。”水昆亦不回头,连声嚷道:“就你知道的多,看你家玉环去。”辰昔便笑道:“哎呀呀,天伦之乐竟不如游戏人生,父母倒头来比不上玩伴。”付阳聆言,便拿腔作势地哼唱道:“父母只生了我的身,游戏光辉照我心。”辰昔闻之大笑,亦歌云:“天大地大不如游戏大,爹亲娘亲都不如游戏亲。”如此两人竟串起歌来,你一词、我一曲,绵延不绝。水昆不禁恨骂道:“神经病,游戏怎么了,不偷不抢不花钱,比你俩一心玩女人强多了。”三人笑闹一阵,各操电脑寻趣,不觉子夜近、宝硕归,四人又说了回闯席救钗的闲话,继便爬床卧憩。

    欲睡半醒间,辰昔迟等不来姝儿回信,却犹不愿主动招惹,恐有那炫耀求取之嫌,故心下只是闷闷的,翻覆辗转难眠。怏然时分,忽闻枕下手机响震,点看竟是姝儿,信曰:“牛!(此回复虽有且仅有一个字,却深刻表达了小女子对诗作者的崇高敬意与五体膜拜,全诗清新质朴、水洁冰清、云风雾雨、隐辞幽思,宛若浅斟低唱、绮靡悱恻,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联想作者素日错彩镂金、雕玉双联、扬葩振藻、璧坐玑驰,更不乏锦囊佳句、脍炙人口,翻空奇思、拍案叫绝。诚叹诗人凤彩鸾章、回文织锦,简直孟诗韩笔、屈艳班香。故以感叹号结尾,实谓作者此大匠运斤、妙手偷天、倒峡泻河之佳作也。)”辰昔阅毕,苦笑不得,既喜她依约回复、不曾遗赖,又慕其信手拈来、落笔云霞,却亦怨她敷衍塞责、浮夸取宠,于是回云:“仙子文采、素来佩服,若以此评附诗,则世人必定买椟还珠、取评弃诗矣。然则仙子才华,惯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今番何吝此斧正之笔、不肯作点睛耶?”姝儿即回:“拜读再三,果然一字千金、无可更处。是故倾囊作评,犹恐狗尾续貂、词不达意,拙评虽欠,实出吾心,君宜明鉴。”辰昔遂又翻览前信,见所评实则大合诗境,忙问曰:“果真好?”姝儿复云:“好的了不得。”如此一番,哄得辰昔大悦,奈何更深夜漏,亦不好尽兴长谈的,遂只得依惜道安,各自拥梦而眠。

    翌日晨起,堪堪又是新的一周,众人汇集东教,独宝硕奔往原处,喜笑颜开地上那杜靖教授之逻辑学去了。其余人等皆赴二楼,另师同课,虽有私言怨语,亦是无可奈何,此为前述分班之后事也。那老师姓樊,单名一个平字,乃杜靖早年学生,因感其安分忠厚,又全无他谋之心,便一直留于身边侍应,但凡有那不紧要的活儿,就送予他添些津补,如此既略展了江湖地位,又大慰了仁爱之心,更可作抛砖引玉、买骨求马之意,亦足将自己感佩得心潮澎湃、五体投地。

    然那日学生瞧见樊平淡默,又是青年以上、中年未满,授课中规中矩、不苟言笑,加之衣着朴素、举止拘束,故虽他知识一处不落、难点备细周全,众学生犹觉味同嚼蜡、了无生趣,不免将那对课程中心的怨怼之情又添了几分。除此之外,该课无奇可记,不过交代明白。

    是夜乃是勤创人资例会,名为例会,正事不过一刻便说完了,而后漫天谈八卦、拉郎点鸳鸯,配以零食茶饮,真好不惬意。聊至无话,众犹心意缱绻,辰昔亦恨不能多陪玉芹、姬琳的,遂又约玩起杀人游戏,至凌晨方散。次日课尽,则是社联活动认证中心首会,部长贺敦良乃谨细之人,故而会议风格迥异,众部员不过简介数语,名字犹未记全,他便依着一本厚实手册,从考勤纪律、值班排序直讲至活动呈批、风险审查,总之既要竭诚服务社团,又要提防他们使坏,终须简明且不失全面地记录活动内情,以供团委老师签批定夺。若老师签了,则便无事;若存疑不批,则须从中调停,或添校外人员信息、或补经费来源说明、或加演讲内容梗概,若遇申请补助的,还需注明活动明细与收支计划。如此说了半日,众人笔录不迭。继又询问有无问题,那新员们绞脑提了几个,悉为副部长郁冰妍一一抢答释疑,后因无话便令散了,众只得沿路玩笑打趣、暗中彼此熟悉。又得知那日同敦良一齐面试他的陆婉怡学姐亦宿蓝田,辰昔便送至女舍方回。夜歇时分,婉怡群发了会议纪要,一众争着回复,也便睡了。

    再次日乃勤创外联例会,辰昔竟至暮昏才得消息,只得课阑匆忙赶去。入室便见三五同学倚桌闲谈,辰昔点头招呼过,因非人资本部,便寻角落坐定。不时才俊纷至,因破冰那日多有照面,故皆瞧着熟善,袁健亦在其间,忙彼此寒暄了安坐。待围满一桌,部长招灏宣令会始。众乃依次相介,须臾轮至辰昔,他便起身笑道:“我是人资派驻外联的联系员,人文学院顾辰昔,本地钱塘嘉南人士,请多关照。”不期招灏忽大笑道:“你就是顾辰昔呀,玉芹部长跟我说派一个人文学院的过来,我看名字还以为是个女生呢。”旁亦多有附和,纷纷戏道:“名字听着温柔,没想到是这样健硕的男生。”灏又道:“现在不就流行这样的反差,外表茁壮、内涵文艺,挺好、挺好。”众亦笑和,辰昔只得摆手自嘲道:“内涵也不文艺。”灏复笑道:“学了人文马上就文艺了,早晚的事。”

    俄刻待众介毕,灏便言外联之事,原来外联乃勤创业务拓展部门,主对外洽谈合作、签署协议,或拉赞助,或找冠名,或觅创业项目,或寻勤学岗位,实属中心紧要部所。恰逢新人分派任务,辰昔再三请缨,终得纳入岗位组,听从副部长卓奕宁调遣。奕宁闻令挥笑相迎,辰昔见之大慰,忙含笑颔首以对。灏则自率创业组,终日奔波于有志青年、科研教授与风投公司之间,以致废寝忘食、耽搁学业,却犹乐此不疲、甘之如饴,故人多谓其“事痴”“创魔”,他却只自嘲云:“我就是想赚钱想疯了,哪怕是帮着同学赚钱。”

    那各组之间亦不过侧重不同,岗位组主攻各大公司人力,创业组偏重业务、风投,赞助组多对接市场宣发,其实是彼此互通的,但凡遇上别组机缘,便就转介求成,更有中心各主任从中调和,一如当世销售,是绝不轻易放过一丝希望的。此皆后话,且说那日任务分派已定,灏与众副部长便依次介绍项目、分享案例,有那马到成功的,亦有功亏一篑的,有那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经验,亦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教训。一众畅谈至夜,正欲散时,忽见一妆容娇俏的女子举手示意,灏忙唤道:“我们这里不用举手,有话直说。”那女子便对照笔记说道:“不好意思,耽误两分钟,我习惯将事情明晰清楚,以便执行不误。今日会议我记有十二桩事,大家听辨是否准确。”于是将那成员分组及项目安排一一阐明,众人听后又补充了两三项,她皆记下并复述了一遍。灏不觉大喜,笑问曰:“同学,您什么名字来的,抱歉刚人多没有记全。”那女子便道:“纪君瑶,经管学院,您的学妹。”灏乐道:“原来是同院学妹,早知我也报名学长组了,咱们这好多经管的不是?你奕宁学姐也是,我们一个班的。”奕宁颔首笑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咱们老人怕真是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灏又道:“奕宁学姐一直负责会议纪要的,你不说本来也会发给大家。”君瑶含羞点头,灏又转向奕宁道:“我看君瑶逻辑思维严密、语言组织清晰,要不就从此让她做会议纪要,你也好解脱出来?”奕宁婉然笑道:“那自然最好不过,就是要辛苦君瑶学妹了。”君瑶抢道:“不辛苦,能为部门服务是光荣。”灏遂如此定了,转而又道:“这两年我接触了很多大公司,发现它们如今都强调闭环管理,凡事必有人跟、必有着落、必有反馈,像君瑶这样就很好,以后至少是去外企做高管的。”众亦夸赞一回,君瑶摆手谦让不迭,而后大家散了,是夜无话。

    闲处光阴荏苒,一日午错,辰昔又粘了李林张徐四钗食堂同膳,俄顷餐毕,步出廊台,但见广场上立着孤零零一顶阳篷,篷中乃设一桌,电脑、音响、画册、纸笔齐备,更有澎湃曲乐、远播四方。桌前男女二人,形容俊美、衣着时尚。那男子满头黄丝、簇翘冲冠,正忙着收钱找零填单录手续;女生则是紫发垂鬓、隔空大卷,恰和着歌声舞派传单。篷后一面大广告,印着各式型男靓女,中间一枚硕大Logo,乃是“紫金发室”四字,其下直抒胸臆,写道:“一日办卡,终生会员,十元洗剪,百元烫染。”

    辰昔览毕兴起,竟提议一同去看。文雅忙使了个眼色,玲玲会意,嚷道:“你俩去,我们先回了,姝儿记得带包山楂回来。”姝儿一愣,忙道:“我哪里说要去了,你刚没吃饱呢?”那三人早已挽手步远,只玲玲回眸唤道:“消食行不行?你别管,买就是了。”这厢姝儿只得长叹口气,嘀咕道:“这三人真是,也不知你怎么收买的。”辰昔笑答:“许是我可爱呗。”姝儿满面不屑,转又道:“那里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去办卡?”辰昔一面拉了姝儿前去,一面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们女生似的,青丝如绢、雾鬓云鬟,可以一辈子不理。军训至今,没觉得我快成‘犀利哥’了?”姝儿瞧见辰昔果然发密如瀑、鬓尽遮耳,不觉戏道:“再留长一点,扎个小辫子,配上山羊胡,方是你大诗人的艺术气质。”

    二人逶迤至篷前,那女子便派来一纸彩页,辰昔一把接了,女子近前迎道:“学长学姐好呀,我们在北门街新开了家美发馆,开业酬宾,创始会员,咻一下变帅帅美美的,叫人爱得死去活来,要不要了解一下?”顾、林二人皆为新生,从未被呼作学长学姐,故闻之既喜又愧,忙道:“我俩都是新生,不是学长学姐。何况您都开店了,就这人生差距呀,该管您叫学姐才是。”那女子粲然笑道:“哥哥姐姐可真抬举我,哪有老板顶着太阳发传单的?我不过杭漂小小农民工一枚,进你们这种大学更是不敢想,我是个没文化的,只识得几个字,不能与你们相提并论。”姝儿含笑不言,辰昔忙慰道:“何必自谦自贱,术业有专攻,行行出状元。都说大学生毕业了就是给你们打工的。”一语逗得女孩笑,摇着身道:“学长,借你吉言,你可比我适合拉客户,要不来我们店里兼职上班吧。”辰昔正欲答话,姝儿转眸先道:“要不试一次再说,我是不轻易办卡的。”女孩闻言撒娇道:“可是学姐,活动只这两天,创始会员才有优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说着便自抚了把那紫罗兰色上垂下卷之发,果然日光下柔顺丝滑、亮泽闪耀,更衬得她面若施脂、眸似点漆、眉如峰聚、唇比红樱,辰昔遂凝眸打量起来,不觉又有些痴了,只瞧是:

    湖边杨柳春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歧路柔条纷冉冉,豆蔻二月醉枝梢。
    西子浓淡总相宜,飞燕新妆亦非妖。
    朱砂点破玉麟肌,紫发添成海棠娇。

    那女子胸口别着一枚银框白底黑字工牌,楷印“付如意”三字,其后是小巧些的英文字样“Aswish”,这书中人后亦有诗叹此如意云:

    春日花发此门中,我为仕子卿为农。
    秋叶飘零又相逢,卿犹丰姿我已瘦。

    却说如意瞧见辰昔呆了,便轻轻唤了两声“哥”,哪知全无动静,姝儿在旁冷笑道:“这男人有个呆病,也不止一两日了。”遂于辰昔眼前拍了个掌,辰昔倏然回神,姝儿蔑道:“愣什么呢,过了这村没这店,热豆腐也须趁早,要办就快些,我可要回去了。”辰昔忙慰姝儿道:“我不过问问,也不一定办的,这卡对你们女生折让才多呢,我们男的省得了什么?——再说还要给玲玲买山楂呢?”姝儿便道:“你也知道呢,还要去超市的,太阳底下站着做什么?”如意聆之,忙拉两人至篷内,转向姝儿笑道:“学姐的发质又密又细,一看就是纯天然的,我们做这行的看到这样好头发,就想给她做上一做,一定比我这效果好多了呢。不像我们成天捯饬,伤的伤,断的断,开叉的开叉,效果不及你们身上的万分之一。”不想一语竟先令辰昔动了心,忖道:“姝儿素扎马尾,已然泠若仙韵,若换作这等雨垂风卷,那真是绢丝绻郎意、长发绾君心,说不出的体格气度呢。”遂不待姝儿答言,便爽利问道:“一张卡能我们俩人用么?”那女孩便冲身后男子喊道:“发哥,卡能情侣一起用吗?”那男子头也不抬,只回了声:“可以呀。”这厢姝儿正要辩解,如意忙以指抵唇,暗“嘘”一声,推着辰昔过去唤道:“那给我们小哥办一张,要能情侣一起用的。”辰昔霎时心悦,又被如意半推半就的,便乖乖找那发哥办卡去了。这厢如意又挽了姝儿称叹道:“学姐,您的发质真是太好了,一看就是从没伤过的,以前您们忙着学习考大学,现在多少可以抽空打理下了。由内美到外,才是你们名校校花的气质。更何况还有这个学长呢,我读书不多,倒也听过女为悦己者容这句,青春不能长久,及时展现出自己最美一面,也是在乎别人的表现。”如此这般,径自叙了大套。

    姝儿亦在纯善年纪,腼于打断辩驳,遂只得诺诺听着。一时辰昔办了卡,嬉笑着跳回姝儿身侧,旋眸问道:“今儿可去用吗?”那发哥抢声答曰:“正在装修,国庆才开。”辰昔不免惊呼道:“谁能等到那时候,你们在这坑人呢。”发哥登时急得腮红,忙吼道:“施工货不对板,又老出错,不然早开了,我晚一天也都是损失,一睁眼租金就去了大几百,人工、水电、吃饭,哪个不要钱?除了这个小妹妹实在好,其他的我都没敢当场要,就怕请早了。——要不这样,你稍等我会,这里忙完了您就坐着,我给您免费剪了,您回去自己洗洗头就行,好不?”辰昔听了,跳脚道:“开玩笑呢,就在这里?正对食堂、广场中央,一点遮拦没有,难道当模特剪给全校同学看呢?”一语说得周围暗笑,姝儿亦忍俊不住了。那发哥无言以对,摊掌愣在原地,如意忙摆手止住,笑向辰昔道:“其实也没有很长啦,可能学长 惯了短发而已。其实太短不好做发型的,你看电视里的男明星,大多都不是短发。不如养长一些,选择就更多了。我瞧你有点像那个《野蛮女友》里的男主,只是头发稍短一些。索性过了国庆,来店里换个那样的,管叫这位学姐看了,都帅得不相信呢。”说得辰昔渐渐喜悦起来,转向姝儿问道:“我像吗?”姝儿见他已办了卡,是断无可退的,若闹起来又是一场没趣,便佯作端详,含笑道:“倒也有几分神似。”如意忙又道:“我仔细瞧了瞧,好像学长更俊一些。”辰昔登时喜笑颜开,罢了退卡之意,又问明店址、约定日期,便携了姝儿挥笑告别,同赴风味餐厅门口超市采买了山楂等零食,一径送归二舍,方自归宿不题。

    屏声入屋,但见赵、杨二人午觉未醒,自己却全无睡意,便轻轻换了书目,复蹑步出去了。晌后听讲笔记、一连至暮,囫囵餐毕、又赶夜课。如此周折,虽是辛苦,倒也充实。偏奕宁又通知岗位组晚课后集会、共商大计。辰昔只得从命、披星赶去,待众人协商酌定、领命归舍,又是更阑时分,亦连宝硕都回来了,正懒在大屏电脑前刷着新闻。辰昔倒是好心情,推门贯入,扬声唤道:“众爱卿都干嘛呢?”那三人骤时热络起来,付阳笑道:“又去哪里鬼混了?”水昆叹曰:“这一天天的,夜生活挺丰富呀。”宝硕谑答:“那是他有不回家的诱惑。”如此玩笑一回,不觉又说至午间办了卡,众暗说他亏了,辰昔却不在意,忽又想起如意之言,便问道:“你们觉得我像不像《野蛮女友》里那男的?”宝硕笑而不语,付阳连连啧声,惟水昆头也不回,谑道:“像像像,有那么一个成语可以形容,叫做东施效颦。”一语逗得赵、陈双双捧腹,辰昔含恨嗔道:“呸,你们就是嫉妒我才貌双全,中午就有人说我比他还帅呢。”宝硕抢道:“谁呀,瞎还是近视,得去医院看看。”付阳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有的。”辰昔犹是狡辩,谁知那水昆忽旋身念诵起来,道:“顾子修三尺有余,而形貌猥琐。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南韩裴公美?’其妻曰:‘君美甚,裴公何能及君也?’”付阳一跃而起,笑接道:“明日见裴公海报,孰视之,自叹大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于是入朝见赵王,曰:‘臣诚不知不如裴公美。臣之妻私辰,臣之妾畏辰,臣之客欲有求于辰,皆以美于裴公。’”宝硕亦乐接道:“由此观之,辰之蔽甚矣。”说罢三人齐笑,辰昔一时无对,只得骂道:“都滚开,我若是齐威王,先斩了你们三奸臣。”那三人犹是嘲谤不绝,辰昔见辩不过,忙取了漱具,夺门嚷道:“你们这起小人,等我洗了澡回来。”那三人复笑道:“哟哟哟,这是洗澡?怕是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说不定回来就变宋玉、潘安了。”待辰昔更衣回来,四人又笑闹一阵,也便各自安睡了。

    且说那几日,辰昔顶着刺猬般一头盛发,仪容颓唐不说,更觉闷热难耐,故经不住周围几番打趣,周末便另寻发室剪了,终还是短寸的清爽,自已瞧着也顺心。次日课前遇见钗友,姝儿率先笑道:“怎么,不做裴勇俊,改当郭德纲了?”辰昔“嗐”了一声,道:“我是靠脸吃饭的人?且帅是给别人看的,舒服才算自己的。再说,我虽不及诸姐姐这般花容月貌,更称不上文采风流,好歹勉强也算腹有诗书了,大丈夫又何必耽于外表,毕竟女之耽兮、犹可理解,士之耽兮、不可说也。”玲玲听不耐烦,截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你这几根毛,保不住三十就秃了,好好珍惜当下吧。”文雅、小静则道:“如今这样很好,前几天瞧着人不人、鬼不鬼,也太没精神了。”偏姝儿心思一转,笑谑道——下回。叹:
    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
    第三十二回:削发日堂前谬浮屠 中秋夜湖畔歪联诗

    诗曰: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却说辰昔因听信如意之言,本欲留发变型。然随后数日,只觉脑顶处蓬如伞盖、盛密闷热,昼夜浑不自在。兼经不住周遭人言讽谑,至周末便另寻了发室剪短,方得清爽无碍、怡然自惬。次日赴课,四钗见之笑谤不住,自己虽强辩一番,却也无甚益处。偏姝儿心思活络,笑谑道:“昔日曹操马践麦禾、割发代首,如今你断发三千、几无寸生,说明必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了。”辰昔蔑笑道:“这也太强词夺理,照你说但凡剪了头的,都十恶不赦了?玲玲也是短发呢。”玲玲聆闻,一把搂住姝儿,戏道:“少挑拨离间,说你便是说你,扯上我做什么。”姝儿亦嗔道:“就是,偏单说你一个人,怎么着?谁叫你是——
    短发萧萧不堪梳,头颅晶圆似明珠。
    除尽三千烦恼丝,从此立地修浮屠。”
    三钗听罢皆赞诗妙,玲玲推姝儿笑道:“怎么想的?这人要真做了和尚,你还不哭的?往后可怎么办呢?”姝儿闻言忙扯住玲玲,回道:“他做和尚,关我何事。”小静在旁接道:“听说如今和尚不过一门职业,上班是和尚,下了班照旧喝酒吃肉打豆豆,又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点不耽误。单可惜了那些善男信女,只怕整个庙里最诚心的惟有她们自己罢了。”文雅诧异道:“不会吧,那不真成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不过听你一说,倒想起前段时间去灵隐,车都不让进的,但分明看见院内停着一辆大越野,大家都说是住持的,我暗想佛家以无欲无求为本,方丈如何带头奢耀起来,经你此说,倒也通了,只怕还是高薪职业呢。”小静点头道:“那是,杭城不比别处,灵隐更是翘楚,主持堪比上市公司CEO呢。”

    岂料姝儿倏然倚腮旋眸,脉脉望向文雅,一字一句地诡笑道:“好端端的跑灵隐做什么,莫不是去求姻缘了吧?”张徐二人皆暗笑起来,文雅忙释道:“想什么呢,上回不是讲过的,家里人说考上大学得去还愿,不是还遇着了那个戴墨镜的胖和尚,送了一块刻字的玉,连钱都不曾要的。你们都当什么大稀罕事听了问了,难道这会又都忘了?”玲玲笑接道:“就是那块玉呀,之前辰昔还想瞧来着。”说着便推辰昔,不期辰昔听毕姝儿之诗,心底亦泛起一作来,遂忙着暗中淘手机网寻,虽查确实了,却不曾听见后话,如今逢玲玲一推,回过神来,便急忿道:“谁要做和尚了,我死也不做和尚的。你们也就能想到这种俏皮话,那些真的般配的好诗却都不晓得。”

    那姝儿素爱诗词,凡闻好诗便要问的,故一聆此语便丢开了前言,忙命辰昔快念,又催促道:“快说,若说的好了,就收回刚才那些话。”辰昔故作拖延不说,姝儿激道:“怕又是现编胡诌,肚里还没作成呢?”辰昔抢道:“哪里胡诌了,分明是昌黎先生旧作,你听好了。”于是一面抬手挺身,一面窥瞄手机,挥斥着诵道:
    “钱塘顾子者,乃是不羁人。
    十五爱山水,超然谢朋亲。
    脱冠剪头发,飞步遗踪尘。
    发迹入四明,梯空上秋旻。
    遂登天台望,众壑皆嶙峋。
    夜宿最高顶,举头看星辰。”
    犹未念完,业师樊平疾步赶至,入门便慌忙面众歉道:“真不好意思,今天晚了一点,小孩闹肚子,送去学校就晚了,连忙打车过来,还是迟了些些。”前排同学纷纷摆手说没事,亦有问孩子安的,樊平一面答:“孩子没事,谢谢同学。”一面奔赴讲台启电脑、落屏幕、寻课件。这厢辰昔自然断了不再念,又望着樊平出神,姝儿转眸轻笑道:“我当什么呢,还不是个和尚诗?一边说自己不当和尚,一边又念诗自己是和尚,难不成是佛门俗家弟子?且既然都已不羁超脱了,怎么又困在这教室里?”辰昔旋笑道:“我还没念完呢,这可是长诗,都听好了。”说着便取出手机直欲续诵,不期却被玲玲一把抢了去,递予姝儿道:“谁有空听你俩搁这情诗对唱,自己看就完了。”一语直令周围侧目,顾林二人登时含羞低头不语。须臾手机又还了回来,辰昔忙塞入背包,正襟危坐听课去了。

    彼时国庆中秋双节临近,亦乃众新生入校后首假,那家里近些的,都张罗着要回去,故同学彼此见面,多是喜气洋洋的。那日校食堂又做了月饼,分送至各班各园。辰昔课罢归舍,见桌上有一个大红四方纸盒,明艳荧亮、玲珑精美,正面印有“求是书院”图画,其下一行小字,乃是“求大食堂制作”;背面则镌着“求是”“创新”二校训,旁犹盖了日期戳,细瞧竟是昨日产的。辰昔前后翻看一阵,忖道:“如此华美精致,倒不舍得拆了。”正想时,付阳近前笑道:“里头还有校长专门写给你的一句话呢。”辰昔聆闻,忙谨细启开,只见内中是一个塑封的大月饼,其上錾有“求是”二字,故人皆呼作“求是饼”;而那红盒子展开,便是一整页彩纸,背面纯白无瑕,饼底处一行楷印,道是:“亲爱的同学:值此中秋佳节来临之际,谨向你和你的家人致以节日的祝福,祝愿同学们: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其后便是校长签名。辰昔见了,爱不释手,又喜了半日,仍旧装好复原。付阳笑道:“怎不尝尝?听说是蛋黄味的,很好吃呢。”辰昔思度片刻,回道:“还是回家了再吃。”付阳笑道:“嘿,看不出还是个大孝子,怎就跟我想的一样。”于是二人自顾说笑起来。

    是日晚课亦下得早,辰昔驱车回宿,一路但见皓月皎洁、花柳招摇。归至屋中,忖及明日去后又不得见诸钗了,故忙置了包,另邀约李林张徐四钗赏月,既助中秋之兴,亦作辞别之仪,遂群发简讯云:
    “时逢三五又成团,满帘晴光透窗栅。
    天上一轮应寂寞,如今绝少仰头看。
    仙子愁思云宫路,不若降幸游湖山。
    今夜人间多胜景,柳躬花摇待钗銮。”
    不时文雅回道:“雅兴,倒勾起了我游湖赏月之心,待我问问她们。”姝儿则回:“日子没到呢。”辰昔便复曰:“十五月儿十六圆,想前后几日也没差。何况那日你我都不在,只能千里共婵娟的了。”玲玲回的是:“以后直接说人话行不行?那么多弯弯绕简直了。”小静自习起来常不回信,众人亦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了。俄顷,三钗议定游园,命姝儿复了辰昔。辰昔得信,喜得手舞足蹈,全不理身后付阳、水昆之谑,便蹿跳着下楼接人去了。

    不想二舍厅前灯火通明、人流熙攘,辰昔门口逡巡半日,那三姊妹方才磨蹭出来,犹是推拒拉扯、迂缓拖沓,辰昔忙迎前叹道:“我等的花儿也谢了。”玲玲即呛道:“会不会说话,明明是等的我们三朵花儿都来了。”辰昔忙作揖赔笑道:“是是是,我的错。你们三仙女下降,自然是花儿开了、云儿散了、鸟儿歌唱了,连铁树都发芽了。”姝儿笑道:“那你就唱一个吧,唱好了还差不多呢。”于是四人说笑一阵,步出园门,齐望那湖畔情人坡踱去。时李林张三钗并肩挽臂而行,直将行道占去大半,辰昔只好陪在三钗身后,随性漫步闲话。

    悠然环顾,但见天上明月、飞彩凝辉,人间花木、蓊郁葱茏,而那三钗背影,更是灵动袅娜,仿佛一帘甜香诱人的梦,辰昔不觉心忖道:“果然世间女子才是集日月神灵、花草精华的,纵然一娉一笑,都到了动人的地步。”遂而心驰神漾,脱口戏道:“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如今我一叶草衬三朵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玲玲闻言,回眸戏道:“不照照镜子是什么草,也敢来衬我们三朵花。”姝儿随口谑道:“猪笼草也是草,狗尾巴花也是花。”玲玲听毕急了,嗔道:“你疯了,说他就好了,连我们自己也带上?”文雅便慰道:“咱们不要内讧。他也不过想夸我们来着,何苦每句都顶人家。”姝儿聆之叹道:“他夸人无非月呀、花呀、神呀、仙女呀,一股子荷尔蒙味,但凡女的都能用上,一点儿也不真。”玲玲拍手笑道:“总结的太对了,就是这样,一身的鸡皮疙瘩,脑中只有四个字——花言巧语。”姝儿接谑道:“还有四个字,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图谋不轨、做贼心虚……”

    辰昔不觉面红耳赤、恨由心生,遂不待姝儿言尽,便斩截高嚷道:“这都多少字了,还四个字呢,会不会数数的。”一语镇得三钗声默,辰昔复叹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可是字字出心肝、句句发肺腑的,你们这些女孩子怎就不信呢。”言及此处,亦不好多说,便垂头私忖道:“我是真心觉着你们美、你们好,何苦只是嘲讽不信,怎就非要把我当成那口蜜腹剑、哄骗女孩的坏男人?”遂又低声唤道:“真想送上一把刀,让你们剖开我的心瞧瞧。别人家也就罢了,你们仨还这么说我。”

    岂知那姝儿闻言,亦心忖道:“以前就劝过你,女孩子都只要独一份的心,你夸人得肤浅也就罢了,偏还一夸就是三人,虽是同舍姐妹,平日大家走得近些,但人是人、我是我,难不成素日对我说的话,也都和别人讲过?自己如此不纯粹,又怎能怪我不信、怪我误会?我信你才真是上了当呢。”于是心中委屈,竟眼鼻一酸,淌下泪来,又羞怕人瞧见,连忙转身扣在文雅肩上抹拭。

    一举即令余人骤惊,文雅忙抚搓宽慰,玲玲旋身猛推辰昔,唤道:“你走,不要你跟着。”辰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转而求告道:“都是我不好,在这胡说八道,你们的一滴泪,我十滴血都赔不起。你不要哭了,到底要我怎样?你只要说一句,我都愿意的。”言毕自悔不迭,更兼进退无门,只得憷在原地软语求饶。姝儿强忍抽泣,极力稳住气息,噎语道:“我是想起别的事,不是因为他。”玲玲抢慰道:“那是自然,难道还为了他?”枉生人阅此,唏嘘难禁,亦猜着他二人彼此心思,当时只不好说出来的,遂为其略作神传,叹云:
    君可知我心?君可知我心?
    我为君倾身,君又呕我气!
    卿又误我意!卿又误我意!
    我为卿着病,卿休再泪涕!
    且说三人劝慰一阵,姝儿亦渐平复,细想来也自觉无趣,竟忘了作何而哭的,若因此赌气回宿,则更似不打自招心虚一般,遂强颜笑道:“走吧,一时脑袋糊涂,就当我发了场神经,还是赏月要紧。”文雅犹慰道:“哪个女生没有这样时候?高考前我躲在厕所里哭,同学以为出了大事,竟打报告给班主任把我抓了出来,关键那老师还是个男的,我因此成校园头条人物了,你们说糗不糗?”玲玲亦道:“就是,我小时候也没少躲被窝的,后来觉得太没意思,都懒得哭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只能说明咱都是情感健全的好女子。”后又旋向辰昔诮道:“知道你夸人有多恶心了吧,头一回听说把人夸哭的。”一语未了,姝儿忙抢道:“都说不是因为他了,中秋想家了而已。”玲玲连声赔了不是。辰昔接道:“不管如何,事都因我而起,我是个罪不容诛的祸首。从今,我也再不夸人表面的了,必要精准绝妙才好。”说着便称文雅温润尔雅、体贴入微,文雅摆手笑道:“听着就跟没性格、好欺负似的,我不要它。”于是转又赞玲玲大马金刀、心直口快,不想竟惹来玲玲一记粉拳,愤道:“干嘛?说我鲁莽没脑子是不是?”悔得辰昔惟有捶手顿足、仰天长啸,哀嚎道:“不活了,难死我了。上帝呀,快把我的口眼耳鼻心,都收了去吧。”又指天吟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只合把清浊分辨。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三钗见闻,不禁相顾抿笑。

    文雅遂替辰昔辩道:“依我说,看在给我们抄作业的份上,饶过他吧。”姝儿回眸笑道:“是了,感谢你每周发我的VB作业,基本就是我们附近宿舍的女生答案源了,大家都是拿你的压缩包,改了名字上传的。”玲玲亦道:“所以你可仔细,要错了就是一串儿,就会暴露咱们拷贝复制团的真实有生力量。”辰昔惊道:“怎么都抄我一家的,叫我压力山大,难保有时错了的。”玲玲便道:“那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不然叫雅姐姐的孟熙学长发,就全没你什么事了。”文雅忙止玲玲道:“又胡说,什么叫我的,再说也从没有过叫他帮忙的事儿。”

    四人散谈漫语,不觉行至湖畔裙道。举目一眺,但见环岸晚灯昏谧,似群星般点点晕染,更隐隐照映出三三两两、稀疏朦胧的人来。草坡旁的灯火则些微亮些,一路蜿蜒缠绵地布展开去,消逝在光与夜之交界。天上一轮圆月、大如玉盘,明晃晃悬于银汉,漠然俯视人间万灵。湖中灯柳垂映、粼波轻漾,不时引来飞鸟掠水,或又惹起蛙声一片。远处芦丛微荡、飘摇蹁跹,在灯影下忽明忽暗的,仿佛登台前起范的伶娘。目之所及,恰好一幕风湖灯月夜,正是:
    柳披烟雨衣,草沾芙蓉浴。
    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辰昔四人却是嬉笑拉扯,沿途行走夸谈,一会称赏星月,一会遥赞湖柳,渐渐踱至石径深处。辰昔因见一旁情人坡草坪上,有一尊端坐静阅的少女雕塑,便暗忖道:“中秋月下,她竟独自坐于丛中翻书,想必是不堪那思乡之苦的。”因心中不忍她寂寞,遂强拉了三钗一同过去瞧。玲玲一面迈步,一面谑道:“可见是色鬼无疑了,女的就知心疼,难道那边的钱三强爷爷就不孤单?怎就没想着去陪他老人家?”说着抬指遥处湖畔,朦胧间,果见有一老者坐于石椅之侧。辰昔原也知晓那雕塑的,便咧笑道:“原来那个就是钱爷爷呀,我一直还当是谁呢。”话音未落,便引来姝儿蔑笑,道:“你不识字的?旁边那牌子上分明写着呢。——哦,对了,也就因为是爷爷,所以你看也不曾看。要是这个女孩,估计连生辰八字都研究过了呢。”辰昔辩无可辩,只得冲她俩狠狠扮了个鬼脸。

    那二人还只顾说笑,文雅柔声接道:“那边太远了。这会正好也走累了,我们躺下看月亮如何?”辰昔巴不得一声好,便在雕塑旁跐溜地倒下了,继而对月浮夸称颂、扬声感慨起来。文雅亦笑着缓缓坐了下去,躺着痴痴望月出神。姝儿正自犹豫,迟疑间被玲玲一把斜抱住坐了,后又扑压按倒,两人绞缠一处,口中喊嚷不绝。那玲玲死命捏住姝儿双手,噱笑道:“草是最干净的,比那五星酒店、别墅豪宅干净多了,你究竟怕什么?”姝儿又惊又笑,摇摆着挣扎道:“我怕小虫子。”时玲玲大约气竭力尽,便翻身仰躺在草甸上,转眸笑道:“在小虫子眼里,你就是个不能吃的、臭臭的庞然大物,谁要理你。”

    姝儿本已弹坐起来,正掸发中碎草,忽聆此一言,便一个滚身来压玲玲,两人又扭在一处。那姝儿笑嚷着要去撕扯玲玲鼻唇,玲玲则叫唤着挥舞双臂隔档,正难解难分之际,只听上面姝儿笑道:“谁是臭臭的?你才臭臭的。你这个搞得我满身泥草的女人。”底下玲玲亦乐道:“都满身泥草了,还不臭臭的?”姝儿接笑道:“还不是你搞的,原本哪里臭臭的了?”直逗得一旁顾、李二人捧腹击地不起,辰昔只是不痛不痒地劝着,文雅则忙起身扶住姝儿,笑道:“斯文的吧,这还有男人呢。小心衣服都快露出来了。”二人听说,方不闹了,又忙命辰昔转过头去。辰昔会意,不期一个转身,头恰“咣当”撞在那雕塑上,口中“哎呦”不住。三钗视之大笑,你言我语地凑戏道:“这可是少女之腿,便宜你了,你被青春撞了一下头。”辰昔闻三钗之谑,心中不忿,索性张臂抱住了铜塑,将头埋在里侧,恨道:“你们都不是好人,还是这个姐姐好,腿也匀称。”三钗听了,直呼恶心。须臾理毕衣衫,叫过辰昔回身,四人便一齐仰躺望月。

    辰昔闻得三钗静了,便又对月吟起诗词来,一会是“月如钩”,一会又是“月明中”,不及多时,玲玲便一胳臂打了来,没好气地道:“吵死了,把你也钩去算了。”旁姝儿亦道:“就是,也不念些好的,今儿什么日子,又是无言独上西楼,又是故国不堪回首,晦不晦气。”时辰昔情悦,也不理论,反起身兴道:“我们也来联诗吧。这么多关于月的诗,我们每人一句,如何?”玲玲聆闻,头摇得草响,道:“你们自个儿玩,别算上我。我是文盲,不识字的。”文雅亦道:“你还当是古人呢,咱们肚子里能有几句诗词?一时能想起来的就更少了,只怕没三回就露陷了。”辰昔兴意未艾,便撺掇道:“试试呗,不试怎知道。”遂自吟一句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话音未落,玲玲便嚷道:“要这么难,我可真不玩了,你换个简单的。”辰昔没法,只好又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玲玲旋即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辰昔闻之,脱口咕哝道:“怎好出在同一首诗里头?”姝雅皆道:“有月不就行了?那么多规矩。”玲玲忽眼眸一转,大喜道:“我真想到一个,不要你那个了。都听好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总可以了吧?”三人连声称妙,便该姝儿了,只见她忖度一会,痴痴念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遂至文雅,她亦思虑片刻,柔声吟道:“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辰昔又接念道:“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一语未了,文雅便截断道:“不好,不好,一首比一首悲,这月落花残的,大节日里念它们做什么,还是不联了吧。”玲玲连声附和,四人遂不再念,转而枕臂望月,静默无言。

    辰昔不耐沉寂,便搜肠刮肚地寻着话茬,忽机念一闪,复坐起笑道:“咱们不作正经诗了,一起联歪诗如何?我记得《围城》里就有一首月亮歪诗,什么昨夜星辰飘荡于明夜之风中,还有什么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那孕妇肚子其实就指满月,还有什么守寡的逃妇如何如何,那守寡的逃妇居然是说嫦娥。我们也玩这个吧。”言毕不待三钗答复,率自先吟道:“圆圆的大饼贴在黑漆漆的天上。”又推玲玲,催道:“不拘什么,接着往下就行。”玲玲先是辞拒,后被烦得无法,便脱口接道:“就像顾辰昔新剪的小光头。”一语逗得姝雅大笑,几喘不上气来。辰昔推玲玲道:“不带人身攻击的,不算不算。”三钗皆道:“何其工整恰当,如何不算?”辰昔恨瞪玲玲,然为保联诗接续,少不得忍气吞声受了,故转催姝儿道:“到你了,别光顾着傻乐。”姝儿犹掩口笑了半日,方接道:“人们总幻想用一夜的珍重,来安抚掉三百六十四天的熟视无睹。”辰昔忙止道:“又悲起来了,且也太正经,咱还是联个歪诗吧,何苦这样累而无谓的。”姝儿便望月凝思,须臾笑道:“那好,前个不算,换成‘尘世的俗人直勾勾地盯着’。”玲玲闻之,便摸着辰昔头顶,插道:“都在看你的光头呢。”姝雅复掩面大笑,辰昔忙掸去玲玲之手,佯怒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都给你直勾勾盯着了,还不满足?一群望饼充饥的人。”转而又催文雅,文雅思索俄顷,接道:“天上的狗狗流着口水。”于是又该辰昔了,时三钗悉注目过来,辰昔瞥觑玲玲,念起方才戏谑之恨,心中一闪,未语先笑地接道:“人间的却都望着我。”三钗登时解过意来,群情骤愤,那玲玲、姝儿起身就要打他,文雅亦坐了起来,笑道:“好呀,改连坐了,招谁惹谁的连我也带上了。”遂亦喊打助威。辰昔欲逃已晚,只得伏地抱头求饶,姐姐妹妹地乱嚷一通,乞唤道:“我是狗,我才是狗,你们是Girl,美丽可爱性感迷人的Girl,看得我们天上的、地下的狗狗,都直勾勾地流口水。是Girl,big big girl。”不想姝玲全然不理,犹自喊打喊掐,遂不知辰昔如何脱壳,下回分解。叹: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第三十三回:紫云轩外蜂鹊夺蕊 古泉乡间狐狼绝亲

    诗曰: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且说辰昔与李林张三钗游湖赏月,又于情人坡上合联歪诗,彼此谑笑玩闹。一时辰昔借词打趣,引得姝玲追打、文雅叫好,辰昔见势不妙,忙抱头伏地、连声求饶,不想三钗全然不理,犹自喊打喊掐。辰昔求脱不得,便急中生智,竟一个滚身仰卧于草垫上,佯作昏死之状。谁知那一滚,唬得姝玲二人忙退了个趔趄,又见他瞠目张舌地瘫着,登时都惊住了。玲玲俯身打骂道:“装什么装,要死投湖去呀。”辰昔仍旧不动,玲玲便伸指要来掐人中、查鼻息。辰昔余光窥见,忙暗吸一口屏住了气。玲玲摆弄一阵,缩手慌道:“怎么好像真没气?”倏又嚷道:“你再不起来,我可踩上来了。”说着作势就要提腿望他身上踏。辰昔耳目听着,铁了心的不动。玲玲只得回眸道:“死男人讨厌的很,你们有什么招?”姝儿早已在身后乐了半日,聆言便摇步至前,蹲下笑道:“瞧我的。”言毕举双手在唇边使劲哈气,悠悠地道:“一般来说,尸体都是不怕痒的。”说着便往辰昔侧腰掻弄,文雅与玲玲听毕皆笑说:“我也来。”岂料那纤纤玉指方触辰昔,他便全身扭摆起来,坐起来笑道:“不行了,我投降,别弄我痒。”三钗聆之,哪里会停,反倒愈要挠了。
    辰昔不禁一个驴滚爬了起来,绕着圈地躲到少女塑像身后,撑开双臂止道:“别过来,明月在上,谁再动就是狗。”一句果唬得三钗止步,遂忙又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好说嘛。”不期玲玲一个箭步冲将过来,口中嚷道:“君子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算什么。”辰昔见状,复奔逃开去。四人追逐一阵,还是文雅先劝道:“好了好了,我累了,不追他了。”姝玲亦回文雅身侧,向辰昔唤道:“有本事就别跟着。”辰昔满脸坏笑,趋步近身,嬉道:“那哪能够,心在你们那头,身子若离得太远,岂不成失落魂魄的行尸走肉了。”玲玲直呼恶心,又要起势闹他,文雅拉住道:“不闹了吧,都到这里了,不如就去岛上走走。岛中赏月,别有风味的。”众皆称好,于是沿着湖畔裙道望南步去,寻至那条向东的石堤,又迈过一座三门石拱桥,终觅见那片花繁叶茂的湖中汀渚。
    原来这岛乃人工筑成,东联临水厅、西接情人坡,皆需渡桥而至。岛上只一条环路,其内乔木葱茏、遮天蔽目,其外花柳相依、湖光潋滟。那环道上三两步便有长凳,三钗一时感累,便寻着湖畔一处柳下石椅,簇拥坐了。辰昔立在椅后,环顾赏景。举头是一轮明月漫天星,低头乃柳绦花蕊娇相映,远处为湖桥楼影晚灯残,近处有荷前粉黛笑声嬉,不禁就有些痴了,遂望湖吟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是时文雅坐在当间,如名花照水;姝玲靠于两侧,各挽臂倚肩。姝儿另手捋着发,玲玲直膝晃着腿,三人依偎着静赏荷月。一时聆辰昔之句,纷纷转眸望来,玲玲隔着文雅轻推姝儿,戏道:“完了,这男人看你得醉了,一会你背他回去,听见没,他还要与你满‘床’清梦呢,要不我和文雅找小静去,再把宿舍让出来。”姝儿闻言忙打了回去,笑嗔道:“那你们今晚都别回来,我先回去锁上门,看你们都睡大街上。”文雅叹道:“我又是个比窦娥还冤的,我说什么了?把我也赶出来。 ”玲玲又道:“那也得你先背他回去,不然我做什么不回去?”姝儿便道:“要背你自己背,这会你背他回去,一会他背你出来,落得我和雅姐姐干净,也不打搅你俩清梦。”玲玲接道:“我才不要他背,我宁愿猪八戒背也不要他背。”姝儿又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宁愿背猪八戒也不背他。”辰昔忙呛声道:“你俩究竟是吵架,还是变着法比骂我呢?”一语逗得三钗皆笑,文雅指着皎月叹道:“还是怪它吧,都是月亮惹的祸,月色太美你俩太温柔。——走,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于是四人起身,环岛巡游一圈,后返归情人坡上,便嬉闹着回宿去了。
    辰昔送毕三钗,旋归屋内。时赵、杨、陈三舍友各操电脑、未曾卧睡,忽瞧见辰昔进门,水昆即谑道:“哎呀呀,今晚的月亮不行啊,这都没有成功。”宝硕笑唤道:“还回来做什么?你们都太让人失望了。你还好一点,付阳都没约出去,玉环姐姐又该多寂寞?”水昆立接道:“那不一定,也许正跟别人花前月下呢。”一语激得嘘声满地,付阳忙止了电脑回身嗔道:“又扯上我。不过上次同乡会见一面,后来那些,全是你们说的。记住,咱们宿舍只有辰昔,他才是郎情妾意、日月交合。”彼时辰昔心内大悦,故亦不辩驳,一面回座,一面笑道:“一个个的,满脑子装的什么?月亮都洗不净你们的猥琐。”遂再不理他三个,自顾掌了台灯,又屉内寻出那笔记。正欲凝思落笔,不想付阳猛近身来,口中笑道:“每次都在本子上鬼鬼祟祟记什么?是不是我们仨的坏话?”唬得辰昔一把合了册子,跳起来直将付阳推回座中,笑道:“别打听,这是秘密。你们的坏话还用本子记?早就发上校内和空间了。”付阳见讨了没趣,只得插诨解嘲道:“哎哟,谁要看你那小秘密,猜也不过记个账,又给哪个妹妹花了多少钱罢了。”一语未了,便闻身后水昆哼唱道:“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引逗得付阳、宝硕亦跟唱起来,辰昔摇头叹道:“无不无聊,都先别吵我,我和笔神有个约会。”水昆笑道:“笔神还是笔仙呀,笔神那是马良,笔仙可是骗妹子的巫术。”辰昔全然不理,自又回桌前坐了,接着翻开那簿册,展灯追忆,落笔录云:
    某年月日 鸾鹊闹月
    皎月普照紫金洲,湖畔花柳影重重。
    草甸新添黄泥色,林间残存数点红。
    独驰异乡长安路,未知身在云梦中。
    且喜少年多恣意,敢教豆蔻闹秋风。
    写毕欣然置笔,复与室友谈笑,一时又启电脑登论坛,览帖取悦,至夜栉沐爬卧,不在话下。
    翌日课罢,众学生陆续归家。文雅、水昆自不必说,寻常周末也多是回去的。今连姝玲并付阳等,亦早早拾掇了行李,出校门倒车还乡去了。辰昔因选课时贪心,将一张课表塞得无缝,故是日一连念至黄昏,全不及与姝雅作别了。所幸芸蕊恰又同课,且她亦要回去的。于是课间好说一番,方议定黄昏相送。好歹挨至课尽,二人囫囵挥别,相约各自归舍打点后见。辰昔疾驰回宿,忙忙地驻车上楼,屋内惟有宝硕,原来他因乡远,并不打算回去,此时瞧见辰昔,欣然笑道:“怎么没走呢,难道要陪我?”辰昔一面择出手机卸下包,一面回身笑道:“我爸妈一会来接的。”转又道:“我还有点事。”复匆匆出门去了。
    初暮时分,自是云蒸霞蔚、漫天金红。辰昔一路逆着携箱背包的人流,径趋至紫云学园。又门前等了半日,芸蕊方推了个大箱子出来。辰昔正要迎去,岂料旁一身型小巧的男生抢步至前,一把夺下箱子,满口笑道:“这么重,我帮你拿着。”芸蕊登时诧道:“你怎么来了,也没说一声。”那男子便春风拂面地道:“咱向来行动自觉、不用嘴说。”芸蕊又道:“你也刚下课?还是……”话音未落,那男子便笑接道:“课下得虽早,也没等多久,见你上去后才过来的。”那两人自顾说着,辰昔却愣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暗暗皱眉时,忽听芸蕊唤道:“辰昔,这是邱枫,我的副班长。”二人只得自介招呼,无非是虚言客套一番,而后三人下阶同行,齐望校门步去。
    不期刚至行道,那邱枫便一个箭步挨近芸蕊,直将辰昔挡于身后,口内机枪一般,张三李四地掰扯起来。辰昔见状,满心不忿,待要赌气离去,一则心中不甘不舍,二来恐薄了芸蕊反遂邱意,故只怏怏跟着。那邱枫一路连声,尽念道些辰昔没听过的名字,却还频频引得芸蕊掩面开怀、酥笑迭起。辰昔背后冷眼瞧着,心中只是可怜那些同学,多少不防头的隐私八卦,又不知添了多少油醋,皆不过为博芸蕊一笑。如此想来,不禁对那邱枫更鄙夷了几分。
    一时三人斜穿了文化广场,步至月牙楼畔。辰昔瞧着他俩比肩擦肘、耳鬓厮磨,好得如同罩了一道隐形隔栅,旁人闯也闯不进,难免愈想愈恨,脑内风驰电掣地动念起来,因而扬声笑道:“枫兄,我看您又拎又扛又推的,也怪辛苦。我倒是两手空,要不我替芸蕊提那箱子吧。”邱枫听了,忙转身摆手赔笑道:“不用了兄弟,我不累,就这几步路而已,也快到校门了。”芸蕊亦旋眸问曰:“你为什么两手空,不带行李回家?”辰昔笑道:“原是特来送你去车站的,一会还回宿舍去。”芸蕊聆言便有些不好意思,含羞低了头。那邱枫忙挥手笑道:“那兄弟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多走这一趟,我送她过去就好,我也坐车。”说着右掌就势一送,将芸蕊之箱腾挪至左手,眼见得远远握着,愈发拽更紧了。
    辰昔登时收起脸,肃然宣道:“那怎么行,君子一诺千金,说好的送去车站,便是要送去车站。哪里晓得芸蕊姑娘却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连拖箱子这样小事,还那么深谋远虑,竟要找替补备着。”一语说得芸蕊面若桃杏,急忙辩道:“并不知道枫哥会来,原也不要你来,这个箱子我自己扛得动,你们都各忙各的去,我自己回去就行。”言毕硬从邱枫掌中夺过箱子,回身便要望校门走,辰昔拉住止道:“等等,手伸出来。”芸蕊旋身忙问:“做什么?”辰昔正色道:“你先伸出来,横竖你课上答应了我来送你,如今又要叫我回去,白白耍了我一遭,跑了这么老远,还不许给点教训?”芸蕊素性乖顺,聆此一言,又自觉理亏,便怯怯地伸过掌来,口内恨道:“说了不要你来,你就那么一堆话,叫我也难拒绝,现在却又怪我。好好好,一报还一报,凭你高兴,我也不欠你的了。”话犹未了,一旁邱枫早已急得目瞪口呆,只语无伦次地嚷道:“同学做什么?你怎么能上纲上线的?不要霸王硬上弓。男人不打女人的。就算我们不对,你打我别打她。”说着也伸出了掌来。
    辰昔大惊道:“什么打?枫哥你想什么呢?我们男人要怜香惜玉,脑子里压根不能存‘打女人’这三字的。怎么想来?打死我都动不到这个念头上。”邱枫闻言,讪讪地愣在原地。辰昔转又俯身托起芸蕊掌心,笑道:“我就是想亲口问问这只手儿,是不是真的不用我来提箱子。”芸蕊忙缩手笑道:“真不用,就这段路,我还没老没残呢。”岂知芸蕊手未放下,倏又被辰昔擒了回来,握着道:“别动,还有第二个问题,也要亲口问问它,是不是确定也不要我来拎肩上那包。”芸蕊肘上试了试力,见抽脱不得,只得笑道:“也不用,手机、钱包都在里面,自己背着才有安全感。”辰昔笑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要紧紧握好箱子背好包,一路上万事小心。”芸蕊“嗯”得一声,另手攥紧了箱子。辰昔又道:“别忙,还没说完。你课上明明答应了我来替你扛东西,如今箱子、背包都不让动,我也没得其他选择,惟有拎着你了。”言毕覆手一握,牵住芸蕊就望校门处走。
    芸蕊一时惊诧,亦未缓过神来,竟拖着箱子随辰昔疾步迈去。未及行远,刚近书馆,芸蕊回悟过来,扭着手腕道:“不好不好,这里人多,叫同学瞧见。”辰昔本是怜惜之人,掌内觉察芸蕊挣脱,唯恐弄伤了她,忙松手道:“别用力,小心扭了腕,瞧你粉丝多的,这可是大腕。”芸蕊“噗嗤”一笑,道:“能有你的大?要死了,这么多人,你也拉拉扯扯的。”说话时邱枫亦赶了上来,辰昔高声笑道:“你说的是粗细,我说的是价值。慌什么,我们的清白见证人这不就来了。”那邱枫不及喘定,忙指辰昔责道:“同学,你不要动手动脚,这可以算性骚扰的。”辰昔闻言一笑,望着芸蕊道:“不愧是法学院,连性骚扰都出来了。这三个字我可不敢领。不过我们文学院玩的就是中文,如果一一拆散了我倒也敢认。要不咱们一人认一个,我领个‘性’字,你领个‘骚’字,枫哥再领个‘扰’字,一人一字,公平合理,如何?”须臾芸蕊解过味来,嗔道:“你们文学院一天到晚就学的这枉口嚼舌?”邱枫亦接道:“是呀,这文学院教的好,教的人动手动脚、信口雌黄的,将来都了不得呢。”辰昔笑道:“也不能因我一人不肖而打死了一竿子人文。再说,若手也不动、脚也不动,难不成一直站在这里,直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吗?”说着便引芸蕊举步,犹自念道:“来,动起脚来,左右左,左右左。嗳,这样才是出校门的正确方式。”芸蕊自拖了箱子,摇头叹笑地往校门行去。
    过了书馆向东,便是那中央大草坪、两旁宽驰道的入校甬路。三人遂沿着人道,步出由树林草丛花圃、铭文大岩石、保安岗亭构成的无门校口,再斜穿马路,便至那座低矮规正的公交总站了。三人入内辞让一番,辰昔因坚持陪候,故又等了两趟车,芸蕊与邱枫方一同挤了上去。辰昔虽使劲挥手作别,然瞧着两人亲厚背影,亦不觉心中失落,自忖道:“刚才不该光图畅快,这一路不知又得受多少明谤暗毁呢。”于是一面回步,一面思索,须臾踱至廊桥湖畔,不觉情景相对、意由心生,便纂了首小诗发予芸蕊,道是:
    “春芳无意应直言,切莫引蝶绕花恋。
    他日秋风扫春去,蝶死花结果满园。”
    奈何全无回复,遂苦笑一阵,垂头荡回舍里,恰见宝硕戴了耳机看电影,惊得辰昔一叠连声叹笑道:“哎呀呀,这是匡衡去了刘禅家,宝硕哥哥的电脑里竟然有电影这种脏东西。”宝硕摘了耳机乐道:“你们一个个回家走亲访友,还不许我孤家寡人放松一晚?”辰昔扬起声拖着长音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宝硕辩道:“你们谈恋爱才费时间,我不过今晚放个假。”辰昔说笑着探身过去瞧,见是《肖申克的救赎》,自己原看过的,便称赞道:“好片子。”宝硕晃着头道:“你们都说好,那学长也推荐了三五次,也怪我不懂欣赏,早知道就看蜘蛛侠了。”辰昔闻言,正欲大谈影视,不料手机震响,接起一听,却是父母驾至,遂连忙收拾出去。宝硕自又戴上耳机观影了。
    不时下楼接上父母,忖度着天色已晚,便携父母赶赴食堂。及入大厅,一面寻桌令双亲坐定,一面自去窗口择选菜肴。只见几番来回,那一盘盘红烧大排、糖醋里脊、油焖笋、蛋黄南瓜、八宝豆腐便分批搬了来,外加米饭羹汤可乐,满满置了一桌。这还得亏父母叫住,不然辰昔还要去呢。顾母倪嫒见毕嗔道:“够了够了,怎么天天食肥饮甘的,这还了得?”顾父崇严接道:“人要学会适可而止,要懂得‘度’,红楼梦里妙玉说,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再看看你这么一桌子菜,这大杯可乐,说是酒囊饭袋、暴殄天物也不过分。”原来辰昔父母皆为教职,那老一辈知识分子,自诩为人师表,便要诲人不倦,辰昔听他父亲又要立地大开讲坛,忙插断道:“哪里天天的,也就是今日你们来了高兴。”崇严听毕便不再说,旋向倪嫒道:“打电话叫妈别等了。”倪嫒便翻包取手机去电,奈何家中无人接听,遂挂断道:“算了,妈你也知道的,说了也是留一桌菜,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崇严点头自顾喝汤,倪嫒举箸替辰昔夹菜,三人朵颐畅饮起来。须臾餐毕,归舍拿取行李。辰昔自要回家,已接连几日不洗衣裳,污衫悉丢盆内。崇严倪嫒见了,一面嗔斥他懒,一面帮替着收,片时洒扫完毕,三人皆与水昆道了别,又分扛行李,取车回家而去。
    驶出校门,满目霓虹街灯,倪嫒忽转身问道:“去过阿姨家没有?”辰昔听了,拍腿叫道:“倒忘了这个,忙得没想起来。”倪嫒便道:“忙就算了,前日阿姨特地打来电话,叫发地址给你,让你有空尽管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都怕打搅你,所以没直接跟你说。”崇严驾着车,头也不回地道:“人情人情,往来走动才有情,别小看了这些,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辈子都学不完的。”一语未了,辰昔忙道了数声“好”,心中盘算着何时去探望姨母与表妹。
    须臾车行高速、一路风尘,辰昔歪倚后座、意兴阑珊,淘出手机一瞧,妙在姝儿、芸蕊都回了信,遂全神攀谈逗趣起来,不觉便归至家乡了。那是城郊一座小洋房,顶层住户自带阁楼,崇严便只在楼下布了两处厅堂、一间卧房,辰昔、奶奶与书房皆设楼上,其外更有一方平台,以作洗晒之用。三人驻车取包,拾级登楼,至顶起门入屋,奶奶闻声早迎了下来,连问饿不饿、想吃什么。三人口里应着,忙换上拖鞋、卸下行李,抬头又见里间餐厅亮如白昼,四方桌上珍肴堆叠、碗筷陈列,只不过老人家因饿,先略动了几样。崇严便招呼大家应景坐了,又向奶奶道:“怎么没接电话?”奶奶答道:“房里没有听见。”崇严又道:“以后到点了就先吃,不用等我们。”奶奶笑道:“已经先吃过了。”于是众人只得又囫囵吃了些,辰昔忽想起那枚求是月饼,忙跑去取了过来,直欲拿刀切了分,倪嫒拉住止道:“哪里吃得下,明晚中秋回来,一起吃你的。”辰昔听着有理,只得罢了,而后合家谈笑,不需繁赘。
    次日乃中秋佳节,依俗是要家族团圆的。午后,崇严便携妻母并辰昔驱车回了村。自爷爷去后,奶奶便跟了崇严一家过,以致两兄弟间滋生了几分不睦。是故舅爷爷趁着节下,齐邀奶奶并两家子兄弟姐妹来聚,以期杯开怀恨、酒释嫌隙。辰昔素不理这些家长里短,只是以往俱与孩童一桌,如今成年又念大学,便被安插在了大人桌上。那舅爷爷又非给斟了酒,叫从今学起来,辰昔竟突发奇想亦欲小酌,闹得倪嫒也架拦不住,只得随他饮些吧。
    依本地习俗,主人家忙着起灶上菜,自己不过虚设坐席,其实挨不近桌的。故未免桌面拘束冷清,通常指派一名近亲作主陪,假充主人之意,调布招待、活跃气氛。舅爷爷因子女忙于生意未归,只有孙辈在侧,且皆为成年;而崇严从前读书好、如今工作体面,且又能说会道,遂便委以重任,作了主客陪堂。是故一开席,崇严便飞觥献斝地挥洒起来,又是高谈快论,引得众人朵颐说笑,亦渐渐放开了。舅爷爷与舅奶奶一个烹调,一个布送,时不时又来席前举敬一杯,招呼众人款食慢饮、不要客气。那辰昔不觉喝尽了一碗花雕,虽及时换了蜜饮,却已如脚下踏棉、脸上作烧,晕乎乎地不辩方向,只顾吃着倪嫒夹来碗里之菜。
    不时碟堆三层、瓮排一列,舅爷爷与舅奶奶炊尽回至席上,举桌复邀三杯。众人酒足餐饱,纷纷停箸饭谈起来。那崇严本就好为人师的,此时酒酣脑热,愈发心直口快了。瞧着人就要评点数语,这里说某某不上进,那头讲谁谁有偏颇,一味恣意妄谈。众人碍他学问高,又是城里老教员,且多少讲得有理,只好默默红了脸、含笑吃酒不语。旁有拉话劝和的,亦有事不关己的,更不乏添油加醋、暗中起闹的,合桌只听几个男人红着脖子阔论。
    一时论及亲兄崇孝,崇严便晃起身满敬一杯,拍着肩道:“大哥,家里爸没了,那就是以兄为长,所以我一向尊敬哥,但哥也要作表率,礼义廉耻,百善孝为先,不能因为婆媳那点事妈妈都不要了。妈住在我家没问题,弟弟在城里上班教书,一个妈妈总是养得起。但是妈也盼你来呀,你自己也好,跟秀芳、辰菲、辰宇一起更好,常来看看妈,也不要你买东西,妈自然留你吃饭。”一语说得奶奶抛珠抹泪不迭,伯父崇孝却自头眼低垂、闷饮无语,伯母秀芳则是满面堆红、眉间不忿,两人皆有隐忍之状。不想崇严又指堂弟崇仁道:“兄弟,夫妻之间也是一样,我大哥是太听老婆话,你呢是眼里太没老婆了,一个女人跟了你,为你生孩子,给你做家务,照顾你父母,你多少要懂感恩,一天到晚拿老婆出气,成什么男人了?”那崇仁素为尚性弄气之人,目今喝了酒,愈发暴烈无忌起来,故一听崇严之语,眼便瞪得铜铃般大,击桌砸凳地嚷道:“哥,你这话我不爱听,她这么一个女人,不嫁我也要嫁别人,也要给别人生孩子、做家务、照顾父母。难道因为是我,我就得感恩,就得惯着她。怎不说如果当初我换了一个,现在可能更舒服呢?难道就是我一人的问题?你们都喜欢替女人说话,她们哭两声就比天还大,连道理都不讲。”一语早令其妻涕泗横涌,背过身去呜咽不住。崇严正欲答话,岂料秀芳又厉声接道:“表弟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同样当妈的不生你也会生别人,也会拉扯他长大,难道就因为这个,什么理都不能讲了?小弟的书也不知读哪里去了。”崇严听毕,只觉闻所未闻,登时怔在原地,半日方道:“你们难道说,老祖宗留下的仁爱孝顺,都变成不对的了?”秀芳接道:“不是不对,要一样讲理。”舅爷爷听着不好,忙插言和劝,亦无非说些孝悌和睦之套话,后又拿出长辈的款弹压数语,众人方换了话茬。辰昔平生最不爱这类琐事,听了满怀没趣,便弃箸走出门来,但见——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第三十四回:河湾新墅舍近望远 街心旧铺感今怀昔

    诗曰: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却说那日崇严携家归乡赴中秋晚宴,因好为人师,便又借酒劝善,不想闹出亲属嚼碎,幸亏长辈调和了才罢。辰昔平生最不爱这类琐事,听着满怀没趣,便弃箸走出门来。那原是座三层农舍,斜顶方屋、砖砌瓦筑,内里虽空阔简朴,外墙却尽铺彩瓷,亦足见村落攀比之风日盛,凡金银都涂于脸面了。
    辰昔步至门廊,但见檐下一盏昏幽小灯,引着蛾虫团舞、绕梁盘旋。廊矶上斜着两把竹椅、一条长凳,凳上遗有一袋瓜子、一袋花生,门角横七竖八地落着好些一次性塑杯,里面叶涨茶污、水绿渍黄,更嵌了烟头余灰,着实令人恶心。转眼廊前广场,却是满地瓜壳果皮烟蒂残骸,又有数只鸡鸭咕咕呱呱叫着,探头缩脑地捡漏觅食。辰昔辗转踌躇,只觉无落脚之处。幸而足旁摇尾趴睡的一条老黄狗,恰晃起身跑了下去,霎时惊散群禽,辰昔方得寻步出来。
    原来村间传说此处有个古泉,滋衍出无数错落之河,终汇成这鱼米水乡,蜿蜒流入钱潮海塘内。其中一脉清波,也不知源起之处、何去何从,只缘在舅爷爷家门口拐了弯,一径潺潺悠悠、花落水柔,从北望南转东逝去。故院内西南两处,均不曾起筑围墙,总借了水势做隔断,反正院内砖砌茅舍,养了鸡鸭猪狗,料若水上来人,也难不出动静的。而屋前除了那方小巧规整水泥广场外,河畔处尚余几分滩涂,于是或种果蔬、或堆柴草,亦能各尽齐用。
    辰昔瞧见泥岸水荇缠绵、芦丛写意,旁又扎着一叶月牙小舟,在波光中飘飘荡荡的,伴着鸟韵蛙声起伏,心中颇觉有趣,遂跨过水泥场沿,自望船坞行去。岂知方一举步,早听得母亲倪嫒在门廊处唤道:“哪里去?河边危险。”辰昔料必不让登舟的,便转身回道:“只是看对岸树林子,并不过去。”倪嫒忖及城中遍地钢筋水泥,也难得自然之景,便扬声道:“那就站着看吧,别去泥里,仔细脏了鞋子难洗,一会踩脏了车,你爸又说个没完。”辰昔只得喊了声“知道”,又往后扯了数步,伫立场沿北望。
    原来对岸有一排细密树林,林后是别家阡陌,其间田垄灌渠、禾涛穗浪,皆呈朦胧之态。远处更有点点房舍隐约,却似灯火阑珊、辉映星辰。彼时天上一轮圆月高照,但见漫川晴光、精华迸泄,人间则是数枚烟花错落,不时撕空爆彩、英落缤纷。闪亮处,硝烟如雾,仿佛簇成一阶云梯,延展至云月之上。辰昔怔怔看着,如痴如醉,脑中又天马行空般胡想,怀内不禁泛起层层诗意,暗自思云:
    趟过这条河,
    再穿越对岸树林。
    月影破碎的黎明,
    现出一条盘龙云梯,
    传说它通往巍峨的古堡,
    或是吞噬良善的地狱。

    人生不过攀登游戏,
    那又何必举世独清?
    所以我拖着疲惫身躯,
    带着荆棘划出的血迹,
    坚定而蹒跚地,向着云端拾级。
    那崖顶的风,定能安抚我悲伤的心,
    那天边的云,定能治愈我不堪的命,
    那极乐的梦,定能指引我虔诚的皈依。

    所以我不会停止追寻,
    哪怕翻山越岭,
    就算精疲力尽,
    只要还有呼吸。
    正出神间,忽听得三五孩子嬉闹着奔出门来,在广场上赶鸭逐狗、前追后跑,彼此笑嚷不绝。里面姑妈探头出来喊道:“不好好看电视乱闹什么?不能去河边听到没有,小心被河里水怪卷了去。”辰昔听毕暗笑,倒欲讲那先秦西门豹之故事,奈何那群孩子只顾玩耍,全不搭话。屋中几个女人忙挪出来守着,顺道取水泡茶嗑瓜子,坐着拉扯家常。
    辰昔被闹得不安宁,便一径躲回堂厅席上,岂知几个男人皆醉红了脸,口中反复絮叨些有的没的,瞧着辰昔进来了,都欲招来说话。辰昔见势不妙,忙寻了个理由,逃往楼上电视厅里软皮沙发上坐了。那电视正播谍战片,辰昔亦懒怠寻觅遥控,干脆歪躺着,一面掏出手机,暗自寻思一阵,便就招惹起姝儿来,一会说田间家养的鸡肥,一会讲门口河里的鱼大。姝儿赏月之余,正无聊着,便有搭没搭地回了,书云:“真是朱门酒肉臭,自己大鱼大肉不够,还要广而告之,欺负我们小家子粗茶淡饭呢。”须臾又回:“那鱼再大,能有今晚月亮大?”辰昔笑复:“真真比那还大。”姝儿不信,便嗔胡说,辰昔对曰:“现有词为证,我们家的鱼——胜神鳌,夯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瞧,不比月亮细多少。”未久,姝儿信回:“看来你这鱼,姜太公也钓不起。”片时又复:“原来你家住在北面。”辰昔忙问何解,姝儿寄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你家鸡大鱼肥,还能火烧锅炖,可不就是住北冥了。”辰昔览信大笑,复曰:“照你此说,我便要学列子御风,立马飞到宣州去,以全满怀思慕心愿。”姝儿回云:“你可别来,人家列子乘风,而你专门乘虚,月亮见了都会拦住你。”如此文来迅往戏谑一阵,倒不觉月浓夜深了。
    又闻得堂中倪嫒扯嗓唤过数遍,辰昔方爬出沙发闲步下来。众人皆在门口环列,待辰昔行至,便相款言道别。崇严索性摇晃着上前拥了崇孝、崇仁并舅爷爷,方携了妻母辰昔,扭步归车入座,却犹摇落车窗,口内含糊不绝。辰昔见状忙催道:“妈,走了,他现在都是胡说。”倪嫒遂着火启车,于众目睽睽下调了头,又徐徐驾离舍前晒场。这厢分明已在石子埂上驶远了,崇严却还探头挥手后望,唬得倪嫒高嚷起来:“头进来,危险,两边都是树。”辰昔一把拉了父亲回座,倪嫒紧忙升了窗。崇严仍不安分,竟又神神叨叨地宽慰起奶奶来,闹得辰昔立刻塞上耳机听歌去了。不时车驻楼底,辰昔搀着崇严爬梯,好容易入了屋,将他拖卸床内,任凭奶、母二人收拾,一家人忙碌不迭,连求是饼也不曾吃,便各归房休憩了。
    翌晨,奶奶起了大早,意赴本地天王寺敬佛,欲携辰昔同去,于是敲了声房门,轻唤道:“昔囡,跟我一起去烧香还愿好不好,上次给你链子的那个老道士跟你有缘,说不定还在的,我们去找他相相面、算一算,要是他得空走了,再找不到的。”辰昔浓睡乍醒,但见窗外晨光熹微、天方破晓,不觉便有些气恼,遂赌气斥了奶奶数句,复翻身蒙头而睡,奶奶只得摇头自去了。
    奈何辰昔觉浅,再难得眠,不过挨着时间养神罢了。一时念及今晨有约,便起来盥漱出门。原来此系大学首假,附近旧友皆归了乡,辰昔早一连排下数日聚会,今早便是三五旧友约食早膳,定在本地一家闻名包子铺。那铺由来已久,店面不大、陈设简陋,不过是八仙旧木桌配着四方小塑凳,各桌上一筒筷子、一盘蘸碟、一瓶兑水的玫瑰米醋,亦连茶水都须亲往墙角那满堆暖水瓶的桌上自斟。若欲饮汤,则自桌屉内取紫菜料包,撕了倒入茶碗里,继以热水调和,再忍烫挤过人群归桌,也便有了。饶如此,店内依旧人满为患,一条长队围着桌席打转,直至绵延出门去了。队前只一人结算给付,一手交钱,一手交笼,令顾客自取托盘归座。其余店员皆在玻璃格栅后头,围坐于一大桌馅料面团前,十指恍如魔术,迅雷般裹馅捏包、贴纱安笼,统是一屉八个、分毫无差,而那屉笼亦仿佛春竹般节节高长、层堆竖叠,片时就高人一头了。恰满一摞时,便有人起身抱住,又移至窗畔两口大蒸锅旁,于六柱蒸孔上安插排列、调布位置,顺道取出那些已熟的,交于栅外之人收付。如此现包现蒸,料又调得极好,一经蒸发,皮薄馅嫩、汁液甘醇,入口鲜滑饱满,辅以淡雅醋酸,亦堪称绝世美味了。于是满城空巷、奉为佳珍,尤其假日,更是前赴后继、难觅一坐的了。
    是日辰昔与少时同窗易广、钱薇三人先至,遥见店前长龙,驻足称叹不绝,又商议着一则人未齐、二则实在思念,便也排入队中,单留钱薇巡守觅座。过有一阵,好容易蹲候之桌人尽去了,钱薇赶忙赴前占住,招呼店家收拾过,又自取纸巾擦拭。辰昔心忧钱薇一人占不住座,遂出列帮着取茶碗、紫菜包与暖水瓶,两人对面洗涮了,一起坐着搪客。又不知多久,前队终于轮及易广,辰昔起身帮忙,一时回来,只见笼盈满桌、香气蒸腾。三人各坐了,取碟子斟醋。辰昔电催秦依珊,方知她刚出门,且叫别等先吃着。
    三人遂举箸大动起来,易广嚼口叹道:“校花就是校花,约个早餐给她排队占座捧到面前,结果还要迟到。一会冷了,也怪不得我们。”钱薇掩口笑道:“谁叫你们这些男人,成日家左环右绕的,别说排队占座,多少人打包送去楼下,都趋之若鹜呢。”辰昔因嫌包烫,食尽一枚,便止箸道:“那是愚男们肤浅,见着漂亮的,不是逞勇打架,就是乱献殷勤,再看不见女孩子别的好处,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所喜所好,不过为自己那点子冲动,尽做着令自己舒坦的事,还妄图对方感动,哪里尊重女孩半分了。”钱薇知辰昔最听不得渎脂谤钗之论,眼见他又要痴评起来,忙乐劝道:“你又来了,就你是妇女之友,最懂女生了,再没人比你对女人好。”易广亦笑道:“是了,占你的光,结交到咱们秦校花和钱校花,我也不枉此生的。”钱薇忙推易广,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花,只愿不丢人就罢了。”
    易广忽眼眸一转,冲辰昔笑道:“还记不记得那时秦校花被隔壁小混混瞧上,非找你出去说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你转头就告诉老师,闹得他们满场找车放气,好在你不骑车,但也吓得放学不敢回,还不是我们仨天天舍命陪你,这才混过去的。”钱薇笑道:“少贴金了,那也是人家秦依珊陪着,那小混子不好当面作妖,担心美人反目,自己更没机会。”辰昔聆毕,满口吞下包,又忙取纸抹唇,叹道:“越说越玄乎,起初不过那混子哪里听说,误以为依珊喜欢我,非把我喊出去,要我对她坏一点,好让她死心。我简直莫名其妙,从来不懂如何对人坏。谁知刚谈完回去,恰被颜老师瞧见,以为我跟混子玩在一块,急的了不得,就把我拉去办公室,刨根究底问了明白,还跟混子班主任说了,叫来混子狠骂一顿。那混子自然不爽,就带人跑去车场放气。又有那些讨巧男人告诉了依姗。她也急得什么似,不就那晚开始咱四人一起回的家。其实第二天,依姗就去找那混子摊牌了,只是都不放心,就接着一起放学罢了。盖凡混混都不过外强中干,还不是这样不了了之了。”
    易广笑向钱薇道:“听听,全不领咱俩的情,只记得秦校花的美人救英雄。”说着又呷了口汤,道:“可后来怎是你俩传的绯闻,跟真的一样。”钱薇瞥眼辰昔,恨道:“还不是为了救他,白白牺牲了我的名誉。”辰昔忙赔笑道:“要说咱俩的事,我也不知怎起的了,反正我也不解释,随他们怎么编去。”不期钱薇聆此,旋即竖眉含怒嗔道:“什么人,一句不解释就完了?难道忘了班里那些搅屎棍每天喷得什么?我一女生,天天被那样说,你一句随他们去就完了?”辰昔瞧她怒容骤起,忙夹过一包至其笼内,笑慰道:“好啦,息怒,都是我不对,得亏你那时从了我,否则生出多少事来。”钱薇聆毕,狠推辰昔,斥道:“谁从了你?要不是看你走投无路,哪个帮你扯这种谎。”易广一旁笑道:“也就你信他走投无路,他故意做成那个样子,乐得跟你传成一对呢。”
    不觉说着,忽店内飘来一抹倩影,霎时引得合屋男女举目窥睹,众人或侧目或翘首,纷纷瞧望过去,却见是位清新脱俗的姑娘,虽只一袭白衫、一管牛仔、一卷马尾、一抹素面,但觉靥若春晓、眉似远山、眸比秋水、脂如凝雪。那女子犹自踟蹰门前、顾盼转睐,行止间却生来一段风流气度,莫名地撩人心怀,亦使铺里的残桌陋壁,皆生辉起来。旁人虽不晓得,昔、广、薇却深知道,那不是别人,竟是秦依珊本尊了。
    那依姗与辰昔乃幼识,因其天生丽质、秀出于林,故课间同学皆围着她转。而少时专有那一等男孩,喜欢哪个便欺负哪个,或抓她头发,或拍她一下,又或拿小虫子吓她,打了多少报告也不济事。偏辰昔生性中有股怜惜之情,爱女子之所爱、恶女子之所恶,又以恃强凌弱为不仁、扶弱抗强为大义,兼仗着自己敦厚壮实,便总在依珊身上打抱不平,于是二人日密,或咳嗽传情,或挤眉弄意,彼此心照不宣。那时班上才学拼音,却早有高年级男生写字注音地给依珊递信,不过是大人那里听来的情话,且又懵懂不通。岂料辰昔得知,竟动了大气,成日家上蹿下跳,闹得依珊满心委屈。辰昔则暗下决心,势要写个最好的,因此竟连日茶饭不思起来,慌得崇严倪嫒忧心如焚,接连请医问药,又凭他爱看爱玩、百般顺遂。那日正躺着看电视,忽见一男子登台演唱,歌名曰“我的眼里只有你”。辰昔私忖道:“眼里有远不及心里有,好色者入眼不入心,重情者入心不入眼。可见世人重色忘情,只说眼里有,不管心里无,依珊倘是丑的,我也照样喜欢,这才是与众不同呢。”思毕忙回房取纸笔,仔细写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搁笔入床,忐忑至夜,次日亦无觅良机,一张纸早已紧折皱捏,暗藏于校服深处。好容易挨至放学,犹有路队同窗捣蛋。及至分别,终鼓气将依珊叫住,颤手摊开掌心,塞上纸条便跑。往后几日,隐隐听得消息不胫而走,闹得满校风雨,同伴指笑不绝。辰昔面红耳赤,竟矢口否认,犹恐诸人不信,索性疏远依珊,更兼恶语相向,将她气哭了也不管。不期年末,依珊转学入城,两人连分别都不曾有。辰昔失落数年,却犹耿耿于怀,说来天缘凑巧,中学时两人竟又在一处,入学首日辰昔便认了出来,心中又惊又喜。奈何一则辰昔怀气、以为依珊别后无情,二则依珊求索者众,且多来势汹涌,三来辰昔渐成学业表率、已不得任性交往,故二人终究无果,连手也不曾牵的。此后各奔东西,虽或旧友偶聚,亦不过同学相称。终经波澜坎坷、登高跌落,二人回思此生,竟不如起初的好,及附书中人历世后诗文一首,表过此情,往后不题,道是:
    天生我材枉聪明,云帆逐浪空欢喜。
    佛若慈悲生我愚,采樵江渚弃功名。
    好花风袅一枝新,何必贪恋满春瓶。
    半世玫瑰钻心刺,哪如从前初欢影。
    且说是日辰昔瞧见依珊,举手唤道:“这里,等你半天了。”那依珊听着,便旋眸望来,果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蜂腰举莲步、纤手带香还。一路行来,不禁满堂春暖。须臾步至桌前,辰昔忙取纸递去,依珊接过擦了桌椅,方才徐徐坐下,又款款落包于膝前,启唇笑道:“又迟了,见谅,难得假日好睡,也没调上闹钟。”易广乐道:“你来早了也是等,看这队排的。”钱薇因见辰昔痴愣,推他问道:“你之前写给依珊那句词是什么来的?就是喜得她大中午不睡、抄了满本子的那句。”辰昔回神一笑,又望着依珊道:
    “花心定有何人捻,晕晕如娇靥。”
    依珊浅笑道:“还记得呢,不说我都忘了。”钱薇戏道:“是了,就是这句,今儿也应景,你这校花一来,男人都晕晕的了。”这类话依珊早就习以为常,遂笑而岔道:“你们都吃过了?”三人便道:“吃过了,筷子和碗也都烫过擦过,剩下全是你的。”依珊便掩齿咬了一口,乐道:“果然是这味,做梦都想吃的。”辰昔笑道:“或许如今,我们就是同做白日梦呢。”四人漫谈一阵,又各说了近况,彼此玩笑起来。
    恰言及都中求学的王槐,易广便道:“王槐不大好呢,听说看上一个女孩,整学期的生活费全花完了,前段时间还到处找人借,寻上你们没有?”三人皆摇头,易广愣了一刻,笑道:“其实也没找我,不过听说罢了。”于是止口不言。钱薇接道:“比起王槐,钟莉就更不知怎说好了,你们也知道她那锋芒毕露的性子,要我说再聪明的人也不该太早送去国外,一来没有亲人依傍管教,二来国外那自由思想果真都是好的?”一语未完,辰昔便截断道:“怎么就先评论起来,只说究竟如何,急死人了。”钱薇瞪着辰昔,恨道:“就你急,怎么就不急死了你。”易广、依珊亦催快说,钱薇只得道:“听说是谈了恋爱。”众人“咳”得一声,摇头撤背,都嗔她大惊小怪。
    依珊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都是大学生了,再说国外本就早熟些,没想到你这么封建呢。”钱薇却一连举箸击桌,扬声唤道:“没说完呢,你们乱下结论还怪我。”众闻此言,复凑耳过来,钱薇正色道:“咱们都是上了大学的人,学的也是自由平等博爱,也都是三观不偏不倚的好青年,你们扪心自问,会选一个坐过牢的人处对象么?”一众顿时哗然,钱薇又压低声道:“听说还吸毒呢。”辰昔聆毕,倏如五雷轰顶,想钟莉素来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却一向品学兼优、名列前茅,又常不惧权威、仗义执言,亦连老师都敢顶撞理论的,实属校园风云人物。辰昔初遇时,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自其赴洋深造,辰昔每怀思念,亦曾寄过越洋书信包裹,如今乍闻此讯,一时呆若木鸡,全回不过神来。
    那厢易广正自嗟叹,喃喃地道:“可能只是大麻,那里大麻不算作吸毒,反而算很正常的事。”依珊则道:“怎不选个好的,男人这东西,宁缺毋滥,聊胜于无罢了,做什么找这样的。”钱薇叹道:“我也是这么想。无奈她自己不在意,只说有故事的人有股子忧郁之气,又成熟又深邃又神秘,字里行间全是痴心,叫我也难开口劝。如今她父母尚不知情,你们都别说出去。”众皆点头不答。辰昔听着,满心忧思,更无言语,席间余话全未入耳,只是恍恍惚惚回了家,路上依珊、钱薇都笑他,真是越大越容易呆了。
    入屋瘫坐沙发,因此事闷在心里,实在无计消除,便寻姝儿开解,不时姝儿信达,点开视之,乃曰:“勾践好还是夫差好?刘邦好还是项羽好?王允好还是董卓好?苏轼好还是严嵩好?”辰昔览毕寻思片刻,不禁释然大悟,忖道:“好不好,于芸芸百姓一个标准,具体女子却是另一番考量,或许嫁了桀纣的妺喜妲己,对其自身而言,却是无上快乐的。”遂含笑复云:“都不好,这些人或好或歹,结果都要害女人受苦。真个兴也女儿苦,亡也女儿苦,终究红颜薄命。倒不如做个张敞,专以画眉为好,彼此平安终老,岂不两全?”须臾姝儿回道:“大言不惭,人家张公子可是二代京官,岂容说做就做的。”辰昔只道姝儿小瞧他,正欲辩时,忽听倪嫒高声传唤,原是奶奶烹毕午膳,呼告阖家开饭,辰昔遂起身入餐厅,一众围桌而坐。
    崇严宿醉初醒、气微力残,又觉腹内灼酸,故只拿汤泡了白饭,胡乱扒几口便罢碗停箸了,一面抿着茶,一面靠着椅,任凭奶奶、外婆、倪嫒三人闲话,广替各家诸人打抱不平。辰昔倒是狼吞虎咽,吃得极尽香甜,一时餐罢,又剥柑橘,崇严忽轻声问道:“你还记得那个怀材哥哥么?”辰昔一听,便知说的是旧时邻家义兄甄怀材,其乃昔年学业典范,光宗耀祖不说,父母亦极尽沾光,其父不仅于校刊撰文,更被请去学中演讲,大谈如何培养子女,一时风光无限。及待春闱一战,自然金榜题名,可谓名动乡城、誉满河山,简直春风得意马蹄疾。此后却日益消逝、渐无音讯了,至今更是久未闻名。目下崇严问起,辰昔并未解意,只“嗯”了一声,仍就剥食瓜果。倪嫒接道:“你怀材哥哥近来不好,关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了多少办法也不济事。所以你王珏阿姨想你去坐坐,你俩小时候玩的多,说不定他肯见你,愿意跟你说话。”奶奶举箸惊道:“这个娃,不是以前读书很好的吗?怎么现在回来了?”外婆笑接道:“你消息倒不大灵,听说大学读得不好,毕业工作没两年,回来了,从此不出房门。”奶奶又道:“回来了班也不上?对象也不处?”外婆叹道:“统统没有,关在家里,吃老啃老。听说他娘哭坏了眼睛,他爸也成天抽烟叹气。”奶奶摇头咂嘴道:“所以我说不用读书太好,还不如一早赚钱娶老婆,早点抱孙子,那才是好人家,比谁不强?”
    辰昔心中大诧,不敢信昔日阳光之人如今竟能这般颓丧,正不知所措间,崇严轻叹一声,道:“王珏阿姨确实三番四次想你过去。但我们也有私心,万一他带坏了你,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你自己盘算,果然不怕影响、反能劝上两句呢,咱们就去帮这个忙。若没这把握,爸爸就找借口推了,不过丢点脸面罢了。”倪嫒亦道:“是这个理,若举手之劳呢,我们就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若是个深渊呢,咱们笃定是不能跳的。”奶奶、外婆亦道:“干脆别去,说不好竟是什么邪魔附身,那东西专挑年轻人,别把自己给赔了。”辰昔素不信鬼神之论,又满心好奇,兼心系怀材,便满口应承下来。是日崇严神困身乏,便令倪嫒约了王珏次日晌后过去,那王珏得知,喜悦非常,欲知后事,次回再表。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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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3-06 14:04:39  更:2022-06-14 23:2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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