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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农民纪实六十年《沉重的黑帽子》[第1页]

作者:lilizeng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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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序

    他绝顶聪明,才华无限,本有着不可限量的锦绣前程,可他却成了一个右派的儿子,从此命运多舛,人生道路充满了崎岖坎坷,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事业上,都经历了无数的波折,可是凭着他的聪明和毅力,终于在近乎绝望中,走出了一条成功的道路。

    第一章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西部L县,在县城北边大约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村子不大,只有六七十户人家,大约三百来口人。村子里的人大为李姓,听老辈人讲,村子附近曾有一座姑子堂,因而得名李堂村。冷丁看,这时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村子,说他普通,是因为这里既没有什么美丽的湖光山色,也没有什么名胜古迹,更没出过什么名门贵族,这里祖祖辈辈都是一些安分守己的农民,整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通老百姓最平常的平静生活。可要细说起来,这个村子却也和附近其他村子有些不同,那就是在解放以前,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大户村,至少在方圆几十里之内是这样。
    如果你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走进村子,稍加注意,就能看出与其他村子的不同。在当年,这里普通人家的房子都是那种土坯垒墙,黄泥抹顶的平房,要是能在墙基垒上几层青砖,那就是很不错的了,可是在李堂村,你却随处都可以看到那种青砖垒墙,巴砖(当地一种比普通砖薄而方,专门用来铺在房顶防雨的砖)漫顶的高房大屋,据老年人讲,四七年闹土改的时候,因为李堂村斗地主斗出来的东西多,附近好几个村的穷人都分刮李堂村的财务,牲口等,土地那就更不用说了,靠着哪个村近就归到哪个村子。
    还是听老人传说,李堂村之所以富,是因为它的风水好,村子的前后约一里多的地方各有一个村子,前面的村子叫梁庄,后面的村子叫于庄,三个村子基本在一条线上。李堂村的村东和村西各有一条南北大路,各自通向梁庄和于庄的村东和村西,而村前和村后又各有一条村街,和那两条南北大路相连。据说,一百多年前,推算起来应该在清朝末期吧,有一位风水先生曾经路过此地,在李堂村打尖,他看了村子的布局以后,曾说道:“此村日后必大富也!”别人问其原委,他解释道:“此村犹如坐在轿子上,由别人抬着,安有不富不贵之理!”别人请他进一步解释,他言道:“村东村西两条大路为轿杆,村前村后两街为横梁,前村与后村乃轿夫也!”果不其然,以后的几十年,李堂村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都是过的蒸蒸日上,争相买宅子置地。而只有一里地之隔的梁庄和于庄的住户,则大部分成为李堂村的长短工或佃户,看来一百多年前的那位风水先生还真的有点“神”!
    在村子的中间,还有一处特别显眼的大宅院。说它显眼,首先就是那座临街的大门楼,不但比普通人家的大门又高又宽,而且全部是青砖刮顶,青瓦高脊,特别是那两扇厚厚的红漆大门,一开一关便会发出鹤鸣虎啸般的响声。据说当年为了能使大门打出这种声音,主人曾经遍请能工巧匠,不知花费了多大功夫才达到现在的效果。另外,门扇上方的门楹上还浮雕着一个大大的颜体的“福”字,据说,字是城里一位老举人的手笔。大门的两侧各有一尊威武的石狮子摆放在墙根,单看门楼就可以知道这户人家的不同一般。
    宅院又分前后两处,前院是一处宽敞的四合大院,院内的房子也是与众不同,一律都是青砖刮顶的大瓦房,那高高的屋脊,在一片平顶房之中鹤立群鸡一般,于村外很远的地方便能看到。这里是这家主人的住处,后院是长工们的住处,虽然没有前院的富丽堂皇,可是那一大片的牲口圈和一座能供大马车出入的大“哨门”,也是可以显示出这家人的富有。
    李睿,咱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出生在这一处高房大院中,要讲咱们主人公的故事,恐怕要从他的爷爷李从善说起而时间则要追溯到清末民初的那个年代。李从善年轻时,他家就已经是全村数得上名的大户,等到家里传到他的手里,由于他勤勉干练,脑瓜灵活,又肯吃苦,很快在李堂村便脱颖而出,成了全村的首富,尤其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达到了最高峰。据说那时他家有良田五六百亩,精壮骡马十几匹,这在人口稠密的鲁西大平原上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还开着油坊,酒坊等几处买卖,另外在城里也置办了产业,虽然还算不上家财万贯吧,说他家大业大,骡马成群,却一点也不为过。光这还不算完,除了家业兴旺,最让乡里人羡慕的是,李老汉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纪林,二儿子纪岚,二人相差两岁,自小长得像两个玉娃娃一般,再加上一样的聪明伶俐,那真是谁见了谁稀罕,谁见了谁夸奖。李老汉自小供二人读书,从私塾,乡学,一路念到县城省城。结业后,大儿子在省警察署谋得一个不错的差事,二儿子回到家乡,在县城经营着几处生意,至此,李老汉月三十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了。
    可是,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忘了这么一句话,叫做“盛极必衰,乐极生悲”,就在步入“知天命”之年的李老汉沉浸在成功之后的得意之中时,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好运已经到了头,横祸一桩接一桩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差一点使他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先是在省城警署任职的大儿子出了事,被人打了黑枪,据说是因为在一个什么案子上得罪了当地的一个有名的黑社会老大,在那时局动乱,土匪横行的年代,这种事并不算稀奇。这件事出了以后,李老汉的夫人李老太太受不了这莫大的伤子之痛,一病不起,勉强捱了两个多月,便随着大儿子“驾鹤西去”了,可以想见,当时对李老汉的打击有多大。
    俗语说:祸不单行,这话起码对于李老汉的遭遇来说没错,他的厄运远远还没有带头。一年以后,大祸又一次降临到刚刚有了点精神的李老汉头上:在县城经营生意的二儿子传上了瘟疫,也一命归西,他所经营的几处生意,李老汉无力打理,只好赔钱处理,草草结业。另外还在大儿子在世的时候,他和邻村也是一个大户因为一百多亩地起了纠纷,打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对方虽没有李家如此的家大业大,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黑白两道都够得上人,按照当地百姓的话将,算得上那种“当街跺三脚,四方乱颤”的主。李从善本来觉得凭着自己经济实力,再加上大儿子在省城的权势和人脉,这场官司十拿九稳是能赢的,不料大儿子出了事,靠山没了,李老汉又不甘认输,只好拼命用钱砸,虽然大把的银子泼水一般扔了出去,结果官司还是输了。
    光是这些还不算完,家里的倒霉事也是一桩接着一转,别的小事咱就不一一细说,最戳李老汉心尖子的是,牲口圈里那一大群膘肥体壮的骡马,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倒地暴毙,没几天的工夫,满圈的牲口只剩下了一头毛驴和几头耕牛。这些横祸接连摊在一个老人头上,再坚强的人恐怕也受不了,在这个家里,除了他的夫人,儿子,可能就要数上这些骡马是他的心头肉了。眼看着一具具油光发亮的骡马尸首被长工们抬走,一度饱经沧桑,刚强好胜的李从善老汉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抬头望天,大喊一声:“老天爷,为什么要灭我李从善啊?”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几个长工一见,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放到床上,平常负责洗衣做饭的黄妈还算是有点见识,她一边掐着老汉的人中,一边丰富一个使唤丫头捶打胸背,嘴里还不断地呼唤着“老东家,老东家”。折腾了半天,老汉终于咳出一口浓痰,缓过气来。可仍然是浑身无力,腿脚发软,不能走动,幸亏长工于头为他请医抓药,黄妈和丫头左右伺候,过了整整一个月,李老汉的身体总算有了起色,能够下地活动了。可是经过几次折腾,打击,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精神矍铄,头脑灵活,行动干练的李老汉了,原来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头上还看不到几根白发,可仅仅一个来月的工夫,已经变成了满头霜白,一脸深深的皱纹,步履蹒跚,行动迟缓,而且弓背低头,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老头子。
    第二章

    他极少出门,在家除了睡觉,就是靠在正堂上的太师椅上抽他那杆玉石嘴的长杆大烟袋,把一切日常事务都交给于头和黄妈打理。
    于头本名叫于本春,是后边于庄人,打从十几岁起就在李家做长工,长大成人以后,李老汉见他诚实可靠,行事干练,庄稼地里也是一把好手,便让他做了长工头,后来又出头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还在后院腾出两间房给他做了新房。所以于头对老汉心存感激,一直对李家忠心耿耿,现在见老东家出了事,无心管理家事,除了长工头以外,又担负起管家的职责,尽力使这个家保持着正常的运转。
    不论人间出了什么大事,时间却绝对不为所动,它永远按照自己的节拍行进。时间还是一位最好的医疗师,不管你受到多么大的伤害,只要当时没有被彻底击倒,时间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的伤口慢慢抚平。李从善老人带着忧伤的心情,在相对平静的环境下,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一年,虽然每一次变故都象一把利刀扎在他的心尖上,但几十年兴家立业的经历,大风大浪还是见识过不少的,只不过这几次的风浪也确实太过猛烈了些。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打磨和抚慰,李老汉心上那些深深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当然还是留下一些不小的伤疤,时不时便会发出一阵剧痛。
    李老汉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便开始考虑一些自己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当下最严峻,也是让他最伤心的就是他竟然变成了一个中国人最忌讳的“老绝产”。想着自己几十年辛苦拼搏,耗尽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挣下的这份偌大产业,今后不知会落到何人之手,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自己今年五十八岁了,身体底子挺好,只是最近几年受的打击太多,一下子衰老了不少,可是只要能打起精神,再好好调养调养,恢复元气应该不成问题,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找一个能生孩子的女人。
    “必须得想办法!”老汉把他的黄铜烟袋锅子在大方砖地上使劲磕了几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心里有了生活的目标,立刻觉得身上有力气不少,他大声喊了两声“黄妈”,黄妈应声即至。
    “给我找一套像样的衣服。”他吩咐道。
    黄妈有些惊异的看着老东家,一时没反应过来。
    “东家,您这是……?”
    “我要出门。”
    黄妈虽然有些不知就里,还是赶紧跑到里屋,翻开箱子,找出几件衣服抱了出来,帮着老东家穿戴。
    一件蓝洋布宽袖长袍,正好罩到脚脖,外罩一件黑缎子料,上绣团寿字图案的马褂,头上一顶黑绸子的瓜皮小帽,正顶上嵌着一颗枣儿大小的红色玛瑙珠,脚穿一双白洋布布袜,外边套上一双白底里黑帮的洋布尖口鞋,这就是那个年轻有名望,有地位的乡绅标准打扮。李老汉穿着停当,努力挺了挺身板,来回走动了几个来回,顿觉精神了不少。
    从那天起,李老汉每天走出门去,首先就是找那些平时爱保媒拉活的人,给他(她)们说明,自己打算再娶,穷富不限,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能生孩子,只要说成,媒人的好处“跑腿”钱那是肯定不会少的。这样等了一个多月,还真是有了消息,有个叫做李老干的媒人带来了喜信,说是李堂村往西二十里地的任庄,有个姑娘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未出嫁,家境也不错,经他说合,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李老汉一听,自是十分高兴,随之一想,又有些疑惑,遂问道:“为什么这姑娘这么大了还没出嫁?”李老干迟疑了一下,说道:“咳,我就给您说实话吧,这姑娘是个‘大脚女’!”
    李老汉听了这话,说了一句“噢,怪不得”,便默不作声,沉吟起来。媒人一见,赶忙站起身来对老汉作揖说道:“您老千万不要见怪,您要是不愿意,就算我没说,我去回了她就是。”
    李老汉沉吟半晌,磕了磕烟袋,站起身来说道:“大脚就大脚吧,只要能生孩子就行。”说罢,老汉转身拉开身后条几上的一个小抽屉,从中摸出两块银元,回身递给媒人,嘴里说道:“这是给你的跑腿钱,明天你再跑一趟,事成之后还有赏。”媒人赶紧伸手接过银元,揣进兜里,不过并未马上离去,躬身对老汉说道:“还有一句话,要先给您老说在头前。”
    “还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人家女方说了,要明媒正娶,只算续弦,绝不做妾。”
    “那是自然。”
    媒人见李老板满口答应,这才用手捂着衣兜,乐颠乐颠地跑了出去。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这“大脚女”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老汉为什么一听“大脚女”几个字有些迟疑。原来,在咱们中国的旧社会,有一个可以说是十分不人道的习俗,那就是女人缠足,小姑娘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要用一条长长的布条,俗称“缠脚布”把双脚紧紧包裹起来,使其不能发育,等姑娘长达成人以后,脚越小越好,刚缠上脚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痛是别人难以想象的,而那些没有缠足让其自然生长的就叫做“天足”,普通老百姓就把这些女孩子叫做“大脚女”。“大脚女”会受到所有人的歧视和嘲笑,特别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凡有条件讨上媳妇的人家,绝不会去讨一个“大脚女”。新媳妇过门时,众人你争我抢地去看新娘子,他(她)们首先要看的不是新娘子的脸蛋是否漂亮,而是先撩起新媳妇的裙子,看看脚是不是小,如果一看脚挺小,就算模样丑些,也会迎来一片啧啧称赞声,如果一看是大脚,便是无尽的嘲笑和让人无法忍受的捉弄,从此全家人都会觉得在人前矮了半截。所以在那个年代,只有特别穷的人家,要指着女儿干粗活养家,才不会逼着女人缠足,也只有特别穷的人家或一些残疾人才会讨一个“大脚女”做媳妇。
    那么李老干所说的这个姑娘又是怎样成了“大脚女”的呢?
    原来,这位姑娘姓任,名叫桂芝,父亲任福安,在附近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却也算得上殷实人家。任福安从小读书,读完乡学又到城里读了几年新学,接受了一些新潮思想,后来因为世道太乱,老人便让他停学回了家。任姑娘还有一个舅舅,姓胡,名叫万生,这人从小也是读书不少,可就是不太安分,长大成人后在家呆不住,整天走南闯北,结交各类朋友,后来不知怎么和革命党挂上了钩,信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一年回到家乡,和乡亲们大谈什么“民主民生民权”的话,严厉抨击封建社会各种弊病。可是当时的老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文盲,对他谈的什么“主义”之类听的是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有些新鲜。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才能填饱肚子,对那些什么“民主民生民权”之类并不感兴趣,这让胡万生感到十分失望,有一天,到任庄去看望姐姐和姐夫任福安,也谈到了这些话题,这任福安本来就有一些新潮思想,听了胡万生介绍的“三民主义”,竟然觉得十分有理。二人谈的十分投机,从这以后,胡万生隔三差五便到任庄来和姐夫畅谈一番,这中间当然也谈到了“女权”问题,特别是女人缠足问题,对于这种简直可以说是毁灭人性的陋习,二人都表示深恶痛绝。那时的任桂芝大概有二三岁,二人在谈话中,胡万生曾建议姐夫带头抵制这种恶习,到时不要给女人缠足,任福安也表示同意。过了一段日子,胡万生来和姐姐姐夫告别,说是要到南方去,这一去就是多年没有音讯。
    转眼五年过去了,任姑娘长到了七八岁,到了缠足的时候了,母亲按照惯例,扯了两条缠脚布把女人的两只小脚缠了起来,可是缠上不久,剧烈的疼痛让她整天哭闹不止,而且小姑娘的脾气也十分任性,只要母亲一离开,她便自行把布条子解开。任夫人身体不好,想要严管却又有些力不从心。一开始给女儿缠足,任福安并没有刻意反对,他知道一旦女人成了一个“大脚女”,后果有多么严重,他也知道,单凭自己是改变不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陋习的。可是看到女儿如此痛苦,夫人的身体又自顾不暇,自己一个大男人哪里管得了这事,再加上心里本来对这事就有抵触,便对夫人说道:“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那以后孩子嫁不出去可咋整?”
    “到时再说,我就不信这种恶习会一直传下去。”
    任夫人见丈夫不肯帮忙,自己也没有办法,这样,任姑娘缠足的事正好半途而废,她也就成了当时为数很少的“大脚女”之一。
    新媳妇过门之后,虽然年龄上差距大了些,可是李老先生经过这一段时间地精心保养,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觉得精神饱满,大有老当益壮的感觉。而任大小姐从一个超大龄“剩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使奴唤婢的阔太太,丈夫虽然老是老了些,可对自己却也是疼爱有加,倒也觉得心满意足,两人虽不像年轻夫妻那般如胶似漆,却也算得上琴瑟和谐,和和和美美。
    就这样,日子平平和和地过了二年,任太太还真是争气,就在李老爷子刚刚过完六十大寿不久,还真就给李家生了一个大白胖小子。老爷子老来得子,一下子后继有人,那份高兴可以想象,按照家族排序,他给儿子起名继海,又思量再三,给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做“再兴”,寓意不言自明,希望儿子重振家业,再创辉煌的意思。
    一年以后,老爷子兴致不减,亲朋好友遍撒请柬,要给儿子办一个隆重的周岁喜宴,各路亲朋自是踊跃而来,一下坐了一二十桌,大伙看老爷子高兴,纷纷举杯敬酒,老爷子见盛情难却,自己心里也着实高兴,不知不觉便多喝了几杯,毕竟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全凭一时的兴头支撑着,等酒席中阶,宾客散尽,老先生顿觉酒力不支,昏昏沉沉,众人见状,急忙上前搀扶着进屋上床躺下。李夫人则忙着支使下人,又是酽茶水,又是醒酒汤,一刻不停地伺候着,就这样,老先生一直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慢慢醒过酒来,又躺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能下地活动,李夫人对他好一顿数落和埋怨。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也就算过去了,一切又会恢复如初,可李老爷子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感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精神和体力也难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瞌睡越多,走起路来感觉两腿越来越沉。
    其实细想起来也难怪,经过这几年的大悲大喜,他的精力已经严重透支,最近两年所呈现的精神饱满也已是强弩之末,这种情况就像是一个上山取宝的人,向山上爬的时候,心里有目标,有渴望,虽然过程中有着数不清的艰难险阻,可是一想到达目标,就能得到自己所最期待的东西,身上便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支撑着,可一旦到了山顶,渴望得到的东西到手,短暂的兴奋过后,很快便会觉得心里用尽而瘫软在地。现在的李老爷正是这样,自己已是渐入暮年,靠自己再去重振家业已不可能,所以也就不去想它了,最大的一块心病——继承人的问题已经解决,老人再无他望。没有了奋斗的目标,那股支撑着自己的心劲自然松了下来,没有了精神的支撑,身体的垮台当然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了。
    就这样,老爷子强撑着自己觉得越来越沉的身体又过了几年,有一天不小心受了一些风寒,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便倒在了床上,谁知道,这一倒却再也没能起来。
    老爷子病倒以后,求医问药那是自然少不了的,可是各路名医请了不少,药汤子也是天天喝,可就是不见起色,反而是越来越重,就这样捱了数月,最后,老爷子带着对自己一生的些许遗憾,带着对幼儿寡母的不舍,有些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这时候他年轻的夫人三十二岁,年幼的儿子只有五岁。
    第四章

    李从善老人去世后,李家无疑像塌了天一般,最悲痛的当然是李夫人,哭得泪人一般,几欲昏厥,幸亏外面有长工于头打理,内有黄妈苦口相劝,李夫人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开始考虑正事,当下第一要务当然就是料理老爷子的丧事,早日让老爷子入土为安。李夫人盘算了一下,由于近年时局不稳,各种税赋杂捐年年增加,而天灾却连年不断,又有土匪横行,虽然没出什么大事,却也要不断拿出大把的银钱打点,再加上平日里各种开销,而老爷子的身体近年是每况愈下,早就没有精力经营家业,所以李家虽然家大业大,这几年却总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因此老爷子去世时,并没留下多少银钱,于是她决定,丧事尽量简办,只要不过于寒酸,能说的过去就行,没想到把意思给族人一说,却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李夫人给他们实话实说,如果丧事过于铺张,她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可那些族人的态度很强硬,表示丧事一定要大办,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也很冠冕堂皇,说老爷子一辈子不容易,而且声名在外,丧事办的风风光光才符合他的身份,如果过去简单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不但她们母子二人不好看,她们作为本家也跟着面子上无光。李夫人跟他们争辩道:“死人风光固然重要,可活人以后还总得过日子吧。”那些族人当然也不肯相让,说道:“没有钱不要紧,你们家有那么多地,卖上一卖就够了。”李夫人不傻,听他们这么一说,很快便明白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哪里是在为李家的颜面着想,分明就是看她们母子二人没了顶梁柱,趁火打劫来了,当然不肯答应。
    李夫人想的一点没错,在李从善的两个儿子没出事以前,也就是他家业最兴旺的时候,当然没有人对他的家产动一点歪念头,可两个儿子一死,偌大个家业一下子没了继承人,一个个族人近友自然而然起了觊觎之心,不过有老爷子在那儿戳着,谁也不敢造次,可是老天虽然对李老汉无情,却也没有做绝,竟让他老了老了又得了个儿子,那些族人们心里虽然酸溜溜的,却也无可奈何。如今老头子一死,偌大一个家业一下子落到了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手里,他们怎肯甘心,趁着家里没人支撑捞上一把,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
    李老爷子的丧事就这样僵在了那里,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木静静地停放在李家厅堂的正中,没有李氏族人的发话,没人敢动,一些邻里乡亲虽然看着有些不公,可究竟是外人,怎会有人不识好歹出头为一对无权无势的孤儿寡母说话,就这样,一直僵持了一个多月,李夫人眼见老头子不能入土为安,总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知道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在别人的劝说下,只好低头,答应卖地办丧事,她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懂得什么土地买卖的事情,只有一切委托族人办理,于是一百多亩良田的地契拿了出去,当然这些土地绝大部分都以极低的价格流入这些族人之手。
    老爷子的丧事却是办的很风光,吹打班子请了两班,纸人,纸马,纸幡应有尽有,花花绿绿地摆了一大片,招待吊唁的亲友坐的是十盘十碗的大席,流水席坐了一拨又一拨,那些论辈分该陪灵的也都身着丧服,在灵前白花花地跪了两大片,经过好一阵折腾,李从善老爷子终于入土为安了。
    事情总算是过去了,李夫人心想,才去人啊,从今以后总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不过事实告诉她,她想的还是过于乐观了些。她家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一块无人看管的大蛋糕,谁都想趁机吃上一口,而那些吃了第一口的还想再吃第二口,首先就是那些本家族人员,虽然在李从善老头的丧事上已经老了不少,可人哪有轻易就能满足的,整天不是这个便是那个,找些借口,巧取豪夺。再就是官府的各种税赋傜役五花八门,地方上的这捐那捐层出不穷,各路土匪更不会放过她们,时不时有人上门敲诈勒索,种地的佃户们见她们母子好欺,纷纷找各种借口少交或免交,收上来的租金租粮一年比一年少,总之进的是一年比一年少,而出的却一年比一年多。面对这样的情况,李夫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不断地卖地,卖地,最后卖的就只剩下村后不远处三十多亩的祖坟地和李堂村这处独一无二的大宅院。
    地越来越少,李夫人也就逐年打发掉那些长工和下人,最后连多年来一直对她们忠心耿耿的于头和黄妈也打发走了,剩下那几十亩地到忙时找几个短工干一干也就行了。没有了大家大业,也就没有人再算计,母子二人倒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虽然没有了大富大贵,温饱倒也不成问题。
    这几年日子虽然过得磕磕绊绊,可有一样李夫人却并不糊涂,那就是要让儿子读书,她知道,指着她振兴家业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能有出息,而要想让儿子出人头地,那只有读好书这一条路。于是在儿子八岁那年,她把孩子送进了学堂,儿子倒也十分争气,脑子挺聪明,念书也很用功,从村学,乡学一直念到城里,本来还打算到省城济南再念上几年,可当时到处都在打仗,听说共产党的队伍很快就要攻打济南,李夫人放心不下,只好让儿子停学回了家,回家不久,解放军便打进了县城,这个地方成了共产党的天下,那个时候是公历的一九四七年。
    第五章

    L县解放以后,首先进行的就是土地改革运动,这可是一个改变中国几千年封建体制的大事件,老百姓的情绪空前高涨,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简直就像一场暴风骤雨一般,各村都成立了农会,当了半辈子长工的于头于立春当上了农会的领导,那是时候叫做农会 ,人们都称他为于 ,从此以后,这个称呼好像就成了他的代号,以后叫了很多年。
    农会所担负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地主、老财们的财产分给穷人,李堂村的富人多,东西当然也多,面对不计其数的各种浮财、土地以及牲口、农具等等,身为农会 的于立春有些犯难,因为他手下缺少一个能写会算的文化人。在李堂村,因为富人多,能写会算的人倒是不算少,可他们一般都被划成了地主富农,而这些人是万万不能用的,于 思忖再三,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他老董家的儿子李纪海。
    纪海祖上虽然是村上的首富,可由于近年来家业败落,已经是勉强维持温饱,因此被划了个中农,虽然分不到什么,可也没受到冲击,对于这一点,李夫人看到那些往日里趾高气扬、威风八面的老财们今天被划成了地主、富农,一个个被斗的蔫头耷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为自己感到庆幸。
    于 心想,纪海家既然被划成了中农,就不属于剥削阶级,当然就可以用,于是他把纪招进了农会做了一名文书,从此以后,纪海便每天跟着于 统计浮财,丈量土地,忙了个不亦乐乎。明目虽然繁多,纪海做起来倒也驾轻就熟,应对自如,把账目做的条理分明,毫无差错,毕竟他这十年寒窗之苦不是白受的。
    因为李堂村是全乡最富有的村,所以也就受到上级领导的格外关注,乡长孙大山三天两头亲自来村里指导工作,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些不能跟别人说的私人目的,那就是这里的伙食比别处好,到了这里可以打打牙祭,解解馋。那时的的乡干部们是很少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的,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下乡,各村转,哪村有什么问题,现场解决,吃饭也没有固定的地方,赶到哪儿,就在哪儿吃,各村也没有什么食堂之类,一般是到村干部家或者由村干部找一户比较干净利落的人家,由村里那些米油或给点钱。孙大山乡长每次来到李堂村都能吃上一顿葱花大饼或白面馒头,有时还会有酒有肉,当然这些都是从地主老财那里“斗”出来的胜利果实,另外有时还能有一些意外收获,比如前两天,于 就送给他一块怀表和一支钢笔,开始孙乡长还推辞了一下,说这样做不合规矩,可于 说,这东西鸽老百姓手里也没啥用,反而白白糟践了,孙乡长停了,也只好手下,让它们变“废”为“宝”了。
    来的次数多了,自然和纪海逐渐熟识起来,慢慢的,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挺不错,他平时说话不多,总是文文静静,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虽然年轻轻轻,可办起事来却是条理分明,不慌不乱,他自己也读过几年书,算得大半个文化人,因此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交往,经过几次接触和交谈,他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忽然他心里泛起了一个想法。
    有一天,孙乡长又来到了李堂村,见到于 ,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然后说道:“老于,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有事您就尽管说呗,什么商量不商量的。”
    “是这样,乡里工作很多,特别缺少有文化的人,我看你们村里的文书纪海小伙子挺不错的,想把他调到乡里做文书,你看咋样?”
    老于一听这话,不免有些迟疑,通过这些日子在一块共事,老于发觉,这小伙子不仅是账目清楚,处理起问题来也很有一套,在分配胜利果实的过程中,难免会碰到一些“刺头”“癫皮”之类的总想占些便宜,老于性格耿直,一向办事公道,特别看不惯那些用老百姓的话讲叫做“想吃十八两”的人,因此经常会和这些人发生一些冲突,老于虽然办事能力挺强,但毕竟是大老粗一个,讲不出多少道理,因此经常和他们说的是红头涨脸,不可开交。每到这时,纪海聚会走向前去,不急不躁,一番道理说的头头是道,把对方说的哑口无言,慢慢的,老于觉得还真有些离不开这个小伙子了,现在听乡长说想把他调走,还真有点舍不得。于乡长开了口,又不好意思拒绝,便说道:“现在村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做,等过些日子再说呗”,他是要使个“缓兵之计”。
    “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嘛,乡里的工作总比你这一个村上的工作重要吧,再说我看你也挺喜欢这个小伙子,既然喜欢,就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前程,到乡里去总比在你村上有前途吧,你说是不是?”乡长就是乡长,这话说的既有官腔,又有个人感情,叫人拒绝不得,接着乡长又说道“以后村里如果有事需要他干,还可以让他回来忙两天嘛。”
    老于一看乡长态度挺认真,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即说道:“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当然越快越好啦。”
    乡长走后,老于马上找到了纪海,向他说明了乡长的意思,纪海停了,赶紧把村里的账目整理了一下,向老于交待了一番,便到向里去走马上任了。母亲听说儿子当了“乡官”,觉得自己这些年含辛茹苦供儿子读书,现在终于有了回报,那股高兴劲真是无以言表,那些乡邻近亲听说纪海当了“官”,也纷纷到家里来向李夫人道贺,这让她更觉得脸上有光。
    乡里的工作确实很忙,也比村里繁杂的多,不单单是各种账目,还要统计各种数字,给上级写汇报材料,接收各种文件,给乡长准备各种会议的发言稿及发言时要讲到的各种数据。开始几天,纪海每天忙得是昏头胀脑,手忙脚乱,可是没过几天便开始熟练起来,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他平时性格温和,对人谦恭有礼,并且与人无争,因此和同事们都相处的十分融洽,孙乡长对他越来越满意,也越来越喜欢,也就对他不断地进行提拔,三五年的工夫,纪海竟坐上了副乡长的位置,成了真真正正的吃官粮的“官”。
    这几年,纪海不但在向里干的顺风顺水,有声有色,家中也是喜事连连,就在他刚调到乡里干事不久,母亲就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姑娘是李堂村西边五六里地的刘家店人,娘家姓刘,订婚不久,便过了门。婚礼进行的十分隆重,采用了新旧结合的办法,新媳妇没有坐轿,而是改用了两匹大红马拉的“轿车”,这是那时大户人家女春出门是乘坐的双轮马拉车,上有车篷,门帘,窗帘,新郎纪海也没有骑马,而是孙乡长别出心裁,让他骑着一辆东德进口的自行车(那时老百姓通常叫做“洋车子”),身上披红戴花,在轿车前引路。自行车是土改时的胜利果实,当时孙乡长看着喜欢,没让分给百姓,归了乡政府,这次纪海成亲派上了用场,这在当时倒也觉得十分新奇,一路上响乐班子吹吹打打,鞭炮声不断,浩浩荡荡进了李家那座威严的大门楼,这是距离李夫人坐着轿子抬进门楼正经过了二十二年。
    婚礼由农会 老于主持,他身着一身新衣,按照程序,使劲扯着嗓子高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程序完毕,一对新人高高兴兴进了洞房。
    全村人都来随了份子,加上各路亲友,酒席败了足足有二十桌,最让李家感到荣耀的是,乡里的头头脑脑们也都来参加了婚礼,孙乡长亲自带领着他的下属们齐声向李夫人道喜,并一一到帐桌前随了份子。于 见状不敢怠慢,急忙命人把堂屋正厅收拾出来,把乡长一干人等安排进去坐下,就这样,纪海的婚事着着实实让李家风光了一把。
    成亲以后,新媳妇淑德贤惠,手脚勤快,对婆婆也很孝顺,小两口也是恩恩爱爱,两年以后便生了个儿子,更是让李家喜上加喜。李夫人抱上了孙子,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高兴就不用说了,纪海有文化不用找人,自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李睿”,希望儿子将来能聪明睿智的意思。
    土地,这是作为农民最根本的东西,也是多少穷苦农民梦寐以求的东西,有多少人拼死拼活地干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又有多少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辛劳一生,最后还是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共产党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个愿望,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自然都是溢于言表。
    土改运动结束以后,紧接着便是合作生产,从互相组,初级社,再到高级社,老百姓的日子在一步步的改善。
    已经身为副社长的纪海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乡政府里做那些琐碎的文书工作,也和孙乡长一样整天下乡检查工作,督促生产,解决各种问题。
    一天,乡长忽然把纪海叫到跟前,笑着问道:“整天在外边跑,累不累?”纪海也笑着说道:“还行。”孙乡长接着说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国家干部了,不能太寒酸了,那样人家会说我不体谅下属,我考虑了一下,想把土改时‘斗’来的那辆自行车算给你个人,你要不要?”纪海听了,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喜,急忙说道:“当然要,谢谢乡长。”
    乡长急忙说道:“你先不要急着说谢,我的意思不是白送,这可是乡里的公产,你可是要拿钱买的噢。”
    “拿多少?”
    “孙乡长笑笑:“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你和文书商量着办就行。”
    纪海马上明白了乡长的意思,他这是又讲原则,又送人情,纪海不由得暗暗佩服乡长,真会来事。
    土改时,乡里一共“斗”出两辆自行车,乡长自己骑了一辆,那时还没有副乡长这个位置,其他下属地位相差不多,孙乡长觉得人多粥少,不好分配,要是作为公车随便骑,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破烂,还容易引起矛盾,于是就把另一辆锁进了库房里。纪海结婚时,为了体现一下新社会的新风尚,让他骑了一下,完事以后便又放了起来,时间长了,觉得老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便对纪海做了个顺水人情。但毕竟是公家的东西,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件大物件,白送是不行的,于是他便想了这个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纪海马上便心领神会,跑到文书那里,象征性的交了些钱,到库房里把车子推了出来,从这天起,他就可以骑着“洋车子”走乡串村了。
    时间的痕迹往往在孩子的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纪海自从有了儿子,一开始是由奶奶抱着,可抱孙子的愉悦好像还没有得到满足,就变成了手牵手满街走。可李奶奶觉得小孙子的小手还没有牵够,又变成了孩子满处跑,大人找不着,因此也就不断看到李奶奶站在那大门楼子前大声喊着:“睿儿,回家吃饭啦。”
    不知不觉间,小李睿已长到八岁,按照农村不成文的规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了。
    这年夏天,麦收刚刚结束不久,学生们结束了半个月的麦收夹起,到了开学的日子,照例,今天也是每年一次的招收新生的日子。
    李睿家早早吃了早饭,便为他上学的事忙碌起来,首先当然是要穿一套像样的衣服,母亲打开衣柜,取出一个小花包袱,从中取出两件全新的衣服,这是她为孩子上学早就准备好的,上身是一件白洋布小褂,展开一看,和平时孩子们穿的对襟粗布褂子样式不同,领子是向外翻的,在胸部的一侧还有一个小兜,最显眼的是中间一排半透明的小板扣,亮晶晶的十分好看,那时老百姓的衣服扣子都是用布条结成的小圆疙瘩。一件天蓝色的裤子,也和平常孩子穿的长腰大裆裤子不同,没有长长的一截大裤腰,而是在短短的裤腰周围订了几个用来穿裤腰带的裤鼻儿,而在裤子的两侧还各有一个裤兜,衣服都是专门请裁缝裁剪,缝纫机轧的。这套衣服在几十年后的人看来一定会说,这是最普通的穿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可是他却不知道,这在当时,不要说在农村,就是在城里也是最时髦的了。最后慕青又在柜子底下找出一双胶底蓝帆布鞋,给儿子穿到脚上,系好鞋带,就算一切穿戴停当,爸爸走过来,对着儿子打量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还行,看着挺精神”,接着回过头来对妻子说道:“是不是有点太扎眼了些?”
    妻子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扎什么眼,你好歹是个副乡长,穿戴的不像样子不给你丢人哪!”
    爸爸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其实托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心里也是蛮得意的。
    这时母亲从墙上摘下一个书包,书包是和裤子一样的天蓝色,是买裤子料时特意多扯了一尺布,然后自己精心缝制的,缝好以后,看着光是一个颜色太单调,就让丈夫写点什么,丈夫想了想,写了“好好学习”四个字,又画了一只正在飞翔的和平鸽,母亲照着样子,用了两天的时间,用红绒线绣在书包上,这又看着有些与众不同。
    正要出门,奶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爸爸一看,认得是一块石板,自己小时候读书时用过。说起石板,五十年代以后的人一定对它十分陌生,那是五十年代以前孩子初上学时一种很普通的文具,不知是用什么石材切成不到一公分厚的薄片,然后再切成大约一尺长的长方形,四边镶上木框,样子很像以后人家挂在墙上的相框,做工考究的还在另一面加上一层玻璃镜子。李奶奶拿出来的便是做工考究的那种,与石板配套用的便是“石笔”,是用一种较软的石材做成的,看着有些像化石,粗细和人们年节时烧的香差不多,一根大约有二寸来长,用石笔在石板上划就能划出浅白色的印迹,学生用它来练习写字,演算算术题,写满以后用抹布很容易擦掉,这可能是因为那时纸张比较金贵而想出来的一种节约办法吧,到了李睿上学的那年代,用的人已在逐渐减少,可是只要家里有的,一般都还在用。
    爸爸接过石板,装进李睿挎在肩上的书包里,见一切齐备,自己则拿起一个小板凳——那是准备孩子上课时要坐的,然后带着孩子出门,奶奶跟在后边不住地嘱咐着,无非就是要好好念书,听老师的话,不要和人打架之类,还特别强调说:“只有念好书,才能像你爸那样有出息,絮絮叨叨一直送到大门外才停住。
    学校在存在的最西头,父子二人顺着大街向西走着,爸爸不断和碰到的人打着招呼,每个人看到李睿都要多看上几眼,这些眼神里大多流露着羡慕和赞叹。正走着,李睿忽然听到后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喊他的是一位比他年龄稍大的孩子,是他平时的玩伴之一,名字叫李富贵,不过平时喊他大名的很少,却喊他“小臭”,原因是他身上整天总是脏兮兮的,大概是从不洗手脸,脸上总是一道一道的黑泥,手上是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黑泥,特别是鼻子下边挂着两筒总也擦不净的黄鼻涕,因为怕流到嘴里,所以鼻子里不断往上一抽一抽的,要是实在流的太多了,便用袖子抹一下,然后再把袖子向胸前一抹,时间长了,袖子上和胸前便结了一层硬硬的光光的疙瘩,一到人的跟前,便会闻到一股怪的味道,因此人们便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小臭”,又开始他爹娘听了还很不高兴,可时间一长,听的多了也就听顺了耳,觉不出难听了,再后来,他(她)们自己也这样叫自己的儿子了。
    李富贵紧赶几步,走到李睿跟前,问了一句:“你也上学去啊?”李睿“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说实话,虽然平时常在一块玩,可他并不怎么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身上太脏,那时农村的孩子大多都是灰头土脸,衣冠不整,主要还是因为他平常不大讲道理,爱欺负那些比他小些的孩子,经常和别的孩子发生争执,甚至打架,有时还偷拿别人的东西。
    可李富贵不理会李睿的冷淡,他很快注意到李睿的新衣:“你这衣服怎么这样式的,谁给你做的?”
    “我妈找裁缝做的。”
    接着,李富贵又注意到了李睿肩上挎着的书包:“你这书包上还绣着花,真好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说着,凑到跟前,要去摸他的书包,李睿转眼看到了他那只黑黑的手,急忙转了一下身子,趁势把书包向旁边一摆,李富贵没有摸到。
    这时,他的父亲李发财也手拿一个小板凳紧走几步,赶了过来,因为走得快些,看上去有点瘸,这时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上树捋树叶,不小心摔了下来,腿受了伤,平常走路不太明显,一走快便会一拐一拐的,他和纪海是本家,但早就出了“五服”,论辈分是平辈。纪海见他过来,赶快叫了一声“发财哥”,李发财答应了一声,他很快发现了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的不协调:一个光鲜亮丽,像一个尊贵的小王子,而另一个土头土脑,像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土地爷,他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于是几步走到二人身边,抬腿在他儿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声喝斥道:“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李富贵平白无故挨了一脚,不明就里,回过头来对着老爹大声嚷嚷起来:“我干什么啦,干嘛踢我?”
    老爹不做解释,反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还敢犟嘴,”抬腿又要再踢,李富贵见状,一边委屈地大声嚷嚷着,一边向前跑去,纪海父子便也随后向学校走去。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在喊李睿的名字,李睿赶紧回头,原来喊他的是一个小女孩,后边也跟着她的父亲,李睿急忙向回跑了几步,迎了上去,看来比刚才看到李富贵的时候热情了许多,女孩子也紧跑几步赶了上来:“你也上学去啊?”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接着便互相打量了一下。
    小姑娘姓于,名字叫春花,是于 (现在已改叫村长,可人们仍习惯地叫他于 )的孙女,今天也是打扮的焕然一新:上身是一件红色为主色的大方格小褂,下面是一件绿色为主色的小方格裤子,虽然都是土布,却做得合身合体,齐耳根的头发剪得齐齐整整,头顶上还扎了一条红绸布,再加上两个轰轰的脸蛋,看上去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肩上也挎着一个用花方格土布做得书包,不过书包是空的。
    小春花性格活泼开朗,爱说爱笑,虽然是一个女孩,却有些男孩子的性格,平时爱打抱不平,有些淘气的男孩子都怕她几分,可不知为什么,她偏偏和性格温和文静的李睿十分要好,有时李睿和别的孩子起了争执,她总是帮着李睿说话。
    两人见了面便一起向学校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春花的父亲见纪海站在那儿,紧 走几步,赶到跟前,二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春花的父亲名叫祥之,中等个头,长的身体结实,粗手大脚,黑红脸堂,一副标准的 庄稼汉子形象,一看便知是一个庄稼地里的好手。
    二人打过招呼,又聊了几句,见两个孩子已经走到前边,便相邀着一块向学校走去。
    第六章

    学校是一座座北朝南的三合院,三间正房,东西个两间偏房,全是土坯垒成的,南面是一堵土院墙,中间留有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并不大,也没有“门”,只是在院墙的中间留出一个豁口,人可以随便进出。四人走进“大门”,见老师在东偏房办公,便各自把手里的板凳放在屋门外,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正对屋门摆着一张八仙桌子,桌子的左边是一只油漆几乎已经褪尽的圈椅,而右边则放着一只高腿四脚凳,靠南墙是一张仅能容一人睡觉的小床,床 上有些被褥之类,床前横放着一条长条板凳。
    这时,老师正坐在桌旁的圈椅上,而早一步进来的李发财则坐在桌子另一旁的方凳上,儿子李富贵站在桌前,老师见四人进屋,起身招呼,两个大人打量了一下屋内,便一起走到床前的长凳上坐下,两个孩子站在李富贵的身后。
    老师姓杨,三十岁左右,满色有些黄恹恹的,身子挺单薄,说话慢声细语,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杨老师见二位家长坐定,便开始他的招生程序,他先把李富贵招呼到跟前,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李富贵没有吱声,扭头看着他的父亲,李发财见儿子不说话,有些着急,大声喊道:“说话呀,没听见老师问你话呢。”李富贵抽了一下鼻子说了两个字:“小臭。”纪海和祥之听了,都轻声笑了一下,看来他只道平时人们都喊他“小臭”,对李富贵这个名字已没了印象。
    杨老师显然没懂怎么回事,转头看向李发财,李发财气得涨红了脸,赶忙替儿子回答:“李富贵,”随即狠狠看了儿子一眼,嘴里骂了一句:“憨熊”。
    杨老师拿起桌子上墨水瓶里的沾水笔,在本子上写了一下,继续问道:“几岁啦?”李富贵仍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袖子抹了一下鼻子,然后习惯地又在胸口抹了一下,杨老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问了一遍,李富贵这才回答:“九岁,”正要发火的李发财总算松了口气。杨老师又用笔写了一下,接着又问道:“会数数吗?”“会”“那就数数看。”李富贵伸出右手,用右手点着左手的手指数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然后又用左手点着右手读数:“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然后停住,抬头看看老师,杨老师问道:“往下还会数吗?”李富贵摇了下头,没说话。杨老师轻微摇了下头说道:“好啦,先站到那边去吧。”李富贵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接着便是春花和李睿,一样的程序,进行得很顺利,数数时,每人数到五十,便让他(她)们停住了。
    接着,老师让三个孩子站到一边,对三位家长说道:“好啦,三个孩子都收下啦,咱们把学费交一下吧,书费是每人三毛,学费是每人一块二,一共是每人一块五毛钱。”听到这里,纪海赶忙在他那四个兜子的干部服的上兜里掏了一下,拿出两张钞票递了过去,老师接过一看,一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祥之也从褂子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恭恭敬敬地递到老师手里,老师接过去一看,全是一毛两毛的零钱,他数了一下,说道:“整好。”看来他们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这是每年招新生的规矩,他们都知道的。
    二人交钱完毕,老师把目光投向一直坐在桌子对面的李发财,李发财见状,迟迟疑疑站了起来,把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把手里攥着的一把钞票放在桌上,老师一看,成毛的成分的都有,上面还有些汗渍渍的,杨老师在桌上清点了一下,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发财说道:“不够啊,只有五毛。”
    这时李发财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老师,你看,你看……家里就这么多了,孩他娘已经攒了十多个鸡蛋,用不了几天,你看……你看……”杨老师嘴里轻轻“啧”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说道:“好了,先这样吧,想着有钱了送过来。”“那是,那是。”李发财赶忙点头答应,剑诸事完毕,三位家长起身告辞。
    杨老师是村里聘用来的,在李堂村已任教多年,当时讲的是村里只管饭,不管工钱,村里找了一户人口少,干净利落的人家让他跟着吃,到时候由村里给些米石油盐钱,每个学生一块二毛钱的学费,每年交两次,便是他的全部报酬。除了李堂村的孩子以外,村前和村后的梁庄和于庄,因为穷人家上学的少,所以没办过学校,要上学的孩子便到这里来蹭学上,李堂村的人倒也挺大度,从来也没让他们分摊过什么,前些年一共有三十几个学生,这几年上学的孩子多了些,达到了四十来个,可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学生交不上学费,杨老师脾气好,宁可少挣几块,也磨不开盯着要。
    李发财是李堂村为数不多的贫穷户之一,祖上有几亩薄田,单靠那点收成当然不够用,就靠打些短工维持生计,土改时被划了个贫农,又分了十几亩地,当时政府大力发展生产,大部分老百姓的日子都达到了温饱,只是花钱上还有些紧,于是脑瓜灵活的便做个小生意或开个小作坊,做不了生意的便养个猪羊鸡鸭,种田能手便种个菜园子,俗话说,一田园能顶十亩田,反正哪样都能进个零花钱,虽然都发不了大财,可一般的家常开销却也能对付,可李发财却 徒有一个“发财”之名,上面所说的这些他都干不了,他属于那种头脑简单,胸无城府的那种人,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只有八成心眼,别看他正经过日子的本事没有,可也有他的专长,那就是打鱼摸虾,撵兔子逮鸽子样样在行,一有空闲,肩上便斜跨个粪兜子在村子周围乱转,粪兜子里放着铁夹子,鸽子网,去逮别人养出来打野食的鸽子,而每次有人倡议去打围撵兔子,他都是最踊跃的响应者,就他过日子不行还不算完,偏偏娶了个老婆也是和他“珠联璧合”,是个有钱便花,有好的便吃的主,俗语说:“男人是搂钱的扒子,女人是盛钱的匣子,”像他这样扒子搂不来,匣子也盛不住,交不起孩子的学费也就不奇怪了。
    第七章

    杨老师送走三位家长,回头让三位学生先去教室,全校四十来个学生属于四个年级,一二年级在三间堂屋,四年级人数少些,在西边偏屋。三个孩子在老师的引导下走进堂屋,看到教室的北面和南面各排列着一排课桌,所谓“课桌”,是用土坯垒了两个墩子作为“桌腿”,两块钉在一起的木板便是桌面,每张桌子坐两个学生,在教室的西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也是几块木板钉在一起的,黑板上经常写字的地方,黑色已经很淡,露出木板黄黄的本色,黑板前面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就是老师的讲桌。
    老师告诉三人,靠北墙一排是一年级,三人走了过去,李睿和春花选择了同一张课桌,各自放下自带的小板凳坐了下去,李富贵则在二人的前后坐了下来。
    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学生,大部分是二年级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三位因为是新生,显得有些拘谨,没这么说话。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的工夫,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个学生,各自选好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整排座位已经快要坐满了,李睿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四五个的样子。就在这时,杨老师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摞新书,那些二年级的学生立刻欢呼起来,他们知道,这是要发课本了,这是每次开学最让他们高兴的事情。
    杨老师让大家安静下来,便从一年级开始,依次分发,每人两本,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学生们新书到手,立刻不停地翻动起来。把一年级分发完毕,杨老师顺着中间的过道,走向讲台,可当走到李睿跟前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李睿正在教同桌的春花读语文课本上的字,严格说来不是“字”,是汉语拼音,杨老师站住听了一会,读的十分正确。李睿察觉到老师正注意着他的“教学”,抬头看了看老师,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老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会汉语拼音?”
    李睿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会写吗?”“会”“写给我看看。”
    李睿赶紧从书包里拿出石板,石笔,在石板上写了起来:“b,p,m,f,d,t,n,l,”原来那时候,汉语拼音不是后来用的英文字母,排列顺序也不同,老式拼音念起来有些合仄押韵,朗朗上口,十分好说。很快,石板上便写满了,李睿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布条缠成的小擦子,把石板上的字擦去,又要再写,杨老师说道:“好啦,不用写啦。”随即又问道:“会拼吗?”“会。”“拼几个字我看看。”李睿又拿起石笔在石板上写了起来,写完,塔头看看老师,老师认出来他拼的是“共产党万岁”几个字。
    “你这是跟谁学的?”老师有些奇怪地问道。
    “就跟您学的。”李睿笑了笑,回答道。
    这一下把杨老师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可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学生,觉得更加奇怪了,有些疑惑地问道:“在哪儿跟我学的?”
    “在识字班里。”
    杨老师听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明白过来。
    在旧社会,中国人的文化水平实在低的可怜,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都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文盲,解放以后,为了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开展了一次全国性的“扫盲”运动,每个村都成了“识字班”,因为主要是在晚上上课,人们又把上识字班叫做上“夜校”,而上识字班积极性最高的就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们,在旧社会,她们长期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到”的半囚禁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提高了妇女的地位,她们得到了自由,现在又让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能认字,还可以尽情地说,尽情地笑,“识字班”俨然成了年轻妇女的天下,那段历史并不长,在整个历史进程中连一条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对提高整个国民的文化素养所起的所用也非常有限。可在某些地方也留下了一些不深不浅的历史印记,比如在山东东部的临沂市沂蒙山一带,从那以后,“识字班”竟成了小姑娘的代名词,谁家生了个女孩,便说是生了个小“识字班”。
    当时,李堂村的识字班便设在学校里,杨老师理所当然地做了识字班的义务教员,而李睿的母亲也是识字班的学员之一,当时只有四五岁的李睿则每天晚上跟着母亲去参加这场年轻妇女大聚会,成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编外小学员,而那时最先学的就是汉语拼音,让人没想到的是,李睿每天耳濡目染,不经意间竟然都学会了。
    杨老师摸清情况后,禁不住高兴,对李睿连连夸奖:“好,好,挺不错,挺不错。”
    这时坐在一旁的春花见老师夸奖李睿,像自己受到夸奖一样高兴,连忙大声对老师说道:“老师他还会背诗呢。”老师一听,更来了兴致:“是吗,会背什么诗,背一首我听听。”李睿扬起脸,稍微想了一下,随即背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会什么,再背一首。”老师兴致不减。李睿稍一思索,又背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你一共能背诵几首?”等李睿背诵完,老师问道。
    “差不多十几首吧,”李睿又想了一下,答道。
    听到这里,杨老师一下子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文文静静,不显山露水的孩子,心想:“这个孩子确实有些不一般,也许在我的学生里会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才,说不定日后会给自己的教师生涯添上一点荣耀呢。”“长大以后想干什么?”他想更深切地了解一下这个孩子,李睿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道。”老师听了笑了笑,刚要说话,坐在前边一直看着一切的李富贵突然冒了一句:“老师,我知道。”
    看着老师一直关注着李睿,他早就想表现一下自己,可一直插不上嘴,现在他觉得终于有了机会。
    老师看了看他那张总也不见干净的脸,奇怪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李富贵见老师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赶忙大声答道:“我爹说了,长大以后要当大官,当了大官可以天天吃大肉包子。”他的话一落音,全教室里的同学一下哄笑起来,杨老师也不禁被他的话逗地笑出了声,旁边的春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抢白道:“你就知道吃。”
    老师收住笑声,轻轻拍了拍李睿的脑袋,真切地说道:“好好学,以后一定会大有出息的,”说完转身走向讲台。
    如果一切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事情很可能像杨老师说的那样,李睿凭着他绝顶的聪明成为一个做出不凡成就的成功者,可是人的一生不会像火车那样,按照预先铺设好的的轨道,平平稳稳地到达预先设定好的目的地,人生的道路上会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性,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外来因素都可能会影响到你一生的命运。
    从这天起,李睿就正式踏进了校门,过上了有规律的学生生活,每天早早吃完饭,便背起书包,奶奶照例会把他送出大门,嘴里不断重复嘱咐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话。
    学校里老师上课的方式有点特别,一个老师要教四个年级,上午和下午各上两堂正课,第一堂课先给一二年级讲课,三四年级上自习,而一二年级中先给一年级讲上大约半个小时,讲完后布置作业,再给二年级的学生讲上大约半小时,然后下课。第二堂课再给三四年级去讲,讲课期间,另一个教室里的孩子不可能都那么安分,于是时不时会有学生跑过来找老师“告状”,诸如“某某打我”“某某抢我铅笔”之类,老师还要想办法尽快把他们打发回去,如果听到另一个屋里吵闹地特别厉害,老师便会跑过去,解决一番,然后再回来继续讲,这种教学方式在那个时代也许不是空前的,但一定是绝后的。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在一向还算平静的学校里,有一天却发生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这件事情说起来和李睿关系不大,可是在十几年之后,相同的事情却发生在李睿的身上,使他的人生发生了一个重大转折,还是有必要把这件事叙述一下。
    有一天的下午,两堂正式的课上完了,又进行了一些课外活动,放学的时间到了,同学们纷纷收拾各自的东西准备回家,李富贵也把自己的书本夹在腋下,急急忙忙要向外走,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喊住了她:“李富贵,你不能走。”说着急走几步,拦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李富贵一脸的不高兴。
    “今天轮到咱们组扫地,你不知道啊?”那位学生没好气地说道。
    原来老师把每个教室里两个年级的学生分成了六个组,各个小组轮流值日,负责这一天的卫生工作,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值日的小组要负责把整个教室打扫一遍,今天整好轮到李富贵这个小组之日,而拉住他的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名字叫李文忠。李富贵见去路被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扫什么地,今天我有事,下次再扫把,”说罢侧身想在李文忠旁边绕过去,李文忠不肯相让,挪动身子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不行,你已经好几次不扫地了,总说有事,你能有什么事?”
    原来,上午的时候,李富贵的父亲李发财和人一块去打围,逮了几只兔子,回来后分了一只,李富贵中午放学回家,听他娘说,下午剥完就熬上,整个下午李富贵一刻也没忘这事,就盼着早点放学回家吃兔肉,现在好不容易盼到放学,却被人拦住不让走,焉有不急之理,于是他开始发横:“你让不让开?”对方也不甘示弱:“不让。”于是两个人一下子僵在那儿,这时事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扫不扫地或能不能尽早吃到兔子肉的问题,而是变成了争面子,争口气的问题了,谁先相让,谁就死“怂包”,会受到小伙伴的嘲笑。其实这种事情并不是只发生在孩子们身上,大人之间也是如此,也许会更甚,有多少大人们开始只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而演变成不可控制的大事件,其原因大多不就是双方都要争一口气,争一个面子吗,孩子们虽然不会想的那么复杂,但道理是一样的。
    李富贵见对方毫不相让,虽然明知自己不占理,却也不愿意认怂,想想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使出了他的“杀手锏”,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使劲瞪着对方的眼睛,很有气势地喊道:“你一个小地主,敢管我老贫农,快让开。”
    当时也许没有人明确告诉他们,可是各种现象已经潜移默化地使他们领悟到,村中谁是地主,谁是贫农,而他们懵懵懂懂的有一种意识,地主们的地位是低下的,事事必须向贫下中农低头,让步,尤其是李富贵不断看到老爹李发财对那些地主富农气势汹汹地吆五喝六,而他们一般都是忍气吞声,服服帖帖,所以他认为只要使出这把“杀手锏”,对方一定也会软下来,对自己礼让三分。
    在当时整个社会氛围的影响下,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地主”就是大坏蛋的代名词,因此那些地主家的孩子对“地主”这两个字特别敏感,谁要在他们面前提到他家里是地主之类的话,他们会特别反感,简直比骂他们的祖宗三代还要难受。现在李文忠听到李富贵说他是小地主,显然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于是他立即做出反击,“你爹是憨狗,你就是小憨狗。”
    在村里,人人都知道,李发财头脑简单,转弯心眼少,很容易被人驱使,于是便有不少人和别人闹矛盾时,利用他这个弱点拿他当枪使,只要随便给他点好处,再用话吹捧,奉承他一番,他马上变成了你的忠实盟友,而且还会成为一名急先锋,为你去冲锋陷阵,当然他这位盟友也是极不可靠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被对方利用而反戈一击,在当地对这种人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叫做“憨狗乱咬人”,所以人们便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憨狗”,慢慢的,李发财也知道人们这样叫他,可他自认为自己不憨,因此他对这个外号十分反感,如果有人胆敢当面叫他,他会立刻和人大吵大闹一场,而且不惜动用武力。
    今天,李文忠被李富贵刺到了痛处,便也拿出了他自己认为的重武器来回击,李文忠认为,对方受到了自己的回击,一定也会和他一样,因为受辱表现出一副又恼又羞的样子,可李富贵的表现让他很失望,他对爹是不是憨狗,好像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已经击到了对方的软肋,仍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嘴里不断喊着“小地主,你就是小地主”,李文忠见自己认为的重炮并未击到对方的要害,而对方的叫声却像一把刀尖,一下接一下地刺向他的心灵深处,那最敏感最痛处的地方,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攥紧拳头,向着面前因为占了上风正在趾高气扬的李富贵打去,李富贵毫无戒备,“蹬蹬”退了几步,李文忠接着往前一冲,李富贵脚下绊在地上,情绪失控的李文忠借势骑在他的身上便是一阵乱打,躺在地上的李富贵大声嚎叫起来,正在自己屋里的杨老师听到动静,意识到不是平时孩子们之间的小吵小闹,立刻赶了过来,见状赶忙拉住尚未停手的李文忠,李富贵趁势从地下爬起来,还要换季,被老师喝住,老师问明情况,对这种事情无非就是各打三十大板,分别训斥一顿,然后对李富贵说道:“好了,今天不用你扫地了,快回家吧。”听到这里,李富贵捡起丢在地上的书本,重新夹在腋下,抬起袖子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嘴里嘟嘟囔囔地回了家。
    一般情况下,事情到了这里,也就算结束了,孩子们常在一起,吵吵闹闹,甚至动手打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也就完了。
    第二天,学生们照常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坐在教室里等待上课,没人再理会昨天打架的事,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成年人的身影,同学们一看,是李富贵他爹李发财,李富贵则紧随老爹身后,同学们立即意识到,昨天打架的事并没有结束。
    孩子们想的一点没错,后来昨天李富贵回家以后,李发财发现儿子苦着的脸上满是眼泪鼻涕,开口便骂了一句:“看那熊样,咋弄的?”李富贵一听,立即失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李文忠打我。”李发财听了这话,没问为什么,却紧盯着儿子问了一句:“你没打他吗?”李富贵一边哭着,一边摇了摇头。
    “没用的东西,活该。”
    李发财说完,准备进屋吃饭,儿子在外边和人打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听说儿子是被一个地主的儿子给打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屋里飘出的肉香味人也早就垂涎欲滴了,所以不想再理会儿子,儿子看到老爹没有为自己出头的意思,有些失望,可又不甘心,便继续摇头:“他还骂你了呢。”
    “骂我什么?”“骂你是憨狗。”“什么?”
    李发财停住进屋的脚步,回过头来,儿子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有些暗喜,继续说道:“他说你是个大傻蛋,乱咬人。”
    儿子的添油加醋起了作用,在当地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叫做“精人怕说精,憨人怕说憨”,就是说那些心眼特别多,特别精于算计的“精明人”,不喜欢人们说他精明,因为这种话里往往含有挖苦讥讽的意味,而那些确实头脑有些简单,却又特别讨厌别人说他们傻,因为他们始终认为自己一点也不比别人傻。儿子的话显然出动了李发财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觉得儿子挨几下打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如此侮辱自己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明天找他算账,”李发财狠狠地说了一句,一听老爹这么说,李富贵立刻停止了哭声,跟着老爹进了屋。
    李发财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眼光四处扫了一遍,因为人多,一下子没看到要找的人,随即大声喊道:“昨天谁打了我家小臭?”李文总一看这阵势,知道李发财来找自己为儿子报仇雪恨来了,还真是有些害了怕,缩在自己座位上不敢出声,李富贵赶忙过来,用手一指:“就是他,在哪儿呢。”李发财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李文忠,嘴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便向他走去,这时李睿见状有点坐不住了,现在他是一年级的班长,眼看着自己班里学生要吃大亏,他觉得自己不能不管,何况李文忠和他一向关系不错,他赶紧站起来,几步站到李发财的面前说道:“发财大爷,昨天的事不能怪人家李文忠,是你家富贵……”李发财见有人拦住去路,停下脚步,看了看李睿,说道:“没你事,这事你别管。”说罢,用手将李睿向旁边一拨,因为心里着急,力气用得大了些,李睿站立不稳,向旁边趔趄了两步,这时,站在一旁的小春花看到李睿吃了亏,一下冲了过来,站在李发财面前,抬头冲着他大声喊道:“你干什么,这个大个人欺负小孩子。”李发财一看,一个副乡长的儿子,一个是老农会 的孙女,他即使再浑,要知道这两个孩子最好不要招惹,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幸好,这时老师及时出现了,李发财一见老师来了,又鼓起了劲,对老师说道:“昨天,这小子打了我儿子,你说咋办吧?”杨老师还是平时那种细声慢语地说道:“走,有话到我那屋里说。”“不行,我儿子不能白白挨打,你得给个说法。”“那你说咋办?”“让我儿子打他一顿,要不就赔钱。”杨老师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听他提到钱却有了主意,杨老师不再和他说打架的事,却一下转了话题,“噢,赔钱,那我想起来啦,你儿子的学费好像还没交够呢,要不咱们先到我那屋把这事办了再说吧。”李发财一听这话,立即像撒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不知说什么才好,“这……这……”杨老师见状,转身喊道:“李文忠,站起来,罚站半个小时,”说完拉住李发财的胳膊说道:“走走,有话到我那屋去说。”已经斗志全消的李发财只好跟着老师出了门。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第八章

    一九五八年,在整个历史的长河中,也许它算不上一个重要的年份,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里,它都使当时的人们以及深刻,那种深度不亚于十年以前的土地改革运动,以至于几十年以后仍然在不断地被人提及,从那时起,彻底结束了中国延续了几十年的个体小农经济体制,实行了集体公有制的社会集体经济模式。
    新中国成立以后,经过近十年的大力发展,人民生活普通得到提高,可由于国家积贫积弱太久,生产力低下,百姓的生活也就是勉强维持温饱而已,经济状况与综合国力和一些发达国家相比仍然相差甚远,于是为了迅速改变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就在这一年,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跃进”运动,当时提出的口号是“三年超英(国)五年赶美(国)”,愿望当然是好的,可以后的事实证明,某些人还是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些,也可能是太心急了些。
    大跃进的第一部便是成立人民公社,行政体制由原来的乡、村改为公社、大队、小队,原来属于各家各户的土地、牲口、生产工具等所有生产资料,一律收归集体,人们集体劳动,收入统一分配。多少年来一直一家一户单独劳作一下子变成了一大帮人一起干活,大家都觉得十分新奇,地里一片欢声笑语,劳动热情倒也挺高涨。
    已近五十岁的于本春仍然是李堂村的领导人,现在叫做大队长,因为村子太小,没有再分小队,只在大队下边又设了一名生产队长,主要职责就是具体安排生产队的生产,这使身为大队长的于本春倒轻松了不少,而老百姓也有了一个新名称叫做“公社社员”。
    最让这些社员们感到新奇的还不止这些,人民公社成立不久,各村又把各家的粮食集中到一起,成立了公共食堂,李堂村的食堂设在一处从前地主开的大油房内,因为那里有一座十分宽敞的大碾房。
    从前榨油因为既无电力,又无机械,要把圆滚滚的豆粒儿碾成薄薄的豆皮儿,要靠四匹精壮的骡马,拉着两个直径大半人高的大碾坨子,在一个巨大的碾盘上转着圈辗轧,所以油房的碾房都十分宽敞。大队长找来十几个精壮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足有几千斤重的碾坨子弄出屋外(真不知道当年的人们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些东西从几百里外的山区弄到这里来的),然后通知大家各自搬来自家的桌凳、碗筷等等,公共食堂就算正式开张了。
    食堂的伙食相当不错,早晚两顿是黄橙橙的玉米面窝头加小米绿豆稀饭,中午是白面馍馍,还有炒菜,这在当时,绝大部分是达不到这个生活水平的,搞社会主义嘛,当然先要在生活上体现社会主义集体化的优越性。
    每一位社员的脸上都荡漾着满足的笑容,在地里干活的人群里不时发出笑声和歌声,人们都在兴奋地传说着:以后不但吃的好,穿的好,而且那种最让人向往的,有些神秘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共产主义,马上就要来到了。
    接下来便是大炼钢铁,那天公社里召集各大队干部开了个“大炼钢铁誓师大会”,首先由原来的乡长现在的公社社长孙大山做动员报告,他先讲了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人民生活普遍提高,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多么优越,今后还要继续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伟大红旗继续前进,共产主义就要到来等等,接着又讲国际形势,说现在总的形势仍然是东风压倒西风,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反革命阵营亡我之心不死,盘踞台湾的大卖国贼蒋介石蠢蠢欲动,一直妄图反攻大陆,最后他讲到正题:为了粉碎敌人的狼子野心,就要加强国防,多造飞机大炮,所以上级号召我们,要大炼钢铁,每个大队都要炼钢生产。孙社长的话讲完了,接着副社长纪海向各大队一一分派炼钢任务,李堂村分到的任务是二千金,最后由各大队队长表决心,大家自然是情绪高涨,纷纷表示,坚决完成党和政府交给的任务。
    散会以后,孙大山社长叫住了李堂大队的于大队长,两人年龄相仿,经过土改以来的多年相处,关系已经超越了那种单纯的上下级关系而像老朋友一样。老于跟着社长来到办公室,两人见面没多少客套话,孙社长端起暖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拿过一个杯子给老于倒了一杯,并示意他坐下,然后开了口:“今天中午不要回去了,在这里陪我喝酒?”
    老于喝了一口热水笑着说:“那可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完成社长大人给我的炼钢任务啊。”
    “说得好。”孙社长听到这里,也就开门见山,“我找你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情,这次大炼钢铁上级很重视,你可得给我争把脸。”
    “只要社长看得起我,保证没问题,你就说怎么干吧,”老余答应的很痛快。
    “好,你回去以后抓紧干,尽快炼出第一炉钢,然后到公社来报喜,我把县里领导请来为你开庆功会,让你老家伙好好风光风光,我也跟着沾沾光,你看咋样?”
    “没问题,三天之内,我把连号的刚送到公社来咋样?”
    “没问题,三天之内,我把炼好的钢送到公社来怎样?”
    “能办到?”
    “咱老于办事啥时候给你丢过脸,”最后,还没忘甩两句新词:“大跃进嘛,就得敢想敢干,要不怎么三年超英、五年赶美。”老孙听后,连连夸赞。
    正事谈完,老于告辞出门,迎头碰见纪海正要到社长屋里去,老于笑呵呵地对纪海说道:“当了副社长,可别忘了咱李堂,社会给了我新任务,你可得常回去帮帮我。”纪海停了,急忙叫声“于叔”,然后笑着说道:“还有什么任务能难出您哪。”二人又聊了几句闲话,老于告辞回家。
    要说老于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便通知大家:现在成立了公共食堂,各家的铁锅、铁铲、铁勺子之类都没用了,一律都集中起来,炼成钢铁,献给国家,并说了一个集中地点,让大家送过来,那时的老百姓都是十分听话的,听到通知以后,纷纷提着自家的铁锅等铁器送到村中的一块空地上,看看送个差不多了,老于看了看眼前的一堆破铁,向身旁的队长说:“你看这些能有多少斤?”队长估摸了一下说道:“也就有个千儿八百斤吧。”老于说道:“我看也就那样,这离咱们两千斤的任务还差挺多呢。”
    他低头思量了一会,心里似乎有了主意,抬头四圈打量了一下,冲着一个人喊道:“发财”,正在旁边看热闹的李发财应声而至,老于笑呵呵地对他说道:“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带上两个人,拉上一辆车子,给我挨家挨户去搜,除了下地干活用的家什,其他凡是‘姓铁’的统统都给我弄来,咱李堂村的炼钢任务能不能完成,就看你的啦。”
    一向办事不走脑子的李发财一听这话,好像也有些为难,说道:“人家能让搜吗?”
    老于给他壮胆说:“没事,你只管去,谁家要是不让,你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来找我来。”
    李发财听到这里,痛快地答应一声:“好嘞,只要有您这句话就行,”说罢转身离去。
    这期间,老于已经找来了两个泥瓦匠,又让人用独轮车推来一些砖头,土坯之类,着手建造炼钢炉,这时两个泥瓦工却都犯了难,他们也就是垒个灶台土炕,砌个墙还行,哪里懂得什么炼钢炉的建法,便去请教大队长,老于当然也不懂,没办法便依着自己的想象,指挥着泥瓦匠,按照灶台的原理,下边留出进风道,风道上边排上几根粗铁棍当炉篦,又在炉篦四圈向上垒了一个瓷缸大小的圆筒,当然他也没忘说在圆筒的最下层留出一个用来淌钢水的通道,有人看了,调侃地说很像一个缩小了的炮楼子,老于停了也不在意,说道:“管它像啥,只要能炼出钢来就是好家伙。”随后让人拿来两把大铁锤,招呼过来两个精壮小伙子,抡起铁锤一顿乱砸,大小铁锅顿时变成一堆碎铁片,就这样,万事俱备,就等第二天开炉炼钢。
    就在大家正要收工回家的时候,街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大家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发财和村里的周铁匠,后边跟着两个人拉着一辆地排车。二人边吵边向这边走了过来,走到老于跟前,李发财像是找到了考上,回头有恃无恐地对周铁匠说道:“有话你跟大队长说吧。”周铁匠也把目光对着老于说道:“大队长啊,这大炼钢铁我不敢反对,这不把我家的门都给砸烂了我也没说啥,可你们不能把我的吃饭家伙当废铁给炼了啊!”大队长扭头往旁边的车上一看,都是些铁钉,铁线,还有一些门鼻,门环,门锁等一些零儿八碎的铁东西,最上边放着几把长把大铁钳,一把小锤和一把大锤,显然是周铁匠的一套打铁工具,看来这李发财执行起命令来还真是不折不扣,一丝不挂。
    老于看到这里,好像也觉得有些过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轻易还回去,这对李发财的积极性是个打击,以后还断不了有事要用他呢。想到这里他对周铁匠说道:“以后都参加集体劳动了,你哪里还有工夫去给人打铁,不如炼了它算了。”周铁匠一听,连忙说道:“就算我没工夫出去,可咱们大队的犁呀耙的就不用个犁铧耙钉的,以后还能离得了铁匠?”老于想了一下说道“说的也是,这样吧,你家还有没有什么没用的破铁,拿些来把你的家伙换回去吧。”周铁匠想了想说道:“有点破铁都被他装到了车上,”他用手狠狠指了指李发财,继续说道:“还有一小袋打好的枣核钉,那是准备钉棺木和大门用的,要不我拿过来吧。”老于听了说道:“就这样吧,快去取吧。”周铁匠赶忙掉头回家,不大一会便提了一个小袋子回来,走到车跟前,提住袋底向车上一抖,一些泛着铁青色的枣核钉,哗啦一声落进车里,然后收拾起自己的几样工具,又朝着旁边的李发财狠狠看了一眼,向回走去。这时老于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忙向周铁匠喊道:“明天一早,把你的大风箱搬过来用用。”周铁匠答应一声“知道了”,便走回家去。
    第二天,老于早早来到现场,指挥人们点火炼钢,周铁匠已经把他那铁匠炉上用的特大号风箱搬了过来,两个小伙子轮番拼命地拉着,看炉火烧旺,老于命人把那些碎锅片从炉子上方一块块的丢进去,然后再加煤,再加铁片,两人一边加一边向老于报告着炉内的情况:“红了,红了,”又过了一会,“发白了,发白了”,又过了一会,“化了,化了”。一大圈子人围着炉子看,可就是不见铁水流出来,老于急得是满头大汗,不断地指挥着人们干这干那,一直折腾到天近中午,看看这铁水是淌不出来了,老于只好让大伙停手,去食堂吃饭。
    这下老于心里可真犯了嘀咕,自己红口白牙向孙社长打了保票,三天带着自己炼出的钢到公社去报喜,明天可就到期了,他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兴起,没加考虑,把话说的太满,“这下要坐蜡”,他心想。
    吃完饭,他又回到炼钢炉旁,围着炉子看了半天,心想:“总要看看烧成了啥样。”于是,他招呼来几个人,命令道:“把炉子拆了。”几个人拿来铁锹铁耙等工具,七手八脚把炉壁扒开,一大块黑糊的东西露了出来。他又让人提来几桶凉水浇上去,一阵热气之后,慢慢冷却下来,一个小伙子走过去掀了一下,没掀动,又过去两个,三人一起用力,一个煤渣子和烧变形的铁片子的混合体滚了几下,躺在了地上。老于走上前去,看了看,抬脚踹了两下,那东西纹丝不动,还挺结实。老于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一会,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大声说了一句:“就它啦,”马上招呼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吩咐道:“你马上到公社去告诉孙社长,就说李堂村炼出了第一炉好钢,明天就带着去公社报喜。”小伙子看了看地上那块黑糊糊、圆滚滚的东西,有些疑惑地看看老于:“就这……”“你不用管,只管说去吧,”老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于马上张罗起到公社报喜的事情,他让人找来一块厚实的门板,门板的两头栓上绳套,又找来两根硬硬实实的扁担,一切准备妥当,老于一声令下:“抬上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一起上前,七手八脚把那块说不清是煤渣还是铁块的东西抬到了门板上,四个小伙子拿起扁担,穿在绳套上,老于大喊一声:“锣鼓准备好没有?”好几个人一起回答:“准备好了。”回答声还真有几分气势,老于刚要吩咐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向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喊道:“谁家有红布,拿一块来用用。”其中一位妇女高声应道:“我们家有,我这就去拿。”说完一阵风般跑回了家,不大一会,手里拿着一块大红被面跑了回来,跑到跟前递给老于,老于接过盖在“铁”块上,然后大喊一声“抬起,走喽。”后边的锣鼓随即敲打起来,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向公社进发而去。
    刚到公社门口,孙社长领着一大帮人迎了出来,其中有公社各位领导,各大队的大队干部,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县里来的领导。各位领导一一和老于握手,祝贺他炼钢成功过,客套完毕,县领导说道:“于本春同志把你炼的钢给大家亮个相吧。”只见老于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一下子把那块大红布揭了起来,这时候,本来挺热闹的场面突然一下子没了声音,大家围着那块黑糊糊的东西看了一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吱声。
    要说还是孙社长反应快,忽然他带头鼓起掌来,嘴里还连着喊了几个“好”字,包括那位县领导在内,大伙也一下子反应过来,一起鼓掌一起喊起“好”来,随即,孙社长招呼大家一起进了会场,会上照例是孙社长讲话,县领导讲话,当然都对老于进行了一番大大的表扬,再后来就是老于介绍炼钢经验,表决心,最后县领导亲自给老于胸前戴上一朵大红花,并颁发了一面锦旗,上面印着“炼钢模范”四个大字。
    庆功大会开完了,各位大队领导各自回家,县领导也打道回府,公社门口只剩下乡长,纪海和老于,还有李堂村跟来的一帮老乡。老于看了看孙社长,指了指门板上那块黑东西,问道:“这东西放哪儿?”社长想了想说道:“这是你们的劳动成果,再抬回去吧。”老于两手一摊:“我们炼钢是为了献给国家的,这老沉一块东西,哪能再抬回去呢。”孙社长随便往墙根一指,说道:“那就先放那儿吧,”说完,便走进了办公室,老于转身对那帮老乡说道:“把那东西卸到哪儿,你们先回去吧。”说完和纪海一起走进了孙社长的办公室。进去以后,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不约而同都“嘿嘿”笑了起来,笑完了,社长拍了拍老于的肩膀说道:“有你的,真有你的,老于就是老于哪。”纪海笑着说:“于叔,你这么干就不怕有人揭穿你,说那不是钢,只是煤渣里混着一些烧变形的铁片子?”老于笑呵呵地说道:“这事我早就想过了,绝对不会有人说破,你想啊,各大队领导干什么来啦,是公社里有人炼出了钢,领导让他们来开庆祝大会的,有谁会傻到当面给领导个难堪,说这不是钢?县里来的领导就更不会说破啦,县长说不定在家早就大力宣传开啦,说我县某公社已经炼出了多少多少优质钢铁,现在他说这钢是假的,他这官还想不想干啦。”“有道理,有道理,”孙社长连连点头。这时,却见纪海收住了笑容,叹了一口气说道:“皇帝的新衣出现在咱们这儿喽。”这话孙社长听懂了,他也轻叹了一口气。老于虽然见多识广,这话却是听不懂,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位领导,一时三个人都沉默起来,老于看看二人情绪都有些低落,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告辞回去。这时屋里就剩下社长和纪海两个人,纪海看着社长,缓缓说道:“社长,你说这不是瞎胡闹吗?”社长又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办法,都这样。”纪海哪里知道,往后这“胡打闹”的事还多着呢。
    第九章

    大跃进扔在如火如荼般进行着,社员们下地干活都要打着红旗,什么参观团、检查团,一拨接着一拨,每当这团那团经过的时候,干活的人们便要停下手中的活计,高举着胳膊喊上一阵口号,喊得最多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就这样喊着、干着,已经到了秋天,社员们忙着秋收秋种,农村进入了一年四季中最繁忙的季节,最近一段时间,这团那团的似乎来得少了些,口号声也便相应地稀疏起来,每个村都派了一名驻队干部,督促秋收秋种工作,纪海没有固定的村,每天骑着车各村转,一天吃完早饭,推出他那辆东德自行车正要出门,忽然大队长老于气喘喘地跑了进来,一见纪海赶紧说道:“幸好你还没走,快跟我到地里看看去吧。”纪海忙问:“出什么事啦?”“生产队长和华秘书在地里杠上啦。”“为什么?”老于着急地说道:“快走吧,咱们边走边说。”纪海停了,连忙赶起自行车,二人急忙向地里走去,老于一边走,一边向纪海介绍了一下情况。
    原来,生产队里今天开耕播种小麦,华秘书是李堂村的驻队干部,也来到地里,问播种的老农打算用多少种子,老农说往年都是每亩用十斤,今年上级要求密植,每亩打算用十五斤,华秘书一听说不行,用的太少,老农不敢做主,便把队长叫来,队长问华秘书打算让播多少,华秘书说,他在什么什么地方听人介绍过经验,种子用的越多,产量越高,他今年要在这里创一个奇迹,打算搞一个五十亩的高产试验田,打算每亩用种四百斤,队长听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不由吓了一跳,哪肯答应,可华秘书坚持己见,队长无奈,只好把大队长老于找去,老于一听,也觉得不靠谱,不过也是说服不了他,只好来搬纪海当救兵。
    纪海听了老于的介绍,问道:“种子用的多了难道不高产吗?”他虽然长年在农村打转,可对种地的事却并不算内行,便问老于。
    老于对他说道:“我种了大半辈子地,要下多少种子还不知道?不管啥事,都不能过分,平时我们种麦子有时不小心把麦种撒到地里收不起来,后来出了苗,密密麻麻一层麦芽子,长的跟兔子毛似的,根本结不了麦粒,华秘书根本不懂种地,纯粹是瞎指挥。”
    “你可以给他解释一下嘛。”
    “人家是文化人,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有时领导,我们哪里说得过他。”
    说着话,已经来到地里,老远就看到华秘书在那里对那位队长指手划脚地大声讲着什么。
    华秘书名字叫华光明,以前在县里工作,到杨集公社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贬到这里来的,据说要不是后边有点靠山早就回家抱孩子去啦,通过一年多来的接触,给纪海的印象是:这人有点好大喜功,事事爱表现自己,待人处事很会见风使舵,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相处一年来,对他这位副社长也还算客气,可纪海对这个人总有一种不可靠、不踏实的感觉。
    二人很快来到现场,华秘书见到纪海,赶紧冲他点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对着那位队长说道:“农业八字宪法,你知道不?”队长点头表示知道。
    “那你说说,八字宪法的内容是什么?”
    队长愣了一下,没说话,看样子,他只是听说过,具体内容却说不上来。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华秘书嘴里振振有词,“八字宪法是毛 亲自制定的,叫做‘水、肥、土、密、保、工、管、种’,其中一项就是‘密’,‘密’就是要密植,就是要多下种子,连这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生产队长。”
    那位队长一时被华秘书的话给镇住,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既然多下种子是毛 说的,他哪敢反对。
    纪海见状,走上前去,对那位队长说道:“你也说说你的意思,为什么不按华秘书的意思做?”
    队长见大队长把副社长请来,长了点精神,赶忙说道:“副社长,要讲大道理,我是讲不过他,可是我知道,去年我们村中了四百来亩麦子,一共收了五万来斤,除去交公粮,再除去这几个月社员吃的,一共还剩下了两万来斤,现在华秘书要拉五十亩试验田,一亩地要下种四百斤,还没见个公母,两万斤麦子先要统统埋进土里去,以后食堂里还要不要开伙了,其他好几百亩地还要不要种啦,你说,这……这不瞎胡闹吗?”
    华秘书一听这话,却马上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什么?你说四百来亩地一共才收了五万来斤麦子,就是说一亩地才合一百来斤,可我记得麦收时在公社报产量,你们可报的是亩产两千斤,我知道,这里面可能有点夸大,可就算给你们减少一半,亩产还有一千斤,现在你又说只有百十斤,你搞的什么鬼,我可告诉你,你这样上欺下瞒可不行。”
    队长一听这话,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华秘书一看队长被他的话给镇住,接着说道:“现在是大跃进四起,就要敢想敢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像你这样缩手缩脚,总按老套路干,啥时才能到共产主义。”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一下纪海的反应,见纪海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我说一亩地下四百斤种子也是有根据的,绝不是你刚才说的瞎胡闹。”说到这里,他狠狠看了看那位被他说的有点手足无措的生产队长,神色有些严厉。
    “这是在一个经验介绍会上我亲耳听人家介绍的经验,人家去年一亩地下了二百斤种子,你们知道亩产达到多少吗?”说到这里,他抬头神气地看着大家,见没人回应,只好自问自答地说道:“四千斤哪,同志们。”
    接着他又继续说道:“人家说的也很有道理嘛,一个麦穗能出二十多个麦粒,也就是说,一粒麦子种下去,最少能扩大二十倍,那么一斤麦子就能变成二十斤,那四百斤麦子能变成多少?”他又一次环顾大家,希望能有人附会回答,可仍见不到反应,只好继续自问自答:“那就是八千斤,小麦亩产八千斤哪,同志们,这将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就出现在咱们杨集公社的李堂村,你们好好想一想,到那时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华秘书越说越激动,好像眼前就是一大片结满籽粒的麦田,说到最后他竟然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听他讲完,那位队长却一点也没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反而慢吞吞地说道:“我知道,讲大道理我是讲不过你,可是你要把我们辛辛苦苦打的这两万斤麦子一下子全埋进土里,反正我是想不通。”说完往旁边地上一蹲,一副爱咋地咋地的架势,这种态度让这位华秘书一时还真没了办法,只好把矛头对准了老于:“你是大队长,你这位生产队长如此顽固不化,你不能坐视不管吧。”老于听了,摊了摊双手,一脸的无奈。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纪海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基本听明白了,我看华秘书想在咱们这创一个高产奇迹这没有错,这也是为咱们李堂村着想嘛。”
    “就是嘛,”华秘书好像终于找到了知音,连忙应和,纪海把目光对准华秘书,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我对重地都是外行,八字宪法我也知道,里面的确是有密植一项,可它的解释是要合理密植,并不是说越密越好,至于你说的那个神秘外地经验,咱也只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你不是说要搞试验田吗,既然是试验嘛,那就是说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万一不成功,这两万斤麦子一下子埋进土里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到时候可能我们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即使上级不追究我们,村里的社员们能饶得了咱们?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华秘书停了,嘴张了好几次,可终没有说出辩驳的话来,只好不甘心地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那倒也是。”
    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老于心里不由暗暗佩服,心说:“不愧是副社长,是有一套,刚才这姓华的对我们讲得头头是道,把我们唬得晕头转向,没有话说,可纪海一出头,几句话就把这小子说的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纪海接着说道:“我看华秘书想拉试验田的事还是很好的,不过五十亩确实太多了些,我看就少搞一点吧,你看怎样?”华秘书听到这里,急忙问道:“那搞多少?”“我看就搞一亩地的吧。”“一亩地?那也太少了吧。”“搞试验嘛,要那么多干什么,只要能成功,这一亩和五十亩的宣传效果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到时候,汇报材料、宣传材料都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一位,你看如何?”纪海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华秘书停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还不是为了咱们杨集公社的荣誉着想,既然副社长这样说了,那就这样办吧。”纪海又把目光投向老于:“于叔,你看咋样?”老于连忙应道:“既然两位领导定了,我没啥意见,”回头对生产队长说道:“就这样吧,回去准备良种吧。”那位队长站起身来,还想再说什么,老于急忙对他摆手说道:“行啦,行啦,就这样啦。”队长见状,只好不情愿地嘟囔着转身回村。
    事情总算得到了解决,纪海推起自行车准备回村,老于也和他一起往回走,华秘书还要监督播种工作,没有挪窝。
    老于还是有些生气,一边走一边愤愤地说道:“什么狗屁试验,还不是想为自己捞名誉,”接着又有些埋怨地对纪海说:“你干嘛还要答应他那一亩试验田?”“总得给他个台阶嘛,闹得太僵了以后还怎么在一块相处。”
    “可惜那好几百斤麦子,白白被埋到土里,你说这不瞎胡闹吗?”
    “唉,没办法,都这样。”纪海说完,突然发觉他二人的谈话竟然分毫不差地重复了大炼钢铁时,他和孙社长的谈话,禁不住笑了笑。
    第十章

    各村的秋收工作都进入了收尾阶段,这天纪海在公社开了一个秋收秋种工作总结会,回家晚了些,回到家天正发黑,看到家里只有老妈和儿子两个人,便随口问儿子:“你妈呢?”“刚被队长招呼下地干活去了。”纪海听了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秋收已经基本结束,没什么太要紧的农活,干嘛还要打夜战,急忙问儿子:“知不知道去干什么活?”
    “说是去刨地瓜、”
    纪海一听,觉得更奇怪,大晚上的能看得见刨地瓜?他有些纳闷,决定去看个究竟。
    出了门,他想先了解一下情况,便先去了老于家,一进大门,就听老于正在屋里骂骂咧咧地发着脾气,纪海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于叔”,便径直走进屋里,老于看到纪海进屋,停止了骂声,坐在那里喘粗气,纪海忙问:“怎么回事?”老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黑灯瞎火的非让刨地瓜,还要用犁翻,你说天底下有这种事没有?”
    “谁让这么干的?”
    “还不是你们那位秘书大人!”
    “为什么非要晚上干?”
    “说是明天要来什么检查团,唉,一两句也给你说不清楚,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我是没办法啦,照这个干法,几十亩地瓜连一半也收不回来。”
    纪海一听,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也不再问,急忙向地里赶去。
    原来,今天下午华秘书接到了公社里的通知,明天上级要来一个检查团,主要检查秋收秋种工作,要求各村地里不能有一颗庄稼,如果哪村被查出了问题,就要给它“插白旗”。
    说起“插白旗”,可以说又是大跃进运动中的一个新创举,在那个年代非常盛行,一旦哪个人被插了白旗,就成了群众的反面教材,总要在群众大会上批斗你几场,让你好长时间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哪个大小队被插了白旗,轻者队干部大小会做检查,重者丢官,而相应的驻队干部虽然不会因此而丢官,但挨顿批评总是免不了的,最起码也是觉得脸上无光,所以这一手对当时的所谓“落后分子”很有震慑作用。
    华秘书听到通知,哪敢怠慢,赶紧围着村子各地块检查,一圈走下来,已到大半下午的时候,没发现没收割完的庄稼,还算让他满意,他正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却发现两人拉着一辆地排车走了过来,走到跟前一看,车上装了满满一车地瓜,忙问:“从哪里拉来的地瓜?”两人告诉他,是刚从地里刨的,拉到生产队的地瓜窑子里去。华秘书忙问:“今天能刨完吗?”两人告诉他,今天才刚开始刨,早着呢。华秘书一听,着实有点吃惊,他连忙按照二人指引的方向向地瓜地奔去,原来,这块地离村子较远,而地瓜又不像别的庄稼有高高的秸秆,所以刚才没被他看到,虽然刚才曾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干活,因离邻村较近,他以为是外村的,所以没加注意,他急忙赶到地里,看到十几个刨地瓜的社员正在捡拾的捡拾,装车的装车,看样子是准备收工回家,他赶忙走近一个老农,问道:“你们队长呢?”“队长在场里指挥粮食入库,没到这里来。”“像这样干,这块地瓜要刨几天?”老农抬头打量了一下整个地块:“怎么也要四五天吧。”华秘书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心说:“不好,”他迅速打量了一下地块的位置,地块离李堂村挺远,倒是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它却紧靠着邻村的一条大道,看来瞒是瞒不住的,他不敢停留,连忙向回赶,一路上边走边嘀咕:这有点麻烦,这要是被插了白旗……他有些不敢往下想:“不行,得想办法。”很快,他便有了主意。
    他很快找到队长,一见面马上严厉地责问道:“村西那块地瓜为什么到现在才刨?”队长见他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不知就里,连忙解释:“地瓜和别的庄稼不同,是要下了霜才刨的,这不昨天才下霜,今天就开始刨了。”对于队长的解释确实找不出什么毛病,华秘书的口气也有些缓和:“公社来了通知,明天要来检查团,要求地里不能有一颗庄稼,你这还有这么大一块地瓜没收完,你说咋办吧?”队长一听,“那明天把别的活停一停,全队男女老少都去收地瓜。”“那要多长时间收完?”“抓紧点,两天差不多吧。”“那怎么行,检查团明天就来。”“那没办法啦,我又不会念咒,”队长把手一摊,他一向对这位不懂种地又整天瞎指挥的驻队干部有些抵触,说话中不免带着一丝耍笑的意思,华秘书不傻,当然听的出来,他有些气恼地说:“你没办法,我有办法。”“那就把你的办法说出来呗,我坚决执行就是。”“今天晚上全体社员打夜战,一宵不睡,也要把这块地瓜给我收完。”队长这一惊吃的不小,心想这家伙不是在发癔症,说梦话吧,大声说道:“什么,晚上收地瓜,闹笑话呢,这活我是干不了。”“干不了是吧,明天检查团来了,先给你插上一面白旗,我说得出,干得出。”这话一出,还真把队长给镇住了,他知道要是真被插了白旗是什么后果,一时没了话说,华秘书见队长已经软了下来,随即说道:“就这么办吧,马上回去让食堂抓紧开饭,吃完饭早点上工。”
    纪海大步流星地赶到地里,天已经全黑下来,他看到地头有一点火星在一闪一闪地发光,便走近去,仔细一看,原来是队长蹲在地头抽闷烟,队长也看出来是纪海,好像看到救星一般,一下站了起来,喊了一声:“纪海叔,你来了正好,快绑着说句话吧,要不这几十亩地瓜全糟蹋啦。”纪海往地里走了几步,听到前面有赶牲口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农民赶着两头牛,后边拉着一副翻地的犁杖,顺着地瓜垄走着,犁铧下边不时传出咔哧咔哧的响声,那是犁铧切断地瓜的声音。随着犁杖过去,被犁铧切断的地瓜露着一块块的白茬,在这黑乎乎的地里十分显眼。犁杖后边跟着两三个社员,手里提个筐子,一边走一边向筐里捡拾那些露出白茬的地瓜,至于埋进土里的,他们看不到,也不去管它。“华秘书呢?”纪海看到这里,有些气恼地问跟在后面的队长。“在那边呢,”队长用手一指,纪海仔细一看,影影绰绰看到地的另一边,还有好大一帮人,他急忙赶过去一看,男女老少足有十几口子,一些精壮劳力在前面刨,老人妇女在后面捡,因为天黑,地上又盖着一层地瓜秧子,根本看不清地瓜长在哪儿,只是顺着地瓜垄胡乱刨着,后边则跟着妇女老人,每人一手提个条筐,一手在地上胡乱摸着,摸到一块便扔到筐里,虽然这么多人在一起干活,却听不到平常有的那种喧闹声,纪海知道,这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憋着一口闷气,这时只听一个人大声喊道:“大家快干啊,早干完早睡觉,不好好干的给他插白旗。”纪海听出是华秘书的声音,循着声音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喊道:“华秘书,你过来一下。”华秘书一听声音,禁不住一愣,心说:“他怎么又来啦,”可也没办法,只好循声走了过来。“是谁让你这么干的?”因为心里着实有些生气,纪海一改往日那种轻声慢语的说话方式,劈头便问。华秘书知道副社长是真的动了气,可也不能当着这么多社员的面显得太怂,只好硬着头皮大声答道:“明天检查团要来,不这么干能有啥办法。”“谁来也不行,这哪是干活,分明是在作孽嘛!”纪海的话,仍然很严厉。“那明天要是被插了白旗谁担着?”“不要紧,到时候责任我来负。”“那最好不过啦,你以为我愿意黑灯瞎火地来干这啊,”随即对着人群大声喊道:“散了吧,不干啦。”众社员一听,立刻欢呼着一哄而散,各自回了家。
    纪海觉得问题已经解决,心情也放松下来,可是他还没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忌讳,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宁可得罪十位君子,不可得罪一个小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个小人,在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埋上了一个大大的隐患。
    为了上次小麦试验田的事,华秘书已对他十分不满,这次又在那么多社员面前让他丢了面子,他对这位副社长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恨意。
    “跟我过不去,咱们走着瞧。”他在心里狠狠地说了一句。
    第二天让人们惶恐不安的检查团并没有来,严格地说是没到李堂村来。大跃进运动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社员们肩扛红旗,喊着口号的热烈场面,这些这团那团的官员们还真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见的多了,也就渐渐失去了新鲜感,现在他们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参观,检查之类已经失去了兴趣,所以这次让李堂村大大折腾了一番的检查团,只是到了公社,听取了一通汇报便打道回府了。
    第十一章

    秋收秋种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忙碌、辛苦了一年的农民便进入了冬闲时节,可现在是大跃进时代,一切当然不能按老套路干,前一段时间因为农活太忙,大跃进的热度曾经滑退了一些,农民伯伯们明白,光靠举着胳膊喊口号,既收不了粮,也种不上地。收不了粮,食堂里也就开不了伙,种不上地,也就谈不上亩产万斤粮,虽然上头不少人被一阵阵的口号声冲昏了头脑,可这些下层“愚民”却很明白这个最基本的道理,现在粮也入了库,地也下了种,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当然要再接再厉,继续轰轰烈烈下去。
    当时,提出了一个新口号,叫做“要把农闲变农忙”,于是,大跃进的热情又重新高涨起来,曾经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的参观团、检查团又重新活跃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的口号声,也重新响亮起来。
    第一个高潮就是大搞土地深翻,按道理讲,适当深翻土地确实能够提高粮食产量,而当时提出这种主张的初衷也一定是好的,可是在那个年代,不知是什么原因,不管什么事情,干着干着就变了味,把一件好好的生产运动变成了专门给某些人欣赏的大表演,就像后来老百姓说的:“经是好经,可是叫和尚们给念坏了”,至于这帮和尚到底是哪个阶层的,却不是老百姓所能说得清的。
    大搞深翻的指示下达以后,各村当然是热烈响应,每个村在紧靠大路边的地方选出一块好地,全体社员每人一把打磨得铮亮的新铁锹,要求是把土地深挖两锹,深度要达到四十公分,这种干法虽然说不上多么高明,效率也低的可怜,可不管咋说,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干活,可是干着干着,不知是哪一位“念经的和尚”看出了这种干法的弊端——有些比较偏远的村庄不管怎么干,那些参观团、检查团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了,几十个人的劳动场面也不够宏大,难以表现出大跃进运动的气势,于是很快便有人想出了新的“战法”,名曰“大协作”,也叫“大会战”。
    那时,要求老百姓一切星动都要军事化,于是,也不知是哪位将军一声号令,各村干部跟着传达命令,全体社员,不分男女老少,只要能干活的,统统紧急集合,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集合完毕,每个人的装备是铁锹一把,被褥一套,碗筷一副,接着村干部宣布,全体急行军,目的地是县城通往省城济南的大公路两边,具体任务是搞一场深翻土地大会战。于是,全体社员个个肩扛铁锹,铁锹上挑着被褥,踢踢踏踏一阵乱跑,来到公路边上,后边后勤工作也是紧紧跟上,几辆地排车上拉着芦苇,秫秸,锅碗瓢盆等,在附近搭窝棚,安锅灶,安营扎寨,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场面宏大的深翻大会战便在公路两边展开了,一时间,公路两边人山人海,红旗飘扬,铁锹飞舞,口号声此起彼伏,一直绵延数十里地。
    那时流行着一个口号,叫做“深翻三尺三,产量翻几番”,具体做法是:在地里挖一条大半人深的大壕沟,再把挖上来的土回填,然后紧挨着那条刚被填死的沟再挖,后来不知什么人受到了烟熏火燎过的土炕坯能做肥料的启发,又添了一道工序,在挖好的沟里用柴草烧,说是能增加土地的肥力,于是各村又按照指示,各自回村拉来一些柴草,每当一道沟挖好,便要在沟里铺上一层,然后点着,于是整个土地上又添了一道风景,除了人头攒动以外,又加上了狼烟四起,如果再加上一些枪炮声,活脱脱就是一个正在发生着激烈战斗的大战场。不过这种狼烟四起的场面却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各村的柴草有限,便逐渐减量,从一开始的铺上一层到后来降格到上坟烧纸般,象征性地烧上几堆,再后来只好把这道工序免了。
    天气越来越冷,地里已开始上冻,可大跃进的热度却一点没减,当时人们每天都要呼喊的口号,除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以外,又添了一个新内容,叫做:“大干苦干,拼命干,一直干到过大年,吃了饺子接着干”。而新花样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为了充分落实“大干、苦干、拼命干”的精神,上级又下来了新指示:要求干活时,男人都要脱掉上衣,光着上身赤膊上阵,妇女稍有照顾,可以穿一件单衣。
    这个做法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引起的,一天某村的两个人不知为什么起了冲突,后来发展成大打出手,当时,吃了亏的一方为了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不惧严寒,脱光上身,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正在这时,有人大喊一声:“检查团来啦,快喊口号,”村领导一看,二人还要打架,这还了得,立刻大喝道:“快给我住手,谁再打马上给他插白旗,”二人听了只好停手,赤膊者来不及再穿衣服,只好光着膀子跟着喊起了口号,这一幕正好被公路上参观团的一位领导看到,以为他是因为“大干、苦干、拼命干”而脱光了衣服,深受感动,亲自走下公路来到这位赤膊者的跟前好一顿嘘寒问暖,并立即召开了现场会,对这位“拼命者”大大表彰了一番,号召大家都要向这样的“劳动英雄”学习,下面的领导们停了,哪敢怠慢,立即响应号召,下达了干活都要光膀子的指示,可是在那零下好几度的寒风中,光着上身是什么滋味,只有亲历者才能知道,于是土地上又出现了一道新风景,每个人的大裆棉裤的大裤腰又都接了一截,向上一直抵到咯吱窝,脱掉上衣以后,只露出两只光光的胳膊。
    可这种活也只是一时好看而已,既不实用,又大大地耗工耗时,本来三天两天就能干完的活,这个干法最少也要个十来天,大队长老于对这种干法看不下去,却又知道闹起来不是华秘书的对手,还曾找到纪海,让他出头管一管,可是自从他阻止了华秘书搞小麦试验田和晚上刨地瓜以后,他感觉到华秘书已经对他心生芥蒂,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些对他的不满,因此他不愿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他知道,大环境如此,仅凭他一个小小的公社副社长是改变不了整个形势的,其实他早就给孙社长反映过了,说这样打畦田是瞎胡闹,可孙社长的回答还是那句话:“没办法,都这样”。面对老于要他出头管一管的要求,他的回答和孙社长如出一撤:“没办法,都一样”。
    那年的春天特别干旱,久久没有雨水,各处地里都响起了哗哗的水车声,一大帮人干了半个多月才打好畦田,这回就要派上用场,正像当初人们预料的那样,畦田根本没法用,地势高的地方水浇不上去,地势低的地方水漫过了畦埂,那些“平、光、直、实、美”的畦埂立时被冲了个七零八落,这下可苦了那位负责浇地的老农,他马不停蹄地东跑西跑,拼命堵着四处乱淌的水流,那可真叫个手忙脚乱,一边来回跑着,一边嘴里不断骂骂咧咧。用水车浇地是个新鲜事,华秘书本来想到地里看看新鲜,一看到这个情况,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躲得远远的,他知道,这些老百姓生了气骂起人来是十分难听的,他可不想去找那个难堪,至于他主持搞的那一亩小麦高产试验田,去年秋后麦子出苗以后,他还真是着着实实高兴了一阵子,麦苗几出的挺齐整,密密麻麻的一层,唱了一段日子以后,便只看到麦苗看不到地面了,按照老百姓的话说,一块粘糕掉在上面保证沾不上一点土星儿,打远处一看,绿油油的一大片,很像一块绿色的大地毯铺在那儿。可是到了春天,麦子一返青,开始看着还挺好,可是越到后来他越有些心凉,别的麦子都是越长越高,可他那试验田里的麦子长到还没有脚脖高,却再也不往上长了,不但不长高,叶子的上部还由绿色慢慢变成了秸黄,到了别的麦子“打包”的时候,他算是彻底死了心,整片麦子除了靠地面的地方还能看到点绿,上边的叶子全都变成了干柴,还真是和兔子毛一个颜色,从此,他再到地里去,总是躲着那块地远远的。
    大跃进运动仍在进行着,地里仍然遍插着红旗,可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开始时的鲜艳好像已经褪去了不少,显得有些暗淡,参观团、检查团来的越来越少,可仍然有时会来上一两拨,这时推水车的人们仍要一边转着圈,一边举手喊上几句“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可听着好像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那种热烈和激情,但从表面看去,却倒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可有一种变化却让社员仍感受深刻,那就是食堂里的伙食越来越差了,开始时的大白馍馍早就没了踪影,玉米面窝头换成了高粱面,和煮地瓜、胡萝卜,后来这些东西也开始定量,而且定量越来越少,人们逐渐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情况越来越严重,眼看着生产队的粮食已经见了底,光靠减少定量也不是办法,于是便抽出一些社员去挖野菜,可没几天,附近的野菜便被挖干净了,只好把用来喂牲口的地瓜秧子‘萝卜藤子磨成粉来充饥,后来连黄豆秸子、玉米芯子都上了食堂的餐桌,当时的人们还给这些东西起了一个挺好听的名字,叫做“代食品”。
    推水车的人们的脚步越来越慢,那些什么检查团参观团也逐渐断了踪影,口号声自然也就听不到了,两位主要领导——大队长和生产队长为了给食堂筹集粮草伤透了脑筋。
    这天,生产队长又找到了老于:“于叔啊,这回粮仓里可真的光剩耗子粪啦,总不能让社员光吃‘代食品’吧,你说咋办呢?”
    “再想办法,麦子已经黄梢啦,好歹熬到过麦就好啦。”
    “反正我是没招啦,实在不行就散伙。”
    “胡扯,没有上级的话,谁敢说散伙。”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老于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终于开了口:“我倒有一个主意,不过……”队长一听,赶紧说道:“有什么注意你就快说呗,还不过什么?”老于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几天,我听说有人在家里偷偷开小灶,我想当时食堂粮食归功时,肯定是有不少人留了后手,要是能把这部分粮食弄出来就能对付一阵子。”队长听了,也缓缓说道:“这事我倒是也听说过,只是这些粮可是人家的命根子,怎么才能弄出来?”
    “让他们主动交出来肯定是行不通,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翻。”
    队长一听,马上瞪大了眼睛,直盯着老于说道:“翻?行倒是行,不过你可别指望我领头。”
    谁都明白,这是一个大大得罪人的事,而且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队长能不知道这个?老于看看队长那紧张的样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小子不会干,可是有一个人准干,”说完笑眯眯地看着队长,队长微一想,立即明白了老于的意思,不由嘿嘿笑了起来,说道:“于叔就是高,好吧,我去把他找来。”“叫他到食堂里见我。”说罢,二人同时起身而去。
    不一会,队长也来食堂,后面紧跟着李发财,老于见到发财,笑眯眯地问道:“发财,饿不饿?”发财咽了一口唾沫,没精打采地说道:“能不饿吗,早晨就吃了那么一点代食品。”老于向一位炊事员使了一个眼色,炊事员立刻从一个大面板上拿出一样东西,老于接过去,随即递给李发财说道:“吃了吧。”发财伸手接过一看,立即喜形于色,原来是一个净面窝头,问也没问,三口两口便吞了下去,吃完禁不住又向那面板下面看了两眼,要知道,这窝头可是只有炊事员和两位领导才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那时候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叫做“一天吃二两,饿不着事务长,一天吃二钱,饿不着炊事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见李发财吃完,老于马上开门见山,给他说明了找他来的意思,说是有人家里私藏了粮食,别人天天在食堂里吃代食品,他们却在家里开小灶,让他带上两个人,挨家挨户去翻粮,还说,如果能翻出粮食,帮食堂度过难关,他可是为李堂村立了一大功,以后全村的社员都会念他的好,以后再到食堂上吃上一两个窝头,也是应当应分的事。不出所料,李发财听了以后,满口答应,扭头就走,李发财果然不负众望,天近中午,兴冲冲地带着满满一大车粮食进了食堂,老于一看,自然十分高兴,粗摸估计一下,大约能有一千多斤,省点吃,也许能对付到麦子成熟。
    第十二章

    也许因为出现了很多地方已经饿死人的缘故,上层领导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些,单凭一时的冲动,就想一步登天,好像不太现实,弄不好不但三五年内不能赶超英美,而且还会闹出人命来,一向喜欢靠“左”边行走的上层领导突然发觉,这次确实有点“左”的过了头,但他老人家毕竟是伟大的,英明的,也是敢于担当的,于是决定要“反左”,在一九五九年的某月,在一个叫做庐山的地方专门召开了一个准备以“反左”为主题的上层会议,其中有一位性格耿直的帅级人物,对一年来大跃进运动中的各种过左行为做了一些批评,并且也指出了因为这些过左的做法所产生的的不良后果,还把自己的意见写成一份足有上万字的材料,献了上去,可有人看了这份材料以后,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照这样继续“反左”下去,自己将落得个一无是处,一世英名很可能会因此而毁于一旦,随即改变了主意,一下子将原定的“反左”改为“反右”,于是,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子结结实实扣在了这位“不识好歹”的大元帅头上,管你是大元帅,还是大将军,竟然想和我们的伟大领袖过不去,当然没有好下场,上层如此,下层当然也就大同小异,而下场也和这位大元帅相同的,也就不乏其人。
    “反右”的指示下达到了杨集公社,孙社长召开了一个公社干部会议,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并要求大家,对这一年来大跃进运动有什么意见和看法,都要大胆发表自己的意见,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无论说的对错,一律言者无罪,一开始,大家只是交头接耳或者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时,纪海觉得自己身为副社长,有必要起带头作用,便站起来首先发言,本来他对一年多来大跃进运动中的很多做法早有看法,现在上级要大家提意见,还说无论对错,言者无罪,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当然要把早就想在心里的话尽情倒一倒,于是,他从大炼钢铁,说到了虚报产量,说到了某些干部对“八字宪法”的曲解,也说到了有人大搞形式主义,劳民伤财,总之,他把这一年来所看到的“瞎胡闹”的事情,一件一件几乎说了个遍,最后他要求各位要改变这种不切实际的工作作风,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事,他的话一结束,立刻引起一阵掌声,看来他的话也是大家早就憋在心里的话,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不过以后事情的发展证明,他虽然已在官场混了十年有余,终究还是书生意气太重,没有领悟到做官的“真谛”,而由于他的天真所造成的后果是那么的惨痛,以至于使他连一个接受教训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纪海的这通发言只是讲了当时的普通现象,绝没有要针对那一个人的意思,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华秘书对他讲的各种现象挨个对号入座,越听越觉得副社长的话句句都是针对他个人,所以越听心里越气恼,最后听到大家还一片掌声,更是恨得他牙根直痒,他又一次暗下决心:“好小子,跟我过不去,早晚有让我逮住你的时候。”
    “反左”的风潮刚进行了没几天,却又来了个“急刹车”,光是“急刹车”还不算,接着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是又要“反右”,这让大家一下子都有些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随着形势的发展,大家慢慢发现,这次反右不像以往大家常见的那种只是一阵风,吹过去就完,而是要来真格的,起码比前几天的“反左”要严重得多。
    这几天,华秘书显得特别活跃,他不断地在各位干部中宣扬:咱公社中就有反对大跃进的右倾分子,而反对大跃进就是反对共产党,反对毛 ,也就是社会主义的敌人,这让那些曾对大跃进提过意见的人们不觉都有些提心吊胆。
    一开始,纪海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十分在意,他认为自己并没做错什么,更没打算发对共产党,即使对大跃进提出过一些意见,也是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去说的,不是说过,怎么想就怎么说,言者无罪吗,可是随着反右的行事越来越紧,他逐渐感到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为当初的幼稚感到有些后悔,他哪里知道,后悔好像晚了些。
    几天后,孙社长又召开了全体干部会议,不过这一次的主题由上一次的反左变成了反右,要求各位干部检讨自己有没有左倾思想,如果有就要进行自我批评,如果认为别人有也不能迁就,也要进行批评。形势的变化无常早就使这些领导们摸不着头脑,他们知道,一旦自己辨错了方向,站错了队,后果将是很严重的,他们已经听说,从上自下,已经有人因言语不慎而下场凄惨,所以一时之间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人站出来说话,纪海已经接受了上次乱放炮的教训,也坐在那里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沉默了一阵,突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是华秘书,他首先“谦虚”地做了一些自我批评,说自己水平不高,能力有限,在大跃进中没做出什么突出的成绩等等一些套话,接着突然话锋一转,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副社长纪海,“我认为,副社长李纪海同志在大跃进运动中犯了严重的右倾错误,他阻挠高产田试验,攻击毛 提出的八字宪法,干扰秋收秋种工作,把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说成是瞎胡闹,特别是在上次反左会议上的发言中,把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大跃进运动说的一无是处,这说明李纪海同志对这次大跃进运动极度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当然就是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不满。”他的话一结束,会场上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大伙一个个面面相觑,很明显,大家对华秘书如此明目张胆的直接攻击一位副社长都感到有些吃惊,一时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时,忽见纪海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显得十分激动,他心里已经明白,这小子哪是在做什么批评和自我批评,分明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所以一改往日温和谦恭的态度,非常严厉地说道:“华秘书,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我只是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发表了我的意见而已,上级早就说过,言者无罪,你却给我扣上一个什么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大帽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至于我说的瞎胡闹,也是针对大跃进中的某些事件,怎么就成了对大跃进不满了?”接着他又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华秘书本人,“你为了沽名钓誉,搞什么高产试验田,把几百斤麦子埋进土里,结果是颗粒无收,要不是我的阻止,下边群众的抵制,几万斤小麦都被你糟蹋掉了,你说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你为了应付检查团,几十亩的地瓜差点被你糟践掉,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你为了得到参观团的几句夸奖,让社员花了那么多人工搞的什么畦田,浇地时毫无用处,气得老百姓直骂娘,这不是瞎胡闹又是什么,我身为国家干部,自觉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国家、为老百姓着想,可你呢,你敢说你在做这些的时候是在为国家和老百姓着想吗?”
    说实话,工作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是第一次如此毫不留情地攻击一个人,这次他确实被华秘书对他的上纲上线给激怒了。
    在华秘书的印象里,副社长从来对人都是一副谦谦和和的样子,即使有时和人发生了争执,也总是礼让三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他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言辞会如此犀利,一时还真被说的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孙社长看到这种情况,还真有些始料未及,赶紧站了起来,制止两人针锋相对,短兵相接般地互相攻击,强调说我们的目的是要纠正工作中的一些偏差或,大家要心平气和地搞批评和自我批评,不能上纲上线,搞人身攻击,然后宣布散会。
    人们散去以后,纪海跟着社长走进办公室,仍然余怒未消,满脸通红,社长给他倒了一杯水,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会闹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纪海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愤愤地答道:“还不是因为我阻止过他几次瞎胡闹,让他丢了些面子,现在借机泄私愤,哼,小人肚量。”
    孙社长停了,沉吟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看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单纯地泄私愤,他不敢对你这个顶头上司如此放肆,这小子有些来头,我看你要当心些才好。”
    纪海听了老社长的话,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也觉得社长的话挺有道理,思量了一阵,然后说道:“我自觉自己站得直,行得正,我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说完向社长告辞。
    第二天,华秘书向社长请假,回县城去了,没过几天,县里突然来了一位领导,找到孙社长,说是有人反映副社长李纪海同志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不满,在大跃进运动中走右倾路线等等,孙社长听了,赶紧说道:“这绝不可能,李纪海同志平时对工作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即使对大跃进提出过一些意见,也是出于对工作负责,针对某些个别事件,绝没有反对大跃进的意见,更谈不上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不满。”
    那位领导听了孙社长的话,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脸色有些阴沉地说道:“孙大山同志,你可是个老革命了,一定要站稳立场,不要和那些右倾分子搅在一起,把毛 亲自发动的大跃进运动说的一无是处,说成是瞎胡闹难道还不是反对大跃进吗,你这样是非不分,和这种人站在一起对你自己也是没有好处的。”
    孙社长一听这话,立刻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再这样下去,不但救不了纪海,恐怕自己也要搭进去,他不敢继续再争辩下去。
    果不其然,几天以后,县政府向杨集公社下发了一个正式文件,大致内容是:副社长李纪海在大跃进运动中,犯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定性为右派分子,撤销其公社副社长职务,回家进行反省,副社长一职由原秘书华光明同志担任,孙社长看完,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是非颠倒。”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差人把纪海找来。
    看到纪海进屋,孙社长没有说话,把那份文件递给了纪海,纪海接过看了一遍,也是半天没说话,沉默打半天,孙社长终于开了口:“我说那小子不是单纯地泄私愤吧,果然被我说中了。”
    “小人,卑鄙小人,”纪海忿忿地说道。
    孙社长接着说道:“我已经尽力了,可形势就这样,我实在救不了你,咱俩在一起共事多年,眼看着你遭人暗算,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怪我。”社长说到这里,不免流露出深深的伤感。
    “社长说的哪里话,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社长对我的好,又怎么会怪您呢,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不识时务,”纪海说到这里,不免也是一阵伤心,就差没掉下眼泪。
    “好吧,先这样吧,”社长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回家先休息几天,等这股风一过,我马上找机会再把你召回来。”
    “我相信社长的话,也相信上级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一个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二人都把事情想的过于乐观了些,当时的纪海也确实没意识到这顶“右派”的大帽子到底有多么沉重,这顶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年,不但使他自己从今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且还影响了儿子一生的前程。
    纪海刚刚离开社长办公室,华秘书突然不请自到,孙社长看了看他那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态,沉着脸说道:“你来了正好,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杨集公社的副社长啦,以后咱们公社的工作还得仰仗你啦。”华秘书——现在应该叫华副社长听了,一点没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这一切他已经是心知肚明,听了社长的话,连忙说道:“社长说哪里话,以后还得请社长多多帮助,多加指点。”“帮助指点的话可不敢当,华副社长年轻有为,办事有有能力,用不了多久,我这个社长的位子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外记

    楼主已是年近古稀,无论硬笔还是软笔用起来倒还算得心应手,可电脑打字却只会一点“一指禅”的功夫,所以发文只能请人代“笔”,文中难免错误连连,还请各位海涵。
    另:本人自知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也不指藉此作能“扬名立万”或“名利双收”,只望能多几人通过此劣作了解那几段值得回味之历史,还望能获得支持。
    华光明当然听出社长的话里有刺,不过他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社长可不要开玩笑,谁不知道您是多年的老革命了,除非您升了县长。”
    “还有事吗?”孙社长不想和他继续斗嘴,想把他打发走。
    “噢,又点事,纪海现在已经不是咱公社的干部了,您看他骑的那辆自行车是不是应该留下?”
    社长一听,心说这小子可真够狠的,立刻严肃地说道:“自行车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属于个人财产,咱们有什么权力留下?”“我已经问过啦,当时根本没拿几个钱,和白送差不多。”“拿一分钱那也是买,上级只是说撤职反省,并没说抄没家产吧?”孙社长说到这里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一句:“凡事不能做的太绝,否则会惹得天怒人怨的。”
    华秘书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发狠道:“早晚把你个老东西也收拾掉。”孙社长对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狠狠说了一句:“小人得志。”
    纪海离开公社不久,孙社长知道这位新副手阴损狠毒,也知道他不会满足于一个副手的位置,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时时担心有一天自己也被这小子算计,思量再三,觉得还是远离这种小人为好,于是申请了调离,不久便离开了杨集公社,华光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公社社长的位置,不久便以公社社长的级别调回到县里。
    纪海回到家里以后,开始一直没有出门,每天让妻子把饭从食堂里拿回家,他学会了抽烟,吃完饭便呆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他幻想着,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公社里突然来人通知他重新回去上班,就这样一连在家窝了十多天,随着反右倾的风潮越来越高涨,知道想重新回去的希望已成泡影,总在家里窝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只好接受现实,脱下那套曾让多少人羡慕不已的干部服,换上一身普通老百姓穿的粗布裤褂,迎着村民们异样的眼神,跟随着他以前的子民们下地干活了,从此以后,他成了一个普通农民,而且是一名戴着“右派帽子”的和那些地主富农一样级别低下的“贱民”。他虽然自小在农村长大,锄头、镰刀却并没摸过几回,现在来了个半路出家,拿起这些东西当然没有笔杆子用的熟练,所以因为“没个干活的样子”而受到训斥和嘲笑也就成了家常便饭,而其地位也就成了“贱民”中的“贱民”。
    第十三章

    纪海被停职以后,每天上学的李睿很快便察觉到家中的情况起了变化,首先他发觉爸爸不像原来那样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车子被放在了偏房一个堆放谷物的房间里,他曾奇怪地问爸爸怎么不去上班了,爸爸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嗯,不去了,”不做任何解释,再就是家里的气氛变了,以前爸爸回来总是愉快地和妈妈、奶奶聊些家长里短,询问一些村上的事情,可现在一家人都很少说话,也没人像以前一样问他一些学习方面的情况,奶奶则不断地长吁短叹,开始李睿还以为是因为整天吃不饱饭的缘故,还曾天真地劝慰奶奶:“奶奶您别愁,等到了共产主义就好了。”奶奶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都快饿死了,还共产主义。”李睿见奶奶对他的共产主义不感兴趣,只好无奈地说道:“不信拉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过了几天,他终于知道了真相,是从他的同学李富贵那里知道的。
    那天,李睿正趴在课桌上写作业,李富贵突然凑了过来,好像有点神秘地对他说道:“你知道不,你爸爸是右派,让公社里给撵回来了。”李睿没太听懂,抬头问道:“什么是右派?”“我爹说的,右派和地主一样,都是坏人。”李睿停了有些气恼地回道:“你胡说,你爹才是坏人。”“不信拉倒。”等李富贵离去,李睿想想这几天发生的变化,他慢慢觉得,这回李富贵可能是真的,可他仍然不相信爸爸是坏人。
    经过一年多的大跃进,随着肚子里的饥饿感越来越严重,人们慢慢开始意识到,光靠举着胳膊喊口号,和上层大人物的异想天开是解决不了肚子问题的,大跃进开始时的那种近似疯狂的热情在慢慢消退,可那几年注定是中国人命运多舛的年代,人祸还没有完全消除,天灾却又随之而来,从开春到麦收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水,人们忍着饥饿,日夜不停地围着水车转着圈圈,总算把该种的种下了,可日盼夜盼能在麦收后吃上几顿饱饭的希望却落了空,由于干旱,麦子产量少的可怜,偏偏麦收以后,又阴雨连绵,地里到处都是积水,秋庄稼苗被淹的奄奄一息,麦季虽然欠收,好歹还见了点麦子,而秋庄稼看来却是要绝产了。
    食堂在麦收后靠着有限的一点麦子和代食品又苦撑了一段时间,眼看着秋庄稼没了指望,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好宣布散伙,就这样,曾让人们兴奋一时的大跃进中的新产物结束了他短暂的寿命,从此进入了历史。
    虽然纪海因为被划成了右派对他个人和他的家庭影响巨大,可对李睿的读书好像并没有明显的影响,他仍然是班级中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学生,一直受到杨老师特别的关切和器重,顺顺利利地在李堂村的学校里读完了四年级,又顺顺利利地进入了设在杨集公社的五年级。
    那时候,一到四年级称为初级小学,简称初小,五六年级则称为高级小学,简称高小,从初小进入高小是要通过考试的,和李睿一同考进高小的还有春花和李文忠,李富贵因为降级,还在读三年级,也就结束了和他们的同学生活。
    进入高小以后,除了学习规定的几门课程以外,李睿又多了一大爱好,那就是看课外书,那是一次在一位同学家玩,偶然看到桌上放着一本旧书,他不经意间拿起看了一下,封面上写的书名是“小五义”,他随意翻看了几页,里面的繁体字虽然有些不认识,可连看加顺,却也能看懂个大概意思,不想这一看竟然看入了迷,非要拿回学校看完不可,回到了学校,竟然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口气读完才算罢休,同学们见他看的如此着迷,便纷纷要他讲讲书里到底写的是啥,他便兴致勃勃地给同学们讲上两段,这时才发现,原来他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本书只要看上一遍,便能完完整整地从头讲到尾。他看书上了瘾,同学们听他讲书也听上了瘾,一有空闲便缠着他讲上两段。要听书就要有书看,所以同学们便纷纷把家里的藏书拿来给他看,两年的时间里,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看了多少本书,反正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书他几乎看了个遍,有现代的像什么“林海雪原”“烈火金钢”“青春之歌”“红旗谱”……,古典的像什么“小五义”“小八义”“三侠剑”等等,当然还有中国的四大名著,反正只要能找到的书就看,另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一开始,老师见他嗜书如命,怕耽误学习,也曾几次阻止过他,有几次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发现他低头在下面看书,老师命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本以为他一心不可能二用,回答不上来便禁止他再看,可他每次站起来却都能对答如流,毫无差错,这让老师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每次考试时,当别的学生费劲巴伙,下课铃声响起还交不上试卷时,他却早早把试题做完,看起书来,而每次考试他却都是全班第一名,后来老师发觉这个学生确实有些不同一般,也就不管他了。
    两年很快过去,到了升初中的时候了,对于当时的学生来说,升初中是一个很大的关口,一所普通的农村高小,升学率一般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为了能提高升学率,每年老师都是让学生报考那些层次较低的中学,可今年老师却建议李睿报考全县层次最高的第一中学,这可是只有城里的优等生才敢尝试的学校,可老师都觉得李睿具备这个实力,要知道,要是当时能有一名学生考入一中,这对学校和老师都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于是李睿也便接受了老师的建议,报考了他早就有些向往的第一中学。升中学的考试结束了,剩下来的巨石回家等候消息,过了些日子,一张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李睿的家里,一家人的高兴那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当仔细看完通知书以后,那股高兴劲却立刻烟消云散了,原来,在通知书中,要求学生在开学时要自带两个星期的吃粮,另外还要再交一个月的伙食费两元,一个学期的学杂费四元,加起来一共六块钱。那时候,生活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人们已经不用再吃“代食品”救命,可仍然要靠吃些野菜维持个半饥半饱的生活,两个星期的吃粮家里再把裤腰带勒紧些,还对对付付能拿得出来,可这六元钱却成了一个大的难题,妈妈揭开炕席的一角,从下边摸出一把成毛成分的零钱,一连数了两遍,无奈地看着爸爸的脸说道:“总共还不到一块钱。”爸爸天生就是个只能耍耍笔杆子的材料,对于如何精打细算过庄稼日子却是一窍不通,如今遇到这种情况,低头想了半天,仍是一筹莫展,正在这时,春花突然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一进门便急切地问李睿:“睿哥,你考上了没有?”李睿连忙答道:“考上了。”“几中?”“一中,你呢?”春花有点沮丧地答道:“考是考上了,四中。”
    四中是最近一两年才建的一所中学,设备简陋,层次较低,李睿听了,宽慰地说“管他几中,能考上就行。”春花很快便没了刚才的沮丧,笑着说道:“你怎么和我爷爷说的一样。”这时李睿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连忙问春花:“文忠考上没有?”春花说道:“听说至今没接过通知书,看来是没考上。”李睿听了,觉得有点惋惜,这时春花忽然注意到了李睿爸妈脸上的愁容,有些不解地问道:“叔,睿哥考上了一中,多好的事,你们怎么一带你都不高兴啊,我考了个四中,一家人都高兴得像捡着大宝贝似的,还直夸我有出息呢?”纪海停了,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妈妈轻叹了口气,说道:“要说是挺好个事,可是通知书里说,开学时要交六块钱呢,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啊,这不正为这事发愁呢。”春华听了,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回去问问我爷爷有没有,让他先借你们几块。”纪海急忙说道:“不用,不用,谁家都不宽裕,我们再想办法。”李睿知道,爸爸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看来还得自己想主意。
    李睿自己便动开了脑筋,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昨天的一件事,不觉灵机一动,一个想法涌了上来。
    原来昨天,社员正在集合地听队长分派活计时,李睿正好也在跟前,他发现一个老农给队长说明天打算到集市上去卖趟青菜,要请假,可队长不准,说这几天活挺忙,他三天两头总请假,社员都有意见,老农又争辩了几句,可队长就是不准,这老农一肚子都是气,可也没有办法,这位老农名叫李本田,人们平时都喊他李老田,论辈分应该是李睿的爷爷。
    大跃进运动结束以后,中国人经历了三年最困难的时期,国家为了尽快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改变了原来完全集体化的做法,给每个农户分了一小部分田地自主耕种,叫做自留地。头脑灵活,善于经营的李老田为了让自己有限的自留地多一些收入,便种了一些蔬菜,好用来换一些零花钱,可生产队里管得紧,常常因为没时间去卖而使一些新鲜的蔬菜老在地里,这让本田老汉又气恼而又无可奈何。
    李睿又考虑了一下,决定尝试一下自己的想法,吃过午饭,趁着社员还没上工的时间,他去找老田,他从老田的家里又找到老田的自留地里,发现老田正蹲在自己田边的田埂上抽闷烟,地里种着豆角、茄子、黄瓜等好几样蔬菜,老田不愧是一位种田好手,各种蔬菜都长的郁郁葱葱,生气勃勃。李睿走过去喊了一声“田爷爷”,老田见是李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李睿又明知故问地说道:“田爷爷种的菜可真好,怎么不到集上去卖钱哪?”老田有点不耐烦地答道:“没空。”李睿见老田对自己不感兴趣,便进入了正题,说道:“田爷爷,你要没工夫卖,把你的菜卖给我咋样?”老田没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想吃自己去摘点,拿着快回家吧。”李睿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解释:“不是我要吃,我想多要点,拿到集上去卖,挣几个钱,”接着他把自己考上了中学,没钱交学费的事向老田简单说了几句,老田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这孩子不光书念得好,没想到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小小年纪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说不定长大以后真能有点出息,”又仔细想了想孩子的话,觉得还真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还是有点担心的对李睿说“你能行吗?这卖菜可不是光会算账就行。”李睿带点央求地说道:“您就让我试试呗,不试怎能知道行不行。”老田又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卖也是老到地里瞎掉,便答应道:“行吧,明天一早我给你摘些豆角,你早点过来吧。”李睿十分高兴,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老田说道:“我手里没钱,得等卖了菜再把菜钱给您,您看行不?”老田稍一犹豫,也答应下来,心说:“这小子还真会做生意。”
    李睿见事情办得顺顺当当,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把刚才的情况给爸妈说了一遍,妈妈听了有些担心,怕挣不了钱再把老本搭上,还不上老田的菜钱,爸爸考虑了一下,说道:“去锻炼一下也好。”妈妈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也只好答应。
    第二天,李睿早早起床,草草吃了几口饭,便赶紧去了老田的菜地,老田的豆角已经摘的差不多,见李睿来到,便把摘下的豆角归拢了一下,李睿拿过一个长布口袋,把豆角包裹起来,用一根绳子捆扎结实,老田拿过秤来称了一下,一共二十多斤,老田说了一个价钱,接着说道:“挣了钱就按这价钱给我,挣不了少给点也没关系。”李睿听了,连说谢谢田爷爷,然后又向老田讨教了几句卖菜的诀窍,最后没忘了要借用一下老田的秤,老田答应下来。一切收拾停当,李睿背起豆角,老田又笑着嘱咐了一句:“小子,卖钱不卖钱的不打紧,可别把我的秤弄丢了。”李睿答应一声,背起豆角上了路。
    @lilizeng2017 2017-02-03 14:40:56
    在村子的中间,还有一处特别显眼的大宅院。说它显眼,首先就是那座临街的大门楼,不但比普通人家的大门又高又宽,而且全部是青砖刮顶,青瓦高脊,特别是那两扇厚厚的红漆大门,一开一关便会发出鹤鸣虎啸般的响声。据说当年为了能使大门打出这种声音,主人曾经遍请能工巧匠,不知花费了多大功夫才达到现在的效果。另外,门扇上方的门楹上还浮雕着一个大大的颜体的“福”字,据说,字是城里一位老举人的手笔。大门的两侧各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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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睿盘算了一下,到乡下的集市去路途较近,可菜价比较便宜,人也比较小气,县城路途较远,可菜价较高,因为比乡下人有钱些,人也相对大方些,于是决定多跑点路到城里去,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可毕竟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背着二十多斤的东西,一开始觉得还行,可是越走觉得越沉,只好每走个三五里,觉得实在撑不住了,便放下东西休息一小会,就这样走走歇歇用了两个多小时的工夫,终于到了县城的菜市场,菜市场就设在大街旁的一条小街上,李睿走进去一看,小街上的人流已经是熙熙攘攘,街两边摆满了菜摊,他从小街的这头走到那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不免有些为难,这时发现一个买茄子的老汉,看着好像很和善,便走了过去,央求老人,希望能给自己让点地方,老人看看是个孩子,带的菜也不多,便痛快地答应着,把自己和摊子向一边拉了拉,给李睿让出了一点空子,李睿急忙道谢,把背上的豆角放下,然后解开摆上,市场上买菜的人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卖菜,都觉得有点新鲜,不少人过来,一边看菜,一边询问为什么这么小就出来卖菜,李睿如实相告,别人听了都十分同情,又觉得小孩子不会在秤上做手脚,买他菜的人还真不少。因为是第一次卖菜,称秤手法有些笨拙,可他头脑聪明,账目算得极快,基本上秤杆一放就能说出钱数,加上旁边老汉不时过来帮忙,倒也卖得顺顺当当,不到中午,二十几斤豆角便卖完了,李睿收拾东西,再次谢过老汉,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把钱数了一下,一算账,除去老田的菜钱,赚了八毛多钱,这不禁使他有些大喜过望,赶紧把钱揣好,准备往回走,这时才发觉肚子在咕咕作响,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发觉不远处一家卖烧饼的正在边烤边卖,他咽了一口口水,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花两毛钱买了两个烧饼,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刚要再吃另一个,忽然又停住想了想,给老板要了一张纸,把烧饼包了包,装进了兜里。
    这回李睿身上没了负担,一路连走带跑,很快回到村里,他没有直接回家,先来到老田家里,老田还没上工,见李睿回来,笑嘻嘻地问道:“咋样?”李睿赶紧从兜里掏出 一叠早就准备好的钞票,递给老田说道:“还行,除了你的,赚了八毛多。”
    老田一听,连夸:“不赖,不赖。”李睿忙问,还有没有要卖的菜,要有还想再去,老田连忙答应:“有,有,明天我再给你摘些茄子。”李睿这才告辞回家,见到爸妈,先报告了一下今天的战果,然后掏出那个没舍得吃的烧饼,递给奶奶,奶奶接过,扭了一口填进嘴里,感慨了一句:“好几年没吃过这东西了,”随即递给李睿妈妈,“留着给孩子明早吃吧。”
    从此以后,李睿就成了这个菜市场的常客,总共一个来月的时间,去了不下二十次。
    看看到了开学的时间,李睿把这些日子赚的钱拿出来数了一下,竟然有十好几块,这下学费钱算是不用愁了。
    第十四章

    开学的日子到了,这一家人早早吃了饭,妈妈便着手为李睿收拾行装,一套被褥,一条毛巾,一副碗筷,外加二十斤玉米面,李睿绑着妈妈先把毛巾和碗筷放进书包里,然后把玉米面袋子裹在被褥里用一根绳子绑紧,妈妈想让纪海去送儿子,可纪海不肯去,自从被撤职回家以后,他除了偶尔到集市上去买点旱烟叶子,哪里也不肯去,李睿也忙说不用,有了这一阵子卖菜的经历,背着二十来斤的东西走上二十里地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难事了。
    一切收拾妥当,李睿背起行李,拎着书包出门上路,奶奶仍像第一次上学时那样,嘴里不住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
    和前些天卖菜一样,一路上休息了几次,便来到了学校,学校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李睿发现,绝大多数孩子都是由家长陪着来的,学校里到处都贴着指引报名的纸牌子,李睿按照指引很快便找到了报名的地方。李睿走进屋去,把沉甸甸的行李卸下,放在墙根,发现办公室前坐着一个男人,大约有三十多岁,后来他知道这是他的语文老师,姓王,也是他的班主任。李睿走过去,按照老师的要求拿出录取书交过去,老师接过看了一下,问了句“你叫李睿?”“是。”老师低头看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张纸,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李睿,又问道:“哪个学校来的?”“杨集高小。”老师听了好像有点吃惊的样子,说道:“啊,你们学校的教学水平不错啊。”李睿一下子没弄懂老师的意思,随后一想便明白了,一定是自己考得成绩不错。
    很快办完了手续,交钱,从此李睿正式成为了L城名气最大的一所中学的学生,借着他又根据老师的指引,找到自己的宿舍,把行李放好,然后到食堂交了二十斤玉米面,换了厚厚的一叠饭票。
    一切办理妥当,当然首先要熟悉一下学校的环境,在L城,一中算得上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据说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紧靠着全国著名的京杭大运河而建,在古代这是一个商贾云集的繁华地带,离一中不远的地方仍然保留着一处保存完好的山陕会馆,建筑十分豪华,见证着历史上此处曾经的繁荣。
    李睿先在校园内内转了一圈,给李睿的第一印象是:大。
    对着学校的大门,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大道两旁是两行一人高的马尾松,长的郁郁葱葱,再往两边是一幢红砖红瓦大玻璃窗的房子,从前往后共有十几排,从房门上方挂的小牌子看,应该是教室。李睿根据门牌,找到了自己的教室——初中一年级一班,他走了进去,发现里边整整齐齐地排着好几排课桌,桌面上的黑漆泛着亮光,让李睿感到新奇的是,吊在半空中的几根亮晶晶的白管子,李睿想了一会,断定这应该是电灯,他长这么大还没用过电灯,可他在别处见过的电灯都是圆球形的灯泡,像这样长筒形的电灯,还从来没有见过。
    他走出教室,继续顺大道走着。
    走过一排排的教室,房子最后的一排门牌上写的是:阅览室,图书馆,李睿看到图书馆几个字,不由眼睛一亮,这应该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在五六年级的时候,虽然有不少同学从家里拿书给他看,但毕竟数量有限,有些“供不应求”,他急忙走过去一看,没开门,他扒着窗户往里一看,哎呀乖乖,他发现里边书架一个挨着一个,书架上一层一层,满满荡荡都是书,他暗自寻思,以后可是有书看了。
    走过一排排房子,便是好大一片体育场地,里边有一个足球场,还有好几个篮球场,场边还设置了好多他从未见过的什么单杠双杠,平衡木之类的,李睿觉得自己就好像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想到今后能在如此环境下读书,还真是从心底生出了几分自豪感。
    转了一圈,李睿觉得已经对学校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便回到了宿舍,宿舍里是靠南北各搭了一排板铺,中间有一条通道,李睿进门时发现宿舍里已经有很多同学,大家都在互相介绍着,认识着,各自发表各自对新学校的评论,当然都是一片赞誉之声,李睿一向比较安静,也就不太喜欢那种热烈嘈杂的场面,便有意躲开聚在一起的人群,向过道的里面走去,他发现,在过道的尽头,靠墙的地方,坐着一位同学,没有参加大家热烈的谈话,只是坐在铺板上静静地听着,李睿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那位同学剑他过来,对着他轻轻笑了笑,没说话,李睿见他挺安静,觉得有些投缘,便轻轻问了一句:“哪个学校来的?”那位同学也轻答道:“梁镇。”接着两人便在那儿聊了起来,从聊天后李睿得知对方叫苏凯,李睿也向对方介绍了自己,接着便把自己的行李拿出来和苏凯的放在了一起。
    在其他同学的嘈杂声中,李睿发现有一个同学让人比较注意,他明显比其他同学年龄大一些,说话中总显得比别人强势,总爱抢别人的话头,另外他对别人还有些颐指气使,竟然用命令的口吻让别的同学给他搬拿行李,这让李睿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后来知道这人名叫大勇。
    很快学校里便正式开课了,各种安排明显比小学时紧张了很多,每天光是正课就要上六节,晚上还要上自习课,几天以后,老师认命了班中的班干部,李睿被任命为学习委员。
    中学的课程也比小学繁复的多,除了基本的数学语文以外,还增添了外语(那时学的是俄语),物理,化学,生物等等。
    李睿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紧张的学习生活,而有规律的学习生活,不久便显现出了他超人的聪明才智,成了整个同年级四个班的尖子生。繁重的学习任务让很多学生觉得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每天下午有两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学生都仍然在教室里忙着加班加点的做作业,啃书本,而李睿却早早便做完了功课,成了图书馆和阅览室里的常客。阅览室里有大量的各种书报杂志,图书馆里可以借到以前他从未听说过的书籍,不过也有一点使李睿感到遗憾的地方,因为怕耽误学习,学校规定,不准把一些长篇小说借给学生。
    李睿的各门学科都很优秀,但最出类拔萃的还是文学方面,这应该与他平时各种课外书籍读得多有直接的关系,他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给同学们宣讲,当时学校为了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办了一种校刊,专门刊登本校学生的优秀作文,里边的文章有各班的语文老师推荐的本班学生的优秀作品,也有一些学生自己的投稿,而李睿逐渐成了刊物上出现次数最多的作者名字,他的文章最大的特点是经常会出现一些引经据典的内容,这些内容已大大超出了一个初中生所学的知识内容,这让许多高中的学生都惊叹不已,李睿竟不知不觉成了全校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由于文学方面的突出表现,也就引起了语文老师,也就是他的班主任王老师的格外注意,每当写出一篇老师认为的好作文,老师便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分析讲解一番,指出文章哪里写得好,哪里还有些不足,如何改进等等,知道他酷爱看书,便给他介绍一些有助于学习的课外书, 完了还经常询问一些生活方面的情况,问问生活上有没有困难,这也难怪,哪位老师不希望自己能教出几个出类拔萃的学生。
    除了各门文化学科的样样优秀之外,李睿还有一项过人的技能,那就是对音乐方面的天赋,还在童年的时候,有时李睿会跟着妈妈到姨母家去串门,姨母家离县城很近,附近有一家工厂,场里安着一只响声很大的大喇叭,广播声在姨母家听得很清楚。大喇叭里有时会播送一些歌曲和音乐,当时李睿对这些歌曲和音乐听的简直是如痴如醉,回家以后竟能把听到的旋律哼唱出来,慢慢的他好像形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广播里有音乐声,便会凝神屏气地听上一阵,只要听上几遍,他便能把刚刚听到的音乐哼唱出来,因此他会唱的歌曲特别多,当时比较流行的歌曲他基本都能唱出来,另外他还拥有一副好嗓子,开始是孩子独有的那种清脆的童声,大概到了初三的时候,开始变声,没想到变声以后,音域变得更加开阔,不但能唱男声,还能唱出甜美无比的女声,每当紧张的学习过后有点闲暇的时候,来了兴致便会放开嗓子唱上几段,而每次都会招来同学们的喝彩声。
    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两次文艺演出,由各班自行排练节目,演出完毕会评选优秀节目,这自然就有些班级比赛的成分,而李睿也自然成了他这个班的台柱子,每次养出都要独唱几首歌曲,而每次歌唱都会博得一个满堂彩,给自己的班级争得不少的荣誉,而他个人也成了同学们,特别是不少女生的尊崇对象。
    随着全班同学每天紧密地相处,李睿对每位同学也渐渐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全班一共有五十位同学,大约有一半来自城里几所有些名气的高小,其他则来自各公社的小学,不用说都是各小学的尖子生,因此全班除了李睿学习成绩比较突出以外,其他学生基本相差不多,只有丁大勇有些例外,是全班学习最差的一个。一开始李睿不明白他是如何考进这所优中选优的重点中学的,时间长了,有了解内情的同学悄悄告诉他,原来他爸爸是教育局的什么领导,李睿这才明白。
    李睿的同桌是位女同学,名叫马小荣,是生活委员,学习也很不错,要不是有李睿,她应该是全班的学习尖子了,刚开始的几次普通考试对李睿的第一名,她还很不服气,大概习惯了在原学校时同学们的尊崇和第一名的荣耀,看到现在李睿一下抢了她的风头,还曾一度有些酸溜溜的感觉,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不平,可随着李睿性格上各种优点的展现和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马小荣也逐渐口服心服地接受了她这个班级第二的现实,对李睿表现的友好起来。
    丁大勇仍然处处表现着他的强势,在班中各种事情都要拔个“尖”,值日生挨个打饭菜时,他从不排号,不管多少人,他总是拿着他那大大的搪瓷碗,走到最前边,把碗一伸,如果值日生给他打慢了些,便会大声呵斥一声:“快点给我打,”而且分量总要比别人多些才行。对于他的强横,虽然同学们都有些气不过,可看看他那比每一位同学都要高出一截的个头,和比别人都要大出一圈的拳头,也只能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敬而远之,可大概是所谓“秦桧也有几个好朋友”的缘故吧,竟然也有那么几个总想“出人头地”却又实力不够的同学把他当成了靠山而倍加推崇,整天跟在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勇哥”的叫着。
    总体来说,李睿这段的学校生活应该算是快乐的,美好的,当然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而最大的不足就是几乎每天都伴随着他的饥饿,其实这种情况并非只有李睿一个,绝大部分同学都是这样,每两个星期回家背走二十斤粮对家中已经是一个很重的负担,为此,家中不知要多吃多少野菜,对于过着富足生活的人来说,也许他们不太理解,觉得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每天一斤半粮并不算少,可他们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人,肚子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滴油腥,更谈不上有什么零嘴副食之类,个个饭量极大,一个成年人一顿可以轻轻松松地吃下一斤成品粮的食品,有些饭量大的吃得简直有些吓人,俗语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像李睿这种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并不比成年人小多少,所以每天一斤多的粮食根本吃不饱,所以饥饿感便每天伴随着这些孩子们的上课,下课,做作业和其他一些活动,特别是到了饭前的最后一堂课,一边听着老师的讲课,一边急切地盼望着下课铃声早点响起。
    除了吃不饱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巨石每月两块伙食费的问题,班里每月都有一两个同学交不上伙食费。交上伙食费,学校里管菜吃,早晚两顿是腌萝卜条,中午有一顿炒菜,交不上伙食费当然也就没有这种待遇,因此他们只好自带一些腌咸菜,或者干脆就沾点咸盐水对付。李睿靠着开学前赚的十几块钱坚持了几个月,后来钱渐渐花完了,也就没钱交伙食费了,开始同桌马小荣每当吃饭时便把自己的菜分给李睿一半,李睿知道不是一天两天,不能总是这样,以后便不到自己的课桌上吃饭,随便找个地方,或干吃几个窝头,或沾点盐水,如此几天身体便有了反应,首先便是食欲不振,消化不良,接着便是浑身无力,两腿发软,马小荣见状告诉了王老师,王老师给他垫付了两块钱,并告诫他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告诉他,这让李睿打心里感动不已,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会常常想起这位对他倍加关心,充满期望的王老师。
    在开学不久的时候,春花曾经到他的学校里来过一次,那是个星期天,李睿没有回家,正在宿舍里看书,忽听外边有人喊道:“李睿,有人找。”李睿闻声走出宿舍,一看是春花,心里十分高兴,赶忙迎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热情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春花有些调皮地答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你这大才子的学校,别人考不上,还不能来看看哪!”李睿忙答道:“说哪里话,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走,到我们宿舍去坐坐。”春花一听,笑道:“我一个女生,到你们男生宿舍去坐什么?”李睿一听,知道自己一时有些慌乱说错了话,忙说道:“看我一时糊涂了,那我请你参观一下我们的学校吧?”“好吧,”春花答应了一声并随即说出了自己来到学校的第一印象,“你们学校可真大,到底是全市的重点中学。”李睿附和道:“是啊,以前我也没想到,”接着便引领着春花在学校里转了起来,一边走一边不断地介绍着,而春花一边听着介绍一边和自己的学校做着对比。首先经过体育场,几个同学在篮球场上打着篮球,春花说,我们学校只有一个篮球场,别的什么都没有,李睿又领她到了图书馆,今天是星期天,没开门,春花也像李睿刚入学时一样,扒着窗户向里面看了一会,随即惊叹道:“哎呀,这么多书,一个人恐怕一辈子都看不完,我们学校根本就没有图书馆。”
    两人在学校里就这样慢慢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李睿边走边对春花说道:“要到开饭的时间了,我领你到食堂吃饭吧。”今天是星期天,学生是要直接去食堂买饭的,春花站住,又带点调皮地说:“那你想请我吃什么饭?”李睿受了她的感染,也有些调皮地说道:“你是远方来的贵客,哪能怠慢,当然不能吃窝头,得吃馒头啦。”李睿为每个星球改善生活时准备的白面票还没用完,看来今天要用上了。“算了吧,我知道,你们男生整天都吃不饱,我要是吃你顿馒头,还不把你心疼死。”春花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李睿,李睿被她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也笑着说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小气吗?”春花说道:“今天就不劳你破费了,咱们到外面去吃,我请客,让你尝尝吃饱的滋味如何。”李睿连忙说道:“别胡闹,那得多少钱!”春花却不由分说,拉起李睿的胳膊,向校外就走,一边走一边向李睿解释说:“我每次回去,爷爷都给几毛零花钱,我已经攒了好几个星期没舍得花,今天请你吃顿饱饭没问题。”一开始,李睿还是迟疑着不愿走,可是春花手拉的很紧,只好顺从地跟着走了,走到大街上,见前边有一个卖烧饼的小饭铺,春花问道:“咱们吃烧饼咋样?”“行,啥都行。”二人进了烧饼铺,找个地方坐下,春花又问道:“你能吃几个?”“不知道。”“那具先来六个,你吃四个,我吃两个。”春花又问老板:“有什么喝的没有?”“有胡辣汤一毛钱一碗。”“那就来两碗。”老板答应了一声,先用小竹筐端来六个烧饼,又端来两碗胡辣汤,放在二人面墙,春花说了一声:“吃吧。”说着拿起一个烧饼递给李睿,自己也拿起一个,李睿不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一个烧饼很快下肚,李睿又拿小勺子喝了两口胡辣汤,胡椒粉的辣味使他轻咳了几声,连着喝了几口也就适应了那种辣味,四个烧饼一碗胡辣汤很快就进了肚,春花见他吃完,看看他被辣的出了汗的脸,笑嘻嘻问道:“吃饱了吗?”李睿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回答:“吃饱了。”其实要是有的话,他还能吃,但这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春花付完钱,二人起身离开小饭铺,出来以后,春花表示不再跟李睿回学校就在这直接回去了,李睿又送了她一段,才折返回来回到自己的学校。
    李睿觉得,这是他从记事以来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过了多少年以后,他仍然不断想起那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烧饼铺,回味起那四个让他基本填饱肚子的又香又甜的烧饼,那碗让他辣的出汗的胡辣汤。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到了一九六六年,李睿三年的初中生活即将结束,他的人生将要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点,在这三年里他的只是长了不少,个头也长了不少,已经出落成一个高挑的大小伙子,初中三年级的同学们似乎已经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做着最后的准备,同学们已经在为今后要走哪条路作抉择,其实可供他们选择的路并不多,一是考高中,三年毕业再考大学,这当然是一条每个莘莘学子都在苦苦追求得前程无限的道路,再就是考师范,三年毕业做一名教师,似乎也是一条不错的道路。王老师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李睿,他曾私下问过李睿想考什么学校,李睿告诉他想考师范,意图很明显,想早点挣钱。可王老师听了他的话却大不以为然,说以他的实力考师范实在太可惜了,极力劝说他考高中,表示以后如有困难自己还可以给予帮助,这使李睿有些为难。
    又是一个星期天,时间是下午,李睿仍然在宿舍里看书,可今天他却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怎么也看不下去,他发觉自己是在思念一个人——春花。自从开学不久,春花来过一次以后,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他们的感情似乎在不断地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只是那种单纯的友情,愿意在一块说说话而已,可是慢慢的,他们之间的友情好像在逐步地增添一些激情,选哪早期见面时当然很高兴,分别后很快便会心绪平复,可是后来,一见面总会在心底泛起一种波澜,特别分别时的那种难舍难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分别后一连好些天心里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也许就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最纯真最原始的爱情吧。
    李睿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春花了,前些天,他曾经想到她的学校里去找她,在那个年代,如果女学生向学校里招引男孩子是一件很犯忌的事,会遭到同学的嘲笑,弄不好还会受到老师的批评,思量再三,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最近为了考什么学校的事,心里有些烦躁,便时不时会想起春花,他很想听听春花的意见。
    李睿正躺在铺上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睿哥。”他不觉“激灵”一下,脑子里立刻闪了一下春花,不过他还怀疑是不是幻觉,正在犹疑,这时又传来一声调门更高的喊声,这次他确定是真的,赶紧翻身下地,拖沓着鞋便跑了出去,一看,果然是春花。他几步跑过去,本来很想一下抓住她的双手,可是跟前正有几个同学注视着二人,立即冷静下来,站在春花的对面,直直地打量着她。
    三年的时间,春花的身材也长高了不少,身体已经逐渐显现那些女孩子们的特征,今天她的打扮也格外漂亮,一身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衣服,脑后扎起两条不长不短的发辫,略显黑的脸上透出一层红晕,更显出一种健康的美。
    春花发现李睿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脸更红了,不觉扭了一下身子,不好意思地轻轻说道:“看什么,像个傻子。”李睿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也有些不好意思,解嘲地说了一句:“看你长得漂亮嘛,”说着弯腰穿好鞋子,随即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整近处几位正注视着他们的同学,发现有一位同学正对他做着鬼脸,赶紧对春花说:“走,到外面去,”说着二人一起向校外走去。
    校外就不远就是那条著名的大运河,二人沿着河畔慢慢走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李睿首先发问。“怎么,想我啦?”春花仍然不改往日的调皮相。“怎么,难道你不想我?”李睿以问代答。春花笑了笑,答道:“太忙啦,整天讲课,复习,做作业,星期天都不让休息,今天整整做了一上午的作业,到底也没做完,这不下午就来找你了。”“都一样,”李睿表示理解地答了一句。
    两人走着,聊着,看到河堤的下面有一块石头,李睿说道:“咱们到那边坐一会。”二人一块走下河堤,石头不大,二人紧紧挨着坐了下去,运河水早就停止了流淌,只剩半池清水,水里长着一些水草,水面有几只白鹅欢快地戏水,李睿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春花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春花则把自己的肩膀更紧地靠向李睿,把头歪靠在他的肩上。二人沉默了一会,春花抬眼看着李睿的眼睛问道:“你打算考什么学校?”李睿一听,这正是他准备向春花讨主意的问题,连忙如实回答:“还没拿定主意,我原本想考师范,可老师希望我考高中,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一定要考高中,”春花说的十分肯定。“可是……”李睿还是有些犹豫。春花突然直了直身体,语气变得有些严肃,“不用可是,这事你一定要听我的,我知道,生活上有些困难,可困难总是能克服的,可你要走错了路子,是要后悔一辈子的。”看来,在关键问题上,春花还是很有主见的。“好吧,我听你的。”春花听了李睿的话,又重新把头靠在李睿的肩上。
    幸福的时刻总是觉得有些短暂,二人就这样依偎着,聊着,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悄悄消逝着,春花抬起头来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时间不早了,我恐怕得回去了。”李睿也扭头看了看太阳,有些无奈地说:“时间过得真快。”二人站起身来,向河堤上慢慢走去,二人走到校门口,春花说:“你回去吧。”李睿还是恋恋不舍:“我送送你。”二人又走了一段,终于要分手了,二人四目相对,互看了几秒钟,李睿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抱住春花,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春花娇羞地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了一句:“都说你老实,原来叶挺坏的,”说完转身离去。
    第十五章
    初中三年级结束了升学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毕业考试,李睿的成绩也最后一次在学校里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六门学科,四门满分,两门九十五分以上,下面等着的就是拿毕业证和填写升学志愿了。正在同学们以最紧张的心态准备迎接升学考试的时候,学校里却突然出现了一种别样的气氛,学生们都在纷纷传说着,某某大学贴出了大字报,某某大学揪出了反革命,学生们隐隐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很快,学校的一座教室的墙上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大意是提醒学校里的广大师生要擦亮眼睛,揪出我们学校里隐藏的反革命、特务,接着,大字报越来越多,学生们不再坐在教室里做功课,老师也不再督促毕业生们抓紧最后五分钟,一场席卷全国的、暴风骤雨般的大风暴吹进了一中的校园里,这就是在中国一直延续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
    大字报上开始点出了名字,第一个榜上有名的是一位历史老师,名字叫孙继武,大字报上说他原来是一名国民党军的团长,在解放军攻打济南的时候,投降了解放军,现在发现,孙是一名隐藏在学校的国民党特务,企图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证据是他为国民党涂脂抹粉,曾对同学们说过,国民党也曾抗过日,消灭过日本鬼子。
    李睿看了大字报,觉得有些疑惑,根据他掌握的知识,解放军攻打济南时,吴化文的部队是起义,而不是大字报上所说的投降,国民党也确实抗过日,消灭过日本鬼子。疑惑归疑惑,他还是相信了这位孙老师是国民党特务的说法。
    各班开始对这位孙老师进行批斗,这天,被一帮同学揪进了李睿的教室,领头的是丁大勇,他让孙继武老师站到讲台上,然后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国民党特务孙继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一阵口号过后,便开始问话:“孙继武,你是不是国民党特务?”“我不是。”“你说是谁打跑了日本鬼子?”“是共产党,八路军。”“你为什么说国民党抗日?”孙老师不答,接着又是一阵口号声。在批斗期间,丁大勇屡次走上台去,按住孙的头,要他“低头认罪”,批斗会开了两个小时才算结束。
    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被揪出来,罪名也是五花八门,一位语文老师不知在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伟人也不一定不会犯错误”,说是污蔑伟大领袖毛 ,有一位老师不知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地主、资本家也不一定会是坏人”,被说成是为剥削阶级涂脂抹粉,一位老师因为学生在上劳动课时嫌大粪太臭说了一句“我年轻时也种过地,就是对大粪有感情”,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理由是劳动人民只有对党对毛 有感情,而这位老师却对大粪有感情,是在影射伟大领袖毛 。
    后来这些被打倒的老师们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号——“牛鬼蛇神”,他们被统统赶进一个屋子里,叫做“牛棚”,日夜有学生看守。
    “阶级斗争”成了当时的热词,学生们中间也有了“阶级”之分,被分成了“黑五类”子弟和“红五类”子弟。“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简称“地、富、反、坏、右”,学生们开始成立了“红卫兵”,后来又叫做“造反派”,每个红卫兵的胳膊上戴上了一个红袖标。
    “黑五类”的子弟们被排除在红卫兵之外,李睿属于右派分子的子弟,当然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除了李睿,同班中还有三、四个同学没戴上了红袖标,其中就有一直和李睿关系不错的苏凯,这种明显的差别,就好像古代的罪犯在脸上刺了字,李睿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最不愿让人看到的隐私一下子暴露无遗。
    牛鬼蛇神继续一个被一个地揪出来,李睿最打新的事到底发生了,他最尊敬的王老师也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了“牛棚”,罪名之一是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为“黑五类”的学生交伙食费,虽然没有直接提李睿的名字,但所指非常明显,这让李睿非常难过,从此以后,他对各位牛鬼蛇神的罪名有些怀疑。
    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被揪出来,罪名也是五花八门,一位语文老师不知在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伟人也不一定不会犯错误”,说是污蔑伟大领袖毛 ,有一位老师不知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地主、资本家也不一定会是坏人”,被说成是为剥削阶级涂脂抹粉,一位老师因为学生在上劳动课时嫌大粪太臭说了一句“我年轻时也种过地,就是对大粪有感情”,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理由是劳动人民只有对党对毛 有感情,而这位老师却对大粪有感情,是在影射伟大领袖毛 。
    后来这些被打倒的老师们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号——“牛鬼蛇神”,他们被统统赶进一个屋子里,叫做“牛棚”,日夜有学生看守。
    “阶级斗争”成了当时的热词,学生们中间也有了“阶级”之分,被分成了“黑五类”子弟和“红五类”子弟。“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简称“地、富、反、坏、右”,学生们开始成立了“红卫兵”,后来又叫做“造反派”,每个红卫兵的胳膊上戴上了一个红袖标。
    “黑五类”的子弟们被排除在红卫兵之外,李睿属于右派分子的子弟,当然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除了李睿,同班中还有三、四个同学没戴上了红袖标,其中就有一直和李睿关系不错的苏凯,这种明显的差别,就好像古代的罪犯在脸上刺了字,李睿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最不愿让人看到的隐私一下子暴露无遗。
    牛鬼蛇神继续一个被一个地揪出来,李睿最打新的事到底发生了,他最尊敬的王老师也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了“牛棚”,罪名之一是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为“黑五类”的学生交伙食费,虽然没有直接提李睿的名字,但所指非常明显,这让李睿非常难过,从此以后,他对各位牛鬼蛇神的罪名有些怀疑。
    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被揪出来,罪名也是五花八门,一位语文老师不知在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伟人也不一定不会犯错误”,说是污蔑伟大领袖毛 ,有一位老师不知讲什么问题时曾说过一句“地主、资本家也不一定会是坏人”,被说成是为剥削阶级涂脂抹粉,一位老师因为学生在上劳动课时嫌大粪太臭说了一句“我年轻时也种过地,就是对大粪有感情”,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理由是劳动人民只有对党对毛 有感情,而这位老师却对大粪有感情,是在影射伟大领袖毛 。
    后来这些被打倒的老师们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号——“牛鬼蛇神”,他们被统统赶进一个屋子里,叫做“牛棚”,日夜有学生看守。
    “阶级斗争”成了当时的热词,学生们中间也有了“阶级”之分,被分成了“黑五类”子弟和“红五类”子弟。“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简称“地、富、反、坏、右”,学生们开始成立了“红卫兵”,后来又叫做“造反派”,每个红卫兵的胳膊上戴上了一个红袖标。
    “黑五类”的子弟们被排除在红卫兵之外,李睿属于右派分子的子弟,当然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除了李睿,同班中还有三、四个同学没戴上了红袖标,其中就有一直和李睿关系不错的苏凯,这种明显的差别,就好像古代的罪犯在脸上刺了字,李睿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最不愿让人看到的隐私一下子暴露无遗。
    牛鬼蛇神继续一个被一个地揪出来,李睿最打新的事到底发生了,他最尊敬的王老师也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了“牛棚”,罪名之一是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为“黑五类”的学生交伙食费,虽然没有直接提李睿的名字,但所指非常明显,这让李睿非常难过,从此以后,他对各位牛鬼蛇神的罪名有些怀疑。
    革命运动越来越“深入”,揪斗牛鬼蛇神的热潮还没有消退,忽然上边又有了新精神,说是运动的重点是要揪出那些藏在党内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于是“造反派”们斗争的矛头又指向了校领导,头天正在台上大讲着要深挖校内的阶级敌人,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校长一夜之间自己竟成了“造反派”,和那些“牛鬼蛇神”一样,被揪上了台,进行批斗,一时间,学校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红卫兵”成了学校里的主宰者,他们的任务就是今天批斗这个老师,明天批斗那位校长,后来红卫兵们对这种光喊口号、问话的批斗方式觉得不过瘾,又发明了一些折磨被批斗者的新手段,什么挂牌子,骑摩托,开飞机……挂牌子就是做一个沉重的大木牌子,上面写上被批斗者的姓名和罪名,用一根细细的绳子勒在脖子上,骑摩托就是让他们两臂前伸,双腿下蹲,做出骑摩托车的姿势,开飞机就是要两臂后伸,身体前倾做飞机状,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许乱动,往日倍受学生们尊敬的老师、校长们,现在一个个被整的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连一点最起码的尊严都丧失了。
    自从王老师被打成牛鬼蛇神以后,再加上“黑五类”学生的被歧视和冷落,李睿已逐渐失去了对运动的热情,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赶紧结束这种乱局,弄张毕业证,该干嘛干嘛去,可这种希望看来是遥遥无期。
    红卫兵组织没人接受自己,往日对他充满崇拜羡慕和友好的同学们都和他尽量保持着距离,不过还有一个和他命运相同的人,那就是苏凯。本来二人的关系就很不错,现在相同的遭遇更使他们成了一对难兄难弟,他们成了一对无人管束,无所事事的“自由人”,整天孤魂野鬼般在学校里各处东游西荡。
    学校里的领导被打成了“走资派”,各级政府未能幸免,县里的领导相继被打倒在地,县政府由红卫兵大头头们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取而代之,这下有了更大的麻烦,没有捞到满意职位的红卫兵头头们不服,要推翻新的政权。红卫兵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说要捍卫革命新政权,一派要炮轰反革命的黑政权,全县各单位,各学校都形成了互相对立的两派,后来逐渐发展到互相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程度,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走在大街上,一旦发现对方和自己不是一派,马上便成了仇敌,两人互相辩论,互相指责,路过的人都会纷纷参与进来,附近单位上的一旦听说附近发生了大辩论,两派都会通知上班,带领人马前往支援,人越聚越多,有时会达到几百上千人,堵的大街上水泄不通,县城的大街上随时都会碰到这种大辩论的场景,这种情况还波及到家庭内部,本来就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因为观点相反,闹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甚至有的夫妻为此闹到分居离婚的程度,可是到底为什么要捍卫,为什么要炮轰,捍卫谁,炮轰谁,却谁也说不清楚,也不知为什么当时的人们都像是被人施了魔咒,中了邪一样,成了没有大脑的机器人。
    李睿的学校里当然也不会例外,每个班的学生们都成了两派,李睿的班里一派以丁大勇为首,一派以王长友为首,本来关系密切的同班同学一下子成了誓不两立的仇敌,整天为了什么捍卫炮轰吵得不可开交,吵得你死我活。既然成了敌人,就很难再在一起“同眠共枕”,实力较弱的丁大勇领着一帮炮轰派的战友,把原来的两间体育器材室收拾出来搬了进去。李睿和苏凯开始并没有明确自己是“捍卫”还是“炮轰”,可既然丁大勇的“炮轰”派搬了出去,剩下的当然就是“捍卫”派啦,因为当时两派的情势已经由单纯动嘴的“文斗”发展成了动手的“武斗”,首领是本派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捍卫”派的首领王长友倒也没有因为他们是“黑五类”而排斥,所以李睿和苏凯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捍卫”派的成员,当然“红卫兵”的标志红袖标是没有他们的份的。
    因为丁大勇的“炮轰”派人数较少,所以他们双方交锋时也就处于弱势,一旦动手,也总是吃亏,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战术”,就是想方设法寻找落单的“捍卫”派成员进行报复,所以“捍卫”派的成员们平时都尽量避免单独行动,可事情往往总是有些防不胜防。
    一天下午,王长友领着麾下一帮“捍卫”派的“战友”们到校外参加完一场辩论会,回到学校,快到他们的“大本营”宿舍的时候,苏凯要去趟厕所,李睿听了有点不放心,要他再招呼几个同伴同去,可苏凯说没事,这里离宿舍不太远,可李睿还是不放心,便留下来在厕所附近等候,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早就躲在暗处的丁大勇看到机会难得,领着四五个人冲了过来,见着苏凯,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把苏凯几下打倒在地,苏凯只能抱着头在地下打滚,李睿见状,一边大声招呼着就要走进宿舍的大部队,一边冲了上去,和他们打在一起,二人当然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李睿也挨了不知多少拳脚,幸好大部队听到喊声,大喊着跑来增援,看来丁大勇等人已经得了“游击战”“麻雀战”的真谛,看看增援部队就要来到,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当时苏凯被打的鼻青脸肿,李睿也是好几处伤痛,而后,首领王长友只是对二人安慰了几句,没有给他们去报仇,他觉得为了两个“黑五类”的编外成员而大动干戈不值得,后来二人私下聊起此事,也是唏嘘感叹:咱们二人这到底是为谁挨了这么一顿打?不过打那以后,二人的感情却更深了一步,李睿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目标,没有尽头的,甚至缺少了人性的生活,决定回家。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革命”,这是当时的各种宣传材料上最常说的一句话,这话一点都不假,这场起始于学生的大运动很快便波及到了农村,李堂村当然也不例外。当时已经接近二十岁的李富贵一时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当年,他用了六年的时间,读完了四年级,老爹看看指望儿子靠读书光宗耀祖的路子走不通,便让他停了学,回家后一是能替老子干些家里的活,还能到生产队里蹭些工分,文化大革命的风潮来到农村以后,李富贵看到别处的搞的红红火火,一个个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十分威风,便也想风光一把,召集了一帮半大小子,弄了一些红袖章戴在胳膊上,成立了李堂村的“红卫兵”战斗队,什么“破四旧”“挖祖坟”,一时还真是干的轰轰烈烈,接着就是搞接地斗争,批斗“黑五类”,当时农村人又把“黑五类”叫做“戴黑帽子”的,后来又简称“戴帽的”,农村里白天要上工,每天晚上便把这些“戴帽的”招呼到一起,先由李富贵训话,让他们“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接着便要他们一个个交代问题,认为不老实交代的,便开批斗会,为了更加显示权威,他又想出了新点子,让这些“戴帽的”每天早晨扫一遍大街,他则神气活现地站在旁边不住地对他们吆五喝六。
    县里和公社里都推翻原来的政府,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农村当然也不能例外,但有所不同的是,县里的主要领导都成了“走资派”被“打倒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造反派”的“总司令”、“总指挥”。而农村大多是换汤不换药,只是换了个名称,在李堂村也是这样,做了二十年领导的老于,其地位五人可以替代,公社领导首先找到老于,要他担任村“革委会”的主任,可已到花甲之年的老于说自己老了,不想再干了,公社领导见他说的也是实情,便让他再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祥之,公社领导当即答应,接着公社领导说还得一名立场坚定,敢于革命,还要根正苗红的年青人担任副主任,并提议让李富贵担任,可祥之表示反对,说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愣头青,哪里能做得了领导,可老于却表示赞同,祥之马上也明白了老爹的用意,在这种形势下,有时还真需要有这么一个愣头青出头。
    这个决定很快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宣布,李发财父子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都要高兴疯了,都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搞了一年,还算理智的农村社员们意识到,他们和那些无所顾忌的学生们不同,光靠喊着口号闹什么“捍卫”“炮轰”是解决不了肚子问题的,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种地,当地的气候是十年九旱,几乎每年都要浇地,可从前老式的大口砖井太浅,井水总是不够用,于是当时的人们想了个办法,在原来老井的基础上再用一种钻头深钻,然后在钻孔里下上水泥砂管,用来增加水量,当时人们把这叫做“下泉”,“下泉”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就是要不断向钻孔里灌水,叫做“压水”,如果压水供不上,就会造成“塌眼”,那时“下泉”都是人工用最原始的方法,一眼最少也要半个月,可不是一件小事,一旦“塌眼”就意味着这眼井作废,前功尽弃。
    李堂村“下泉”,负责“压水”的是纪海和另外一位社员,两人白天黑夜轮流,六小时一换班,每人赶着一头小毛驴在附近另一口井上拉水车。这天这眼井的“下泉”工作已近尾声,晚上,“下泉”的社员都下工回了家,纪海负责下半夜的压水工作。半夜时分,他牵着那头瘦得皮包骨头的毛驴接了班,可干了时间的一半,百年有些力不从心,拉几圈便停住,纪海只好跟着毛驴转着圈,不住地吆喝,用一根树条子抽着驴屁股,后来干脆帮着推,就这样好歹又坚持了个把小时,可是走着走着突然趴在了地上,纪海用树条子使劲抽了几下,毛驴使劲扬了两下脖子,还是没能起来,看来,可怜的毛驴已是筋疲力尽,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这时天还没亮,纪海不敢怠慢,赶紧赶回村里,他先跑到牲口圈,隔着门使劲把饲养员喊醒,饲养员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不耐烦地问他干什么,纪海简要向他说明了一下情况,并说想换另一头毛驴,谁知饲养员一听这话,没好气地说道:“那毛驴累得到现在还趴在那而不肯吃草,还要再用,你是想吃驴肉吧?”纪海还想再说,饲养员不由分说关上了屋门。
    纪海一看此路不通,赶紧去找队长,隔着院墙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才把队长喊醒,队长一听是纪海,料定井上有情况,赶紧起床,问明情况,知道事情严重,迅速出门去喊人去推水车,好不容易才喊起两个人来,天已放亮,四人疾步赶到地方一看,一下都傻了眼:井眼已经塌了。
    吃过早饭,折腾了半宿的纪海没敢睡觉,来到上工的集合地听候处理,井上“塌眼”的事很快在社员中传播开来,最先找纪海的是副主任李富贵,他气势汹汹地来到纪海面前,劈头就问“你是怎么压的水,把井搞塌了眼?”纪海辩解说道:“我能有啥办法,毛驴趴地下起不来,我一个人又推不动水车。”李富贵不听他辩解,厉声说道:“你不用找理由,我看你就是阶级敌人,故意搞破坏,今天晚上开社员大会,非狠狠地批斗你不可,”说完,恨恨地离去。
    李富贵果然是说到做到,吃过晚饭便敲响了召集全体社员开会的钟声,等社员到齐,他让纪海站到前面,让纪海承认自己是阶级敌人,故意搞破坏,纪海哪里会认,分辨了几句,立即被打断,纪海见多说无益,便闭了口,任李富贵说什么都是沉默不语,李富贵见状,便像当年带领“红卫兵”开批斗会那样,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纪海”,可这些社员却没有那些半大孩子那股热情,应者寥寥,李富贵觉得没了面子,有些气急败坏,几步窜到了纪海面前想要动手,这时祥之赶紧站了出来,拦住李富贵说道:“毛 说过,要文斗不能武斗,咱得按毛 的指示办,”接着又回头对纪海教训了几句,让他回家以后要好好反省,便宣布散会。
    李富贵觉得这次批斗会没能充分展示他副主任的权威,必须再想办法展示一下,于是又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第二天李富贵找到了纪海说:“你一个反革命破坏分子,没资格住这么好的房子,这里要做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处,三天之内,搬到你后院的房子去,他所说的后院的房子就是指从前纪海家的长工住过的三间土坯房,经过几十年的风雨,现在已经是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纪海知道拗不过,只好过去好歹修缮了一番,三天以后,一家人离开了这座见证了祖上多少荣耀的被多少人羡慕的青砖高脊大瓦房,走出了那座高大威风的大门楼,住进了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几天以后,李睿从学校回到村里,发觉已经搬了家,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第十六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两年,时间已经进入一九六八年,学校里的毕业生们终于等来了处理结果——每人一张毕业证,回家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发放毕业证那天,同学们领完证都纷纷回到他们久违的教室,大家互赠留言,互换照片,互相说着道别的话,李睿没有回去,他本想过去和一直对他很关心很友好的马小荣道个别,想想见了面能说什么,还是算了吧。他揣起毕业证向宿舍走去,走进宿舍,看到苏凯已经在收拾东西,见李睿进来,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李睿也没有作声,二人收拾完毕,一起坐在了床沿上,在长达五年的朝夕相处中,相近的性格,使二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特别是在大革命运动中的两年中,在那倍受冷落,倍受歧视的日子里,只有两人在一起时才能互相倾述一下心里的苦闷,并且互相安慰一番受伤的心灵,现在就要分别了,都觉得心里有些酸楚和不舍,本来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今后有什么打算?”还是苏凯先打破沉默,问了一句。“还能有什么打算,回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李睿说完,苦笑了一下。“真可惜你这身聪明才智。”“唉,命吧!”李睿有些感叹的答道,随即反问了一句:“你呢,有什么打算?”“回家看看再说吧,反正我不想在家受这种窝囊气。”听这话,苏凯好像另有打算,不过李睿也没多问。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忽然苏凯提议道:“互相留个地址吧!”李睿欣然同意,原来同学之间一般只知道对方是哪个公社的,具体地址一般没人问,虽然二人关系密切,却也从来没互相问过,于是二人各自拿出自己的记事本递给对方,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地址。李睿接过自己的记事本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你是苏屯的?”“是啊,你去过?”“去过,我姨奶家就在苏屯。”“谁家?”李睿说了一个名字,苏凯说道:“和我家离得不远,再去时一定找我。”李睿很高兴地答道:“一定。”诸事已毕,二人同时说了声“走吧”,各自背起了自己的背包,一齐向校外走去,走到校门外,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二人站住,互看了一会,突然同时向前四只手互相握在了一齐,然后各自说了一句“后会有期”,李睿扭头又深深看了看这所让他有过多少快乐和荣耀,也有过多少痛苦和烦恼的学校,然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就这样李睿用了五年的时间,结束了本来三年就该结束的初中学业,从此永远结束了他的学生时代,开始了他充满坎坷的另一种人生道路。
    李睿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农民,每天听着村中的钟声,和社员们一起上工、下工,学习着各种农活的技能,手上开始起了老茧,脸也渐渐变得黝黑,但有一点却和其他农民不同,那时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之类,充其量一月两月看一场电影,就是很大的精神享受了,所以人们在饭后茶余最大的享受就是聚在一起穷聊,什么天南地北,东家西家,还有粗口打诨,总之是越闹越好,而李睿却喜欢静,因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一个人悄悄到屋后去。
    李睿的屋后是一片平整的打麦场,现在不是收获的季节,所以鲜有人至,非常僻静,场里有一个硕大的石磙,李睿每天晚上来到这里,就静静地坐在这石磙上,有时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什么都不想,有时会想很多很多事情,有时还会轻轻地唱几支歌曲,用来排解心中涌上来的烦闷。
    今天是一个只有半个月亮的夜晚,李睿又照例来到屋后的打麦场上,坐在那个熟悉的石磙上,不知怎么,今天脑子又开始天马行空般浮想联翩起来,他想起了很多童年时候的快乐趣事,也想起了学校里老师们对他的关怀和期望,以及同学们对他的尊崇和羡慕,还有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歧视和冷落,当然想的最多的还是春花,想起每一次和春花见面时的那种快乐和幸福,想起一起在小饭铺里吃烧饼,想起那次在学校门口的拥抱和对她脸颊的亲吻……“唉,都是过眼烟云啦,”他又轻叹了一声。
    忽然他觉得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呼吸声,闻到了一种熟悉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心里不觉一震:“是她!”他猛转身,看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果然是春花。李睿心中一阵狂跳,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向春花走了两步,可他马上就沉静下来,平息了自己的激动情绪,轻轻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问话和五年前初次在学校见面时一模一样,可声调和情绪却截然不同。“想来看看你,”春花的回答声音也是轻的,完全没了当年的那种调皮。“一块坐会吧,”春花又说了一句。李睿重新坐到了石磙子上,春花也挨着他坐下,李睿向旁边挪了挪。“想什么呢,那么入神?”“瞎想呗。”一阵良久的沉默,春花终于打破了沉默:“以后有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呗,”李睿说完苦笑了一下。“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的才华。”“命吧!”“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到此为止,恶人的一问一答几乎成了他和苏凯分别时谈话的翻版,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情绪、语调上。可接下来春花的回答就完全不同了,“我爹和公社主任说好啦,让我去公社上班,做妇女工作。”“啊,应当祝贺你。”又是一阵沉默,良久,还是春花打破了沉默,忽然她抓住了李睿的手,有些犹豫地说道:“睿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并慢慢低下了头。李睿见状,好像预料到了什么,说道:“说吧,没事。”春花慢慢抬起头来,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就要订婚了。”李睿虽已有思想准备,心还是紧了一下,但语调还是很平静:“啊,对方条件一定不错吧?”“公社主任的儿子,是个当兵的。”“噢,更应该祝贺你了。”“睿哥,你一定很恨我吧?”“哪里的话,就应当这样。”李睿说的是真话,对方现在就是一只凤凰,而自己就好比是一只落汤鸡,哪里还有资格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什么。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忽然春花扭转身子,一下扑在李睿的怀里,激动地说了句:“睿哥,我对不起你!”说着再也控制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李睿也有些激动起来,不自禁地抚摸春花的头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和就要哽咽的声调,念叨着:“春花别难过,别难过……”春花抬起头来使劲在李睿的胸脯上捶了几下:“你为什么要是右派的儿子?”李睿扬起头,看看那越爬越高的半个月亮,半天没有回答,这次是李睿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抹了抹春花脸上的眼泪说道:“春花,天不早啦,回家吧。”春花停了,抬起身子,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李睿也随着站起了身子,二人相对又站了好一会,春花突然上前,两臂抱住李睿的脖子,踮起脚跟在李睿的脸上亲吻了一会,接着又把嘴唇对准了李睿的嘴唇,亲吻着,亲吻着,然后突然松开了手臂,向村内快步走去,再也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月亮的阴影中,李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自从纪海被撤职回家,他自己再也没骑过,也不让儿子骑,说是太扎眼,其实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在那个年代,一个“黑五类”的家庭整天骑个“洋牌”的自行车进进出出,那是很容易招来麻烦的,所以李睿除了趁着假期偷偷学了两天,也一直没有骑过,现在他开始打起了这辆自行车的主意。
    这种车子是属于“尊贵型”的,有身份的人骑着它溜溜倒是挺风光,可它不能驮重载,农村人买自行车是把它当做了不用喂草料的毛驴来使用的,动辄就要驮上一二百斤,于是李睿决定换掉这辆中看不中用的“洋车”。
    他跟爸说了自己的想法,爸爸想了一下,很快便同意了,他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过庄稼日子不行,应该让儿子施展一下,他相信儿子比自己强。
    于是李睿把那辆满是尘土的车子从墙角推了出来,找块破布细细擦拭了一番,你还别说,这洋鬼子的东西还真是不错,这么多年了,没上漆的车圈车把仍然是油黑发亮,没有一点锈迹,车架上的烤漆一点也没有脱落。李睿擦拭完毕,抬起后轮,使劲蹬了两下脚拐,车轮快速转动,没有一点杂音,连车前的车灯居然还能发亮,李睿又骑上在院里转了几圈,感觉十分满意,等到县城大集,李睿骑上车子赶到自行车市里放下,不大一会,车子被以为像是国家干部的人看中,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价钱谈拢,车子卖了一个让李睿挺满意的价格,他又在车市里转了几圈,看上了一辆当时最能承重的半旧的“金鹿牌”,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以后,最终成交,这一卖一买,居然还腾出些钱来。
    车子有了,接下来就是干什么的问题,李睿曾经有过卖菜的经历,算是有点经验,经过考虑,决定还是先从卖菜做起。
    往北百八十里地属于C县,那一带多为沙壤土,水利条件差,不适宜种菜,菜价一直以来逗比L城这边要高,所以当地向来有到那边卖菜的习惯,特别临近春节的时候,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两百斤,跑个一二百里地去这边赶集的人简直可以说是络绎不绝,当地习惯上把这成为“赶北集”,李睿决定先做几次“赶北集”的生意。
    那时还没有大棚之类,蔬菜种类不多,在L城,有一个不小的蔬菜批发市场,头天李睿在那里买了两样不易变质的蔬菜,先驮回家里,第二天过半夜就得起床上路,因为路途远,骑车也要好几个小时。还不错,一上午顺顺当当卖完,一算账,赚了五六块钱,李睿挺满意,心想头一次没敢多买,等以后慢慢有了经验,再多买些,肯定还能多挣些。
    就这样,李睿每天都骑着车子头天买,第二天卖,除了刮风下雨,从不停歇,每次少则赚个五七六块,多则十块八块,累是累了些,可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多,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临近春节的时候,是每年卖菜的黄金季节,销量大,菜价高,李睿干得更加起劲,可那也是最遭罪的时候,那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驮着一百七八十斤的青菜,后半夜就要起身,骑上四五个小时,到地方天刚放亮,身上一层粘粘的汗水,头上是一层厚厚的白霜,要在零下十几度的大街等上二三个小时,赶集的人才会陆续赶到,那种刺骨的寒冷,没有那种经历的人是很难想象的,可李睿一直坚持着,一直干到腊月二十八,才决定停手。
    他把这些日子赚的钱拿出来,清点了一下,除去平时家里各种开销,还剩下一百七八十块,这在当时,要算是不小的一笔财富,手里有了钱,心里也就有了底气,他决定今年要过一个像模像样的春节。
    前几天,生产队杀了两头猪,每个社员分了半斤肉,李睿家分了二斤,这是生产队的惯例,往年,李睿家就是靠这二斤肉,在除夕夜吃一顿肉馅饺子,再放一挂二十响的炮仗,就算是过了年,今年他又到集上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一只鸡,买了两挂一百响的炮仗,回来经过供销社,想了一会,又买了一瓶酒。
    年夜饭上,除了热腾腾的肉馅水饺,还有一大盘肌肉,妈妈还特意又炒了两样菜,一切上齐,李睿到外面点上一挂百响的炮仗,噼噼啪啪响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李睿拿过酒瓶,给爸爸倒了一杯,爸爸让他也喝一点,于是自己也拿过一个小盅子倒了一小盅,一家人都露出了平时很少见到的笑容,奶奶不断地发着感慨,说是多少年没过过一个像样的年了,今年享了孙子的福,还回忆了一番李睿爷爷在的时候如何如何。
    六九年春天来了,对于农民来说,春天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俗话不是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吗,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你这一年打算做什么,或者说有什么计划,往往都是要从春天开始着手安排的。李睿早就对这一年的干法有了一个规划,首先他打算把自家的院子利用起来,他现在的房子虽然破烂不堪,可是院子挺大,平时除了经常走路的地方,满院子都长满杂草,他想把这些闲地开垦起来种上旱烟,一是旱烟鸡鸭不会糟蹋,而是旱烟只要晒干,可以长期存放,啥时有空啥时卖,另外他想在自留地里种上二三分地的莲藕,根据年前卖菜他看到,冬天没有什么青菜,莲藕十分好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莲藕是到冬天才刨的,不用担心请假难的问题,他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决心要在这一年彻底改变家中的生活状况。
    第十七章

    六九年春天来了,对于农民来说,春天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俗话不是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吗,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你这一年打算做什么,或者说有什么计划,往往都是要从春天开始着手安排的。李睿早就对这一年的干法有了一个规划,首先他打算把自家的院子利用起来,他现在的房子虽然破烂不堪,可是院子挺大,平时除了经常走路的地方,满院子都长满杂草,他想把这些闲地开垦起来种上旱烟,一是旱烟鸡鸭不会糟蹋,而是旱烟只要晒干,可以长期存放,啥时有空啥时卖,另外他想在自留地里种上二三分地的莲藕,根据年前卖菜他看到,冬天没有什么青菜,莲藕十分好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莲藕是到冬天才刨的,不用担心请假难的问题,他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决心要在这一年彻底改变家中的生活状况。
    计划有了,当然是说干就干,首先在院子里下手,他用铁锹清除了地面的破砖烂瓦,然后深深翻了一遍,用钉耙耙平,到老田爷爷那儿要了一包烟种,撒了一小片,再往后就是等着出苗移栽了,到地里干活时,他发现村子周围有不少成片的枣树,里面长满了青草,他又有了一个新主意,到集上买了一只怀孕的山羊,他觉得怀孕效益见得快,接着就该忙活种藕的事了,种藕可是一项很麻烦很费力的活,为了防止池子漏水,要把池子四周用水泡湿,然后打起边沿,用木锤榔头用力砸实,池沿砸完,池中还要灌上水,好几个人来回在里边整整趟上一天,把泥一直趟成稀粥状才行,李睿起早贪黑,一连忙了七八天,中间趟藕他还请了好几个人帮忙,终于搞完了。
    转眼之间,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李睿的旱烟和莲藕都长得挺好,旱烟已经长的快到膝盖,按照老田爷的说法,很快就该掐尖打杈了。特别是那片藕池更是喜人,小伞一样的莲叶翠绿翠绿的层层叠叠,每天都有很多没有打开的小叶像一个个小箭头一样,从水面钻出来。李睿每天都会牵着那只肚子越来越大的山羊到藕池边,先把山羊拴到旁边不远处的几颗枣树下,然后围着池沿转上几圈,他最喜欢撩起池水,洒在那些一个个张开的莲叶上,看着那一个个水滴像珍珠一样在上面打转,他的心有一种陶醉般的喜悦,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苦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可是,事情的结果往往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最近全国又刮起了一股风,说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意思是说:我们是社会主义,所以只能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不能发展个人经济,谁要发展个人经济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也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李睿不觉有点担心,这几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李睿的神经已经非常敏感,可又不断的宽慰自己:不至于吧。
    情势似乎越来越紧,听说公社里专门从各村找了一些愣头青之类的年轻人,组织了一个什么割尾巴行动队,走村串户的割尾巴,李睿整天提心吊胆。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这天,李睿照例牵着那只肚子鼓鼓的山羊,来到藕池边,围着池沿转着,看到藕池中已经露出了一支花蕾,他想象着,再过十天半个月将开满一朵朵漂亮洁白的莲花,满池散发出醉人的清香,那景象应该是要多美有多美。
    李睿正陶醉在无比美好的想象中,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扭头一看,看到了一个他平时最不愿见到的人:李富贵,正向这里走来,后面紧跟着好几个,四人走到藕池边,李睿一看,几个人都是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身上一色的草绿色军装式衣服,头上一顶草绿色军帽,每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锹,看来是有备而来,那打扮那神态,和几年前的红卫兵一模一样,李睿见这来头,心里不由一紧,一个念头闪过:完了!
    只见李富贵抬手向藕池一指,对着后面几个人说:“就是这儿。”一个人冲着李睿,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大声问道:“这藕池是你的?”“是的。”“种了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走资本主义?”李睿明知道和这帮人讲不通道理,只要被他们盯上,一定是凶多吉少,但还是不自禁地想争辩一下:“这是我的自留地,想到冬天没事的时候卖俩钱,不会耽误集体生产。”“你这是发展私人经济,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说完,把手一挥,说了一声:“动手。”一帮人迅速齐大呼跳进水里,对着那正在茁壮生长的莲叶一阵乱铲,碧绿的莲叶随后一片片被踩进黑糊糊的淤泥里,李睿站在边沿上,每一锹都好像铲在他的心尖上,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一阵阵刺痛,血往上涌,一阵头晕眼花,差点站立不住,急忙蹲下身子,坐在池沿上。刚才还是一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藕池,转瞬之间变得只有一池浑水,还剩下一支刚出水的花苞插在水里。头领看到战斗结束,正要命令转移阵地,猛地想起过来时看到的那只拴在枣树上的山羊,回头问李睿:“那只山羊也是你的吧?”李睿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回话,头领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这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赶紧卖了,要不充公。”说完把手一挥说了声“走”,一帮人扛起铁锹,雄赳赳气昂昂地扬长而去。李睿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久没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百姓想方设法弄点钱花,让日子过得好一点有什么不对,难道家家户户都穷的叮当响才是社会主义吗?
    那边枣树下传来几声咩咩的羊叫声,那是山羊吃光了跟前的青草,在招呼李睿给它再换个地方,李睿慢慢站起身来走过去,对着羊说了一句:“别叫了,改天就把你卖给被人了。”说罢牵起山羊,丧气地往家里走去,到家一看,一片膝盖高的旱烟也都铲倒在地,小蒲扇般大小的叶子都已经发了蔫,奶奶正在院里,嘴里不断地骂着:“老缺,一帮老缺”,当地人把土匪叫做“老缺”,李睿觉得奶奶比喻得还真挺贴切。
    受过这次打击以后,李睿好像变成了一个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机器人,没有了规划,没有了雄心,每天机械地重复着上工,下工,吃饭,睡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就这样,一混就是两年。
    由于不断出现大旱大涝的天灾,对农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近几年,国家进行了大规模的水利建设,首先对几条主要河流进行了治理,每年都要征集大批民工清除淤沙,拓宽河道,说起来这也确实是一剑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对于当年亲身经历的人来说却是一场不小的苦难,当后世人在经历大雨后能迅速排净田里的积水,干旱时能引来源源不断的黄河水灌溉土地的时候,当他们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尽情享受着人间美好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过老一代人为此付出过多少汗水和辛劳,甚至生命的代价!
    这是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挖河的人物又下达到各村,各村都要按照上级下来的人数选兵派将,这对当时的村干部来说也是件很头疼的事,因为每个被派到的人都会像要他们上刑场一样,想尽办法推三阻四,让人们如此惧怕挖河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超强的劳动强度,另一个是艰苦的生活条件,让当时的人们人人“谈河色变”。
    对于李堂村的村干部们来说,这件事相对要好办一些,因为村中“黑五类”较多,这些人一般比较好说话,不敢过于推脱。
    李堂村挖河民工的人员很快确定下来,李睿和李文忠都榜上有名,人员中绝大多数都是“黑五类”家庭成员,只是有一人例外,就是他们的领导(当时叫带工的),是一位纯粹的“贫下中农”,他就是李发财。
    在当时的情势下,有着“黑五类”背景的人是绝对不能做领导的,当然也包括挖河的民工队伍。在李堂村,他几乎成了当时的民工领导者,这绝不是说他有“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高尚情操,而是因为到了河工上能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村里因为“黑五类”成员多,这些人平时只能“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所以作为村中为数不多的贫下中农,他自然有一种优越感,平时免不了对他们吆五喝六,横加指责呵斥,可究竟没有任何职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对方往往是不予理睬,说急了还会回击几句,落得个灰头土脸。可是到了河上就不痛了,他成了合法的,名正言顺的领导,而且是唯一的最高领导,在那里,他可以一手遮天,一言九鼎,具有绝对的权威,可以尽情享受权力给他带来的满足和快感,所以每次让他担任带工的,他都会痛快地答应,欣然接受。
    这次,李堂村一共派了十个人,启程的日子到了,行李、锅灶用具、粮食、铺草、铁锹……满满地装了五辆地排车,看看一切齐备,李发财一声令下,每两人拉起一辆给车子,一大溜车队便出发了。李睿和文忠自然是一辆车,李文忠已经是挖河的“老兵”,一路上不断向同伴讲着以前河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便到了目的地——一个叫做胡庄的村子,上级已经提前给各村安排了住处,有人把他们领到了一家农户,指着这家的两间西偏房说道:“你们就住这里。”一帮人马上动手,炊事员忙着支锅安灶,其他人打扫房间,铺铺草,然后搬行李,抢铺位,好一阵忙乱。李睿没有忙着搬行李,他讨厌好多人挤在一起睡觉的那种脏乱,更讨厌那种满嘴粗话的乱侃,他在院子里打量了一番,发现在他们住房的南头,隔着一堵墙还有一间小屋,里面放着一些柴草和几样农具,他觉得收拾一下也可以住人,于是他找到房东,与房东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房东看她又文气又礼貌,挺讨人喜欢,当即满口答应,李睿当即把里面的东西收拾归拢一番,正要搬行李的李文忠看到李睿的行动,明白了李睿的意思,也跑过来对李睿说道:“哎,我过来给你作伴呗?”李睿答应,二人合力,收拾出能容纳两个人的地方,李文忠抱来一大包铺草铺上,李睿又找来一截木头挡在铺草外面,这样一个简单舒适的二人铺就大功告成,下午,大伙到河道里认了认工地,没有干活,说是第二天正式开工。
    第二天,天刚放亮,李发财开始正式行使他带工的权利,大声吆喝着:“起来啦,起来啦”,大伙不敢怠慢,赶紧穿衣起床,屋内一片乱哄哄,李睿隔着墙也听到了叫喊声,也应声起来。
    炊事员早就把饭做好,李睿过去一看,还不错,一个个比自己的拳头还大的玉米窝头,李睿和文忠各自抓了一个,坐在自己铺位外的木头上,咸菜是个人自带的,其他人也都各自抓了一个窝头,拿出自带的咸菜,自找地方。咸菜多是腌萝卜条,也有的整个腌萝卜,使劲掰下一块,咬一口窝头,咬一口咸菜,文忠一边吃着,一边告诉李睿,玉米窝头是最好的伙伴,吃不了几天,就要换高粱面、地瓜面的,李睿吃了两个,便停住了,文忠对他说,要尽量多吃点,要不撑不到中午,说完自己又去拿了一个,勉强吃了下去,李睿笑他吃得多,他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一干活你就知道了。”二人又各自喝了一大碗白开水,一顿饭就算结束了。
    刚收好碗筷,李发财便大声喊着:“走啦,走啦,上工,上工。”十个人,每两人一辆车,一辆接一辆出了门,李睿二人也赶紧拉了一辆跟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到各家大门里都有人纷纷拉着车子出来,先汇聚到各个胡同,又从各个胡同汇聚到大街上,整条大街很快汇聚成一股人流,人挨人,车挨车,向着一个方向,像一股强大的洪水在流淌。
    进入到河道,各自奔向自己的工地,人流慢慢散开,李睿等人也相继进入自己的工地,他抬眼左右一看,吃了一惊:自己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宏大的场面,整个河道的一边成了人的海洋,密密麻麻,熙熙攘攘,一眼看不到头,有的拿铁锹,有的拉车,很像一场大战役前的士兵正在做着冲锋陷阵的准备,李睿觉得,很有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
    挖河工作正式开始了,这次挖的是鲁西一条主要河流——徒骇河,任务是既要清淤,又要拓宽,干法是在河道的中间开膛破肚,干完一边,再干另一边,待第一车土装好,李睿过去,抓起车把,文忠拿起一根绳套,挂在车帮上,二人齐心合力拉起车子,中间向河岸边走去,中间要上一个大破,有两人各背一根绳套,挂在车尾上,帮忙拉坡,等后边两人一用力,李睿立刻觉得两根车把死命下坠,两只胳膊立时好像被拉长了二寸,他使命抓紧车把才没有脱手,好不容易拉上坡顶,李睿才缓了口气。文忠告诉李睿,再拉下车时,要先掂量一下,让车子后边沉一点,要是觉得不合适,让负责装车的再往车尾上装几锹,那样上坡时能轻松些。河道中间倒土点有二百多米远,二人拉到地方,把土倒掉回返,返回喝道,另一车已经装满,二人拉起车子又走,就这样上去、下来一车接一车,一刻不停地拉着,拉着……也不知拉了多少车,李睿逐渐觉得肚里有些发空,又拉了一会,觉得越来越饿,两腿越来越沉,汗也越来越多,不一会便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滴,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时间不会超过十点,离下班还得好大一会,文忠看到这种情况说道:“饿了吧,我说让你多吃点,你不听,咋样,知道了吧?”说着,摘下绳套递给李睿,“咱俩换一换,我来驾辕,拉套轻松些。”
    这时正好施工员准备下班,在他们工地路过,向河里看了一眼,走了过来,指着河里一片露出水面的河底,对李发财说道:“你们那儿不够深,要往下再挖一层。”李发财一打量,车子是没法过去了,只有下去人用铁锹扔过来才能装车,随后四圈一望,看到李睿刚刚拉车回来放下车子,随即对他喊道:“喂,你下去把那片高地方扔上来。”李睿一打量,至少也需要三十分钟能干完,而且还要下到冰凉的水里,有点没好气地说道:“马上就要下班了,饿得走路都费劲,明天再挖吧。”李发财一听,他竟敢不听,说话也带了气:“不是还没吹号嘛,晚走一会也饿不死你。”李睿一听这话,心里更加来气,可是又一想:这家伙就是个炮筒子,要是和他杠上刚不好收场,便压了压火,带点央求的语气说道:“今天确实干不动了,要不明天我早来会吧。”谁知李发财见他软了下来,却更来了劲,厉声说道:“不行,明天还有明天的活,今天必须给我干完!”李睿见他软硬不吃,再也压不住火,也硬生生地回道:“要干你自己去干,放在我是干不动啦!”李发财一听这话,立时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一向认为,在河工上他就是人人必须敬畏的皇帝,必须说一不二,现在竟然有人敢对他如此顶撞,火气一下冲到脑顶,冲着李睿走了两步,脱口说了一句:“你个小右派崽子,要造反哪?”李睿一听这话,立时觉得血往上涌,头脑发涨,也厉声问道:“你说什么?”李发财当然不会相让,向前几步跨到李睿面前,更加大声地喊道:“你就是个小右派崽子,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说完直着脖子,两眼直直看着李睿,一副鄙视和挑衅的架势,他料定李睿不敢对他怎样,这时的李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数年窝在心里的那股郁闷一下子迸发出来,他不再考虑后果,于是五年前李文忠和李富贵打架的一幕在李睿和李发财的身上又来了一个重演,也许这就叫做兔子急了也咬人吧,李睿握紧拳头对着对方的胸口狠狠打了过去,李发财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总是逆来顺受,看着有点窝囊的小子真敢对她下手,他毫无防备,连着向后踉跄了几步,脚下一绊,仰面摔倒在地,李睿冲上前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其他人一看,嘴里都大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没人上前拉架,两个上岁数的看着不像话,慢慢走过来拉了一把李睿的肩膀说道:“行啦,行啦,别再打啦。”李睿这才住手,李发财从地上爬起,要往上冲,众人齐齐上前,把他拉住,李发财看到李睿怒气未消的样子,知道今天讨不到便宜,狠狠说了句:“你等着,咱们明天再说。”这时收工的号声响起。
    吃过晚饭,李睿仰靠铺盖上,想着事情会如何发展,他知道,李发财这次吃了大亏,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过了一会,文忠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走近李睿,有些紧张地压低声音说道:“这回你可能要有大麻烦。”“什么麻烦?”“明天要让你游河。”“你怎么知道的?”“吃完饭我一直盯着那小子,跟着他去了指挥部,听见他们说了。”李睿一听,也有些紧张,他听文忠说过,在一次河工上,外村的一个“戴帽子”的也是因为和带工的打架游过河,说是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后边两个人押着,顺着河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还要喊着:我叫xxx我破坏挖河……
    李睿脑子里急速地转着想着,要是真被游了河,回来恐怕只有上吊寻死的路,这一步是绝对不能走的,他静静地靠在那里,想了好大一阵,突然坐了起来说了一句:“只有这样了。”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他的文忠忙问:“咋办?”“走。”“往哪里走?”“闯关东。”文忠一听,吃了一惊:“能行吗?”“行也要走,不行也要走。”“啥时候走?”“一会就走。”
    其实李睿说这话并不是临时心血来潮,今年春节刚过的时候,他到苏店的姨奶家去,曾经见到了初中时的同学和朋友苏凯,原来苏凯从学校回家不久,就去了东北,刚好今年春节回家探亲和李睿见了面,二人见面当然非常亲热,苏凯向他详细介绍了东北的情况,说那边对阶级斗争那一套抓得挺松,只要自己不惹事,没人管你是“黑五类”还是“红五类”,基本上都是平等对待,不过由于近年去东北的太多,各屯已经不怎么缺少劳力,想落下户口成为那里的社员很难,自己早去了几年勉强赶了个边,已经在那边落下户口,可是他又说在那边当“盲流”也挺好混,打零工的活不少,一天能挣个三五块钱,夏天还可以进山采木耳蘑菇,收入也不少,可那属于季节性的,且有一定的危险性。当时李睿表示自己也有意去,苏凯当即答应,并给了他自己的地址,可李睿一直没下决心,看来这次是“逼上梁山”,不去也不行了。文忠听了李睿的想法,也表示支持,并说等李睿站稳脚跟,自己也去。
    二人又谈了一会,听听隔壁渐渐没了动静,知道都正睡去,李睿背起捆扎好的行礼,又与文忠道别了几句,悄悄出门,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两个小时以后,李睿到了自家门外,没敢叫门,从土院墙的一个豁口爬进院子,见到爸妈,把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下,并说了自己的打算,妈妈在一阵慌乱之后,逐渐恢复了平静,想到了一个具体问题,家里一分钱没有,路费咋办。对此,李睿早就成竹在胸,说准备把自行车卖掉。
    住在西屋的奶奶也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听了事情的原委,不住地唉声叹气。
    李睿估计今晚不会有事,安心睡了一宿,第二天天不亮便起来收拾行装,其实形装很简单,一床被子,三两件衣服,包在一起,觉得一切妥当,向爸妈告别,刚要走,奶奶提着一个小包,走了过来。李睿接过一看,是一包还散着热气的鸡蛋,李睿赶紧推辞,要奶奶留着自己吃,奶奶说道:“拿着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家怎么也好对付。”李睿见推辞不过,只好强忍着眼泪,接了过来,接着推车出门,爸妈也在后面默默跟着,奶奶仍像往常出门一样,跟在后面,不住地嘱咐着,一直把他送出那座低矮破败的土门楼,李睿再次向他们告辞,然后扭头擦了擦流出的眼泪,骑上车子,走进了那黑沉沉的夜色中。
    第十八章

    李睿在城里顺利地卖掉了自行车,因为车子本来就是一辆二手货,自己又骑了这几年,已经十分破旧,所以没卖几个钱,李睿计算了一下,除去车票钱,所剩无几,李睿想:必须省吃俭用才行,他背起行李去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济南的车票,很快上了客车,那时的路况不好,坐在车上颠颠簸簸,他看着车窗外,一颗颗树木,一个个村庄,一片片田地随着汽车的前行而向后移动着,心里好像没有远离故土的那种忧伤,反而有些释然,这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好像并没有多少让他留恋的地方。
    二百多里地的路,用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到了济南火车站,李睿下车,走进候车室,李睿不免有些惊讶,心想怎么这么多人?一排排连椅上一个挨一个,挤得满满当当,过道上到处放着大包小包,有的坐在包上,有的站着,墙便还有人把行李铺开来,躺在上边睡大觉,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所带的行李看,很大一部分和他一样,是闯关东的人。李睿尽力寻找着人和大包小包之间落脚的空隙,好不容易才走到售票处,按照苏凯和他说过的,买了一张去北安的车票,一看离发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不愿待在这拥挤不堪的候车室里,便挤了出来,在室外的空地上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放下行李,坐了下来。李睿觉得肚子有些饿,这才想起,自从昨晚在河工上吃过晚饭,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吃,他拿过一直栓挂在背包上的提逗,那是十几年前他开始上学时挎过的书包,现在因为背带太短,已经挎不上了,所以只能叫提兜。李睿看了一眼已经褪色的妈妈绣的“好好学习”四个字和和平鸽,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很快,他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兜里除了奶奶给他的十几个鸡蛋,还有妈妈放的几个玉米面窝头,他先摸出一个窝头,慢慢地吃了下去,打算再吃一两个鸡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听苏凯说,即使火车不晚点,也要坐上三天三夜才能到北安,下火车以后还要再坐汽车,他想,还是省点吃吧。
    就这样,李睿坐一会,站一会,溜达一会,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他估摸时间不多了,重新背起行李进了候车室,又等了一会,终于开始检票了,李睿随着上车的人流一直到了站台,一看,黑压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顺着站台站了好长一溜。李睿不住地翘首向车来的方向看着,终于看到了火车的影子,首先看到的是车头上一个粗短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接着一辆绿皮火车不断鸣着响笛,缓缓地驶了过来,等车的人群一阵骚动,车还没完全停稳,所有的人一下子涌到车门口,随着车门打开,人群像疯了一般,拼命地向车上挤了过去,一时间,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叫声连成一片,有些成群结伙的人充分发挥了集体作战的优势,先把一两个人托到车上,然后从里面打开车窗,连拉带抬,把人一个个从窗户弄了进去,那激烈的场面,不亚于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李睿仗着年轻,用尽全力挤到车门口,被前边的人挡住就是上不去,后边的使劲一掀屁股,脚不点地地被拥了上去。李睿刚上去还没拐进车厢,把在车门一边的列车员看看实在装不下,只好对下边没上来的人群喊了几句:再等下一次,然后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挡住车门跟前的人,用尽全力关上了车门,车下的人不甘心地对着车门大声喊叫着,谩骂着。
    李睿随着人群慢慢挤进了车厢,座位当然是想也不要想,过道里的人一个挤着一个,想动弹一下都难,他感觉好像是被装进一个活人罐头里,他扭动着身子卸下背后的行李,又费了好大劲把行李塞进跟前的座位下面,总算安定下来,这时,听到火车嘶叫一声,猛地往前一动,李睿觉得一下失去重心,身体后仰,幸亏前后都是人,没有摔倒,这才知道,火车启动了。
    随着速度的逐渐加快,头车不断发出咣当咣当、咣当当有节奏的响声,车身也不断地晃动,一趟慢车,当然一切都要符合这个“慢”字,时间不长,便要停靠一次,每次停车或启动都会有几次猛烈的变速,过道上战立的人便会随着车速的猛烈变化一阵前俯后仰。
    这是李睿有生以来第一次乘火车,以前曾听有些坐过火车的人吹嘘,火车多么快多么稳,这次他才知道全是扯淡。
    火车不断地在晚点,晚点,最后竟然晚点四个多小时,在哈尔滨又换了一次车,终于到了终点站北安。一下火车,李睿第一个感觉就是冷,他使劲拖着两条麻木,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走出车站,看到这里不少人头上还带着一顶皮帽子,他首先找了个地方,打开行李拿出一件棉袄,穿在身上,这要感谢爸爸想的周到,临来时提醒儿子,东北天气寒冷,要带上一两件御寒的衣物。
    穿上棉袄,李睿觉得身上暖和了些,看看天已过晌,急忙又打听着走了好大一段路来到汽车站,乘上一趟去德都县的客车,事先听苏凯说过,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就可到达。
    车上人不多,李睿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很快便出了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他要仔细看看这个他曾经充满憧憬的陌生地方,他觉得和他原来的想象有很大的不同,在他的想象中,东北应该有高山,有森林,可现在不要说森林,连颗树都很少看到,地势有些起伏不平,但坡度都很平缓,汽车不断地在上坡下坡,上坡时并不显出多么费力。
    路的两边便是望不到边,走不到头的田野地,东北是起垄种地的,地里的积雪还没化完,田垄的朝阳面露出黑黑的土壤,而背阴面则是白白的雪,看上去黑白分明,均匀相间,很像一掌大大的白纸上用粗笔画了一道道的黑杠,这倒是李睿从未见过的一道风景。一路上还经过一些草地,后来李睿才知道在东北叫做草甸子,大部分的草已被割掉,草甸子里还散落着一些大草垛,像一个个巨大的馒头。
    车一路走着,李睿一路看着各种没有见过的景象,他还发现一个和老家不同的现象,就是这里村子(后来知道东北叫屯子)稀少,汽车要走好长时间才能看到一个。
    果然是用了两个来小时的时间,汽车来到了德都县城,李睿下车在这里又让他看到一件当时他觉得非常稀奇的事情,在那只有两间房大小的候车室里,以为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正在扫地,嘴里竟然叼着一支烟,一边扫地一百年津津有味的抽着,李睿像剑道西洋景一样,觉得实在新鲜,后来时间长了,李睿才知道,在东北大姑娘抽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睿走上大街,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县城,小的简直就不能算是一座“城”,一条东西走向街道总共也就有个几百米长的样子,只在街道的中心位置,有那么几家店铺。
    李睿要去的地方叫做幸福大队三小队,李睿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人告诉他出县城向西有一条大道,顺大道一直向西二十五里地便是幸福大队,李睿看了看已经不高的太阳,盘算了一下,觉得天黑还能走到地方,于是买了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加快脚步,顺着大道一直向西走去,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终于看到前边有了灯光,李睿心里终于放松下来,总算到了。李睿走进屯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一问,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原来他来到的这个屯子是幸福大队的一二小队,三队还要向南再走十几里地,正好要走一个大大的直面,李睿有些后悔没在县城住上一宿,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没有办法,只好按照那个人的指引,拖着已经十分疲倦的双腿,摸黑向村南走去,为了壮胆,他在一户人家的柴堆上摸了根木棒子拿在手里。借着星光,李睿看出这是一条由牲口拉的胶轮马车轧出来的道路,路两边能看到黑白分明的地垄,远处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下了一个大坡,路的两边看不到黑白分明的地垄,李睿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是草甸子,草已经被割掉,只留下一层短短的草茬子,这时李睿突然发现脚下的道路突然分成了两股,这一下可让他一下犯了难,在这么一个地少人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走错了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犹豫了一会,突然看到路边不远处有一个黑糊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草垛,他推测一定是当地百姓在草甸子里打的草,大概是用来喂牲口或烧火用的,他干脆放下行李,倚着草垛坐了下来,他掏出那盒在县城买的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抽了几口,心里暗暗盘算着,搞不清情况瞎走那是万万不行的,再往回走也不是办法。一支烟抽完,李睿心里有了主意,今晚哪里也不去了,这个草垛就是临时宾馆,主意打定,马上行动,他用手使劲扯下草垛上的草,用了好大一会,终于在草垛上掏出一个勉强能容下一个人的洞,弄好以后把行李拖进洞里,坐在上面,这时他又一次感到了饿,拿过提兜,里边还有一个窝头和两个鸡蛋,他统统吃了下去,又爬出洞来转到草垛的另一边,哪里还有没化完的积雪,雪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他使劲揭起一块,慢慢咬了两口,然后重新钻回洞里,头枕着行李,和衣躺了下去,感觉还挺不错,既暖和又舒服,由于连日在车上没有睡好,又加上走了这么多路,早就又困又乏,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李睿突然醒来,听到外面好像有些动静,他有些纳闷,坐起身子爬到洞口向外张望,他首先看到离洞口十几步的地方有四个绿幽幽的亮光,他有些紧张地仔细分辨了一下,亮光的后面显出两个黑糊糊的轮廓,李睿看到这里,心里激灵一下,这一惊吃的可是非同小可,脑子里有个念头忽的一闪:“狼!”李睿曾听苏凯说过,随着人口不断地增加,这里的狼已经非常少见,不过仍没有绝迹,偶尔会发生农户的猪羊被狼叼走的事情,李睿的心猛烈地跳动,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放在洞口的木棒子,两只狼死死盯着李睿看了一会,开始来回走动,慢慢向李睿接近,李睿的脑子也在急速转动,他知道光靠一根木棒是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两只恶狼的,以前他虽然从没见过狼,却没少听过关于狼的传说,曾听人们说过狼特别怕火,突然一下子急中生智,他想必须试一下,虽然有引着草垛的危险,但在这生死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立即摸出衣兜里的打火机,抓起一把干草,使劲团在一起,然后用火机点着,看看火势着旺,猛地向外一扔,又迅速扑灭落在身前的几点火星,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的管用,两只狼见一团火飞了过来,一下子向外窜了挺远,但很快站在较远的地方,死死地向着盯着,李睿见到这一招起了作用,赶紧又抓了一大把干草加在火上,让火势再大一些,一边加柴,一边不断看着远处那四点绿幽幽的光,这样对峙了好大一会,那四点绿光终于看不见了,李睿当然不敢再睡,每隔一会便向火堆上加一些柴草,终于熬到天亮。他才窜出草洞,站起身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有一条道是通向草甸的深处,估计应该是当地人拉柴草时轧出来的,他把火堆用脚踩灭,背起行李,顺着那条他认为正确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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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2-22 21:35:21  更:2022-02-22 21: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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