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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小说《无边的梦》

作者:为思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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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在我心头盘亘了很多年。
    写下它的念头是从一块斑迹开始的,我把那斑迹看成了一个奇异的动物,并在册子上画下来。接下来,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使我把它与女娲造人相对,让它归到伏羲的创造下,成了这个故事的雏形,想象由此插上翅膀。
    理想中的故事很大,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够把它写下来。这个念头挥之不去,才有了一路的坚持。
    放目四野,这种通俗题材的故事多无深义。我不愿意它流俗,又令它蜕变,变成一个描写欲望的故事。
    因为经验的缺失,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小心翼翼,举步维艰,以至于拖延。写作的时间跨度超出了想象中的“创作时间“好几倍。
    直到作品完成,我觉得至少自己没有失望。
    根据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著作:梦既是欲望。总有人喜欢粉饰,所以无边的欲望写作“无边的梦”,这是题目的由来。

    WSZ
    2022年2月2日 凌晨

    ………………………
    检查了几次,简介看起来有点像吹牛,后续可能被许多人发现“德不配位”,但是就这样吧!(???)



    
    历时三年又七个月的漫长等待后,亭奎日夜期盼,终于把他派往北方的一支马队盼了回来。把马队送走的第一年,亭奎心里总是痒痒的;第二年,亭奎着急了;第三年,亭奎说不清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在身体里爬满了蚂蚁,几乎要将身上的皮扒下来,把全身上下的肉挠上一通;第四年,亭奎失望了。每当在城寨里乱串的孩子们看到亭奎站在寨王楼前翘首祈盼时候,总要嘲笑他的脖子伸得跟火鸡一样长。每次亭奎被孩子们的话语愚弄得忍无可忍,他便要涨红了脸大声嚷嚷:你们这些小屁孩懂得了什么,尿湿了回家换裤子去!
    在我们的语言里,三就是多的意思。三年或许不长,那是你还无法理解,三年对一个活在热切祈盼和迫切等待中的人是多么难耐的岁月。
    十三天前,一个无风而晴朗的日子里,在夔龙寨放眼望去的天际处卷起一阵沙尘,尘土扬起不久,滚滚沙尘里奔出一骑快马。亭奎越过夔龙寨层峦叠嶂的房顶,和在这些房顶上铺张开的,那棵叶子茂密得像天空中翻滚的乌云一样的古树向远处望去,望着那匹枣红色的瘦马在干燥的土地上奔来,一直跑进夔龙寨。亭奎只当那是其他城寨遣来的信使。当那匹马跑到跟前时,亭奎终于获得了他的马队南归的消息。他的心立刻经历了一次老树回春,开满叶和花。高兴得手舞足蹈,结果一脚踏空,从寨王楼前散着枯叶的台阶摔落,撞得昏死过去。这是夔龙寨的寨民们见过的最窝囊的寨王。
    又经历了似乎比三年时间更加漫长的十三天后,亭奎在城寨口像迎亲一样迎回了他的队伍。亭奎从十三天前先遣回来的人口里得知了他的马队已经完成了他赋予的使命,带回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亲身在城寨口迎接他的凯旋之师。
    这是入秋的时节,从城寨边缘漫开的大地上,草木以及远方的群山,曾经青葱的颜色已经趋于深沉。地上的落叶在偶来的风中打滚。路旁白的、红的小花已经消失不见,草叶以及藤蔓渐渐枯黄。即便是最为相熟的阳光,也不能唤起曾经与它的明媚相辉映过的,大地上的色彩。排列在道路两旁,十二面倒锥形的大鼓矗立着,面皮比人还高,需要打鼓的人站到专门的基座上才能达到适合捶击的高度。鼓手的衣着、鼓锤上捆绑的面布、大鼓腰身前缠绕的花朵,全部配成喜庆的艳红。亭奎站在两列大鼓前面眺望,道路一直通向迢迢的远方。秋收过后,闲散下来的寨民们被这煞有介事的阵仗吸引,在道路两旁簇拥着,摇摆得像两幅风中的稻浪。当二十个人、十六匹马和八架马车的队伍从道路的最远端出现时,锣鼓声热烈地响起,亭奎在太阳的照耀下,脸上发出志得意满的光。
    轰隆隆的锣鼓震彻夔龙寨,与隆重的鼓乐相当不匹配的是所谓的凯旋之师,像一群褴褛的叫花子。每个人的皮肤都晒得黝黑,久经磨砺的衣衫在关节处发出滑腻的光亮,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补丁像是攀爬在滩涂上成群的螃蟹;骑的马儿全部瘦骨嶙峋,比十三天前从尘土里奔回来的那匹寒碜得多;马拉的车摇摇欲坠,车架子嘎吱嘎吱响,使路边的看客几乎要伸出一双手去捧住车架子,以免它散架。这就让人们明白,之前报喜信的任务为什么落到那样一匹瘦马身上。等马队穿过人群,走向城寨深处,原本打算寻觅新奇的寨民们失望散去,锣鼓煞住的时候,年幼的茂谷觉得自己小小的脑袋里也生出一支敲敲打打的队伍。那天早上,夔龙寨所有的鸟儿都惊得飞走了。
    第一次敲打是迎接的仪式,第二次敲打是庆功的仪式。
    夔龙寨是大城寨,也是古老的七大城寨之一。亭奎让人骑着马儿,向相邻的几个寨子发出邀请,欢迎他们都来参加他为马队设立的庆功盛宴。在人们日复一日单调的劳作里,一场盛大的活动就像是久旱逢甘雨,当马匹从这些平静的寨子疾驰而过时,就已经布下了热烈的气氛。
    三天后的清晨,庆功的锣鼓响起。响彻了那一整天和接下来的第二第三天。为了彰显夔龙寨的阔绰,亭奎执意宰杀了城寨里的三十七头牛,因为马队自出了夔龙寨,一共花去三年又七个月的艰辛。但只有三十七头牛,其实亭奎并不满意。亭奎本来一共要宰杀四十三头牛,意思是三年加七个月算起来统共是四十三个月。长年在外,荒山野岭,冷餐露宿,疾风恶兽,面对这些困难,马队每个月都要花去一头牛的力气。城寨里的长老因为担心来年的耕牛不足,极力劝说,才算是救出其中六头,使它们暂时幸免于刀俎庖厨之害。后来因为吃宴席的人过多,那几头原本已经拉回畜栏里的牛又被一一拉回来宰杀掉了。这样折腾后,夔龙寨的四个边区里,曲胄长老辖管的东望,作为唯一被勒令输送牛只的区域,只剩下二十二头耕牛应付来年的耕种。后来,慌乱的春耕里,二十二头耕牛被广阔的土地和劳碌的农人折腾得瘪了一大圈。一头老牛被赶农时的寨民驱使,生生累趴在前路茫茫的土地上,吐着白沫直到歇气。
    收到邀请的城寨包括东边的黎兴寨、南面的晃金寨、和更往南一些的高容寨。亭奎甚至还放言让闻者传话,但凡未收到邀请的城寨,只要任何人愿意,都可以赴宴。
    宴席开始那天,由于亭奎发出了热情的邀请,来到夔龙寨的吃客相当多。在禾塘至城寨口的长长道路上,和那棵浓云似的古树下全部摆满酒桌,四周密密麻麻的小路上也如此铺开。以至于茂谷很久以后都记得,那天他置身于稠密的人群中间,受不了这样的纷乱,爬上禾塘旁的公房顶上去透透风时,放眼望去,看见城寨里大大小小的道路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像一群望不到边的苍蝇。一座座小房子在他们中间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从屋顶的夹缝和树木招展的枝叶间隙中依稀看到,城寨外的原野上,稀稀拉拉的人群还在向这边聚拢过来。
    秋天的禾塘上,这片原本是农人收割后打谷晾晒的宽阔场地里,稻谷全部收了起来,用粗大厚实的竹杠架起天梯。身首异处的三十七只牛头挂在结了花红蓝彩的天梯上,被亭奎当成一种荣耀,供来人瞻仰。华彩下,牛头们瞪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躯被远道而来的人蚕食殆尽。
    客人当中,除了三个受邀的邻寨外,当然也有其他城寨的来客。亭奎怀满热情的欢迎他们,这让他觉得脸上有光,三年多的晦暗一扫而尽。
    亭奎满脸通红,一边举着酒杯沿着夔龙寨道路中间围满客人的酒桌声声邀请客人们喝酒,一边来到夔龙寨中央最大的禾塘上。站在结彩的天梯及悬挂的牛头前,面对来自各城寨的客人,说起了三年前他如何派遣出马队北去,自己如何在盼望马队归来的希翼之中花去了三年多的时间,以及马队带给他的回报,——那颗大大的地精——正是今日宴席的原因。
    “女娲抟土造人,造出了人类的先祖。先祖身姿八尺,与各路大神相比简直是虫豸。亘古以来,岁月苍苍,人同蜉蝣,人们在流离之中变得污秽不堪,如蒙重尘。渐渐掩盖了生命的精气,越来越孱弱。用这北方之山的地精,我至少能祛净体内的瘴气,重获造人之初女娲赐予人类的寿祉。”
    亭奎说的时候,从自己怀里摸出那支经过细细挖掘,挂着须毛的土黄色地精。引得客人们一片欢笑,也不知道是庆贺还是讥讽。
    “传说创世之初,女娲造人,伏羲造赤曌,赤曌寿命二百余年,人类同样够活到二百多岁,可是如今你们好好看看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爷爷,爷爷的爷爷,全部那些人都活了多少岁?至于耄耋,尽归黄土!”最后那几个字他几乎说得一字一顿!
    来客中有人与他作对:“高容寨那浩白老头儿就有二百一十一岁啦!”
    亭奎叫道:“有几个浩白?万里无一!”
    来客里又有人说:“赤曌确实能活到二百多岁!人却不行!”
    亭奎高兴了:“对对对,人不行,为什么人不行,你们知道吗?”
    客人们不吱声了,等亭奎自己说。
    “因为人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伸出手指,指出罪状一般指向脚下的土地。
    客人又笑了:“难道还能活在天上不成?”
    “你能活到天上?——能吗?”
    “那还有什么说的。”
    “关键就在于大地带着瘴气,使人的寿命打了对折。那些在瘴气中盘根的果,被杀死的幽怨的动物的尸体,都染上了污浊。人吃了它们,不知不觉中污秽侵入肉体,亏损了生命的精气。你们看,赤曌们住在崖壁,飞在天上,就少受地上邪瘴的影响,肉体纯净,因此活得长久。”
    “那和地精有什么关系?”客人们问。
    亭奎说:“地精藏于地下仍能活成百上千年,说明它不受地里的邪气影响,人吸收了它的精华,就能驱散体内淤积的瘴气,人体内本来的精气得以运转,活到二百余岁,便成为可期之事!”
    亭奎说时,有人几乎动了歹心,想着冲上去抢了他的地精。这时有客人说:“河水也接触地气,龟鳖在水里活成百上千年,它可比千年地精好找得多,你怎么不吃乌龟啊?”
    亭奎说不上为什么,只好骂他:“地精是什么,濒死之人含上它的一支须根,就可以保命三日。你胡扯出那些什么来,能和它比?”
    说到这里,人群里面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客人里有老者,忍不住说:“上古之书《风物志》记载,地精兑上童子血才可使人祛瘴。寨王你要杀了别人的崽子?”
    这话问得尖刻,众人都噤声要听亭奎怎么说。
    “人家的儿子,我不能杀。我自已有一个好儿子,我三年七个月前我就问他,是否愿意为父亲献出生命?他说只要是父亲要的,都愿意。”
    亭奎说完,随即把自已六岁的儿子招到跟前,在众人面前对他说:三年七个月前你答应父亲,父亲取你任何东西都能给,今日父亲就取,你不后悔?
    六岁的孩子刚刚还在高兴的玩耍,没多想,乖巧地点头。
    亭奎把儿子小巧的身体推到人们面前。那孩子听见人群里发出唏嘘的声音,稍稍感到不安。他回头看看父亲,望见父亲也在看他。父亲说:“不要看我,看他们。”
    孩子只好再次点点头。
    那孩子在脑子里想不出自己曾经许诺过什么东西给父亲,当他依旧不安地望着人群,说出“不后悔”三个字的时候,发现眼皮底下飞过一道猩红的血迹,自己好像飘到了空中。
    而当场人们看到的是那孩子的脑袋掉落在地上。
    目睹过血腥场面的人们为了祝酒大呼小叫,声浪穿过禾塘,穿过田野,最后消失在远处蔚蓝的天空下。来客们毫不客气,欢快地吃着喝着。
    禾塘旁边,白色的蒲公英花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着气浪颤动,仿佛憋足了力气,只要任何人在旁边哈一囗气,那花儿就要迎风起舞。人们穿过禾塘时衣袖的摇摆在空气里引起的小小荡动,立刻被这敏锐的妖精察觉了。于是白色的蒲公英花伞携带着沾染了欲望的种子,一跃而起,飘浮在空中,准备飘到各处去,在所到之处生根发芽。
    蒲公英的花朵穿过禾塘,在几个孩子面前经过,孩子们被飘着的蒲公英花激起兴趣,拍打着那些小小的花儿嬉戏。在空中舞蹈的蒲公英也装作孩子们的伙伴,临时和孩子们欢乐地打成一片。
    傍晚,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跑到古树下大人们的酒桌前告诉爷爷,“天梯上的牛头在眨眼睛,先是一个在眨,后来又有几个在眨。”
    一群酒靡烂醉之人听了哈哈大笑。
    “真的——!”孩子有些生气,大喊起来。
    “你去再看清楚。”
    孩子照爷爷的话跑去看了,回来的时候有些愤懑地说:“不动了。”
    在座的人都满意了。
    禾塘上,那些身躯己经被人吃到肚子里的牛头上凝着血块,脸上布满苍蝇,从眼睛到腮帮子挂着两道像浮雕一样血与泪混和而成的痕迹。在傍晚斜阳的余晖下,不经意间,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又咕噜的转了一下。
    夜愈深了,浓浓的酒意催得人眼惺忪。很快,在外寨人践踏之下,杂乱无章的夔龙寨陷入沉静。酣醉的人们像一只只疲乏的老猫,随意蜷缩在某一个角落,大树下、屋檐旁,甚至酒桌上。一夜无梦,仿佛是谁眨一下眼睛就迎来了黎明。晨曦间,妇人尖利的喊叫像是在圆润绵软的空间里突然扎进了一根刺,刺破了如祥和老人一样平静的清晨,给一觉醒来的人们带来了慌乱不安。原来是她家的房顶突然塌了一大块,残砖断瓦落了一地。寨民们鱼贯的涌入她的家门时,人已经倒在一片狼藉中,鲜血沾满面庞,头顶上屋子的破洞透过来一方清澈的正在变明亮的天空。再下来,人们发现昨天夜里还在禾塘上好好挂着的三十七个牛头全都不见了。而在它们周围睡觉的地方,几个人被什么东西掘去了肚肠和肢腿,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死在他们睡觉的位置上。
    这一天,夔龙寨的锣鼓声被突如其来的怪事掐断,道路中间许多桌子上是前一日留下的杯盘狼藉。人们忘记了酒肉和戏谑,乱作一团,围绕在空空如也的天梯旁猜测,晚上来了白狼?又有人说晚上来了巨大的蝙蝠,或者是鸱鸺造成了这一桩怪事。传言像一个妖,从这个人的嘴巴里钻出来,从耳朵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吸收另一个人的气息后,改装换面成另一种样子,又从此人的嘴巴里遛出来,转入下一个寄主。就像秋天的风在田里金灿灿的稻浪里一阵攒动,很快传遍了整个城寨。
    无论传言怎么变,总有头脑清醒的人一眼看出问题,狼群、蝙蝠或鸱鸺怎么能一夜之间将那么多高高挂在天梯上笨重的牛头全部叼走呢?周围全部是人,都没有察觉,断断不可思议!这样的猜测无法自圆其说。另一个恐怖的说法来到人们面前:显然有更加可怕的东西制造了人们无法读懂的怪状。
    事情到这里,在夔龙寨酣享了几天酒肉的外寨人闻风而逃,不知所踪。剩下夔龙寨的寨民们无处可走,忍受着恐慌,原地哀怨着。
    后来的两三天里,寨民们在月光下看见了一个奇怪又巨大的黑影在城寨边缘的树影里活动。那个黑影的脑袋上长着一双发红光的眼睛,那双发红的大眼邪恶得几欲把人吞噬,直到第二天,看见它的人两腿都还在瑟瑟发抖。
    一些老人尘封的记忆里,某些可怕的东西开始在人们的语言中苏醒,以前一些传说的事物在这几个夜里逐渐披上清晰的轮廓。对于这一切,懂得许多古怪故事的湖婆说,夜里的黑影就是山魅。——山魅是活物临死时过重的怨恨积攒在体内,那东西不甘承受死的痛苦变成的邪物。它会悄无声息地杀死所怨恨的对像。
    湖婆的说法如悬在一根渔线上的钩子,钓起了人们心底深沉的恐惧。经过寨民们的仔细推想,认为会积攒极大怨恨的大概只有挂在天梯上的那些消失了的牛首了。因为湖婆的说法,屠夫曾乙回忆起当初那些牛被宰杀时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和脸上那种哀怨的神情。由于他是最终杀牛的人,他的恐惧比旁人又多出几分。想当初,自己穿着那件经年累月被血染得污渍斑斑的皮褂,为了谋得几张牛皮怀着欣喜去杀牛时,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牛群里摇晃,简直是愚蠢至极。虽然每头牛都健壮得绝无可能,他还是从每头牛挖开的肚肠上,在胆囊和肝脏之间摸索,舍不得放弃找到珍贵牛黄的企图。如今死物化成邪灵,自己却有拿命来抵偿的份。因为害怕邪物的怨恨,他不得不胆战心惊。为求安心,曾乙终日往人群里躲。寨民们却担忧他带来倒霉的气息,一见到屠夫走来,避之不及,人群一哄而散。
    亭奎在人们的质疑中惴惴不安,自觉有愧。他是寨王,如果什么都不做必会引来更多指责,于是决心驱除这只山魅。从人员到武器的准备花了两天时间,亭奎组织了一支驱魔的队伍。傍晚的时候,他带着刚刚组建的队伍从城寨里出发,进入山魅隐匿的山林里。
    第二天一早,人们看到亭奎的队伍扛着他满是血迹,狼狈不堪的尸体,狼狈不堪地回来了。
    一天后亭奎下葬。从此,这个人便从夔龙寨人的视野流入时间的深渊,没有任何人怀念。
    那天,茂谷在城寨上的树荫下玩耍,嘴里面呀呀地学唱着他从夔龙寨寨民的歌声里听来的,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忘却了的谣曲:
    雨去空晴兮天绽亮,
    柔风送暖兮木草长,
    禾之葱葱兮甸油油,
    蝶舞翩翩兮花芳菲,
    笙歌清悦兮瑟缠绵,
    春燕归来兮人幸福。
    茂谷唱着这首歌时,为亭奎送殡的队伍恰好从他前面经过。他好奇地观察着蠕动的队伍,看到亭奎穿了白色新衣的尸体上涂上了华丽的红色。茂谷后来才知道那种红色叫做朱砂,是为了祝福去世的人通往快乐的殿堂。像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亭奎躺在各种香草堆积的塌上被人抬着向前走去。茂谷曾以为那些红色会让睡着的人在某个幸福的年月里醒来。这是年幼的茂谷第一次经历的丧礼,面对庄严的队伍,小小的茂谷说不清心里从哪里钻进来一丝轻轻的悲伤。可是他嘴里依然呢喃着那首他唯一懂得的,又把人导向幸福的歌谣。
    2.山魅


    亭奎死后,杀死他的山魅依然在城寨周围默默游荡,圆睁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等待杀戮的机会。城寨里不再平静。夜像一个瓮,人们被掷在其中,不断有人在不经意间失去亲人,也有没失去亲人的人丢失自己的生命。夜里总传来凄惨的哭叫,或者呜呜的悲鸣。本该平静的夜晚,使人不能入眠,战战兢兢!
    恐惧使得城寨里的人们想起了平日里不曾记挂的事物,长老们认为应该去请求赤曌的帮助。赤曌是伏羲的造物,在火里生出的赤曌能够对付这些阴暗的东西。受过长老们嘱咐的信使跨上快马,往最近的赤曌住地——西北方向的望葱山——疾驰而去。带回来的答复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恶果,应当自己想办法解决。听到这些话,原本只会对立的胤华和曲胄两位长老,难得站在共同的立场,暴跳如雷。当然,年幼的茂谷是无法见到这样的情景的,他只是在城寨里走动的时候,从寨民的嘴里听说,脑子里想象着两个吹胡子瞪眼的老人,心里觉得充满有趣。
    茂谷的记忆里,有一天的晨曦中,父亲带着那把镶嵌着非常好看的绿色翡翠的短刀准备出门,半梦半醒中,他听见父母细细的说话,又在半朦胧中看见了母亲给父亲腰间挎上了那把短刀。因为短刀,茂谷知道父亲必定有重要的事。他想起身跟父亲说几句祝福的话,这时已经听见父亲跨出家门的声音。他又迷糊地合上睡眼。
    第二天晚上,茂谷在屋里面听见城寨外的深林里的某个地方分外热闹,母亲不让他去看,在屋子里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
    数日后的清晨,茂谷的父亲衣履肮脏,面无表情地走进家里,十分疲惫地躺在床上睡着了,茂谷还没有看见过父亲在白天睡觉,十分奇怪,他看着在床上躺着的父亲,然后把目光投向母亲。但母亲显然没有心思解答他的疑问,只把食指立在嘴巴前,让他保持安静。
    茂谷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和城寨里的七十四个壮汉一起开拔进入山林的。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茂谷总是看到母亲神色惶惑的样子。她手上的物件常在不经意间坠落,在地面碰撞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没几天,出外的人们回来了,但是并非像他们离去时那样光荣。十一具骸骨和一具无头的尸体,外加一只失去主人的手臂被放在马车上血淋淋的驼运回来。铮铮的白骨在车轮与坑洼不平的地面碰撞中跳动,呲着牙的骷髅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空洞的眼眶在看与不看之间让人惘然;无头的肉体尸骨未寒,在巍巍的摇晃;那只孤零零的手臂,在颠簸之下打着节拍,仿佛随时能变成一个活物,勾起指头来再干点什么,配合着淋漓的鲜血,寨民们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更多的人感受到了惊恐,相比之下,余下二十几个人的负伤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空里,树影上挂着的月亮依然皎洁,月色依然温润,乌黑的天空下却渗透寒气飘落人间。尤如一个死亡的盛宴,死神穿着黑衣舞蹈,每一个动作都是点落一个生命。数十颗星星从天空滑落,穿过夜空砸在人们心里,掀起一片由满盈的泪水泛起的波涛,妇人们在那一片泪水中哭泣、害怕、颤抖。
    茂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流星划过天际。他无法言说清楚这么多流星划过天空带给心灵的感觉。很久以后,茂谷再想起这些事,觉得当时人们的心情肯定像山火来临时,树林里惊起的许多飞鸟。那天晚上,母亲不让茂谷看天空的流星。
    亭奎死后,因为山魅的存在,平日里企盼着当上寨王的几个长老面对空开的寨王位都异常沉静,不肯再进一步坐上那个位置。当许多老者因为城寨里无人主持纷乱的事务干着急,纷纷议论,接连找到一位又一位长老,恳请他们接过寨王的衣钵,为城寨斩锉时艰时,他们都推称力不能及。对比昔日里竭力的明争暗斗,这一刻他们仿佛恪守清寡,接连让担忧的寨民们碰了壁,一时成了鲜明的讽刺。曲胄当然也是推托的,这是茂谷后来鄙夷他的原因之一。
    翠玉刀是夔龙寨世世代代的勇者相传的宝刀,只有勇敢的强者才配拥有和使用。茂谷的父亲,在年青时继承了夔龙寨世代相传的宝刀。正因为这把刀,茂谷的父亲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与山魅搏命。为何说是搏命?至少当时夔龙寨的寨民们是这样认为的:与山魅相拼,人力与邪灵,总是凶多吉少。女娲造人可没有赋予人类与邪灵相抗的力量。
    在茂谷的父亲之前,翠玉刀的主人是尤秧。茂谷的父亲在数头长牙虎的围猎下用毒针、箭簇、加上蛮力涉险与猛兽纠缠,僵持近半个时辰。许多寨民们闻讯赶来。他们到达时,已经有一头恶兽躺倒在地上。茂谷的父亲和原先那位险些被袭击的老妇则被其余的几头长牙虎逼到一块山岩之上,他用手上的长矛阻止了猛兽往上扑。寨民们合力赶跑环绕着他们的毒虫,成功救了老妇的性命后。年迈的尤秧便把勇者的宝刀授予了的这个新世代的年轻人。因为这位年青人英勇的行为背后还显示了仁慈之心。那是一个明媚的夏天,阳光晃眼,把一切照得鲜亮,树木的新叶透过来嫩绿的光芒。桓木的脸上还带着两道长牙虎留下的疤痕,从腮帮子划到耳朵根底下的脖子上。许多人见证了这个时刻,把翠玉刀转授给桓木的时候,尤秧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这辈子,他终于为翠玉刀找到了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多年以来,夔龙寨寨民眼里——他额上的愁眉终于舒展了。虽然因为年事已高,他脸上起伏的皱纹在展开与不展开之间,看起来并无二致。
    在茂谷的父亲之前,翠玉刀的主人是尤秧。茂谷的父亲在数头长牙虎的围猎下用毒针、箭簇、加上蛮力涉险与猛兽纠缠,僵持近半个时辰。许多寨民们闻讯赶来。他们到达时,已经有一头恶兽躺倒在地上。茂谷的父亲和原先那位险些被袭击的老妇则被其余的几头长牙虎逼到一块山岩之上,他用手上的长矛阻止了猛兽往上扑。寨民们合力赶跑环绕着他们的毒虫,成功救了老妇的性命后。年迈的尤秧便把勇者的宝刀授予了的这个新世代的年轻人。因为这位年青人英勇的行为背后还显示了仁慈之心。那是一个明媚的夏天,阳光晃眼,把一切照得鲜亮,树木的新叶透过来嫩绿的光芒。桓木的脸上还带着两道长牙虎留下的疤痕,从腮帮子划到耳朵根底下的脖子上。许多人见证了这个时刻,把翠玉刀转授给桓木的时候,尤秧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这辈子,他终于为翠玉刀找到了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多年以来,夔龙寨寨民眼里——他额上的愁眉终于舒展了。虽然因为年事已高,他脸上起伏的皱纹在展开与不展开之间,看起来并无二致。
    那天晚上,月亮不时笼罩在一片乌云里,照亮了云层的边缘。天空很黑,好像被打翻的墨汁浸透似的。桓木携带着他的翠玉刀协同几十人的队伍并没有离城寨很远,因为失去了任何关于山魅动向的具体消息,他们只是在城寨外的一个平坦的缓坡上驻扎下来,燃起篝火,借此守护城寨。这里是夔龙寨的南边,他们四周是苍穹底下树林阴森的轮廓。从这里往北望去,还可以看到还有别的队伍在夜色里点亮同样的篝火。在城寨的两头相隔了相当远的距离后,各自缩小成一左一右两个明亮的光点,镶嵌在夜幕下山岗、树木和大地组成的黑影里。
    夜里传来呜呜的鸣声,像山里的风,又不比风声尖利的啸叫,那声音深沉得每一次响起,脚下的土地,身边的树木枝干都随着那个声音微微的震颤,共鸣。
    空气一下便要使人窒息…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纷纷从地面上站起,握好自己的刀斧、长矛,三五成群聚拢成一小撮,像打落的花瓣一样散在夜色覆盖的土地上。只见一人赶忙从篝火里抽出一支缠绕着火舌的木柴棒把另一堆静候多时的木柴堆也点燃了,那堆木柴被仔细堆垒过,内部填满易于燃烧的草料,一触到火苗便剧烈地喷发,很快漫延成雄壮的大火,在黑夜里向远方呼唤。双重的火光映衬之下,寨民们的身体上光影分明,在地上投下闪烁的叠影。在他们左边是城寨内人家的微弱灯火,右边是漫无边际沉重的黑夜。桓木和健士们在月光的照耀下,从不甚清晰的墨色树影里、山顶上、水渠旁、田畴里,甚至雾气中,用肉眼去搜寻可能忽然出现在某处的怪物。气息凝滞…
    桓木站在坡地的高处,看见那山魅突然出现,冲撞到下方的人群中间。它比寨民们最初形容的样子更加巨大,游移的身影黑压压的,看起来几乎达到一座水车的高度,人在那个身躯之下,显得过于渺小了。
    寨民在它冲来时防备不及,惊得四散逃开。还有的人眼明手快,举起手上的刀斧,冲上前去劈砍,可一刀一斧砍去,除了表面的凹陷,竟然不能使它有任何妨碍,凹处一下就弹回原状。这山魅绵软的外表下,好像还隐藏着一层坚韧的东西。上前的人被这邪恶的东西用它漆黑得认不出形状的臂手挽进嘴里,寨民们甚至没有办法看清那个漆黑的东西是否有一张大嘴,只看到冲上前的人被它的巨臂挽了一下,随着恐怖的嗷嗷叫唤,那人就消失了。
    突然那只怪物变成松垮垮的一团,像一盘从高处跌落的黑水,与地面碰撞的刹那,弹出三十六只自由延展的触手,每只触手的前端都有一副发红光的眼睛,像一条索命的巨蛇,嘴巴大张,蜿蜒数十米,追索着人们。许多人逃脱不及,瞬间被擒住,举到了空中,惊恐万分,嗷嗷叫嚷着。更多的人还没来得及大声呼唤就已经消失在那嘴巴之下。山魅伸向四面八方的触手收缩回身体,使它明显突然涨大了一截,鼓成一个团圆滚滚的肉球,红色的眼睛在那黑色的肉球上方一张一合,像是人酒靡饭饱后的神态。
    寨民们手臂上筋肉凸显,全力拨开强弓。怒箭齐射,箭矢划过空中,一支支刺在胀得浑圆的山魅身上,寨民们正期望箭矢产生作用时,那些箭矢却又像废物一样一支一支掉落在地上。
    大概过了一刻钟,一具骨骸从山魅红色的眼睛下大概是嘴的地方掉出来,落在地上。人们很难将这具骨骸和之前那些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
    吐出了三五副骨骸后,山魅仿佛舒畅了,咆哮着,隆隆的声音震澈整个山林,在黑夜里仿佛是大地深处传出来的声音。它一双发出红光的眼睛对着人群。这时,剩下的人已经重新聚集到一起,他们刚刚目睹过山魅吞食人的可怖情景,一时噤若寒蝉,全部退缩到桓木身后,以此换自己更多一线的生机。桓木作为翠玉刀的执掌者,在所有人当中自觉身上比旁人多了一重莫名的责任,无可退避,只好凭着孤胆,一个人矗立在众人前面。
    一具骨骸又从山魅泛着红光的眼睛底下掉出来,落在面前的土地上,肢节破碎。再没有人敢冲上前去,因为那堆骨骸已经预示了后果。想到自己一刻钟之后会变成一副没有血肉的骨骸,人们颤栗不已。
    人不敢动不代表邪灵不动。那山魅又慢慢从一团混沌不清的黑色肉团,变化出四足,成了一个巨兽状,它昂天长啸,隆隆的咆哮声在夜空里震颤。
    桓木感到自己的脊背上早已遭冷汗浸透,心脏跳得太快,在胸口下抽动得生疼,肢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是他从未遇到的境地,即使是独自面对数头长牙虎也未曾如此害怕。他在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带,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中把握着翠玉刀的右手缠绕到紧实,以免它在战斗中,汗湿的手心里滑落。在他背后,人们蜷缩成一团,仿佛从未出巢的幼鸟面对猎食者。桓木握紧了手中的翠玉刀,准备面临最后一刻时,愤然一击。
    那邪祟体态巨大,身姿却轻盈。百米的距离,它三步两跃已经到了桓木跟前。未等到他举起刀,寨民们看到那黑色的身形已经笼罩了他全身。余人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山魅把桓木衔到了口里,竟嗷嗷乱叫,原地打圈。那隆隆的声音沿着夜下的山林飘荡,一直荡进夔龙寨,就连夔龙寨的房子都在那声音下震颤。城寨里的人听见此声音,都仿佛心里有一只眼睛,看见夜空里某根拉紧的弦将要绷断。隔着夜空,他们在心底祈盼不要看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斜坡上的寨民们感到无望了,山魅在当前啸叫,手上的武器就像一根茅草般无力。
    夜空中原本只挂着稀疏几粒星斗。不知何时,遥远的天边多出几个星点,向这边滑来。寨民们无暇细究是什么,他们完全被眼前这只咆哮的邪灵吓慌了神。
    那几个星点在夜空里慢慢游走,来到近前才显现出,在每对光点的旁边还有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
    是赤曌在夜色中翱翔而来。
    在夜色里,它们身体的红与黑暗混浊在一起,眼睛发出青黄色的光,巨大的翅膀挥舞着,扇起滚滚风浪。它们从天间落到夔龙寨的土地上,利爪因为力道陷入泥土。巨大的翅膀合拢的刹那,纯洁的白色变成了和它的身体一样的赤红。与女娲以水和泥造人相对,伏羲用火与石炼出赤曌。因为在火中生出,赤曌的血液也是炽热的。它们存在的地方,翻滚着热腾腾的气息。赤曌的形体比人类大出许多,但是仍不及山魅的巨大。可对于孱弱的人类来说,赤曌孔武有力,在山魅面前也显得增加了不少力量。
    山魅在嚎叫中像噎到似的,一下吐出个人形出来,手上还紧紧连着一把刀状物。
    ——是桓木和他的翠玉刀。
    这是山魅第一次吐出骨骸以外的人,显然桓木的刀在山魅的嘴里起到了作用。加上赤曌的到来,寨民们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桓木身上沾满粘液,和着地上的泥土和枯叶,只听见他急促地喘了口气便没有了任何声响,躺倒在地上,像是马匹产出来的死胎。想必是他那把刀刺在山魅的喉头,才搅得山魅发起狂来嗷嗷乱叫,也暴露了山魅并非想象般无可匹敌。
    山魅吐出桓木后安静下来,眼睛对着忽然出现的赤曌,似乎意识到情态变化。它洞黑的身躯立于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打量着什么。
    五只赤曌挡在夔龙寨的寨民和山魅之间,呲着牙的嘴里,热气在向外翻涌,明亮的眼睛与山魅的红眼睛相对着,互相逼视。
    这时,其他方向上看到这边第二束火光的队伍举着火把在黑暗中化作游动的星星点点正在涌来。也许是桓木的翠玉刀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五只赤曌的热阳之气使山魅感到了威胁,三十七个牛首化成的山魅回头窜进了夜色覆盖的山林里,融入黑暗。余下的寨民们手忙脚乱跑去查看桓木的情势,发现他竟没有死掉,鼻息在微弱地呼转着,感叹算是这场灾祸里大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立刻分出两个精干又强壮的人,将他抬回夔龙寨。
    3.赤曌


    高大的树木林立成森林,巨大的树冠擎在半空挡住月光。一些年轻的树木也愣是抬着枝叶举到它们的半腰。地面灌木杂草丛生。粗壮的藤蔓覆盖着和古老树皮上一样的青苔和蕨类植物四处攀爬,从大树上一直延伸下来。月光经过层层阻碍,投射到铺满枯叶的地面上,斑驳得更加细碎。潮湿的森林里,到处散发着腐败朽叶、新鲜嫩枝还有奇异花朵混和的气味。那只名叫“勾鸿”的赤曌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灌木枝叶和带刺的茎条在它腿脚上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枝桠和茎条的刺对它坚实的皮肉没有损害,对此它不以为意。反倒是树叶间的露水,沾染上赤曌的身躯后,受不了它的炽热的体温,变成丝丝的蒸汽,在深林里星点的月光照耀下氤氲摇曳。稍远一些,还有它同样小心翼翼的伙伴。肃穆的深林里,只有赤曌的眼睛发出的光在悠悠游动,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拖着尾焰的萤火虫。它们警惕着森林里植物每一次枝叶的摇曳和响动。寨民们擎着火把,隔了一段距离,以同样的小心跟在后面。
    “嘶——”,长空里拉出一声尖锐的哨音,赤曌猛然抬起头,立刻沿着林间粗壮的枝桠跃上最高的树顶。
    寨民们知道这种像是从竹筒里发出来的声音是赤曌独特的嗓子发出的信号,猜想多半是他们相互通知找到山魅了。“嘶——,嘶——”,哨声一直从不同的地方响起,很容易让人想到山魅正在那些声音里快速地逃窜而变动了位置。如海洋般漆黑一片的树冠上,四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夜幕下展开,向信号的方向滑去。声音的位置变化得很快,寨民们被森林里的枝条牵绊,走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不仅跟不上赤曌的速度,甚至被杂乱的灌木丛挡住了去路,只能看着树顶上的赤曌快速滑翔而去,消失于眼前。从声音远去的方向上,他们可以判定它们是向夔龙寨的东南方过去的。
    山魅在赤曌的追赶下一会儿人立,一会儿又变成公牛一样的兽状用四足奔逃,穿过杂乱的森林,窜到夔龙寨东方的边角上。赤曌在这里赶上了那东西以后,在空中把巨大的翅膀收拢至半开状态,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四只有力的利爪扼住变成牛状的山魅的脖子。在山魅奔跑的身姿上好像加上了一张蓑衣。赤曌的利爪陷入山魅的洞黑的脖子中。山魅忘记奔逃,人立而起,用双手试图把赤曌从脖子上拉扯下来。正当它们撕扯着,其他的赤曌也赶到了,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山魅的头首。坚利的爪扼在它的颈脖上面,五双白色的巨大翅膀在山魅的上端展开,仿佛一朵迅速盛放的大花。那雪白的花朵在半空中旋转而起,山魅的身躯上已经没有了头颅。随着那五张花瓣在空中散开去,一颗洞黑的花芯从空中掉落到地上,滚了两三下。山魅的头颅就这样跌停在地面的泥土上。一双红眼忽明忽暗,就像冬天里即将熄灭的炭火又被风煽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灭掉了。山魅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摇摇晃晃,撞在一座残破的草木房子上,倒下去时把那摇摇欲坠的房子也压垮了。
    在月光照耀得灰白的地上,那只山魅的头颅比夜还要黑,如果不是刚刚目睹,让人以为那是地面上一个深邃的黑洞。倒下的山魅胡蹬乱踹的身体随着头颅的消融化成一滩脓血,散发着死尸的恶臭。夔龙寨的寨民说起这件事,总是说:如果不是那只山魅,赖申那朽烂的房子总有一天会坍塌下来把他埋葬在底下。
    经过一夜的动乱,这时东方已经初露曙光,在渐渐放亮的天空下,与山魅搏斗过的地方显现出一片狼籍。倒下的房子依稀还可以看旧时的痕迹。腐朽的木板与曾经构成屋顶、被风雨沤成黑褐色的茅草堆叠着。上面覆盖着乌黑的腐尸脓血,表明了曾有一只邪灵倒在这里。因山魅的奋力挣扎,它的脓血像从一只跌破的罐里洒出来的,四周的土地和树木的枝干还有叶子上沾满了喷溅的斑迹。通过惨烈的痕迹,人们不难想象山魅临了时挣扎的癫狂。寨民热烈地欢呼,这是大家所盼望的一天。死了人的家庭得到慰藉,因为赤曌为他们的亲人报了仇;没死亲人的妇女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为她们的男人操心;而男人们终于放轻松,感到仿佛是一支长时间架在脊背上的冷峻的长枪终于落下了,从此他们不会再为了山魅的存在,需要豁出生命。到了这时,茂谷才蓦然发觉城寨里突如其来的喜庆原来是消除了一只可怕的邪灵的威胁,惊得他有些后怕,心情纷乱了好久才得到平复。
    寨民们在整理零乱的城寨时,赖申在远处冷眼旁观。他在夜里因为听见骚动而辗转难眠,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从房子里出来查看。他看见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撞上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倒塌了,他吓得一口气跳出去好远。
    赖申夜里受了惊,经过一阵沉痛的静默之后,指着一大滩恶臭的脓血骂骂咧咧,说这只山魅撞坏了他的房屋,还洒满了恶臭的脓血,那片土地将要受到诅咒,人呆在那里会害痨病,连重新建房子也住不得了,晦气至极。赖申的啼哭加速了赤曌对人类的烦躁,五只赤曌张开巨大的翅膀,跃上天空向远处飞去了。临行时,它们承诺将会给赖申损坏的房子相应的补偿。
    赖申整日说,房子的倒塌是他为城寨作的牺牲,寨里应当为他择处重新造一所房子。年轻的寨民听他为此喋喋不休,都骂他不知廉耻。就那摇摇欲坠、木头朽烂的破屋也配嚷嚷着换一座新房子。而好心的妇人安慰他说,到冬天他就该住上好房子了。可是,这是远在天边的空谈,像是风中的飞絮,风吹过去就没有了,赖申却不愿使它落空。
    在夔龙寨里,为了方便管理,会把数十户人家放在一起,设为“领”。每个领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个领都设有一个自己的头领专管内部的事务,称为“普领”。
    那时普领涟平杵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一根木棍巡查山魅造成的损失,刚刚从散布着牺牲的寨民尸骨的坡地上往这边走过来。普领挨近四十岁,正是力壮的时候。那根木棍在他手里更多的是作为一件把玩的事物。他随亭奎的马队去过北方,虽然领队的是胤华长老手下的人,但涟平仍凭借那几年的经历,回来之后便成为了东望的普领,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风发的劲头。赖申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阵精光,迎了过去。匆忙中忘了注意脚下,赖申踢在一块石头上,脚趾头破了皮,把脚抬到半空用手抚慰着,疼得嗷嗷叫唤。可他毕竟心有所念,眼前落实他幻想中的新房子才是比那点儿疼痛更要紧的事情,竟然忘记了咒骂那块石头,忍住疼痛,瘸着脚笑盈盈的迎到普领跟前,说:
    “我的普领啊,您可终于来了,您看看山魅把夔龙寨毁成什么样啦。”
    普领老远就看见那倒塌的房子。他瞥了一眼赖申,笑说:“夔龙寨没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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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2-16 13:57:15  更:2022-02-19 02: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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