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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好梦流年》一个女孩的成长史 (完本)[第1页]

作者:山河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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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梦流年》目录

    序

    一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二 史微内心的独白



    第一部 雏儿在育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一 爱是一种由衷之情《庆长春 雨茸烟淡》

    二 古村庄成长的孩子

    三 饥馑输给蝌蚪与花 《浣溪沙》《鹧鸪天》

    四 虱子发现母爱流逝

    五 冥界探视令爱延续 七绝《无缘莫说逝无魂》

    六 遥远人事并不遥远 七绝《非星》《鹧鸪天 大宅深深》

    七 抽竹笋乐挨竹棒痛

    八 石灰窑之炊初知耻

    九 节日的荣耀人人争 《念奴娇 艾蒿于野》

    十 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十一 谁能拔掉孤单之根 《临江仙 黄昏月下童谣》

    十二 听书迷说鬼自惊吓

    十三 理直气壮无济于事

    十四 惹事桃子不会说话

    十五 爱如风暴先自哽咽 《金缕曲 回暖栽希望》《丁丁雀儿》



    第二部 尘世风雨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一 如笋人儿丹青兴致

    二 力量消长无处不在

    三 史家村戏班小跟班 《八十年代双抢歌》

    四 八一年岁末喜洋洋 《忆史家村戏班》《鹧鸪天》

    五 留连戏蝶惊逢饿殍 《七绝》

    六 劫数这药脱胎换骨 《史微初长成》《醉花阴》

    七 沉静后的自我感召 《史微之哭》《感史微之哭》《卜算子》



    第三部 成长心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 人生转机偶然而至 《七绝》《七律 辰溪一中》

    二 表象背后还有什么 《浣溪沙 生命之河》《史文禹》《微儿吟》

    三 欣赏别人愉悦自己 《满庭芳 初梦重温》

    四 沉默中自律复自励

    五 曾经如影不期而至

    六 教育界现数学女皇

    七 初恋之花见风凋零 《踏莎行》《记忆里的歌》

    八 如何抵御讽刺妒忌 《昭君怨》《芝兰好风》



    第四部 许身意愿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一 理想之帆意气风发

    二 人情也是温故知新

    三 桃李园中纤枝细朵

    四 体育彰显时代精神 《卜算子 理想》

    五 被爱包围一心逃避

    六 造化与天意有谁知

    七 寒假的话题最关情 《西江月 庭训》

    八 史家村唱戏出状元

    九 爱护引发别样思考

    十 对比馒头一意独行

    十一 班主任影响有多深 《临江仙 理想》

    十二 念是一切因果之源 《渴望》

    十三 幸运儿成一盘散沙

    十四 我是刺猬却怜惜你

    十五 请别把我当你对手 《临江仙 夕阳》

    十六 病痛时独伤爱遥远 《鹊踏枝 作客》



    第五部 朋友和诗歌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一 祸根之运红颜之命

    二 乖舛的钟情与怀春《七绝 未必》《七绝 如雷》

    三 课本外诱惑与沉迷《长相思 买书人》

    四 老师的否定与青睐《鹧鸪天 常忆宗老师》

    五 人心所需天眼所见《临江仙 谁见长歌》《金缕曲 苦苦》《你》

    六 造物之藏孤独人得《七律 为爱》

    七 戏班主角戏外之戏

    八 成长中什么最重要

    九 木头人在精神王国《黑白》

    十 采英撷华无人分享《奎星阁》《锄草》《父亲》

    十一 摸不透的红尘世故

    十二 我行我素寻梦谁知《金缕曲 无锡路》《旧书包》

    十三 栽花插柳唯造化知

    十四 良苑仙葩各展风姿

    十五 世界在自歌自舞外

    十六 一个世界无限人生



    第六部 友谊与爱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 失望父亲所思所想

    二 史家村的画意诗情《浣溪沙》《沁园春 故乡》《八声甘州 父亲》

    三 老师观点外面世界

    四 老师风采与求助书《登台讲史》《鹧鸪天 谁是》

    五 有谁与你琢磨生命《高阳台 楼上》

    六 纸条去来暗藏正误

    七 走入迷阵一心突围《七律 父师》《七律 梦师》

    八 一棵风中困惑的树

    九 三昧未得十魔乱舞

    十 寻绝情人写疯狂诗《如梦令》《一个疯狂的播种者》

    十一 人生与诗歌的契合《长相思》《我挖一条河》

    十二 作茧自缚史微退学

    十三 天地生我人间有你

    十四 在洪炉与炼狱之中《鹊踏枝 深宵一曲》《金缕曲 人类灵魂路》

    十五 月桐生分燕姑情劫

    十六 除夕夜向隅泪浇枕《怎知除夕布雷霆》

    十七 熊掌与鱼可否兼得《得失》

    十八 你拥有了一个世界

    十九 粉碎了一地的镜子

    二十 你的脸憔悴得骇人《青春晦涩与谁看》《已在红尘十九年》

    二十一 只愿永处奋斗之中《金缕曲顾影频回首》

    二十二 春天的花儿送给你

    二十三 你粉碎了我的信任

    二十四 你能耐自己想办法《卜算子弃我入蛮荒》《西江月 杀我由他夜梦》

    二十五 青春迷径迷失了谁《西江月 君是麒麟》《踏莎行 心里情歌》《西江月 涕泪》

    二十六 经验丰富的买书人

    二十七 理想友谊爱情诗心

    二十八 该有勇气承受嘲笑《金缕曲一往情深者》

    二十九 到苏月桐家去做客《长相思史含华》《长相思 忆师恩》

    三十 冷心人的处世方式

    三十一 怜人之力爱人之心

    三十二 你打算做个什么人

    三十三 天地之间我与谁同《临江仙 辰溪以橘为装》《斜阳兴绪美无伦》

    三十四 风雨中的一盏油灯



    第七部 梦,梦人之梦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冯延巳)



    一 谁的灵蚌剔出的珠

    二 椒坪溪的暑假生活

    三 神洞溪干姑与林场《浣溪沙 山妇容仪》《七绝 感林场荒废》

    四 自生桥小姝与包米《高阳台 幽涧横穿》《山花子 稚女如狐》

    五 去秦安之家祝贺他《西江月 平日》《最是》《未料》《已怯》《眼儿媚》

    六 朋友的看好与反对

    七 钱米之困爱情之窘

    八 天地浩然壮我元气 《观音寺》《偶感》《贺新郎 万物笑骄阳》

    九 你写的诗歌都拿来

    十 看电影的前前后后

    十一 人海中的孤独兴趣《青玉案 青娥行止》

    十二 同学对话中的信息

    十三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十四 屋漏偏遭这连夜雨《西江月 山水医心》《瀑布》

    十五 史茱唠叨中的世态

    十六 孤舟柔桨急流浩歌 《信念》《黛色》《金缕曲 山水清无恙》《水调歌头 丹山堪俯仰》

    十七 《新星》首刊载道之作

    十八 史微的丰富与匮乏

    十九 青春的火焰燃烧了《踏莎行 身是荷珠》《踏莎行 伊是行云》

    二十 六十元钱的来与去

    二十一 苏月桐诗写了什么

    二十二 人生座谈会情起落《沁园春 中学时代》

    二十三 感知李淑琪与冉超《迟到友情惆怅吟》《江城子 此情》《悠悠我思》

    二十四 满当当原来空落落

    二十五 儿啊爸爸不放心你《清平乐 谁家忤逆》

    二十六 祝你是个好女孩子

    二十七 我管不住别人嘴巴《给你》《悼念夭殇的爱情》《金缕曲 人类灵魂路》

    二十八 去邮局追回寄出信

    二十九 史含华不会再缠你

    三十 萎靡时候朋友长志《一剪梅 一诺千金》

    三十一 向父亲坦白所有事《昨日似琼枝》

    三十二 努力挽回失去的爱

    三十三 秦安之这人真差火

    三十四 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三十五 不能真的坐以待毙《金缕曲?如背蜗牛壳》

    三十六 该终止学生生涯了《悟空颂》《叹苏武》《金缕曲 去去征夫路》

    三十七 同学留言中的史微《破阵子 山鸟》

    三十八 穷途末 路等到的信

    三十九 旁观了爱情的样子

    尾声梦,梦人之梦
    好 梦 流 年
    山河女儿
    故事纯属虚构 雷同不妨一哂

    序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是宋朝陈与义的一首小词,史微熟稔于心,经常诵读。我们来看看她写给老师的 ,再听听她内心的独白,也许对她吟咏这首词的心情能略知一二。

    一 一封没有投寄的信
    敬爱的张皓岩老师:您好!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做梦梦见了您。梦中,我和同学们正在教室考试历史,这时铃声响了,同学们都交了试卷,可我的试卷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于是着急的我在最后几秒钟开始赶紧作弊。同学们从您身边陆续走出教室,您整理好试卷,站在讲台上正在等我交卷。我发现您看到我作弊了,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惭愧,掩盖自己的尴尬,取得老师您的原谅。梦就这样醒了。

    醒来后我叹息不止,惆怅甚深。清晰的梦境使我忍不住自己心头的失落感,照例又把所做的梦讲给我会读书的爱人秦安之听。秦安之听后笑话我说:“该读书的时候你不认真读书,现在就尽做一些读书的梦吧!有什么用?”

    是啊,我经常做有关读书的梦。梦见我父亲到处找学校送我去读书;梦见新学期开始同学们重逢,梦见坐在教室上课……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有关读书的梦,是因为我原本重视学习、热爱学习。可是,读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竟是那样的不争气啊!

    这梦使我生出无限感叹。那几天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梦,想着在一中的那几年学习和生活,想着老师您。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想给您写信的冲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秦安之,他说:“既然你那么想写,你就写吧。”但当我真的写好信封,准备写信时,他又说:“你真的要写啊?谁还记得你?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我不理睬他,铁了心地要给您写信。然而写着写着,我还是照着他的思路去想了。

    是啊,十多年都过去了,对于一个碌碌无为如我的学生,老师怎么可能记得?我自知,我实在是一个最不起眼、最糟糕的“臭”学生,我怎么可以希望老师您能记起我呢?我就是您八六年当班主任送应届毕业生时,与林涛、赵慧琴、苏月桐、黎昪、冷波等一大帮精英学子同班的“逃兵”学生史含华。老师,您要记起我真是好难、好难了。

    可我无法忘记您,就像我无法忘记亲历的一切人事。我怀念我所有的同学、老师,并深深地感激他们曾经给予我生活中的一切感受: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友爱的、漠然的、仇视的,欣赏的、不以为然的、妒忌的……就像老师您的教书风格自始至终都使我难以忘怀一样。我非常遗憾自己不是一个学习成绩出众的好学生,我也非常遗憾读书的时候,与老师您的交流实在太少(除了听课,几乎是零),以至于现在担心老师在成千上万的学生中无法记起我来;因为,我是多么地希望与您谈谈啊!您上课从来不需讲义,上下五千年旁征博引;您把每一道题讲得那么清楚、透析;还有您在黑板上的板书等等;这些如今犹使我钦佩不已。可一事无成的我,却找不到一条足够的理由来与您联系。我没有信心,以至于那一次最终放弃了给您写信。

    但我无法在心里放下。我总想着一中,想着那时的同学和老师。这一次,当我在《长沙晚报》上看到为纪念建党80周年知识竞赛试题时,我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题目如果让我张老师做,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完事。”于是我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想给您写信的心愿。张老师,我写了。我这样做冒失吗?学生史含华期盼您的回信,并希望以后与您联系。此致,

    敬祝老师并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您的学生:史含华
    2001/5/27
    二 史微内心的独白

    在当今这个社会,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像我一样沉溺于过去?我没有一天不做梦,梦中的事物没有一样不是少年时的情景。而少年时的事情,怎么也离不开在学校读书。梦境中,初中刘老师给我试卷上鲜红的“11”分,使我醒后叹息不已;而高中历史老师等待我这最后一位交卷者的场景,仿佛不是梦,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翻书偷看答案的我被宽宏大量的老师发现后,竟羞涩的笑了笑,想以此蒙混过去,掩饰自己的过错。

    不仅这些,昔日的同窗好友、上学路上的青山流水等等旧事物,经年累月地萦绕在我梦里、心头,时而使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时而使我神思不属、惆怅甚深。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爱人讲梦,向他倾诉我儿时的荒唐以及我不争气的求学之路。

    十余年来,我一味地生活在过去,不能面对现实世界。像古时候一个穷酸、悲苦而真挚的守孝人,我守着自己没有开花、没有光亮的青春哭泣。我回忆、设想、分析、判断、总结,再悲哀、再哭泣,整个人的神思就这样徘徊往返在二十岁前的日子里。这于我形成了得过且过的生活习惯。我不是不知道人应着眼于现在和将来,可恨的是,不管我怎样诅咒自己,怎样发誓今后要全力忘记过去,改变现状,重塑形象,怎样提醒自己要有朝气,要有奋斗目标、奋斗精神、奋斗行为,到头来,我依旧在梦中惊,在梦中笑,在梦中哭,在梦中喊,而浑浑噩噩的日子依然如故。我宽恕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对这些恶习加以姑息。

    像离不开鸦片的隐君子,我缅怀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哭一笑,一情一景。我美化自己的劣行,原谅自己的过失,为它得意、为它叹息,被它恼、被它感。这样整整十余年,再没有为生活迈出过自己努力而踏实的一步。我成了寄生虫,依赖亲人,日子闲散却并不快乐。过去的遭遇像一张浓密的网,死死地笼罩着我,使我挥之不去,弃之不能。同时,平庸和无能的意识也在吞噬着我。我迷惘、痛苦、患得患失,所有的日子都郁郁不乐。

    我并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活着。我意识到过去已经成了我精神上沉重的包袱,生活愉快的障碍。我决心卸去这包袱,清除这障碍。我要把自己的成长历程写成文字,把许许多多的梦想,许许多多的遗撼,许许多多的荒唐,还有快乐与烦恼,以及得与失,我要统统形成文字而后弃之……

    上帝啊,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地把握,万无一失地活!

    史微如此念念不忘,她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第一部 雏儿在育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宋 辛弃疾《鹧鸪天》

    一 爱是一种由衷之情

    又是花开花谢的春天。这个季节非常迷人。兴许是花,但太阳的羞怯和烟雨的稠密,加之风的清新,泥土的温厚,嫩芽的娇憨宜人,都让春天倍增使人青睐之意。乡村的春天,就更是夺人心魄了。在乡村,春天来了以后,什么地方都变成了花园。屋前房后,田埂山坡,到处都开着花儿。杏花红了,接着桃花、梨花、李花就都开了。最灿烂的是油菜花。于是,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浓的浓,淡的淡;疏的疏,密的密。晴朗的日子里,它们似霞非霞,似云非云;阴雨的日子里,雨珠儿迷漫,花瓣儿清秀、馨香、洁净,真是美丽极了!

    在这样的季节里,史微仿佛进入了生命的乐园。每一样东西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令人兴奋。一年之计在于春。早在一个多月前,史微父亲史文远就开始清除猪圈内的粪肥,堆土粪子整苗圃了。下种那一日,史微欢天喜地跟在父亲身后,争抢着把辣子、茄子、瓠子、豆角、南瓜等等种子忙不迭地递给父亲,让他或插或散地播下,同时不忘呱噪:“爸爸,我喜欢吃香瓜、西瓜,不喜欢吃瓠瓜、南瓜。”然后又欢快地、殷勤地和父亲一起扯开塑料薄膜,盖在苗圃上,再在苗圃周边围上早已准备的杉木刺枝桠。这样,一个苗床就大功告成了。苗床周围盖上杉木刺是为了防止家禽、家畜的糟蹋。像这样的苗床,史家村挨家挨户都有,它们倚着牛栏、猪圈、茅厕、院墙,孕育着农人一年的希望,承载着农人一年的光景,形成了乡村独有的景观。史微对这些苗床很是着迷。当绿绿的杉树枝经过日晒雨淋,逐渐变成红褐色时,她惊喜地发现,各种种子都冒出了小小的、嫩嫩的可爱绿芽,它们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生机盎然。

    史微很勤快,可史文远常常说她帮倒忙。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地,男人们从容自在下地劳作,女人们有条不紊忙活家务。鸡窝放在了房门边的壁角,霸道的鸡妈妈带着身上还长着淡黄色茸茸氄毛的小鸡在门前晒场上撒欢。小鸡粉妆玉琢似的招惹着孩子们,可是除了女主人,护子心切的鸡妈妈是决不会让谁去碰它的宝贝孩子的。其实除了鸡妈妈,女主人也是特别珍爱这些叽叽喳喳的宝贝疙瘩。史微伯娘曹氏家的小鸡,邻居蒋姐家的小鹅,史微要是想伸手去摸摸,准会遭到她们的呵斥。

    还是在正月,曹氏、蒋姐家的早鸡、早鹅就出世了。史微受不住这些小可爱的诱惑,硬是要求父亲也喂一窝鹅。她家有一只老母鸡,这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还是她奶奶在世时就有的。史文远耐不住她的纠缠,问到邻村朱家弯才买来十个大鹅蛋给这只想做妈妈的老母鸡抱。老母鸡在稻草絮成的箩筐窝里一丝不动、不声不响地蹲了一个月,最后孵出七只小鹅。小鹅刚刚从蛋壳出来那阵子,史微欢喜得手忙脚乱。她一天几趟地跑去菜园,采来最嫩的莴笋叶,殷勤地细细切了后,再在绿绿的碎菜上撒些碎米,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窝里捧出小鹅来,让它们蹒跚着步子自由自在地啄食。小鹅黄茸茸的氄毛又细腻又柔和,小东西偶尔受惊,可并无反抗意识,它们似乎知道她这小主人是很喜欢它们的,因而又乖巧又温顺。在喂养它们的过程中,因为喜爱,史微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捉,这一只捧一捧,那一只放在脸上轻柔地蹭一蹭。把小鹅捧在手心,依偎在脸上,她觉得暖烘烘、软乎乎的,再加上一点痒痒,心里就特别受用。七只小鹅,从此就成了她放学后的影子。

    史微为小鹅剥菜叶的园子就在村后的梅冈坡。这块地和其他四、五家人的菜园连在一起又各自独立成园,它们从坡脚一块块地往坡腰爬,修整整齐的篱笆一一把它们间隔开来。每家蔬菜各具特色。史微家更与别人不同,她园里果树要比别人多得多。首先一棵李树开着成串的洁白李花在园门边园坝上站岗;进门紧接着是一株红英烂漫的桃树。上一个土坎,菜园变大变宽,进去一大片是五棵间距适中的梨树和一棵同样品种的桃树以及一棵老酸柑子树。即使这样,靠边的园坝上还有两棵李树。这时正值果树开花期,蜜蜂绕着花儿嗡嗡地唱,蝴蝶围着花儿款款地飞,它们穿梭忙活,歌舞出春天浓郁的气息。天气稍微好转,史微便迫不急待地把七只小鹅带进了菜园。史文远在老酸柑子树下放了一张油纸、一把旧菜刀、一块小木板、一只盛水的碗,史微去菜园放鹅只需带上一点碎米,小鹅就不会渴着饿着。史微喜欢蜜蜂采蜜的嗡嗡声,喜欢蝴蝶,喜欢花儿。桃花开在枝上,远看像一团淡淡的云,近看那五片花瓣儿,那带雨带露的一根根黄点儿花蕊,分明夺目得让人心痛。

    一般说来,史微不会摘果树上的花儿。一朵花一个果实的道理她老早就懂了。但不管是盛开着的、或者是含苞欲放的,它们都是那样美丽,惹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想摘。而成串成串、挤挤插插的李花就被忍不住的史微折来一枝。她想,它实在是多得很,折下一枝也不碍事。修整弯成环后,再扯一根鸡血藤扎紧,于是一个雪白的花环就戴在了她那得意扬扬的小脸上方。

    农村孩子识别自然植物的能力早已训练有素。他们不折园子里桃树上的花儿,知道它淡淡的粉红花瓣会结出又香脆又清甜的果子,城里人都抢着买它。在园外田埂上,有几株野生的毛桃树,它开的花儿那才真叫漂亮。它们红红艳艳地挤满了枝头,在阳光下千娇百媚,抢眼得犹如夏日傍晚红红的火烧云。它们虽是千百倍的美丽,可结出的果子却是毛茸茸的又苦又涩又小。小孩攀折这种桃花,既使被大人看见也不会受到指责。史微和玉英把它们折来,插在盛水的瓶子里,或者养在屋前的墙头上。偶尔,她们也会一人带上一枝去学校。感此生意,史微后来有《庆长春》曰:
    雨茸烟淡,正雏鸡初啄,惊退轻寒。唧唧翻巢随母出,蹒跚由母分餐。且试
    新芽,犹嬉桃下,更比李花鲜。弄晴风暖,有莺来语春宽。 村外万物开颜。
    沿溪黄柳,袅娜向渔船。两岸芸薹无赖甚,烂漫都到桥边。铺地而来,连天
    而去,熙攘过溪山。一年芳景,盛邀蝶舞蜂喧。
    二 古村庄成长的孩子

    史微生长的这个村子叫史家村。

    史家村依山傍水在锦江河畔。我们从辰阳乘船沿锦江而上,当船抵达小镇云潭所在河段时,就能远远地看到河的上游河流拐弯的地方,一个山坡下平坦处,突兀地生长着一棵大树,另有一排红砖青瓦的长房舍。这便是史家村,而那棵大树既是古老史家村的象征,又是进村的路标。这极富有代表意义的树是一棵历经苍桑的老柳树,没有人说得清它是栽植于哪一朝代的哪一年,只知道它夏季的树荫可遮蔽七、八百平方米。在它的浓荫下有一个合作社,田间地头不能生产的东西都由它来供给。老柳树巍然威严地站在那儿,从村民打酱油、买盐巴的过程里见证了史家村人艰苦的生活。从早到晚,村里都有人挑着水桶或者提着衣服从村子走出来,经过它身下的那一条大道,或是去下游河边码头上那口冬暖夏凉、清清冽列、源源不绝的洞里挑水,或是去上游河滩中央的石头上浣衣。它虽然只是一棵树,却因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而具有了灵性。它已经与史家村息息相通。

    史家村村后山丘连绵起伏,村前大洲开阔平坦,良田千顷。它有三百户人家,一千多村民,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大村庄。在这周围,星星似地散布着十多个小村子。那些村子大多没有合作社,谁家没盐了还得跑到这柳树下来买。他们逢集赶场都得打这经过,既使乘船去县城辰阳,也有七八个村子的村民得赶早来到史家村码头候船。因为人口集中、地域开阔,再则原本是民宅的老学堂太拥挤、破烂,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马上在这里修建了一所新学校。它与老柳树相伴,主体坐北朝南。我们从河面上看到的、与老柳树同样抢眼的那一排房子,就是学校几间背东面西的教室。

    新校舍的气派自与老学堂不同。它除了统一色的是红砖清瓦、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外,教室内大大的黑板也是在墙上粉抹而成的,老学堂挂在钉子上的小木黑板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教室外开阔的操场上有篮球架,操场临河一方有跳远的沙坑、爬竿的高架、高高的旗杆。这些都是老学堂所没有的。这里的学生,一年级至三年级基本上是本村孩子,但四、五年级就汇集了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大孩子。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把这里作为重点小学之一,一九七八年秋季全公社体育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

    史微的故事就从一九七八年讲起。这年春天,她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史微读书不冒尖,只是中上游水平,但年龄却是最小的一个。她班上有个男娃儿史红兵,大她三岁,与她同一个生产队,他常常带着人欺负她。

    史红兵是队长儿子,去年秋上在老虎塆收割中稻,史微和玉英去拾稻穗,与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拾稻穗的时候,大家都跟在了自己父母身后。史文远是好劳力,他不是踩打谷机就是送谷。割禾与递禾垛子是轻松活,由劳动力弱的女性做;因此拾稻穗的时候史微沾不着父亲的光,只能靠眼尖手快。史微注意到史红兵妈妈掉稻穗特别多,史红兵拾的稻穗子也总是比别人多,于是留意着跟上了。一次史红兵妈妈又掉了一大把可观的稻穗,史微喜滋滋地马上跑过去捡到手里。可是,与别人争抢去了的史红兵,他转身跑来,一把抓住史微手里的稻穗子就想抢走。他俩争执扭打了起来。史微明显不敌,却又舍不得那斩齐的十来根稻穗,就死死地握着不放。史红兵扳不开她的手,怒而挥拳就打,并一边打还一边骂她是小地主。其实这时已经不兴骂人家是“地主”、“坏分子”了,他还那样骂她。她没有相应的话应他,就一边还手一边哭泣。大家都知道队长女人遗失稻穗是留给自己儿子捡,因此跟着学样,只是不敢象她那样大手大脚罢了。别的孩子通常不与史红兵硬抢。史微没有母亲,也不象其他人那样经常去捡稻穗,不知其中就里,因而自认在理,即使吃了大亏也不愿相让。他们扭打了那么久,一个大人才开始叫喊。队长夫妇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被旁人点名叫唤,这才变粗嗓子在远处叫了两声。碰巧史文远送谷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箩筐,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大声喊道:“哪个的娃儿仗势欺负我娃儿,我日死他老母亲!”这激怒的朝天娘在旷野里回响,震荡山谷,惊飞白云,吓得史红兵赶紧松了手,叫得队长夫妇灰溜溜的低着头不敢吭声。这件事情深深地刻入了史微的脑海,她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强大与自己的被保护。不过,自此以后,史文远再不许她去拾稻穗。史微后来才听说,自己父母关系恶化,与队长等人当年的作为不无关系。

    因为那件事,史红兵记恨在心,常常在学校找史微的碴儿。另外班上来了两个老留级生,也是村里人。他们见史微小,编着顺口溜儿取笑她。有他们起哄,史红兵加入其中,再裹上三、五个娃儿,形成一个队伍。他们唱着史微父母的名字,讲他们离婚的笑话,并做着怪脸,故意来惹怒她:“文远,文远,堂客跑远;彩凤,彩凤,是一阵风。含华,含华,脚板打滑,学会走路,溜了妈妈;微儿,微儿,是个屁儿。”一群男娃儿的齐声哄叫,伴着拳击桌子棒打凳子的轰鸣声,整个教室被抬了起来。史微受了刺激,有时抱头尖叫,有时大喊大骂。他们就是想看到她哭闹的样子,借此取乐。史微父母离婚,这在周围十几个村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儿,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几年,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史微在学校很不开心。她要好的玩伴除了银铃外,堂弟有志、远房堂妹玉英读一年级,雷雨儿读五年级,玉兰、燕子不读书;因而她的意趣全不在学校。回家以后,她才如鱼得水,玩得极其快活。

    在雷雨儿、玉兰和燕子家之间,是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大家习惯叫大禾场。大禾场周围参差地还有几块小空地,边沿长了几棵枣树、柚树。这里原是六屋人中一家的私产,现在是六队的晒谷场。它前前后后密集了许多房子,史家村人管这儿叫六祖上,是六、七队人居住的地方;因此大禾场顺理成章地成了六、七队孩子的游乐场。这些孩子,只要家里没有分派任务,或者分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无不是拔腿就往这里跑。大禾场北边有个戏台,连着燕子屋檐下的壁脚。这两年不兴唱戏了,大家把它当作障碍物,你追我赶地在此飞下跳上,争着比胆子大、比速度快,显示自己的能耐。而跳绳、跳房子、踢毽子、翻跟斗、抢羊、打陀螺、踩高跷、滚铁环、捉迷藏、玩打仗等等游戏,随着季节变化也无不是在这里展开。所以每到傍晚吃饭时分,总有做母亲的来这儿叫唤玩耍得忘记回家的娃儿。跟其他人一样,史微也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打发在了大禾场。
    史家村共有十个生产队,这十个生产队除了三个队分别由邻近三个小自然村落组成外,其他七个队都是在本村划分出来的。因为生产需要,每一个队都有自己的晒谷场。但若论起位置的方便,面积的宽窄,地势的平坦来,那真要属大禾场是最合乎理想的。不像七队晒谷场,距离人家还有两根田塍,处在村子边边上。史家村戏台设在这儿,除此而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为因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六队队长史长贵一家,还有雷雨儿一家,这两家曾有很多人会演戏。史微在旧学堂读书时,史长贵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史长贵的么妹是文工团的顶梁柱儿。打倒“四人帮”那一阵子,史长贵么妹和雷雨儿姐姐雷云儿,她俩带着史家村的姑娘在史长贵家的堂屋里天天排演《锈金边》、《周总理,您在哪里》等节目。史微、银铃、雷雨儿等,则被选去演一个儿童节目。史微还排在了演出队伍的最前排。关于那一首歌、那首歌词相对应的每一个动作,史微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小鸟儿吱吱叫,树苗儿把手招。今天我最早、最早到学校,今天最早到学校。擦会儿小黑板,又把地来扫;桌子摆摆齐,椅子摆摆好。教室里,真干净,大家上课劲头高。爱劳动,爱学习,阳光灿烂齐欢笑,齐欢笑。

    她还记得,那次演出下台后,她回到人群中父亲的臂膀里时,很多大人都冲她和她父亲打招呼。他们逗引她,她却是一脸的骄傲,不领他们的情儿;她父亲却高兴地和他们说笑。其实雷雨儿、银铃她们演得好多了,而她演得最差。那些大姑娘选中她,那些大人逗惹她,按照她们的说法,就是“微儿比电影里莫斯科、天安门城楼上的小姑娘还可爱”。本来在排戏的时候,她接受能力差,动作没有别人柔软、优美,有人就说她太小,建议把她换掉;可是,雷云儿说她好看,舍不得;于是她才在这戏台上演了那一次戏。如今戏台除了孩子们跑上跳下,燕子家还在这里晾衣服、堆柴火。

    三 饥馑输给蝌蚪与花

    转眼进入四月下旬。桃树早已抖落了红英,换上了翠绿的新叶和指头般大小的青桃儿;李树、梨树也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村边桃树下戏耍的小鸡离开了鸡妈妈,史微的鹅儿也褪尽了黄茸茸的氄毛。它们当中最小的那只在园里被什么东西咬死了,史文远告诉女儿是蛇,但也只是猜猜;七只小鹅成了六只。园里各种蔬菜都已栽种整齐,小鹅跟着史微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河边绿草丰茂的大洲,试探过清悠悠的河水,见过河里来去的船只,了望过对岸喧笑着奔跑着放飞风筝的孩子。总之,经过这番辗转,小鹅是已经长见识了。这回,史微和她的伙伴又迷上了村后的月亮塘。

    月亮塘塘边草儿青嫩,周围多水田,有麦地,高处是山岗。孩子们相邀来到这里,放鹅的放鹅,放鸭的放鸭,看牛的看牛。当禽畜各行其便后,他们也忙不迭地开始了自己的戏闹。现在正值青蛙繁殖期,水边到处游动着蝌蚪,他们就是冲着这些小精灵而来。为了装蝌蚪,史微像大家一样也带了瓶子。其中一个钢笔水瓶子,还是她设法从班主任史有成那儿要来的呢。

    说到史有成,史家村人就要议论一番他的未婚妻。史有成教书前在溪口修东山水库时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了。那姑娘第一次走进史家村,全村人不由自主地开始议论、惊叹她的婀娜美丽。据到过东山的人说,她是修水库时一等一的女子。那时东山集中了全辰阳县的青年,这就是说史有成追上了全县最美的姑娘,村里人都说他有能耐。她去过学校,大家一窝蜂似地拥去办公室看,史微也跟着去看了。见了她,史微情不自禁地拿她和雷云儿比,认为她们都是天仙下凡。

    史有成和史文远很合得来。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常常走门串户地往来。史微去办公室向他要空墨水瓶,全是仰仗了父亲的面子。

    史微的瓶子早没有了墨水的痕迹。有志拿了空洗衣粉袋子;玉英有一个墨水瓶又有个空药瓶;还有拿大酒瓶、吊针瓶的。大家蹲在塘边,把用双手捧来的蝌蚪装入自己的器皿里。谁先捉到了,谁一下子捧了好几只,叫叫嚷嚷地唯恐别人不知道。小蝌蚪多可爱呀,漆黑的一点在手掌上像不小心掉在白白纸张上的一滴墨水;小蝌蚪多可爱呀,乌油油、软绵绵的小身子拖着似是透明的小尾巴在水中不停地摇摆着,一群群、一堆堆、一道道,浑浊的山塘水因为这黑亮的小身子游来游去都活过来了!水塘里的天空飘过白云,他们笑着闹着迷醉在水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偶尔有志记起自己的牛来,猛然一叫,这时庄稼已经遭殃了。有志连声吆喝慌忙跑去,一竹条子打回牛头,飞快地把它赶到没庄稼的坡上,又飞也似的跑回来玩。这时有人用泥巴围小池子去了;有人到堤坝上跳绳去了。史微和玉英留在水边,把大家的东西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继续在小蝌蚪身上找乐趣。钢笔水瓶子透明小巧;酒瓶又圆又长;洗衣粉袋子上有几朵漂亮的、似花非花的图案,带着一种美丽的蓝色。小蝌蚪在这些器皿里上上下下地游着,似乎是昏了头。玉英的药瓶儿是棕色的,隔远一点儿,几乎看不见里面的蝌蚪;凑近仔细看,小蝌蚪变了色,水也变了色,油亮的棕色仿佛有一道光圈,看着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这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天天吃白米饭的人家已经很少,大多数人不是吃红薯饭就是吃野菜饭。红薯饭是红薯条多,白大米少,煮熟后红薯和米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变得粗糙无味,史微吃了几餐就再也不肯吃了;野菜饭也一样。史文远顺着女儿的意愿吃净米饭,终于到了米缸里粒米不剩的时候。史文远外出借粮不象妇女那样借了一家没借着,就再走第二家、第三家,直到借着米为止。他没有耐性,也拉不下脸来。这天,借米空手而归的他坐在门槛上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他最后走进房里,从柜子的角落提出一个灰不溜丢的袋子;他记得袋子里装有黄豆。说是黄豆,其实是把好豆子挑选尽了以后剩下的、没舍得丢弃的残渣。它们灰暗、干瘪、霉烂,混杂着石子、土块、死虫子以及豆萁等杂物,其重也不过两斤。史微受命把杂物拣干净。她把筛子簸来簸去,翻了又翻,总希望发现一粒好的豆子,可是她很失望,因为这里面连半边稍微有一点儿光泽的黄豆都没有。史文远没有在大灶上烧火开锅,他把那些烂黄豆用炖钵装着,放在小炉子上煮烂,放点盐给史微吃。史微吃了一顿,第二顿动了动筷子,第三顿看也不看。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她家除了她父亲舍不得吃完、有意留给她吃的那点烂豆糊外,她父亲再也弄不出别的吃食。史微饿得浑身无力,病也似的坐在屋檐下的梯子上,早没了跑出跑进的淘气劲头。蒋姐看不过眼端给她一碗饭,这才结束她三天未进一粒米的窘况。

    生活的艰辛史微还不懂。当她肚子刚刚填进点东西,她马上恢复了生气,又去玩了。

    乡村的景物对于不谙世事、尽情领略奇异的孩子来说,它的新鲜总是令人目不暇接。黑油油的小蝌蚪在水塘消失了,像变了戏法,泥泞的阡陌上猛然间多出了许多小小的青蛙。它们跳跃的土灰色身子是如此地令人防不胜防,仿佛大地的精灵。当自然界的这种景象缓缓退场时,蔷薇花、金银花又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已悄悄准备好了出场。

    那是一个雨后放晴的早晨,史微和玉英去放鹅,路过桑弄子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马上就知道是金银花开了。果然,在石坎上的篱笆上,她们看到了金银花。

    自从忍冬翠绿的藤蔓开了花之后,史微每天都在为它兴奋、忙碌。一次为了采摘金银花,她和玉英跑遍了梅冈坡背后那一片山野的每一寸土。她们大把大把地折来,精心摘选修剪,养在以前装蝌蚪的瓶子里,放在桌子上。通常,史微家的桌面上至少也有两瓶金银花。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去她家做客,馥郁的香气会无处不在地热烈地欢迎我们,使我们浑然忘记村舍的简陋,仿佛置身于瑶台仙境。

    这样的现象很普遍,玉英、雷雨儿、银铃……史家村哪一家姑娘的闺房都是如此。就是小伙子的房间,也因了姊妹的热爱而馨香扑鼻。蒋姐则把它采来晒干,送药材公司换几个零用钱。曹氏还用它泡茶。史微后来有小词赞金银花曰:
    何处馨香扑面来?绿篱近曙吐香腮。银钗簪罢换金钗。
    饰我家山何所似?氤氲馥郁幻瑶台。好花合为女儿开。

    史微除了象大家一样喜欢把金银花戴在头上,包在手帕内,放入口袋里以外,她还别出心裁地把它夹在书本里。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谁干涉她。她的任务就是放鹅,这其实很轻松,不须担待重大责任。她嚷着要养鹅,主要为了好玩。史文远没有其它事情硬是等着她去做,有时碰上父女俩一起去菜园,他还会帮她摘缠绕在高高的园坝上的花儿。他父女俩这种融和的生活,史微后来用两首《鹧鸪天 童年的春天》来吟咏。其一说:
    迈出家门脱掉棉,我跟爸爸去锄园。江梅已荫青青子,桃李才开朵朵鲜。
    花树下,水云边,小鸡小鸭舞翩翩。谁都难却春阳约,隔岸风筝噪上天。
    其二说:
    正月苗床二月芽,约风约雨约云霞。田间阿爸勤除草,掌上明珠爱吃瓜。
    阡陌纵,影儿斜,西山日落快回家。念儿不负忍冬意,犹带金银双色花。

    史文远一无所有,唯有史微这个女儿,因此他对她的关注比起别的父母对孩子的关爱就显得多多了。史微虽然没有母亲,但父亲的宠爱已经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很少为缺少母亲而烦恼。只有在挨打、受委屈时,她才偶尔伤心地想到母亲。

    四 虱子发现母爱流逝

    话又说回来,自从史微奶奶去世以后,生活中的她就明显缺少了母性的关爱。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脸,开始挨骂、挨打。她发现父亲很容易发脾气,动不动就吼。奶奶在世时,她是从不挨骂挨打的。奶奶呵护她就像母鸡护着小鸡,她不会受到丁点儿委屈。

    奶奶去世后要说史微的第一件大灾难,那是长了满头满脑的虱子。

    母亲刚去世时,史文远接管每天梳理女儿头发的任务,但他并不称职,渐渐地史微头发就被荒芜了。一次她的一位远房堂姐见她蓬乱着头,就说给她梳头,却发现她头上长满了灰黑油亮的虱子,头皮咬烂了,并且严重感染,脓汁把头发结在一起。她轻轻地、慢慢地梳动,她还是感到生生地痛。姊妹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来了一场灭虱大战。只听啪啪有声,这位堂姐的两片母指甲染满了小小虱子的血污,史微手指上也一样;甚而石阶上也开了两处屠虱场。这场无法彻底的追击战使这位堂姐对史微充满了悲悯。那天下午她来到史微家,对正在灶台上忙活的史文远说:“文远叔,微儿的头上生虱子了,您知道吗?您去看上,她头皮被咬得稀巴烂了,虮子白蒙蒙的,可怜呢。您还是尽早给她治治吧。”其实史文远知道史微长了虱子,只是那时还没成灾,忽视了及早处理。听了这个侄女的话,史文远当即喊来史微;蒋姐说“六六六”管用,她家床底下还有一点。于是史文远打开女儿长发,在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关于“有娘无娘孩子命”的议论和笑话中,仔细梳理撒粉,再织成一根辫子,第二天中午就给她洗了头。蒋姐告诉史微不要淋雨,淋了雨要把头发打开晾干,这样可以避免长虱子。史微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常识。后来史文远连续用杀虫剂给史微药了三次,她头上的虱子、虮子才彻底被歼灭。

    这里先说一下,蒋姐其实是一个比史文远还要大十多岁的妇人,只因蒋姐男人史长和辈份小,他们该称呼史文远为公公。我们的文化里又有“少年叔侄如兄弟”一说,基于礼数,史文远叫她男人长和哥,叫她蒋姐。史微那一辈的孩子也叫她蒋姐。这有一点混乱,但农村很讲究礼数辈分,蒋姐开玩笑时还叫史微“微儿姑”,她女儿兰花则叫史微“小小姑婆”,大家说这是人小影子大。当我们走进农村,特别是以一个姓氏为主的村子,要是看到这样的事情,可千万别奇怪。

    虱子之灾促使史文远下决心把史微一尺多长的头发剪掉。打那以后,史微便扎着两个似毽子一样的刷把头,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

    史微自理学得很快,她没有变邋遢。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她父女俩来说,有奶奶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史微小脚的奶奶姓周,是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嫁给史微爷爷时,带了一塝田,还带来一个侍女。据说周氏父亲周成曾跟随孙先生漂洋过海闹革命,在北伐战争中牺牲。辰阳县县志上似乎有记述。周氏善于绘画与刺绣,对田事却全然不知;当新媳妇时她闹过笑话:她初被带去看自家田地,竟把一方种荷的水田认成了池塘。但她后来为自己赢得过“巾帼英雄”的美称。史微爷爷当保长时正值抗战,他兄长领队去前线,一个远房堂兄窥伺保长之职,称他兄长不是真去抗日,是逃跑;诬陷他暗藏抗日枪支。他被下入大牢。周氏无依,写好状纸独自一人颤巍巍步入县衙大堂为夫鸣冤,终把夫婿救了出来。史家村人惊诧于她的胆识,更惊诧于她的三寸金莲能把那么长的路丈量,一时对她佩服备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氏如郗公吐饭,省下自己那一口给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孙子史有明,撇下了夫婿,于是人高马大的史微爷爷随很多人一起活活饿死。史微的父辈很敬重周氏,不过史微也常见史文远与周氏争吵,史文远有一次甚至摔破了很多东西。周氏去世以后,史微长大以后,她才从外人的议论里知道一些奶奶和父亲与她母亲及外婆之间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史微母亲许彩凤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已经过继给别人的妹妹。许彩凤嫁给史文远后,她母亲也来了。史微外婆也出生富足人家,不过命不好,丈夫早逝。史微外公原本是黄埔军校十五期军人,在抗日战争中受伤回家。因为儿子夭折,他伤愈后家人极力阻止他返回部队,以期再生一个子嗣。不想解放后被作为政治犯投进了监狱,三十七岁就走了。史微外婆不愿改嫁,但没有子嗣的她在那个大家庭里并不好过;因此女儿嫁来史家村她也随着来了。不巧的是,周氏并不大度,她也很是要强,两亲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憋气、争吵。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两人都是地主婆。史微外婆是客居,她常常被史家村的革命小将绑了去游行批斗。她一个老婆子,被游斗时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这已经很不幸了,却还有人从中挑拨,说是周氏和史文远告密。史微外婆想不开就去投水,想一死了之。尽管她后来被人救起,这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影响了史微父母的关系:“娼妇婆,我让你来学裁缝是让你来找男人啊?”听到这话,大家就知道许彩凤又挨她母亲骂了。这当儿,史文远又生大病,周氏认为媳妇命硬克夫,拿着许彩凤的生辰八字算来算去。一个小家经过这般折腾,史微父母在史微还没有出生就分居了。不想这一分就是六年,尽管史文远后来作了很多努力,这桩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旁人说史微父母离婚,她奶奶和外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在那个年代,她们又能够主宰什么?

    可史家村人都说,相对于农村其他夫妻,史微父母婚前曾经非常相爱。许彩凤做姑娘时跟雷雨儿父亲雷万宜当学徒,史文远美术好,作的几幅画被雷万宜要去贴在堂屋。许彩凤见了画,又见史文远高大英俊,就在心里对他存了好感。像史家村许多小伙子一样,史文远也很爱慕许彩凤,于是托雷万宜做媒,已经心许的他们就此相爱了。蒋姐打趣史文远时常对史微说:“你爸爸妈妈离婚是他们以前亲昵过了头。在农村,谁结婚前像他们那样亲热、醲腻?我结婚前只远远地见过长和一次,话都没有说一句。哪像你爸妈日日在一起弹拉吹唱?事做过头难得久!”

    社会是怪异的,生活中人们常常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特别是动荡年代。人要把握自己,那就得努力改变身处的环境。在开始一件事情时,人很容易往好处想,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顺遂人意。当一个人感到在过的日子实在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他要么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要么只有挣脱。许彩凤把握了自己,她抛弃了自己创造又令她彻底失望的环境。然而生命的萌芽却如此简单、只在刹那,在这个环境中才有的史微却因了她的离去而与平常的孩子大不一样。

    许彩凤与史文远于一九七四年离婚。离婚书是这样的: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民事调解书
    (73)潭民字第4号
    申诉人:许彩凤,女性,汉族,现年二十七岁,家庭出生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被申诉人:史文远,男性,汉族,现年二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许、史两人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八日双方自愿结婚,婚初感情较好,并生一女孩。史于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生病住院后,因家庭发生口角,加之双方互相体贴不够,一九六八年末双方均无生活往来,造成分居,致使感情逐渐疏远,长期不同居生活达五年之久,现感情确已破裂,女方要求离婚,经大队多次教育仍不能和好,本庭调解无效,男方表示同意离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条规定精神达成如下协议:
    1.许彩凤与史文远双方自愿离婚,准许离婚。
    2.婚后所生之女史许菁由男方抚养,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小孩自己选择。
    本调解书自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起生效。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这份写在油印纸上的离婚协议书,盖着醒目的、永不退色的红泥印章,几十年后由史文远交给史微:“你妈妈那么恨我,是因为你婆婆的事情。其实你爸爸我哪儿做过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呢?”说这话的时候,史文远充满了无奈。

    史微是在父母离婚时才随父亲。那时她未满六周岁,就是史长贵妹妹抱着送到她父亲家。她母亲和外婆走后,周氏的宠爱与教唆使她很快忘记了需要她们。后来她外婆也曾捎鞋子给她,但周氏拿刀把好端端的一双新鞋砍烂,又叫人带回去,说:“既然娃儿都不要了,还假仁假义送什么鞋?谁稀罕?难道我自己手断了,不会做啊?”史微外婆此后没再给史微送过东西。当然这与她老人家于七六年在一场大火中去世有关:她是为了抢救东西而冲入火海的,而这些东西据说是她为史微准备的衣物。她临终时叫的是“微儿”,故此史微姨母不计前嫌流着泪到史家村学堂看望史微。七六年是一个令许多中国人流泪的年份,因为总理和 的去世。但史微还不知道流泪,可对于她个人,她本来也应该流泪的。因为作为一个幼小的、还需要呵护的生命,真正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怜惜她这个生命的她的外婆,还有她奶奶周氏,也都在这一年离去了。这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唯一出于一种慈悲的纯粹的爱心怜惜她史微的人没有了。
    五 冥界探视令爱延续

    周氏生前非常顾念史文远,一心一意为他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史微圆圆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鼻子挺秀,红嘟嘟的小嘴如一枚刚摘下的樱桃。不仅如此,她的长辫子总比别人梳得别致,她也总比别人穿得整齐。周氏从来不马虎史微的梳妆打扮,她城里外孙女有的红绸鲜花、漂亮裙子,她让她这个孙女都有。人家说:“微儿没有娘,哪个有娘的女娃儿有她干净利索?”周氏要的就是这话。那时大家过日子都困难,平常家庭哪儿有心思装扮孩子?史微生活得风风光光,并吸引燕子成为玩伴,这都得福于周氏的倾心庇护。较之史文远,周氏其他几个孩子稍微生活得好些。周氏常常拄着拐杖驾临别的儿女家要生活费。她小脚挪到哪儿,史微准在哪儿。不但如此,周氏还容忍不了任何人轻慢史微。一次史微跟她去小姑家,兄弟、姊妹玩耍时被压在下面,他们不放她起来,她哭了。周氏听到后大光其火,她骂了外孙、外孙女,又痛斥女儿女婿,说他们儿女欺负史微没有娘痛,是他们平时教唆、纵容,不然小孩也不敢这样放肆。这事直到其中一个挨打为止。里里外外,周氏护史微的理由皆如此。史微滋润光彩无忧无虑的霸王日子直到周氏去世她八岁才告结束。

    周氏去世的最初一年里,史微怎么也适应不了没有奶奶的生活。她频繁地梦见周氏,梦境是那样地清晰,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能准确描述。一次她梦见与周氏坐在她伯伯史文谦堂屋外的场院里:周氏坐在凳子上梳头,她就坐在一张很小的板凳上依偎着周氏;她在心里暗暗自问:“我奶奶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能坐在小板凳上,扒在她的膝盖上呢?”后来她经常回味,一直责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抬头问一问正在梳头的周氏。

    周氏死后第一个夏天的一天夜里,史微闷热醒来,像往常一样,她去史文谦的木凉床上乘凉。农村的夏夜人们随意极了。因为睡在屋内的床上远不及睡在外面凉床上来得舒服,所以每到晚上人们不但敞开四门,而且每家都会熏烟驱蚊,就在露天的院子里过夜。史微家没有凉床,她每晚不是挤蒋姐凉床,就是去挤曹氏。这天蒋姐凉床上睡满了人,她穿过她房间,去住在自家房子后的伯伯家凉床上找空当。说来真巧,这天晚上史文谦凉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平常爱在外面过夜的曹氏和有志,她娘儿俩都回屋睡了。看到那一张宽大的空凉床,史微一阵窃喜。可是当她的小屁股刚挨着凉床边沿,只不经意地往堂屋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回不过神来的是,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去的奶奶:周氏站在堂屋正中央,右手拄着拐杖,眼睛明亮,脸庞饱满红润,神情专注,一点儿也没有死前的病态。她不像史微天天梦见的平常周氏。此时的周氏通体被一道金光罩着,目光如炬,却神态慈祥。她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史微。史微看呆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一心只想看得更清楚更确切一些,于是就那么长久地凝视着老神仙一般的周氏。当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真是她奶奶来了时,关于魂魄的说法马上闪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立刻起身往回跑,一把拉起床上的父亲。当她父女俩转身再来时,她却发现刚才那个周身罩着一道金色光圈、目光亲切、神采奕奕的奶奶不见了。史微非常失落,非常着急。她担心父亲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使劲向父亲表白。不想史文远望着堂屋平静地说:“你奶奶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看望你的,不要怕。”实际上史微没有怕过,她跑回去告诉他,仅仅只是想让他知道,也来看看。乡村有很多关于鬼魂的故事,史长和摆龙门阵的时候就特别爱讲鬼。但故事里的死鬼是那样地令人毛骨悚然,与她看到的已经死去的容光焕发的奶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后来,史微把看到周氏的事又同周氏其他儿女说了,他们不置可否。

    而对于史微个人,她际遇周氏的情景使她永远相信:在这个世界,除了有我们活着的人,冥冥之中一定还有魂灵存在!因此,她理解虔诚信奉上帝、佛祖、真主的人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人们信奉的神灵,也不管是哪一个逝去的生命,她都相信他们冥冥之中真实的存在!这正是:
    无缘莫说逝无魂,三界生灵处处存。不见只因情分浅,需天佑者始相跟。

    周氏确实已经死了,对于史微父女俩,接下来的日子是缺少一位女性料理家务。史微长辈都主张她父亲再娶,村里几个媒婆把门槛磨平了,但几次提亲,对方愿意,史文远本人却都不满意。

    这当儿常有人惹史微:“微儿,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就有人做饭、洗衣服、梳头了,你说好吗?”史微不喜欢媒人拉着她的手说话,绷着脸不理睬别人的逗笑。有时候,她还会裹着有志有事无事地大声高唱:“后娘,后娘,害人大王;一日不死,算你命长。”这是口口相传的顺口溜,讲的是史文吉的后妻,即玉兰妈妈曾氏。

    史文吉前妻产后病死,留下女儿月英。自曾氏进屋,月英的苦日子就来了。月英自小劳累,每日须上山砍三担柴。在她家里,她吃最少,穿最差,做最多,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曾氏发威,把月英从家里拖拉到锦江河边,往河水里摁,说就是要把气人的月英淹死。十七岁又瘦又小的她就出嫁了。

    这是史家村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史微、有志唱的这几句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史文远比女儿更清楚后娘的老火,不愿让她遭受那样的苦,想找一个善良又没有拖累的女子。就在此际,“四人帮”垮台了,高考制恢复了,于是他暂时也就断了再婚的念头。

    史微父女俩的日子是简单而充实的。史文远除了出工,家务活忙完就教导史微学习。

    还是跟许彩凤时,史微外婆就带她去学堂报名读书,因为才五岁,没报上名。到史文远身边,她每天在周氏的陪伴下,在史文谦的场院里,坐着一张矮凳,把周氏那张宽大的雕花老太师椅当桌子,开始了她的启蒙。也就是这年秋季,她入学了。

    史微最初的学名叫史许菁,许彩凤走后变成史菁。不过史菁也仅用了一年半。那次过年,一本老式的新华字典被史文远翻来翻去,他最后把女儿更名为史含华。史文远颇为得意,他对一知半解的史微说:“‘菁’是名,‘含华’是字。古时候的人都有名有字,爸爸除了叫‘文远’,也还有一个字。名和字的意思是相通相近的,也有引申义……”此后,史微的学名就叫史含华。“微儿”是许彩凤生下她时她外婆宠爱地叫她,史家村人也习惯了这么称呼。“史微”是她后来自己叫自己。

    史文远喜欢二胡。自从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江南的深巷发现了一个世界级的民族音乐家阿炳,拉二胡就成了当时的一种时尚。史文远也是那个时候学的。现在无事时,他常拉二胡给女儿听。

    史微初来父亲身边时一直弄不明白那个蒙着蛇皮的小竹筒是怎么唱出那么好听的歌儿的,于是当父亲的就告诉她:“里面有一个小人儿,是他在唱歌给你听。”史微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就趴在父亲放二胡的大腿上使劲偏着脑袋往那里面瞧。有志却对她这个新来的堂姐的无知不以为然,在旁边连连笑道:“没有!他骗你。叔叔他是在骗你!”做父亲的不说话,一直乐呵呵地拉着他的二胡。史微不知道该信谁,只能摆弄脑袋以期看过究竟。可是她歪坏了脖子,一次也没有瞧着父亲说的那个穿黑衣、戴黑帽、手持小棍棒的小人儿,于是跟着有志嘟嚷,说父亲是在骗自己。史文远一边朗笑不止,一边反问:“那你来说说是谁在唱歌?你看爸爸没有唱,有志也没有唱。告诉你真有一个小人儿,就手指那么大。爸爸还骗你啊?”史微将信将疑,又凑上去找。这样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父亲不在家,把挂在壁板上的二胡取下,用一根木棍去探找父亲所说的小人儿。棕红色的二胡真如史文远警告她那样,它不给她唱歌了。隔了一段日子,史文远从史有成那儿得来两张蟒蛇皮,赶集时又从篾匠铺子里找来一个南竹筒;他开始在家里刻刻镂镂、刮刮磨磨,这样连续一周,一把自制的二胡成功了,能唱歌了。这个时候,史微才真正相信那些歌儿没有人唱,是那个被叫着二胡的乐器在被演奏时才飘出的。

    史文远拉《送别》的时候说李谷一,拉《北风吹》的时候说喜儿,拉《蝶恋花》的时候说 和杨开慧;但他最爱的还是《二泉映月》。在他的影响下,史微很早就知道世上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瞎子,他创作了一首震惊、风靡全世界的曲子。

    史文远擅长绘画。摆龙门阵时,史微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说,她父亲就是凭着几副画赢得母亲芳心的。史微没法看到父亲以前的画,但父亲现在画的老虎、梅花、竹、松,她是守在边上看着他画的。

    逢年过节,史文远总要作画、写字。这个时候,史微和有志就会站在旁边聒噪不休。意气风发的史文远一边挥墨,一边向女儿、侄子讲解绘画、写字技巧。史微非常敬爱父亲,因为平常东西经过他描绘之后,就一定会比别人家东西精美、别致一百倍。像水桶、蓑衣、斗笠、箩筐等家什,史文远都会号上精美的印记:或一枝梅花,或两竿墨竹,或几个字。别人的东西也做记号,像青篾细密斗笠,为了不丢失,别人也会用毛笔号上自家大名。可在史微看来就如鬼画符一般。令史微骄傲的是,自家的青篾细密斗笠就不同:不大不小、惟妙惟肖的一枝梅花下写着父亲鲜为人知的雅名,整个斗笠成了一副完美的画。史微第一次戴那顶斗笠去上学,村里一个年轻女老师看见了说:“我怎么没看到场上有这种斗笠买?史含华,你斗笠上的梅花是谁画的?”“我爸爸。”老师就与另一个讲:“人家都说文远公的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还是真的哦。”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议论了下去。她们的话把和史微一起上学的银铃、雷雨儿羡慕的要死,也把史微欢喜、高兴得要死。

    除了拉琴、绘画,史文远还给史微讲古人的故事。他也给她讲过去,讲他也是听说的家世。史文远最喜欢说的,则是他已经夭亡的天才哥哥史文禹的诗文才气,和他自己得意的读书岁月。
    六 遥远人事并不遥远

    在史家村,最有名望的莫过于占居高地的大族六屋人。六屋人始祖是一位流落到此的史姓小孩,他无以为生,一户富裕人家缺个放牛娃,他就给别人做了长工。他主动起早摸黑地劳作,深得主人家信任,后来在史家村落了户。在村后锦鸡岭的山脚下老虎塆,他放牛砍柴时看中了一块地,申明死后要葬在那里,后来如愿以偿。说来也奇,他家人丁兴旺,有个儿子为他养了六个孙子;这六个男儿勤恳聪慧,其中一个还中举了。据说举人在衙役来史家村报喜时,他还提着粪箕子在外拾粪,衙役就是向他这个拾粪人打探新中举老爷的住处。他也不吭声儿,只告诉衙役路怎么走,自己却抄近路悄悄从后门进屋更衣接客。这一件趣事在史家村广为流传,成为励志兴家的榜样。史长和摆龙门阵时还感叹:“也只有像他这么务实的人才能出人头地。”六兄弟家事兴旺后,隔着一条垄沟,在梅冈坡上手西坡脚修建了许多房子。这就是现在史家村人称呼的六祖上,即六屋人子孙集居的地方。

    在史家村,有老院子、新屋居、五屋人等这些家族。六屋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已经成了这里不可分割的一支。

    六兄弟修建的这些房屋一栋接一栋,呈梯田状交错往后排去,因而一两米、两三米的石坎整齐牢固,随处可见。主房共十栋,六栋东西走向,另外四栋受地势局限呈东南西北走向。主房旁都盖着偏房或楼房,房前房后遍布着石板石阶,所有这些房子被一道三四米高的院墙团团围起。院墙随需要开了几处大门。北方院墙外就是村人出入后山的总大路桑弄子。这大院之内分小院,一面面高墙把它们隔开,一扇扇大门及一条条清石板路又把它们连为一体。老人常说,走在这个大院里,出太阳不会被日晒,下雨天不会湿了鞋。现在这些建筑轮廓虽然还残存着一些气势,但很多已是颓垣断壁。史微能够看到的最完整的一栋房子,要属雷雨儿家住的那一栋。

    这是栋高大的五柱屋。主房坐北朝南,堂屋南面已没有房壁,与天井连城一片,只放一张八仙桌;左右正房各住着雷雨儿父母及兄弟。主房东边是三间南北向的偏房,连着主房的那间是进深六米、宽四米的过路屋。过路屋除了靠边放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只在屋角深处放一、二件农具。每年双抢过后,大家齐手用稻草编织长长的秋千,搭在此屋的中梁上,拼命地把秋千高高荡起。此屋南是一间紧凑的厢房,北则是一间大而干净的茅房。这些房子东面是墙,它高出偏房,在过路屋处开了两扇大门。主房西边是一排带楼的建筑。楼下靠西房是两间仓屋,仓屋过去依次是放农具的杂屋、猪圈、牛栏。这些房间前面空着,空地东宽西窄,接着外面是一堵长墙。这堵墙与东厢房南墙是一条线,直接牛栏西边的那道山墙。厢房与主房之间是那个大长方天井。天井外的那段院墙已缺损,因而墙不高,在地上垫个凳子人也够得着,墙上养了两钵茉莉。仓屋至牛栏那段空地的上面,接楼房栏杆外的梁架盖了一片青瓦到南墙上,因此这一段就是一道既不着雨,又不着光的长廊。长廊比较暗,一是南墙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二是长廊上面堆满了雷雨儿哥哥砍的柴火。这里光线主要来自天井和西边山墙墙角小门。小门主要是人与耕牛劳作时走。史微到雷雨儿家玩,最喜欢的便是上楼,那儿宽敞明亮,可以凭栏远眺。这楼从西房外那条斜缓的木板梯上去,一条宽一米五见外的走廊直到西端。走廊外是栏杆,栏杆外是长廊上的那片青瓦。这瓦上也养了两盆花儿,大人倚栏伸手可及。走廊里边,即仓屋上是两间整齐小巧的房间,这真像古书里说的小姐绣房,雷雨儿和雷云儿就住于此。孩子们爱到雷雨儿家玩耍,还因为她家空地方多,如牛栏猪圈上面的楼都空着;屋梁上架了几根竹竿晾衣服;瓦片上什么干菜都可以晒。这都令史微神往不已。忆及与伙伴在这里戏耍,史微有《鹧鸪天》吟道:
    大宅深深别有天,群儿室内荡秋千。凌空仙子呀呀语,绝倒丫头款款掀。
    青翼瓦,褐栏杆,小楼闺阁住婵娟。归宁再话当时事,频叹无忧惹鼻酸。
    这整栋房子后面是一堵三米高的石坎,因此单独成户,但通过过路屋出大门,它又与大院融为一体。

    雷雨儿的奶奶是史文远的堂姐,史微叫她芝姑。现今生活在大院之内的人,多是六屋人的子孙。

    六屋人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解放后他们很多成分不好。史微爷爷因为过继给他的一个没有子嗣的叔叔,后来继承了两份家业,曾经拥有很多田产。不过,生性豪爽的他结识了一个地下党,为了支持地下党员的工作,他把田产卖光了,解放后被划为破产地主。史文远就是他这个破产地主的小儿子。

    周氏共生养九个孩子,现存三男二女。史微大伯父史文谦,伯娘曹氏,他夫妻俩都已五十多岁,在史家村务农。史文谦是兄弟中最不喜读书的人,因此很早就参加了工作;不过,他在“困难时期”随一股回乡风跑回了家,从此成为一个农民。曹氏生养了许多儿女,但在妇女每天都要出工,“坏分子”需要特别改造的年代,她一边劳作,一边就在田地里生产了。曹氏生下的孩子多数夭折,现只一女二男;女儿只小史文远两岁,早已成家;另外就是史微堂哥史有明、堂弟史有志。史微大姑史茱,早年被史微爷爷许配给县城好友的儿子为妻,生活在县城。史微二伯是中学老师,把家建在妻子的娘家,史微只跟周氏去过。史微小姑史萸,丈夫叫赵志强,也是中学教师。他们夫妻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赵思雯居中,是史微表姐。

    周氏最出色的孩子叫史文禹。据很多人说,他能诗、能画、能歌、能舞,数、理、化也无与伦比。不过,他在快要毕业那期猛然生病死了。史微有很多在大城市有体面工作的伯父,他们曾与他一同读书,都说自己在各方面不如史文禹优秀。史家村出过最大的人物就是拾粪举人,他出仕长沙,管辖几个县。正当他顺水顺风之际,未料一次归乡,几兄弟在现今史微住的门前叙话,他一个翻天哈哈后倒,掉入身后的深沟死去。他死时曾有高人路过史家村,见此村很大,认为有非常之辈,于是向天鸣炮,意欲拜访。然而鸣炮之后听过炮声却说此村虽大,但地心空洞,基座不实,出不了人物,打马扬长而去。史文禹后来才气誉满整个辰阳县,名声远扬沅陵郡,史家村人翘首期盼,却不想他竟夭折。于是大家再一次说:“六屋人还没有消受那种大人物的福气。”由此议论可知,史文远爱说他这个夭折哥哥的心情,也就让人容易理解了。史文禹这样的生灵,用一绝概括,正是:
    非星非月亦生光,天妒英才叹丧亡。纵使人间无福寿,诗留名气墨留香。

    史文远生于癸未年,比起同辈份的兄弟,他是最倒霉的一个。六屋人此时虽然已经衰落,但他们仍然认为“养儿不读书,犹如喂头猪”。史文远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堂兄弟,有的高小毕业因成绩不佳就进了工厂,而他却考上了辰阳一中,成为他年轻闵老师的得意学生。可是他遇上了特别讲究“根子正,底子红”的年代,选的是工农兵大学生;地主子女是没有资格考高中入大学的。在这种形势下,他不得不回家,过起了农耕的日子。

    史文远讲起读书的事情,脸上就有了梦幻般的神情。也许史文禹为他树立了榜样,史文远当年也是多才多艺。他班主任闵老师很器重他,推荐他去创办学校墙报。史文远每当忆起在一中创刊墙报的风光岁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脸上也就有了史微熟悉的光彩。史微知道辰阳一中在哪儿,去年她跟随史文远和史有明去辰阳送预购猪,就路过那里。当时,史文远不顾抬猪的劳累,指着一中临江教室的青砖墙,热切地告诉女儿:“那就是辰阳一中的教室。”当走过有几级石阶的陈旧木大门时,他又指着说:“这就是辰阳一中大门。爸爸以前就是在这里面读书。”

    现在政策好了,史文远心头又鼓起了梦想。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他也希望史微懂事、听话,认真读书,将来能出息。
    七 抽竹笋乐挨竹棒痛

    史微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除了吃饭、玩耍,她不懂关心未来,出息不出息更与她不挨边。这天史文远出工回来,筲箕里放着一把野刺莓,是从田老坎上摘的,他像做母亲的人一样带回来给女儿吃。他未到家,远远地就听到鹅群嘎嘎的叫声。时间已经不早,鹅怎么还会在家?别人家的孩子都已放牧,可自家几只等得不耐烦的鹅在起哄,圈鹅的竹帘子因为鹅群的骚乱而东扑西倒。看着这些,史文远一阵烦躁。但他又想,也许女儿有事还在学校吧,这样想着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时银铃去菜园,经过史微家,听到史微鹅叫,以为史微还在家里,就在路上叫她。史文远这才知道女儿已经不在学校。

    放学后,史微和银铃刚走出校门,就听到远远的有人叫她。她四处张望,叫声又传来了;随着喊声望去,是燕子背着背篓在梅冈坡山腰割猪草。燕子手里拿着东西晃动,叫史微上坡。史微撇下银铃,从柳树下一条小道直接上了梅冈坡。上得坡来,她才看清燕子手里拿的是又肥又嫩的几根竹笋。这下她可来劲了。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竹笋,但太少,不够一餐菜,当下决定先抽些笋子再回家。

    梅冈坡除了背村的一面山腰下有几丘小面积的水田,几乎都是菜地、果园。坡上到处翠翠绿绿,地里各种蔬菜长大了,但只有黄瓜、瓠子已成熟,其它的都还刚开花。因为家庭人口简单,史文远把很多事情都省去了,就是菜园里的菜,他也比别人种得单一。这使得生长在农村的史微,有一次陪银铃去菜园,看见长着细瘦叶子的胡萝卜竟不知道是菜,还以为是草。而蒋姐做的油煎冬瓜、清炒牛皮菜也常让史微垂涎欲滴。史微因此喜欢留意别人家的菜园,看一看那些稀奇的菜种。

    燕子经常在别人菜园地边割猪草。有时看到周围没人,像那种又大又黄的南瓜,她眼馋了也敢把它捧进自己背篓。史微只要与她在一起,就不免为她担惊受怕。史微家去年有预购猪任务,她与燕子、雷雨儿一起割猪草。她们有一把没一把地把别人地里菜叶扯来,背篓里猪草看着往上冒;可史微的背篓还空阔得可以蹲下一个人。她们嫌她慢,难等,要她学样去搞别人菜叶。可史微第一次出击,就因为害怕得发抖而右手把左手割破见红,背上更是冒出一层汗。动作麻利的燕子骂她没用,雷雨儿笑着说:“微儿你真胆小,又不是偷菜,你那么怕什么?”但她确实害怕,她刚有那样的念头,心就慌张得嗵嗵直跳;她有贼心,没有贼胆。后来也许意识到自己真的没用,就连贼心也不起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即使是那种又黄又老的叶子,别人自己也用得上,因此这种行为被发现了也是要挨骂的。好在史文远地里南瓜、瓠子、萝卜、白菜种得多;可尽管如此,蒋姐还是笑她父女俩把肥猪喂得像母猪似的又瘦又扁。她今年不用扯猪草,不过她得回家放鹅。燕子告诉她谁家园坝上笋子多,谁家园坝像是被人寻过之后,她们就分开了。

    史微穿越这些由果树、蔷薇、金银花、鸡血藤、毛荆棘等等连着许多野竹组成的一道道篱笆,凭经验来到余婆婆、周姑和蒋姐三家菜地搭界的园坝边。余婆婆的桃树上结满了毛茸茸的青桃儿。桃树边有一小块韭菜。韭菜被割过的地方还撒了一把草灰,冒出的韭菜又嫩又肥。三家菜地搭界处有一块三角斜坡,生的全是竹,有的竹子都有大脚趾般粗细。竹子向下倾斜,形成一个竹棚。竹棚下面是周姑菜园里的一个小池子。

    史微分开野竹,钻进竹林,尽量爬到没人去过的地方,扒开厚厚的腐竹叶,单挑那些不长不短的壮竹笋。抽竹笋不仅是为了做菜,对于像史微这样大的孩子,它更是一种活动一种乐趣。有时碰上许多竹笋,就越来越兴致高涨,于是使劲往深处钻、往险处爬,找到的竹笋也就越多越好,到后来直至把那一片园坝搜寻遍。这有探索未知的冲动,会带来发现的惊喜,还能给予他们收获、拥有的高兴劲儿。当然,如果遇到危险,譬如看到蛇,或者被竹签子扎了脚,或者挨了园主的臭骂等等,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去年史微和堂弟、玉英及她弟弟几个人就是在这里抽笋子时,玉英弟弟掉到了周姑的小池塘,他们挨了好一顿训斥。

    史微常抱回一大包笋子,自己不用那么多就送给沈姐。蒋姐的老嫂子沈姐是孤寡老人,眼睛又不好使,周围邻近的人都很照顾她。史微还常把剥剩的小竹笋连同笋皮倒进蒋姐猪圈给她母猪嚼。这样的时候,史微是快乐、自在的。但这一次她可真要倒大霉了。
    史文远这一阵心情总是变化无常。

    自从政策出现转变的迹象,饥饿迟钝的人们在半信半疑中开始期待新鲜事的不断涌现。去年春节出现了停舞已久的龙灯、狮子灯、蚌壳灯、彩龙船。而对于年轻、失落过的青年,恢复高考如一剂强生药,他们拾起尘封的书本,又开始虔诚地忙碌。

    作为史家村优秀的一员,史文远的心也重新活动起来。史有成在一边教书一边复习,他说教完这一学期,他下半年就要去辰阳一中复习,为明年考大学做准备。史有成邀史文远一起参加明年高考。史文远把自己想报考美术院校的打算写信告诉在湖南大学当老师的堂哥史文昊,并表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史文昊一直对史文远很了解,很同情,也很帮助。

    史文远大病,医院治不好劝他回家。周氏不愿再失去儿子,在她主张下,史文远卖掉房子去长沙寻医。在长沙,是史文昊照顾他,为他奔走忙碌。史文远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当时也说是血癌,长沙医生也明确地跟史文昊讲,史文远的病医生无能为力。

    史文远回乡以后,村里人都说他病得象“黄泡胀肿的一样”。这期间,周氏把怨气发在媳妇身上,说她儿子以前很健康,是许彩凤这个克星嫁过来才这样。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许彩凤生下史微后得了乳腺炎,乳房肿得给小水桶似的,整日痛得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史微没有奶水吃,饿得整日哭叫。她的到来特别不受欢迎。史文远这一方没有谁带着爱心去看她,而许彩凤对她也充满了怨恨。惟有史微那个寻死不成的外婆,每日抱着她去史家村各处讨奶。因为房子已经卖掉,她跟母亲、外婆搬到别人家住,而她父亲则与奶奶住史文谦堂屋。

    史文远回来后什么都吃。他想他在等死,但他却不治自愈。史文昊后来说:“也不知他凑巧吃了什么有利病情的东西,竟然出现了奇迹。”

    史文远痊愈后想和许彩凤和好,但许彩凤这时冷了心,找种种借口拒绝,说没有住处就是她的借口之一。为了解决困难化解矛盾成全这对怨偶,史文昊把自己在家乡没有分掉的房子,叫住得好好的史文吉一家子腾出来让给史文远。就是那一年,玉兰家才搬去雷雨儿家旁边。但这也没能挽留住许彩凤。不过因为治病和房子这两件事情,史文远在感情和思想上都非常信任、依赖史文昊。

    然而这一次史文昊没有支持史文远。他说原因有二:一是史文远年龄超过了规定的报考年龄;二是史微没有人抚养,作为父亲,史文远有义务把史微养育成人。史文昊劝他好好培养史微,说是将来让史微考大学也一样。

    史文远考虑再三,本想隐瞒几岁去报考。这不是不行,很多人都在这样做;如果你真有才,这样做也不会损害谁的利益。可这时的史微实在是个累赘。周氏死了,把她丢给谁都难,都不成;他只得放弃愿望。但在这机会来了,别人都能抓住,自己却要眼睁睁地错过,他有一种深刻的患得患失感,脾气变得更加爆燥,对史微也更为严格。

    史微背着被竹笋涨得鼓鼓的书包回了家。

    家里门开着,几只白鹅已经不在,堂屋灶台上父亲黑着脸。史微感到事情的不妙,想偷偷地放回书包,赶快溜出去放鹅。可正在等着爆发的史文远又怎能平息心中的怒火,让她像往常一样逃脱应该受到的教训呢?一个盛怒的声音响起了:“站住!丑种子,你到哪里去了?”史文远停下手中的活计又问道:“别人的孩子都按时回来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当初吵着要喂鹅,你把鹅喂好了没有?你背着书包去学校,你读书了吗?”

    史文远一边气恼地嚷着,一边走了过来。当他瞟见史微异常鼓胀的书包里冒出的漂亮笋尖时,他的怒火终于炸开了。他抢上一步拿起书包就摔,一下子,地面上到处滚的是书本和黑褐色油亮的竹笋。史微一声不吭的低头站着,史文远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子读书?丑种子!不识好歹的坏东西!你自己睁眼好好看看,周围比你大比你小的女娃儿,有几个在读书?读了三四年书的有几个?我让你读书,就是让你去玩啊?”

    小竹棒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受,但是史微不能躲,也不能跑。周氏死后史微第一次挨打,学着别人的样儿拔腿就跑。史文远叫她站住、停下、回来她不听,结果跑到桑弄子梅冈坡下被抓回再打。史文远不屑别人教育孩子的方法,他常说棍棒底下出好人。作为惩罚他下手更重:“我今日要打到你长记性为止。逃跑就是反抗;父母教育儿女,儿女哪有反抗、不接受的道理?”蒋姐她们劝过两次,但被他黑唬着脸骂开,再不敢劝。因为种种经验教训,史微后来挨打的时候再没跑过,她总是任父亲打过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是和其他娃儿不同。别人挨父母打时,逃不掉就大哭大喊地求饶;可她偏偏不爱在父亲面前哭,不向父亲求饶。她发现父亲打自己比别人父母打孩子更较真,她伯伯、伯娘从来不像她父亲打她那样打有志;银铃、玉兰她们父母打人也都只是做一做样子。她认为自己怎么着结果一样,于是懒得再费劲。今天,她也是忍着痛一声不响。

    史文远的吼叫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过来。她们说史微没有一个护短的人。余婆婆凭着自己是长辈,动手夺过了史文远手中的竹棒。

    史文远打过史微后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后悔下手太重,更气恼她不声不响的倔强劲。他希望她是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可史微恰恰是那种顽梗不化的娃儿。尽管如此,他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半分。这就像他每次打过她之后自己又心疼时蒋姐调笑他说的那样:“棍棒打在微儿身上,却痛在文远公你的心里。好的时候呢,微儿是你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不好的时候呢,狠不得一棒就把她打死。疼的时候比谁都疼,打的时候比谁都狠。何必呢?”玩笑是玩笑,事到临头却还是如此。

    可史微不这么想,史微内心很“记仇”。对于父亲打了自己几次,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知道,父亲纵然对不幸的命运有着天大的怨愤,想到她,他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不理解,她是她父亲的全部寄托;唯因如此,恨铁不成钢的时候,父亲的火气就不能自控。不仅史微不懂,这个世上,谁也不明白他史文远的这番苦心。
    八 石灰窑之炊初知耻

    太阳笑得灿烂,风儿也吹得和气,过了两个晚上的史微,避开父亲又是一个淘气而快乐的女娃儿。但在父亲面前,她显得听话多了。她不再出去疯跑,开始自觉地拿出书本,不过都是敷衍塞责。看书做作业没趣,她退而求其次,要求父亲讲故事。这样,介子推、重耳,伯夷、叔齐,俞伯牙、钟子期,《封神榜》、《烽火戏诸侯》,苏秦、朱买臣,苏武、李陵,三曹,三苏等等这些人事,周氏在世时听过的没听过的,她上了瘾,又都要求再听一遍。史文远每天被她缠磨,搜肠刮肚后有了新主意。当史微又要听故事时,他要她把前次听的反过来讲给他听。这并不难,她只是不肯专心书本。于学习,她唯一比较认真的是习字。在史文远寥寥可数的旧书中,有一本薄薄的、瘦瘦长长的字帖:“以前你爷爷专门有间书房,放的全是书,几次抄家,那些书不是被人谋去了,就是放火烧了。王羲之的兰亭法帖就是那时丢的。柳公权这本是他们走后我在火堆旁捡的。”史文远说“字是人的衣”,命令史微每晚写一页小字。在班上,史微别的作业没得老师表扬过,唯独小字练习,老师是常常拿她的本子作榜样。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坐在教室有一点点意思。

    这时期,史微家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小小变化。史文远抽调到大队灰窑上出工,烧窑顾了窑上就顾不了家里,天天搞得两头都黑,家里冷冷清清、乱七八糟。史微饿了端着碗去曹氏、蒋姐她们家,不是借一碗饭就是讨一筷子菜,还经常迟到。史文远为了方便,把他父女俩的饭菜移到石灰窑上去做。

    石灰窑离家一里多,在锦江下游岸边、梅冈坡的东端。史微每早放鹅回来,背起书包来到窑上。前段时间,这一路上油菜花黄灿灿的,漫山遍野都是。那蜜蜂在这花的海洋里忙碌,喧闹得使她忘记了一切。如今油菜结了荚,黄灿灿的海洋又变成了绿色世界。史微独自一人在这时时悄悄更新自己容颜的原野上穿过,吃了早饭就去学校。下午放学后,她把鹅赶到灰窑附近,再溜到窑上去听大人摆龙门阵。这日子她除了觉得有点麻烦外,她更觉得新鲜、好玩。

    一天早晨,史微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河水,观看对岸的村庄,观看处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下游的云潭小镇,不急不躁地等着父亲把饭菜做熟。这时从背后山路上传来一群人的说话声。史微转过头去,见是同班同学和她村子的同伴一起去上学。她笑着和她打招呼,并看了看地上的锅、碗、油盐,然后和她的同伴说:“你看史含华和她爸爸,怎么在这里做饭吃?这就像小娃娃过家家一样哦。那饭菜放在地上不怕不干净啊?”史微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脸上着了火般地烧了起来。等他们过去之后,她再看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景物,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石灰窑上的一切都非常简陋。半坡上一个孤零零的棚子是用几根松树和稻草织的茅扇搭成的。棚子里就地铺一捆稻草,又脏又旧的铺盖凌乱地摊在上面。它的跟前就是灰窑。窑上方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气孔,烧窑人从这个气孔观察窑内火势大小。通常从气孔冒出来的气焰温度很高,足以煮熟饭菜,因此史文远才想着把它利用起来。

    史微曾经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她喜欢坐在棚子里观察外面世界,想象夜晚棚子外到处是鬼的可怕情景;喜欢张望蜿蜒的河流连绵的山岗;她对父亲的警告和禁令置若罔闻,喜欢探着头往那气孔里张望,看那些烧得跟太阳一样红的一窑石头,紧张得史文远又是骂,又是怕的,她却得意扬扬。

    可是现在,那些放在地上的碗筷、油盐,一下子成了她见不得人的丑事。她似乎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是那么的不一样:“人家是绝不会像我这样在荒山野岭做饭的。人家是在家里过日子。”她羞耻极了,觉得去学校抬不起头,就和父亲耍脾气。虽然大家开导后她去了学校,但她觉得同学都在笑话她。她把这件事告诉银铃,银铃说:“管她们屁事!‘穿衣吃饭不碍朝廷,梳妆打扮不碍旁人。’你又没偷没抢,她们敢讲烂话子!双抢出工的时候,她们家里人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啊?我去问一问。”她不让银铃去问,但经银铃这一说,她心里的那一块疙瘩变小了:“是啊,农忙时谁家不是把饭送到坡上吃?”

    银铃非常会给史微解围,她拉她去和雷雨儿、玉英玩耍,并故意在那几个同学面前放肆笑闹,像是要显摆什么,其实是在给她壮胆儿。但史微再去灰窑上吃饭时,还是尽量避免和那群同学碰面。她觉得,毕竟自己的日子和别人不同。
    九 节日的荣耀人人争

    结了伤疤忘了痛。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史微的烦恼也是很容易丢弃的。就在她和她的伙伴追逐嬉闹间,这一年又已接近五月半。

    这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它仅次于过年,与八月半中秋节一样隆重。乡村定婚男女,在这三个节日里,男方是一定要给女方送篮的。送篮是地方上的习惯说法,相当于下聘礼,表示男方对求婚的诚意。礼物很传统,像中秋节要送月饼,五月半会有粽子。粽子的多少视各家经济状况而定,有少至二、三十的,有多到五、六十的。它们一应的由一扇棕叶剔去叶骨,叶柄为始点,变成一根根长短适中的软绳,捆绑一个个粽子,朝下自然散开,形成圆锥似的一提,散发出香喷喷的味儿,挑在小扁担一头。扁担的另一头通常是篮子,里面装着糖、酒、肉,家里宽裕一点的还会有一只鸭子。在这喜庆的节气里,凑热闹的还有已出嫁的女儿,她们打点礼物,回娘家问候父母,以谢养育之恩。

    雷云儿今年下半年要结婚。她的对象史长孝早早地就给她送来了粽子。史长孝求雷云儿结婚已经求了好几年,但雷云儿一直不乐意,就拖至了现在。雷云儿和史长孝的婚约与史微的年龄差不多大,都十来年了,现在雷云儿终于答应结婚,两家人都松了口气。

    五月半就是端午节。在这一带农村,没有人五月初五过端午,只有临近十五时,人们才忙着准备糯米,准备又长又宽又大的粽叶包粽子。通常孩子们就是在那些为儿子准备送篮礼物的妇人嘴里得知节日的临近。史微巴望五月半是巴望划龙舟。

    龙舟热闹了锦江两岸的人们。在屈原投宿过的辰阳,在云潭、十八湾、王安坪,五月半的龙船鼓动着生活在这片领域里的每一个人。这沿河两岸的男性,从八、九岁的孩童到四、五十岁还不服老的汉子,个个都为它鼓着一股子劲,个个都跃跃欲试。终究没能登船的大多数男人,还是站在岸边,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或叫喊、或比划、或兴致勃勃的静静观赏、或三五成群的热烈议论,他们毫不顾忌地宣泄着他们对划龙舟的热情。而这沿河两岸的女性,也是隆重上阵。年轻的姑娘都会就着这个机会穿上平时自己最珍爱的美丽衣裳,她们成群结伴,花枝招展,粉面含笑地来到河岸,尽情展现自己的青春美貌;已婚媳妇不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还会打扮好自己可爱的儿女。不但如此,既使是六、七十岁的爷爷奶奶也会穿戴整齐、精神活现地出现在锣鼓喧天的河岸边。屈原,这位楚国三吕大夫,如果他的英魂还在辰阳清澈的河面上吟咏,也一定被这冲天的热情惊动了。他为国事、民生执著哀告的灵魂,可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周氏去世那年五月半,为了准备史微看龙舟比赛,史文远和史茱一起在百货公司为她选了一块质地良好的金黄色绸子,特地赶做一条裙子。去看龙舟那天,她戴着花儿,穿着裙子,由整洁利落的周氏领着。一路上,别人兴致勃勃急匆匆地往前赶,周氏一挪一晃,史微想快不行,就又要她把前晚说的屈原故事再说一遍;于是周氏一边从容地踱着,一边讲端午节的来历,讲流芳百世的诗人。这正是:
    艾蒿于野,意欣欣,长是楚天风物。与粽联名怀屈子,千载盈香奎壁。
    蒲剑加盟,驱邪扶正,忧恨堪昭雪。汨罗休涕,《楚辞》颀秀邦杰。
    兹夜憩泊龙船,兰魂芷魄,时共清风发。谁得肉身真万岁?莫不化尘
    沦灭!壹志留芳,历朝推美,何惧苍苍发?听民持辩,水灵波荡浮月。

    到了老渡口对岸,周氏怡然自得地坐在草坪人群里,史微则像一只可爱的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来跑去,一会儿又停到了她的身边。史微着迷的是人家箩筐里的李。这时的李子黄色的、红色的、紫红色的,青亮、青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另外像早桃、糖果、米豆腐、油糍粑等等许多在集市或小店才能买到的东西,这几天岸边的人堆里也有。周氏给她一、两角钱,她买了米豆腐吃。米豆腐里的油辣椒辣得她眼泪、鼻涕一齐下,可还是她的首选。至于桃李,她园里应有尽有,她看它们,是看它们聚在一起的鲜亮。她高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许多大人都用笑眯眯的眼光望着她:“这个女娃儿是谁家的?长得好好看哦。”知情的人会沿着这个话题议论下去:“要是你妈妈看见你,不仅放心、没得话说,心里只怕还后悔再嫁呢。”许彩凤就改嫁在对岸的一个村子,这年生了一个儿。周氏之所以隆重其事地带着史微来看龙舟,就是要把有关孙女的信息传递给她昔日的媳妇,她要让许彩凤知道,没有她那个做娘的,她孙女也过得很好。

    史微不懂大人的心事。当河面上的龙舟比赛激烈时,她就跟着岸上的人为他们紧张、兴奋、害怕。老渡口的龙船比赛不同于别处,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项目:掐龙船。

    掐龙船一开始,两岸的人群就情不自禁地激动、紧张起来。河面上,两只龙船划到一处,由站在船头的两个人光着膀子伸出手臂互相搏斗。这两人不但手臂长,臂力大,而且指甲又长又硬。他们打斗、躲闪,直到一方求饶或被打下水为止。这一过程龙舟上全体成员都是为船头的斗士服务。在喧天撼地的锣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的状态下,那两个人完全成了敌我关系,他们无情出击,拼命撕抓,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输的一方胸前往往满布血痕,令人害怕。这就是掐龙船。掐龙船比赛虽然让胆小的人害怕,但是所有的人即使心怀胆怯也爱看这个节目。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人争勇好斗的本能作祟?总之,上了龙船的人都是一些无怨无悔的角儿,能够代表自己的村子去搏斗的人更是大家公认的勇士。那往往是一种荣耀,事前都是争着上阵的。有关这种搏斗,在这一方由于不断联姻而总是沾亲带故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说法:上了龙船不认亲,不论舅舅和外甥。故此,老渡口的龙舟赛总是牵动着沿河两岸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因为这种残忍、惊险、激烈的打斗内容和六亲不认的习俗背景,人们无法不关注它。

    今年史微不能去看龙舟。前几天,她为了到河边去看别人操练划龙舟,把鹅赶到绿洲上。傍晚来临,别人赶着牛、鸭、鹅回家时,她却找不到她的那几只鹅了。有人看见一群白鹅游过河面去了对岸。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在绿洲上、河滩边徒劳地上上下下来回走着,又害怕,又不敢回家。夜幕里传来她父亲焦虑的呼唤声。她怕挨打,不敢吭声儿。是的,她挨打的时候是不哭,但这并不表明她不怕打。史文远近了,她才慢慢挪到他身边。也许他认为她已经吓坏了?也许他认为这时打她于事无补?他只责备她几句,叹息几声,无可奈何地领着灰溜溜的她,沿河而下,过渡去对岸的村子找。第二天刚好逢云潭赶集,史文远当即把几只白鹅卖掉了。五月半虽然热闹,但也是需要大家花钱才热闹得起来。这时常有鹅群、鸭群丢失后找不回来。史文远怕这事儿让自己遇上,就把那几只还未来得及长齐翅膀的鹅卖了。史微虽然有些留恋,却知道自己并不称职,也就不敢多吭声儿。

    史文远用白鹅换了几尺冬瓜蓝的确良,照着裁剪书给自己做衣服的同时,也为史微做了一件新衣裳。端午节他爷儿俩穿得整整齐齐去史茱家,史微小表姐说:“我们城里的娃儿也没得的确良穿,你跟舅舅真好。”小表姐满心欢喜地领着她,带上两个和她同龄的城里女娃儿,去纪念堂水泥灯光球场跑步,去熊首山小学校园流连。

    有关史微的穿着打扮,趁此机会还真要多说几句。史微外婆很会织布,许彩凤是当时裁缝手艺最好的年轻人。在史文远和她们分居期间,她娘儿俩带着史微靠走乡串村给人织布、缝衣服挣钱,日子过得竟比别人还好。史微跟她们的时候,吃穿就比周围娃儿好得多;许彩凤临走前,更把自己的爱逢在了一件苏联式的长大衣和几样衣裤里,留在她身上。她自从跟了周氏和史文远,小日子也过得挺优越。周氏和史文远厚待她,一则是疼她爱她;一则是为了和他们心目中的冤家对头较劲儿。离婚时他们是把史微争夺过来的,他们不想留下话柄让对方去说长道短。在穿着打扮方面,史微习惯了和周围人不同。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时候,自然得就像篱笆上的忍冬、野蔷薇开了花儿,别人夸赞、羡慕,她根本不觉异样。这是一种异常的生活,可没有人觉得不对。周氏、史文远信奉“树活根,人活皮”,大家都信奉。
    十 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学校刚放假就双抢了。史文远懒得管女儿,把史微东丢西送,史茱家打发一周,史萸家安排几日。史微到处做客很受用,更与有志一起去堂姐家又住了几天。待她周游回来双抢已过人也闲了,这时夜晚的星空最是迷人。六祖上大大小小二、三十娃儿,吃饱了就聚集到大禾场,分出几伙几派,在月光如洗的夜空下不断翻新他们的游戏。这些天他们就是以大禾场为中心,在周围新堆的草垛子之中玩打仗、捉迷藏。他们迷恋这层出不穷的花样,热情从不中断,除了看电影的晚上。

    这两年来,像周围所有的村庄一样,平时史家村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娱乐生活,看电影成了唯一使人们倾巢而出的事。电影未必场场都好看,但即使是大人,也不想在这样的晚上窝在家里。

    前些年时兴唱样板戏的时候,史家村有一个文工团,专门排演样板戏并定期演出。演出晚上,大禾场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戏台上两盏煤气灯吱吱地燃着,放射出白晃晃耀眼的强光,把头顶上那一片天都给照亮了。史微没赶上以前盛况,她登台演出那次是史家村为纪念周总理最后一次搞文艺演出,大家唱《绣金边》,朗诵《周总理,您在哪里》。那时候娃儿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不是雷雨儿家,而是史长贵家。史长贵成分好,他自己是六队的队长,他年轻的妹妹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所以大队的文艺活动都是在他家搞。碰上要排戏的时候,史家村所有漂亮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都云集到他家了。那时候,最大的那批姑娘,属史长贵的幺妹和雷云儿最惹眼;比她们小几岁的姑娘,又有史长贵的大闺女、蒋姐的女儿兰花、银铃的姐姐金铃以及玉兰的大姐玉桃四个人最冒尖儿。也就是这个时候,史长贵幺妹和一个来自外村的优秀青年自由恋爱结婚了,大家说起他们都是羡慕和赞许。有人摆龙门阵说唱样板戏的姑娘:“史家村有个月亮塘,养女都是恶婆娘。恶婆娘个个美如花,看后叫人总思量。”不兴唱戏后,美如花的玉桃首先让公社林场惦记去了,大家玩耍的地方也转移到大禾场来了。

    这天傍晚煮饭时分,史微刚来大禾场,就感到气氛与平时大不一样,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原来是在为晚上哪一个地方有电影争论不休,谁也不相信谁。这时雷雨儿、玉兰从她们家上来说:“你们不要争了,是张家人有电影。快回去催你大人做饭吧。”她们的话就跟放映员的话一样真确,因为这消息来自于她们哥哥和姐姐,那是不会错的。雷雨儿问史微去不去,问她爸爸让不让她去,如果去,就和她一起跟着她哥哥姐姐走。听说有电影,史微早已高兴得蹦了起来,她哪里还管父亲同意不同意?

    公社电影队在宁静的乡村巡回放映,它每一次的光临都给那个村子带来了喧哗。年轻人和孩子等不急它的姗姗来迟,在它莅临邻村时,就迫不急待的跑去迎接了。史微吵吵嚷嚷往家里跑,想催促父亲早做饭。大队石灰早已经烧好了,史文远也早把锅碗瓢具搬回了家。他还没有收工,于是史微自己煮了饭。史微还不会炒菜,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她去外村看电影也必需经过父亲同意。天快黑了,兰花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标标致致,正一边下石阶一边笑着吓唬史微:“还没有吃饭啊?电影开始了。”史微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父亲看样子会回来得很晚,她失望地想着今天是去不成了,一个人灯也不点,黑乎乎地坐在屋角落的灶门口。

    史文远回来发现女儿在生气。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他一边炒菜一边对蹲在灶门口烧火的史微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去朱家弯看电影?可把爸爸害苦了。再说那片子都是旧的,有什么好看的?电影队明天就来我们大队,还去辰阳换新片子。明天爸爸早早把晚饭弄熟。”史微被揭了短,又得了安慰,这才安静。她不高兴的最大原因是别人都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去,大禾场空空的没有人玩,这让人心慌。

    史文远常用来揭短的事发生在春季。那是一个阴雨天的晚上,史微受了小伙伴的鼓动,倔头倔脑的硬是要去看电影。因为下雨路滑,她又爱打瞌睡,人家小孩有哥哥姐姐招呼,她去了只会拖累别人,因此史文远坚持不让她去。史微死缠硬磨,他不放心,陪她去了。像以往一样,史微开始东跑西藏地玩闹,根本不看电影,跑累了才来到他身边;刚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她睡着了。电影远还没有放完,史文远抱她很累,决定背着她先回家。他摸着黑在泥泞湿滑的田埂上走,不想熟悉的路走了一道又一道,就是找不着回村的大路。史微睡得很沉,史文远跌跌撞撞,估疑得浑身冒了汗。这时从背后照过来一道手电筒光亮:“是哪个走到那底下去了?碰倒路鬼啦?是文远公啊,娃儿要睡就莫让她来咯!”史文远这才被解了围,背着一把烂泥似的女儿,随村里人回家。打这之后史微更不能去外村看电影了。

    电影队来史家村真的换了最新最好的影片。史微早早地搬了凳去占位子,下石阶时周姑叫她带凳子。她去邀燕子、雷雨儿、玉兰,谁料她们比她还早。新学校建成以后,电影都是在这里放映。史微来到学校,发现操场已摆满了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凳子,很多人在周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有的则坐在凳子上高声喧哗。他们在看守凳子,免得别人移动抢占了自己寻下的好位置。史微挨着把凳子放下。

    吃完晚饭,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史家村学校操场就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跟中途换片一样,现在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知道,坐在前面矮凳上的多是老人、妇人以及小一点的孩子;窜来窜去的就是像史微这般年龄的玩童;来得最迟,远远地或坐或站或蹲,就在教室走廊随便找个地方的,这大多是中年男人;而围着放映机的则是年青的姑娘小伙子。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怀春、钟情。电影队周而复始地在每个村子轮流放映,他们热情地从这村赶到那村,精力旺盛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抵达的地方。他们认识十里八乡每一个青春焕发的同龄人。每一次放映场上,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电影才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电影队发电机响了,放映机照明灯亮了,挂在旗杆、爬高架上的白色银幕有聚光了。这时,操场上呕哑嘲哳的喧哗声也达到了顶峰。

    电影终于开始了,人们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天放映《于无声处》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第一次在松溪公社上映。

    史微听说《于无声处》是一部好片子,但她还看不懂。《一江春水向东流》放映后,看着看着,她忘记了和伙伴东躲西藏;看着看着,她的心就被它紧紧揪住了。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看戏,她不知不觉跟着流泪。她的嘘唏声使她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甚是稀奇。“蠢婆娘,这是在做戏呢。小小年纪,就哭啊哭的,你看懂了什么?这是做戏,你就信真了啊?”周姑看到她惊动了大家,觉得好笑,望一眼回过头来看她的人,和颜悦色地骂她。然而,史微却不能自控地为素芬哀戚,为抗儿伤心,为那个老母亲难过!旁人的目光和周姑的话使她记忆在此来了一个定位特写,从此,《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名字犹如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生命的记忆深处。这一年,她十岁,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被电影感动,她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

    十一 谁能拔掉孤单之根

    史微伙伴很多,要说呢,雷雨儿和燕子最上她心。有志是男娃儿,在外面男娃儿和男娃儿玩;他俩亲近是因为他们是很亲的亲戚。玉英妈妈自视甚高,不轻易让她出来,她们只是上坡时亲近。玉兰、银铃都很忙,玉兰长年跟着她父亲在田地里忙,银铃跟着她母亲在家里忙;因此史微和玉兰的亲近是在大禾场,和银铃是在学校。其实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多,家里热闹,外面随缘,于是照顾她的雷雨儿和黏附她的燕子成了她最上心的伙伴。

    雷雨儿是六屋人的外甥孙女。她奶奶史芝与史文远就像史微与史有志,但年龄相差悬殊,现在都七十多岁了。芝姑早年嫁到浦市一户有名的大户人家,丈夫早逝,带着三个儿子回到殷实的娘家。芝姑后来改嫁给一个来云潭做裁缝的远方手艺人,在云潭开了一个铺子。雷万宜像史文谦一样不喜读书,跟着他继父学裁缝手艺,后来回到史家村做裁缝。史微很久以后才听说,她母亲最初认识的是雷云儿。许彩凤在云潭读初中,雷云儿在云潭读小学。雷云儿爱慕许彩凤,看到她就亲热地叫姐姐,喜欢跟着许彩凤。那时兴拜把子,她们以姐妹相称。就因这层关系,许彩凤停学后跟雷万宜学徒。雷雨儿比史微大几岁,因为上述原因,她愿意与史微亲近。

    说燕子是史微上心的伙伴其实又不尽然。史微从不和别人赌气相骂,可她却常和燕子赌气相骂。只能说,她和她黏附的时候比她和谁在一起时都黏糊。

    燕子和六屋人不是亲戚。解放时分配六屋人房产,像蒋姐家一样,燕子父母也分得一间,她家才住到六祖上来。

    史微跟母亲时曾与燕子是邻居。燕子大,自小会哄她:“你给我分我就和你玩,要不我就不和你玩。”这常有人说,史微也捡话:“不要我玩我有人玩,上山割草玩。拉啪屎,下饺子,臭死你妈妈老婊子。”但她还是习惯了把东西拿出来与燕子分,红绸花,糖,钱,米,燕子都哄得去。周氏在世时追究红绸花下落史微没少挨骂,可她累教不改。孤单的史微太需要玩伴,而大方仗义是赢得伙伴行之有效的方法,她怎么会舍不得呢?可即使这样,燕子也并不对她好。今年果子刚成熟那会儿,她们就闹了一回意见。
    那天史微和玉英从月亮塘放鹅回来,远远地看到燕子背着背篓从自己梅冈坡园里走出来。玉英说:“她肯定偷你桃子、李子了。”史微也这么想。当她们在桑弄子相会后,史微对燕子说:“我看到你去我园里了。你摘了桃子吗?给我和玉英也分一个吃。”燕子不肯,史微说她小气,摘了她的桃子还不肯给她分,上前想翻燕子背篓。燕子一边分辩一边躲闪。她越是这样,史微和玉英就越是不信她。史微抓了一把燕子背篓上的猪草,桃子就对她露出了玉般光洁的脸。燕子见史微抓了猪草,就把背篓放下。史微和玉英趁机去翻桃子吃,不想燕子摘了那么多那么多果子:桃子、李子,亮晶晶、翠生生地在燕子背篓里厚厚地铺了一层。燕子见自己行径再也无法掩盖,先骂开了。史微和玉英惊诧于她的黑心,异口同声道:“好啊,你摘那么多!”玉英说她偷那么多吃不完,是让她妈妈拿到云潭场上去卖。史微说要告诉她父亲,让她父亲去找她。燕子听史微讲要告诉大人,她就骂得更加放肆了。周氏不准史微学粗话,遇上妇女相骂,听都不让史微听。燕子知道史微忌讳,就专挑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骂她。史微还不出口,又气又急,把脸憋得白一块、紫一块、青一块,嘴巴乌青直哆嗦,手也不住地颤抖。玉英说:“你还那么毒心毒肠骂她。她奶奶爸爸都不这么骂她。”燕子却一边骂一边不急不慢地背着偷来的桃李回了家。玉英被史微的样子吓着了,也先走了。史微气得全身打颤,呆呆地站在路当中。蒋姐从坡上回来,看到她脸色煞白,喊道:“喔唷,天啊!你这个蠢婆娘,气那么大!你和燕子相骂了是吗?”史微半日憋出三个字:“她骂我!”蒋姐边走边说:“她骂你你不会骂她啊?你没有口啊?就要气成这个样子啊?忙回去!你鹅都到屋了。”天黑后,史文远从坡上回来,很生气地问史微是不是去了园里。她说没有,他就骂:“贼日的,谁那么黑心?摘几个吃也就算了,他把我树下了不算,还弄断了我那么大两根树桠。这不是大人干的还是娃儿啊?娃儿哪来那么大胆子和力气?贼日的,要是让我逮着了,我非让他赔不可!微儿,你莫偷懒就晓得吃咯,你要多到园里打望。”他先已怀疑几个懒汉,说完到外面冲那边嚷:“哪个贼日的那么不凭良心啊?偷桃子还把树也弄断。有手有脚自己不做,是人吗?”第二天史微去园里,攀断的桃枝躺在地上与结满桃子的枝比甚是刺眼,一棵李树下也落满了叶子。她不敢告诉父亲。她常常带着别人去园里,这使得曹氏、蒋姐、周姑都骂她:“傻婆娘,哪个像你这样大包、大包送给别人?哪来那么多日日和人打牙祭?”曹氏还骂她明儿长大了是个败家子婆。史文远知道,但他对孩子睁只眼,闭只眼。

    史微与燕子和好是她各处做客回来后一天晚上。那晚她穿着新的确良衣服在大禾场和玉兰玩:“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得唧唧叫,问你要钱还是要票?”“微儿。”“要钱。”“微儿你前几日到你街上大姑那儿去了啊?”“钱钱钱,给你背上来三拳。”“莫咯!我要票。”史微拍手输了,正被玉兰整得发笑。“老院子妹妹五月半为定,男方打发四套衣服,有的确良。她那是白的,你这是冬瓜蓝的。”玉兰捉了史微手,先对燕子说:“她不和你讲话了,还脸皮厚起寻话讲。”说完转对史微笑道:“票票票,把你手心铰三铰,看你是哭还是笑。”“微儿,我们三个人玩吧。”史微一边使劲把手板伸直一边说:“这怎么三个人玩啊?”这是两个人的游戏,史微起先硬是不理她,但见她说得实在没道理,就又和她搭话了。其实史微也知道燕子不好。在六祖上,燕子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只与玉兰上头的那个姐姐合得来;大家说她俩臭味相投,都手脚不干净,爱偷别人东西。可史微不管这些,只要谁愿意和她玩,她都高兴。更何况常常是燕子先来黏附她呢?玉英、玉兰、银铃、雷雨儿,她们虽然都对史微好,可不像燕子那样黏糊她。

    不下石阶在家里,史微还与和她合一个堂屋做饭的沈姐合得来。沈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如今老了,再则眼睛不好,她已经不用去队里出工;因此像史微一样,她也是一个最有闲暇的人。沈姐爱摸索着去听芝姑讲故事,史微、有志、玉英这些住得近的娃儿就常跟着她去凑热闹。他们不去大禾场,大人乐得闭一只眼。后来,史微也成了芝姑的故事迷。《临江仙》证曰:
    袅袅炊烟高落日,黄昏月下童谣。剪刀锤子两垂髫。划拳浓兴味,胜负笑声娇。
    阿母未催时尚早,那边谁又嚎啕?无盐西子复班昭。阿婆传掌故,藤椅躺花猫。
    十二 听书迷说鬼自惊魂

    听故事是一件斯文的雅事,一般父母都采取宽容态度。就是玉英妈妈知道玉英是去芝姑家也不阻拦。

    芝姑不与雷雨儿住在一起,她老俩口从小镇云潭告老还乡后,就在史微家后面桑弄子上边修了一栋新房,和已婚有两个娃儿的大孙子即雷雨儿大哥住在一起。芝姑另有两个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故而她的日子过得非常优越、安闲。她在史家村没有亲兄弟,史文谦和史文远是她最近的亲戚;不过他们和平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往来。史文昊哥哥史文昌过继给芝姑父母,他也一直在外工作。史微听父亲讲,就因为芝姑父母膝下无子,才把芝姑当儿,让她识字习文。她是六屋人女儿中唯一熟读诗书的人,也是他们行辈中唯一真正享受过祖宗荫庇的人。芝姑讲故事栩栩如生,再加她老俩口喜欢伺弄花草,把屋前房后收拾得别具一格,因此总有一股特别的吸引力。她的生活也因大家的缠磨而丰富。

    听故事会上瘾。像《薛仁贵西征》、《杨家将》,一章一个原由一段波折,谁不想究根问底?芝姑累了会预先说第二日休息,沈姐、有志、玉英不去,史微一个人还是会跑去。她和芝姑最近,从后门出去不要半分钟。芝姑要是实在不想讲,就叫史微把头天听的说一遍。史微总能令她满意,令她情不自禁地往后说上一段。《粉妆楼》讲孟丽君,那会儿,史微和沈姐几乎不分白昼黑夜都在她家。史文远也会讲这些故事,但史微觉得父亲没有芝姑讲得有味。史微这么说,史文远不服气。“那你俩比一比上!”史文远笑:“你还将爸爸军咯?”

    芝姑刚来那阵大家都爱去玩。雷雨儿去芝姑要给她分派事做;她去了几回就不去了。燕子翻抽屉让芝姑看见,不让她再去。史微见有鸡去花圃折腾,她马上跑过去赶一赶;芝姑拐杖放迷阵了,她一会儿就帮她找到。在六祖上史微最得芝姑喜爱,芝姑甚至把她在外儿孙的相片指给她看,并逐一向她介绍。这像听故事一样能满足史微好奇心。

    能与芝姑讲书平分秋色的是史长和的鬼故事。

    史长和一家也是地主成分。和史微爷爷破产地主不同,他是新兴地主。他家房产全部被没收,成了史家村的大队部和史微以前读书的旧学堂。他兄弟四人都被赶到六屋人房子里住。今年夏夜在屋檐下纳凉,史微才听说他们家的人不怎么读书。史长和祖上担窑货卖,后来摸着了门道,积攒下几个钱,继续走南闯北地经营。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就修造了深宅大院,置办了不少田地,雇佣了几个长工。当他们正雄心勃勃地想继续壮大自己家业的时候,解放了,他们成了新兴地主。他们以前也不敢提这些事,现在政策变了,才在自己屋檐下唠叨唠叨。史微听了,心里怅怅地真觉得他们冤枉;就像她父亲解放时还在她奶奶怀里吃奶,长大后却受成分限制一样冤枉。

    史长和还是毛头小伙时跟他大哥去过贵州,上过常德、武汉,走过邵阳、湘潭,也南下去了一回衡阳。他们把要卖的窑货用船一船一船装好,随水道而去。“一切行动听指挥”之后,史长和兄弟再没有走出过辰阳。

    史长和会摆龙门阵,大家爱听他说常德、武汉、衡阳的水码头。而娃儿最想听的,还是后来喜欢结网打鱼的长和哥,讲那些渔夫遇鬼的故事。有时有志、玉英听得心里打鼓汗毛如针,厉声哭喊不肯走:“妈妈啊,忙来接我咯!”尽管大人极力劝解,史微还惊悸得从壁脚进屋都要史文远看着她背后。虽如此,第二天晚上,他们又经经管管来萦史长和。

    史文远把鹅卖掉后给史微削了一根小角扦,读书之余,她的任务成了上坡砍柴。有时她与沈姐结伴就近在月亮塘周边山包上弄茅草做柴火;有时与大伙一起去稍远一点的山岗。这次,兰花答应带她去锦鸡岭。

    这日吃过早饭,六祖上娃儿呼朋唤友,大大小小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桑弄子。在这支队伍里,大的有有鹏、雷雨儿哥哥、兰花、金铃、莺子等一大帮;小的有银铃、燕子、有志、玉兰弟弟、玉英、史微等等。他们一路欢呼雀跃,好像不是上山砍柴,是赴盛会。

    月亮塘塘坝是他们上坡时的第一个驿站。从锦鸡岭到史家村有五、六处驿站,去的时候玩耍,回的时候休息。上得月亮塘,大家迫不及待地丢下角扦,大娃儿围成一堆玩扑克,小的开始跳绳。正在兴浓,大的收起扑克一阵风走了;小的忙把绳子收好,边叫边跟在后面跑。这时,几个大的在前面叽咕两句后猛地飞跑起来。小的发觉大的耍花招不要自己去远处,追不上也不追了。大的去老虎塆上面的锦鸡岭,那里山高路远林深,小孩子背不了多少柴火,跟去添麻烦。史微几个没奈何,上了岗就停了。

    这坡上松林茅草虽然稀疏,但山神爷设置的机关少,适合一边砍柴一边玩耍。他们找到一处平缓地放下角扦、绳索,拿着柴刀漫山遍野翻爬。冷不丁,那个岗子上冒出一个人来;一会儿,这边山弯弯传来呼唤。在他们这些人中,以能力大小又分两个层次,燕子、银铃比史微、有志他们快得多。眼看大家提回不少柴,燕子出主意烧红薯吃。银铃没有响应,她一个人拎着刀又去坡顶了。

    象偷黄豆烤一样,他们也曾吃过红薯。烤黄豆用柴火较好,烤红薯则用干牛粪理想。燕子嫌史微没用,吩咐史微和玉英找干牛粪。红薯刨来后,几个人躲在隐蔽处生起一堆火,一边拔弄红薯一边闲话儿。史微:“雷雨儿为什么不来?”燕子:“她妈妈要她在家洗衣服。你昨晚为什么又不来大禾场?”史微:“听故事去了。”大家同声忙问:“芝姑昨儿说了什么故事?”这时有志笑着对史微摆手,跑过来附着她耳朵嘀咕。大家嚷:“你俩姊妹瞒着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史微开心笑道:“芝姑没有讲书,讲鬼了。”玉英会意,和史微、有志一起坏笑。听是讲鬼,一群人顿时乱叫:“你讲给我们听咯。”有志、玉英成心吓大家,也催史微讲。史微学样,把长和哥讲的《溺死鬼找替身》,绘声绘色地说来:“一个清凉的秋夜,打渔人一觉醒来,看到外面亮堂堂的,以为天已大亮。他立即起来,腰间系上鱼篓,肩上搭着鱼网出门了。等他急冲冲来到松溪,望望月亮,才发现还是深更半夜。他想:‘既然来了,何必回去呢?今儿月亮这么好,就弄一夜鱼吧。’他沿溪往上走,来到松树坪密密麻麻的山脚,在溪边停下,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抽烟。他计算从这里开始往回打,等他走到入河口,鱼儿够了,天也亮了。好呢,抽完烟,在一个浅水滩上边,他撒下了他的第一网。收网时他发现上手边溪中站着一个人,那一处水齐腰深。他奇怪:‘我打量过这里没人,怎么又有了?是哪个呢?比我还早?’这样想着,他就对那人喊:‘哎,哪个伙计?晚上不睡搞通宵啊?’黑人影没应他。他以为那人听不见,就又自顾自地忙开了。撒过第二网后他张望了一下,那人不在了。他以为他往松树坪走了,就不再在意。第三网回到了蚂蟥坪,收网翻检时他犯嘀咕:‘今儿运气怎么这么不好,一个鱼都不上网。’他起身欲走,又看到那个人。那人已经上岸,也往下游走来。打渔人想啊:‘这样也好,打不着鱼有个伴儿解闷。’于是又冲那人影喊:‘伙计,你打了多少鱼?我今晚背时,一个虾子都没有捞得。’黑影还是没有应。打渔人纳闷:‘这人脾气怪,我那么叫他都不应,莫不是个聋子哑巴?’他站着望了一会儿,然而他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面目模糊的黑影子:‘这月亮亮得跟白天一样,为什么看不清面目?莫不是个鬼?’顿时打渔人背上冒汗,心七上八下起来。他搭上渔网就往回走。黑影不急不缓地跟着,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打渔人更加疑心,又怕错把一个活人当鬼,就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说话。他给自己壮胆,也是想试试那人搭不搭腔。可是,那个黑影始终不出声儿。前面就是王善桥,他想起鬼和人不同,鬼是过不了桥的。他转身往后一看,果然黑影不见了。打渔人登时明白,心一急,脚步也加快了。等他走过桥走过一根田塍,黑影又出现了,离他越来越近。前面是沙湾水库,这时,黑影儿发出‘喔、喔、喔’的怪叫,水库坝上乱坟岗立即下来一大群怪模怪样的小鬼。它们呜呜乱叫,手舞足蹈地在等着打渔人。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幽绿的鬼火忽闪忽闪。打渔人害怕极了,突然记起鬼怕网,就想把网罩在自己身上。就在他准备把网撒开时,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吹来,他的手一下子僵了,不能动了。他扭头一看,啊,黑影就在他背后:脸如白蜡,不见眼睛鼻子嘴巴;手却如水草般向他伸过来,伸过来……”史微说话的声音早走了调调,她自己先已吓得毛骨悚然。“啊!”“啊!啊!”突然,一片死寂的山谷爆发出恐惧的尖叫,接着惊叫接二连三。大家一边叫一边拼命地跑。当他们从隐蔽阴暗的凹地跑到光亮的山脊时,惊愣过来的他们又骂又笑:“现在是白日,阴阳颠倒的鬼还在睡觉。怕什么怕?王善桥离这里远呢,沙湾水库也还远。”吵吵嚷嚷地又争先恐后跑回去抢红薯吃。

    这时,勤快的银铃又背来了好些柴火。
    十三 理直气壮无济于事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这一学期,史微就要小学毕业了。她的班主任换成了学校教导主任。史有成去辰阳一中复习了,他今年要考大学呢。

    史文远没有架势去读书。去年冬天,他在家里作了四幅画: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另外还有两副史微不知道是学谁。史文远作画的时候,史微和有志自觉地守在他身边。一张白纸看着、看着一个象模象样的东西就出现了,这趣味可不是大禾场所能获得。但也仅仅是那个冬天史文远作画了。冬天过后,农闲过去,春耕了,史文远又和大家一起,扛着锄头去出工了。而史微,依然只知道蹦蹦跳跳、嘻嘻哈哈。

    这天中午,史微吃完午饭回到学校,和玉英几个人在操场跳绳。操场上玩耍的人很多,朱老师女儿史娟娟和她同伴也在这里。他们发生冲突,史微和史娟娟打了起来。

    史娟娟在读二年级,今年也是满十一岁。农村娃儿启蒙迟,八、九岁才提上学的事。七岁进学堂算是早,像史微六岁就上学,那是绝无仅有的事儿。有志只比史微小半岁,他今年也才读二年级。史文远把史微送进学堂时也曾叫有志一起去报名,史文谦、曹氏却异口同声地说:“娃儿都还在吃奶,那么早早地去学堂,他会读什么书啊?书读他喔!”史文谦夫妇四十大几才生有志,孩子本不多,对有志确实娇惯。但有志的好朋友玉兰弟弟也同史微、有志一年生,还有燕子妹妹,他们像玉兰、燕子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坐进教室过。至于去学堂坐三五日,一、两学期,一、两年的就更多。史红兵上完四年级不上了;雷雨儿上完小学也不上了。六祖上读书的娃儿寥寥可数,不读书的娃儿却是一大片。其他生产队也如此。大家没有条件让孩子读书,也不重视读书。

    史娟娟是六队人,与史长贵住在一块,和史微离得不远。不同的是史娟娟父亲在辰阳煤矿工作,她妈妈朱老师把孩子管得严,史娟娟几姊妹很少出来玩耍。这就像玉英爸爸在麻阳铜矿工作,她妈妈也不让他们出来和大伙玩一样。他们大人认为他们比别人娇贵,所以平时史微和史娟娟不热乎。不过史长贵的老母亲爱养蚕,每年每当她摘茧子煮茧纺丝时,史微和史娟娟就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六、七队只有这个老人还在养蚕,她背着背篓外出采桑叶,孩子们碰上都会主动爬上树为她打桑叶。老人家也热爱小孩,虽然孩子在她蚕房门口探头探脑看她蚕宝宝、看她雪白的蚕茧她要赶,但煮茧子纺丝时,她会非常慷慨、公平地把蚕蛹分配给这些好奇、馋嘴的娃儿。大家围着她和锅炉、纺车,一边看她怎样纺丝,一边盯着锅里滚动的茧子,看到一个被抽尽了丝的蚕蛹现身,都伸手指着嘟嚷:“这回轮到我了,这回该给我吃。”于是她一边用她那双特别粗、特别长的筷子挟起蚕蛹说“好,这回该你”,一边毫不含糊地指给真该轮到的小孩。大家因此很诚服,每年不约而同、轻车熟路地来这里。也就是这个时候,史微和史娟娟才特别挨得近。

    昨晚七队娃儿与六队娃儿在大禾场玩打仗时闹得不欢而散,七队这一派稍占上风,住在史长贵那一块的娃儿很扫兴。不过史微不是主角,史娟娟也不在其中。因为头天玩耍时大家赌气了,史微几个与他们在操场上相见都装着没看见。史娟娟他们来到操场,拿着棍棒你追我赶,不时故意撞史微这帮负责摇绳的人。史微几个让开了几次,他们还是那样。轮到史微摇绳,史娟娟推着一个人从背后撞来,史微躲闪不急被撞倒,右手掌和胳膊肘擦破了皮。史微很气愤,走过去就推笑着看她的肇事者。她和他俩打了起来。这时办公室的老师也陆续来了。史微同伴因为怕朱老师,有的走开了,有的只站在一边看着。玉英给史微帮腔,但也不敢惹事。史微一个人打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史娟娟仗势,硬是要压制史微。史微本已吃亏,现在是连命都豁出去了。史娟娟脖子挨了史微一爪子,她哇地哭起来。她的同伴马上跑到办公室报告她妈妈,史微被拉进办公室。史微讲述经过,有几个老师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三个老师。一个朱老师,一个是兼学校教导主任的史微班主任,另一个老师在一角批改作业。朱老师阴沉着脸,用眼睛恨恨地盯着史微教训。史微受伤的手生生地痛,很不服气,说史娟娟先惹她,说朱老师袒护自己女儿,说史娟娟也应该站到办公室来。朱老师看一眼批改作业的老师,做着无奈的样子对教导主任说:“您看史文远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还没有说上她一句,她都得三句了。谁还敢惹她?”说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办公桌阴冷地注视着史微。教导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史微早已沉默着不吭气儿,她带着情绪听教导主任的训斥。朱老师冷言冷语继续说:“这娃儿没有娘,缺乏管教,被她父亲宠坏了。你看咯,小小年纪,你看她怕谁?我都没见过这么各样的女娃儿。”办公室窗户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史微自尊心受了极大打击。打架事情时有发生,一般来说,如果要站办公室,打架的双方都会去。史微和史娟娟打架,她不觉理亏,却反而只要她一个人接受惩罚,她心里就是觉得别扭。朱老师那边说,她这边想:“朱老师你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朱老师你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站办公室挨批评。”教导主任训斥完史微,迫使史微向朱老师赔不是,写检讨书。史微不情愿,轻声咕噜着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不是我惹的事,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我们知道,毛 的语录人人会背,毛 的理论人人会用;这两年大人虽然消停了叫喊,但在娃儿们的口头上却还很流行。史微天天跟着玩打仗,那些大娃儿,哪一个不用上几句革命口号?此时史微也是找这些经典理论为自己的行动作注解。“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得?”教导主任立时火了。偏偏史微还傻乎乎地为自己争辩:“本来就是史娟娟依仗她妈妈是老师,在那儿欺负人么。您不调查清楚,凭什么单要我一个人赔不是?写保证书?”史微理直气壮,教导主任他却不干了。他上前一步,一记耳光扇向史微,恼羞成怒的声音早就喊开了:“你还真是胆大包天!我不调查,我不替史文远来教训、教训你就不是我了。我看你今天怎样来犯我!”史微猝不及防,重重地受了那一耳光子,鼻血奔涌而出。她站在原地不哭不动,一任鼻血下流。她想看看她的班主任兼教导主任到底会把她怎样?看见史微鼻子被打流血,趴在窗外看热闹的同学吓得一轰而散,嘟嘟嚷嚷地叫开了。批改作业的老师没料到会出这事,也许是觉得不好,就走过来帮史微鼻子止血。眼看鼻血还往外直冒,她把史微拉出办公室,一边叫人快端水过来,一边找棉花帮史微擦拭。水端过来后,她一只手用水拍史微后颈,一只手擦洗史微身上的血迹。这一天下午,史家村小学上课时间足足推迟了十五分钟。

    史微挨打了,有志和玉英很快跑回家报史文远。史文远来到学校,看着鼻孔塞棉花、脸上有个红肿手印子的女儿,他直进办公室找教导主任:“我娃儿到底犯了什么事,要你教导主任来这样教育?你在家是不是这样教育你自己的娃儿?”史文远执意要拉教导主任去公社联校论理。教导主任亏心,这时早已气馁,看到史文远连忙先赔不是了。校长怕事情闹大,也跟着说“对不住”,又劝史文远:“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叔伯弟兄,早上不见晚上见,低头不见抬头见。文远公啊,还是算了。”史文远虽然心里很气愤,但他还能怎样?折腾又有什么用?为此事,史文远好些年不能原谅和他一般年纪也在做着父亲的教导主任。当然,这是后话。

    这件事情发生后史家村人议论纷纷。一些妇女心直口快,说朱老师护短,你教导主任护什么?没有事没有顾忌的妇女,她们在大路上碰到史微父女俩,拦着追问此事。史文远有苦说不出,所以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缠。朱老师和教导主任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们站在史家村的大路上接受人们询问的时候,他们不提自己的过错,而把史微的“缺乏管教”“无法无天”、“胆大包天”大肆宣扬。于是,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虽然不是全都信了他们的话,但也知道了史微的“胆大”和“各样”。史微从此名声在外不说,朱老师后来还一直为此事记恨于心,路上碰到史微,就拿眼睛恨恨地盯史微。当然,这也都是后话。

    听了那么多史微的事情,我们基本上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十四 惹事桃子不会说话

    时间到了六月,史微马上将小学毕业。史文远志在让女儿读书,因此对她的功课抓得很紧。再加上次办公室事件,史微也收敛了许多,她几乎是不去大禾场玩了。

    桃子成熟了,史文远怕人打野食,叫史微多去园里照望。这天放学回来,她放下书包就往园里走。

    史微家的桃子,大人小孩都眼红。余婆婆看史微在吃,就说:“微儿,把你吃的桃子用刀劈一点给我嘚,我牙齿不好,慢慢嚼。”蒋姐在园里碰上她也说:“微儿,你桃子熟啦?丢一个让我也尝尝鲜嘚。”史文远多年在大队农场干活,他家这两棵桃树,是搭农场从溆浦买的,别人地里没有。它与本地桃不同,它个大、泛白、透红,且清脆香甜,又熟得较早,是辰阳街上最好卖的桃子,即人们所说的“溆浦桃”。去年燕子偷桃后不久,史文远就把桃子全下了。下桃时父女俩站在树上,他说:“自己树上结的东西都不让自己娃儿吃,哪还让谁吃?他们街上人买去,还不是给自己娃儿?吃吧,自己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这两棵桃树,还有那五棵梨树,都是你来爸爸身边那一年栽的。农村不比城市想吃什么街上买;农村是地里出什么吃什么。人不勤快就没有吃。做贼不仅吃不饱,抓住了挨打没人怜惜。”那天大箩筐摘了满满一担,第二天去辰阳卖,临行前他又拿下几个白里透红的大桃子留在家里。实际上,果实刚成熟史微就开始吃了。她先吃桃子,再吃李子,最后吃梨,一样一样,直吃到它们一个不剩。史文远从来没有因为吃东西而打、骂过她。

    史微去园里,在桑弄子遇上好些天没照面的燕子。

    燕子背着背筐和她妹妹一起去放牛。史微看见她妹妹出门很新鲜。燕子妹妹只小史微两个月,别看她个头和史微一般大,实际上还像一个吃奶的娃娃。她母亲张氏非常娇惯这个晚女,七、八岁还让她摸奶、吃奶。她平时足不出户,跟着张氏在家里。即使大禾场就在她家门前,她也很少出来玩。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从来就没有出来过。她要是出来,大禾场准会有哭声。张氏听到她哭,就追出来站在自家门口,放开喉咙大骂。这常使玩得起劲的大伙儿觉得扫兴,因此很少有人愿意理她;渐渐地,她也就退出了大禾场这块乐园。史微听说她有一点儿傻,又有人说她不是傻,是张氏溺爱过度才使她变成那样。早几年因为她,周氏和张氏相骂多次;后来史微也像大伙儿一样不理会她,她们之间才无矛盾。她是一个真正的娇娇女,在她家里,她只在张氏做饭的时候烧过火;其它活计像放牧、砍柴、洗衣服等等,她从来不做。她即便出门,也仅仅只是张氏的跟屁虫,连燕子和莺子都嫌弃她。见她和燕子一起出门,史微这是头一遭。

    到梅冈坡脚,燕子明知故问:“你去园里做吗?摘菜还是做吗?你桃子熟了吗?”史微:“才红顶。”燕子:“我和你去看一看。”史微答应了。她妹妹翘着嘴巴也说要去,史微不吭声默许了。她们高兴地上了梅冈坡。

    进得菜园,景色较春天大有不同。各种草木郁郁葱葱,像是要绿出汁液来似的。李树上李子刚变色,刚有一点亮眼,燕子想摘,史微摘了一个:“呸!酸死了,苦死了!”没有成熟的铜仁李涩住了史微嘴巴,她咬了一口就丢了。燕子不信,史微让她自己尝。她跳起来摘了一个,吃完了,说好吃。史微没让她再摘。园里梨子要到七月成熟,可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好景象。三人来到桃树下,望着树上的桃子喜不自禁。树尖上的桃子更撩眼,可史文远在树根和树杈塞了许多荆刺,她们要摘并不容易。燕子建议并抽来一根豆角栈,史微拣最撩眼的打下来十多个三人平分。燕子妹妹贪多,又从燕子手里抢走一个。

    出了园,燕子见她的牛朝月亮塘方向去了,急忙背着筐尾随而去。她妹妹得了桃子,不愿跟她上坡,和史微一路回家。

    在路上,两人各自吃桃,倒也相安无事。下坡走到桑弄子时,燕子妹妹从口袋里又拿出个桃儿来,可她刚咬上一口就掉了;碰巧史微不知道,踩了桃子。这一下,燕子妹妹拉长了脸,开口就骂脏话。史微瞧不起她,当下说:“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就晓得口带臊。”径直往前走。她在家霸道惯了,以为谁都该让她,边骂边要史微赔。史微来气:“你还口带臊!明儿你就烂口!桃子是我的,你又分得最多。你自己掉的,我又不是故意踩你,你馋也要馋得有分寸。”不料她上前抢史微桃子,推史微。史微一个趔趄,刚站稳,她又上来抢,还抓史微裤兜,想从史微裤兜里抢。史微当下以手相挡,两人扭打成一团。

    这一架如果无人插手,史微肯定不会吃亏。但是事情像闪电一样快,马上就传到张氏耳朵里。闻讯赶来的张氏不分青红皂白,拉长着脸,瞪着一双恶毒的眼睛,冲着史微也骂脏话;并且四肢不闲,双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史微手臂,又踢了史微一脚。不仅如此,她还唆使她女儿扯史微头发,咬史微。史微完全丧失了自卫能力,在她母女俩的联合攻击下,只剩下一张嘴:“好啊,你俩娘儿打我一个人。你大人打娃儿。你不要脸!”一边喊叫,一边枉费气力地用脚乱踢。幸亏这是在桑弄子,幸亏这里往来人多。张氏见有人走来,使劲在史微手上拧了一把之后把史微放了,看一眼过路人,说:“这鬼娃儿没有教导,好历害;我们别和她吵,到时告诉她爸爸。”说完牵着她女儿走了。史微吃了大亏,带着哭腔放声大骂:“张氏你那个老鬼娘呢,我把桃子分给你女吃,还不是哦?你养的女又馋又口带臊,没有用又要先惹祸。你不教导她,还来加劲打我。你大人欺负娃儿,明儿不得好死!”也不顾做工路过的人,拣起一块石子就飞打过去。她没有打中张氏,张氏却骂着转过身来要抓她。她看架势不好,也就骂着跑开了。

    傍晚时分,史微父女俩正在做饭,张氏牵着她晚女气冲冲地走上了台阶,出现在史微堂屋门口:“文远公啊,你那条女还不好好教导哟,日后怎么得了?谁家娃儿像她那样无法无天?连大人都不怕?我娃儿没有用,你那条女就像豺狗子婆咬人一样欺负我女。我劝她两句,她就连我也一起骂了,还拿石头打我。难怪连学校老师都说你女恶。一个女娃儿,这么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大了谁还惹得起她?你不好好教导,明儿个谁家还敢要她哟!”张氏一幅难看的脸,不容置疑的一口气说完这些难听的话。

    史微和张氏母女俩打架史文远也听人说了。史微怕骂,想隐瞒,他也就装痴,耐着性子暂时没问。他想等吃完饭后再和女儿说,没想到张氏就来了。张氏和哪个妇女为孩子没吵过架?自己一个男人家又怎好和她一般见识?想一想,史文远忍气陪笑说:“张姐,对不住!娃儿我没管教好,我这就教训她;你大人大量,也别和娃儿是一样。”

    听到这里有人嚷,蒋姐、周姑、余婆婆都来了。

    史微上次受了好些教训,史文远一再教导她不能在外惹事打架,她这次意外的打架本不愿让父亲知道,她没想到张氏真会来告状,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过错。她气极了,开口争辩道:“她乱说。你问她女到底是谁先骂人、先打人?她来了不叫住我们,却抓住我的手让她女儿打我,她还加劲拧我。张氏你讲鬼话不得好死。你把我的手都卡红了,还拧紫了一块。大人打娃儿,还好意思来告状!我恨石头没有打中你。”说着她伸出被揪得发青的手给余婆婆和大家看。张氏扯了一下她女儿,给她女儿丢眼色、扭嘴巴,示意她女儿说话。可史微说的都是事实,她女儿毕竟也还是一个孩子,还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就低头一声不吭。张氏气得没奈何,连忙来和史微争辩,说她没有打史微,说史微是“讲鬼话”。史微本来吃了亏,见张氏还要来自己父亲面前颠倒是非,存心害她挨打,怎么不据理力争?张氏、史微,一大一小,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争吵着。

    余婆婆听了说:“几十岁的人,还和娃儿是一样。娃儿打架是常事,把她们拉开就算了咯。”蒋姐、周姑也在旁边半是劝导半是数落。史文远一边呵斥史微,一边连连向张氏赔不是。张氏拉着她女儿悻悻地走了。
    十五 爱如风暴先自哽咽

    大家散了,史文远心里却还有气。他疼女儿吃了暗亏,恼张氏明明得了赢头还恶人告状,烦女儿不听话给他添闲气。他知道她不说假话,少不得又把“莫惹事。你没有娘袒护,在外头打架只有吃亏”这些道理重申一遍。可是,史微说:“人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就那么让别人打啊?”“人家是大人,你打不赢,你要忍!”“忍,忍,忍!我忍了人家以后就不欺负我了?我就是要打。打不赢也要打,打死了也要打!”她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正确。她以为只要她有理,她就不用畏惧。孤老的沈姐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早把这话牢记在心。然而,世界真这么简单?

    史文远另有一层心思。在他看来,古人说孺子可教,而女儿恰是“孺子不可教”;要不,这样的事情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娘在世一直不许她和张氏娃儿往来,他也再三交待她离她们远远的。他知道张氏燕子会哄她,可她不信他这个做父亲的教导,偏偏信别人欺哄。史文远最气恼的是,她常把东西偷着拿给她们不说,临了还要受她们欺负!他一个年轻的男人家,为这么个傻娃儿,怎么去与那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争吵、理论?那象什么话?如果女儿听话,何须这般操心?想着这些冤枉气,他更加烦躁。
    史文远一边炒菜一边耐着性子训导史微。史微不懂父亲苦心,又辩解又顶嘴。本来史文远的气还无处可消,看她那么犟,不服说,不软口,还自以为是、振振有辞,他心里更加来气。他把炒好的菜端进屋时,经过灶门边,一脚踹倒了史微。

    好“戏”开始了。在灶门边挨了一顿脚踢的史微被拖出屋来,拉到猪栏边的一根粗柱子上,像“坏分子”那样被捆绑起来。史文远怒气冲天,怨恨也随之而来。他骂她是累赘,怨她耽搁了他的前程还时常给他惹麻烦,说她这个“丑种子”、“坏家伙”、“不识好歹的死东西”与其经常送给别人去打,还不如让他自己来打。史微说他当初不该生她,说他既然嫌弃她为什么不把她掐死?说她自己只是他的出气筒。“今儿我就打死你!省得明儿给别人打死,大家说我史文远造孽!”史文远的怒吼早又把蒋姐、沈姐、周姑、余婆婆她们引来:“娃儿犯了什么王法要把她绑起来打?”任她们怎么讲,史文远一概不理会。她们看架势不好,又去把曹氏请来。曹氏也劝道不住,于是她们数落他,说整个史家村都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打娃儿的人。史文远要打得她哭,打得她软口求饶,打得她屈服于他的威严;但史微既不哭也不软口更不向父亲求饶。夏天衣服穿得单薄,曹氏看到史微手臂上、腿把子上立竿见影越来越多的血垄垄,她真动了气,黑下脸对史文远说:“人家讲‘虎毒不食子’,那你今日真要把她打死啊?心肠那么歹毒,是你自己娃儿呢!”余婆婆说:“文远啊,你今日还有我这个老婶娘,你就听我的,把条子放了。”但是,执意要打得史微认错的史文远还是不理睬她们。不仅如此,他还把打断的荆条换成细细软软的竹条。这其实和教导主任打史微已经是一个腔调,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变成了要她屈服。劝解人劝不住父亲也劝不住女儿。余婆婆再也看不下去:“人家死护娃儿,你死打娃儿;人家听了正在屋里开眼!”边说边伸手去抓史文远。她这一伸,竹棒落到她手上,她立时感到火烧般生疼。她捂着手抹开脸说:“他要把她打死,就让他把她打死。又不是我们的娃儿,劝什么啊?不服劝就不要劝!”一瞬间意外的沉默,这场下不了台的毒打终于冷下场来。

    看着史微遍身膀肿及一根根触目惊心的血垄垄,史文远哽咽:“天,我是前世作孽才养这个东西。”他流着泪往屋后的桑弄子走去。《金缕曲》证曰:
    回暖栽希望。树秧秧、植根荒野,把蓝天想。无视周边相宜草,却见松萝魍
    魉。共荆棘、一株难长。浇灌严慈浇灌血,念新晴痴梦期梁桁。她愣是,小
    模样。 爱如风暴先悲壮。对纲常、观斯顽石,愤然凄怆。羸弱安排雷霆
    下,挥动七情之棒。说犊子、犹输倔强。琢玉无成多少恨,抱一根朽木牙关
    痒。自哽咽,呼霄壤。

    史文远一走,邻居立刻把史微松了绑,并不断地说她犟,说“娃儿没有怕惧,那样应答大人是自己讨来的打”。史微没有吭声,依然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惹祸,我也没有生事;我没有要你们生我,我也没有要你们要我!”她受痛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那颗敏感的心。当众人散去,她独自躲进黑暗的屋里,倦缩着小小的身子,藏在床侧一张大竹凳子下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她恨张氏,更恨自己父亲。她记得这是她第七次挨父亲打。她想父亲并不是真的爱她、要她,而是因为她母亲不要她后,他才不得不留着她:“你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们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扔了?”她想起疼爱她的奶奶,疼爱她的外婆,不要她的母亲;曾经茫然的事情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似乎史家村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堆堆,整个六队大禾场都满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在人群里戏笑追逐,老年人蹲在周边小声嘀咕。晒谷场中央零乱地放着锅具、碗筷、桌椅板凳、柜子、床,以及捆绑整齐的铺盖等家什,平时非常疼爱史微的外婆坐在一张凳子上,被人拉着手。而晒谷场一处,史红兵妈妈和另外几个妇女,她们围着许彩凤在激烈地拉拉扯扯。许彩凤大声说着,想奋力摆脱她们。她那掉到屁股下的长长辫子,因身体的用力而摆动着。

    这是史微关于母亲的最后记忆。史红兵妈妈后来曾对她说:“那个彩凤心肠就硬呢,大家劝她看在你份上留下来,问她怎么舍得丢下自己这么小的娃儿,她却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听她那么说,我们大家都哑了。这样的女人,世上还真是少有喔。”

    史微一边哭一边想,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听父亲话,跑去把母亲的腿抱住?她记得自己是被父亲抱着,站在文传伯伯门前那道烽火墙下大门口的,自己既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伤心了。她觉得大人都是不讲理的硬心肠。她一知半解地感知世事,唱起了奶奶在世时常常教她唱的那一首儿歌。她是一面伤心地哭,一面哽咽着唱:
    丁丁雀儿靠墙飞,无娘孩子受人欺。
    吃了许多冷糨饭,穿了不少不浆衣。

    天已经黑了好久了,史文远一直没有回来。史微哭着、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蜷缩着,就在那张大竹凳子下,累了,睡着了……
    第二部 尘世风雨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朱敦儒《卜算子》

    一 如笋人儿丹青兴致

    读完小学,史微不足十一岁半。

    史微从来不过生日。在大禾场,谁都能美滋滋地剥鸡蛋羡人,独史微只可眼巴巴地望:“爸爸,有志生日伯娘给他煮蛋吃。玉兰、玉英她们生日都得过蛋吃。”史微闹,史文远笑道:“你妈妈生你的时候爸爸在长沙治病。你去问你伯伯、伯娘,看他们晓得吗。好咯,爸爸明儿给你煮蛋吃咯。”曹氏被缠不过:“我在坡上听说你妈妈生了,只记得那时桃花正好,你小姑背着大肚子到看你。莫馋,明年有志生日伯娘多煮一个鸡蛋给你。”如此,史微小学毕业了,史文远嘀咕她年龄,她方知道自己还不足十一岁半。

    史微读了五年书却没有考上初中。国家重新重视教育,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教育部出台许多新措施,落实到地方,那就是史家村的初中部被取缔停办了,松溪公社只有松溪中学面向各大队小学招生。史家村七人考上初中,史微以四分之差落榜。

    史文远对史微很失望:“你为什么连初中都考不上?如果考上初中,就可以住校寄宿了。”他不想让史微再读一年五年级,一是因为教导主任,二是他自己也实在静不下心来陪伴女儿:“史有成考上大学了。朱家弯有个年龄和爸爸一样、美术没有爸爸好的人也考上了一个美术学院。要不是因为你,爸爸也可以去上大学。”看着别人美好的前程,满心后悔遗憾的史文远思量来思量去,决定去找姐夫赵志强帮忙。

    赵志强是松溪中学语文老师,这几年送毕业班颇有成绩,成为学校一等红人。史文远希望通过他的关系,让女儿直接进入初中,他打算外出找副业。古人道“男儿无妻家无主”,史文远病愈后在大姐夫的帮助下自学了缝纫,大家都希望他境况有所改善,因此赵志强答应了他的请求。史微被送进了松溪中学。

    松溪中学建筑不多。两排长长的教室像两根平行线,它们的头尾是横着建的两间教师小住房和食堂。如果凌空俯视,就像两条长龙相对而卧,扭头相望。在它们之间,一座木楼坐南朝北,横在当头。木楼对面两百多米的地方是厕所,中间是操场,不多的围墙把这些建筑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木楼前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梧桐树下有一个高出地面的方平台。它平时是体育老师的领操台,逢上大事,学生在操场集合,领导则在台上讲话。这就是松溪中学的大体面貌。

    初中第一年,史微和银铃等三个小姑娘成了好伙伴。银铃是四个人中最聪明的,一到班上就当上了班长。松溪入河口虽在史家村,松溪中学却离史家村十余里。她们去学校,沿着史长和打鱼的路,四个小姑娘同来同往,一起熟悉了这一路程上的每一寸土、每一棵树、每一座桥、每一口井。为了吃公路旁小店里二毛五分钱一碗的馄饨,她们不知从家里偷出来多少米送给店主。史微踩了新土,个儿像春天里的竹笋,长势异常凶猛。两条能穿的裤子都可怜兮兮地掉在了小腿肚上,就连那条进初中时才做的新裤也不例外。史文远很无奈,就把史微几条洗退色的裤子重新摆到案板上,找来几块碎布,一一把裤管接了两寸。接长的裤管儿新旧对比鲜明,史微觉得别扭,不肯穿去学校。史文远笑道:“俗话讲‘笑烂不笑补’,这些裤都还没有烂,都是好好的;你又不像人家有弟弟妹妹拣,如果不要了多可惜?再说家里这么困难,你应该懂事才对。苕儿,穿上,你同学不会笑你。”来邀史微上学的伙伴也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地鼓励史微,并一个劲儿地笑。银铃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看我们嘚,都没有你穿的好。不要紧呢,这有什么稀奇?有什么好笑的?谁要笑就让她笑好了。”银铃说完,她们几个先忍俊不禁地你推我让笑着一团。史文远站在旁边也和她们一起笑。史微觉得大家说的有道理,再加上不得不穿,也就跟着笑了起来。来到学校,尽管穿补丁衣裤的同学大有人在,但像她这样的裤子还真独一无二!她这个样子,她老师看到了也眼睛发亮,抿着嘴巴笑。同学们更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时间,史微被激怒了,她绷着小脸、盯着大眼,“横眉冷对千夫指”。很多同学在她直瞪瞪的眼神面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她的个头还是“突飞猛进”,她老师终于忍不住把她的座位调到了最后;史文远也不得不把她的裤管儿再加长一节。所以一年下来,史微的“节节裤”已是全校有名。但她的学习成绩却是与她的个儿成反比。史文远人身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则他认为女儿年龄尚小,就决定把她留级一年。

    留级的史微觉得很没有意思。她的几个伙伴,第一学期结束就有一个退学不读了,第二学期读了一个月又有一个自己哭着嚷着死活不肯来学校。到了第二年,上学的只剩下史微一人。银铃并不情愿退学,可她父母不同意她再读下去。银铃不去学校读书,她班主任带口信给她父母,请她父母让她上学,说是那么勤学的娃儿不读书了可惜。可是,银铃父母说她已经十四、五岁,女孩子家书读得再多也是在给别人家读,识几个字就行了。于是,喜欢读书、书读得特别好的银铃也退学了。

    这与农村发生了大变化有关。现在实行承包制,多劳多得。半年下来,与在队里出工挣工分、月底年底分口粮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大家田里丰收了,肚子吃饱了,龙灯、狮子灯、蚌壳灯、彩龙船、洋戏、大戏等等娱乐活动,在孩子的眼里都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这时期史家村史文传、雷万宜、史长贵、史洪亮四人成立了一个戏班子,并从辰阳剧团请来师傅教唱戏。村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都进了剧团,像雷云儿、雷雨儿、雷雨儿两个哥哥、莺子、金铃、有鹏、兰花等等,他们都是史家村戏班子里的成员。孩子们图热闹,也不是每个都安心在校学习。史微同伴都比史微大几岁,她们也都认为女孩不用读那么多书,除了银铃心里有一块疙瘩,没谁留恋惋惜。再说农村活计忙起来的时候就人手不够;因此退学现象不单史家村有,整个松溪公社都时有发生。

    史微很羡慕退学的同伴。在她看来,不读书后伙伴更多,也更自由、更好玩儿。史微也曾想退学,无奈史文远目标明确,他是连她走近他缝纫机都要骂她没出息的。因此不读书的念头她也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转一转而已。

    史微留级后与表姐赵思雯、刘老师女儿兰兰成为伙伴。因为赵志强与刘老师,三个姑娘在木楼楼上占用了一间小房。像其他寄宿生一样,她们也是开地铺。也许对史微由奶奶带着时的印象不好,赵思雯不喜欢史微,她要独睡一头,史微和兰兰就睡另一头。每晚她们被各自父亲招去学习,史微就占用了自认为最好、最安全的一个角落。

    松溪中学寄宿生约四十来人,大部分是毕业班的,少数几个肄业班学生因学校离家太远而住校。放学以后,全校师生加起来六十人左右。史微是这个群体里特别的一个。大家都知道她是赵志强老师亲戚,知道她没有母亲,父亲又不在家里。也许因为可爱,也许因为同情,她在学校人缘极佳,颇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可是,她姑父赵志强并不喜欢她。赵志强四十大几,中等个子,酱色或黑色的裤子上面总是套着毛蓝色或黑色的中山装。他稀疏的头发往后翻梳,遇上同人或自己学生,饱满的脸膛笑吟吟地挂着亲切。站在走廊与人闲话,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裤子两侧口袋,兴致所至,脚后跟一踮一踮,身体前后摆动,弧度适中,谈笑生风。史微最初日常生活诸如吃饭、打水都是和赵思雯一起去他房间做的,可她发现自己每次去姑父都要冷着脸训斥表姐。表姐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做事非常勤快。她这样还要招骂,那么自己呢?于是史微总是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陪着表姐挨骂。赵志强从不拿眼瞟史微一下,就像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有时在外面不经意碰上了,史微叫他的声音来不及出口,他的眼光却早已滑过。史微特意叫他,他才一副猛地听见有人叫他的样子,然后就有了惯常的笑脸。史微觉出姑父厌恶自己,慢慢地去他房间越来越少。

    赵志强不但是学校的语文王牌,他还是最好的美术老师,毛笔字也非常漂亮。他的学生以拥有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老师而骄傲。史微没有像看父亲作画一样看过姑父如何作画,但他家房壁张贴的《红梅双喜图》,她熟悉。史微原先认为那是买的,其实是赵志强画的,史文远曾称赞那幅画。

    受长辈影响,史微和赵思雯都爱画画。这也影响了兰兰,三个人每天吃完晚饭,就到教室的黑板上绘画。赵思雯喜欢古时候长袖漫舞、披彩戴珠、云髻高耸的仕女,于是三个人暗暗较劲,看谁画的仕女美。史微蓝皮笔记本上有一枝粗黑的红梅,于是三人又来了一场梅花图比赛。史微买了一方新手帕,图案是一位姑娘头像。这姑娘侧着头,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一溜卷曲的刘海钩在额头;她明眸含情,红唇带笑,挺秀的鼻梁儿使一张娇俏的脸显得更柔、更嫩。三位姑娘看了很久,史微提议画她,于是三人立时兴奋、忙碌起来。她们先是临摹,继而到黑板上画,再到本子上,最后找来最理想的纸张,画下了手帕上美丽的姑娘。比赛结束,史微夺冠。史微画得惟妙惟肖,赵思雯和兰兰想超过她,后来又画了几张,但还是比不上史微的形似与神似。

    史微对绘画情有独钟。她主课成绩不好,图画却比别人画得好、画得像。这一点点成绩给她带来喜悦和满足,又鼓励她去画得更美更好,一时间,她沉迷其中,几乎是见什么画什么,像《大众电影》、《电影歌曲》等等刊物的插图,都是她作画的对象。但赵志强和刘老师都说画画是不务正业,只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才不怕。学校虽比百花园,却不排除种桃的不喜欢竹,栽兰的厌弃菊。没有人告诉幼稚的史微:画儿画得好,也是一种本领。
    二 力量消长无处不在

    史微越长越可爱,松溪供销社肖妹子见了她,老远就笑吟吟地说“我妹妹来了”,几次捉住她手:“叫姐姐咯,叫姐姐我就放你。”肖妹子站在柜台内,喜悦而任性。史微窘得满脸通红,使劲挣脱她的手赶紧跑。可这并不令俏丽的肖妹子气馁,见了史微,她一如既往地多情:“妹妹,这个你拿去,让你干姐姐来付钱。”史微一句话不说,丢了钱扭头就走。

    学校老师在意史微,就像对美有感受力的人不自觉地在意一朵刚刚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主任说:“史含华,你又在玩啊?”刘老师说:“史含华,你要学习呢。不学习要不得。”老师去公社大礼堂看电影,史微跟着赵思雯去,也没买票。剪票时工作人员问史微要票,赵志强装着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平时拘于言笑的校长却一把拉过史微,把她牵到自己跟前,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

    与池子里娴静的花骨朵不同,史微充满了动感,她把史家村的花样都搬来了。学校附近有个水库,水库周围是山丘、稻田、菜园,她招呼同学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像养金银花一样,她把大把、大把的野菊花养在同学们带菜的空罐头瓶里。不管谁走进宿舍,首先看到的是她摆在桌子上的那一大簇绚丽夺目的花儿。兰兰和赵思雯不理睬史微那套,特别是赵思雯,她说那是无聊、幼稚。和史微做这些事情的是曹园菊和谢一玲。
    曹园菊和谢一玲与大家一起住在一间教室做的大宿舍。放学后大家各自归巢,史微和她们又隔了一层。其实史微如一只孤雁,她既没有融合到曹园菊她们当中去,又不能与赵思雯这些父亲是老师的孩子相提并论。老师对肄业班的寄宿生要求不严,她有时去教室和曹园菊一起上自习,有时一个人呆在宿舍。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大家在教室坐不住,都躲入寝室的被窝里看书、说话。史微比先前更形单影只。

    这晚史微在床上,与其说是在看书学习,还不如说是在自得其乐地玩耍。爱好绘画的史文远藏有许多素描图片,他外出找副业后,它们都成了她的心爱之物。她此时就是在摆弄这些玩意儿,照着一张线条简单的图在本子上画。住在木楼那头的项老师上楼叫她:“史含华,你在干吗呢?到我屋里来玩咯,我和你说一件事。”

    项老师教史微数学,可因为自己成绩不好,史微不敢和她近乎。她的房间史微和兰兰、赵思雯去过几次,都是问题目。史微单独和她在一起,这还是头一次。她的小屋用洁白的画报裱糊,配以雪白的蚊帐,淡雅的被褥,好像纤尘不染的仙子住所。她让史微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当史微不再那么拘束以后,项老师说:“天气冷了,你来和我做伴,给我暖脚,好不好?你不要有顾虑,我和赵老师去说,明天晚上你就和我一起睡。”她察看到史微没有勇气表态,说话的声音更加温和,语气更加轻松。经过她的鼓励,因意外而不好意思低下头的史微终于望着她羞涩地笑了。

    回到宿舍,史微脑子不停地转:我应该更讲卫生,我应该认真学习。如此打算许久,她怀着美好的向往,甜美而恍惚地进入了梦乡。她好像已经躺在了那间美丽的小屋,自己也变成了纤尘不染的仙子。

    第二天很快到来,且又很快过去,史微没有等到项老师的召唤。第三天也没有响动,项老师好像还故意避着她。到星期六她已明白,和老师做伴这件事已经过去。出于自尊,她暗自庆幸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事。

    史微的星期六与众不同。当所有的同学在这一天兴奋而喜悦地准备回家时,史微却在为星期六犹豫。身单力薄的史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落得了夜晚恐惧症,她恐惧噩梦难醒、鬼魅缠身的漫漫长夜。

    史微住的房子是高大的百年老屋。屋子进深很长,正房与后面的配房已被打通,再则家具简单,所以显得更深。这房子天楼板、地楼板原本整齐、紧凑,但自史文昊有意出售此屋,却不愿卖给史文吉,而是要让给史文远之后,这房子的木板才眼见着一块一块地减少。史文吉曾经是一家九口住在此屋,相比之下史微父女俩就宽敞多了。这两年史文远在外,史微从热闹的学校回来,面对偌大空荡的房屋,没有声音,没有人影,寂静的房子里一切东西都蒙上了灰尘,屋梁上偶尔会有老鼠打架,它们吱吱的叫声冷不丁传来,总让她心惊肉跳。

    史微常常梦见鬼怪侵袭自己。史长和说的扼死鬼青面獠牙,产难鬼披头散发,吊死鬼舌长三尺;可史微梦境中的鬼没有半点人的影子,它倒更像一只白山羊,红红的眼睛发射出凶光,一对尖角攻击性极强。有父亲在身边时,史微不会惊慌失措。若父亲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抗击鬼怪,终会因力量不济而在惊恐万状中醒来。

    刚才说的只是史微梦境中的鬼。另有一种无形的鬼怪在她完全清醒时无法抗拒地侵袭她,那更让她感到恐怖。这种鬼不但无形,而且无声无臭。它来了,她的双脚首先无任何原因地麻木、僵硬起来,她害怕,使劲摆弄、移动,可脚硬是动弹不得。心知肚明的她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赶不走压迫在自己身上的魔力。为了保命,她由原先的害怕变成奋力挣扎。然而没有用,鬼的魔力也在不断扩大,它那类似麻醉、压迫的力量自她脚跟从容不迫、不可抗拒地移向她的小腿,迈过她的大腿,覆盖她的身体,淹没她的胸口,似泰山压顶,如洪水齐天,不由分说把她席卷。心里非常亮堂的史微,拼命地、徒劳地蹬啊,推啊,可越是挣扎,那股铺天盖地的魔力就越是强大骇人,它无情地吞噬她、毁灭她。绝望的史微决定等死,她不想徒劳了,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作舍命一搏!突然,魔力消失,麻痹的身体复又有了知觉。这场搏斗过后,小小的史微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虚弱得让人疑心她已经不是活物。她西西惶惶地裹好被子,把生死置之度外而一任黑暗包围自己进入惊悸莫名的梦乡。

    史微独自在家,常邀玉兰、雷雨儿做伴,如果她们不愿来,她就去央求兰花。可兰花和她一样对她家有鬼深信不疑;因为她年小,不管是谁和她做伴都让她睡里边;而睡在外边注定了也会见鬼。蒋姐和沈姐说那屋里死过好几个人,到处都是阴气,史文吉一家住的时候,也有孩子遇鬼。余婆婆说还有白老鼠纺纺车。史微伙伴都害怕,她们有时愿意陪她,有时又不愿意。史微为了逃避可怕的黑夜常常去亲戚家,这时期去得最多的是赵思雯家。这个星期六,她也是跟在赵志强后面,与赵思雯一起回他们家。

    史文远把足够史微花消的费用交给史萸,请她夫妇俩劳心管教史微。史微去小姑家一切行动向表姐看齐,砍柴、挑水、做饭、洗衣、去菜园等等,她都是和赵思雯一起去做。
    赵思雯是一个常常都像在沉思的姑娘。她讲话爱带刺儿,经常让史微感到莫明其妙。史微和大家笑的时候,她会皱着眉头走过。她笑是感觉事好笑、人好笑,而不是心情高兴。譬如她挖苦史微,史微反应不过来,她“扑哧”一声先笑了。她对兰兰,对其他人都如此。

    史萸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主妇。也许因为她长期独自在家担负着她的一群儿女,史微没有看到过她对孩子露出温和的笑脸,她常是一边忙碌,一边分派人或训斥人的模样。但相对于她自己的儿女,史萸对史微说话的语气还是比较软和。

    然而这天回到她家,史萸故意把赵思雯支出去,叫史微留下。当家里其他人陆续离开,厨房只剩下她和史微后,她停下手中一切活计,站到史微面前,眼睛死盯着史微,说:“你这日在学堂都做些什么呢?一会儿去这一个老师家,一会儿去那一个老师家,都是学习了?女娃儿莫要封天调日!整天猖猖狂狂地,摆什么风?你不兢兢业业读书,若对得起你爸爸?样子好看,就是要你到处去卖风招摇啊?一个女娃儿读书读不进,但做人要做得正。管他娘把初中读毕业跟你爸爸学个裁缝算了。以后开个裁缝店,坐在荫凉处,嫁个大学生也好让你爸爸老了日子好过。‘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你若是不学好,哪个好人家敢来求你?正正经经做一个好女娃儿,不怕将来人家大学生不求你。你如果这么小小年纪就风来风去,到时候去人家家里,哪个父母看得惯啊?哪个作喜你啊?哪个又敢要你啊?到学堂去兢兢业业,莫要猖头狂势、封天调日!”史萸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灌了铅似的重,像对一个厌恶至极的人,她的脸也阴沉得可怕。这锋利的语气、寒冷的眼睛、阴森的脸孔,史微永世难忘!

    史微莫名其妙地被自己小姑训骂了一顿,开始在心里检讨自己这一周的行为过失。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虽然学习不用功,但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至于去老师的房间,她也从来不是有事无事随便去。她百思不得其解,问赵思雯:“思雯姐,小姑今天骂我,讲我爱去老师家。其实你晓得我还没有你和兰兰去的多。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啊?”赵思雯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她最后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面的虫。”史微心里只有犯嘀咕的份了。

    回到学校,赵思雯晚上没来睡觉。史微问兰兰,才知道表姐和项老师做伴去了。她暗自琢磨,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偏生第二天项老师叫住她:“史含华,那天我跟你姑父说叫你做伴,但你姑父笑着讲:‘那叫赵思雯和你做伴不行啊?’这件事,真是对不起啊。”项老师诚挚的歉意反而让史微赧然:“这有什么呢?不要紧的。”但在她小小的心里,算是明白了小姑骂她的用心和目的。

    教史微英语的穆竹雅是一位刚刚毕业的女老师。她看到项老师叫赵思雯做伴,心里就痒痒的了。那天放学以后,大家在操场活动,她远远地冲史微叫:“史含华,你过来!”穆竹雅是和项老师在打羽毛球。史微快步走过去,她们都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还是穆竹雅老师先说话:“史含华,你来和我做伴吧!冬天一个人睡觉真的脚冷呢。”史微所有的功课中就属英语最差。穆竹雅是城里来的老师,时髦的民警蓝套装托着时髦的运动头,里面是时髦的高领红毛线,洋气得让史微从来不敢接近。史微感到为难,心里矛盾极了。她低着头,半晌才说:“你去找刘兰兰吧。我成绩不好,别人会说的。”

    穆竹雅把手中的球拍递给项老师,她走近史微,伸出手,一只在后扶着史微的背拍了两拍,一只放在史微胸前,用一点力,说道:“我看你走路总是弓着背,这很不好,久而久之你会变成驼子的。我以前有个同学就像你现在这样走路,难看死了;成型后她想改也改不掉了。凡是人都要长高长大,女孩子都是这样。这是自然现象,有什么怕羞的?”一旁的项老师也在笑着发表意见,她一边示范一边说:“走路的姿势是这样的,看我:挺胸、抬头、目光向前,步伐要矫健。”史微被她们逗笑了。

    这两年史微一直猛长,暑假在石阶上人堆里,因难受她说:“我胸膈前痛。”“撞了哪里?”“没有撞。”“哪里痛?”“这里。”她比划说。“痛得厉害吗?”“吗厉害,就是痛。”周姑笑,兰花也跟着笑,余婆婆说:“是要长大了,是开始胀星子了。不要紧,它自个会好。”“胀星子是做吗?”她们都不再搭理她,只管开心地笑。兰花还用手刮鼻子羞她。打那时起她开始弯腰弓背。后来史文远看到笑骂她:“你那是什么样子?像虾弓子一样丑!虾子就是弓着背。”但她不懂父亲说这话的意思。这一次,她彻底明白了。

    另外,史微也是这一年夏天开始行经。这是雷雨儿和不计嫌隙的莺子告诉她如何处理。她第一次使用的卫生用品就是在莺子陪伴下买回来的。关照是一种爱,爱是一种恩泽,滋养生命,使人温暖。

    在穆竹雅和项老师说说笑笑地鼓励下,史微最后答应和穆竹雅做伴。穆竹雅后来就史微走路姿势又提醒了几次。在她监督下,史微终于改掉驼背的毛病,得以健康成长。
    三 史家村戏班小跟班

    一年又一年。又放寒假了,史微回到家里,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管制、束缚的闲人。这时她像老沈姐一样,把自己伺候好,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好不逍遥自在!像过暑假一样,她整日跟着剧团人转,成了雷云儿、金铃等一班姑娘的义务跟班。

    雷云儿白净的瓜子脸周围是乌青发亮、错落有致的刘海,两根长长的辫子拖至大腿,在袅娜的身段上摆出万种风情、百般妩媚。雷云儿十五、六岁就被喜欢调笑的雷万宜许配给了貌似潘安的史长孝,但她自己一直不情愿;无奈家长压制,史长孝又对她不死心,她拖延到自己二十六、七岁,终于犟不过众人出嫁。婚后尽管史长孝对她百依百顺,两年后她还是挣脱了这婚姻的束缚,现带着一个小孩住在娘家。史微还不懂那档子事情的是非曲直,反正她是雷云儿的忠实爱慕者。她常常和雷雨儿争着抱雷云儿的孩子。

    美丽的雷云儿、金铃常常换着唱旦角;而风流的史洪亮则无可替代地担任了每一场戏里的小生或武生。史洪亮高挑、单瘦,眉清目俊。唱戏的时候,一双变幻有方的大眼睃来睃去,真有戏剧大师梅兰芳之风。他不但扮相好,唱腔也嘹亮动听,大有“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功效;其手脚功夫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更是到家。史洪亮原是一个家传的木匠,现他唱戏的名声已在木匠名声之上,与雷云儿、金铃这些花容月貌的旦角一样,他的大名妇孺皆知。

    史洪亮与史文远差不多年纪,他长子比史微小两个月。许彩凤生史微得了严重乳腺炎,史微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其中她吃得最多的就是史洪亮媳妇爱蝶的奶。爱蝶坐月子时奶水充足,史微外婆每日早晚都会抱着史微去她家讨奶,因此叫史洪亮夫妇为干爹、干妈。父母离婚后,受奶奶、父亲限制,她与往日和母亲、外婆相处得好的人家疏远了。这两年史文远不在家,她泡在唱戏人家里,与史洪亮一家又混得熟稔极了。

    为了便于叙述史微野马般无人管束的放纵生活,我们掉转笔头回到暑假。

    在田里活计忙期、淡季很分明的农村,炎热的七、八月正是人们一年中最忙乎的时候。为了赶季节,人们收割之后马上要插秧,这就是水稻双抢。本来这风风火火的忙碌并不关乎史微,现在不是收割,就是插秧;人手不够,大家变通着今天我帮你家,明天你帮我家,彼此换工;这时就连八、九岁的娃儿也在田间野外。这样的忙期史微没有玩伴,于是她看到哪儿有人就往哪儿钻:昨天帮雷雨儿妈妈剥剥豆子、晒晒谷,今天帮银铃妈妈烧烧火、摘摘菜;一会儿她在曾氏家喂猪,一会儿她在周姑家带娃娃。做着史微父女俩田地的史文谦一家也忙,但厚道的曹氏总是对史微说:“去去去,你去玩你的去!伯娘不要你帮忙,省得你爸爸回来说我整治你。”、“你又不做惯,猛地里去大太阳下晒,出了病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你还是留在家里玩。”是的,和她那些每日都有任务要完成的伙伴们比,史微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史文远打她是事出有因,而他爱她的用心却像锦江里流淌的水,那是源源不绝、无法计量。无怪乎曹氏有这样的顾虑。曹氏怜惜她,不要她做事,闲得慌的她就去帮别人家做。她左手食指尖上的漂亮刀痕就是那时给蒋姐切茄子留下的。反正,她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

    这日雷雨儿家收割,戏班子里很多人都在给她帮忙。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家过路屋、大门石板上、大门外石阶上,到处都坐着收工回来后乘凉的人。大家一边说着谁家一亩田能打十二担毛谷,谁家只能打七、八担,一边帮主人预备晚饭菜。就在这谁勤谁懒的闲扯中,一连忙了半月、蜕了两层皮的玉兰把话题转到正在摘长豆角的史微身上:“还是微儿命好,不要在太阳下晒得黄油滴。”那时在农村,十三岁还从来没有读过一句书的娃儿比比皆是;但从来还没有参加过插田、割禾的娃儿却舍史微无人。她早对插秧、割禾心存向往,闻此忙说:“你要我帮忙吗?割禾哪个不会?”但即使她伙伴动了心,她们母亲也不要她去田间做事。六、七队没有一家主妇同意她去田里,她们的顾虑与曹氏一模一样。不过,戏班子里一位住在老院子的,他请人时首先叫史微去为他割了一天禾。

    在锦江河岸肥沃而宽广的黄金洲上,金黄的、沉甸甸的稻子一望无际。黄金洲的上空,到处都充斥着打谷机隆隆的轰鸣声。田里弯腰割禾的人、来往奔走着递送稻穗的人、脚踩打谷机手忙脱粒的人,没有谁手脚闲着。这是一环紧扣一环的劳动,你参与其中就不能松懈。割禾人要满足打谷机的需要,你直腰稍事休息,背后就短了可供递送的稻穗;踩打谷机的人不可停下,你一旦停下,眼前就堆满了一垛一垛的稻穗;递送稻穗的人同样不能偷懒,你一偷懒,打谷机嗡嗡的叫声就成了谁都听得出的空鸣。尽管如此紧张忙碌,大家还是不断地抖出欢声笑语。这热闹的、喜气扬扬的、令人亢奋的场面正是:
    分田善政惠神州,一季饥荒如水流。老少田间齐上阵,喧阗但庆稻粱谋。
    哥哥夸妹快如风,挥舞镰刀似进攻;席卷一田金稻谷,柳腰柔软作弯弓。
    妹妹直身挥汗笑,清风拂面阳光照:哥哥偷懒不忙追,禾垛成堆能怪谁?
    中午田间太阳辣,阴凉趁早向前移!不甘落后哥哥叫,猛踩崭新打谷机。
    发力哥哥催递禾,两旁忙煞小青娥。身量未足抱禾走,带水拖泥急穿梭。
    机声震耳隆隆响,厚地高天齐晃荡。父说承包是酬勤,亩产千斤心气爽。
    说及饥肠辘辘时,无人不爱新景象。此际走来准婶娘,婀娜身段着新装。
    过门拟定国庆节,今日田头送饭忙。一缕清风先送味,田中姊妹道鱼香。
    再抬头见小外甥,怀抱鲜红凉水瓶。才比禾秆高尺许,匆忙犹向这边行。
    正巳田头开早餐,团团围坐笑声欢。一天新谷掐指算,新作谷仓秋后满。
    天道出台激发人,人间笑语向天散。笑语喧喧散四周,隔田惊扰那边牛。
    扭头应和邻家问,得意清晨犁一丘。不懂倩谁吟七月,咻咻一叫作歌讴。
    耕翁举步上田垄,席地从容把烟抽:信口还夸天气好,流风舒爽日悠悠。

    看到大家说说笑笑地比干劲,史微虽是新手,却也不甘人后。她递送禾垛子不想让别人小看,于是脚不停手不住地卖力跑。这使大家深感意外:“没想到微儿那么能干!我还以为她没做惯做不了什么呢。微儿你不用使劲跑,一会儿你就没力气了。”一天下来,史微受到普遍赞誉不说,还吃到了现成的好饭菜,且是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吃,这热闹让平时孤苦的她美滋滋的。过了两天,帮人做事开了一个头的她又被史洪亮叫去割禾。在史洪亮家里,爱蝶讲了她过去的不少趣事,对她亲热有加,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被温暖包围得找不着边的她又给他们插了三天秧。

    史洪亮家的农活忙完之后,曹氏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史微上吐下泻,高烧不止,昏昏迷迷躺在家里病了六、七天,瘦得平时生龙活虎的她走了人样,一连半个月雄健不起来。而她病倒时,除了陪伴她的玉兰早晚问她一声,没有人顾得上她。如果她那么死在床上,也就真的死了。当然,这是她自招的,这个责任她得自己扛。事实上,病好之后,她顽劣如初。

    寒假是农闲,史微回来时村里已是非常热闹。这一年承包到户,比起去年分组承包,大家着着实实又丰收了。喜悦激发热情,使得这年关空前地显得喧腾、祥瑞。我们暂且不提年富力强的壮汉在兴致勃勃地张罗长龙灯,单就一个“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农闲以来早就把方圆十里八村唱得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了。

    像整个中国一样,史家村戏班子的发展也是得益于邓老的改革方针。“分田到户,多劳多得”普遍鼓励了人们的勤劳本性,现在没有人缺米少饭。像沈姐这样的孤寡老人,她一年也有大伙给她的六百斤口粮。人们为了庆贺饿瘪的肚子扬眉吐气,老年人过生日请唱戏,姑娘出嫁请唱戏,儿子娶亲请唱戏,家里老了老人也是请戏班子来热闹、热闹。唱戏一时成了风气:不单私人有喜事请,众里大家凑份子也请,且台面更大。如一个村请戏班子来唱五日,其他村不肯示弱必唱七日;村子大的有请十日、半月的。雷云儿、金铃、史洪亮唱得好,史家村戏班名声雀起,他们从这个村唱到那个村,这个公社唱到那个公社,很快地从辰阳唱到溆浦、怀化、麻阳、泸溪、沅陵、吉首……经过两年发展,他们红遍了湖南西部半个省,他们的名声,远远盖过了同样是唱高腔的辰阳县文工团戏班子。

    这些天戏班子闲在村里,史文传带人去浙江杭州了。剧团成团之初,他们的道具、服装都是买别人旧东西。这两年他们红火了,赚了钱,就老远地跑去杭州定做了一套全新的行头。他们这次就是去取那套新行头。

    云潭逢三、逢八赶场。腊月二十三了,大家都在忙着办年货。赶场是一件热闹的事情,史微跟着曹氏去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曹氏这次赶场的最大心愿就是去找一个算命先生,问问她失散多年的哥哥是否还在人世。现在政策变宽松了,有人说他们流散在外的亲人有了消息。这不能不让曹氏心动。曹氏哥哥和史微外公同是黄浦军校第十五期军人,是国民党飞行队的一个大队长,解放时随部队飞去台湾。据说这人很特别,他去了台湾之后又驾驶飞机起义,结果被开除军籍。曹氏为他受尽了苦,却一直担心他的死活。曹氏父亲一生娶了三个女人,她大娘死后她父亲才娶她母亲。她母亲给她生了两个哥哥,又生下她,然后也死了。生长在那个大家庭里,她和两个同胞兄长自幼就非常团结。找到算命先生,曹氏习惯性地回头把周围打量一眼,放心后才神秘地、小声地把她哥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报出来。

    史微知道伯娘怕哪些人,她以前曾为她把过风。虽然政策变了,曹氏还是怕。这些年她被“地主”、“资本家”、“里通台湾”这些帽子累坏了,她实在是胆小怕事。她为她那个哥哥算了无数次命,都是冒着挨批挨斗的危险,偷偷去人堆堆里悄悄地算的。她上有大娘留下的哥哥、姐姐得宠,下有弟弟、妹妹由三娘娇着、疼着;她小时候只她那个哥哥最护她。她不顾被人捉拿,只因这手足之情滋养着她的心灵。

    算命瞎子告诉曹氏,她哥哥还活着。其实每次算命先生都是这样告诉她,可她总不信:“那他活着,干嘛这么多年还没有音信呢?带个信回来,免得人为他担心咯!”曹氏这种唠叨连史微都熟悉了。史微明白,算命先生这句话还是给了伯娘许多安慰。

    算完命,曹氏给史微买了一碗米糕就去买年货了。曹氏疼史微似乎另有一层深意。许彩凤与史文远离婚后改嫁给自己表哥,这人是曹氏娘家的堂侄子。曹氏娘家侄女每次来都要叫住史微:“你跟我去玩好吗?我带你去看你妈妈。”曹氏看到了就骂:“你惹祸上!”有志有次去舅舅家邀史微同去也遭骂。她知道史文远不爱那样,她谨慎,丁卯分明;也更加怜惜史微。史微吃完米糕找到曹氏,曹氏背篓已经满满的了。她们在人群里又挤了一回,买了一些蜂蜡就回家了。明儿她们要做年糍粑。

    史文远找副业还没有回来,他年糍粑是史文谦做。生产队分田那会子史文远不在家,他父女俩的责任田是史文谦代为丈量并耕耘管理。后来兄弟俩商量,史文谦帮史文远照管田地,照行市一年给六百斤稻谷作史微口粮,外加一百斤糯谷让他父女俩过年做糍粑;其他多少归史文谦。史文谦虽然年长近二十岁,却精力充沛,比史文远身体还好。他能够替史文远想到的、做到的,他都尽量帮他做好。

    做糍粑不是一件容易事,它需要大甑子、糍臼、糍槌、场地,还需要十分强壮的后生舂糍粑。史文谦是把玩糯米的里手;他家堂屋宽敞空闲;他有一套做糍粑的好家什。史有明浑身是劲,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劳力。大家因此每年都搭他家做糍粑。

    史文谦寅时起来蒸了一甑子糯米,天刚麻麻亮饭就熟了。各家大人、小孩来到他堂屋,喜气扬扬地等着做糍粑,吃热包子。平日里玉兰起来回家后她一个人还要睡一觉的史微,这一天也很上心,很早就爬起来去伯伯家了。

    自从放假回到家里,这一年呼朋唤友的史微每晚都有人做伴。在她家那张宽大的老床上,有时睡三个、四个,有一次挤了玉兰、玉英、雷雨儿、莺子、史微五个女娃儿。那晚她们肆无忌惮的笑闹欢呼,直到半夜过了,堂屋那边蒋姐再三抗议才慢慢静下来。不过那样的晚上仅那一次,因为她们不但惊动了蒋姐、沈姐,连下面余婆婆、周姑也惊动了。她们一说,几个姑娘回去都“娼妇”、“婊子婆”地挨了各自母亲的责骂和教导;史微也被曹氏修理了一顿。后来史微邀别人受阻,玉兰陪她成了习惯。玉兰对她妈妈说:“文远叔不在屋,微儿一个人怕,我就要陪她。”她是心里还有着一份对史微孤单的怜悯。

    关于玉兰,大家都说她是曾氏和一个货郎的私生子。据说那时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很多人饿得没有了廉耻之心。曾氏贪图小便宜,就跟有几个活钱的货郎生下了玉兰。这被当成笑话一直唠叨,以至于当事人也觉得那是一件可笑而久远的事情,对大家的唠叨满不在乎了。但玉兰在她那个家就像她大姐月英一样,很早就承担了体力活。她虽然不受虐待,在兄弟姊妹中还是遭到排挤。她宁愿天天出来和史微做伴,谁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排遣自己心里的另一种孤单和郁闷呢?人生处处是戏,粗看每一出戏都是让人忍俊不禁;细看每一出戏也都能令人倍感辛酸而落泪!
    四 八一年岁末喜洋洋

    一年一次的年糍粑是乡村人家不小的事儿,它寓含着丰收和喜庆。对于好事、爱热闹的孩子,做糍粑既解馋又好玩。

    在史文谦家的堂屋外,三个后生拿着粗重的糍槌放在石臼里,有说有笑地等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堂屋门口,曹氏和媳妇富秀站在放着一块大石板的桌子两边准备揪热包子。堂屋里,其他五个人则在几张宽大的凉床前各就各位。

    史文谦打来第一款饭,并招呼娃儿洗手。随即一起一落的糍槌舂击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接着传到凉床上的糍粑被孩子此起彼伏地拍个响亮。周姑看到糍粑上有一个大大的喜泡(糍粑上的气泡,俗称喜泡),她拿起来笑道:“有明啊,糍粑上这么大一个喜泡,有什么喜嘚?莫不是要做爸爸了啦?”嘴里忙着说,眼睛则在曹氏、史有明、富秀脸上瞅来瞅去。看到史文谦端饭走来,周姑又高声说道:“文谦哥,要做爷爷了呢。这么大的喜泡,又不是有志讨爱人,那还不是福秀有喜了?”说得富秀不自在、史有明低着头憨笑。史文谦听后呵呵笑道:“照你说的巴不得!文谦哥做外公十多年了,就想早点儿做爷爷呢!”“嗨,哥哥啊,那我是要做叔叔了罗?”有志拿着一个糍粑蹦起来“啪”地拍下去。“那我是要做姑了吗!”史微一个样儿地拍着糍粑说。这是一种童趣,每年做糍粑姐弟俩都要上演这个节目。“你没有我拍得响。”“是你没有我的响!”“刚才不算数,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遍。”话未说完,只听“啪”、“砰”两声,糍粑被重重地摔在凉床上。俩人嘴里嘟嘟嚷嚷,谁也不认输。曹氏见了骂道:“这俩个的,要我讲几回啊?看你们自己,都还只有八、九岁!还带头玩啊?莫兢兢业业罗!”其他娃儿跟着学样。一个娃儿手里的糍粑拍下来时掉到了地上,像滚线球一样。眼看着一个雪白的糍粑立时滚满灰尘,变成一团灰不溜丢的东西,曹氏真动气了,她停下手中活计粗着嗓门叫道:“微儿,苕婆娘,那么大了还洒脑洒式(做事没正经的)!你看你自己罗,就长人不长志!那么高有吗用?有志,你这个背时牢眼,等我给你来几掴子。那个糍粑明儿就要你吃!”老弟看看姐姐,姐姐看看老弟,又看看把糍粑弄到地下的小家伙,挤眉弄眼做个鬼脸,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姑现在是国家人了。落实政策那阵子,周姑顶她教书父亲的班,去学校当了厨管师傅。大家在她门外石阶上时,当着史文远的面,她爱对史微说:“微儿,你要加油学习呢,莫像周姑这样没文化,得个工作也是做粗活。与周姑一同顶职的人,有文化的都当了老师。他们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多体面。你爸爸舍得给你盘书,你该认真学习。周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虽如此说,她还是笑在眉头喜在心。毕竟在食堂蒸一蒸饭比种田轻松、找钱。

    史有明是国庆节结婚的。他大喜那日大人忙得昏头转向,顾不上小孩。当史微、有志这群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的娃儿被支使在一张桌上吃饭时,他两姊妹的斗酒开始了。

    有志跟着爱喝二两养生酒的史文谦早学会了饮酒。去年过年宴请史文谦,史文远让有志端过他盛酒的碗喝了两口,又问坐在旁边看他们饮酒的史微要不要喝一口。史微说:“人家讲女娃儿喝酒是学坏。”史文远听后说:“哪一个那么讲?你问你伯伯,后面你芝姑,还有你自己两个姑,她们都会喝酒。你爷爷在世时,过年过节你两个姑都上桌喝一点。你奶奶也会。这是团圆喜庆。要吗?来!爸爸也给你沾一点试味。”边说边用筷子沾一沾酒伸到史微嘴边。史微伸出舌尖舔舔,顿感又苦又辣,于是烂着脸说父亲哄她上当,再不肯近边。

    那天上菜的人看到这一桌都是孩子,想把酒壶提走。有志老气横秋地站起来伸手去接:“来来来,今天让我们也喝一点喜酒。”听说要喝酒,几个胆小的跑去盛饭了,几个胆大的把碗伸了过来。史微看他们碗挤碗很有趣,说:“给我倒一点点。”有志给她倒了一碗底,她尝过之后觉得甜津津很滋润,于是像喝水一样喝了个精光,又叫有志给她倒。她不知道她父亲让她尝的是烈酒;而这是有志舅舅为这次婚庆专酿的上好米酒。她和有志一人喝了两半碗。其他娃儿道:“好啊,你女娃儿喝那么多酒噢!”吃完饭他们把它当着新闻到处去说。史微为了好玩,又和有志假装喝醉了。他们歪歪斜斜、嘻嘻哈哈地从玉兰家闹到银铃家。银铃一眼看穿了她。银铃妈妈道:“世上哪来玩得这么出奇的女娃儿?”大人的话都是耳边风。

    史文谦的大甑子能蒸一百一十多斤米。把史微糯米加上,单史文谦就要舂三甑子。史文谦家人口不多,但是在农村,年糍粑做得多也是一户人家殷实的体现。这两年史文谦夫妇把田里地里做得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的;史有明除了农忙时在家帮忙,多数时候都是在外挣钱;有志除了上学也不闲着;因此确实殷实了。

    史文谦端来最后一款,舂糍粑的停下糍槌叫大家吃绿豆饭,他们脱得只剩一件棉毛衫的虎背还在冒烟儿。一甑子糯米舂完了,这个尾声很实惠。这也是谗嘴巴的史微最最盼望的时候。垫在甑底的绿豆托着薄薄一层粒粒如玉的糯米饭,散发着缕缕清香,吃着更觉清新爽口,余香无穷。大家知道她爱吃,都叫着她的名字。曹氏支派她:“你去拿一个大碗来,自己多装一些留着吃。”大家也都敞开肚皮,或吃豆子饭,或吃热糍粑。

    史微、有志不等做完,一人手里捏着一团豆子饭跑了。她出去玩耍的时候要么像夸父逐日飞奔而去;要么侧着身子蹦蹦跳跳。有志喜欢一边走一边打弹弓。今天是史文传去杭州办置新行头回来的日子,他们是去他家探消息,看新鲜。

    史文传与有志有一层更复杂的亲戚关系。他堂客杨氏是曹氏同父异母大姐的女儿。史微弄不懂他们怎样称呼,好奇地纠缠了曹氏好几次,搞得曹氏对她实在很厌倦:“就你欢喜得很,这日有空管闲事!玩你的去,莫在这儿讨嫌!”犯糊涂的史微却锲而不舍,又去盘问有志。这样几次,才知道他们的叫法有简单、清晰的时候,也有复杂、模糊的地方:杨氏叫曹氏姨母、史文谦姨父,杨氏孩子叫史文谦姨公、曹氏姨婆;至于史文传,他叫曹氏姨姨,在不同场合,或叫史文谦姨父,或叫史文谦哥哥;而孩子与孩子之间,还是以史姓辈分称呼;有志兄弟,他们怎么叫史文传?怎么叫杨氏?现实生活中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答案。史微犯傻实在是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他们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干脆省去了称呼。

    史文传年过五十,年轻时在外吃活泛饭。辰阳电厂初建时他是总包头,有响当当的名声。不过因为额外的男女关系,让烈性的杨氏告状,硬是把他“揪”回了史家村。杨氏告倒了他,却不屑再和他一起生活;他们不离婚,如今依然各过各的日子。史文传回村后做过队长,现在把剧团团长当得有滋有味。

    史微、有志来到史文传家不见动静,就去他家门前的大禾场玩。他住的房子与燕子只隔一堵风火墙。燕子堂屋也在热火朝天地舂糍粑。

    史微第四次来史文传家时,他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她挤进人堆,只见琳琅满目、鲜艳照人的东西装满了整整四个崭新的大红木箱。史文传父子及另外几个人正在努力招呼看希奇的左邻右舍。一面三尺多长三尺多宽的红色锦旗上绣着金黄大字: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它是一种标志、一种得意,正被有鹏拿着展示给大家看。其它的,那玉簪、金钗、翠钿、珠串,那凤冠、霞帔、罗裙、乌纱帽、龙袍、朝靴,那长矛、大刀、银枪、弯弓,那锣、鼓、号等等行头不一而足,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人、娃儿无不大呼小叫,问这问那!有人看得手痒,忍不住去摸,都被唱花脸的有鹏大声喝住。史文传一边收盖行头一边回答大家:“花了四千多块钱。腊月二十八起连着在村里唱三日,新行头先穿给你们看。是啊,是得先感谢自己村里人!过了年,初一我们就动身去泸溪。唱了泸溪唱吉首,还有黔阳、洪江;到处都在请,争着请。这一出去,栽田的时候回来几日,再到双抢回来。”

    腊月二十八天气非常晴好。史微吃过早饭,提起火桶凳就往芝姑家走。她看戏都和芝姑、沈姐坐在一起。随着史家村戏班子的成立,一肚子诗书的芝姑成了一位非常受欢迎的老人。她出去,路边人家一路不断有人请她去坐,恳请她讲故事。为了看明白大戏,常有老人打发子孙特意来接她去讲解故事。象《穆桂英挂帅》等剧目,经她娓娓道来,再去看那戏目,大戏的味儿就真正听出来了、看出来了。芝姑眼睛比沈姐眼睛还不中用,加上她是小脚,无事的史微就成了她最好的眼睛和拐杖。

    来到旧学堂,戏台下已经摆满了参差不齐的凳子,性急的人都已三三两两地坐好,他们在那儿闲聊呢。而外围几个做小生意的人身边围满了手里有几毛钱的孩子。雷雨儿早把芝姑座位放在了最好的位置。她落座之后,沈姐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立即过来了。史微在她座位旁挤了挤,放好火桶就去了化妆室。

    演员化装在旧学堂唯一一间大青砖教室进行。这里除了涂脂抹彩、对镜自览的演员,还挤满了大人、小孩。看到化妆室水泄不通,史长贵黑着脸大声道:“出去!大家都出去!就村里几个现人,年年看日日看,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莫讲我大人大面说你们,娃儿不知事凑热闹,几十岁的人也来挤什么挤啊?快出去,要开演了。”他一边用双手赶小孩,一边把话说给图热闹的大人听。戏台上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站在金铃旁边看得着迷的史微刚准备出去,却被化好装的史洪亮叫住:“微儿你过来。”史微不知么事,带着孩子被赏识时特有的兴头,顺从地走了过去。“微儿,我给你上妆,今儿你上台演个丫鬟,好吗?”史洪亮抓住史微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史洪亮的大儿子早在演喽啰兵,史微以为真要她演丫鬟,赶紧挣脱他的手往外跑。

    史微早听戏班子的人议论过自己。暑假在雷万宜过路屋,史微一边剥黄豆、逗雷云儿小孩,一边听台人聊剧团里的事情。他们商议剧团发展,说是要选几个好苗子。史洪亮说:“等微儿初中毕业,让她进戏班子。”雷万宜说:“好是好,只怕文远舅不同意噢。”史长贵讲:“喊文远公女来唱戏?你想都莫想。”“他自己不是也爱弹、拉、吹、唱吗?”“你这个人,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怕是还在想着他和彩凤正在戏台上唱《打铜锣补锅》?”他们争论这些,就像史微不在场似的。史微知道父亲和这几个人都是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史长贵和史洪亮,父亲说史长贵“心狠手毒,整治人的时候不把人当人”,说史洪亮“游手好闲,不不务正业”。不仅史文远这么对史微说,曹氏、史长和、沈姐、周姑,大家都这么说。史微没见过他们做坏事,又因他们待她很和气,故而老跟着他们转。也是这天,他们走后,宽敞的过路屋只剩下史微、雷雨儿和雷云儿母子。这时美丽的、沉静得有点让人觉得遥远的雷云儿对史微说:“微儿,其实你妈妈并不想丢下你。做女人很难,我也不是个坏人。我的苦楚,别人怎么知道?你也是一个女的,很多事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在史家村,雷云儿的离婚是史微父母离婚后仅有的一桩,也成了人们饭后的话柄。也许幽寂的雷云儿认为史微听了大家的议论会有所想,其实如曹氏所说,她长人不长志。

    史微来到外面,坐到芝姑身边,听人们兴趣盎然地东拉西扯。这边几个人在讲谁连生了三个女娃,这次躲来躲去,望生个儿,可还是生了个女;生女已经够倒霉,还要挨罚款,好厉害。那边几个人寒暄着过年、办年货、家里有一头年猪等喜气洋洋的事情。今天恰是年前云潭最后赶集,老学堂外面路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就在大家闲扯之际,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这里,河对岸的、赵家人的、朱家弯的,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来了人。戏班在自家门前选择今日唱看家好戏《薛丁山三请樊莲花》,除了酬谢父老乡亲,也是在做宣传。到了十一点钟,闹台一阵紧似一阵。戏台上,一幅巨大的新布景,画的是红日东升、龙飞凤舞、霞光祥云的好景象;布景前,一张高大适中的道具桌铺上了一面华贵的锦。这锦是我们在史文传家看到的那面,只在中央用金丝锈着“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九个大字,垂边是整齐的金色流苏,华丽又端庄。喧天的锣鼓响起来了,雷万宜——老成持重的薛仁贵出场了;史洪亮——少年英雄薛丁山出场了;金铃——粉面含娇柔中带刚的樊梨花出场了;史有鹏——铜锤花脸出场了……每一个人都是新戏服、新道具,他们比电影里的人物还好看。老学堂的大院内,四面八方的人如一窝蜂般聚在一起。这正是:
    歌台打马唱西征,做尽悲欢不了情。大义叨叨恒树帜,小锣嘚嘚速搬兵。
    曲高堪与行云赏,茶冷惟因交口评。纵使当年生旦老,乡村旧梦照飞声。

    史微看戏刚回家,史文远挑着大担小担也上了石阶。他挺拔的身板看上去很精神,沈姐道:“发财人回来了。”蒋姐夫妇笑道:“发财了人也越活越年轻。外面有相好了?什么时候带回来?”史微看到父亲满面笑容地矢口否认。

    史文远回来后,史微时时围着他转,忘了出去玩耍。大年三十,她与有志跑在前头,照例与史有明一起,随史文远去老虎塆上坟。坟山烟火不断,爆竹阵阵,威力十足的筒鼓炮炸得人蒙头转向;平时寂静的山野这日久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史文远、史有明给坟加了新土,在给周氏烧纸时,他思绪万端,不禁鼻子发涩,于是温和地对还在与有志一起放炮的史微说:“儿啊,过来给奶奶作揖、叩头,请奶奶她老人家保佑你平平安安。有志,你也来啊。”姐弟俩赶紧过来各自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死者有灵,或者真能帮生者看护不能时时看管的孩子?这正是:
    腊祭家山拜冢丘,一腔心思一腔愁。插花添土情何极,化纸焚香语不休。
    人在世,志当酬;年年老话说坟头。可怜生者生存愿,犹与冥冥逝者谋。

    从老虎塆回来,史文远做了一顿简单而实惠的年夜饭。在别人送年的鞭炮声中,父女俩早早地吃了饭。饭后时间充裕,史文远吩咐史微去合作社买了两张红纸,带着她在火坑边桌子上写起了对联。一会儿功夫,史微家门框已是喜气洋洋。

    大年初一,史微换上了父亲为她做的一整套新装,圆圆的脸蛋笑得和花洋布衣上的桃花一样灿烂。史文远眼看女儿棉衣实在短得不能再穿,他这才做了一件带毛领子的新棉衣;为套棉衣同时做了两件花洋布单衣。史微那条新裤虽然大了长了点,可像父亲的衣服一样是好料子的的确咔。她首先给史文谦、曹氏拜了年,像往年一样,再和有志一起去各个堂屋给每位长辈拜年。看到焕然一新的史微,几乎每一位女性长辈都要夸上她一句或多看她两眼。这一日,她收获了不少惊异、喜爱、羡慕的目光。她爱吃糟酒,晚上,父亲做的一缸子糟酒甜丝丝的也可以吃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接二连三的长龙灯、狮子灯、洋戏等等热闹而吉祥的节目,收尽了她无拘无束的欢笑;而去史茱家,史文远带她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斤二两好毛线,这更增添了她在孩子心目中的分量。

    对于史微来说,这一年像流过的所有年头一样,是个快乐得意的小姑娘新年。她犹如村前河滩里的一滴水,虽然经历了跌跌撞撞,却没有去想从源头而来的一路波折,她顺着河道在清澈见底的鹅卵石河床上吟咏歌唱,一路的风险则随大流消散于两岸田野间。史微,她虽然早已经历了变故,却还不知道什么叫变故;史文远这两年不在家,回来后就是加倍地疼爱她,因而由着性子玩疯了的史微还不知道什么叫挫折,什么叫打击。
    五 留连戏蝶惊逢饿殍

    带着新春的喜气,带着史文远的千叮咛、万嘱咐,史微新学期开始了。史微读了两个一年级,成绩不算很坏。二年一期刘老师把考试成绩排名次,她中考是第七名,期考倒退至二十三。史文远教训她一顿交待她一翻就走了,奈何她还没有荣辱感。当她体会出史萸一家不爱戴她,她住进通铺,与安平中学转来的见多识广的黄娴菊等同学打成一片,更与曹园菊、谢一铃形影不离。她自幼就是一个把城里时髦货儿带到乡村的小使者。现在城里到处是五彩缤纷、薄如蝉羽的丝巾,正月里她跟父亲去百货公司买毛线,在百货公司外的小摊上用五毛钱购得一根。她头发长长了些许,她时而织两个短辫子,时而在后脑勺扎马尾巴再捆上丝巾,这使她在二、三百个同学中像个异类,但也着实好看。在她带动下,学校陆陆续续地开出了十多朵能随着活跃身姿移动的花儿。她在这帮同学中如鱼得水,再也不去管谁的脸色,谁的眼光了。

    这一日,太阳暖烘烘的招惹人。吃过午饭,史微与曹园菊、谢一铃相邀晒太阳。她们走到水库,在坝上坐了下来。看到周围油菜、小麦绿油油的,好动的史微建议围着水库走一圈。闻此谢一铃一咕噜爬起来笑道:“走啊!”史微与谢一铃动身了,曹园菊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她们兴趣盎然地在田塍上晃悠,当看到田里长得茂盛的蚕豆叶时,史微跳下去道:“等一下,我摘点蚕豆叶做毽子。”这是女孩惯常的游戏,只不过大人见了要骂。史微摘几片跑上田埂,看看四周没人又跳下去摘。谢一铃如法炮制。曹园菊下去摘了两片就上来了:“你们快些,一会儿来人了!要那么多做吗?”在曹园菊的催促下,口袋涨得鼓鼓的史微才罢休。

    没种庄稼的田里,绿油油、嫩生生的紫云英开了花,史微又去摘几朵紫云英,一路总不寂寞,总有新鲜花样。当她们绕过水库当头从另一边往回走时,看到整好的几丘秧田,史微道:“哪个屋里那么快噢,秧田都平好了。”曹园菊说:“那就算快罗?我屋里秧田都下种了。”星期日她父亲就是在做秧。谢一铃也接口道:“还是上上个星期,我就听我妈在说了。”“我都不知道。”眼睛一直盯着秧田的史微接着发现,平整的秧田表面有不协调的小坨子,那是田螺。“哎!田里有那么多田螺呢。田螺也出来晒太阳了。”史微兴奋地嚷道。三人停下,谢一铃道:“讲鬼话!田螺也知道晒太阳吗?你莫讲呢,田螺肉还格外好吃。”史微笑道:“那我们去把那些田螺拣来吧。等一下,让我看够不够一餐菜。”“这田里田螺是多哦!”曹园菊也笑着说,可她听了史微的话后又急忙说:“莫搞鬼事嗷!就你这日多事。”“田里的水还很冷,你不怕冷吗?”谢一铃问。“那有什么了不起!让我去看看,可能其它田里还有。”也不顾曹园菊的话,史微边说边从这根田塍跑到那根田塍:“真的呢,上面秧田里也有好多。我要去把它们拣来。”说着就开始脱鞋。曹园菊急道:“你不上课了?”“下午是体育和图画,迟到一会儿不要紧。”“天那!你真不怕冷啊?”就这样,曹园菊和谢一铃站在田塍上,史微在田里从这儿串到那儿。看到如镜的秧田被史微踩得到处都是脚印,曹园菊慢条斯理地说:“看你嘚,把人家秧田都踩烂了。人家看见了会骂死你的。你拣那东西有吗用?放在什么地方做?莫要了,上来!”“我拿到食堂去给周姑,让周姑做菜不好啊?”史微高兴不过地说。周姑这学期调到松溪中学来了,作为本家侄女,史微受到她多方面的照顾。听了曹园菊的话,她尽量走在沟里,不踩秧圃子。谢一铃在田塍上忙着收拾她丢上来的田螺:“十二个了。”曹园菊伸着脖子把风。当水库坝上出现一个人头时,她们惊慌失措。田里的史微顾不上那些可爱的田螺,随她们一溜烟上了坳,丢下“有幸”上岸的田螺在那里聚会。

    住进通铺,史微常听同学议论过生日。今年史微存了个心眼,父亲外出后,她特意托人向母亲打听自己的生日,并求别人为这事儿保密。许彩凤后来的丈夫是个搞建筑的大包工头,这人跟他学徒,常见到许彩凤。他告诉史微:“你妈妈说你是六八年四月七日中午出生的。”“她还说什么吗?”“没有。”史微心里很难过,她想,“有了人,有了娃儿”的母亲是真的不再关心她、需要她了。

    自从知道了生日,史微就盼望四月七日的到来。黄娴菊有许多照片,其中一张小一寸单人照上写着“十六春秋”,很让史微心仪。史微决心等自己满十四岁时也照一张这样的照片。

    临近四月七日的星期天,史微认真地打扮了自己。首先,她高高的梳了个马尾巴,扎上丝巾弄成一朵美丽的花儿;然后,她把额前的刘海用细细的发夹卷成了合乎潮流的小波浪。史微里面穿了一件花衬衣,衬衣外面穿了那件紫红的桃子领元宝针毛线衣。这件毛线衣是史文远请最巧手的玉桃织的,付了四元手工费。织这件毛线衣时,曾氏一家都说史微命好:“这么小就有这么好的毛线衣穿,别人都要等到嫁了婆家才有毛线衣,你爸爸自己舍不得穿给你这么小的娃儿穿,也不怕浪费。”令史微非常羡慕和满意的是,在公社林场学得非常会装扮自己的玉桃,在编织桃子领的时候,用的是一道一道的阿尔巴尼亚针法,并在桃子领的中间掺了一道金黄色的毛线,让衣领更加好看。史微的外衣是一件毛蓝色甲克。史文远这两年做裁缝,得了当公社书记的史文昌的照顾,做了一大批毛蓝色面子的棉衣。因为是包工包料,做这些棉衣时剩下的布料史文远就留着了。这时期史微的衣裤是青一色的毛蓝,就是她的书包,也是史文远用这些布料在缝纫机上踩的。史微把自己装扮妥当,和同学一起去辰阳国营照相馆,在有着小桥、湖水、垂柳、亭子的布景前照了一张单人照;照片上写着“十四春秋”。这是史微有记忆以来的头回生日。

    也是一次惯常野游,史微无意间发现,两次到史家村讨米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学校附近的人。这女人不是很老,但像她讨米时一样,一点也不干净、整齐。她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到史微和曹园菊、谢一铃,就细声慢气地叫道:“几个妹啊,都是哪里的?”史微几个回答了,走过她门前,她那特别的声音随影跟来:“在读书啊?好福气呢。不来坐一坐啊?”三个姑娘被这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惊吓,心里紧张,不约而同地放快了步子。“几个妹儿,走得那么快啊?莫跑罗!怕我来抓阿?”那怪怪的声音如游丝一般,还在身后飘来;三人吓得猛地噔噔噔地飞跑起来。

    有惊无险回到寝室,她们一边喘气,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模仿那个女人可怕的声音,笑得肚子发疼,腰也直不起来,坐的坐到床上,蹲的蹲在地上。黄娴菊和其他人看她三个笑成那样,好奇心大发,你问一句,她插一嘴,虽然不得其要,但在史微的介绍和模仿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两年大家都见过来自贵州那边讨米的人,于是竞相模仿,玩笑不止。突然,笑得起劲的史微停了下来。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愣在那里。史微说:“哎,等天黑了我们装着讨饭的人,去那个人家装讨饭,去吗?”谢一铃被这新奇的想法打动:“真的,我们待会儿去她家:‘大娘、婶婶,讨点点啰。’看她怎么样?”大家看到谢一铃装的可笑摸样,受着这不同寻常的刺激与煽动,都连声说好。天快麻麻黑的时候,谢一铃叫道:“走啊。我们去装讨饭去。”黄娴菊看大家兴致冲冲,就说:“真的要去啊?老师晓得了骂死我们。”“哪怕什么?我们又不会说出去。”“我们都去吗?那么多人还像讨饭的吗?”“真的,哪儿来那么多要饭的?还是你们三个人去吧。就装成三姊妹。”“对,对,对,就装成三姊妹,说是贵州人。”史微和谢一铃被自己和大家说得激动不已,曹园菊却坐在床上打退堂鼓:“到时老师会骂人的:‘什么叫你学你都不肯学,却偏去学叫花子讨饭。别读书算了,就回去讨饭去!’那个时候,若是家里知道了就麻烦了。”黄娴菊同意曹园菊的观点,也帮她打退堂鼓,可其他人还是起哄主张去。“你们就这么去啊?哪个相信有这么漂亮的叫花子?”一件挂在壁上一个冬天了的烂衣裳被拿了下来:“不如史含华穿我这件不要了的衣服;谢一铃你把头发弄乱一点儿。”一个弯腰往床底下看:“这里还有一顶烂斗篷。”“你们忘了讨米要袋子装。哪儿得一个布袋子呢?”“就把我这个星期带米的蛇皮袋拿上。”一个同学伸手到角落摸了一把,然后抓着没有提防的史微就往她脸上搽,搽了史微又去搽谢一铃。至此,寝室里俨然来了两个叫化子。看到这种情形,曹园菊再不肯走也没有用,寝室留下了黄娴菊的空叹:“真还不晓得事啊?真要当叫花子?还装得那么像!让你们去玩。”另外两个同学耐不住诱惑,也尾随在后。

    这时正是吃饭时分,各家各户都刚刚掌灯,外面少有人走。史微几个鬼鬼祟祟、你推我让地来到村子,眼看快到那个女人家了,被谢一铃一直推着走在最前面的史微既紧张又害怕,脚步也放慢了许多。谢一铃感觉到史微的胆怯,把放在史微背后的手放下,停下步子神经质地笑着说:“做吗不走了啰?”跟在最后像个局外人的曹园菊趁机说:“还是回去吧。如果别人认出我们是学生,告诉老师那怎么办啊?”“老师我不怕,可我怕那个人的样子。我们还是莫去算了。”想到那人毫无生气的摸样和声音,史微也退缩了。谢一铃却说:“你也真是的。她还把我们吃了不成?”跟来的同学躲在一栋青砖房后面伸出头来,催促道:“快去啊!怕什么?”谢一铃推一把史微:“我们就这样回去,她们会笑话我们胆小的。”“去就去!怕死不当饿死鬼。”想到马上要开口,史微问:“到她门口哪个来说呢?”谢一铃立即笑着把史微往前推:“你说吧,你高一些,是姐姐。”自己却连忙退了一步。史微:“你刚才在寝室装得更像。你个儿小,是妹妹。让饿得可怜的妹妹讲更好一些。”转头却看到谢一铃一副逃避的样子,于是赌气道:“我说就我说。谁叫刚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鬼主意!”曹园菊拉住她喊:“我们还是回去吧,冲那个英雄做吗?”史微没有听,径直往前走,曹园菊和谢一铃不再吭声也跟上了。

    来到这人一栋房子已拆掉一半,以致根本没有门板的堂屋门口,史微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灶门口的稻草散满了整个屋子;灶上微弱的灯光下,两个真正脏兮兮的孩子正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自己。这屋里没再看见其他人,也许那方黑漆漆的壁板后面还有?这时那个女人走了过来。史微下意识地移了一下脚,却踩着了谢一铃的脚尖。谢一铃在她背后忍着笑推她。眼见没有了退路,史微变了腔的调儿里竟带了真实、可怜、无助、欲哭不得的声音:“叔叔伯伯,讨点点啊!”史微刚说完,那女人就靠近了。她依在门上,用不忙不慢、了无生机、阴声细气的声调说:“几个妹啊,都这么晚了,从哪儿来的?就到我家歇了啊?”说着她伸手来拉史微。史微被她往里一带,闻到她身上的浊气,碰到她扎人的粗手;猛地,她屋里传来几声不同寻常的轻喘。这怪异的声音微弱而分明,绝不是人间所有。史微突然想到了鬼,史长和讲的鬼,她被恐惧攫住,条件反射似的突然尖叫着转身就跑。“做吗了?做吗了啊?”曹园菊和谢一铃一边跟着跑,一边紧张而急促地问。魂飞魄散的史微只顾放腿飞跑,那声地狱的叹息笼罩着她,惊悚使她回不过神来!

    第二天史微碰到了种种不同目光。和她坐在一起的同学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同学都往这边看?你今天为什么痴痴的?”史微脑子里除了那女人的声音,除了漆黑肮脏的屋子和小孩以及自己的惊叫,更多的是谁也无法到达的一片有着神秘力量的空白或黑洞:破房一隅莫名的轻喘犹在左右着她的神经。不久以后她从教导主任门口经过,听里面说:“史含华这娃儿亏她想得出来。她爸爸把她丢在这里就放得下心?那娃儿那么玩,赵志强做姑父的也不说说。”随后是一声长叹。第二天中午,她和曹园菊在教室,住在教室后边小房子里的刘老师踱着步子走了出来:“含华啊,你在这里读书,想过你爸爸在那山窝窝里走乡串户是为谁吗?要兢兢业业学习哪!这次小考,你都没有及格噢。”这正是:
    谁生这样的姑娘,既染痴憨又染狂。 羞耻是非浑不诲,由她嬉戏演荒唐。

    史微后来听说,那女人是个寡妇,丈夫贫病而死,亲戚六眷都不认她,她神经失常,带着两个孩子恓恓惶惶的很可怜。这正是:
    小姑犹未识悲辛,嬉扮褴衫行乞人。合是无知逢饿殍,旋睁天眼看红尘。
    六 劫数这药脱胎换骨

    史文远来看望女儿了。他每学期最多来一次,且都来去匆匆。

    史文远回乡听得最多的是:“文远公,你那女儿就玩得很那!”曹氏说史微:“整日里成精作怪!今儿带这个人来,明儿带那个人来。要么裹着院子里娃儿把家里东西拿到场上烂便宜卖掉。那么大了,硬是一点儿都不长进。”“您替我喊咯!”“她听啊?”“您替我骂咯!”“她服哪个啊?”“那您打上。您是伯娘,她还敢怎样?”“她有吗怕惧?”说着曹氏懒得理史文远父女俩,忙她自己的去了。史文谦说史文远:“你莫管咯!到时候‘在外捉得个山麻雀,家里丢了只老母鸡。’娃儿学坏了,你后悔就来不及了。”史文远很无奈,自言自语:“哪一个娃儿不顽皮?不顽皮的娃儿还有用吗?娃儿她自个懂事了就懂事了,不懂事你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说也没有用,你打个闪眼她还不是去玩了?我小时候娘那么打,那么骂,有什么用?还不是我自己知事了才好。我在家里打她少了?打她轻了?她还不照样玩她的?”史文远没有想到:一个放任自流的孩子,与有父母在身边时时叫喊的孩子,即或同样顽劣,结果不一样。

    史文远来学校正值中午。他与赵志强打了个招呼就来找刘老师。问过女儿情况,嘱咐一番之后,当着刘老师的面他给足了女儿生活费,又拿出一条新裙子。刘老师见机说道:“史含华,你自己看得,你爸爸那么关心你,让你在学校吃好、穿好,没有衣食顾虑。别的同学可没有你这么好。你真要好好学习才对得起你爸爸噢。”对于大病过一次的史文远来说,世上没有比健康更重要的事。史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希望她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伤了健康。史微个儿随他高,以前的衣服都没法穿了。过年换了冬衣,现在开热,夏衣也该换了。城里女孩如今兴穿连衣裙,他看着喜爱,心想女儿反正要衣服穿,不如索性做连衣裙。他怕自己手艺不到家,还特意请在服装厂衣服做得最好的外甥女来做这条裙子。

    自史微迈进松溪中学,她打娘胎里带来的模样已经引人注目。接着她独一无二的节节裤,领先而出的花丝巾,以及别的同学无法匹敌的好玩劲头,使她很自然地成为学校一个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而这一次做父亲的送来连衣裙,则真给她招来了所有目光。这正是:
    十四衣裁菡萏容,身如新竹势葱茏。君山笋箨无声褪,梦泽鸿翎渐次丰。
    只道妆成人刮目,未防鹤立自招凶。世间父母生娇女,第一应知有泪纵。

    毕业班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毕业了,背白帆布包的女照相师瞅准这机会时常光顾学校,史微的燕子领连衣裙顿时火爆——毕业班女生竟相借穿,轮流照相。史微也因此粘了光:一会儿这个人叫她合影,一会儿那个人叫她合影,于是单瘦的史微穿着她们的衣服,站在穿连衣裙、手拿羽毛球拍的她们身边。史微常被同学邀去她们家做客,作为回请这个星期她邀黄娴菊和毕业班的一个同学回了家。这是一个阳光明媚、树阴深浓、快人心意的六月天,芝姑花园里的菊花乌青繁茂,而一大片香草却绿叶红花,娇娇娆娆。恰巧辰阳照相馆的下乡来到史家村,于是三个姑娘在芝姑的花园里照下了一张堪与花儿媲美的照片。扎马尾巴、穿连衣裙的史微侧身居中,金铃说:“微儿这张照片像个电影明星。”这时期史微照了许多照片,这却是她唯一一张穿裙子的。

    占尽风光或一直与风光同在的史微这日黄昏在课桌里发现了一张纸条。这是一个叫张德祥的男同学写来的,他要求史微给他送一张照片,并表示想和她交朋友。

    张德祥是插班生,史微听说他一直跟着父母在贵州读书,也是没考上高中再来复读的。在松溪中学,肄业班的男生与女生界限分明,如果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或者亲戚,男女同学决没有搭话的道理。史微平常从来不和男同学说话,既使无意间发现有男生看自己,她也是狠盯对方一眼,一幅不好招惹的样子。史微没有父母共同生活,对于男女世事,她几乎是在隔离的空间长大,别人议论这个议论那个,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在她的脑袋瓜子里,溪边腰挎鱼篓捉鱼捕虾的人,山上松林找蘑菇的人,那些才让她好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整日想着如何玩耍的她,突然间就被拉到了所谓早恋的行列。

    史微六神无主,郁郁不乐。黄娴菊、曹园菊都来问她是不是病了?史微最信任曹园菊,就把这事儿告诉她,请她想办法,出主意。料定史微有事的黄娴菊和从不愿放过每一件事的谢一铃很快也知道了,她们议论纷纷。张德祥又高又白净,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很帅气。张德祥在班上还是穿着很好的男孩,听说他家境好。一个说送张照片碍什么事?一个说送不得。曹园菊说起她正在恋爱、整日愁眉不展的哥哥,及她哥哥告诫她的话,主张史微装着不知道,不要理睬他。这使对张德祥有好感的黄娴菊和好事的谢一铃不免失望。

    第二天史微偷偷注意到一个角落里一个高亢的声音和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睛,她不敢再看,努力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为避开他大胆的目光,她是一幅漫不经心的表情。
    这时史微好比一锅沸腾得正欢的开水,冷不防遭遇一勺冷水,一下子停止了翻滚。无拘无束的史微做事开始顾虑重重,好像自己做了坏事怕别人知道。偏生好奇的黄娴菊和谢一铃时时追问;而与张德祥形影相随的一个男孩则一下课就冲着史微的位置起哄歪叫。男孩的表现让史微更加烦恼,而看到男孩那样,黄娴菊等就越忍不住来问。烦透了的史微说:“做人真没有意思,去做尼姑算了。做尼姑多清静啊!”她整日无精打采地喊死,这使曹园菊等也觉得没意思。一个小团体一人有事大家都高兴不起来。这日黄娴菊说:“一张照片不算什么,送他一张,醒得他多事。”谢一铃随即附和。于是在她们的陪伴下,史微给张德祥送了一张照片,张德祥给史微送了一根小手帕。原以为送了照片了事了,却未料张德祥目光热烈,他身边那个男生更是可恶。这天课间,一个女生看了一眼史微,和她同伴说:“那么小就晓得摆风,早早地开始惹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害人精!”这是史微无法承受的攻击,然而她不得不承受。史微会玩耍,不怕打架,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别人骂粗话、野话。她口齿拙笨,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她的那口气啊,就只能往心里憋。

    中午回到寝室,灰心丧气的史微说:“我不想读书了。”曹园菊:“不读书怎么行呢?你爸爸回来会打死你的。干脆告诉老师算了。”谢一铃:“我早就不想读书了,但我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们一起不读算了。你现在告诉老师,老师批评你,同学们都会知道的。”史微:“我要走了。”“你去哪里?”“不知道。反正我要离开学校。”曹园菊:“你不要走,等你爸爸回来后再说。”谢一铃:“我和你一起走,以后就不用读书了。我村子里有个女娃在唱洋戏,现在风光得很呢,读书有什么意思?”谢一铃和史微一起离开了学校。

    她们沿着公路往辰阳方向走,一路上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很少说话。偶尔谢一铃问一句,史微茫然地答一句,这样来到了新建的辰阳沅水大桥。谢一铃:“我们去哪里?”史微:“我去四川峨眉山做尼姑。”谢一铃:“路上怎么去呢?又没有钱,又没有熟人,遇到坏人怎么办?”史微沉默了。谢一铃:“天快黑了,我们今晚住哪儿?”“不知道。”谢一铃:“去你大姑家吧。”史微:“又不是星期六,要是我大姑问,我怎么说?我不去。”她们在大桥中间停了下来。看着滚滚流逝的江水,史微说:“干脆我死了算了。你回去吧,如果老师、同学问你,你就说不知道。”谢一铃:“那不行,老师不会相信的,你爸爸回来也会找我。要死我们两个一起死。”史微:“你和我不一样。你爸爸、妈妈都好,都喜欢你,你在学校也没有烦心事。我不同,反正我是我爸爸的负担,我死了他反而还好一些。”说完两个人望着河水又痴了一会,史微决心跳下去。谢一铃:“你真敢跳啊?那么高,跳下去如果不死怎么办?”史微:“我不怕。”谢一铃看史微真要跳,吓得连忙拉住她:“你死了你爸爸会找我算账的,他会说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你不死,你断了手脚,你会后悔的。”谢一铃这一纠缠,史微没有了刚才的勇气和冲动。她们决定先回史微家,第二天再去学校,希望老师不知道。

    担惊受怕的曹园菊没有上好课。一节课不见史微,黄娴菊问她:“史含华呢?”曹园菊吞吞吐吐说出来,急得黄娴菊赶紧拉着她去找老师。老师惊呆了,急忙派人四处去找。史微和谢一铃回到史家村,隔壁蒋姐首先发现了她们:“这不是回来了吗?微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姑父到这里找你。”曹氏马上过来了,一边狠狠地训骂她,一边重又为她们弄饭菜。第二天,史微和谢一铃走走停停,来到学校已是十点多钟。趁着老师和同学都在上课,她们溜回了寝室。

    谢一铃妈妈来了,谢一铃彻底和史微断绝了来往。学校领导和老师已经知道事情始末,把照片还给史微,把张德祥的小手帕取走。他们并不关心这“恋爱”,他们关心的是她竟然想到要“出走”。写检讨的过程中,史微从刘老师的问话里得知,谢一铃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刘老师说谢一铃那么小,也没有要跑的原因和理由,史微不邀她,她不可能走。史微听出,老师认定是她怂恿谢一铃,她不再申辩。

    星期一下午,松溪中学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木楼前两棵高大的梧桐树被斜阳照得通透。教导主任站在树下平台上,班主任站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其他所有的老师都站在了队伍后面。教导主任讲:自恢复高考制这几年来,在松溪中学还从没有发生过学生出走事件,史含华、谢一铃的出走,在学校和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台下,不同于其他人声嘈喳的大会集合,这一次,每一个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

    史微调出了原来班级,来到赵思雯班上,和赵思雯站在队伍的后面。在办公室、班上检讨了这几日,老师看她们认识错误的态度好,就免去了要她们自己上台检讨。史微听老师念谢一铃写的检讨时,她注意到,谢一铃真的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她谢一铃只是一个任人欺骗、操纵的小同学。史微的心冷到了极点:“明明是你自己要走;明明你说你早就不想读书了;明明你说你村子里同你的一个女娃儿在唱洋戏很风光,你和我走,你以后就不要读书了;你为什么说成是我拉拢你?我拉拢过你吗?好汉做事好汉当;谢一铃,你自己做的事,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赖在我头上?”史微不在意作检讨,她认为那是应该;她无法想通的是谢一铃的做法!老师念她的检讨时,史微除了听见自己写的“我好像一只过街老鼠,看见了的人人人喊打”这一句话之外,她再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再没有看到世上任何东西。她在纠缠,她在心里和自己纠缠:“我不是老鼠,我决不做老鼠!”

    像老天爷变了戏法,史微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她死了,她却还活着;她活着,她却分明已经死了。你说她是史微,你从她身上找不到以前那个史微的丝毫痕迹。现在的史微,她除了上厕所,再不离开座位半步。她阴郁而消沉,眼睛总是痴痴的,你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老师和同学来与她谈话,她是一概的沉默。她完全没有了声音,好像,老天爷一下子使她失去了全部的发音功能,她哑了!以前那个蹦蹦跳跳的史微,那个笑声欢畅的史微,那个总是给人以快乐和欢笑的史微,她死了,杳无踪迹了。

    史微的变化反而使所有的人担心。赵志强特意让史萸来学校看望了史微一趟。史萸唠叨半日,史微如木头一般没说一个字。史微表哥见史微如此,这日用拿手的毛笔字辑录了一首陆游诗鼓励史微:“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史微看不懂诗的意思,却记住了诗歌这种美丽的形式。史文远得到信儿后也回来了。史微依然毫无表情,一字不吭。史文远丢下一堆“不准”,带着愁绪走了。行尸般的史微这天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曹园菊,一封来自黄娴菊。在信中,曹园菊说:“每当你忧愁的时候,我也同样忧愁。含华,我对你是真诚的,不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怎样?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黄娴菊说:“自从你到乙班去了,我心里好像缺了什么,慌得不安。友,请你允许我对你这样称呼。友,敞开你的胸怀,放宽你的眼界,让我们一起在生活的道路上阔步前进!”从此,史微知道什么叫友谊。《醉花阴》证曰:
    豆蔻新装偷使诈,欲警无知耍。十四未描眉,未懂相思,何递相思帕?
    管宁非尔伊非华。况自新无价。分坐始凝眸,始辨琴音,一任琴音化。
    七 沉静后的自我感召

    史微读初三一期时终于开始认真学习。静心聆听她发现,姑父的语文课真是讲得有滋有味。赵志强上课能结合作者生平事迹,这引起了大家浓厚兴趣。譬如在上古诗词课的时候,他就讲了爱国诗人陆游和他表妹唐琬那两首流传千古的《钗头凤》以及他们凄美的爱情故事。赵志强在讲台上略带微笑,自信的声音把“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满满满”娓娓道来,使下面的同学听得如痴如醉,强烈要求他把两首词写在黑板上。听课上心的史微不但把这个故事和词记下了,课后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要学的文言文。史微数学解题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她以前感到无从下笔的方程式,现在通过独立思考也能把它解出来。课余史微形单影只,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皆与外界切断了联系;手脚只在不得不动时动动。史微埋下了头,以前无趣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她无形的如精灵般的朋友。她在书和本子上写道:“不学就不乐,不攻就不中,不钻就有难。”、“为什么人要长高?我心疼我自己,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我不怕了,我要活下去,谁也挡不住。”这期中考,她使自己下滑至倒数的名次回升到二十三。

    但她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被别人议论的命运。教导主任说:“奇了!别人懂事有个过程,史含华那娃儿说变就变,完全换了一个人!”整个松溪中学都在这样说她。大家疑惑好奇的是她那如死了般的沉静,同学叫她“木头人”、“神人”。她却如处无人之境,对什么说法都不予理睬。这使一直瞧不起她的赵思雯对她刮目相看。

    这天晚上,赵思雯拿出一首叫《夜学》的诗给史微看,说是班上那个尖子写的。史微读过之后,赵思雯从这个尖子的学习情况说起,把话题转到了同学谈恋爱:“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要忠诚、沉着、冷静,不要凭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而盲目地恋爱,那样痛苦将会多于欢乐,而且也很难成功;真正幸福、纯洁的爱情,能够百分之百地成功的爱情,是建立在双方互相了解、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说完这些,赵思雯又补充说:“其实恋爱是自古以来人就懂得的,只是有早有迟罢了,这些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史微习惯了沉默,早已成了一个专注、耐心的听众。使她诧异的是:表姐学习那么认真,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还懂得那么多?想得那么深?张德祥在松溪中学读了一期书就被他父母招回身边了,史微并不认为自己和他谈过恋爱。尽管松溪公社纷纷扬扬,说她离校出走是因为谈爱,其实在双方都有人“护驾”的情况下,张德祥问她多大,她说十四,他不信,说她骗他;在别人的注视下,她给他一张照片,他给她一方手帕,她不要,他非要给,她就接了。这些情况,与张德祥要好的男生知道,谢一铃、曹园菊、黄娴菊也都知道。今日表姐特意说起恋爱,她虽有想法,却什么也没有说。赵思雯对史微说了那段令史微颇感意外的话以后,又从自己的课桌里取出日记,边翻边说:“我也写了一首诗——《迷路的鸟》,你看。”史微读了《迷路的鸟》,又拿起《夜学》重读,觉得他们写得真好,就抄了下来:
    夜学
    帽沿啊,我将你戴偏,
    为的是不遮挡我的视线。
    眼睛啊,你虽有点倦怠,
    但你不能偷懒。
    只有你睁开,
    我才能把知识获得。
    因为只要你一眨间,
    时间便无情的溜开,
    就此我失去时间,
    就是失去一点知识收获。

    迷路的鸟
    我是一只迷路的鸟,
    不知飞到哪儿好?
    清晨,它站在胸口叫:
    “路在哪?路在哪?”
    一声声,向太阳问道。
    黄昏,它衔着理想飞,
    “哪儿好?哪儿好?”
    一程程,沿着莽原四处找。
    夜晚,倚在月亮的怀抱,
    它仍睡不着安稳的觉,
    “路在哪?哪儿好?”
    我的心像一只迷路的鸟,
    一天到晚不停地找。
    曹园菊抄诗,表哥抄诗,表姐不仅读诗、写日记,而且还自己做诗,这让史微知道日记和诗的好处,于是也开始记日记,并暗暗地胡诌起诗句来。

    元旦节史微回家正逢蒋姐办喜事。兰花新婚,她家客人络绎不绝。兰花嫩俏俏地长得很高挑,她唱过两年戏,扮的是小生薛丁山、杨六郎。她在戏台上被人盯上,定了婆家就不再唱戏。史微知道是沈姐女儿做媒,嫁到端午节龙船热闹的十八湾;还听说她婆家事体很好,公公是地方官,爱人是个了不起的角儿,常年在吉首做事,很能挣钱。她这次嫁过去,男方送了一大笔聘金,那数目在农村少有,这使蒋姐在村妇中很有面子。他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个个喜笑颜开。

    同住一栋房子,同在一个堂屋,史微这一头明显落着冷清。但那些亲戚并不让史微清静,他们总惊讶地问:“这女娃儿是谁?”然后就说:“文远公的女儿,就长这么大了?好快啊!”史微现在不愿意别人讲她,为了少和这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她锁上门到梅冈坡园里去看书,又或者去银铃、玉兰家。银铃不读书以后,读书的史微对她成了一种吸引,再加以前那份情谊,她们成了更好的朋友。

    银铃晚上来玩,史微还在洗脸。银铃道:“你一个人在家还这么忙?”史微是让蒋姐在堂屋忙完了才开始做饭的,她对银铃笑笑,算是回答。两人到屋里说话,银铃嫌吵,要回去,史微就送她。走到玉兰家门口,银铃道:“你没有手电筒,莫送了;不然我又该反过来送你;这不成了‘张郎送李郎,送到大天光’吗?”说着笑呵呵地站住不动了。史微只得依她,目送她下石阶拐弯。

    银铃走后史微去邀玉兰做伴。玉兰刚走出来就被曾氏喊住:“娼妇你这么不知趣啊?她隔壁看见你怎么想?”玉桃婚事未定,曾氏与蒋姐较量,这一向很少上去串门,现在连娃儿也不让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史微犹豫、徘徊。看到别人家灯火明亮,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叫声、笑声、吵闹声,不禁害怕起自己将要面对的孤独。她走走停停,自暴自弃地想起了集市上的算命先生,想起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又想起了母亲。回到家里,蒋姐家的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令她更觉刺痛:“天啊,要是我爸爸妈妈不离婚多好,我回家有热饭热菜,有弟弟妹妹,也会像他们一样热闹;我也不会有那段痛心经历!可是事情为什么偏偏相反?为什么我该孤身一人?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冷清清、空荡荡的屋里啊!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未生下我就分开了,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掐死?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如果你不走,我爸爸也不会丢下我出去啊!你不喜欢我,你说只要再嫁就会有很多孩子,可我却再也不会有妈妈了啊!”这一想,胸口更是一阵揪着一阵地疼。她真想大叫一声“妈妈”,可她知道不会有人应。顿时,积压多年的委屈决堤而下,随着眼泪扑簌,她也开始歌唱。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更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想起《红牡丹》、《泪痕》里女主角坎坷的命运,自哀自怨地唱起了电影里的歌。她也想到了曹园菊和黄娴菊的鼓励;但是,越唱越伤心的史微,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相反,像“孤独、痛苦、徘徊、彷徨,是谁种下这祸殃?”这样的歌词更是让她悲痛欲裂!音乐的张力能够跨越时空,抵达生命的最深邃之处,穿透她的意志,掌控她的脉搏。孱弱的史微,在这黝黑的老屋,在这孤灯远照的床上,一边伤心欲绝地哭,一边肝肠寸断地想,一边痴痴惘惘地唱。她回忆着无辜遭人欺凌的童年,反复地唱着她的孤独和痛苦,徘徊、彷徨着未知的前路,固执地追问着“是谁种下这祸殃?”这正是:
    前世今生细检翻,伤心历历与谁言?自怜老宅悲音发,徒羡邻家笑语喧。
    大恸长歌消块垒,轻呜低咽破篱樊。果真来日为情死,造化无辜天地冤。

    在这越来越静的冬夜,史微的哭声早已惊动了蒋姐一家。沈姐前来拍门劝解,叫她过去坐坐。可任她拍了许久门,说了许多话,史微还是难忍悲伤。沈姐无奈,又叫来曹氏,周姑也上来了。她们把木板门拍得震天地响,急切地问着、叫着、骂着,史微终于抑制住哭声;但是,她的门始终没有为谁而开。她并不想惊动别人,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情不自禁地感受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感史微此哭,诗曰:
    一春枝叶盖相交,燕落谁家又弃巢。真是青阳宜万物,休言黄帝属长蛟。
    临歧客怨东西路,占卦人崇日月爻。望影揣情儿有泪,风狂浪恶莫轻抛。

    元月八日,史文远来到松溪中学。他给史微送来了木炭、袜子,还给了四元伙食费。看女儿不语,史文远说:“别人给我说你那天晚上哭的事了。我知道你的难处,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孤单,没有高兴的时候。可你只有这样的命!如果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就该把这清苦和孤单化作一股力量,努力学习。在生活上,你自己也要有所安排,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世界上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多的是,俄国高尔基就是一个。但他不自暴自弃,而是奋发自强,最后成了大文学家。你要向他学习,做一个坚强、有用的人。”

    冬天真正来了。这天下午,灰暗的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大雪持续一个晚上,第二天早起的史微走出宿舍,扑入她视眼的是洁白无暇、天衣无缝的雪地。她来到校外,放眼望去白茫茫的没有尽头,苍茫的大地像是盖上了一床白花花的棉絮。萧索已久的史微顿觉眼前一新。在这宁静的清晨,看着这耀眼的纯洁,久久地,久久地,她心里漫漫地长满了喜悦!她甚而感觉到平日里自己身上的沉闷死气溜走了。对于永远不会来伤害自己的大自然,她不由自主地又有了说话和欢笑的欲望。老天爷从不遗弃生命,老天爷想着法子使一个奄奄一息地蛰居着的、自怨自艾的生命苏醒了,起死回生了!

    作文课上,赵志强选读了两遍优秀的记叙文《我的母亲》。一个同学写他母亲的事迹使敏感的史微心如刀割,泪眼模糊。她在日记里写道:“文人总是在赞颂父母伟大无私,但是世界上哪里可能每一个作父母的都是如此?这个同学的母亲这么疼他,他将来真应该好好地报答他母亲。我在此向自己的良心表明:如果我能活到将来嫁人,我决心做一个忠实的、慈爱的家庭妇女。”《我的母亲》是赵志强布置的命题作文,史微没有写,她自作主张换了作文题。

    一年又将结束。明天肄业班放寒假,毕业班接着补课。下午考完最后一科,赵志强把寒假作业发了下来。这天晚上,因为刚刚考试完毕,大家都想放松自己,因此一下自习就陆续走了。史微独坐在教室翻看寒假作业,被里面许多不是作业的诗词、故事吸引。当她读到居里夫人时,她一下被她照亮了。这是一篇短小的名人传记,就三、五百字,讲居里夫人为了工作不愿多要一桌一椅,把伟大的发现无偿地奉献给全世界。文字朴实无华,与其它名人传记毫无二样;但是,它给了这个曾经一味好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贡献的孩子以无法描述的心灵震撼!对于这个名人小传里讲述的居里夫人,还不知道什么叫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史微,她对她充满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意识到与这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相比,自己是多么渺小;她也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多么荒唐。她站起来看着窗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将来像居里夫人那样,具有高尚的情操,不自私自利,做一个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人。为了坚定自己矢志不渝的信念,她拿出日记本,在上面写道:
    今闻居里夫人名,
    余之智慧心永存。
    学 不为荣,
    志如鸿鹄永高飞。
    立志于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四日晚
    史含华

    写完这个,史微觉得这似乎还只是空话。她怕自己意志懦弱,她要自己坚定。如何才能使自己真正做到呢?她听说一旦歃血为盟、滴血发誓,以后如果不按照自己立下的誓言去做,就会遭到老天的报应。史微决心学习古人以明心志,于是她拿出小刀,虽然怕疼,却还是横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挤出自己的热血来,涂抹在这首诗下面自己的名字上。史微,她以身相许、以心相许了。这正是:
    十五在黉堂,偶识传情目。心自缠绵不得言,朝夕蛾眉蹙。
    咫尺亦天涯,私慕终成毒。未料临头负笈归,一世相思服。

    教室静悄悄的;夜静悄悄的;史微,她也是静悄悄的。这个世界唯有上天知道,在这毫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莽撞的女孩,被一篇小小文章里讲述的伟大女性感动,慎重其事地立下了自己的誓言。上天瞥见了,上天是在点头微笑,还是在摇头叹息?
    第三部 成长心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东坡《卜算子》

    一 人生转机偶然而至

    虽然这一年来在史微身上发生了一系列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在史家村她自己的邻居们看来,他们唯一觉得不同的是:“微儿长大了,知好歹了。”芝姑说:“古人讲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微儿,知错就改很难得。”接着给她讲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史长和说:“圣人都要犯错误,你还是娃儿呢,那么不高兴做吗?”周姑说:“你这个苕婆娘,也该好好把你敲打一槌,要不你肯听话啊?你能懂事啊?现在变规矩了吧。”大家不仅没有疏远、排斥她,而是更加关心、爱护她。她不再轻狂,不管他们怎么说,她都默默地记住他们的善良、宽厚和仁慈,她也更爱他们。

    芝姑老伴几个月前去世,她在外的儿子怕她寂寞,雷万利较他二哥距离辰阳近,过年又回来看望母亲。大年初三,雷万利来给史文远拜年,出于礼数,当天下午史文远请史芝母子吃晚饭。

    史微一向深得芝姑喜欢,可是面对芝姑几年难得回来一次的儿子,史微顿感生疏,就是在芝姑面前也谨慎起来。芝姑吃完饭由她先送回家了。饭桌旁史文远和雷万利边吃边喝边聊。雷万利问过史文远在外如何,又问史微的学习情况。史文远叹道:“你知道文远舅我一辈子要强,可是一说到她我就抬不起头,就心痛。过了这年她就十五了,可是一直不懂事。我也没有时间管教她,以致于惹出许多事。现在虽然学习认真了些,但像换了一个人,整日闷声闷气不说话,使我这做父亲的都弄不懂。我既当爹又做娘,该说该讲的都说了讲了,她依然苦着脸一副死样子,一点不理解我的苦楚。唉!以后的日子,谁知道?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随之又是一声沉重地深深地叹息。

    看到史文远如此忧虑,雷万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叫过坐在一旁、只在其父亲的吩咐下叫了他一声“三哥”、以后就一直一声不吭的史微,让她去把平时做的作业拿来。雷万利仔细地翻看了史微几本作业,沉思了一会儿,说:“文远舅,您也别着急,我看微儿的作业并不是做得很差,她那情形也许换一换环境就好了。大门口那头五公公的外孙媳妇叫贺佳妮,记得吗?小时候也常常在外婆人家的那个林表舅,就是他爱人,她和我是大学同学,现在在辰阳一中教书。我给她写 ,您去找她,开学把微儿转到一中去读书,看看会好些吧。”见史文远心存疑虑,雷万利一边从上衣口袋掏笔一边说:“您放心,她很有能耐,她也会给您外甥我这个面子。”说着就从史微作业本的后面撕下一张没写过的纸,略作思考就伏案挥笔。写好后他递给史文远说:“今年开学比较早吧?是初十边上?您提前两天拿着我的信去她家一趟。”史文远接过信看了一遍,心中大喜,感谢不尽地连说求之不得。

    正月初八,史文远准备了四叠糍粑、两封糖、一块腊肉,带着女儿走进了他久违的母校辰阳一中。按照地址,那一片地方已是废墟。传达室老师说:“学校要盖高级教师宿舍楼,贺老师住的那栋房子刚拆。喏,她就搬在右手边这排房子的第一间住。”史文远父女俩找到贺佳妮家时她刚好不在,她两个儿子正站在房子中央的桌子旁唱歌,桌面上摊满了书和本子。见有生人找母亲,兄弟俩马上停止了歌唱。大的叫小的去喊母亲,小男孩一溜烟出了门;大的留在家里,打量了史文远又转头来看史微,接着也走到门口去张望。一会儿贺佳妮就回来了,但精灵一般的小男孩直到午饭时才再一次出现。

    贺佳妮个儿不高,但她简洁、得体的打扮流溢出一种史微不熟悉的东西,是精神层面的高雅与沉着干练?似乎不仅只是这些,以致于从未接触过像她这种女性的史微一时无法尽述她给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

    贺佳妮问明史文远的由来,看了雷万利的信后,环视屋内,对依然站着的史文远父女俩说:“刚刚搬家,现在又窄又乱,你们坐吧。林涛,给客人搬凳子,把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一直注视着客人和母亲的大男孩很快收好书本,等史文远父女俩落座,他又站在一旁看着。贺佳妮再次打量了一眼史微,就把目光转向史文远,开始问史微的年龄、在校读书情况以及他这个做家长的想法。史文远在介绍中只讲女儿学习基础差,如果能来一中读书,就想让她读二年级。贺佳妮沉思了一会,说:“既然是史家村来的亲戚,中午就在这儿吃饭。老林今天刚回八?一去上班。你们别着急,随便坐,不要见外。我去去就来。”

    贺佳妮出门后,那个被叫着林涛的男孩留在家里。林涛个儿不高,一双大眼睛以农村孩子没有的大胆注视着客人。史文远见他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打量女儿,就与他搭讪:“你也在读中学了?”“我就在读初二呢。”“读书难吗?”听了这个问题,林涛看一眼史微,对史文远笑而不答;可低头想一想又兴冲冲地说:“那有什么难的?”转头见史微注意在听,又说:“不过我们班也有同学讲难;其实认真学了就不难。”

    过了一刻钟,贺佳妮手里拿着一张纸回来。这是她刚去当班主任的李老师家,请李老师接受史微插班,为摸清史微基础给出的几道试题。林涛很好奇,走上前想看过究竟;贺佳妮连训带骂:“你今天怎么这么自觉?还在这儿?这儿没你的事,出去玩去。”说着推了他一把。林涛很扫兴地走了。贺佳妮把纸递给史微:“你坐到桌子旁去做,做完后写上姓名、年龄交给我。”说完她与史文远打过招呼就进厨房了。一个小时以后,史微把做好的试题交给从厨房出来的贺老师,不到两分钟,解题的对与错就被贺老师指了出来。十二道试题,史微只做对了七道,另外五道旁边清晰地划上了红色的“×”。史微小心地看了一眼贺老师,见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自己也就低下了头。女儿不能把全部试题解答出来,这完全在史文远的意料之中。他习惯性地责备了女儿一句,就忙着与贺老师讲好话。贺老师爽快地应承下来。这正是:
    莫猜谁在斗赢输,一死嘻嘻傻小姑。有道相依真祸福,自新方遇贵人扶。
    这又是:
    新苗偶得贵人扶,碍眼谁知亦此株。愤悔休言天有误,盘根旧事早糊涂。

    吃饭的时候,贺老师热情地招呼史文远父女俩吃菜,并指了指林涛说:“他也在读初二。”看到史微移过来的目光,林涛兴致勃勃地补充道:“我在一班,你在二班;我们除了班主任不同,所有的任课老师都相同。我语文老师也教你语文,你数学老师也是我数学老师……”贺老师看到儿子没完没了,就说:“你今天是怎么啦?从哪儿来这么多话?”看到母亲盯着自己,林涛毫不在乎,但他看一眼对他挨训装着不在意的史微,没说完的话终于忍住了。

    史微顺利地走进了辰阳一中高大、气派的新教学大楼,来到初二(二)班。

    辰阳一中是整个辰阳县最好的学府,位于县城西端,距离城区一公里,依山傍水在辰阳段沅江河畔的下游。它依的山,绵延陡峭,险峻雄奇,白色的石灰岩悬崖在阳光下炫目耀眼,因其主峰酷似熊首,故名熊首山。它傍的水,清澈旖旎,但对岸触目惊心的丹山崖,又为这蜿蜒的河水平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景象;屈原就曾在这江面上扼腕浩叹:“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学校大门面南而开,正对江面,似乎有意让这位伟大的远古诗人留在这儿的英魂来穿堂入室,点拨学子。

    史微教室所在的教学大楼是校园的核心,建筑风格简洁、明快,上下三层共十二间,被正处中间的教师办公室分开,左右各六;而中间的办公室则是四层。为了彰显建筑的气势,正中的办公室和左右楼道前,宽出走廊二米处,拔地而起直上四楼,是一排厚度适中的钢筋水泥直条,这让人想起了十几把倒插的巨剑,又像孙悟空变大变扁的金箍棒,它们凛然高耸,直插云霄,使整座建筑顿时显出雄壮、庄严的气魄。

    主教学楼后面是一栋红砖红瓦的两层楼大教室。它的后面是密密丛丛如一条深绿色缎带缭绕在熊首山脚下的橘林。主教学楼左边是空地,右边是大道。大道边有一个大鱼池,周围树木错落有致,再往外延又是浓密的橘林。鱼池和教学楼之间的大道通向厕所、食堂、学校图书室、宿舍、河边……每当下课,这条路上人来人往。主教学楼前面是偌大的一片操场。操场上有一条规范的环形跑道。跑道内是几个篮球场和一片只有在开运动会时才派上用场的草坪。靠大路这边的跑道外是沙坑和几副单、双杠,它们就在厕所外面,除了上午上课,似乎每时都有人玩。隔着大操场,主教学楼的对面,从左至右依次是老师住宅、学生新宿舍、老教室、办公室、电教室等。办公室建筑风格独特,大体是六方形,面容严肃,正对学校大门。操场地势最低,每当课间操时间,四面八方的人流向此涌来,颇是壮观。有诗证曰:
    门前沅水碧波宽,校后熊山颔首看。嘉树英灵馨翰墨,新词妙语雅芝兰。
    云窗秉德青天阔,书案怀仁赤子欢。若问斯风何所在,五溪深处仲尼坛。

    史微开始新的求学生活后,在教室、食堂、宿舍三点形成的三角线上独来独往。她已经发誓要做一个有作为的女性,因此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她每天早上五点左右起床,天未亮、只能看见一团黑影时,她已经在大操场上跑步锻炼。此时整个校园都笼罩在空气清新的黑暗里,如果不是她首先亮起教学楼的晨灯,她也能看到第一盏晨灯亮起。晚上整个教学楼都关灯以后她才离开教室。在她日记本的扉页上,左拉的名言“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强不息”成了她学习和生活的座右铭。而看过《李清照》这本书后,她说:
    清照有余音,先贤教化深。时时勤历练,鲁莽变良禽。

    也就是这一天,数学课上,班主任李老师提问:楮绿珠、邓磊、夏红……当她叫到“史含华”时,史微依然不能回答。李老师道:“今天叫的都是寄宿生,谁答来了?整日什么事都不做,吃了饭就是学习。看看这就是你们白天学、晚上学的结果!”顿了顿又说:“你来做什么呢?回去和你家长讲一下莫读书算了。”骂得志存高远的史微羞愧难当。不断的鞭策,不断的激励,第一学期下来,史微中考成绩在班上排名第三十九位,期末上升到二十八。她明显地在进步,可她一点都不满足。同学的优异成绩使她万分羡慕,她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如果这一天什么时候曾经有一点点懈怠,她就会在日记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然后再明确更多要求。就这样,初三的上学期,史微中考上升到第十五名。
    二 表象背后还有什么

    史微取得这样的成绩,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完成的呢?转学之后,这个在学习上不断进步的女孩,心灵的天空却一直有一团乌云。

    这年暑假一天中午,史微正睡得昏头昏脑,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她。她爬起来时还没有辨别出是谁的声音,就见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史洪亮。

    史微自从那次双抢给史洪亮家帮忙累出一场病来后再没有去过他家。而松溪中学大会上检讨后,史微不仅收敛了自己,更是性情大变。这时“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也达到了它大红大紫的鼎盛时期:它不仅红遍了湘西,它的大名已经覆盖湖南五分之四的土地;更走出了湖南,去过贵州、四川、湖北。研究地方剧种的学者如果有兴趣,不妨到湖南辰阳考查一次,因为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它在当时确实为人们所普遍喜爱。剧团所有辉煌成绩的获得,与史洪亮的小生、史有鹏的花脸、金铃和雷云儿的旦角、雷万宜的老生等不无关系;大家欢迎“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就是欢迎这些戏唱得好的人。然而这个时候,也从剧团内部传出许多令史家村人不齿的事情:史洪亮唱戏唱得给畜生差不多了;他在家不善待妻子,在外和几个女人鬼混。大家说这些的时候有板有眼,虽然还有忌讳,但那忌讳仅仅是限于照顾当事姑娘及其家人的一点脸面——不当面说他们罢了。史微宁可信其有,这一年来她听信曹氏、周姑等人的劝告,早已疏远了戏班子这个多是非的人群。

    史微把史洪亮拦在门边,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不料史洪亮说:“你和张家人一个男娃儿在谈恋爱?”史微猝不及防,矢口否认:“你这是听谁说的鬼话?”“这并不是鬼话,是张家人男娃儿叔叔亲自讲的,闹出事了。”史微不知道张德祥出什么事,但她因为秘密被别人当面戳穿而很不好受。为了避开史洪亮的目光,她把头低了下来。史洪亮先是一声叹息,接着说:“微儿,你应当懂事了。谈恋爱是正常现象,但是你还小,还只有十五岁!现在社会上没有几个好男人,一旦你结了婚,他就会无缘无故地打骂你。再说你容貌不错,难道还愁将来在农村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人?吃国家粮的都任由你挑选。”史微思忖他的话,尽管没有认同他的看法,却也以为他是好意。史洪亮继续说:“你现在要认真学习,为你爸爸争口气,不要重演你妈妈的悲剧。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关心你,以前到现在,一直对你很亲热。”史微心里正暗想:“即使你对我好,我也不想理你。”岂知史洪亮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我是血缘关系!”

    史微耳朵“嗡”的一声,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缓过神后,她抬起头凛然地盯着史洪亮问:“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史洪亮却缓缓地说:“那时我和你妈妈很好,俩人就在一起了。可是我母亲很严厉,逼我现在这门亲事,我和你妈妈不得不分开。后来你妈妈和你爸爸结婚了,那时你妈妈怀你已经几个月。”

    这是谎言,然而对于一个孩子,特别是史文远作为父亲总是故意在她面前诽谤她母亲的孩子,史微早又低了头,她完全愣住了。史洪亮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一件事你千万不能讲出去!讲出去就会闹出人命案。我和你妈妈当时就已经对天发誓不说了。再说如果你说出去,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别人会说你是私生子,轻视你。你在社会上做人就抬不起头。”

    史微愣愣地听着。这时史洪亮又把她手拉过去,伸出自己的和她比:“你看我们的手多像:中间几个长,小指又小又短,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是遗传。”说着就叹息起来。

    史微早知道自己手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那年夏天在雷雨儿家过路屋,大家闲着无事,曾经比谁手脚长。雷雨儿说史微手脚比别人少长了几块骨头,惹得大家都伸过头来探看。一次坐在石阶上,兰花也有了类似雷雨儿的发现,蒋姐看后笑话道:“你看我们微儿呢,样貌长得漂漂亮亮,其实是个下货,没长齐全就出来了。”史微不懂,望一眼老看着自己脚笑的兰花,问蒋姐:“下货是吗?”蒋姐先不说,史微又问,她才讲:“下货就是下货。你看我们院子六手指,他生出来就比别人多一个指头。你是比别人少!”听蒋姐在这边说笑,史文远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家什,连忙从堂屋走来。这一看他比蒋姐母女笑得更响、更欢,还一边笑一边说:“我这个女嘚,手脚还真生的希奇。我还没见过哪一个手脚长得这么丑的。真是丑死了!”迷信说大拇指短、第二个脚趾长的人与母亲没缘,她手脚不仅一短一长特别明显,而且在脚趾和脚板衔接的地方确实比别人少长了一块圆形的骨头;因此别人笑她时,她不禁想:“大概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吧。”嘴上却说:“反正我走得路,拿得起东西。”

    史洪亮的小指虽然没有史微的短得明显、别扭,但也有几分相象。史微正疑惑着,史洪亮又说话了:“微儿啊,希望你不要恨我。我是有罪的人,但我迫不得已啊。这些年来,我都是为了消磨时间混过来的。我很痛苦,一肚子的苦水不便说。”顿了顿,史洪亮又道:“希望你今天能叫我一声‘爸爸’。你喊我一声‘爸爸’好吗?”说着他在史微脸上亲了一下。史微被他一亲,似突然沾了脏东西,厌恶地摆过头去,挣脱他的手,径自走出门来。

    屋檐外烈日炎炎,地上、墙头一片白炽,刺晃晃地令人眼花;周围寂静无声。史洪亮跟出来,左右张望,见附近没人,原本想抬脚就走的他又站住对史微反复交代:“你不喜欢我,可我没有骗你。但是你要记住,今天我给你说的事情,你是绝对不能给别人去说的。你要记住了啊。”说完,也不管史微的反应,往桑弄子走去。

    世事就是这样,当你艰难地走过一个坎坷,刚刚振作朝前迈步,冷不丁老天突然晴空霹雳风雨交加!史微觉得刚才像梦,可她明白,这不是梦:毒辣辣的太阳正晒得树头枝叶没精打采,它们枯恹恹地了无生机。“天啊,这是真的吗?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弄清这件事?这决不是真的。史洪亮道德败坏,人鬼都骗,你怎么能信他的话?可是,如果他心怀鬼胎,他为什么单单拿这样的话来骗我?别人都不离婚,为什么独有他们要离婚?她为什么抛下我不闻不问?他为什么把我东丢西甩?老天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这一刻,史微脑子似乎就要被无数的问题挤破了皮,又似乎空茫茫地什么也见不着边。她知道这样使自己不得安宁是没有用的,于是,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史含华,你应该沉着、镇定。”

    八月下旬史文远回家。心中疑云难散的史微对父亲没有热情。史文远习惯了女儿的沉默,照常料理事务。这两天,他忙活着从史文谦家称回三百斤谷,到自留地里溜了一圈,又去史茱史萸家各转了一趟。第三天,尽管老天爷变了脸,天空灰暗阴沉,他还是决定和女儿一起把放置在屋旮旯的两件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发霉棉衣挑去河里洗了。

    三伏天虽然是忙双抢的重要时候,但各家妇女仍然不忘把家人结满污垢的棉衣、棉裤拿去河里洗刷;因而整个夏天,河滩上裸露的石头上,从早到晚坐满了各色女人。清澈凉爽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妇女们手起手落,砧杵之声此起彼伏。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孩子。更兼田里干活后准备回家歇气的人先来河里冲洗一把,因此往来不绝的人使旖旎的锦江也充满了活力。《浣溪沙》谓此为“生命之河”,证曰:
    每喜童儿逐浪花,犹将母杵作浮槎,髡髦戏撒满头沙。
    几尾青鱼随左右,一轮红日遣归家。他年笑醒在天涯。

    六月六,晒红绸。史微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先是跟在奶奶后面翻箱倒柜地晒衣物,奶奶去世后和父亲一起做这些。这几年史文远在外漂泊,史微在曹氏或伙伴的叫喊和操纵下把棉衣棉裤洗了。而今年,史微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她现在急于学习,急于追赶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因而放假了也没有松懈功课。后来史洪亮使她心灵蒙上一层阴影,整个假期,她生活在书本和阴影里,除了晚上玉兰做伴,她几乎与世隔绝。

    史文远回家后心情一直不错。他高兴的是,这一次刚刚进村,路上就有人热心地告诉他:“文远公,微儿真懂事了,现在都不出来玩。听说读书成绩越来越好。”史文远到家,史微果然安安静静地在学习,这如何叫他不高兴?他水桶挑着满满一担,史微则用从学校带回的铁桶提着满满一桶,父女俩大张旗鼓地把家里各色可洗和可不洗的一应带去河里。史文远谈兴甚浓,谈锋甚健。刚出村,他从古说到今,从大道理再到小见识,尽管是老调重弹,史微依然认真地听着。他父女俩的话题从来没有离开过“读书—成材”这条框架。说曹植,说李白,说苏轼,无一不是讲他们文章写得如何了得。说史文罡、史文昊,无非告诉女儿考上大学多荣耀。父亲希望什么,女儿能不知道吗?

    因为变了天,偌大的河面上只有史文远父女俩。史文远说到兴浓,又提起史文禹。末了,他干脆停下手中活计转过脸来说:“不是爸爸兴头爱吹,你文禹伯伯确实了得;他如果不病死,就是北京那个文治伯伯都没有他厉害。与他同过学的那些人现在还在赞赏他。他啊,见到什么就能写什么。小时我和他在楼上睡,一次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他早上醒来看见外面瓦檐茅屋上盖着厚厚的雪,触景生情一会儿就吟出一首诗来。你能做到像他那样吗?”史文远站在水中,挥手之处,似乎眼前就是一个白雪覆盖的银色世界。

    清澈的河水淙淙地流淌着,鹅卵石静谧地安躺在水中。天阴暗得像一张沉闷的苦脸,一层浓浓的水雾就盘旋在头顶。河面上起了一阵风,吹得史微连衣裙飘飘扬扬,使她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天似乎要下雨了。史文远毫不介意,他双手叉腰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今天我们父女俩学你文禹伯伯,就眼前的景致各写一首诗如何?”转身见站在旁边的史微不说话,看看四周又说:“你不敢了吧?你没有那么好的本事吧?”

    史文远的激将法触动了史微鲜为人知的心弦。他回来这几天,史微表面上乖乖巧巧的好像世上只有一件事情是她所知道和看重的,那就是学习。实际上随着父亲回家她脑海掀起越来越大的狂风巨浪。史洪亮那番话如面目狰狞的魑魅时刻在她心中作祟。她想把事情弄清楚,又不知如何向父亲开口;更害怕那是真的而父亲也是被蒙在鼓里:“如果说出来,是不是真会出人命案?如果不是真的,如何给父亲解释那话的来龙去脉?父亲一直反对我与史洪亮那样的人往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仙姑讲鬼神’。我还是莫自讨没趣。”她决定三缄其口,一任那疑问像蚕一样吞噬自己。这个时候,也只有学习能缓解她内心的痛苦。

    现在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史微也不想再由他把自己看扁:“我耳朵都听生老茧了。既然他写得那么好,您把它背出来给我听。有什么了不起?除了他好像世上没有人会似的。我就不信!”史微看到父亲发笑,知道自己中计了,但她不理会,移开视线默思起来。她后来用一绝吟她伯父史文禹:
    未曾弱冠把名标,才气无关寿与夭。即兴琼花成表率,口传儿辈植诗苗。

    像一个饱经世事欲哭无泪的人,老天没有下雨,倒是风耐不住性子吹了一阵又一阵,断然间把夏天的炎热赶走,把秋天的凉意携来。一只白鹭孤零零地飞来,站在远处浅水间停留、徘徊了一会儿之后,没有留恋地又飞走了。史微转头问道:“爸爸,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秋天?”“从立秋那日算起就是入秋了。前几日处暑刚过,下一个节气是白露。那时天气就真要变凉了。”

    史文远沉默起来。史微也沉默起来。父女俩复又开始洗衣。史微一边忙碌一边思索。河风执拗地拂拭裙子,使她觉得真穿单薄了,这也助了她:“爸爸,我想出来了。我念给您听了啦!”只见她直身念道:
    秋风蘸水浣青滩,一鹭惊飞四野宽。雾霭茫茫连际远,衣裙飐飐带心寒。
    休言小女无高志,需信木兰生义肝。若不孤身沉苦海,微儿展翅亦人贤。

    史微念完就开始等待父亲的评判。然而出乎她意料,父亲久久没有吭声。衣服洗完了,回家了,父亲收拾行李重又出门了,史微一直没有等到一句评价。

    史文远久久地陷入沉默之中。他想起去年冬天回家,别人是怎样带着怜惜讲女儿在别人大喜那日,一个人关门哭得天昏地暗的事。他不知道,这个假期女儿的生活、心境又受到了意外干扰,女儿的心正受着煎熬。

    其实史微早在史文远回来之前就试探性地问过大家:“我爸爸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结婚多久生下我?”因为事不关己,因为在她们看来她的问题不是什么非说清楚不可的事,所以在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上谁也懒得理睬她。后来,孤独感伤的她,看到教学大楼前那一排欣欣向荣的香樟,其中独有一棵枝僵叶少,像要死去;她甚觉可怜,忍不住走上前去细数叶片。这棵小树,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十八片叶子。“它会死吗?”想到这里,她把自己比做那棵樟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是那棵小樟树
    我是教室前剩下十八片叶子的小樟树,
    谁能知道我此时的痛苦和悲伤?
    爸爸让我与教室的伙伴一起成长,
    可狂暴的秋风单把我撕扯,使我迷茫。

    我是教室前残留十八片叶子的香樟,
    有谁知道我从小树立的远大理想?
    爸爸想我做栋梁,给我绿色盛装,
    可无情的锄头断我根基,伤我健康。

    我是教室前余存十八片叶子的小樟,
    谁能给我一件象样儿的衣裳?
    我多么盼望热情、美丽的春姑娘,
    求她带来菩萨的甘露为我而降!

    好在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姑娘,她想起至今还有人拿她打趣,笑话她父母怎样比别人亲密,而后又闹得天翻地覆的种种旧事;想起别人怎样毫不留情地讲玉兰身世;终于在心里明白、承认了史洪亮骗她的事实。后来回家在路上不期然遇到史洪亮,她总是毫无表情避而远之。史洪亮也像没看见她。
    三 欣赏别人愉悦自己

    史微考试名次稳步上升,令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物理老师每当难题出现,就对这位后来居上者表示了无以复加的信任。年近六十的化学老师从不掩饰自己对史微的欣赏和喜爱,提问时,总是微笑而亲切地盯着她。化学老师第一次提问史微,把她叫成总考第一的赵慧琴。史微坐着没动,老师以为她害羞,又叫了两声。前边的赵慧琴站了起来,老师却和蔼地、期盼地、专注地看着后面,她红着脸坐下了。教室里静得出奇,同学们看看老师,瞧瞧赵慧琴,又瞅瞅史微,空气都要凝固了。这种局面直到老师从讲台上下来,走到史微桌前,被同学们看得尴尬不已的史微不得不站起来才告结束。化学老师有这样的误会,实在是因为史微每一次都考九十多分。她能够挤到第十五名,靠的就是数理化。她语文最好只考过七十八分;而英语则是她名次徘徊不前的致命因素,虽然她每天都早早地起来背诵单词。尽力而不得入其门的史微在日记中作了一首诗,诗中她把英语比成一位吝啬、冷漠、势利的贵族,而自己则是一位饥渴的乞丐;尽管她把英语的大门殷勤叩响,可看到她的贫乏、褴褛,英语显出一幅高不可攀的傲慢相,不紧不慢,但却坚定地关上了门扉。她很自知,然一次考后上厕所,她听见走在前面的同学带着惊讶、佩服的语气在议论她的进步。

    这天课间,史微正在看《小溪流》,赵慧琴和团支书走过来倚桌问她:“嗨,在看什么书?”她把封面亮给她们看。她知道她们一定有事,就用询问、等待的目光看着她们。果不然团支书说:“这次团支部要发展一批团员,很多人都在写入团申请,你为什么不写?”史微从未想过此事,不知怎样回答。班长赵慧琴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姑娘,因为成绩优异,走到哪儿都有仰慕者跟随。团支书是班上的女2号,平时名次虽在四、五、六徘徊,但做事胆大、泼辣,所以集团支部书记、文艺委员于一身。她们是李老师的左右臂;然史微很少与她们往来。见史微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赵慧琴又问:“你想入团吗?”史微还是含笑不语。“大家都在写入团申请,你也写一份吧。”团支书鼓动说。班上团员总共七人,这次写入团申请的都是好成绩;团支部一年发展两次团员,每次两个幸运儿。史微衡量后说:“我还不行呢。”“你有什么不行的?”“我成绩不够好,思想也不够积极。”“你进步很快;至于思想,谁比谁更积极呢?如果你写了申请书,不就是在积极要求自己上进吗?”“可我从来没写过,我不会写。”“我来告诉你怎么写吧。”就这样,史微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份入团申请书。

    这下初二二班炸了锅:“团支部去叫史含华写入团申请?是真的?”“某某成绩那么好,对待同学也热情、诚恳,都主动递交了两次申请书,还没有入团;这次还不批准他,难道要发展她、批准她不成?”“不是说入团要主动、积极吗?干么她自己都不写,还去请她写,入团有请的吗?”“听说李老师讲她进步快,班上没有谁像她那样明显地在进步,因此应当鼓励她;鼓励她入团,也是鼓励大家努力学习。”

    放学之后,寄宿生都在教室。夏红道:“哼,太不公平了!李老师偏心。”楮绿珠接话:“谁叫你没人长得乖?”夏红:“到底发展团员的标准是什么?屁样子高高在上,团结同学吗?”邓磊看一眼史微,说:“这一次某某就真惨了。”说完望着那个同学叫了一声,随后双手撑着桌子抬起脚在走廊荡悠起来,“呵呵呵呵”地笑。

    邓磊是一个非常淘气的小男生,精灵一般。班上戴铭也一样,顽皮迟到了,挨了李老师骂,站在门口还满不在乎地冲着全体同学笑。他们矮矮的个头,娃娃脸上常常现出欢快的笑。史微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很温暖很亲切,在心里把他俩当作弟弟看。在此之前,她是被别人喜欢;而邓磊和戴铭的出现,则使她开始喜欢别人。生活中有些人事犹如大自然里一切美好的存在,我们是情不自禁地去欣赏了。

    史微被邓磊逗得心里发笑,表面依然无动于衷。夏红、褚绿珠也像不是说她。她如身在事外。能不能入团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实际行动不断地促进自己,提高自己。她不相信入了团就能达到这点,她有事实依据。

    那天刚上完第四节课,老师的前脚还没离开教室,同学们的后脚就紧跟上了。他们凑拥着老师,迫不及待地想冲出教室赶回家。坐在后面的史微并不急着去食堂,准备做作业的她注意到,走廊里离去的同学时时有人低头看自己脚下。地上有个学生证,鲜红醒目,可是所有的人都装着没看见。他们你一脚,我一脚,把已经被踩得灰头土脸的学生证踢了老远。这些人中,有和赵慧琴轮流担当第一名的三好学生、共青团员,也有平时表现积极、深得老师器重的好学生。他们走后史微上前捡起来看了看,放到那个同学桌子上。那同学刚才明明也发现了,却还是照踩不误。当她回到座位见到学生证,拿起来一边看一边夸张地叫:“啊?是我的啊?”

    遭遇了一次人生洗礼的史微不易被打动,她一直使用记日记的方式消释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松溪中学的那次事件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她。环境的变换和学习的进步并没有恢复她往日单纯快乐的个性。相反,她外表冷静,似乎漠视周围发生的一切,而内心实则热情、敏感,对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爱憎分明的看法。新同学感觉她不好接触,却又忍不住对她好奇,就在背地里讲她。她们喜欢她,佩服她,却又说她孤高、自负、目中无人并因此而讥讽挖苦。她们和史微虽然年龄相仿,却怎么知晓她有一个与她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经历?挫折和打击使人成长。她的精神世界、思想层面已经与她的同龄人相去甚远。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史微还是原来的那个史微。前面我们说她完全变了,那是表面上变了,变得不爱玩、不爱闹、不爱笑;实际上那只是一种修整、转移。谢一铃使她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为了不受伤害,她本能地对人设了一道坚固的情感防线。她也已经明白:她之所以会有那一劫难,是因为自己太过“出众”,这才是“祸”之根源。也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保护意识,她完全收敛了自己。她不愿意别人说她漂亮,不愿意自己被人注意。也是自那之后,她再没有有意识地“打扮”过自己;她本分了。一本书上说:“外表美只是给人一时感觉,心灵美则能给人印象一生;用衣服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充实自己。”她读过之后心里变得更加亮堂;并以此为准绳,时时提醒自己、鞭策自己。但是,我们也知道,她原本害怕孤单、寂寞;她原本活泼好动可称之为朋友、姐妹的同学随手可抓;也仅仅因为谢一铃的“出卖”,才使她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俗话说患难见真情。一方面谢一铃使她痛恨虚伪,痛恨不敢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的懦夫;另一方面曹园菊、黄娴菊又使她懂得珍视真情和友谊。可以说,生命的不甘寂寞使孤独的她渴望一切人间真情;而她在松溪中学的遭遇使她开始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这时期,读书使她知道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把她对友谊的向往和要求带到了更高的层次。她抄录了很多世界伟人关于友谊的名言,并把它作为择友和做人的准则。她用这些道理对照自己生活中的朋友,于是黄娴菊、曹园菊的形象就鲜活起来。黄娴菊毕业后与她断了音信,但千万风浪过后,曹园菊成了她无比热爱无比信赖的朋友。现在,她认真、严肃、谨慎地活着,从不主动接触同学,对同学给予自己的评价和议论在表面上也不做任何反应。她是在按照“宁缺毋滥”的准则,等待她生命中的真情出现;果真如此,她愿意倾箱倒箧地付出一切,甚至用整个生命去拥抱。是的,宁缺毋滥!她虽然寂寞,但愿意等待。

    不管史微心里怎么想,她活着,这个世界似乎就不愿意冷落她。就像她的名字,她这个生命所体现出来的说不出所以然的东西都一样含华吐芳,对她身边的人自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吸引力。冉婷婷几个甚至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再三热情接近她。她也真诚地接受了她们。新朋友只知道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而仅此一点,就使幸福、单纯的她们非常想对她表示热情与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说,独来独往的史微,一学期下来还是结交了几个可爱的姑娘。但是,她对于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的不同于别人的理解与看法,她们不懂也不关心,因此也就很难真正相互理解,更不用说彼此产生感情共鸣了。譬如她把诗拿给冉婷婷看,一点反应也没有。所以说,心灵深处热切地渴望着人世的温暖和柔情的她灵魂依然是孤独的。她拒绝孤单,害怕孤零零一个人栖栖惶惶无依傍,因此她喜欢这些阳光般灿烂的笑靥,喜欢她们淡淡的、一瞬即逝的烦恼样儿,也喜欢像邓磊、戴铭个体生命体现出来的那种单纯和美好。总之,生命需要爱的滋养,她活着,她就需要从生活中获得愉悦自己的养分!

    三十多年后,史微入这个班的同学群,再见初中毕业照,题了一首《满庭芳》:
    初梦重温,前尘净扫,黉门花样吾侪。端详今昔,伊在最前排。犹忆少年拿大,
    并肩处、虎步风来。时嬉笑,潘江陆海,一个一标牌。 女孩,桃与李,雾闩二
    月,未与谁开。只留得、卅年青涩心埋。尚有情肠僵卧,自知处、已怕人猜。流
    光转,老歌一曲,热泪忽盈腮。
    五 曾经如影不期而至

    张德祥表弟也在一中读初二,史微转校两个多月时,张德祥通过他打探到史微下落,接二连三写来几封信。信的内容除了说明他真心喜欢她外,更多更注重的是鼓励她一定要努力学习,把以前拉下的功课补上,别辜负她父亲的殷切希望,“争取考上大学,做一个有作为的时代青年。”这说到了史微心坎上,她回信了。后来张德祥说:“一定要听你父亲的话,在我们的事情上,别和你父亲过不去。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你父亲以后全靠你,你将来还必须报答他的养育之恩。”这让史微信任、放心。通过信件,张德祥寄来了一方手帕,史微应他要求寄去了一张照片。手帕和照片是两人当时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信物。这种恋爱没有影响史微进步;倒是起到了督促作用。

    读者啊,这不是在做文章,不是为了写小说,而仅仅是辑录史微成长的足迹;因此,我们不妨看看她的几篇日记和信件:

    “爸爸昨日的来到使我心慌意乱。我爱我的爸爸,但是,在我最爱最佩服最忠心于他的人当中,德祥啊,我时刻都没有忘记过你。你对我学习上的指教、引导,我是多么地感激你。我爸爸没有同意我们的相爱,我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不去想它。你看过信后会不会对我产生怀疑?收下你那对爱情恐惧的心吧,我是永远爱你的!我的灵魂不会变质腐烂,我决心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实现你对我的希望。”

    “史含华,你是不是人呀?你有没有脑子?外语只有32分,政治只有60分。别人97.5、99.5,你,你为什么不能同他们比?你还想考大学,当教育家,真是做梦。你太没有出息了。你不严格要求自己,怎能达到自己的理想?还好意思在爸爸面前讲这讲那,是吹牛说大话不费力吗?还想放寒假与德祥见面,这么差的成绩,怎么有脸去见他?还不赶快努力,只知道做白日梦啊?!”

    史微一边拼命地学习,一边则在大胆、勇敢地追求爱情。当时她相信自己能考上大学,就像相信她与张德祥的爱能天长地久一样。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她同史文远进行了互不相让的争斗:
    敬爱的爸爸:您好!
    这是愚儿第一次给您写信。爸爸,您知道吗?愚儿的心在发狂地跳动,她多害怕心脏就此掉落!然而爸爸您的真心疼爱与培育,使她健康、结实,没有过早凋落。

    星期天她回家了。是您盼回家的还是她想念您自己回来的呢?是的,她与您相依为命,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冲淡这样的父女之情?您使她在同村女孩子羡慕的目光中长大。三条小鱼,您都养了半个月还舍不得吃掉,直到她从学校回来。周围的人都说您爱她如命,她并非没有体会。但是在您心目中,她并不是个听话、有孝心的女儿。这使她多么伤心、失望啊!

    生活,它是多么无情;用眼泪乞求都不能使它同情她——您的愚儿。上帝给她安排的命运不知是好是坏?她不想管这些,只是想朝着一个目标——大学奋斗。但是,烧红的铁链捆住了她,她想摆脱它,又怕庙堂的木鱼声,一声声把她的心儿敲碎。爸爸,原谅您愚儿的粗陋吧?!

    爱情,您已经饱尝了它的苦味。无情无义的妈妈抛弃了我们,做了许多对不起您的事。由于您上当受骗,所以您在这方面很关心您的愚儿,她是理解您的心情的;但您并不理解她呀!她与德祥的相爱,不是当作好玩的。您问她用过德祥的钱没有?要过他的东西没有?您这样问您愚儿,她感到多么难受、委屈啊。爸爸,愚儿不是买钱的物品;她的灵魂不会发臭。同样德祥也并非是个贪色的坏人。您说他拉愚儿后腿,腐化她思想,不,爸爸,他并不是那种可怕的下流之人。相反,他有一颗诚实、美丽的心灵。她相信他这颗心不是装出来的。爸爸,您就答应他们的相爱吧?愚儿向您保证不影响学习,她会努力考上大学的……

    史微对史文远是这样说的,她和张德祥说些什么呢?请看下面:
    德祥:
    今天我是多么地高兴。你此时是高兴还是忧愁?听吧,德祥,我在跟你讲话。对于我的年龄,我知道你一点也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今年才满十四岁……到高中毕业,我有十八岁了,那时你是二十岁,还是二十一岁呢?德祥,你作为我一个最爱的人,我现在和你谈一谈理想吧!我不愿考中专,我希望考上大学,我也有很强的自信心。我最希望的是:将来能为中国男女平等作出一点贡献。总之,我希望能够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女子。当然,这都是理想,不一定能实现;但我一定努力去做。我想考大学,你会支持我吗?我早已同我爸爸说过,我爸爸也早已决定了:我要上二十四岁才可能同男的结婚。德祥,你能等我吗?我希望你能耐心的等待着这天的到来。
    再见了,德祥
    含华 83年8月10号 中午

    史文远那次来学校看望史微,父女俩在去史茱家的路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史文远从她还不真正懂事,不知道以后要怎样过日子说起,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史微就是绷着个脸不吭声。做父亲的说急了,就提高声音嘲笑道:“我看你考了大学工作后,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扛锄头的人。”这话使沉默的女儿激愤:“扛锄头的又怎么了?我没扛过?您不扛了?我明儿就是考大学,也考农业大学!”史文远奈何不了史微,原因很简单:张德祥远在贵州铜仁,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书信往来,没有半点儿出格行为。史文远即使有心杜绝,也无法使女儿的脑子不去转。因此父女俩虽然冲突明显,但看情形并不影响大的目标,史文远也就只好暂时作罢。然而,这一年的寒假,史微背着父亲还是与张德祥见了一面。

    张德祥回老家过年,因为与史微信里有约,就托史家村的亲戚告诉史微他在月亮塘等她。月亮塘是个小型人工水库,是史微儿时的乐园,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菜园和家。这两天天气是腊月里少有的那种太阳天。天空明亮,人的感觉也很温暖、舒适。史微爬上山坡,看见塘坝上站着一个风姿卓尔的外来青年,就知道是张德祥。张德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含笑注视着史微的走近,史微不禁猛然羞红了脸。三个学期没见,俩个人都有一些变化。史微虽然不到十六,可已经是个大姑娘;这学期因为忙于学习,两根一尺多长的粗辫子剪成了典型的学生头。唯一让人感觉不变的是她衣裤的颜色,以前是深兰色的咔叽布,现在是民警蓝的的确良。有着剑眉、亮眼,脸部轮廓分明、皮肤白暂的张德祥,也已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英俊青年。他也是穿了一套深色的衣服。看到不好意思的史微,张德祥也是一身的不自在。俩人隔着二、三米,打量一眼对方,又避开对方的目光,自顾自地笑一笑,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就不再走近。因为担心别人碰见后说闲话,俩人一前一后地翻过一座小山坡,来到一丘狭长的、长满绿油油的红花草籽的干田边。这里已经背了大路。田老嵌尽管修整过,但还是稀疏地长着一些跟裸露的黄土颜色一样的思茅草。史微和张德祥,一人站在田的这头,一人站在田的那头,中间隔着四、五米远。他们背靠着田塍,面向前方远处迷蒙的山峦,你说一句,我答一句,不时调头看一眼对方的反应。

    对于史微来说,这一年半的时间,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张德祥为什么想到要给她写纸条?她问他,他却笑着说是她先给他写。史微:“我没有给你写。”张德祥:“你先给我写了我才给你写。”她就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还是笑:“是真的!”史微不再争辩,脑子里却想到了破案的公安。

    是的,她真希望有公安局的来把这一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要知道,一纸字条剥去了她的笑靥,夺走了她的快乐,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毁灭了她戏耍、笑闹的整个世界;一纸字条使一个黄毛丫头成长为一个文静的姑娘;一纸字条令她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啊!从此,构造她生命的材料她都自己在精心挑选!一年半时间的思考和反省,她怎能不问一问那一纸字条出现的原因?

    读者啊,您信吗?您明白吗?在那一张纸条之前,史微想的完完全全是玩耍,是纯粹的孩子的嬉闹、玩耍!她不曾对班上的男同学有丝毫兴趣!她没有时间,没有心思瞧上班上任何一个男孩一眼!不管别人信不信,这是事实,老天知道。

    张德祥的话让史微想起了自己的一个朋友。这女孩和张德祥外婆是一个村子的人,按辈分张德祥该叫她姨。她非常喜欢张德祥,但张德祥说他们辈分不对,不能相好。这个女孩和她当时在读初三的姐姐一度对史微非常友好;应她姐妹俩的邀请,史微曾去过她们家玩耍。是的,史微曾去过许多姑娘家玩耍;是的,整个松溪公社,史微去过十多处村庄、十多户人家;史微曾是别人家姑娘请都请不到的“贵宾”。可是,这游荡,这借裙子照相的俩姐妹,这朋友,就合该是收拾她的人吗?史微宁愿张德祥说的是假话;因为,如果张德祥不是说假话,那就意味着:在她史微结交的朋友中,谢一铃并不是真正“卖”她的人;真正“卖”她史含华的还另有其人啊!老天,什么是朋友?!

    史微需要朋友。史微曾经广交天下朋友。史微从此拒绝广泛交游。然而,在她以后的学生生涯中,她还是避免不了被同性朋友“一卖再卖”的命运!这是天意吗?这是生命角逐尘世的生活规则?诚心诚意需要朋友的史微永远也想不通、想不透。

    史微和张德祥尽管通了好几封信,送了照片、手帕,但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他们说话方式都是试探性的。张德祥已经走上社会,他怕还在读书的史微以后考上大学会变心。还要读好几年书的史微怕他等不了自己就又与别的姑娘好。最后,俩个人又都表示,不管父母怎样阻拦,自己决不会变心。史微请张德祥耐心地等待,说自己将来一定不会嫁给别人。张德祥叫史微放心读书学习,说自己一定不会与别人好上。他们说好了,约定了,他们就各自回家了。

    山上的树、田间的草、空中的风、天边的云,它们都听见了、看到了,可它们谁相信了他们那时如炎炎夏日湛蓝天空中白云般天真、烂漫的话儿?但是,世上又有谁能否认他们当时心中的坚定、虔诚与认真?
    六 去数学女皇家做客

    史微来一中,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年。这学期开学,遵照史文远的嘱咐,史微带着薄礼去拜访贺佳妮,以感谢她的帮助和关照。

    正如雷万利所说,贺佳妮确实了不起。史微在学校除了学习和梦想,就是醉心于自己内心的爱情。对于外围事情,她从不参与打探、讨论。但是有些事,你即使不闻不问,它还是会顺着风儿吹入你的耳朵。一中师生给贺佳妮“数学女皇”这一桂冠,史微就是在无意之中听说的。

    恢复高考后,怀化地区教育局每年都要根据各学校的高考成绩排一个名次。这些年辰阳一中连续三年排名第一,另有两年第二,这使它在整个怀化地区独享盛名。而贺佳妮,她作为高中部送毕业班的主力军之一功不可没。难能可贵的是,她当班主任教数学,她班的数学成绩总是比别人班的成绩好,她班考上大学的人数比别人多、她学生所考的大学比别人有名。因此,贺佳妮为自己赢得了荣誉和尊重。

    史微知道这些,是对“数学女皇”感兴趣后,多加留神,逐渐了解的。高中部的学生来自县各个乡村、城镇,是全县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初中部的学生仅限城里孩子,像史微这样的寄宿生很少,且都是靠非常关系进来的。她进入这个班以后再没有其他中转生来过。所以每天放学以后,进出这个教室的就是那几张脸孔。

    这是一张张非常纯真、生动的脸。褚绿珠的脸圆圆胖胖的,个儿也墩墩鼓鼓,虽然走路说话似乎都藏着害羞的味儿,却常常一针见血地道出事情本质。夏红性格恰恰相反,她爱笑爱闹,敢打敢拼,一句话不同经就能与你干起来,常常和邓磊等几个男孩在教室打出打进。楮绿珠、夏红爱说闲话,史微常是她们非议的对象。邓磊完全没有剥脱孩童的稚气。他是云潭人,有时星期六放学回家,史微与他和另一个同学同路,当史微走路的速度超过他们时,他也要在后面叫嚷几句;不过,他学习成绩却顶呱呱地令人叫好。同样是男孩,黎昪就不一样了。黎昪是个近视眼,英武不凡,却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平时里走进教室就埋头学习,似乎不屑于和同学有任何摩擦;以致于一学期过去,在评三好学生时,同样不问世事的史微选他,却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以他的座位代替他。这不是矫情,如果你想象得出史微是怎样地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你看到黎昪是怎样的不屑于与别的男生为伍,你就能相信史微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姓名。史微那次闹了笑话,弄得唱票的同学莫名其妙,最后还是赵慧琴笑着叫出了黎昪的名字。黎昪虽然考试名次总在邓磊之前,但男生都喜欢跟邓磊闹,不和黎昪近乎。邓磊虽然小模小样,却因为爽直可爱而非常得人心。

    寄宿生的生活说不出什么新奇或别样,但有了这些同学一切都丰富起来。史微呆在这个群体里,自己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其实不可避免地成了其中一个分子。同学虽然都知道她不爱吭声,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议论她、招惹她。她不与他们搀和,但这并不妨碍她坐在后面观察他们、欣赏他们,并从他们的交谈、嬉闹里获得信息和乐趣。事实上,关键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五个女寄宿生留影缺不了她;男生打闹得不成样子时她出来收场;她实际上就像一个家庭里一群孩子中那个懂事了的姐姐。

    一次晚自习前,大家在教室东拉西扯。男生知道黎昪歌唱得好,就起哄鼓动他在教室也像在宿舍那样唱一首。黎昪大方地唱起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的歌声让包括史微在内的全部女生都听呆了。夏红说:“唱得那么好!像蒋大为一样。”褚绿珠说:“我们班出歌唱家了。”另外两个女生也交口称赞。黎昪却并不接话,得意潇洒地走了出去。也许是忌妒,男生开始议论他的生活习惯,说他不爱刷牙,偶尔刷牙总是一口血泡沫,让人恶心死了;说他经常流鼻血,被子上面到处都是血迹。沉默的史微以为他们是故意在女生面前揭他的短。不过课堂上黎昪也流鼻血。

    就在这时,只见一班鼎鼎大名的林涛从教室外走廊经过。邓磊和他招呼后,大家把议论黎昪的热情转移到他身上。一个男生说林涛成绩很好,夏红说,他妈妈是老师,他成绩好有什么稀奇?那男生又说,邓磊你哥哥在上海交通大学,你说是林涛妈妈送毕业的,是真的吗?夏红第一次听说邓磊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就用调侃的语气不无羡慕地说:“真了不起呢,家里有个榜样,你以后考什么大学?”邓磊看看夏红,接了男生的话说:“我哥那个班还有考得更好的在北京。”这是一个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地丈量着自己。这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自觉无力的人马上继续议论贺老师。史微就是从他们这次谈话中得知贺佳妮有一个“数学女皇”的称号。

    史微来辰阳读书一年后,史文远才自己做了阳春。在这之前,他把照料史微的任务交给了她大姑史茱。大姑很痛爱史微,史微星期六回去,她都要多弄一些菜。有时碰上家里做好菜,她就用碗盛上一份,再盖一个小碗在上面,端了送来学校,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找史微。史文远第一次来找史微,大家惊讶不已,褚绿珠正经八百地问:“史含华,那真是你爸爸?”现在看到她姑母端着碗来教室找她,更是不愿放过笑话她的机会。邓磊看着她说:“大姑来了。呵呵呵!”史微不理会,他们后来也习以为常了。

    不过史微去大姑家还是被李老师骂了一顿:“史含华,你怎么就那么轻浮呢?你常常往街上跑做什么?”史微挨了骂没吭声,心里却说:“您以为我愿意往街上跑啊?如果我不差伙食费,我愿意去哪儿?”是的,大姑喜欢她并不意味着大姑那个大家庭的人都喜欢她。世间的冷暖,世间的目光,有谁比她感触更深更在意?

    史微去大姑家要经过文化馆、烈士公园、邮政局。这三家连成一片,在它们对面的马路边,文化馆有个宣传栏,史微每期必读,因为它像一本书,又像一扇开向外面的窗口,让史微眼界大开。一次她经过,照例往宣传栏望了一眼。宣传栏里整齐地张贴着两排彩色头像,她知道换了新内容就走了过去。在这些照片里,她惊奇地发现,贺佳妮作为唯一的女性就在其中。这是县里响应教育政策,在全县评出的首批优秀特级教师十人,向全县人民公布,并表彰他们。看到这个内容,史微莫名地激动,终于相信平时听到的有关贺佳妮的议论,从而在心里更加敬佩这位有恩于自己的、光彩照人的、了不起的现实中女性。

    史文远这几年在伍家湾、潭家场一带转,落脚神洞溪、自生桥。史微年年问,除了记得这几个地名,年年问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大姑常在她面前唠叨:也不知你爸爸在那山窝窝里都干什么去了?这几年,钱没见他积一分钱,衣裤也没看他为你或他自己办置一身;说他好吃懒做?他又不是那种人;你看他每次回来,都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又走了,说是很忙;他在忙什么呢?还不如回家做田;现在做田都比他整年在外奔波找的钱多;你看你伯伯这几年,在家做田一年比一年过得好;你爸爸啊,真叫人操心;一个人做养两个人,还不如别人一个人做养四、五个人;咳!如果在外面真是有了什么人,就干脆领回家正正经经地过日子,生个一男半子多好啊!可等你问他,他又说没有;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

    史微并不在意大姑对父亲的看法。这两年父亲确实没有为自己添置衣物。冬天的衣裤还能穿;夏天除了那条惹祸的连衣裙,她简直没有一件衣服能够上身。然而她已经不愿意穿裙子,只在放学之后洗了澡穿一穿。大姑看她每次穿同一件又短又旧的衬衫,就把她表姐的旧衣服拿来给她穿。小表姐有条连衣裙,刚穿过两水,也执意送给了她,说是她穿着比她穿着更好看。史微已经淡漠了打扮,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穿的问题上为自己操过半点心,长辈给什么穿什么。至于父亲是不是要为自己找个后妈,蒋姐、周姑她们也常说起。父亲告诉她不要乱听别人的话,他还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拉扯出息。她自然是信父亲。在一中读书花消总比以前大,家里没有积攒也正常。

    史茱想法却不同。城里人生活好些,城里女孩个个像花。自己侄女不但不比别人长得丑,相反出落得越来越俊俏;来这里周围邻居都夸;去单位见了的人都问。可与城里孩子比,她怜惜史微穿着太寒酸,就怪史文远:这真是被那句老话给说中了:穷单身,富寡妇;还真是的。你爸爸在外多年,能积攒的钱莫说多,就是少,也总该有点吧?他倒好,把你丢在这里,生活上就算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他照料;穿还是该他自己打理。大姑家这么一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个男娃儿,不讲究就不讲究,但女孩儿该穿的时候你还是该给她穿。也不是我爱说你爸爸,他这么忙活,钱去了哪儿?他现在把你放在学校、丢给别人,自己在外东飘西荡地好过日子,但是将来老了呢?他靠谁?史茱和史萸合计好了,她们要说服史文远再成一个家。尽管史茱喜欢史微,她可没想这个侄女就是她弟弟晚年的依靠。

    凭心而论,谁都得承认史文远对抚养史微所做出的努力。史家村妇女都说史文远是条硬汉,是一位好父亲。史家村三百烟火,哪一家没有几个娃儿?可有几个男人能像他史文远那样,在为娃儿的前途尽心操劳?更何况他操劳的还是一个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位不是没有能力、没有条件娶妻生子的男人身上,莫说在史家村,就是在整个中国也是少有。人们常把古圣人的话挂在嘴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儿,在人们的心目中,哪里算是“后”了?!史文谦和史萸就常在史微面前对她父亲讲这话。特别是史萸,要史微初中毕业考中专,说女孩子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将来嫁个可靠的好人家就行;不能只为自己,不要那么心高,要多为父亲晚年想一想。史微在这个世界最恨的就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您有几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没有儿子,可我是他的孩子,这有什么两样?我就不考中专,我就不嫁一个好人家!我就要像一个儿子那样为我爸爸养老送终!”

    史微成绩不断长进,史文远心里非常欣慰。姐姐的唠叨他不置可否。也许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能够通过女儿去实现?或许是吧?应该是的。这一年父女俩过了一个充满希望、十分愉快的春节。开学时,史文远千嘱咐万叮咛:要珍惜;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要有志气,有雄心,要不断进步,进入前十名,甚至前三名。他知道林涛学习好,就为女儿树立了林涛这个具体实在的榜样,叫史微向他学习,像他那样优秀出色。

    来到学校,史微安顿好行李就去给贺佳妮拜年。她心里敬佩贺老师,言语行动却没有任何表达。她像例行公事,把父亲准备的礼物送到她家,急巴巴地回了宿舍。

    第二天下午,史微刚从大姑家回来,同学就说贺老师找她,要她回来后马上去她家。贺老师是来叫史微上她家吃饭。学校新建教师宿舍大楼已经竣工。贺老师作为首批居民住了进去。她家在二单元三楼,阳台面对水光山色的沅江,位置非常优越。

    贺老师家有贵客,这位贵客就是“六屋人”五公公在哈尔滨工作的那个儿子史文罡。小时候史微曾远远地看见过他两次。关于他和几位同样在外工作的长辈,史微常听大人们谈论。长沙的、济南的、哈尔滨的、北京的、成都的,他们都是史家村的骄傲,更是史家村“六屋人”的自豪。史文罡据说是在哈尔滨一家非常大的、全国都有名的国营机械厂当总工程师。他既是林涛的表舅,又是林涛的姑父,典型的亲上加亲。

    也许是搭这位远房堂伯父的福,史微在贺老师家受到了热诚接待。贺老师、林伯伯都热情地招呼史微吃桌上的水果。大方的林涛,他好像没有看见堆在果盘里那已经削好的苹果、洗干净的梨和切好了的柑橘,又殷勤地一连切了三个冰糖柑往史微跟前放。可怜的史微,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却苦于不知道怎么去吃这切成四瓣、没有剥皮的黄澄澄的上好水果。这是一个全新的难题。史微不是没有吃过柑橘,史文远在林场的时候她不知吃了多少;冰糖柑也吃过,并且很喜欢,也知道它是柑橘品种中的上等品种;但是,不剥皮、不一瓣一瓣地分开它送进嘴里,而是把它带皮切成四瓣,这是怎么个吃法呢?她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所以尽管林涛非常希望她吃,她还是装着对它们不动心。偏偏旁边的贺老师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自己拿,就把冰糖柑递送到她眼前,热心说:“这是麻阳产的冰糖柑,很有名,你试一试味,不要紧。”难为情的史微,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怕自己不会吃、或吃法不雅而更现难堪,不接就是不懂礼貌。再三衡量之后,窘得脸都微微发红的史微,为了度过这尴尬的场面,终于接过冰糖柑,然后又故作大方地把它放回桌上。

    史文罡身材中高,面容清癯。吃饭的时候,林伯伯和他议论到了史微父亲的生活,以及她父母离婚在当时云潭引起的巨大轰动。完了他们感叹:“事情好快啊,娃儿都这么大了。”接着史文罡问史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史微还没回答完,对面坐在史文罡身边的林涛就巧妙地抢着答道:“您问她的名字呀?叫史寒华。寒冷的‘寒’,光华的‘华’,就像您哈尔滨冬天的冰一样,凉寒晶莹,但也光华夺目。”林涛一边旁若无人地、自得自乐地、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拿那双慧黠的眼睛含笑地盯着史微看。大家都怔怔地不说话,听他讲,看他说。史微心里更是充满了疑惑,心想他明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故意歪曲?史微没有吭声,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吃饭。贺佳妮犀利地看着自己儿子,只片刻时间,她就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学习上。史文罡回老家前带着工厂的考察团去美国学习、参观了两个月,从美国带回不少东西作纪念品。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因为大家非常感兴趣。他叫他们好好学习,特别要学好英语,以便将来有机会出国留学。林涛兄弟都得到了他的礼物,他趁机鼓励道:“如果你们谁考了全年级第一,下一次去美国,我给谁带更好的东西作为特别奖励。”兄弟俩都乐陶陶地表示,要为来自美国的礼物而奋斗。
    七 初恋之花见风凋谢

    这学期是初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初三四个班在开学时做了一次大调整。期末考试名次倒退到二十的史微幸运地分到了快班。李老师不但自己认为史微是一个可以造就的苗子,而且受贺老师影响,破例把史微分到快班的。按道理,只有期末考试名次在班级前十五、六名的同学才有资格进入快班,因而心中忿忿不平的同学把不满和怨愤一股脑儿地泼向史微。史微陷入深深的烦恼,却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尽管招架不住那么多同学毫不掩饰的猜疑和妒忌,讲求公正的史微内心也认可他们的不满。她做不到自信、坚强,很想换回原班。犹豫忧虑的史微首先把这些变得沉重的心事写信告诉了远在铜仁的张德祥,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认同、宽慰和安抚。张德祥没有像史微期望的那样及时回信,不过在新学期第一次物理摸底考试中,她自己以全年级唯一的100分得到了物理老师的特别青睐。念分时,老师把她的名字和100分加重了语气,并望着教室的同学特意作了停顿。打这以后,同学不再非议她、攻击她,他们慢慢地承认了她。

    就在这时,史微收到了张德祥的信。正处于心情转变之中的史微,内心原本喜滋滋地想把这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写回信时告诉他,可是,打开信后,她看到了她寄给张德祥的那张半身照。照片上的史微编着两根粗辫子,一双含情、含羞又含笑的眼睛,仿佛正脉脉地、怯怯地看着自己。这是史微和张德祥联系上以后,应他的要求特意去照的。不料这张照片又回到了她自己手里。张德祥父母说史微读书成绩很不错,人又长得那么标致,以后决不可能肯嫁给他。他迫于压力,听信劝解,就把史微的照片退了回来,委婉地表示断绝恋爱关系,希望以后以朋友相待。这让史微突然想起那个矮小的谢一铃,眼泪不禁模糊了双眼。刚刚有些起色的好心情,刚刚萌生的自信心,一忽儿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关史微和张德祥的事情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就容许本人提前把它在此彻底交代清楚吧。是的,他们都还太小,他们的性格还没有定型,他们也没有能力、没有自信把握自己的命运。张德祥在其父母的诱导下,确实要开始他的新生活。因此,史微最初、最稚嫩的感情也随之而宣告结束。成年后的史微说:“张德祥于我生命的意义在于,他让懵懂无知的我知道了我将来的生活中必然会出现一个男孩。感谢他首先发现了我的存在!感谢因此而带来的影响和打击促使我很快成长、并懂得开始思考!”下面,我们暂且撇下旁的事情来看一看他们这段感情是怎样谢幕的。

    史微把张德祥退回给自己的照片收藏好,把他送给自己的小手帕从箱子底取出来,毫不犹豫地寄还给了他。后来,张德祥再来信,她采取了不予理睬的态度。张德祥表弟来为张德祥和她联系,她干脆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李老师,请李老师去和那个学生说,请他不要再来打搅她。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样断了。然而史微到了高中以后,张德祥又出其不意地给她来了几封信。信中表示,他很留恋珍贵的过去,还是希望和史微以同学和朋友的关系保持联系。史微先是拒绝回信,可接到接二连三而来的信后,她又犹豫、动摇了起来。他们虽然明确地断绝了恋爱关系,但张德祥要求她给予答复;信中流露出的强烈希望他们能作为朋友继续交往的愿望,使史微内心矛盾重重。史微很犯难,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给他回信,于是去找在二中读书的曹园菊商量,后来又写信问她到底该怎么办?曹园菊,这个史微在人世间唯一忠实、可靠、能够依赖的朋友,她在信中对史微说:

    含华:你好!
    你昨天来,我猜你一定有事,所以好几次都想问你,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因此也就没有问。但你也太见外了,何必讲那么多的客气,有事就应该讲么,电视是可看可不看的。不过你写在信上也有好处,能让我有较多的考虑时间。

    对于你们的事情,后来的情况我是不很清楚的,所以很多地方都有疑问。譬如:爱,曾经给你们以力量,但后来为什么又变了?你们之间是不是明确地断绝了那种关系?(也许这些你都曾对我讲过,我记不着了吧!)如果你们已经明确地断绝了那种关系,以我看,最好还是别给他写信吧!更何况你已经决定不再与他恢复那种关系。看穿了那种爱情,那就更不必写了。我想,这对你对他都是有好处的。如果写,这只能增添你们之间新的记忆。我想,别的作用是不太大的。我不知道这于你的良心有什么谴责。你说想劝劝他,但能劝他些什么?要他振作,树立理想,还是叫他忘掉你?如果是前者,这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只能加深他对你的爱,要么就会取得与以上相反的作用。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不劝慰他,他也决不会消沉。也许,他也并不象你所想的那么可怜。你们作为同学或朋友交往,我认为,这也只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总而言之,我主张不回信为是。

    含华,我的答复肯定不能使你满意,也许还可能是答非所问的。不过也只能如此了。因为,对于你们后来的情况知道得不详细,更何况看问题也并不比你拿得准。所以还是建议你自拿主见为好。因为你所想的肯定要比我周到。这决不是什么推脱的话,请你相信。此致
    敬礼!
    祝你学习进步
    园菊 于1985.8.11夜草

    读完这封信,史微当机立断地采纳了曹园菊的意见:不回信。不过,她写了一首诗《记忆里的歌》:
    你永远地离我去了,
    却疏落地放来几只白鸽。
    是初恋的情意未尽?
    儿时的爱人请不要把我折磨。

    留在记忆里的难磨灭呀,
    一纸字条一次沉疴,
    生活海洋掀起我生命的劫波。
    而今你已随流而过。

    是我放弃你还是你丢下我?
    洁白信笺是我们互相讥讽的歌。
    天真无邪的挚爱,
    讥讽的话里最多、最多。

    我们招呼一声就分开了,
    是我动摇还是你的怯懦?
    花谢花飞花又绽放,
    惆怅的情绪却是为何?

    两年以后,正在读高三的史微,不期而然地收到了张德祥的两封信。张德祥说他一直没有忘记史微,可迫于父母的操心,他这年冬天就要结婚了。他希望,史微作为朋友能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去史家村她家拜访她和她的父亲。这时的史微,除了感触一番生活的快速转动使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外,她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把他的来信收藏起来了。

    自张德祥提出中断恋爱关系后,倔强的史微,虽然感伤了一阵,但并没有因此而长期消沉。她认为,人世间一切经不起考验的东西都不值得自己为它过分地劳心伤神。她相信属于自己的永远会属于自己;如果不属于自己,即使乞求也留不住什么。她记起了母亲离去的那一幕,她肯定,即使自己听信父亲的话去叫母亲留下,也无法改变母亲决意离去的局面。还有谢一铃,她那么倒打一耙绝情而去,岂容她史含华不接受?她坚信,未来的岁月里一定会有一份美好的、永恒的感情属于真诚地渴望着美好生活的自己。《踏莎行》曰:
    梓里男孩,黉门少女,何曾有意长相觑。奈何多事弄堂风,胡吹冷热闲言语。
    一段相思,十分忧虑,随风来又随风去。踌躇歧路更谁知,青春一半皆飞絮。
    八 如何抵御讽刺妒忌

    结束这次初恋,史微更加把自己封闭起来。对于她,学习成了唯一可做的一件事。

    接踵而来的春暖花开,润物细无声的轻寒小雨,默默地开始了这一年的希望。清明前,老师宣布这学期校团委批准入团的学生名单,“史含华”这个名字果然在其中。与当初分到快班一样,这并没有为史微带来快乐。因为有几个同学还是很不服气,他们的话非常尖酸刻薄,特别是个别女生。史微虽然无所谓入团不入团,但能入团对学生来说毕竟是一种荣誉和肯定。可是,力争向上,信奉公平、公正,且并不是很自信的史微,又一次在心里开始妥协,她觉得该入团的也许真不是自己。她不知道,这事与她没有多大关系,这是学校团支部研究决定的。即使她妥协,即使同学不满,都无力改变既成事实。四月五日清明节,一个阴雨多泥泞的日子,学校团支部组织人马,浩浩荡荡开向郊外烈士墓地,在灰暗的天空下,在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里,史微与其他同学举着手,在一位烈士墓前,认真而庄重地宣读了入团誓言。从此她佩带一枚团徽,成为正式团员。

    作为团员的史微,确实还没有具备团员应该具备的很多品格,如坚强、自信、觉悟等等。同学的猜疑与飞来的闲言碎语,很快就把她的精神打垮了。来到学校只求学习上进,以便将来真正有所作为的人儿,现在就这样陷入了敌意的搅扰和非难之中。古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对于她,分进快班和入团到底是李老师在“揠苗助长”?还是她的努力使李老师觉得她“当之无愧”?这两件人人都在巴望的好事于她成了灾难。同学的诋毁,特别是女同学的普遍嫉妒和非议,把她送入了烦恼的深渊。她想不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钻营求荣了?吹牛拍马了?我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要这样诽谤我?她觉得,如果谁心里有怨恨,有不平,那不能冲着她发,而是应该去找老师。她甚至想:你们谁不服气,去与老师说;我史含华又不是非要当团员不可,你们想当,你们去当就是,干吗要冲我发泄?这时期她对当初自己写入团申请书的行为自怨自艾。是不是团员,远不如同学们的态度对她影响深刻。她受够了被别人议论的滋味,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学习。可是,她就是那么地不幸!同学们说她,使她觉得自己远远地被排挤在人群之外;而无辜被人群排斥的感觉,简直让她难受得想发疯。特别是不经意间看到旁边射过来的一道或犀利,或尖刻,或冷漠的眼光,那心儿几乎一下子就凉透了。她又开始把这一切归咎于命运,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的不如意,不招人喜欢。她急切地想摆脱这一切,她想知道她的命到底怎样?她走进县城集市的角落,在瞎子算命先生的地摊前停了下来。《昭君怨》证曰:
    人海孤身翠袖,行到风尖浪口。暗自恨衣单,更春寒。
    无意标新招妒,何啻徘徊歧路。测字问相干,诘苍天。

    然而,她的结症市井盲瞽如何化解?困兽一般的她终于想到给曹园菊写信。曹园菊的友谊成了她唯一的港湾。

    读者啊,您知道人世间最上乘的友谊是什么吗?您理解古今中外那些显赫人物歌颂友谊的原因吗?真正的友谊,它是供你生长的一片土,它是滋润你生命的雨露,它是牵引你向上的太阳。当你长途跋涉,在恶劣的环境下劳累、干渴得即将昏迷时,它是出现在你面前的一股泉水;当你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前,左右为难时,它是静立在你眼前的一块路标;当你囚困在自己黑暗的心牢里不能解脱时,它是照亮黑暗的一扇窗。它立足于仁善美,奉献赤诚。它是人类情感里最纯洁、最伟大、最高尚无私的一种感情。曹园菊,这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使疲惫、敏感、脆弱、幼稚的史微,终于有了心灵的栖息地。曹园菊的回信很快来了:

    含华: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我是多么的高兴啊!在这以前我曾几次想给你写信,可都没写成,没想你却先来信了……

    友,听说你分到了快班,我真高兴,这说明你的成绩很好。但是你却因为别人的冷言冷语而要调换,以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我认为快班毕竟比慢班好。听说你入团了,我真为你高兴,在这里,我表示热烈的祝贺。至于你说这给你带来了讥讽、嫉妒,这些你都不要管它,因为人世间从来就是这样。所以,就更不应该为此而烦恼了。因为这样只会对自己有害。不过,她们的讥讽也可以给你带来一件好处,那就是能够促进你的英语学习。至于那些人说你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团结同学,开始是叫人恼火,可是转而一想,对于一个不理解你的人,又觉得不必怨恨。含华,也许在这方面,你比我懂得更多一些,不过,含华,你就不能尽量地快乐一些吗……

    还有几天就要中考了,没有很多的时间,更何况这小小的纸张又怎能表达我们的心意?所以就不再多写了。等相会之日,再细谈吧!此致
    祝你在中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
    愿你快乐
    友:曹园菊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七日

    史微读着这封信,不知不觉眼泪就模糊了双眼。她活到十六岁,什么时候有谁告诉过她,讥讽、嫉妒原本是人世间一直存在着的现象?生活中人类固有的这些如刀如枪的低劣情感,她没有一点抵御能力。从小到大,她被大家友爱着、娇宠着、羡慕着;从小到大,她也被个别人视着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她在松溪中学栽了一个大跟头;可她再怎么不行,也没有象这两件事情这样给她招来这么普遍的敌视。更何况,她自问真正做到了积极向上、身体力行、以身作则。黄一菲生病,大家都疏远她,说是要传染;可她帮她打水、买饭,替她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什么时候不愿意团结别人?难道一定是和大家一起背后议论别人就算是团结同学吗?如果说在松溪中学她做错了什么,那她自问来这里没有做错过什么;因而,她也无法承受大家的不友好攻击。曹园菊的一句“不过,含华,你就不能尽量快乐一些吗?”问得她心如刀割!这么久了,谁在乎过她快乐与否?谁又指点过她什么是该认真对待的?什么是没有必要过分计较的?没有,没有人告诉她怎样在生活中避免使自己受伤。那一些些最简单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因为无人点拨而从来没有在她的心里萌生过。

    有了曹园菊的宽慰,史微心中的阴霾才渐渐散去。快要初中毕业了,史微热切地希望曹园菊和自己能一起考上一中读高中。这单纯、强烈、美好的愿望,鼓励着倍感无依的史微,并支撑着她孤单的心灵。

    另外,像《少年文艺》、《小溪流》、《辽宁青年》等等刊物,也成了史微忠实的朋友。史微除了写日记,还拥有一本心爱的读书摘要。在这本读书摘要首页的右上角,她照着镜子自画了一幅头像。头像以堆满书籍的书架为背景,“与书为友”四个粗黑碳素铅笔字写在其头像的左上方。画了图的笔记本工整地抄下了“与书为友”十条具体内容。她喜欢报告文学、刊首寄语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文章。如果读了震颤心灵的内容,内心的起伏不平总催促她写下激励自己的读后感。遇到自己爱不释手的短小篇章或诗句,她就认真抄写下来,然后根据内容的不同作一幅图。这一些因为孤独而有的爱好,大大丰富了她的课余时间,也使她的心灵越来越向往美好。

    如果,如果碰上情绪低落,或者懒惰、松懈注意力不集中,史微,她就搬出自己滴血盟誓的诗章教诲自己。自律自励的日记,史微每天都写。

    五四青年节,辰阳一中校团支部发动全体同学,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全校书法、绘画比赛。史微买了一张纸,用父亲教会的技巧,在父亲的爱物中,选了一张少数民族小姑娘头像作为临摹蓝本,画了一幅画儿。史微不能为别人所能为;但也能为别人所不能为。至少,在她这个班级、在她所在的年级,这话是可以这么说的。事实上,她作的画,确实为她招来了许多赞许、佩服的目光。那些诽谤她的女同学,不计嫌怨,又围上来看她的画作了。

    一九八四年,辰阳一中为庆祝五四青年节而举办的书画展在辰阳一中的电教室开展。在一个幽静的中午,史微一个人去电教室看了那些书画。在四面墙壁上都贴满了书画的电教室,在这挤挤插插的画展中,史微找到了自己画的那一幅。

    这以后,关于她的非议销声匿迹。不仅如此,她还赢得了许多同学的青睐。毕业前夕,她收到许多女生送给她的照片,一些女生也来问她要照片以作纪念。也许是时间平衡了那些对她忿忿不平的同学的心态,也许是她自己努力上进、不愿被别人小看的结果;总之,毕业时,在班级送给李老师的毕业礼物——日记本上,老班长赵慧琴让她代表同学执笔书写。史微,她基本上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关于史微画的那一幅画还有一个尾声在此提前说完。

    一九八四年秋季开学后不久的某一天,已经升入本校高中部的史微,一次中午去上厕所,经过通往操场的路,在学校办公室的外面墙壁上,看到张贴了一张报告喜讯的大红公告。那是上半年学校举办书画展的成绩公布单。史微,她获得了第三名。是的,第三名就是她“史含华”。尽管,她不知道评委是谁,她不知道第一、二名分别是哪一个人,她不知道许多她该知道的信息;但是,她知道,在挤挤插插的四面墙壁上的无数书画中挑选出来的几个人,榜上的那个“史含华”就是她!

    就像没有领取那次环城跑比赛的获奖品一样,史微,她也让自己在学校书画比赛中的成绩沉入了自己记忆的长河里。这正是:
    芝兰得遇好风吹,浊雨酸风几见危。律己赏人偷喜悦,凝香别涩向葳蕤。
    不期蝴蝶成初恋,犹慕女皇如宿葵。一日亭亭移阆苑,横遭诟病暗生悲。
    第四部 许身意愿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鹊踏枝》冯延巳

    一 理想之帆意气风发

    史微虽然感觉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但考场上英语的卡壳却成了她的心病。她向父亲提出想把英语拉上去。看到女儿那股子倔强劲头,史文远痛快地答应了,并立即给在长沙师范大学教授英语的史文昊去了信。史文昊家眷在辰阳渔场时每年都回,史微十岁暑假曾被带去他家做客,两堂姐还带她去沅江戏水玩耍。教育改革后,他升了职,把家搬去长沙,从此才回来得少。如今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学的也都是英语。

    史微在等伯伯回信的这段日子里,就和父亲一起劳作,空闲了才看书学习。七月里的史家村阳光明媚,招人的树阴儿却偏偏躲在农人劳作时难及的田埂地头。收割还要十来天,可老天很久没有下雨了,晚稻秧已经干渴难忍,再不浇灌,只怕难以支撑下去。

    这天早晨,史文远吩咐史微去灌水。秧田做在月亮塘塘坝下,因为水源方便,周围都是晚稻秧。史文远把水沟疏通后,史微站在月亮塘里,用大脸盆一盆一盆端起水往上灌。史微很喜欢看田里的秧苗,她没见过有什么比六、七月田里的秧苗长得更快。春笋长势凶猛,但春笋常常躲在不易看见的旮旯。秧苗却象艺术家的作品放在艺术家的跟前一样,是专供农人瞧望、揣摩、思度。史文远每天都要去秧田走一遭,看看它的长势,缺不缺水?少不少肥?遭不遭虫害?有没有被畜生破坏?他若没空去,就交代史微去。早晨,绿油油嫩生生的秧苗带着细细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生机勃勃,这时你会发现,它比昨天傍晚你来看它时又长高了一寸。这真叫人喜悦。现在秧已长齐,专等稻田空出来供它舒展;当务之急是灌水。

    月亮塘的水因为不断有人用,已经干枯了一、两尺。史微弯腰舀水,初始时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她就浑身无力了。她想休息一下,但她想到了一鼓作气、愚公移山,想到了父亲经年累月的劳作,想到了人生的意义在于贡献而不是索取;因此,在腰酸、臂软、腿颤的当儿,她在水中只是直了直腰杆又继续她的任务。这活计看似简单,但对于没怎么做过体力活的她来说,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而且是要把一丘水田灌满水,这是很艰苦的。所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点儿都不假;史微要完成任务,必须有毅力。人不是机器,枯燥的体力劳动需要一种精神做支撑。农村双抢季节,您看到人们那么繁忙,汗流浃背的他们在水田里还是欢声笑语;其实这欢声笑语、甚至包括那些粗野的荤话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润滑剂,它分散了人们感受身体疲劳的注意力,使人在精神愉快的状况下完成艰苦的体力劳动。几小时后,太阳蹿得老高,史微去秧田转了一圈,见水已满才取道而返。

    擦汗时,望着被汗水浸透的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史微笑了。梳头时,看到额头上湿淋淋的刘海儿,以及满面红光的脸、亮晶晶的眼、红嘟嘟的嘴唇,她觉得自己真像别人说的那样美丽。往常别人夸她俊俏,她想验证,却见镜中的姑娘故意作状,她是厌恶极了。而今天,她看到了一个像秧苗一样生机盎然的自己。劳动使人自豪、踏实;美丽源于内心由然而然的充实和舒畅。

    史微家的两亩田多半在坡上,下半年雨水少,那里抽水不方便,栽不成晚稻,她家栽双季稻的五担谷水田在黄金洲上。史文谦早稻收后打谷机闲了,史微家立即收割。收割这天史文远请了几个帮手。通常,三个主劳力加四个帮手,一天时间能收两、三亩水稻;因此他家半天时间就收割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史文远去洲上给收割出来的稻田整理田塍、灌水,史微则在家做饭、晒谷。听了父亲的吩咐,她问:“爸爸,要煮多少米饭?”这几年父女俩很少在一起生活,加上她常年在校寄宿,吃惯了食堂的“方块饭”,开始几天做饭不是饭多就是饭少,因此总要问一声父亲。“和点心一起就煮一斤半米。”说完史文远扛起锄头走了。

    史微做完早饭就去晒谷。她家稻谷昨天就近晒在了芝姑家宽大的晒谷场,晚上也堆放在那儿。揭开遮盖的塑料布,几堆黄灿灿的稻谷沐浴着早晨的霞光,犹如一座座小型金字塔。芝姑刚端碗饭出来坐下,史微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推开谷堆把稻子平摊均匀。当她做完这些,日头已升得老高。回到家里,她没等父亲,一个人先吃了锅巴饭,又吃了一碗剩饭,肚子饱了。史文远回来得很晚。他原准备回家吃饭,但田里需要水的人很多,他不得不在那里候着。他以为女儿不见他回家会给他送饭的,可左等右等,路上就是没有女儿的影子。饥饿使他烦躁,烦躁使他内心生出许多对女儿的不满。他走到饭桌边,看见一点都还没有动过的新鲜饭和旁边的一碗剩饭,很不高兴:“怎么又煮那么多饭?现饭还没有吃完?你想让我天天吃剩饭啊?”

    史微正在洗衣服,见父亲说话不顾事实,不禁接口:“天天都是您吃剩饭啊?”

    史文远一脸不悦,他压住火气提高嗓门说:“我刚才不应该说你,是吗?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你放假回来都帮了我什么忙?人家思振(村里读书厉害的一个男娃)在洲上给别人帮忙打禾,有刚(史微考上大学的远方堂哥)从长沙读书回来还在帮助家里做;你呢?你都要求自己做了些什么?哪个娃儿有你懒惰?我什么时候得你帮过一点忙?都半日过了,在洲上的人都有人来送饭,你是死人啊?你想把我饿死啊?”

    史文远的怨气铺天盖地,如果史微这会儿再开口,就是蛾子扑火自己找死。她一边戳洗衣服,一边暗自掉泪。双抢刚开始,史微就要去帮别人打禾,她甚至和玉兰、银铃商量好了,去给她们家割禾,等她家收割时,她们反过来帮她。这叫换工,大家都这么做。可史文远不让,好像她去给别人割禾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疼爱她。即便史微要去帮伯伯收割,他也不顾她的意愿找借口把她吱去做不要紧的事情。现在他倒过来说别人勤快,说她懒惰,她觉得非常冤枉。至于剩饭剩菜,她也总是先吃。这些事情,父亲并不是不知道。史微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这么说她?

    在史家村,史文远疼爱史微、要把史微盘书盘出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话题和事实。史微要星星,他决不摘月亮。可另一方面,史微稍许的差错就能令他勃然大怒。史微自认生来就是父亲的出气筒,通常不顶撞,待父亲的牢骚发完,他的怨气也就消尽了。这种原本存在的深刻矛盾,只是随着史文远的外出、史微的求学而暂时没有显露。
    是的,自史微升入初中至初中毕业,这五年他父女俩就是每年春节在一起的时间稍稍多些。匆匆的、宝贵的十来天,他们非常珍惜,没有事情可争可吵。

    史文远今年把责任田从史文谦手里接管过来自己做,只农闲出去过两次。这半年里,史微和史萸多次发生口角。史萸一直主张史微考中专,说女娃儿终究要嫁出去、不用心高读那么多书,说“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女儿要看二重门”,说做女儿要孝顺、要多为你父亲晚年生活考虑、打算。只要回家,史微就要听这样的训教。当着史萸的面,史微问父亲:“小姑说的话是不是您的意思?”史文远笑着连口否定,并连连表示,只要她能考上大学,他当然希望她读高中、考大学。史微非常厌恶小姑这种腔调,小姑让她联想到姑父赵志强讲解《钗头凤》时说起的陆游母亲,那可是个难缠的恶婆婆。讨了父亲的口风,她对小姑说,她偏不考中专,她就要读高中;她偏不攀“高门”、不走“二重门”,她就要象男娃儿那样在史家村承继香火、担负家庭重担;她说她明儿就把名字改了,像有志那样按照辈分起个男娃儿名字。史文远笑容满面地站在旁边当看客,仅说女儿用那种语气和姑母说话没礼貌。史萸想说服侄女,最后考试过去了,史微没有如她所希望地那样报考中专,她也就不那么殷勤地来史家村了。史文远似乎很高兴,女儿那一股决不回头的志气,确实让他暗暗高兴。不过,史萸的话有没有他的一丝想法呢?还真不得而知。如此,生活又恢复到五年前的模样。
    这天中午,史文远刚从洲上回来,史微就兴奋地叫开了:“爸爸,伯伯回信了。”史文昊早就回信了,只因农村交通不便这时才到。

    史文远不经意地笑了笑,仍然忙着他的活儿。他知道,对于他的要求,亲戚朋友大都是尽力满足。他们因为顾念他而顾念他的女儿。这种强烈的家族观念,驱使他们去扶持家族中的弱小,护卫大家庭的威望。

    “爸爸,伯伯叫我到长沙去,英华姐来这儿住不惯。”史微仍然兴奋地说着。
    “只剩下一、二十天了,你能学些什么?”
    “没关系,爸爸,我明天就动身;开学时,您把我的入学手续办好,我九月四号回来直接去学校上学,这样还有一个月。”
    “你看你只管高兴,爸爸还很忙,抽不出身来,谁送你去?”
    “不要紧,我自己去。”
    “你是一个女孩子,年纪又还那么小,以前又从没出过远门,你想一想,爸爸只有你这一个,怎放得下心?”
    “女孩子又怎么啦?哪一个不要命的就只管来。”
    “你先别嘴硬,现在社会上的坏人很多,万一碰上了怎么办?别害我了,放寒假爸爸一定送你去。”
    “我要去。”
    史文远拗不过女儿,最后还是把她送上了火车。

    史微一到长沙,便进入紧张的复习中。这是一九八四年八月上旬,第二十三届奥运会正在美国洛杉机举行。中国女排,以其势不可挡的雄风饮誉体坛,给人以极大鼓励,使国人热血澎湃,振臂欢呼。史微的堂伯父、堂姐们,也都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观看奥运会中。而史微,这个从农村来的姑娘,没有见过很多电视,更没有看过多少电视节目,虽然从报刊、广播里早已熟知女排威名,却还鼓不起这样的热情;她更为自己的境况心忧:“伯伯学校里还有其他事务,他即使不看奥运会,也没有多少时间教我;英华姐前几天还好,可这几天和她不爱理人的妹妹天天看排球比赛,我怎么办?我只有二十几天时间,要把整个初中英语知识掌握,从何处入手?怪只怪自己底子太薄,即使拿着书本也不知道复习些什么;可爸爸借钱借粮让我千里迢迢来这儿,可不是让我坐在这里来发愣。”想到这里,独自坐在一间小屋的史微不禁鼻子酸溜溜地,竟默默地哭了。这样过了两天,她骂自己:“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他们知道你在哭吗?得想办法让他们知道你希望得到他们更多的帮助、指教。”如此一想,像难题突然有了解决办法,她立即拿起笔,给伯伯、堂姐写了一封短信,表示“我并不是想您们整天守着我,我知道女排姑娘的威名和魅力,我仅仅希望您们挤出一定的时间来给我指点一下,好吗?”

    史文昊一家深受感动。第二天,史英华克制自己看奥运会的欲望,主动来为史微讲解英语。不过,奥运会上激动人心的场面常常使她情不自禁地隔着房间高声询问在电视机前观看比赛、大声叫好的妹妹。自这以后,史文昊父女俩轮流上场,每天都给史微讲上三、四个小时的课。史微在长沙二十六天,只在伯父的昌议下,由他父女俩做伴,游了烈士公园、新华书店和岳麓山。她的扎实、努力和专心,赢得了史文昊一家的一致好评。

    回家这天,史微还见到了从未谋面的堂哥史有鉴。史有鉴是史文昊的亲侄子、史文昌的三儿子。他该读大四了,还准备考研究生。史文远找副业最先就是依傍史文昌。史有鉴早知道有她这个堂妹。史微对他几兄弟也是了如指掌:他大哥参军从部队考入重庆军官学校;他二哥先他一年考上南京一所大学。史文远对女儿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渴望。史微对史有鉴印象很好,她看得出这个堂哥也很喜欢自己;因为他叫她上了高中后给他写信,他要给她买参考书。

    史微临行前,贤德的伯娘拿出一块粉红布料说:“我们也没有什么打发你,就买了几尺布。你爸爸是裁缝,让他给你做一件新衣服。”她去时手空脑空,回时心满意满。

    史微回来刚赶上开学报到。

    早在毕业前,史微就梦想着能和曹园菊同上高中,现在她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她几乎确信自己是站在张贴班次名单表的办公室外墙前,在一个班级里看到了曹园菊的名字,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曹园菊,我是多么地想念你;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见,这个该死的分离总该结束了吧。她仿佛正从教学大楼走出来,准备穿过操场去校门口,这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是曹园菊。她叫喊着她的名字,急冲冲地迎过去,拉住她的手,拥抱她,又笑又哭。孤独让史微冥想,冥想让史微产生幻象。除了史文远这个父亲,曹园菊是她现时精神世界里唯一的身影。

    其时,史微正和父亲坐在去辰阳的船上,准备去学校报到。初中毕业时,她把寄宿的全部东西都带回家了,史文远才又像第一次送她去一中上学那样,挑着被子和木箱;她则背着书包,跟前放着满满的一提桶大米。

    来到学校,他们马上被开学时的特有气氛感染。校园里到处是史文远这样的家长。孩子能够考上一中,做父母的有说不出的高兴。这由衷的高兴全都溢于言表,明朗地写在脸上。他们呼儿唤女,吩咐个不停,也忙碌个不停。史文远守着东西,史微自己去报到、交费、领书、送米。她轻车熟路,还是花了两个小时。回来后父女俩一起去新宿舍大楼找寝室。等这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他们决定去史茱家。

    史微在高一新生六个班的红榜名单中没有找到曹园菊,心中很失落。打听得知她考进了二中,心中又得了安慰:二中很近,如果想她,星期六晚上就可以跑过去看她。

    史微一路想着曹园菊的事情,没有在意傍边走着的父亲。父亲问她话,她也是心不在焉。她没有察觉,父亲的情绪开始变了。这时父亲又问她:“你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您放心,都收拾好了。”“你把学杂费的收据可别丢了。看一看,放在哪儿?”“放在口袋里呢。我拿给您看。”史微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口袋。可是,她把身上的口袋都摸遍了,也没有找着那张学杂费收据。就在她心里发慌,一边继续寻找,一边思忖着是不是把它放在了哪本书里时,父亲的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又重又沉。措手不及的史微,只感觉到挨打的那一边脸登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无言地停止了忙碌。

    大路上,前后往来于学校的行人一批又一批,但没有谁注意他们。

    “丑种子,别不识好歹!我拼死拼活地做,就让你这样来糟蹋?”史文远给了女儿一耳光子之后并没有解恨,他开始骂了。

    史微一声不吭。这四、五年来,父亲没有再打过她;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机会?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高个儿姑娘,也没有犯什么大事,在这大路上,父亲何来这么大的脾气?学杂费的收据即使真丢了,也没有什么大碍,用得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吗?史微弄不明白,也永远无法弄懂。
    二 人情也是温故知新

    高一教室远离新教学大楼,就是当年史文远送预购猪经过时指给史微看的那所青砖楼。青砖楼上下两层,左右各一,共四间教室:上面是一班与二班;下面是三班和四班。高一另外两个班则与这四个班面对面,在操场边上,隔着操场与主教学楼遥相呼应。学校新宿舍大楼在高一两栋教室之间的东头,静静地观看在特定的时间横向来往于学校大门的学子和纵向穿梭于食堂的人群。史微从宿舍到教室很方便。

    一个暑假,换了许多新脸孔。初中一同寄宿的同学,只楮绿珠和史微同被分到高一一班。她们过去不甚交往;在全新组合的环境里自然地结成了一对儿。

    史家村多了一个来一中读书的,那就是史思振。思振从他父亲教书的云潭中学毕业,分在高一五班。史微表弟赵青云从松溪中学也来到了一中,和史微同一个班级。不过,史微和表兄弟的关系从来就不密切,因此和他也没有多少话说。

    来到教室,结实的木板楼被同学们年轻的脚步踏出嘈杂纷乱的鼓击声,我们知道,这也许是即将上课,这也许是刚刚下课。

    “同学们好!敝人复姓慕容,单名茜,刚毕业分配至此,任教该班英语,兼担任班主任职务。”高一一班的第一堂课,在老师谦虚而亲切地自我介绍中开始。大家在她那里报到,简单的交流早已认可了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大姑娘。口头介绍的同时,她拿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慕容茜”三字。简短、精彩的就职演说完毕,她继续道:“同学们来自全县各地中学,还比较陌生,需要彼此熟悉,因此我将逐个点名。点到名的同学请站起来大声回答,让大家认识你。”

    史微和楮绿珠在教室后门处选了位子同坐,与她们相邻坐了一位女生,通过搭讪,知道叫柳锦云,来自有名的八一兵工厂子弟学校。慕容老师点名,大家都对站起来的同学行注目礼;与此同时,互相认识的人对新同学开始评头品足。被点名同学声音的大小,音质如何,站姿如何,都成了坐着的同学议论的话题。“吴笑梅!”一位留着青年头的标致女生自自然然地站起来回答。闻得此名,史微和楮绿珠相对而笑。昨天老同学闲聊时说老校长退休了,现在是闵学瀚新任校长;对闵校长知根知底的人说,他有一位大小姐叫闵笑雪,前年考上了名牌大学。“啊!闵校长真会给女儿取名。你们说‘闵笑雪’这个名字好听吗?我可从来没见过用‘笑’字取名的人。真诗意,有生气!”未料,今天又听到一个用“笑”字起名的人,而且是“我笑梅”。史微和楮绿珠窃窃私语、会心而笑的当儿,注意到慕容老师叫了一个同学,而那个同学久久未答,也不见其起身站立。奇怪的是,老师不急不恼,正笑吟吟地注视着坐在前面一个座位上的矮同学,非常亲切、满含欣赏地叫了第二遍,并轻声鼓励:“站起来,不要紧的。”这次史微听清她是叫“秦安之”。终于,在第二组的第三排有了犹犹疑疑的反应,一个瘦小的男同学忸怩地、象征性地起了起身子,声音也细若蚊子。他引起了同学们的普遍议论。史微:“这人怎么这样害羞?像怕生的三、四岁小孩。”楮绿珠:“听说这一次升高中,全县考得最好的人是658分,云潭中学来的,分在我们班上,你看慕容对他的态度,莫不就是他?”

    “史含华。”“到。”史微嗖地立直了身子,把座椅也弄响了。她声音响亮,身板笔直,同学看她的目光似乎都在说:“那么胆大。”

    点名认识的时候,史微发现,贺老师的儿子林涛也在这个班上。编排座位时, 慕容老师把个儿算高的史微排在了中间,编在靠外墙的第六组。这个位置很好,有窗户。奏巧的是,林涛就坐在史微后面。

    对于史微来说,林涛是她来一中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两年时间不到,林涛长高了许多。虽然,史微从不曾单独、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但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就像自己对他有好感一样。现在一前一后地上课学习,这情形是你知我,我知你,即不显生疏,也不显亲密;要提醒对方什么,不呼名道姓就说,而对方也能了解、并做出反应。俩人间的言行,特别是林涛,似乎总在给史微提示。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

    新宿舍大楼每间寝室八个人,高一一班两间寝室,史微、楮绿珠、柳锦云、吴笑梅、傅伊曼、朱青青、欧阳小玉等同住了一间。史微和柳锦云紧挨着睡上铺,但封闭了自己几年的史微,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很快就能在新的群体里找到自己合口的朋友。她还是局限于在老同学的圈子里活动,有时与楮绿珠同出同进,不扩大自己的交游范围。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晚上,史微迫不及待地想找曹园菊。楮绿珠、叶也红儿时玩伴也进了二中,她们像史微一样想叙旧,于是三人结伴去二中看望各自的朋友。

    叶也红在高一三班,是个爱唱歌、交游广的姑娘。她眉毛长得又清又弯,眼睛生得又大又亮;四季鲜红润亮的嘴唇,薄薄的两片,像稍事处理的菱形;这些精致的零件配放在她那又白又嫩的鹅蛋脸上,就像画家画的一样美丽。唯一遗憾的是,她有一点躬背。史微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走路姿势不正确而导致的,但她非常感念纠正她走姿的穆老师和夏老师。大家初中时同住一个宿舍,睡通铺,很熟络。

    到得二中,找到高一宿舍和教室,她们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的人,就是都没有找到自己迫切希望看到的朋友。史微心里非常遗憾。回来的路上,史微问楮绿珠和叶也红,此行得到了什么?这两个家伙异口同声没好气地说:“得什么啊?得几脚路走!”

    三人走在不宽不窄、不明不暗的街道上,被落空的心理弄得一路无话可说。史微想着与曹园菊的种种往事,不竟又记起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一句话:“曹园菊,让我们的友谊像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友谊一样,深沉、真挚;也愿我们对人类作出的贡献不差他们几分。”正当她想得入神,忽然眼前扑来一道光,是月亮。楮绿珠、叶也红低着头径自往前走,她们似乎在认真地走路,也好像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史微一边走一边留神前方的上空。幽幽渺渺的天空挂着一轮明净的月亮,它的青辉温柔地撒向人寰,沐浴着善感的史微,并滋润着她的心房。这一带属于辰阳煤矿矿区,黝黑的路面和蒙着厚厚一层灰尘的凌乱建筑,使人不敢想象美好,但明净的月光终究让人怜惜,无怪乎史微为它兴奋。
    三 桃李园中纤枝细朵

    高一一班是重点班。这里有诸如秦安之这类成绩优异的学生,也有很多吴笑梅这样以前历任班干部的优秀团员。另外,县长的儿子校长的崽,书记的姑娘局长的千金等等娇贵人物都云集了此班。学生既是如此,任课老师更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教。闵校长亲自教授物理,周主任任课化学。这种师资力量的配置,无怪乎很多人都说一班是重点培养班。叶也红说史微和楮绿珠,“像你们这种成绩不好,又没有什么背景的学生,分到一班,在学校是一种必要的搭配,在你们是幸运。你们是幸运儿。”

    从年龄上说,慕容老师刚毕业,她处在这群小自己几岁的学生中像个大姐姐。慕容喜好唱歌,每当一、三、五晨读,或者班会之类的课,她就教同学们唱歌,英语的、国文的,她都教。她声音柔和、甜润,笑容亲切、迷人,同学们非常喜欢她。在她的带领下,一班团结、上进又活跃。于这宜人的气氛里,她进行了第一次英语小考。

    此次小考主要是初中内容,史微通过强化补习,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班上上90分的只有四人,能考80分的不到一打,她昔日只考二、三十分,这次却考了89分,真让她不敢相信。窃喜之余,她告诫自己不要骄傲。她记得,初中老师拿最简单的问题向她提问,答案只是“yes”或“No”,她却像根木柱子似地回答不出来。现在英语跟上来了,对她是个极大鼓励。

    史微发誓“做一个有作为的人”,平常就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她认真学习,但并不是“一心用在学习上”,而是大量阅读课外书籍。学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她觉得“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说的是她。不幸的是,在寝室,在教室,碰上同学三五成群地说笑,她忍不住想参与其中,可等她走过去,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就冷淡了下来。她知道有人说她“骄傲、看不起人,是‘冷血动物’”,可她自认为乐于助人,待人真诚。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受到“歧视”?别人为什么要对自己“另眼相待”?学习之余,这个问题令她困惑不解。

    十月末了。这一天,楮绿珠得到消息:“老师让我们去领初中毕业证。”她招呼史微一起去。出去时,史微顺带把要交的作业本交到了组长那儿。

    一路上,就以前班上的同学,楮绿珠说过不停。赵慧琴在二班。楮绿珠说她“否样子,好高傲,在路上碰到了都装着不认识。你不做声,别人还巴结你啊?”邓磊、夏红、黎昪在六班。楮绿珠说:“我们以前同班同学升上高中的,分到六班的人最多;他们真幸福,有那么多老同学在一起。哎,你看到过邓磊吗?他现在长好高了呢,起码有一米七了。一个暑假,他怎么长得那么快!男娃儿和女娃儿就是不同。”

    赵慧琴和她们同在楼上,史微经常遇上她。不过真像楮绿珠所说的那样,她们碰面都不招呼对方。至于分到五、六班的男同学,她还没有遇到过谁。听楮绿珠说邓磊长高了,她高兴道:“真的啊?可惜我没有碰见过他。要不我们哪一天课间时间去六班看一看他,看他长高了是个什么样子。”

    楮绿珠转头喊道:“就跑到六班去望一望他?人家晓得了不说你有病才怪!”

    由邓磊史微想到了戴铭。楮绿珠说,戴铭、冉婷婷等人都还在初三“原地踏步走”。

    领毕业证回来,组长对史微说:“你把本子交在我这儿干什么?”听了这句话,史微拿着本子就走。按照惯例,作业本是组长收。她怕人不在漏交作业,因此先把本子拿到了组长桌子上。组长那么说,她心里难受,直想掉泪。联想平时大家“孤立”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按照教学进度,各科测试都进行了一、两次。自问学习认真的史微,每一次考试都不理想。特别是数学,由于粗心,再加无知,考得一塌糊涂。这一棒有力地打击了她的自信。她本来踌躇满志。她不愿考中专,她要上高中,她犟着去长沙学习英语,她是对自己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看着绝无可能“问鼎中原”的学习势力,她颓丧到了极点。她甚至在心里打退堂鼓,跟自己闹着不想读书。

    这天中午刚好开了团员会。团支部书记让大家讨论班级团活动怎样安排。听说安排团活动,男同学马上热烈地议论起来,这个建议篮球赛,那个提出文艺晚会;相比之下,女同学太沉寂了。十多个女生,疏落地坐在旁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发言讲话;似乎谁说了话谁就丢了脸似的。班长是丁莉菁,团支部宣传委员是吴笑梅,她们也都不主动。史微有建议,像大家一样意欲丁莉菁、吴笑梅代讲,结果什么也没说。散会后,女生又叽叽喳喳地说开了。此事是自救契机,史微对自己说:“微儿,你的勇气哪儿去了?一个有志向的人连这一点小事都不敢做,你将来能做好大事吗?你应该利用身边的机会锻炼自己的胆识。要注意,不可再讲‘不读书’这种可怕的话。离开学校,你将无法实现理想。”

    星期六下午全校大扫除,大家在班级责任区干得热火朝天,丁莉菁却只跟着慕容老师到处转。好不容易等到她过来一起干,只两分钟,就在大家结束扫地,去起水池边一个水沟里的一段污泥时,大家发现,丁莉菁看着旁边起上来的黑乎乎的污泥,皱皱眉头,一脸嫌恶地悄悄溜开了。楮绿珠小声咕噜:“你看班长,她溜了呢!”吴笑梅笑道:“她妈的,果真是县城里县革委会里的一位千金小姐。我们干吧。”柳锦云先用鼻子哼了一声,阴沉着脸说:“凭什么只要我们干?她有什么地方了不起?要干大家一起干,不干大家都不干。”说着就拿着工具站到一边去了。大家瞅了瞅迟迟疑疑走向另一群同学的丁莉菁,猜测她可能听到了,因此以为达到了议论的目的,于是开始齐心协力地干活,一边则继续刚才的话题。这时,丁莉菁又转到了慕容老师身边。楮绿珠出其不意地说:“你看她像个跟屁虫似的。”大家觉得总结得好,其中两个异口同声接口道:“对!就是‘跟屁虫’。”史微缄口不缄心:“班长是班上的什么人?班长在班级该起什么作用?如果班长做什么事都只是避重就轻,做做样子,那还要选什么班长?”

    起完污泥,一拨人挤到水池边洗手。别的地方也打扫得差不多了,大家正收拾工具陆陆续续往教室走。史微站在后面等水龙头,见丁莉菁和慕容老师有说有笑、慢慢停停往前走,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何不把大家刚才的意见说给老师和班长自己听听?”这个念头一闪,她想也不想,疾步跟上了她们。慕容茜见史微冲着她想说话的样子,停下来笑问:“史含华有什么事?”史微看一眼丁莉菁,说:“大家都对她有意见。作为班长,她是班级的骨干,应该起带头作用。可是她的表现如何?她自己也非常明白。大扫除就是清洁环境卫生,如果不脏,那还要我们打扫什么?我们希望她能以身作则。”

    慕容老师始终面带迷人的微笑。她看着一脸严肃认真的史微,又望一眼早已经收敛了笑容,低头不语,又羞又急而脸红了的丁莉菁,最后软语轻言地对丁莉菁说:“你听到了吗?史含华同学反映的意见是正确的。你应该参与同学当中,多和他们一起干。好吧,这次吸取教训,听一听大家的建议,以后多注意自己的行动,好吗?”

    史微把丁莉菁将了一军,蓄水池边这帮人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她们有的心花怒放,有的则认为她闲事管得宽、太不给人留情面。于是,本来和同学们持有距离的史微,自此以后和一部分人走得近了,和另一部分人更疏远了。我们就说说和她走近的姑娘吧。
    柳锦云和吴笑梅都有一米六高的个儿。柳锦云面色白净,一张典型的瓜子脸上,有一双似乎总在暗暗观察别人的三角眼。不好的是,她的脸给人一种松弛、疲软的感觉。她来自直属省军区管辖的八一兵工厂子弟学校;其父是那儿的好老师。吴笑梅呢,骨骼强健、脸色红润,富有光泽的皮肤略略显黑,如果加上她爽朗的笑声,她整个儿给人的感觉就是快乐。

    吴笑梅生长在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她父母不但疼爱孩子,而且彼此恩爱有加。她父亲开了一个煤窑,家里很富裕。她是在阳光灿烂的环境里长大。更让人羡慕的是,在班上,她还有一个只大她几个月的亲舅舅朱建呵护她。她奶奶做主给她定有一门娃娃亲,她为此而烦恼。不过,她讲烦恼时却笑。史微就喜欢吴笑梅这样的个性。与吴笑梅在一起,史微仿佛自己的快乐也多了起来。

    但是柳锦云,她是一个让史微完全摸不着门的谜一般的姑娘。她似乎对史微很关心、很了解、也很依赖。史微觉得她在努力走进自己的心灵。吴笑梅却说:“柳锦云站在那里观看别人的样子阴沉沉的,她肯定心怀鬼胎。我看到她那种目光就心里发慌。”
    星期天运动会继续进行。操场上,跳高的、跳远的、扔铁饼的、投铅球的、飞标枪的等等这些项目,伴随着旁观同学激动的哄叫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跑道周围,则更是哄声四起。“某某某,加油”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它们从操场的每一个角落随时响起,配合着喇叭里传来的激越曲子,渲染着此时的校园,形成了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

    刚才,初中部的接力赛已经进行完毕。现在,高一女子组三千米长跑就要开始。一班史微和丁莉菁同时参赛。这些姑娘,为了便于奔跑,象其他运动员一样,都穿了鲜艳的运动服。运动服分红色和兰色,但不管红兰,都镶嵌着象征运动的白色长条,很耀眼。因此她们个个精神抖擞。旁边,指挥老师一手持着小红旗,一手举着指挥枪,嘴里还衔着哨子,站在专为体育比赛作指挥台而砌的直角三角形水泥台上,威武地喊道:“各就各位,预备......跑!”霎时枪响、旗动、哨子声起,一十五位姑娘一齐涌向前方。不一会,运动员距离拉开,她们自由地摆动双手,轻盈的身子在前进,漆黑的秀发漂浮起来。啊,那是闪动的、飞扬的青春!跑道旁,“加油”声声声不绝;那是振天撼地的青春热情!

    史微,我们要讲的这个姑娘,今天穿一套红色运动服,奔跑在黑色跑道上的年轻队伍里,稍显单薄的修长身体活力无限,简直可爱极了。

    跑完五、六圈,已经有好几位姑娘因体力不支而退下阵去。最后一圈时,二班专搞体育的女生跑在了最前面,她毫不费力地把大家丢了十来米。跑在第二的是五班姑娘。史微跑在第三。看着比史微强健得多的丁莉菁跑在第五。眼看就要进入冲刺间断,各班观赛的同学都挤进了跑道。他们激动地、紧张地打着强有力的手势,高喊着自己人的名字鼓劲、助威。像其他班级一样,一班同学也在齐声高吼:“史含华,加油!”、“丁莉菁,加油!”那排山倒海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只冲九霄。操场上观看其它项目的人纷纷跑了过来。史微距第二名不到一米。她想赶超,可是眼看就要胜利了,跑在第二的姑娘怎甘心让她?她班的同学又怎么甘心史微追上?一班的使劲为一班加油,五班的使劲为五班加油,她们都希望自己赢。突然,楮绿珠在攒动的人群里极冷静极坚定极不可抗拒地说:“史含华,快跑!”闻此史微象被刺着一般,就那一瞬,她滑过前面姑娘,最终取得第二。

    这是一个故事起了作用。说的是一位体育老师和他学生的趣事。学生是山里孩子,小小年纪,读书要翻过几座大山。他胆儿小,每天放学到传说有鬼的山沟就拼命地放腿往家跑。进中学后,老师发掘了他的赛跑能力,无意中还发现他这个秘密。一次重大的赛事中,他在关键时刻放慢了步子,老师急得大汗淋漓。突然,老师狂叫一声:“鬼来了,快跑!”那孩子一悸,没命地往前冲,扑线之后仍狂奔不已。这个故事史微是和楮绿珠一起看的,当时两个笑得前抑后仰。是啊,她们小时候都曾真的非常怕鬼。

    高一女子三千米后还有一个重头戏男子四百米接力赛。这是团体项目,讲究多,分数高,各班都非常重视。一班,体育委员陶军带着刘琥珀、林涛、朱建上阵。大家聚在观看区里,坐的坐,站的站,就班上同学获得的成绩议论纷纷。陶军二百米破了校记录,一百米也是第一;丁莉菁的铅球是第一名,标枪获得第二名,朱建跳高第二名......丁莉菁站在慕容老师身边,对参赛的几个男生说:“昨天女子二百米接力赛很惨,只跑了个第五,今天你们男生要打个漂亮仗,为我们女生雪耻!”柳锦云也站起来,看着一边活动一边陆续往赛道上走的几个人说:“希望就在你们的身上,听到了吗?”他们当然都听到了。本来,他们就有着战无不胜的信念。赛道上,刘琥珀第一棒,朱建第二棒,林涛第三棒,陶军压后。

    就在柳锦云说话的时候,史微从后面度了过来。史微跑完三千米,一个人走到鱼池边一棵芙蓉树旁休息了一会儿。这个鱼池占地四、五亩,周边用水泥和砖块砌成;池坝上栽了一排木芙蓉。现在秋高气爽,正直芙蓉盛开,那绿叶丛中大朵大朵的鲜花显得娇艳无比。学校这两天运动会使它犹如果园成熟的鲜桃,被人攀摘了不少。史微坐在水泥帮子上,脚边就有一朵粉嫩娇羞、层层叠叠、白里透红的花儿,丝毫不比枝头的逊色,她拾起时不禁想起古人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史微一直经不住烂漫鲜花着意闹的诱惑。她回到队伍中,手里还拿着那朵捡来的花。

    学校整个田径运动会,最有看头的就属各年级的接力赛。这个团体项目是每一个有班级荣誉感的学生都非常关注的。它的激烈场面我们可想而知。高一男子四百米接力赛,最后以一班快四班一秒钟而宣告结束。参赛的四位男生因夺冠而成为班级里的英雄。

    运动会结束,高一一班荣获团体第二名。这次运动会,使老师和学生、同学和同学的感情融洽许多。大家在糅合中集体荣誉感变得更强烈。
    四 体育彰显时代精神

    史微却别具心眼,把目光投得老远老远。
    在我们国家,现今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答曰:“我们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走在富强之路上。我们国家的事业蒸蒸日上!”
    这个时候,鹰国有一个女首相风度迷人,美貌绝伦,却是一个强硬、刚毅的女性。当今世界政坛送她一个绰号铁娘子。与此匹敌的是,我们有一位DXP。在他带领下,我们给冤假错案平反,尊重人才,重视科技,真正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方针。我们承包责任田大见成效;现在为争取民族自主,就XG问题与鹰国进行了一轮又一轮轰动世界的谈判。DXP风趣、幽默,使铁娘子折服;世界人们为中国的DXP倾倒!在学校,“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被重提,燃起了多少人的理想火炬!大家跟着唱《万里长城永不倒》《我的中国心》。而女排姑娘又是怎样地鼓舞了我们的自信和对祖国的热爱!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哪一个人不憋足了一股子干劲?
    就是在这样的时代画卷中,年轻的史微瞩目四方,打量自己,渴望着生命的清香美丽!这个史微了无人识。《卜算子》证曰:
    置像说心仪,居里夫人大。今日英伦铁腕舒,认取非情改。
    巾帼一流人,固是心中爱。恰似花丛选戴花,嗅辨芬芳采。
    十一月初,辰阳一中秋季运动会终于在星期六这天如期举行。自运动会开始策划、报名,两个星期来,年轻的生命被它激起巨大热情。星期六一大早,整个学校就笼罩在激越的进行曲里。在这进行曲中,我们站在操场,看到“发扬奥运精神 勇夺校运冠军”、“学习女排健将 争取辉煌成绩”的大红横幅醒目地挂在主教学大楼的二楼走廊栏杆外。教学大楼前的水泥平台上空,升起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旗下正前方,四张办公桌整齐排开,铺上了精美、华贵的紫红色金丝绒。厚厚的绒布上,右边一角是热水瓶和杯子;中间是银灰色的扩音喇叭和一只黑色的麦克风话筒;左边则是平常少见的高档录音机,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就是通过它从喇叭里播放出来。桌边几张放好的椅子干净、整齐,就等着相关的主持人安坐。而在我们站立的宽阔的操场上,印满了规则的白色石灰线。这些石灰线,有的排列在修整一新、铺着细碎黑煤渣的跑道上;有的被画成圆圈和扇形,等待投掷铅球和标枪时用。跑道外围的石灰线,则是规定每个班级坐看运动会的指定区域。这一切,沐浴在深秋热情、开朗、亲切、温和的阳光下,让人觉得非常激动、愉快。
    八点钟,当麦克风里传来闵校长的讲话时,初中部、高中部,各年级各班级的同学都带着自己的椅子整齐地坐在了操场周围。
    比赛正式开始后,操场周围整整齐齐、黑压压的一大片学生队伍,很快被操场里激烈的竞争打乱。同学们按奈不住自己的热情,串东跑西地相邀去看自己热爱的项目。操场各处轰声飞扬。座椅上,哪儿还有几个学生安静的坐着?放眼广场,惟有初一年级的老师还在艰难地维持着他们的队伍次序。
    高一一班,史微和吴笑梅、朱青青坐在椅子上休息,她们刚刚参加了跳远比赛。朱青青取得年级组第一名,高兴之色溢于言表。吴笑梅取得第三名。史微没有取得名次,可她实在也很高兴。第一名在一班,而不是在其它的什么二班、三班,吴笑梅也获得了名次,这已经非常鼓舞人心;况且,这热烈的场面是没有时间给你颓丧的。看,楮绿珠和叶也红成了竞争对手,她们竞走又经过了她们这儿。在同学们看来,竞走是一项别样的活动,它走不象走,跑又不是跑,屁股一扭一扭地,让人看了觉得很好笑。这也难怪,竞走这项运动在我们这里才刚刚兴起不久,从乡镇中学来的同学大多还没有接触过,她们看到那样的姿势,又好笑又害羞。因此报竞走的同学不多,且多是一中毕业的。史微和吴笑梅热烈地喊“楮绿珠,加油!” 史微喊过了楮绿珠,又替叶也红加油。楮绿珠、叶也红保持着竞走的姿势,不看她们,但却以开心的微笑作了回答。
    “你们辛苦了。要水喝吗?” 柳锦云接了一杯水走过来。这时又来了几个同学。柳锦云对体育不热心,她没有参加任何项目。水是在三脚架上的大型白瓷铁罐里。这种白瓷水缸每年夏季各教室都有,今天广场周围放了好几个。史微和吴笑梅、朱青青都喝过水了,她们摇头向柳锦云示意。“我刚才去看男生三级跳远了。我们班取得两个名次,林涛第二、刘琥珀第三。”柳锦云站着,手端水杯环视四周,告诉大家喜讯。“还有,丁莉菁的铅球获得了第一名,一十一点八米。”刚刚走过来的一个同学又说。“哇,真是太好了!”大家异口同声高叫起来。史微接着道:“说不定我们班能取得年级团体第一名呢。”大家被她鼓起了热情和希望,热烈地讨论起可能获得名次的项目来。这时,楮绿珠的一千米竞走剩下最后一圈。史微:“柳锦云、吴笑梅,我们一起去接褚绿珠吗?”吴笑梅:“你两个人去就够了。”吴笑梅也想去看楮绿珠取得了名次没有,但广播里说高一男子组跳高比赛就要开始,她舅舅朱建报了这个项目,她要去看。
    楮绿珠是第四个到达终点的。叶也红在她之前。各项目比赛是取前六名记成绩,因此楮绿珠也获得了名次。史微希望明天的长跑自己也能取得名次。自从初中转学入一中,她就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她对明天充满了信心。
    四 体育彰显时代精神
    《卜算子》证曰:
    置像说心仪,居里夫人大。今日英伦铁腕舒,认取非情改。
    巾帼一流人,固是心中爱。恰似花丛选戴花,嗅辨芬芳采。

    希望不要再被“和谐”掉~~~
    五 被爱包围一心逃避

    史微惊疑地发现,自己对林涛萌生了特别好感。

    林涛坐在史微后面,就像在他家里一样,无论上课、下课,当他觉得需要提醒她、帮助她时,也不管史微有没有听,需不需要,他总是及时地、自信地给她提示。他特别健谈,细心而周到,她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他的声音温暖了。从小受生活训练,谁对她好不好她善感的心灵一清二楚。因此,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字字句句都是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如果说前一段时间她能心若止水、心安理得地听他殷勤唠叨,那么现在,她是被他的声音娇惯得心里暖烘烘的了。在她听来,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对她的鼓励和关照。她坐在前面,静静地聆听,表面静若磐石,实际犹如冬天放在火炉旁的一缸甜酒,整个身心都去感受他那温温尔尔的声音了,以至于老师讲了什么,学了什么全不知道。而学习不能照常进行的她心里也非常明白:学习又是万万不能不照常进行的事情。

    不错,林涛就象他在一篇作文里的自我评价那样,大方、自信,多才多艺。这次期中考试,他在班上考第三。他不但主课成绩好,在文学、音乐、体育等方面,可谓哪一门都优秀,都冒尖儿。以前史微接受史文远训导,不可避免地都要听到一句“你要好好向人家林涛学习”、“你看人家林涛”之类的话。自从这几个月近距离地共处,使她对他的好感不断上升。她不知道她感情发生的系列变化,是源自于他对她所表现出来的特别关注。是的,这个情窦初开的男孩,自从第一次见到史微,他的眼睛就不禁为之一亮。两年来,每次相处,他都是情不自禁地使劲表现自己。

    史微不知道如何把握、疏导这份感情。她认为自己不该有这种变化。与张德祥的交往所带来的非议使她觉得决不该再在这方面出现任何差错。她理想远大,要听课学习;可是她的耳朵装不进任何老师的声音。她为此焦躁不安,恨透了自己:恨自己容易被他声音干扰,恨自己意志不坚强。她就是不知道该与他交流一下,建立一种正常的、轻松的同学关系。她认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苗头是错误的,必须制止。如何摆脱这种境况?对自己万般无奈的史微想到请班主任给自己调换座位。

    吴笑梅每当周末回去时就冲朱建爽朗地喊:“幺舅舅,回去啦!”班上不论女生男生都喜欢她。她回到学校就把在家发生的事情扯出来与史微唠叨:“我都怕回去。每次回去我奶奶都要在我面前提那件事。那男娃儿父亲在文革时救过我爸爸命,我奶奶为了感谢人家,就把我许配给他。他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喜欢读书,文章写得很好。我不乐意再提这事,我爸爸、妈妈都随我自己,但我奶奶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坚持要我不读书后嫁给他。他家境没有我家好,我爸爸、妈妈、奶奶都说只要我愿意,这件事情不用担心。我都烦死了。”吴笑梅说烦死了,却始终在笑。史微安慰道:“你长大了能自己做主,你奶奶奈何不了你。”吴笑梅又转口说:“那男孩其实也不错,我最烦的是我奶奶老是把这件事情挂在嘴边。”说过自己之后,她又开始说朱建:“我舅舅在初中时也有相好的女同学。那女娃儿很漂亮,很喜欢我舅舅,这星期还找过我舅舅。我舅舅说他不喜欢她,是那女娃儿要来找他。我妈妈三姊妹,我舅舅是独子,我外公管事我外婆家事体可以。她没考上高中,还在复读。”

    史微听吴笑梅轻轻松松把那些在她看来特别严重的事情谈笑生风地随口说出来,想起赵思雯说过的话,想起松溪中学老师对那些谈对象、有婆家的男、女学生所采取的随和态度,就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有了自己的情事、情史,其实大家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也就对自己和张德祥的事不再那么耿耿于怀;同时想到自己遭那么多议论,主要是因为与“离校出走”挂了勾。史微和吴笑梅在一起,总被吴笑梅阳光般的笑脸和阳光一样爽朗的笑声感染,觉得自己好像也幸福多了。

    除了上课那会儿,柳锦云现在与史微几乎是形影不离。因此,史微无形中疏远了楮绿珠和吴笑梅。史微向慕容老师提出调换位子的要求没有得到肯定回答,这件事情却被柳锦云知道了。这日中午,俩人吃过午饭回到教室,柳锦云来到史微的座位上。因为天气很好,她们打开窗户,探出头去欣赏外面的景色。

    教室下面也就是公路上方是一个老师狭长的后院。这个老师也许非常爱菊吧,在他的后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菊花,其花色品种,史微数了数,足有十一种之多。史微这些日子苦闷、烦恼,常常凝神窗外的青山绿水,以及站立水中、任由河水从自己脚下滔滔而去的丹山悬崖;窗户下灿烂、娇艳的菊花,自然也是她出神凝视的对象。在这之前,史微见过最多的是芝姑门前花苑里的菊花。芝姑的菊花虽然也开得繁荣、热闹,但品种很单一,只有两种花型相同的黄菊与白菊。可眼前的菊花除了常见的几种外,还有很多通常只能从明信片上观赏,如白色的瑞雪祈年、瑶台玉凤,紫红色的陶然醉,黄色的千丝万缕,淡绿色的绿松针等等。在这个后花园,史微最喜爱的是那钵被主人放在最上层花架上的孤独墨菊。它乌红、紫亮,在绚丽、繁华的花丛中,独立于最显眼、最恰当的位置,通身散发出华贵、典雅的独特气质。史微初始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花,第一次望着它出神儿时,是林涛在旁边告诉她的。

    史微看花,又涌出重重心事来。上个星期六她又去了二中。她有很多话要给曹园菊说,可是,那些话儿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敬爱曹园菊,她怕自己说出林涛的事情后会遭到曹园菊的轻视。她知道应该认真学习,以便将来有机会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胡思乱想地再闹什么恋爱。至此她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只有自己来解决了。史微决定再去请求老师让她调换座位。为了学习,为了将来,她要远远地躲开林涛。

    柳锦云无心看花,她要看的是史微的心:“你在看什么啊?不就是菊花吗?黄的、白的,金丝的,有什么区别?以我看啊,你的心事比这花更让人好奇。”柳锦云顿了顿,半含笑半认真地说:“别装着看花了。什么事那么严重使你想换座位?”史微觉得她说的第一句话真好笑:“看花还需要假装吗?难道你从来没有被花感动过?你不喜欢花儿?”“我可没有你的那种闲心。它有什么用?它再好看也不过是无用的东西。我问你呢,你要换座位干吗?”史微觉得既然无法与她讲花,自然更不该与她说起因了林涛而有的烦恼;于是讲:“嗨,我这么高的个儿,周围的同学都比我矮,坐在这儿觉得不自在。”“不会就这么简单吧?前面的女生是比你矮,但男生就不一定了。男生不耐看,可很耐比,要不你和林涛比一比看?”“那我们换一换试试?看你那么高被老师同学瞧着自在不自在。”

    史微以为理由很充足,可是谁也不相信。慕容茜说:“编排好的座位怎么能随意改动?很多同学都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如果我给你换了,别的同学也来要求换,我怎么应付?再说你那个位置很好啊,正在中间,班上每周按组调换一次座位,你坐的位置对眼睛最合适。”几番央求,慕容老师就是不松口。

    天阴沉几日又开了笑脸。这天放学,史微和柳锦云一起洗了个头。史微的头发自从去年剪过一次后,现在又长长了四、五寸。学校大部分女生不论高矮肥瘦,留的多是短发,因而我们看到的姑娘发型,不是运动头,就是青年头,或者学生头。短发梳洗起来方便,可以节省很多时间用在学习上,因此很受女生欢迎。吴笑梅、楮绿珠、朱青青、傅伊曼,她们都是短发。史微试过一次学生头后并不怎么喜欢,又扎起了马尾巴。柳锦云的头发比史微的长,但几乎少了三分之一。其他人常把头发梳理紧凑后高高地扎成一把;柳锦云从来就是一个发式:她总是在后颈处随意地捆扎一下。她的头发虽少,但有一部分天然地显得蓬松、弯曲。这自然的卷发使她显出了几分女性的妩媚。

    柳锦云很喜欢到史微这儿来说话。通常,她背对黑板面向同学,站在走廊史微的书桌边,即使有空凳子也不坐,除非史微前面的同学出去了,座位空着,她才偶尔坐下。这天中午,史微并不想马上回到自己座位上,是柳锦云连闹带拉,迫使她走向了自己的座位。教室后面开门的地方有一块空闲地,自从史微打算调换座位遭到老师的拒绝后,她就留意上那块空地方。学习不得安心使史微决心再次找班主任。既然老师不肯给她调换座位,她想请示老师后自己搬到教室后面的空地方去。刚才她想再到后面去看看,结果硬是被柳锦云“送”回了座位上。柳锦云与史微说话很少看史微。她的注意力,通常是在史微背后其他同学身上,只是史微没有明显地察觉罢了。

    慕容茜还是没有同意史微调换座位:“你搬到后面去,教室的中间岂不是空出了一块?那会象什么样子?再说,后门开起来方便吗?”不同意归不同意,慕容老师还是特别在意史微强烈要求调换座位的真正原因。无奈的是,史微一口咬定:“我坐在前面个儿太高,拦了后面的同学,有人有意见。”这个理由不成立,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多起同学身上。别人为了听好课,即使后面的同学有意见,他们也不管呢。可是,我们也替史微想一想吧:她就是胆子再大,可中学生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使她对老师说,她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喜欢林涛的复杂心情,上课听不进东西才要求调换座位的呢?!

    六 造化与天意有谁知

    应该承认,慕容老师并不是有意为难史微。象往常一样,她还是喜欢提史微问。几个月下来,史微英语成绩并不如预想的那样好。第一次小考的胜利只给了她盲目的自信,而她英语的真正水平,在班上充其量只在中等。但慕容老师满含笑意的亲切目光依然不时落到她身上。今天课堂上分角色朗读课文,慕容茜除了叫上秦安之、林涛这种好成绩的同学外,又叫了史微。这使得比史微成绩好,平时老师又不怎么提问的女生暗生妒忌之心。

    有人心里不平衡,并不仅仅因为慕容老师爱提问史微。史微物理成绩是那种最不容易引起老师注意的学生,可闵校长却隔三差五地要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在同学看来这是一种额外的殊荣。大家读书几年,知道一个规律:任课老师提问,不是叫成绩好的就是叫他们偏爱的或者是关心的学生。史微在初三时物理学得非常好,那是有关电流、电路的基本知识,与前面内容联系不大,她接受得快;这就象她几何比代数学得好一样,她是对用图形阐述的知识更容易接受。上高中后,物理课的内容与电路知识脱了节,她觉得要弄懂它真是一件头疼的事。再说她迷上了课外阅读,现在是没有一科成绩冒尖。闵校长之所以关心史微,主要因为史文远。

    史文远得知女儿物理老师叫闵学瀚,是个中年人时,断定这个现任校长就是曾经教授过自己的闵老师,他决定带女儿去拜访他。史文远很怀念过去,史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的班主任是个年轻老师,叫闵学瀚。身为学生的史文远深得闵老师欣赏,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史微以前多少有点认为父亲是为了督促她好好学习而自夸。但是,闵校长见到父亲时的表情、语言、行动,让史微事后久久不忘。那次史文远带着史微,手里提着非常简单的礼物去找闵校长。为史文远开门的是闵卓君,史微的同班同学。他未开口,史文远先问:“闵老师在家吗?”闵卓君一边疑惑地看着史微一边叫:“爸爸,有人找您。”闵校长应声而来。史文远一声“闵老师”还没叫完,闵校长已经拉过他的手,意外而高兴地说:“文远啊,快进来!”那一刻,史微相信,父亲以前说的话全都是真的。事隔二十余年,一个老师对一个没有任何成就、一直默默无闻的学生如此亲切,史微还要怀疑什么?

    当年是学习委员的史文远确实非常出色。在那个读书只论阶级成分的年代,史文远被淘汰曾经使闵学瀚那样的老师很无奈。如果不是那个年代,谁会怀疑史文远那样的学生不能青出于蓝呢?时间真快啊,它把历史又翻了一页!

    闵学瀚关心史微,更多地是在痛他以前学生史文远的痛,希望着史文远的希望。史微何曾不知道这一切?她更希望实现父亲的希望,弥补父亲的遗憾。她目前要爬过这道坎,她在努力,她在督促自己,可是,她还没有爬过去。

    冬天的日子很短,放学后刚刚吃过晚饭,天就黑下来了。寝室的同学洗了脚面,一个个都到教室去自习了。史微收拾完自己也准备去。柳锦云还坐在她自己床上,史微邀她,她心事重重地说今晚不想去教室,并叫史微陪她说一说话。看柳锦云心情那么沉重,史微把手中的书本丢到床上,在柳锦云的招呼下也爬上了床。

    “史含华,你说我现在胖吗?”
    “不算胖,但是也不瘦吧。”
    “你知道吗?我以前更胖,比现在胖得多,有一百五十多斤,你信不信?”

    史微每次体检,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一百零四斤。和她差不多高,却有一百五十多斤的姑娘,她没有见过,也没法想象那样子。她带着怀疑的眼光,不置可否地看着柳锦云。
    “你不信?我拿照片给你看。”

    柳锦云起身去搬床头的箱子。箱子是放在一块水泥板上。水泥板砌入墙角的两面,距离床铺尺余许。这是学校为了寄宿生生活方便专门设计的,房间四角都有,共八个,下面是水泥台子,上面就是这悬空嵌入墙壁的水泥板。柳锦云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笔记本。这本粉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有书那么大,夹着一叠厚厚的照片、信、纸片之类的东西,看样子经常翻弄,因为它已经失去了整齐和美观。

    柳锦云翻开笔记本,从一大叠照片里找出一张最大的照片拿给史微看。那是一张班级毕业照。柳锦云指着照片中站在中间位置的一个高大姑娘说那是她。那个姑娘的身板真是宽大、厚实,如果柳锦云自己不说,史微真不敢相信她就是眼前的柳锦云。七、八个月的时间,一个人的变化如此之大!

    “其实我在初二时更胖。我是初三以后才瘦下来的,而且瘦得很快。八一子弟学校,那儿高中部的师资力量毫不比一中逊色,那儿教学设施、学校环境甚至比一中更好,我为什么要到一中来读高中?就因为那个可恶的男生。刚进入初二,我们那儿有很多人就开始谈恋爱了。我在班上成绩好,总是前三名,班里没有一个女生能和我比。我们班常考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是厂里一个头儿的宝贝。这个家伙,开始看我成绩好,就和我相恋。我们一起听课,一起自习,出出入入也是同来同往,同学都把我们说成是如胶似漆的一对。我们也相邀一起读高中,一起考大学。可是,初三第一个学期未过,他就把我丢了,去和班上另外一个女生搞得火热。那个砍脑袋的,不就是看中那个婊子长得漂亮一点吗?我要报复!我一定要打回八一去报复他们!”

    史微听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想不到柳锦云会说出那么多难听的、严重的字眼儿。老人常说天变一时人变无了日,何必再为过去的事情伤神?史微心想自己也有同样经历,可她除了自个儿伤心之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骂别人。但看到柳锦云咬牙切齿的样子,她不禁又安慰她:“看你自己把自己气成什么样子了。他既然是那种人,你何必与他计较?值得吗?到头来你又能得到什么?”

    “不,我一定要报复!我要回到八一去,和林涛一起。我要和林涛一起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分回八一。我要带着一个比他强百倍的男生,成双成对地站在他们面前。我要活活地气死他们:我柳锦云就是比他们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林涛吗?我父亲和林涛父亲是世交。他们从小一起读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又一起分配到八一兵工厂。贺佳妮和我父亲及林伯伯是高中同学。贺佳妮成绩好,可是她家里很穷,根本读不起书。林伯伯家里有钱,愿意帮助她。但是林伯伯父母愿意出钱的条件是她将来嫁到林家。是林伯伯家里出钱把她读完高中和大学的。你知道吗?她贺佳妮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大学毕业以后,她想反悔,不肯嫁给林伯伯。可是她用了别人那么多钱,自己根本就还不起。他们结婚以后,贺佳妮还在起翘,她在东溪学校教书的时候,与另外一个男老师好上了,背叛了林伯伯。那一阵子,林伯伯好可怜。他有今天,完全是我父亲的帮助。是我父亲找贺佳妮的野男人交涉,是我父亲促使他们言归于好。你知道吗?她贺佳妮都五十岁的人了,为什么林涛兄弟那么小?就因为她年轻时鬼混去了。”

    史微听得心惊肉跳、意乱神离。她又惊又愧,又怕又疑,一颗心,随着柳锦云充满怨恨的话语,忽冷忽热,时轻时重。她平生第一次被人引到了一个充斥着怨毒、愤懑、仇恨、报复、敌意、杀戮的世界,她是真的又惊骇又惧怕啊!她对柳锦云的一些用词反感极了,她不相信一个女中学生能说出口那么难听、恶毒的话!她知道柳锦云来自了不起的八一子弟学校,知道她老家就在锦江河上游;她也知道林伯伯在八一兵工厂工作,而且是那厂里的总工程师。可是,她不知道:柳锦云家和林涛家竟然有那么深的渊源;她所敬佩的贺老师还有那样的故事;柳锦云对林涛竟有如此长远、周密的计划和打算。她的脑子一边怀疑柳锦云所说的一切,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奇怪,柳锦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知道大人那么多事情?史微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天马行空,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随着柳锦云而翻滚不定。倾吐欲正盛的柳锦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林涛兄弟还有一个姐姐,年龄比他们大得多,你知道是谁吗?我选择林涛,是因为我们大学毕业以后更容易回到八一去。我们的父亲在那里打下了基础,我要回去风光!我要让那个卑鄙、无耻的狗东西瞧一瞧!我要让那个砍脑壳的知道我找的人比他更强……”

    这一晚停留,史微像是在做一场大噩梦,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一个多星期,她都沉浸在这个噩梦里醒不来!她疑心柳锦云说贺老师的那些坏话,疑心柳锦云的用心和人品。她觉得,即使贺老师曾经不对,她柳锦云作为晚辈也决不该把那些陈年旧事拿出来乱说。更加扰乱史微心情的,是柳锦云说的关于林涛的那些话。

    史微一边暗暗喜欢林涛,一边又在急切地想办法让自己摆脱这种强烈的爱恋心情。她知道自己不该对林涛存着那份心事,因而柳锦云的计划和打算让她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另一方面,史微毕竟喜欢林涛,她觉得柳锦云未必喜欢林涛,她只不过是想利用林涛达到她报复另一个男孩的目的罢了,这对林涛、对她的感情都不公平。同时,对于史微还存在着这样一件事实:我们暂且莫说她在这之前就不许自己对林涛抱希望,现在即使她有心于林涛,她又拿什么去和柳锦云比?柳锦云学习成绩显然比她史微好,柳锦云的家庭条件,他们父母固有的关系以及柳锦云所设想的她和林涛一起考大学、一起分配回八一兵工厂,那可是她史微从来没有想过、将来也很难做到的事情。史微没有要比的心情,也没有要争的念头,但她确实想到了柳锦云所具备的而她史微不具备的诸多优越条件。最后史微想,对她来说,柳锦云的出现,轻而易举地帮助她在心里冲淡了对林涛的爱慕和惧怕;她甚至有点庆幸。柳锦云的那番话她史微如果没有听到过,势必会继续在林涛身上花费感情、时间和心事,到最后,能有什么结果?她和林涛,毕竟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城乡鸿沟。

    史微,她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对林涛的爱慕。为了自己明显轻松下来的心情,她确实有点感谢柳锦云的及时出现。她肩负着父亲的希望和自己的大志,她是真的认为自己还不该胡思乱想,再闹什么恋爱。

    这就是鬼使神差。生活中就有这使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而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一下子改变了现有的局面,并且影响深远!然而,有谁能够事前知道,我们会被这突发的事件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吧?

    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家都在嚷嚷,说晚上睡的时候被子里冰凉。史微和楮绿珠商量,把自己的被子搬到下铺楮绿珠的床上,和楮绿珠一起去睡了。
    七 寒假的话题最关情

    在家做了一年阳春,史文远觉得守着那两亩谷田不划算,农闲又去大山里翻越了。史文远回来过一次。那次他揣着辛苦挣来的钱,高兴地带着女儿去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一块价值68元的上海凤凰牌女表。他曾说过,只要史微考上高中,他就给她买一块手表作为奖赏和鼓励。他实现了自己对女儿的承诺。史微的惊喜自不必说。

    其实史微从来没有向父亲要求过物质上的东西。吃也好,穿也好,用也好,史文远从不等史微开口,他就把一切都想到了,准备好了。生活中残缺的那一半促使他变得细心、周到。例如冬天,他考虑到史微坐在教室会冷脚,提前两个月拿着足以做出两三双棉鞋的碎布料,对银铃母亲说:“您帮我给我女儿做一双棉鞋咯,我给您手工钱。做厚实点,穿着暖和些。做漂亮点,她是女娃儿。”他给予史微的关怀,村里妇女们常常是看在眼里,说在嘴上;大家都赞叹他培养史微舍得代价。他则笑着说:“我又做爹又做娘,有什么法?”可是另一方面,在父女俩对待事物看法不一致时,如果史微争辩,他会大发雷霆,动不动就连珠带炮地不惜说出:“我不靠你。你以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一定要靠你了,是吗?哪一个这么说的?那些无儿无女的人同样要死,死后也有人埋。你以为我一定要靠你啊?人家怕死尸发臭也会来埋的。古话说‘顺为孝’,我把你拖大了,你翅膀骨硬了,是吗?”这是最具打击力、杀伤力的武器,史微闻此只能默默流泪。碰上这种时候,她还能说什么?她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史文远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要求女儿回报给他的就是听话和学习好。很多时候,史微也确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女儿;但进入高中,除了入学时那次英语测试分数稍微偏高外,她的各科成绩在班上都是平平。史微学习基础原本不扎实,一中的高中又汇集了全县各中学的尖子生,她现在的考试情况应该说还是在进步,只不过没有以前明显罢了。但匆匆来,匆匆去,一心只巴望女儿成绩优异的史文远,得知女儿中考成绩排名第三十三位,不禁非常失望、非常着急!他声音失落、语气沉痛地说:“你自己看我们院子读书的那几个娃儿,有志(在松溪中学)在全年级得第一名,有刚(玉兰弟弟,也在松溪中学)在班上得第二名,宝铃(银铃妹妹,在云潭中学)在班上得第三名。你倒好,在班上拿了个第三十三名!别人能考好成绩,你为什么就不能?”这都是事实。父亲这么一问,史微就无言以对了。她寻思,平时自己也不是不认真,为什么成绩就搞不上去呢?她觉得现在的数学、物理比初中的难多了。另外,她也明显地感到,自己没有刚进一中时那么拼命了。记得有一次自己问楮绿珠:“你来讲一讲,我现在是不是变懒了?”楮绿珠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比起以前,你是有点变懒了。”人懒惰了,遇到的问题会不难吗?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端着碗走到一块儿,周姑和蒋姐针对她现在的情况就说:“越难就越要学,越要把它弄懂。莫怕苦,越怕苦就越难。莫松劲,一点也松不得劲。”史微更难过地倒不是自己的成绩,而是父亲因此而有的伤心和失望。父亲那个样子,叫史微的心更痛、更沉。

    然而,一个人对课本开始松懈,他自己未必能及时察觉。史微就是如此。史微学习时间未必比以前用得少;她没有察觉的是,她已经不是一心扑在学业上。自从几次试探使她知道诗能吟唱出心中的感想之后,她喜欢上了诗;自从知道小说里有很多杰出的优秀人物,她就迷恋上了小说;自从树雄心、立壮志,她就爱上了阅读名人传记。她矢志要做一个高尚有作为有利于社会的有用之人,因此发生在她周围的不合理之事,她总是不顾自己的能力去说去管。我们想一想,这要花费她多少时间和精力?她又怎能再轻松自如地应付数理化、语文、英语?慕容茜说:“该生为人正直、敢于直言不讳,热爱班级,乐于助人,是一个集体荣誉感很强的好学生。希望今后注意加强学习,不懂多问。”这一年寒假,史微带着班主任这样的评语,说不上什么滋味,回了家。

    周姑几年前顶替她当教师的父亲上了班。改革以来,国家有很多新政策,其中这“重视教育,尊重老师”就是很重要的一条。教师地位直线上升,许多老师的冤案、错案得到平反。不但如此,国家为了补偿他们,还让他们的儿女接班工作,周姑就是这条政策的受惠者。在史家村,大家都很羡慕她呢。

    周姑家的责任田、私有地和别人家的责任田、私有地一样生谷子长菜,可她每个月一分钱不少的工资,却不是邻居们能够从田地里刨挖得出来的,那可是一笔可观的、旱涝保收的进项。周姑家的生活因此而比别人滋润得多。这年冬天,生活富裕的周姑夫妇率先从辰阳抱回来一台电视机。这不但在他们家是一件大事,对周围七、八户人家的小孩、妇女和老人们都是一件大好喜事。周姑夫妇住的东正房,因为放置着那台新电视,每到天黑就挤满了人。他夫妇俩为了把更多的空间让给邻居,吃过晚饭,洗了脚面,就窝到床上被窝里。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场面。晚饭时候,被叫回的小孩子甚至端着饭碗又急忙跑来。热情、厚道的周姑看着这些满脸都是幸福和自豪。过年期间,她家电视日夜不停地播放,这间屋子更是充满了欢乐和祥和:精彩好看的电视节目,丰富多样的糖果瓜子,使闲适的人们充分享受了春节的快乐。史微放假以后,也身不由己地加入到看电视的队伍里。

    不知不觉,时间又滑到了大年初六。快开学了,史微依然不着急。象一种惯性,吃完晚饭,她对父亲说出去看看电视,一会儿就回来。史文远答应了,并叫她把火桶拿去坐,免得人多烤不上火冷了脚。十点多钟,墨西哥剧《卞卡》正放得有味,史文远叫她回家。她非常不情愿,但还是提着火桶回了。史文远看她一脸不高兴,就说:“还不耐烦了罗?叫你洗脸还不是罗?”史微不做声,也后悔。“我把你的洗脸水热了几次,放冷了又热,热水又放冷了,冷了又再烧火。我喊你喊错了是吗?”史微更加后悔。但是,电视里引人入胜的情节强烈地吸引着她,她仅仅只洗过脸,就又要求去看。“那么多热水,脚也不洗就要跑出去。不要忘记你的名次已经在三、四十名了!”然而史微还是去了。十一点多钟,电视剧放完了,她随沈姐等回来,见父亲一个人坐在火边,非常沉默,神情很黯然,一点儿精神、兴致都没有,自己坐下想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地伤了父亲,自责、难受让她内心发狂:“爸爸啊,我最亲爱的爸爸!”《西江月》证道:
    庭训奈何顽石,苦心宜罢焦桐。恨无桃李惜东风。好鼓何须槌重。
    纵使生而闻道,依然一片鸿蒙。或因血脉本相通,父病儿心尤痛。
    史微去辰阳读书之后,就很少去伙伴家玩了。她在家时间不多,但与儿时伙伴并不疏远,她们只是被各自的事物缠绕着不能常常在一起罢了,而心之间的亲密依然如故。史微小时随奶奶睡,奶奶去世后她的那张床归了伯伯家,史微就与爸爸睡,直到小学毕业。这些年,史微父女俩只有过年的时候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每当这时,史微一律到伙伴家、或者隔壁沈姐家搭铺儿。譬如玉兰,她玉桃早嫁了人,史微逢年过节星期天都可与她睡;譬如银玲,她金玲常常在外唱戏,史微可与她及宝玲三人挤作一床;还有玉英家等等,她们家都是她晚上栖息的好去处。通常这个时候,也是史微与伙伴们交心换肺的好机会。史微在外如一张孤帆,一旦回到伙伴中,心儿自然放松下来。这种情谊不同寻常,它是侍弄那一方水土的神灵种植在她们生命里的永恒情愫,这犹如锦鸡岭的青松常青了锦鸡岭,锦江河的绿水养育着史家村的人民一样,史微和她伙伴永远都是史家村的女儿。她们的情谊就象那山、那水,长青、长流;是世间最淳朴、最厚重的情谊。玉兰、银玲、玉英都怜惜史微,羡慕史微,她们认定史微将来前途比她们好,但她们还是以她们的方式一如既往地怜惜她,爱她。史微拥有她们是何其幸运!

    其实史微家并不是没有添置过一张新床。史微在松溪读书时,史文远认为女儿大了,就从多木材的大山里运回一张床。这张新床放在配房一年多,史微不过睡了两、三次,每次睡一、二个晚上,就被村里一个老光棍为娶一个外来的讨饭女人时抬走。他们要这张床时说:你们父女俩不常在家,偶尔回来,微儿暂时搭邻居睡;那张床放在那儿闲着也是闲着,卖给他是做一桩好事,成全了两个苦命人。大家都说史文远再从山里带一张床回来不费力,没想史微在家失去了拥有一张床一片小天地的机会,成了众人家的女儿。

    史微过年这几天跟沈姐睡。沈姐二十几岁带着女儿守寡,如今头发都白了。因为年老做不动粗重活,生产队没有给她分责任田,不过不管年情怎样,她每年都能得到来自大伙粮仓的六百斤干稻谷。在这样的时代,她不会因为没有米而少饭吃。有远虑的她还是把独女配给了娘家哥哥的儿子。沈姐一个人过日子,小锅小灶,干净、整洁。史微与她一直很合得来。每当放假在家,上山砍柴、下河洗衣、上坡弄菜等一应小事,史微总想着她。沈姐说史微不嫌弃她这个没有用的老婆子,是个老少合三班的好娃儿,将来会有好报。史微倒觉得沈姐才算真正好人。沈姐年轻时很漂亮,她丈夫死后公婆没要求她留下,她是因为对丈夫一往情深守节的,还把眼睛哭坏了。史微跟沈姐睡,有时听她说起母亲:“你妈妈其实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喔!她对周围的人都很好,不过你那么小她硬得下心走,我们就不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了。她个性太强,你毕竟是她生的,她养你几年也不容易,你在心里不要怪她才是。”沈姐女儿与史微母亲一个大队。

    有关母亲的话题随着人们对史微母女关系的关心一直伴随着史微的成长。史微从来不愿轻言母亲,可是村里好事的妇人总是出其不意地拉住她:“微儿,你妈妈在那边为你生了两个弟弟啦。我上次赶场碰到你妈妈带着你两个弟弟也在赶场,你两个弟弟也长得很漂亮喔。你见过你妈妈吗?”“微儿,你妈妈家里很有钱,你在辰阳读书,她现在也搬到辰阳去了,你们娘儿俩都没有碰到过一次啊?”“微儿,你什么时候去认你妈妈?你不认?你这个傻婆娘怎么那么傻?话又说回来,你莫去认也好。彩凤那娼妇确实心硬,我碰到她本想她问问你,那晓得她绝口不提;我对她说起你,她也不关心。认那样的女人做吗呢?”史微对离去的母亲没有好奇,倒是旁人过多的关心让她烦躁。她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在火坑边,父亲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出其不意地问她:“听别人说,你和你妈妈相认了是吗?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啊?”史微在父亲偏激的教育里长大,根本没有想过要去认妈妈,她不知道,父亲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史文远不高兴别人在史微面前提许彩凤。现在史微大了,很少在他身边,他管不着她,但还是不愿史微认许彩凤。他认为,女儿如果私自跑去找母亲,那是对他这个做父亲的背叛。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史微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父亲的想法,但还是安慰他:“您放心,我不会去认她的。她不要我了,我去认她做吗?”

    史微嘴上这样说,内心还是渴望像别人一样有一个在自己耳边唠叨的母亲。她知道她母亲是真的不要她了。母亲走后这十年里,她从来没听说过她母亲想她之类的话。母亲不愁没有孩子,但对孩子来说,母亲却是唯一的。史微非常羡慕别人家父母在堂、兄弟姊妹成群的热闹场面;她甚至羡慕别人有机会挨母亲的骂。她不是没有挨过父亲骂,但她总是觉得,她父亲骂她时的感情和别人父母骂孩子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别人骂孩子那是单纯地骂,孩子听了如沐春风。史微就常常听玉兰、银铃她们母亲带着极具亲和力和关爱的口吻叫骂她们:“娼妇儿啊,还不晓得回来洗脸啊?”“这个死娼妇婆嘚,做事、讲话没有大细,明儿到别人家去看你日子好过。还在那里笑!”她们骂得很随意,就一句,一抬头、一瞥眼、一扭嘴,只给孩子传递了母亲特有的关爱,很是柔和。史微在旁边是打心底里羡慕她们,同时也会惆怅地感到自己生活中的残缺。玉兰、银铃知道史微这心事,曾对史微说:“你去认你妈妈吧,怕什么?你是她生的,你要认,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理由阻挡。”史微说:“我考起大学了就去认她,考不起大学,一辈子也不去。”这是史微的真心话,它只可以在私下里对玉兰、银铃俩个说。别人和她说起,她的态度总是很强硬。在她内心深处,她那小小的、强烈的渴望,懂的理睬的人有谁?
    八 史家村唱戏出状元

    金铃是一个唱戏的女状元。农闲后,人们生活越来越悠闲,再加上年关的来到,大戏的热闹,这件事又成为史家村及其周围十邻八乡人们议论和感叹的热门话题。

    银铃母亲和其他孩子母亲不一样,她是史家村人土生土长的子女。其父早亡,其母纺纱织布把她带大,为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生下银铃几姊妹全都姓史。她曾与史文远开玩笑:“明儿给微儿也招个郎,和儿一样。”银铃母亲不但心灵手巧,女红在村里的媳妇娘儿们中有口皆碑,她待人接物做起事来聪慧逼人的势头,就连男人都逊她三分。她家在宗族意识比较浓厚的农村得以站稳脚跟,并且还比别人生活得好,全都是仰仗她和她丈夫一样聪明,会办事做人。大家普遍感叹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这几年,金铃出落得越来越可人,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有几个都瞄上了她。小伙子父母看着金铃长大,也都有心把她讨回来做媳妇,于是常常拿话试探金铃和她母亲。这些人中,就有剧团团长史文传。史有鹏和金铃一起长大一起在剧团唱戏,有时在戏台上还要拌做一对冤家。人们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时间关于金铃和有鹏的玩笑话随处可以听到。金铃一个姑娘家面对这些事情自有她应对的妙招。她母亲就不同了,对来自各方的攀亲话题,特别是出自史文传之口,她在人前总是半真半假地用一句玩笑话顶住:“我们史家村祖祖辈辈从来还没有听说过同姓人也能结亲。如果能的话,不如就把你的么女配给我的儿子,这样我在村里又多了一门亲戚,别人也不会再欺负我了。”回到家里,就对女儿严加管教。因此大家都只是讨得了口头上的便宜,真要成事走近她们,距离似乎还不小。

    这个时候,据说国家有文件下达,说是要复兴地方文艺,繁荣地方文化,保护地方剧种。辰阳县文化馆、文工团根据这些精神,经常招集下面戏班子里有资质的学员进行培训学习。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名震四方,红遍了半个湖南、半个贵州,剧团里的姑娘小伙们,理所当然地都成了辰阳县文工团每次培训的重要对象。史家村剧团每一次都能热热闹闹地去上八、九个人,一去就是一、二个月。县城烈士公园上的大纪念堂是辰阳县文工团的大本营,史家村剧团出众的姑娘、小伙在这里练习唱戏,这种笑笑闹闹、唱唱跳跳、不用落田下地的轻松生活,真是羡慕刹在家种田做阳春的年轻人。县文工团为了壮大自己势力,从前两年开始就在各剧团着手物色顶尖的角子,要把他们招集到自己麾下。这对唱戏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你被选中了,这就意味着你跳过了龙门,从此成为吃国家粮的城里人。这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能够去辰阳学习的姑娘小伙都拼出自己的全部能耐,他们要为自己将来唱出一个好前程。就在这种情况下,史文传正式托媒人上金铃家为儿子说亲。据说,金铃母亲开始还是那句老话,但是媒人的能说会道很快就让金铃母亲松了口。金铃母亲答应把金铃改父姓嫁给有鹏,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史文传把金铃送进县文工团以后再说。其实金铃唱戏功底非常扎实,与雷云儿的名声同样响亮,只不过她母亲为了稳操左券才出此计策罢了。一年前,全县演员们最后一次集训后,史金铃以她优美的唱段、敏捷的身手和年轻的面孔脱颖而出,被县文工团正式录取为吃国家粮的大戏演员。与她同时抓住这次机会的还有善良的莺子。人们议论她们的时候总是要感慨地说:“人那,不管做什么,只要做到了那一行的最好,就有出头之日!古人讲‘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这道理还真不假。”

    是的,自从金铃和莺子进入县文工团之后,这一年来,“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这一句老话成了史家村及周围人们的口头禅。特别是在大众场合,像史家村在锦江河面上往来云潭、辰阳的船只上,人们津津乐道的都是这个话题。

    金铃跳过了龙门,哪有回头的道理?她母亲答应史文传,她进入县剧团后就把她许给有鹏的话,自然如风过浪平,算不得数。史文传是哑巴吃黄连开不了口。然而,史家村全剧团的人都知道,如果史文传不藏私心,进县剧团的也许就是雷云儿。有鹏心里悻悻然,在适当的场合,不免要把心中的闷气放出来:“我们院子谁不知道她秋红(金铃母亲)做起事来手腕子足啊?”这话传到金铃母亲耳朵,她站在自家门外理直气壮地放话:“老人古话讲:‘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你有鹏若真有本事,我金铃还会不嫁给你?再说呢,我手腕子足什么?我金铃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人家县里那么多行家看着,果然是我家金铃唱得不好,禁不成就是他们都不长眼睛不会看人?‘一家养女百家求。’我愿意把女儿嫁给谁哪个管得着?你下过聘礼吗?我接过彩礼吗?”这几句话一出笼,谁都做不得声。胜利了的金铃母亲,日子还和往常一样过,平时见了剧团里的人,自豪之余仍然是亲热有加。剧团里的人也想,县剧团毕竟是史家村剧团的上级主管部门,既然那都成了既定事实,多说又有何益?再说大家都生活在一块地方,出了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伤了和气有什么好?不管怎么说,大家不能不承认,毕竟金铃她们为史家村剧团争了光!

    人们议论金铃、莺子的同时,还要叽叽喳喳地对雷云儿说过不停。雷云儿的美貌胜过常人,和金铃比,她的唱腔也很出色,她是史家村剧团当仁不让的当家花旦之一。可是,在那仅有的一次机会面前,她输给了命运。金铃被县文工团选中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她不但唱腔好,扮相好,比人更胜一筹的是,她舞起刀枪棍棒来,那一种轻盈和敏捷无人能及;别人动作不及她灵活流利酣畅。莺子被县文工团选中则更加让人为雷云儿叹息。莺子没有雷云儿、金铃俩人长得好看,个儿也不及她们高挑;她跳过了龙门是因为她把丫鬟的角子唱到了家。于是人们私下里传说,县里没有选中雷云儿,更主要的是因为她结过婚,年龄也大了些。爱美的人们,从内心里为具备了美貌的雷云儿惋惜。在他们看来,县剧团把这么个美人儿都漏掉了,舍弃了,真是有眼无珠。

    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随着金铃、莺子的离去势力受挫,士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高昂。好在她俩都不是台人子女,就整个剧团而言,受到的影响还是不大。今年戏班子只大年三十那一天在村里搭台唱了一天一夜的戏,正月初一吃过早饭,他们一般人马闹哄哄地挑起行头到河边被一只船载走了。

    史微只去唱戏的地方转了一圈,就到周姑家看电视了。村子里稀疏地有了三、四台电视,好热闹、看大戏的人相对也少了一些。

    最近一年里,史家村戏班子不断传出丑闻。村里及周围邻近的人纷纷扬扬地都在议论,就象当初议论他们的戏唱得好一样,那叽叽喳喳的热情每个角落都有。史微也有所闻,但她不相信别人说的有关雷云儿与史洪亮的闲话。许多看戏的妇人对史洪亮是又爱又恨:戏虽唱得好,却也长着一对钩魂摄魄、害人不浅的“风流眼”。村里正经人家都说他不是好东西:“唱什么戏?!说是唱戏,却把人都唱坏了,把廉耻心唱丢了,把史家村的名声唱败了。”人们虽然这样议论,史微还是不相信有关雷云儿的坏话。在她心眼里,雷云儿就象一张画,是那么整洁、娇好、凄美,怎么会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银铃低声告诉她:“戏班子里早就有人在‘和烂’。我姐姐还没有去辰阳唱戏时,她就对我妈妈说过。我妈妈不让家里任何人在外头乱讲,免得惹祸上身。我妈妈当时就对我姐姐约法三章,还老过(事先申明告诫)台人,不然就不让我姐姐唱戏。”银铃没有向史微证实史洪亮与雷云儿的闲话,不但如此,她还象大人那样对史微说:“那种事无凭无据的,谁敢乱说?要是让人家家里人听见,看他不马上飞就来撕烂你的嘴!你读你的书,管这些闲事做吗?”史微已经打开了通向古今中外的门窗,在村里她除了偶尔与好伙伴说说话外,几乎很少迈出屋前石阶。

    不知什么原因,史微和雷雨儿疏远了。就史微而言,她并没有要疏远雷雨儿。每次两人相遇,史微都热情地和雷雨儿招呼;但雷雨儿不管史微热情,转身走掉了。史微也曾为她特意去她家玩耍过两次,但已无法改变这种隔阂。想起曾经的亲密,史微心里怅怅的。

    假期里,史微做不到按照学习计划进行复习。她和赵思雯往来甚密。她们隔三差五地互相走动,不是带来这本书,就是送去那本书,俩人碰在一起,天南地北就有聊不完的青春话题。看到女儿如此没有自我制约力,史文远痛心疾首:“你在学校学习也象在河里和人家划龙船比赛一样。你看一看,别人在快速使劲地划动潮板使船嗖嗖地前进;你倒悠闲得很,让你的船儿象河里的木排,慢悠悠地任它自流。不然,你的成绩还会是这样吗?学习是力争向上,你不加油,你怎么赢?”
    九 爱护引发别样思考

    新年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史微和史有志、赵青云一起去了一趟史茱家。有志是由芝姑二儿子帮忙,这学期从松溪中学转来一中读初二。在史萸家,赵青云因其在兄弟姊妹五个人中把书读得最好,而成为赵志强最得意的儿子。一年前赵志强按政策分得两个农转非的人口指标,夫妻俩曾为在五个儿女中,把哪两个转成吃国家粮的贵人而着实伤了一翻脑筋。还是一家之主的赵志强有主见。他说大儿子因文革耽搁了读书,即使现在把他转了,也没有多大发展前途,况且他在农村成家立业也定了型;老四、老五都还小,不必着急,而且他们读书成绩都不错,有培养前途;五个子女中,倒是老二和老三让做父母的心里不塌实:书是让他们读了那么多,可也看不出他们有读出头的一日,如果回到农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才够人操心。夫妻俩最后决定让女儿赵思雯和她上面的哥哥占用这两个珍贵的指标。赵思雯与曹园菊一同初中毕业,她考上辰阳职中;不过史萸夫妇俩没有让她继续读书,而是开始为她寻找出路。县里为落实政策,针对全县教师子弟开设了一次招聘考试,赵思雯考上经过培训成了一位合格的会计人才,分配到火马冲中学干财务工作。她二哥也成了一位正式的公办教师。史微和赵思雯书信不断,往来频繁,亲密得无所不谈。但是,尽管同在一个班级,史微和赵青云却是从来就没有什么多话讲,与班里其他男生比,两个人碰见仅仅是多了打一声招呼。

    史微上高中后就很少去大姑家了。史微二伯作为教师也有两个孩子农转非。大姑说:“现在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太多,照顾一个另外的会在心里说我偏心;都照顾起来我又没有那个经济和精力。索性哥哥也好,弟弟也好,妹妹也好,谁的娃儿都不照顾。”史文远也因此交代史微尽量不要再去大姑家。他们这次三人同去,是出于礼貌,给她拜年。

    回校路上,史微和堂弟、表弟分开后,独自去新华书店转悠。书架上有本小人书《林道静》,使她想起《青春之歌》这部小说,便毫不犹豫地买了。史微在松溪时就曾从赵思雯手中接过这本奇书读完了。因为赵志强是松溪中学当仁不让的语文组组长,所以他顺理成章地经管了学校为数不多但本本都是书林精华的一些名篇巨作。赵志强的言传身教使赵思雯很早就有了对文学的过人爱好。史微受表姐影响,象《红楼梦》这种书籍,那时也跟着胡乱地看过一遍。今天见《林道静》,史微像是时隔多年猛然间遇到故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喜悦,像伸手拉过她攀谈一翻那样,立时急切地读了起来。林道静的爱情经历使多情的史微陷入冥想之中:我是即将满十七岁的少女,我的将来会怎样?我希望我未来的终身伴侣是一个有百分之六十事业心和百分之四十爱我之心的男子。如果天遂人愿,那我的将来必定会非常美好!一个男子是一定要有很强的事业心才不会变庸碌;但光有事业心不行,他还得真心爱我;他若不爱我,即使他能干得像国家总理,我也没有意思。嗨,不害臊的东西,你整天沉醉在幻想之中,这样下去我敢肯定你遇不上自己满意的人。要知道,一个真正优秀又懂得爱情的男子是决不会给一个徒有外表美而别无他长的女子托付终生的。你不努力使自己成为值得人爱的人,到时又有哪一个出色的人看得中你?微儿,你要记住别林斯基的名言。

    史微少女情怀自从萌生之后就一直处于萌动之中。对于爱看小说的她来说,图书室收藏的中外名人文学巨著里主人翁的爱情故事,无疑又加深了她对美好爱情的无限遐想。

    和其他同学比,史微明显地多出了一个嗜好,那就是隔三差五地往图书室钻。

    沅江总体自南向北流入洞庭,可是,在辰阳县城这一段河面,它却是自东向西的流向。河水在县城上游经过了一段宽阔的沙滩后,流到一中下面进入一个深潭,那里有陡峭如削的山体石崖拦着,它一念间倏地一个急转弯不见了踪影,留下远处若隐若现的层峦叠嶂让人空自惆怅。

    一中食堂在学校最西端,离沅江河边很近,因此每天中午或傍晚吃饭时分,总有很多学生站在河岸上,有的一边用餐一边想心事,有的一起闲聊。他们就是因了这条河流旖旎风景的吸引。图书室距离食堂最近,背后就是沅江,却很少有人问津。不过,对于史微,它倒是一个好去处。

    图书室的寂静、整洁深深地吸引着史微。它那一排一排摆放整齐的书架和无以记数的书籍,就像无限神秘世界里的充满神秘色彩的东西,常常令仔仔细细的史微怎么看都看不出尽头。史微一旦踏进这门,那孜孜不倦的劲头就跟随而来。史微很少在图书室遇见老师或同学,因而这小小的一隅,给了她无限无忌而自由的空间。而书海的浩瀚也常常令她从心底发出叹息: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先看那一本书为好。史微在初中时就开始出入学校图书室,进入高中后,这种热情有增无减。好在图书室的夏老师早就熟知了她这个学名叫史含华的学生,因此,在这个没有多少人出入的空间里,因为信任,夏老师总给史微不少便利。

    夏老师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仁慈女性,在史微进出图书室借阅书籍的过程中,对史微有了深深的好感。“史含华!”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是她先看见史微,她都响亮地叫她,并不因为自己是老师而矜持。当然,史微对她更是敬爱有加。为了不辜负夏老师的信任和好意,史微总是如期把该还的书及时还回到图书室。书籍的魔力再加害怕耽误还书期限,常常使看得痴迷的史微忘了自己真正该学的课本知识。夏老师如果知道这个情况,她一定会为之叹息了。

    这天早上,史微匆匆赶去食堂打早餐,买了两个馒头;往回走时,在老师专用食堂门口碰上夏老师。夏老师的白瓷缸买了一大缸子稀饭,盛饭用的小竹篓堆了膨朵朵的馒头。史微与夏老师打过招呼后本欲先走一步,但热情的夏老师很关心史微:“你吃那两个小馒头够吗?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只吃那么一点?这样长期下去不好,会影响身体。”说着就叫史微从她那儿再拿一个馒头,说是她的馒头大,一个就够得上史微碗里两个,这么多买回去,反正家里人也吃不完。分路后还关照史微:“以后买早餐碰上不论辩的熟人老师,就口勤一点,把票给他,请他顺便在老师食堂多买上一份。”

    史微非常礼貌地谢绝了夏老师的馒头,不过,夏老师的话也让她对食堂诸多习以为常的现象进行了深层思考。不错,夏老师的说法一点都不夸张,老师食堂的馒头确实要比学生食堂的大上一倍,尽管大家都知道,它们所花的人民币是一样的两毛钱。问题并不仅仅是早晨的馒头,同样四两米的饭,同样二毛五分钱的菜,学生食堂打来的和在老师食堂打来的,其分量、质量都有着明显的不同。不是学生小心眼儿,怪只怪老师食堂打来的菜里那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瘦肉,像绿树丛中数不清的硕大娇艳的芙蓉,让人情不自禁地眼馋。不是说学生中从来没有人对此现象提出过异议,史微在食堂打饭时,经常看到学校体育队搞体育的那几个高大男孩,因为嫌师傅给他们的分量少而大声叫嚷。掌勺师傅有时被嚷得过意不去,拿起勺子在大菜盆子里浅浅地舀一下,然后再抖动几下勺子,使原本不多的菜又被抖落几许,这才把他认为应该补给你的不耐烦地倒进你一直坚持着没有收回的碗里。而这样的时刻毕竟很少,如果碰上厉害的女师傅,你叫,她比你叫得更响,你嚷,她比你的声音更大,该你倒霉的时候她会倒过来把你臭骂一顿,你讨不到好处,还要在那么多同学面前灰溜溜地走开。学校有一个专管学生生活的老师,每当开饭时他就来食堂维持次序。但生活老师只管得了学生排队买饭的次序,却管不了食堂师傅们打饭打菜时的心和手。学生向他反映问题的次数太多了,他对食堂师傅提的意见也不少,但他解决不了这个存在着的矛盾,因为食堂承包了:“赔了怎么办?你来填?你好你来试一试。”史微在人丛里就曾听食堂师傅对生活老师这么说过。有的学生学乖了,变精了,乘老师食堂买饭的窗口人少时,去求那里的师傅开恩给买上一回;但鲜有不被拒绝的。这就是辰阳一中食堂现状。“能改变一下吗?哪怕是一点点?”想了半日,史微最后在心里忍不住这样想。

    如此,那有着鲜明差异的馒头就像是得了神的旨意,在史微脑际闪现不停。少年气盛的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始在心里感到气愤和不平:“古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们对别人就没有一点怜惜之情吗?他们克扣学生的吃食,就不怕受到老天的惩罚吗?不,我不能听之任之,我一定要想个办法改变、改变这种现象。”史微,她听凭胸中的那一腔热血在沸腾,也趁着热血沸腾时的包天之胆,默默地、坚定地开始了她的计划。
    十 对比馒头一意独行

    这天下午第二节体育课,老师上了半节,扔下一些体育用品让大家自由活动,临走时叫陶军下课后负责把这些东西送给他。自由活动留下来的人并不多,特别是女生,不管是哪一节体育课,只要老师喊一声“解散”,操场上的人很快就走了。这节体育课也不例外,老师走后,操场上只丁莉菁、朱青青等几个女生了。平时算得上是体育活跃分子的史微,也随楮绿珠她们回到了教室。

    这学期史微与傅伊曼同桌,坐到后面来了,同楮绿珠簇到了一堆。

    史微今天早早回来有她的目的。她把柳锦云、吴笑梅叫过来,谈起她对学校食堂诸多现象的看法。像她预料的那样,她刚开了个头,大家就很自然地议论起来,反应非常激烈。特别是看问题一针见血的楮绿珠,说得性起时毫不顾忌地大肆抨击了一翻食堂存在的弊端,那架势让人以为她会与此弊病势不两立。史微等她们议论了一阵之后,装着好像是突然想到一条妙计,说:“我们给生活老师提意见没有用,那我们就直接给学校领导提意见。闵校长、周主任不都是我们的任课老师吗?我们就学古人的方法,来一个直接‘上书’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好!谁让那些可恶的家伙总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毛孩子?” “对,我们就来一个‘直接上书’,让那一个个肥胖的‘硕鼠’们也头痛一下。”“那我们说干就干吧。大家都知道,学校那些当头儿的人不是不知道食堂的情况,他们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一次,我们要设法把事实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这种现象,让他们知道这已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真的呢,今儿我就动手给闵校长、周主任写 ,然后我们联名上书,并邀请其他同学也来签名,大家同意不同意?”史微见群情鼎沸,就趁机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

    对于史微的想法,她们先是感到非常新奇,于是惊叹、感慨,然后又七嘴八舌地起哄了一番。然而,当她们心里明白史微是真正要那么干的时候,柳锦云首先不露声色地合上了她的嘴。吴笑梅还是笑呵呵的样子,说:“你是真的要动真格啦?闵校长知道了还不把我们骂死?你是不想读书了是不是?”“怎么是不想读书了呢?明明是他们狠心捞我们油水,我们只不过是希望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这有什么不对?我们用事实说话,又不是故意找事,怕什么?”见史微还是坚持那么做,刚才还很兴奋的楮绿珠现在却也扁了扁嘴,稀了稀脸,最后自我揶揄道:“我们算什么人啊?脑袋都只有鸡蛋这么小。学生会那么多人都不说,我们一餐吃多少?我们去说,这不是鸡蛋打石头,只会碰钉子的事吗。还是莫管闲事吧?”“是啊,我们即使做了也会是白做。他们谁会来理睬我们?到头来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们只会是‘闹事分子’。”吴笑梅还是很轻松的样子,见楮绿珠说完就接口道。“天那!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顾虑?‘闹事分子’又怎么样?难道他们还会把我们绑去杀了不成?”史微说。

    傅伊曼这会儿见史微那股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劲头,不禁动了动身子,连连摇头,“哧哧”地笑了两回。也许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示自己内心的动态,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前面的动作。傅伊曼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人人都显得很激动的争论中保持沉默,所以始终没有发言。她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一直安静地微笑着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着刚才还义愤填膺,现在却都打了退堂鼓的同学。

    大家的一致“临阵脱逃”,真是大大出乎了刚才还满怀信心的史微的意料。可她并不动摇。她虽没有像预先期待的那样在同学中找到同盟,但她也不打算就此结束。趁大家都在沉默,她安慰自己:“人各有志,她们不敢干、不想干,你不能勉强她们同你一起干。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一个人也能做,何不就自己一个人做更省事些?”这样想着,又观望了大伙一眼。见她们真的已经没有了兴趣,于是说:“你们不干我一个人干!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史微说完,大家一时无话。这当儿,吴笑梅起身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对于吴笑梅来说,这不是什么敢干不敢干的问题。从开始起,她就没有想和食堂认真较劲,就像史微以前那样,吴笑梅尽管知道学校食堂在伙食上狠狠地克扣了学生,但还是把它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现象而不加深思。开饭的时候虽然同学们的牢骚充斥了整个食堂,但那又有什么用?不只能任其如此吗?离开食堂,放下饭碗,大家还不照常上课学习?

    团支部宣传委员吴笑梅走后,柳锦云也沉默着回她自己座位上了。坐在史微前面的楮绿珠也转回了身子。史微这一次的邀约算是告一段落。

    看着吴笑梅丝毫不把刚才的讨论放在心上而轻松离去的情形,史微彻底放弃了寻找同伴的想法。她觉得对她们再说什么都将是废话,于是推翻了自己最初的方案;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简单的计划从她脑际跳跃出来。

    史微转向傅伊曼,恳切地说:“傅伊曼,明天早上你能从你家里给我带一个馒头来吗?”傅伊曼深深地笑了笑,说:“你要馒头干什么?你自己不会去买?”“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会给你两毛钱菜票的。”史微调整了情绪,用调笑的口吻对傅伊曼挤眉弄眼地说。

    傅伊曼是学校子弟,她一家是去年才随其父从北方回老家辰阳的。史微不知她为何家在学校还要寄宿,反正傅伊曼就像其他寄宿生那样,星期六星期天回家住,星期一又来到同学们当中。唯一特别的是,她回家吃饭。

    傅伊曼模样姣好端庄,也许是因为在北方城市长大,她的性格里竟有大方、豪爽的一面。史微与她各有活动圈子,但这并不影响她们暗自看好对方、欣赏对方。

    第二天,傅伊曼带来了一个还在散发着丝丝热气的馒头。史微真要给她菜票,她怪瞠地看了史微一眼,拒绝接受。

    教室外面走廊的窗台上排着搪瓷碗,是寄宿生用餐后放的。通常情况下,它和一把铁调羹组合起来也是在校生唯一的餐具。今天在这些餐具当中,放在窗台一角的白搪瓷碗里放着一样东西,它用一张没写过字的纸包着。那是史微的碗。

    史微走出教室取回碗放在桌子上。楮绿珠和傅伊曼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都用满怀疑虑的眼睛看着她。“这是我刚才买早餐时多买的一个馒头。”史微从碗里拿出那东西,一边打开一边向楮绿珠和傅伊曼解释。白纸包的果真是一个馒头,一个又小又黄的干馒头。史微再找出一张干净纸,把傅伊曼带来的馒头和它放在一起。这是一个很不协调的画面,这就好象电影放演的三、四十年代大上海一位富家小姐事不凑巧和一个刚从乡下来的穷小姑娘站在了一起一样,因为反差太大太鲜明,从而显得非常夸张。令人叹息的是,这就是生活里天天存在着的事实。楮绿珠和傅伊曼看着这两个一大一小、一白一黄、一蓬松一干硬的馒头,没有吭声儿。

    史微没有再理睬她们,拿出笔和纸,按照想好的思路开始给闵校长写意见书。史微写一个字,她们看一个字,史微写完一句,她们也看完了一句。楮绿珠一直没有做声,而傅伊曼则一边看,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史微的意见书全文如下:

    敬爱的闵校长:
    您好!
    当您看到放在您面前的这两个馒头时,您的心里有何感触?这都是我们学校食堂做出来的,不同的是,一个是学生食堂出笼的,一个是老师食堂出笼的。但您心里明白,它们是用同样的两角钱菜票买到的。同样是人民币两角钱买的菜票,学生的就只能买到这又小又黄、僵干干的馒头,而老师的就能买到那么细、那么白、那么大,油光光膨朵朵的馒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师的两角钱无形中就比学生的两角钱大了几个边?不然,何以来同样的两角钱菜票在同一所学校食堂买到如此悬殊的两个馒头?

    其实您心里清楚,食堂存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早上的馒头,中午晚上的饭菜也存在着同样严重的不平现象。您是校长,您也是有孩子的父母,将心比心,如果您的孩子每天都在这样的食堂吃饭,如果您的孩子就是依靠这样的食物补充能量学习成长,您心疼吗?人们常说老师犹如学生的父母,您是一校之长,我们这些学生不就象您的一大群孩子吗?此致
    敬礼!
    一个有意见的学生

    史微把写好的意见书同两个馒头一起包好,又放回碗里,再把它重放到窗台上。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准备上课了。

    第二节课下课铃刚响,广播里就传来了欢快、明朗、活跃的体操曲。趁着大家纷纷走向操场,史微拿起她准备就绪的东西急忙往电教室走去。学校的广播室也在电教室内。电教室里宽大的讲台上,有一张与环境非常协调的大桌子,史微知道,一般情况下,这张桌子为闵校长专用。电教室空无一人,放广播的老师正站在外面通向操场的石阶上观看涌向操场的人流。史微闪进去,走向讲台,拉开讲台上桌子的中间抽屉,迅速把东西放了进去,然后折身走出,从从容容地汇入了做操的人群中。

    是的,闵校长当天就看到了这件不速之物。这位正直的校长,一个人坐在宽大的电教室讲台上,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上,史微喜悦地发现,学生食堂的馒头明显地变得比以前大了,白了。史微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把发生了变化的馒头举起来给楮绿珠、柳锦云、吴笑梅等人看:“怎么样?有效果吧?”史微确实非常高兴,但是她的几个同学都表情漠然,没有为馒头的变大、变白而显出一丝一毫的高兴情绪。不仅如此,她们都还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她。尽管这样,史微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因为她确信自己的行动是正确的,也成功了。她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我们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和害怕,只要我们正确、在理,我们可以大胆地去试一试。”坐下来以后,她真诚地对傅伊曼说了一声“谢谢”。
    十一 班主任影响有多深

    这学期,慕容茜对自己作为班主任的职责明显地不及上个学期认真负责。慕容老师亲切而甜美的微笑日见稀少,最后几乎消失;高一一班的英语歌声也日见萧索,最后还是停止了。现在,每逢英语早自习,慕容老师说:“大家自己看书吧。”说完心不在焉地倚到教室门口。这情形发展到后来,她只是象征性地来教室转一下就回去了。至于班会、班活动等其它一应事务,慕容茜一概不管了。高一一班因此而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失去了往日的雄健,最后群龙无首进入瘫痪状态。同学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她已经打报告要求调离辰阳一中回到她生长的那座城市;有的说她这学期无心做班主任,是学校领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勉强她继续干下去;而这种种事端,据说都是因为她失恋引起的。她男朋友以分居两地将来生活不方便为由,另外相处了一个女子,要把她甩了。

    慕容茜确实遭遇了失恋的变故。在此之前,她男朋友已经脚踏两只船,只是沉醉在恋爱中深爱着对方的她,被对方以前的甜言蜜语蒙蔽了,或者说不愿承认罢了。寒假里,那个前卫的青年带着他确认后的女友来与慕容茜“拜拜”,慕容茜就此陷入了情感的泥潭。回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儿,曾经有过地欢乐,曾经一起憧憬未来的美好时刻,慕容茜就像着魔了一样,硬是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哀伤与失望。

    对于一个认真、执著的人,一旦他真正陷入自己思维的框架,感情、事业,这时都成了他个体生命难以跨越的内在障碍。坚强是在打击之后。人只有经历人生的种种痛苦才能不断地升华自己,但脆弱的人在经历痛苦的过程中往往会迷失自己;跨越、升华需要时间,因此劝导和安慰对于一颗迷失的心无济于事。慕容茜不是象同学们想象的那样不愿再理睬自己的职务,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以为解决两地分居就能挽回爱情,因此执意调离辰阳。

    慕容茜一心扑在怎样挽救自己的爱情上,高一一班的班风、班纪就可想而知了。这个班许多学生都有来头,他们知道老师的事情,并把它带到教室来传播,正处于青春期的同学们纷纷参与议论,并因她的事情而松散自己。

    高一一班数学老师是一个外貌清瘦,性格正直、清高又淡然的中年人。这一天上课,当他站在讲台上讲了几遍纪律,下面的学生还是各行其是、闹哄哄地不服调教时,他停止了讲课。他双手撑在讲台桌子边沿,默默地看着下面,即使教室安静了下来,他还继续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苍凉而不无沉重地说:“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呆过那么多学校,即使文革时期讲究劳动改造不兴读书那阵子,象你们现在这样的上课纪律,我也是从来还没有见过。”顿了顿,他面带讥讽的神情嘲笑道:“你们当中很多同学都是从农村来的,你们知道什么叫‘水落下丘田’吗?现在这个班的情形就是‘水落下丘田’。大势去了,别人再作努力又有什么用?”他说完这话以后,教室里一片死寂。

    是的,一班现在无班风、班纪可言。学生如散沙,在各门任课老师的指缝间沙沙地散落,即使闵校长的物理课、周主任的化学课也不例外。

    下课以后,史微还在为数学老师的话感到伤心:“‘水落下丘田’就没有救了吗?如果真要用种田做比喻,我知道只要有种田的美好心愿和实际行动,就能收获庄稼。‘水落下丘田’又怎样?把它拦一拦,堵一堵不就成了吗?只要让人去做,只要有人肯去做,田里就是一滴水也没有,他还是会想到办法把它灌溉满呢。”

    史微走出教室,看到数学老师还在楼梯口为一个同学讲解疑难,不禁心中一动。等那个同学走后,史微对数学老师说:“老师,您课堂上‘水落下丘田’的那个说法我不同意。我就知道用戽斗这个很原始的农具能把低田里的水再戽回去。您能不能来管一管我们这个班?我们需要一个老师来管束。”说完这话就用她那大大的眼睛殷切地望着老师。数学老师静静地听她说完,一直没有吭声,最后,他只是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了史微一眼,走了。史微失落极了。老师不懂她的心思,她也不懂老师的想法。她只悲哀地想到:“一定是因为我成绩不好,老师才对我不理不睬。史含华啊史含华,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个时候,她对自己在学业上的表现真是痛心疾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史微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学业是在走下坡路。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她恨透了自己。她在日记里咬牙切齿地骂自己,用一切可以激励自己的名言谚语鞭策自己。可是,天那,她怎么可能改变自己成绩下滑的趋势?古人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们看一看成绩优异的学生,就知道古人所言非虚。再看史微,她哪里顾得上学习?

    然而她想到初中时学习成绩的快速进步,就乐观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把成绩搞上去。在她看来,班里发生的很多事情,是不应该没有人及时去管的;自己既然一心想做一个有所作为的杰出人物,那就更不应该对那些事情视而不见。她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这就等于她默许了自己的不安分守己。她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当一次作业或者一次小考难住了她的时候,她才痛心地想到父亲,想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莫说理想,就是将来自己的一碗饭,也会没有着落。可是,当她看不过意一件事情,如果她阻止自己去做,这个时候,她看不起自己比起做不出作业那阵子小瞧自己时更甚。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庸人,庸俗到只顾自己的小利小惠。就这样,在这个人人都懂得学习是最重要的环境里,她保持了她那种独特的我行我素的异样行为。这一天课间时间,针对班级存在的种种弊端,她又去找慕容老师谈想法。

    毫无疑问,史微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但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给她自己一个定位。当史微莽撞地把居里夫人作为自己人生的参照对象时,当她不断地用各个领域里的伟大人物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来巩固自己的价值观时,她就已经开始探索能够成就她自己生命不朽的路了。她在日记里写道:“上午,我向慕容茜老师提了一些意见,她听了会有什么想法呢?她会不会恨我自不量力,成绩不好还要多管闲事?她恨我也好,小看我也好,反正我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是有利于班级所有同学的进步的。”她知道老师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但是,她的生活经历已经使她有了不同于别人的取舍意向。

    一天中午,史微从学校大门口进来,看见传达室外面新贴了一张红色大字报,是学校团委会出的《喜讯》。《喜讯》公布的是这一学期各年级各班级新入团学生名单。史微来了精神,想看一看自己班是哪几个幸运儿榜上有名。她既不熟悉初中部的学生,也不了解高二、高三的人,所以她的视线直接投向写着高一两个字的那部分。她看到了高一.二班、高一.三班、高一.四班、高一.五班、高一.六班;但是,她没有从这张大红的喜报上看到“高一.一班”的字样。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可是,在写着高一年级的那几行里,就是没有“高一.一班”几个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在想,可能是写喜讯的人把高一.一班写漏掉了,补写在后面,于是她的目光又急急地搜索到后面。令她更加心急的是,她在喜讯的后面也没有找到“高一.一班”这几个字。她急昏了头,还是主观地认为写这张招贴的人弄错了,于是,她决定从头到未再看一遍,看一看在这么多的名字当中,究竟有没有她耳熟能详的同学姓名。史微,她只差没有拿放大镜来看了,除此而外,她用上了她所有的心眼儿。然而,没有就是没有。面对着这张标志着学校给予班级工作肯定和荣誉的喜报,史微终于低下了她那高高地、固执地仰着的头。羞愧和失望顿时控制了她的整个心身,她难受得想马上去死掉。

    史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寝室的,她刚才所有的心跳都是在为思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而搏动。她想起来了,作为一个团员,她这一学期自始至终就没有参加过任何团活动:“难怪喜报里找不到这个班的班级名号和这个班任何同学的名字,原来高一一班已经瘫痪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原来我们已经如此不堪!为什么啊?为什么?”强烈的羞愧和失望使她不可抑制地倒在自己床上号啕痛哭。

    寝室里,同学不知史微出了什么事,都过来关心地问她。痛哭流涕的她既无法止住自己的哭声,也无法回答她们的提问,唯有自恨:“哭有什么用?!能给班上哭出几个团员?能给班上哭来一面锦旗?能给班上哭出几个‘李向南’?”在同学的再三追问下,她停止了哭,说出了缘由。如此,在寝室所有同学眼里,她史含华也成了一个可笑的、莫名其妙的人。实在的,没有人关心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上帝啊,您高居众生之上,眼观众生,明察秋毫,您见过史微这样的年轻孩子吗?您见过几个?她那殷殷切切的心情您可明白?您可理解?您是不是也像她同学那样认为她的哭不可思议?您是不是也对她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天啊,她爱她所在的班级,就像她爱学校,爱家,爱史家村,爱她的国家!

    这正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可是,“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首词又道出了词人心中多少欲罢不能,殷殷切切,空落无奈的惆怅心情!

    高一一班没有评上一个团员,这跟史微有什么关系?她号啕大哭什么?“水落下丘田”与她又有多少干系?她何故如此斤斤计较,释怀不下?读者啊,您看到此处作何感想?您的心口为她的嚎啕发紧吗?您可懂得她那欲罢不能,殷殷切切,空落无奈的赤子之心?

    史微满脑子充塞着奇异的念头。一方面,她对自己的敢做敢为感到欣慰;一方面,初中时那自强不息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再对照自己现在的学习,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她怕自己考不上学校而变成一个庸碌无为的废物,她想到了死。可是,她又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自责不已:“史微,你为什么想到那么多自杀方法?你为什么不想做人了?既然你害怕将来因为无能而变成一个不得不受人摆布的女子,那你现在就应该为将来成为一个杰出的女性而不懈努力。既然你不愿意自己的生命烟湮过去,那你现在就应该勇敢地燃烧起来。为你的理想和愿望付出你的实际行动吧,你这个空有梦想、懦弱无能的人!”这正是:
    十五目成乡学馆,无人知此幽怀。东风未准木樨开。芳心恒似月,入夜独徘徊。
    莫叹身边多少事,皆为造化安排。人如奁椟梦如钗。相商无一语,兀自守灵台。
    十二 念是一切因果之源

    四月下旬了。

    这天中午,史微和楮绿珠、吴笑梅去食堂打饭,走路的时候,总觉得右脚鞋子里有石头似的,扎得她很不舒服。走到办公室路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对楮绿珠和吴笑梅说:“你们等一等我,把我的碗拿一下。我鞋子里好像进了石头,我看一看。”说着把碗递给停下来等她的楮绿珠,自己蹲下脱掉鞋子,倒抠鞋底,再又穿上。可是,等她再走的时候,脚板依然不适:“哎呀,我刚才明明把鞋子控干净了,没见什么东西,怎么还是扎脚?我再看看。”楮绿珠、吴笑梅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快一点!一会儿饭菜都打完了。”走在前面的吴笑梅笑道。“你们把我的碗拿了先走吧,我马上就来。”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把鞋子察看了一番,又脱掉袜子,触摸脚板,当她确信没有任何东西以后,她才把鞋袜穿上。试一试,扎的感觉还在:“真是鬼作怪!气死我了!”她不甘心,再又蹲下来。这一次,她把脚板扳起来看,但她没有发现异样的地方。她穿好鞋子,还是和刚才一样。不过,如果她脚掌着力的地方不接触地面,她又没有不适的感觉。她不想管它了。

    史文远这一年春节过后又出去了。四月底,他回了一趟史家村,又来一中看望史微,送来生活费。史文远出现在女儿寝室,引起女儿同学一片咋呼:“史含华,他是谁啊?”“我爸爸。”“是你爸爸?”、“真是你爸爸啊?”史文远、史微,以及史微两个用不信任的口吻问话的同学都笑了。史文远走后,她们羡慕地笑道:“史含华,你爸爸还那么年轻啊?”“史含华,你爸爸一点都不像在家里做田的人。”史微想起,在初中的时候,父亲第一次来学校看望自己,楮绿珠、夏红、叶也红,她们也都这样感叹过。后来,史微很多同学都认识了史文远。一次下课史文远来教室找史微,连赵慧琴也面带微笑地给她传话:“史含华,你爸爸在外面找你。”史文远作为史微父亲,他给史微的同学无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临走时,唠叨到史微的学习,说了她成绩不好后,就再三交代:“一定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你现在还不用功,以后就迟了。”

    对于史微来说,数理化曾经一度是她的优势所在,可如今都成了拦路虎。她脑子越来越笨了吗?我们看她几则日记:一、“数学,我宁愿遍体鳞伤地死在您面前,也决不愿屈膝向您投降。”二、“今天中午,我做物理练习册上的习题时碰到了两个难问题,经过很久思考,最终还是把它弄清楚了。当时那种高兴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想,要是我不坚持思考下去,可能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明白,而且还需别人的提示才行。可见坚持独立思考非常重要。”三、“今天周老师在上新内容之前,先讲了昨天做的几道化学题。老师说:‘这一次作业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做好。有一道题有一部分同学虽然答对了,但解题的方式很复杂,不可取。不过,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在解答这道题时,她用了这样一个简便的方式把这道题解答出来了。大家注意听啊,我们来看一看她是怎么解答这道题的。’老师说完这些话,就拿粉笔在黑板上开始演算起来,并且一边演算、讲解,一边拿眼睛紧盯着我。我发现,老师向同学们推荐的这种解题方式就是我昨天做题时所用的方法。原来我的脑子还很灵便,我并不比别人笨。”通过这三则小日记,我们有理由相信史微的脑子并没有越来越笨。那么,她既然有把学习搞上去的强烈愿望,她为什么成绩不但不提高,反而还会下滑?实际情形是,她把她大量的时间、精力、情思都用到其他地方了。

    吴笑梅从家里回到学校,照例又和史微聊起她家的趣事:“我和我弟弟回去,我妈妈说家里还有两、三斤面粉,叫我们吃过早饭后自己包饺子吃了再回学校。星期天,我爸爸一大早买回来几斤肉,吃过早饭,一家人就开始和面粉剁肉包饺子。我妈妈去赶集了,我与我爸爸、弟弟三个人分工合作,我爸爸择韭菜,弟弟剁肉,我揉面。和面粉的时候,我把水加多了,我弟弟来帮忙,不成,我爸爸又来帮忙,结果还是不行。面粉用完了,发现那根本包不成饺子,于是你说我不会做事,我说他不会做事,大家都鼓起嘴巴生气;但看到对方满身满脸、连头发上都搞的是白面粉,个个像唱花脸的戏子,又开始你笑我,我笑你。最后一团面汤倒了喂猪,三个人又开始合作煮饭炒菜。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笑。”史微听着,仿佛自己也身在其中,很是快乐;想想自己,说:“我和我爸爸之间很难找到这种其乐融融的事情。我爸爸一心希望我考上大学。可我成绩不好,我怕将来辜负我爸爸的希望,怕看到我爸爸失望的样子。”吴笑梅说:“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要求我。我自己如果喜欢读书就读;不喜欢他们也不会强迫我。我是自己想读书。我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奶奶肯定要我嫁给那个人。”史微不信此话,因此,史微羡慕吴笑梅的幸福和快乐,也分享吴笑梅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学习之余,史微特别渴望一种亲情的温暖!

    这天正在上数学课,木质楼梯、楼板“嗵!嗵!嗵!”地响起脚步声。老师停止了讲课,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都在猜想肯定是谁的家长找来了。果不然,一会儿功夫,一个背竹篓的妇人出现在窗户口。这个妇人旁若无人、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她的孩子,就把她的竹篓从背上放下来,然后,她一件一件地从背篓里拿出东西。她拿完之后朝里说:“东西都放在这儿,你下课后收好。”她孩子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踏着自豪的步子走了。老师说:“回去给你们的家长讲,学校在上课的时候,叫他们不要来教室找你们,要来等到下课的时候来。”这才继续讲课。

    其实数学老师交代的话其他老师也交代过;其实学生未必喜欢自己的父母上课时来。就像那个同学,他只是对他母亲点了点头。但是,对于大多数农村父母,这个道理不起作用:“我就来送点东西,一会儿功夫,影响您什么啊?”因此这种亲切的声音、身影不时在教室外的走廊出现。

    就是这样的事情,史微却感动、感慨了整整一周,并生出无限无望的希望和惆怅。史文远从来不在上课的时候找史微,他总是在课间时间,或放学之后。史微听了数学老师的话,除了感到自己父亲有知识、明道理外,就是非常羡慕那个同学。在史微听来,那同学母亲叫他的声音是特别的自豪、亲切。她注意到那位母亲是叫了她儿子的小名,如果她儿子不点头,大家不知道她在叫谁。史微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无限美好的母子深情。不但如此,她还为此写了一首诗《渴望》: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的心顿时生起一种渴望。
    来人是一个同学的妈妈,
    羡慕和失望在我心海交替荡漾。

    啊,同学的妈妈,
    您激起我心中层层波浪。
    亲爱的爸爸呀,
    您何故一任我独自飘荡?

    噢,妈妈,您在何方?
    您的话儿刺穿了一颗殷红的心脏。
    在一个荒芜凄凉幽暗的地方,
    她孤寂地忍受着失落的惆怅。

    噢,妈妈,您可知道,
    什么都没有禁止住她对您的向往。
    在茫茫的人海里,
    她独自咀嚼着想您的忧伤。

    写这首诗,她的心弦拨动得疯狂地颤抖;写完这首诗,她噙着的泪也干了。她就是这样把她的时间和精力耗费掉,等她自省了悟,她才会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存活在世界,恨不得立时死去。

    时间在史微自我沉湎中过去,要中考了。这天第四节历史课,老师抱来厚厚一叠书向同学宣布:“我带来十几本复习资料,是北京海淀出的。数量不多,只弄得到十几本,因此不要求每个同学都买。谁要就上来报名领。”历史老师上课,任你下面的同学长也好、圆也好,他低着头只管照本宣科,因此历史课的纪律一向不好。今天他那不慌不忙的话音刚落,中间前几排的同学蜂拥而起,倾身舒手,不到三秒,讲台上的书就被一抢而空。这书其实还没有分到每个人手中,它被要书心切的同学起哄乱抢,挪到了同学的桌子上。得书的同学忙着去登记,没有的同学不管不顾,还在那儿伸手乱抓。第二排的一个女生得了一本写上名字,又被后面男生抢了去。等这股风潮过后,那女生才发现她原以为稳拿到手的书此时却不翼而飞。女生一连追问几声没有要回书本,于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气愤地骂开了。她骂了许久,话也越骂越难听,就连“剁脑壳的”也骂了。抢去书不肯退回的男生最后还是答了腔。因为是自由复习,老师吩咐班长代为收费之后一走了之。历史课就在那两位同学互不相让的对骂声中过去。

    是的,这两个同学粗言鄙语整整骂了一节课。史微想:就为一本书,两个人犯得着骂上一节课的时间?为什么双方都不愿让一让,以表示自己作为一位高中生应该具备的风度?况且这是上课,没完没了应该吗?为什么老师和班干部都不出面劝阻、调解?象史微一样,很多同学都希望有班干部站出来劝解。他们刚争吵时历史老师还在教室外的走廊,他是听之任之。老师尚且如此,班干部怎会出面?然而这时,史微真希望自己是一个身系要职、举足轻重的人:如果她是班干部决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都是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了,男、女同学在课堂上大肆污言秽语,那是她读书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由此,她觉得道德品质的教育有待提高,她真的很希望自己将来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

    五月六日星期一,紧张的中考开始了。

    七日中午,史微拿着历史及其辅导书往寝室走。一进宿舍大楼,嘈杂的人声就让她改变了主意:现在寝室一定很吵,何不去柑橘林找个僻静的地方?她想起初中时一个人躲在芳香馥郁的柑橘林看书复习准备中考的情景,决定舍弃寝室。因为考试,大家都把教室的书搬回寝室了,明天还要考化学,她还要去寝室取化学书。为了省事,史微上楼时顺手把书放在了一楼杂屋的窗台上,拿起搪瓷碗就往楼上跑。可是,等她回来,窗户上的书没有了。她愣在那儿,急得团团打圈。

    一楼是男生寝室。楼梯左右两边,一边住着高一男生,一边住着高三男生。史微不知如何找回自己的书,可是明天就要考历史。她放书的时候楼道里稀少人走,她不知道谁这么缺德会给她开这种玩笑。史微找到赵青云。赵青云在几个寝室都帮她问了一遍,没有结果。她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又去找生活老师帮忙。生活老师也是无能为力。求人的希望落空,她回到教室,撕下一张纸写了一则《寻物启事》,折回宿舍大楼贴在丢书的窗口下。晚上第二节自习刚上不久,叶也红伸着她那可爱的笑脸在教室外走廊告诉她:“你的书已经回到了窗台上。”

    史微兴奋不已:一则为那个同学知错就改感到高兴;一则为书本回到自己手中高兴。她甚至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我用这样一种文明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且取得了意料中的效果,可见我脑瓜子还管用!她猜想很可能是哪个男生因为好奇而拿走了,赵青云替她去问的时候不好意思承认。女生拿的可能性非常小:当时前后没有女生,住楼上的女生不可能拿一楼窗台上的书,更何况,那杂屋的窗台比一般宿舍的窗台都高,矮个儿即使踮着脚跟也不容易够着。书的归来使她觉得世上的人并不尽是她想象的那样坏。这也让她知道:给别人留台阶就是便利自己。她对生活又多了一种换位思考。

    中考的压力过去后,在班上同学的普遍强烈要求下,慕容老师带着她的学生,于星期天去沅江下游岸边的浦市游玩了。这个春天,高一其他几个班全都举行了春游活动,只差一班没有动了;年轻的生命很是不甘。基于此,把自己萧索了多时的慕容茜不得不行动起来。浦市对岸有一座江东寺,是唐朝留下的古寺名刹,临渊建在沅江陡峭的石崖上,没有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毁,现在成了文物保护对象。褚绿珠是那方人。据说那寺宇雕梁画柱,气势恢弘,招来国内外许多建筑学家的青睐,附近的人们一直把它当宝。另外,距离江东寺不远的地方,也是在沅江岸边,还有一个大型的溶洞更加值得一游。因此两个景点,慕容茜领军浩浩荡荡而去。

    史微脚痛不便行走,成了班上唯一没有去春游的人。她当初鞋子里没有东西扎脚,是脚掌心开始病变,不碰不痛,眼睛分辨不出。现在露出了真面目:脚掌心有一个黄色小点,只针眼大小,看不出什么蹊跷,手摸微感凸起,不碰不动还是不痛,一旦触地却痛得钻心刺骨。史微只得撅起脚走路,成了跛子。

    满满当当的教室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史微觉得安静极了。想起昨天柳锦云对秦安之的评价和议论,她忍不住对他的好奇,离开自己的座位,向他的课桌踱去。

    秦安之成绩优异,每一次大考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而且分数比别人高出许多,这使所有的同学都对他敬佩不已,史微也不例外。这次中考结束,各科分数都出来了,于是乎像在教室各个角落一样,在一班女生寝室,秦安之也成了当仁不让的热点议论对象。

    一班女生成绩最好的是小个儿欧阳小玉,她能在班级排名中挤身前五,是各科老师的最爱。其次朱青青、柳锦云也是女生中成绩较好的同学,她们的名字能在前二十中找到。史微非常羡慕她们,听她们把秦安之议论过没完。尽管所有的人都在议论,但在史微看来,她成绩差得连议论别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成绩好的同学才配说别人。欧阳小玉是个只讲学习的小姑娘,其他事情她一概不闻不问。朱青青是个又时髦又成绩好的高个儿漂亮姑娘,骄傲得使你不知道她能把谁放在眼里。只有柳锦云,她似乎颇了解班里男生的情况。史微今天的行动是受了昨天柳锦云的话影响。当然,这是在给史微的不正当行为找借口。如果她对秦安之不好奇,她也不会明知此行为不当还去犯。

    对了,忘了告诉您,朱青青是史家村邻村朱家人的人,她父亲和史微父亲都相熟,她和史微也谈得拢;只要回家,她们都结伴。不过,在班上,她与傅伊曼更加合得来。

    坦白地说,史微对秦安之每一次能够取得那么好的成绩确实特别好奇。空怀大志的史微想,秦安之肯定也有远大的理想在鼓舞着他。“他的理想是什么?”这是史微走向秦安之座位唯一想探究明白的问题。就像老天爷要成全她的好奇心,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答案:秦安之的日记就放在书的上面;日记的第一篇就写着理想。不出所料,秦安之说他要努力学习,将来要发明几样对农业耕种有利的劳动工具;另外,他还要写两本反映农村生活及自己成长的长篇小说。这真让志大才疏的史微对他敬佩到了极点!史微,她马上离开了秦安之的座位。

    读者啊,您看到,对自己品行评价颇高的史微,她做了一件在自己看来很不光彩的事情。她是明知故犯。但请原谅吧,她仅仅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有着怎样伟大的理想在鼓舞着他、鞭策着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促使她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人啊,一旦被一种想法迷了心窍,她就会干出荒唐的事来。史微,这个在心里以高洁自诩的姑娘,她犯了错误!上天啊,您知道,这也是她读书十三、四年来唯一一次翻看别人课桌;您会看到,她将为此拙劣行为付出代价!
    十三 幸运儿成一盘散沙

    一班沉寂了太久。也许是看到其他班级各类活动搞得一片欢腾,这天丁莉菁在其他同学陆续走出教室去上体育课的时候叫住了朱建,说是有事要和他商量;接着,她叫陶军替他们向体育老师请迟到假。丁莉菁和朱建商量要在班上搞一次文艺活动。这个消息首先被没去上体育课的史微听见了,她一个人坐在教室,兴奋得平静不下喘急的呼吸和心跳。

    和一班同在一栋楼的二班、三班、四班,这个学期他们三家几乎是每周一次活动。如二班与四班的男生篮球赛和女生羽毛球赛,三班与四班的联谊晚会,二班的歌咏比赛,三班的《唐诗宋词朗诵会》,四班的演讲比赛等等,真是一周一个样。四月份,高一其他五个班都已搞了春游活动。一班班主任慕容茜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于中考后带着大家去沅江下游游玩了一日,那次活动使整个班级兴奋了很多时日。如今一个月过去,一班再没有别的动静。上周星期五下午,三班班长梅文侃带动同学在教室又搞了一次别开生面、热火朝天的趣味性活动。他们活力四溅的年轻声音,几乎把他们头顶上的楼板都要顶破了。星期五最后一节统一是班会课,一班照常没有老师来,一班学生坐在教室,听着下面传来的欢叫声,几乎没有人看书学习。开始几个人交头接耳,接着就象春天的蜜蜂一样,整个群体都在嗡嗡地谈论不休。他们津津有味地说着别人的一次又一次活动,表现出来的那种兴致,几乎不亚于正在活动中的三班;议论之余,就是感叹自己班级的了无生趣。

    不管是那一方面,一班不乏人才。去年,慕容老师率先带领一班歌声不断,一领风气之先,使其他各班同学看着眼馋,听着心痒。那一学期,只要是学校统一搞活动,一班总是优胜于别人。特别是元旦全校文艺节目比赛,高一一班拿出三个风格不同的节目,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出尽了风头。三个节目一个是英语二重唱,一个是粤语独唱,一个是四人小合唱。其中,四人小合唱还拿了全校一等奖。林涛、陶军和另外两个来自红灵的同学,穿着白服装,带着白帽子,把《卖汤圆》那首歌演绎得使人顿感耳目一新;同是这四个人,一瞬之间象变了戏法似的,又穿上了破衣烂衫,挎起退色书包,且歌且舞,一首《小二郎》把全体同学逗弄得情难自禁。那一次表演成功,竟使《卖汤圆》、《小二郎》这两首歌,在课余饭后便成了天籁,回荡在教室、走廊、寝室等等有人活动的地方。

    辰阳境内除了有一个大型的八。一兵工厂,还有红灵、红敏、红合等几家规模小些的军工厂。这几个厂子弟学校不设高中部,学生初中毕业考一中或二中。无庸讳言,来自这些学校的学生,他们的学习成绩未必比来自广大农村的学生成绩好,但是,他们显然比来自农村的学生大方、自信、活跃。他们热中于每一项文艺活动,他们的歌声、笑话、小品,活跃着每一个班级的气氛。他们身上具备的这些品质来自于他们的父母。林彪主持军事的时候热中于在丘陵山区建造兵工厂。他们的父母就是这个时候从全国各地各大城市的学校、工厂,怀着血气方刚的热情来到辰阳这个小县安家落户的。山野的清风没有吹散他们身上的都市气息,相反,因为他们与全国各地各大城市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虽然生活在山弯弯里的红砖房内,不仅保留了城市人的生活习惯,又新添了傲视农村人的优越感。他们的孩子接受他们的言传身教,于是,在辰阳一中,就有了这样一群讲标准普通话,大方、活跃、自信,还不同程度地带着一点儿骄傲的学生。特别是这几年改革开放,各种思潮汹涌而来,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他们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的父母带领他们马上汇入了时代的潮流之中。他们得风气之先,行为、做派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这样的学生不多,就高一年级而言,每班两到三个。但是因为他们自身的优势,经过一个学期的接触、磨合,同学们对他们出众的表现很快给予了肯定。三班选举了这样的学生做班长,四班选择了这样的学生做团支部书记。果不其然,他们不负众望,配合他们的班主任、影响他们的班主任,把各班的活动搞得热热闹闹、有声有色,充分焕发出了年轻人蓬勃的朝气。他们的大方、自信、活跃成就了他们骄人的组织才能。由于这些人当中尤其以来自红灵的学生最为出色,所以在高一年级,他们就形成了一股“红灵风”。红灵学生虽然散布在各个班级却极具凝聚力。应该承认,他们出色的表现使大家对他们刮目相看。也许一个群体里出类拔萃的毕竟是很少的那一、两个,就一班而言,红灵来的两个学生并不是十分出色,他们仅仅是在各类活动中起到了活跃班级气氛的作用。

    一班是辰阳城里的学生勉强统领着。丁莉菁是县政府一位要员的千金。朱建、吴笑梅虽然是团支部书记和宣传委员,但他舅甥俩个并没有起到他们应该起到的作用。丁莉菁是和陶军一起在自命不凡地维持着这个人心涣散的班级。

    一班真正的势力还是来自农村的一群在学习上不屈不饶的学生,如中考、统考名次总是名列全年级一、二的秦安之、刘琥珀。就一班而言,在每一次考试中,名次在前二十名的学生里,秦安之、刘琥珀这样的学生就占去了十分之七的比例。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但出现在学校领奖台上的常常是他们。一班班长的位子原本是秦安之的,秦安之以他对任何其他事情不闻不问的方式坚决拒绝了,这个职务才落入丁莉菁手中。可不管是谁来出任班干部,谁都休想调度他们,更不用说对他们颐指气使、指手画脚了。他们如磐石一样,稳坐于江河风浪之中,屹立于高山巨峰之上。学校众多优秀学生,不管是生来就自以为优越于别人的城里学生,抑还是一直高高在上的国营兵工厂子弟,他们也都是从骨子里佩服秦安之他们。所以,一班实际的情形是,丁莉菁、陶军联合着在应付同学们的外在需要,而真正起着领航作用的是秦安之之类的顽强精神和脚踏实地努力学习的可贵作风。

    但是话又说回来,年轻的生命本来就存在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生命活力需要释放。一班不管是农村羞怯的姑娘,或城里骄纵的姑娘,她们谈论起其他班级所搞活动时的神态、语调,无不流露出羡慕和向往的神情。至于一班男生,他们的那种迫切心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挂在嘴边,他们的手为之而舞,脚为之而蹈。看到这种情形,您能否认他们在这一件事情上不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地想疯玩一次吗?其实胆大的男生早就提出过要求,只不过没有得到慕容老师的认可罢了。

    慕容茜把自己囚禁在小房间里,弄得自己头昏脑胀,迷离惝恍,那煎熬得十分憔悴的模样,使人一看便知其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困境。这样的慕容茜,自己尚且难以自救,又何来心思经营学生?大概是众志成城吧,她终于同意了大家的要求。不过,迷糊得把早晨当黄昏的慕容老师表示她本人不想参与,说是任由同学们自己去筹划举办。

    其实一班学生坚持要搞一次活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年轻人不甘人后的积极精神。不管您承认不承认,生活中处处存在竞争。在学校同一个年级的不同班级,那种竞争意识尤为显著,几乎是事事都要分个高下。就象辰阳一中靠河边单独在一起的这四个高一班级,各种较量数不胜数。一班班主任慕容茜完全退出了这种较劲。但现实中的竞争并不因她的退出就不存在了。就象叶也红、夏红、楮绿珠、史微这样的老熟人聚在一起时一样,互相间难免就自己班级的事情议论过不休。叶也红是三班的文艺活跃分子,她班长梅文侃是一个组织能力非常出色的同学;在那样的班级,叶也红出足了风头。楮绿珠、史微与她在一起时,除了分享她的快乐,说几句顺耳的话给她听外,心里自然还有一种酸酸的滋味。叶也红明知她们心思还要加以取笑:“你们一班以前是‘宠儿’,现在怎么成了‘弃儿’?慕容茜以前那么带劲,现在怎么就象阉了似的?我们以前都很羡慕你们呢。你们自己组织一次活动上,不定管要慕容茜;我们班就是梅文侃组织班主任不插手。”一班很多同学都遭遇过如楮绿珠、史微在叶也红面前遇到的类似刺激。这种情况下,搞一次活动就是挣一口气。
    史微的脚已经痛了一个多月。她脚掌心针眼大的小黄点不但没有自愈,反倒由针尖变芝麻,芝麻变绿豆,绿豆变黄豆,越长越大了。史微停止了一切可有可无的活动,除了上课上厕所,她尽可能多地让自己少走路,以此来减少痛苦。不走路时没有痛感的史微想:“大概病神很垂青我吧,不然这么久了脚为什么还不见好?”她疑心自己脚底长了一个“牛肉泡”。这种疮她小时候脚腕子处长过一次,村里会找草约的大伯说很难治,很危险。但这种疮看起来乌红紫暗,摸起来如棉絮一样柔软,你是时时刻刻都要感受它给你带来的痛苦。“如果真是牛肉泡,这么长时间不管,我肯定死了。”这样想她又感到一点欣慰。毕竟,在她的脑子里,这病变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还期望着它自己好转呢。

    与其说丁莉菁和朱建是在商谈相关事宜,还不如说丁莉菁在向朱建交代事情。关于如何举办这次班会,丁莉菁和陶军已经商量了好几次。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再来和他讲,朱建自然是点头洗耳恭听。和林涛一样,陶军也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学生。陶军父亲是三中校长,美丽的母亲是大城市的,与他父亲大学同学,欣赏他父亲的口才和幽默,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来到辰阳,至今感情依旧。这是圈内一段佳话,史微对这位传说中的女子颇为心仪。也许因为自小样样出色,陶军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傲慢和自大。同为一班骨干,陶军从来不把朱建和吴笑梅放在眼里,丁莉菁也是如此。在这个班级,只要有什么可以出风头、露脸面的事情,丁莉菁伙同陶军总是撇开朱建舅甥俩,带着和他们一样是吃国家粮的班干部在那儿自以为是、自鸣得意地鼓捣。

    朱建和吴笑梅是初中老师向一中举荐的班干部。在教室史微曾听吴笑梅说:“我舅舅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们村很近,我妈妈常常抱我去外婆家。我是和我舅舅一起玩大的。读书后,我外婆、妈妈就叫我们比赛看谁成绩好得奖状多。初中我和我舅舅各在一个班任班长,考试、搞活动,不是我在前就是他在前。”这种积极、亲和、向善的教育方式成就了那一方乡里关于两个孩子的趣闻、佳话。

    朱建舅甥俩的事,一班同学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时慕容茜嘴角含笑,一双亮亮的眼睛发出她那特有的柔和光芒。她在介绍朱建舅甥俩时,神情更是亲切无比。一班同学互相了解就是对这舅甥俩产生好奇,才打破陌生同学间的界限走向熟悉的。

    朱建和吴笑梅早已熟知城里同学的毛病,在老师面前从不与丁莉菁等一干人争宠邀荣。特别是吴笑梅,每当有同学在寝室或教室议论丁莉菁、陶军时,她总大度地说:“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去鼓捣吧。”所以她那个团支部宣传委员除了在搞劳动时起带头作用,其他事情上,丁莉菁几乎把她给忘了。除了秦安之、刘琥珀这种成绩特别拔尖的同学,对其他农村来的,丁莉菁他们总显示出那种傲慢无礼、自高自大的作风。在班上毕竟来自农村的同学多。他们瞧不起农村人,忽视农村同学的自尊和骄傲,他们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同学对他们的支持和信任。一班人心涣散,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那日丁莉菁在放学前宣布了文艺会的时间,叫大家积极准备。此后一班女生寝室,从天明到万籁俱寂的深夜,连日话题总也离不开文艺演唱会。这些可爱的姑娘,青春正茂,热情正盛,因为羞赧的性格从中作梗,她们藏着自己的愿望,喜形于色地互相挑逗、打趣、试探,喜笑颜开地说说唱唱,叫叫嚷嚷。她们那抑制不住的生命热情,她们那禁锢不了的青春活力,正从这两间寝室跑出房门,飞出窗外,向大家宣布她们因为一次即将召开的文艺演唱会而带来的无限喜悦。

    周四下午,高一一班综合文艺演出会在没有老师参与下如期举行。陶军和丁莉菁主持。陶军宣布第一个节目是猜谜语:一个谜面出来,全班同学任意猜答,谁先猜对就获得一个小礼品。大家聚精会神地翘首等待。“第一个谜面:香气扑鼻。打《红楼梦》里一人名。”陶军神采飞扬地高声念道。“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不对。是迎春。”“探春,探春。”下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台上的两位却连连摇头。于是,同学们互相探问,一时无人能答。等了两秒钟,陶军说再猜不出来,他就宣布谜底了。这时,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的秦安之,急得忘了平时的忸怩,竟然推了推他旁边的同学低声道:“是宝玉的丫鬟花袭人。你忙站起来说。”秦安之说 “丫鬟”二字加重了语气。“花袭人!”他同桌急忙高声叫道。“猜对。你们不要以为一本《红楼梦》里只有宝钗呀,黛玉呀,什么什么春呀这些千金小姐,曹雪芹他还写了那么多个性各异的丫鬟呢。对了,这个谜底是丫鬟袭人,她姓花,花袭人。好了,我开始念第二个谜面:东风破。打我们班一人名。”陶军把秦安之的表现看在眼里,于是神气十足地发表了那番议论。“曹大军。”一个同学应声道。曹大军是他同桌,谜面一出他就意识到了。“第三个谜面……”陶军和丁莉菁站在台上一唱一和,同学们在底下或绞尽脑汁,或冷静旁观。猜对不猜对,上心不上心,总之大家猜了十二个谜语。

    丁莉菁已经发现同学情绪不对,宣布第二个节目时,她极尽热情地大声说:“我们的第二个节目是唱歌比赛,中间穿插笑话和小品。这一次,我们要把我们班的唱歌能手找出来!我们要在唱歌的同学中评出四个‘歌唱能手’给予鼓励。大家都来踊跃参加吧。”说完沉默了一会,接着又笑道:“大家不要有思想顾虑。热情一点!大胆一点!”下面的同学听了后,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又都怀着热切的心情重新等待。等待机会来了自己露一手;等待心目中颇有分量的某个人演唱;等待同寝室的他(她)象平时在寝室那样在教室唱;等待课间时间都要哼上几句的同桌现在站起来亮一亮相。就在大家重又怀着参与的心情热心投入到这次活动中时,使人感到万分遗憾地是,陶军以他一贯的作风,一会儿请出红灵来的同学唱一首歌,或者是来一个小品;一会儿叫上他自己初中时熟悉的同学说一则笑话。如果他认为是该让农村同学亮相了,他就按照自己的意思,问了两个同学“是不是在这方面也象在学习上那样也露一手?”当他点到的好成绩表示更想欣赏别人并及时向他推荐时,他就冲着那个同学扬声说:“你来唱一首?”那个同学已然决心站起来,他却又转移了目光,面向大家:“谁来唱?哪一个要唱?快一点儿,不要耽搁时间。”下面一时没有动静,他带着揶揄的口吻接着道:“不想唱啊?没有胆量?”大家无声地看着他,他竟然满不在乎地又加上一句:“怎么样?怕自己登不上大雅之堂?”

    一直想挽回局面的丁莉菁,脸上已然现出尴尬之色。她抢过几次话题,可没等她把局面扭转过来,陶军又抢了过去。他觉得发动农村同学的热情太浪费时间:你自己没胆量,你自己忸忸怩怩,管人家什么事?于是,他按照自己的行事方式,尽叫一些在去年的活动中露过脸面的同学。在他点到名的同学里,只有一人来自农村,其他统统是吃皇粮的姑娘小伙。而高一一班那么多农村同学,竟然只有一个朱青青被丁莉菁叫上后,自信而从容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唱了日本电视剧《命运》里的主题曲。丁莉菁总共叫了两个女生,另一个是柳锦云。柳锦云唱了她平时最爱哼的《小城故事》。

    铃声总算响了。没等活动结束,刘琥珀等几个同学把桌椅整得“嘭啪”作响,甩手大步走出教室。这真是一次匪夷所思的活动:撇开前面十二个谜语不说,除了讲小品和说笑话的几个人,整个班级七十多人,有机会站起来唱的只有六人。就是在这六人当中,底下同学没有表态,陶军又自话自说地评出了四位“歌唱能手”。

    稀稀落落的巴掌,厌倦欲去的人群,活动终于结束了。几个男生,也摔开屁股下的凳子,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大部分同学默不吭声地散去。连今天表演的同学也像患了病似地,一副恹恹然的样子。一班寄宿女生无精打采地走向食堂,把失望、惆怅挂在脸上。

    和大家一样,史微失望到了极点。她觉得,在六个参加唱歌的人中选出四个,说是一班“歌唱能手”,真是天大的笑话。史微真恨自己不擅长唱歌,要不,她早就不请自唱了。身在同学之中,她知道活动之前那么多同学跃跃欲试,而作为班骨干兼这次活动筹划人和主持人的陶军和丁莉菁,没有发起同学们起码的参与热情,责任完全在于他们。这次活动的失败,几乎使所有人都觉得在其他班同学面前丢尽了脸。史微又伤心了一回:“呜呼!在我们这个班级,为什么除了那几个‘头头脑脑’,一般同学就再没有发言权?史含华,既然只有有了权,才有资格在班上发言,你为什么不努力学习争取一个位置?回想一下吧,过去的理想都到哪里去了?史含华,哭不能解决问题。你只有以理想为策动力,不停地努力学习,刻苦学习,你才会有机会去实现你‘做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的理想。”

    晚上去教室自习后,史微还在想那次扫兴极了的活动。她真为那么多想一试身手而没有机会的同学感到不平。那些班干部,他们是代表同学,他们为什么不设身处地地为每一个同学想一想?史微联想起一则幽默,心里更加难受。不平则鸣。她走上讲台,在讲案上拿起一支粉笔,象上课时被老师叫上去做作业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黑板上写着:

    妈妈:回来啦。今天比赛比以前好一点儿吗?
    儿子:我得了亚军!
    妈妈:真的?妈妈这就给你煮蛋吃。妈妈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快告诉妈妈,有多少人参加这次比赛?
    儿子:两个。
    妈妈:啊?……

    (说明:我抄写这则幽默的意思并不是讽刺那些参加比赛且取得名次的同学。大家想一想,如果一所学校开运动会,某一项比赛只有两个人参加,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一所学校的人才会缺乏到如此地步吗?)

    写完,史微想了想,没有署名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第二天第一节课,数学老师上课来了,可应该值日的同学没有谁去擦黑板。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史微估计应该看到的都已看了,于是急忙上去擦掉自己昨晚写下的那板字。

    史微走上去的时候,台下发生了一阵骚动。她马上察觉到了。擦完黑板,趁着转身放黑板刷的机会,她毫无表情地扫视了下面骚动的同学,她挺着腰,眼睛固执地一一正视着大家,毫不考虑对方是男生或是女生。她这副模样,使原本想张开的嘴巴闭上了,使欲调转的身子僵化在那儿,使笑意消失,使恨意隐退。下面由她而引起的骚动,在她凛凛然的目光注视下立刻停止了下来。上课铃响了,站在门口的数学老师走了过来,史微这才昂首挺胸、不急不慢地走回座位。直到坐下,她才把自己大大的眼珠儿藏进眼皮和睫毛里。
    十四 我是刺猬却怜惜你

    自从那个晚上史微倾听了柳锦云的心事后,她就和柳锦云有了一层隔阂。说实在的,单凭柳锦云那种为人心态,史微就已经觉得她不是自己心仪的人,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林涛。史微有意把林涛从自己心里赶走,因此真的还感谢过柳锦云;只不过她不愿因她而多想起林涛。史微疏远她,主要是认为她那种心态太可怕。史微说不清自己后来为什么还和她打得火热。因为可怜她?还是因为不愿辜负她对自己的信赖?或许还有其他原因自己不清楚?也许这一些都兼而有之吧。像对爱偷懒的楮绿珠一样,在生活上史微常常替她们做一些她们懒得去做的小事,如早上打水买早餐之类。当然,脚痛之后,这些事情又是她们在帮她做了。柳锦云,她像史微对她一样,她也对史微很照顾。

    和史微比起来,柳锦云更不合群。柳锦云常常独自留在寝室,她说在寝室学习效果更好,因此大家习惯了她晚上不去教室。但是有次星期日晚上,史微自习中途去寝室,碰见柳锦云坐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她那个样子,让史微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在别人新婚之夜,在自己屋里号哭不止的自己。史微问她出了什么事,柳锦云并不理睬她,只管自己哭过不停。史微担心她真出了什么大事,更加着急,爬上她床铺去安慰她。她连问数次都不见她吱声,心里很是恼火,冲她说:“哭!哭!哭!我看你就这样哭死算了。”也许柳锦云心中的痛楚实在需要向人倾诉,她终于向史微哭诉了她的伤心原因。她一开口,不幸就像决堤的水,史微看到了一条真正流淌着泪水的“苦之河”。

    “我爸爸虽然在教书,我妈妈她一直在安平。我是幺女,上学前在我妈妈身边,上学后我爸爸把我带在他身边读书。多年来,我爸爸怀疑我妈妈曾经背叛过他而常常不问原由地打骂我妈妈,嫌弃我妈妈。一有不顺心的事儿,回家就拿我妈妈出气。我两个哥哥也跟着我爸爸怨骂妈妈没有文化,没有本事,拖累他们不得不留在农村受罪。不管农忙时活计多累,他们在家里从来不肯帮我妈妈做事。他们都把不能转正怪到我妈妈一个人身上。我和我哥哥一样户口在农村,但我并不怨我妈妈。相反,我爱我妈妈,可怜她,同情她。我恨我两个哥哥,他们不知报答哺育之恩。双抢我妈妈一个人累昏倒在田里,他们收割完了在家里都不去帮忙。我更恨我爸爸对我妈妈毫不留情的打骂。我和哥哥虽然有矛盾,好在他们都已成家、建房分开去过了。可是我回到家里,还是不得不面对爸妈的矛盾和冲突。昨天我看到我妈妈又挨了爸爸的打。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妈挨打后把我紧紧抱着痛哭不止,并哭着对我说: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男人都是一些没有心肝、忘恩负义的坏家伙。其实我早觉得我妈妈说的是对的。八一那个该千刀割、万刀剐的男生,不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坏东西吗?我妈妈一直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地过日子。我真是恨透了我爸爸:几十年的夫妻,到老了还是那样对待,看了怎不叫人心寒?即使我妈妈有错,难道他还不能原谅吗?况且,那还仅仅只是他的怀疑?我妈妈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是他自己要怀疑。我恨我爸爸的狭隘、凶残,恨他无情无义!可是,跟他读书多年,我也爱他。尽管他嫌弃我妈妈,但他很爱我,对我照顾得很细心。何况作为一个教师,他书教得很好。”

    柳锦云时断时续地说,时断时续地哭。史微除了握着她的手,默默地跟着她流泪之外,几乎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儿。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更让人心碎呢?柳锦云发誓要考上大学,发誓将来要不择手段地报复男人。于是,不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好男子的史微就说:“那你将来要是遇上了一个好人,你也要对他不好吗?那你还不是既苦了自己,又苦了爱你的人?莫尽往坏处想,你会碰上一个好人的。”那一晚,史微又没能再去教室。

    也许就因为心载着柳锦云的秘密,史微在自己的心里消除了对她的隔阂,转而对她更加体惜。她们常常在一起讨论班级里发生的事情,坦率地交换彼此的看法和意见。在学习上,柳锦云比史微成绩好,史微不知道的题目,柳锦云常热心地帮助史微解答。她们一日比一日走得更近,史微对她的那份心思,甚至超过了老同学楮绿珠和新朋友吴笑梅。

    史微和柳锦云的这种亲密无间,仅仅存在它可以存在的那些方面。在一个人心海的某些领域,对他人绝对是禁区。史微和柳锦云就是这样。半年过去了,史微再也没有听到过柳锦云说起林涛。在史微这方面,她一直回避谈论林涛。史微不仅在柳锦云面前如此,在其他人面前,只要大家在说林涛,史微都尽量装作不感兴趣而回避开去。而在柳锦云这方面,她也好像没有下文。总之,这一对女同学,自从那个冬夜以那样的一种方式谈论到林涛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彼此面前提起过他。

    文艺活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和当时课堂上发生的明显骚动相反,在这一个多星期里,留心班级动静,准备好了应对措施的史微,她没有发现任何人对她的那一次行为发表过任何议论。陶军和丁莉菁,这两个人像是被刚刚阉割了的小猪崽,无声地躲到一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张狂。史微以为,他们既然不再吭声,这一件事情也就已经过去了,自己不用再为此而多心了。不料,这一天晚饭过后,柳锦云出奇不意地问史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么多同学和你一样,都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但是谁都没有出面去说。你知道吗?就这一次,你得罪了好几个同学。他们在心里已经恨死你啦。”

    “怕得罪人吗?得罪他们不得罪他们,我同样吃饭。”史微回答道。

    “我有时想做什么,但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你就真的不怕别人恨你?”

    “我爱一切真心爱我的人,也藐视一切敢于藐视我的人。我怕自己空有想法而永远手中无权,碌碌无为。”

    “你做得很痛快。很多人都认为你为大家出了一口气。不过,你这种做法像平静的湖面突然冒出一股强大的喷泉,喷泉过后湖面像一面镜子一样,仍然似原来那般平静。”

    “如果有人恨我了,如果有人认为我为大家出了一口气,那么,我想,现在的平静和事前的平静性质两样。”顿了顿,史微又说:“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时隐没自己的观点,做什么事情都畏首畏尾,这样好吗?有必要吗?带着怨气人云亦云,这是做人吗?不管怎么说,管它现在平静不平静,它总是受到一次强而有力的冲击。”

    “总之,你有了麻烦事情了。你知道吗?有几个男生都在注意你了呢。”

    “你不是也很关心我吗?”史微觉得好笑:“说真的,我很恶。我小的时候,我村里有一个大人喜欢逗我,可我不喜欢他,总是不理他,他就冲我叫‘豺狗子婆’,说我样子凶巴巴的。他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我看了就感到恶心。他当着大家的面越是说我凶,我就越是不理睬他。在大家面前,看着一个小孩儿硬是不肯理睬自己,慢慢地,他觉得扫兴,也就不再叫我‘豺狗子婆’了。去年暑假,他都还在这样和我拉近乎呢。这个时代,我信奉独身。”

    在史家村,确有一位长者曾经很喜欢叫史微“豺狗子婆”。这人原本在外工作,因工伤退休回到史家村。他开始看到史微,打听到史微是史文远女儿,也和大家一样,亲切地管史微叫微儿。史微见一个猛来乍到的陌生人跟着大家叫自己,就不理睬他。这位长者叫了几次,史微都没有应。大人喜欢逗孩子取乐,他就笑眯眯地问:“微儿,叫你怎么不应我?像豺狗子婆一样盯着我,那么凶啊?明儿就叫你‘豺狗子婆’。”自此以后,这位长者看到史微果然就笑吟吟地说“‘豺狗子婆’来了?”、“‘豺狗子婆’到哪儿去?”、“‘豺狗子婆’今天笑了?”他越是这样史微越是不肯理睬他。史微与父亲一起出门,即使父亲和他答话唠家常,他叫史微也没有应。史微长大了,他也就不再叫了,史微经过他门前也省了心。但是,一、二十年过去后,当史微也成了大人,当史微明白他那是喜爱、是善意,当史微知道了应该怎样与他打交道、愿意与他搭腔时,这个人已经亡故了。每一次,史微回到史家村经过他家,回想起他那慈爱的笑脸,心里总会泛起一种惆怅。人的一生会错过许多纯粹而美好的情分,当我们明白之后,已然没有了补救的机会。谁能说,相对于那位亡故的长者,史微想起他时的那一份失意,比起他当时叫不应她的那一份失意淡呢?

    听了史微的话,柳锦云说:“你的样子有时确实凶巴巴的。但你别把硬话讲在前头。这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

    “什么‘必经之路’?看你说的,偶像一定已经到手了吧?快老实交代。”

    史微想逗趣柳锦云,柳锦云却愤愤地说:“哼,这个班的男生,个个都是丑八怪!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你。”

    “柳锦云,你这是什么话?别人没有得罪你,你怎么无缘无故地把别人都骂了?我也没有惹你,你怎么老是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史微觉得柳锦云的说话语气又开始难听起来,于是说:“我们去上自习吧。自习铃已经响过了呢。”

    柳锦云的话在史微心里引起一阵涟漪。史微虽然憧憬爱情,却惧怕爱情的真正来到。她知道学生时代的爱情是不可能牢靠的。一首《记忆里的歌》,道出了她对初恋的无限感慨。她可以在心里对某个男生怀有好感,但如果真要她去和某人谈恋爱,她是决不会再干的。至少,她现在不想谈恋爱。
    十五 请别把我当你对手

    辰阳一中新宿舍大楼共三层。每层结构都一样:中间是走廊通道,两边是对门而开的学生寝室。这些寝室在正中被上下楼梯隔开,左右各有六间,因此每层二十四间。学校男生大部分住图书室楼上,但高一和高三复读班的男生住新宿舍一楼。新宿舍二楼和三楼则安排了学校所有的寄宿女生。宿舍楼梯直通屋顶平台。在这个面积宽大的平台上,校方为了学生晾晒衣物方便,用水泥固定了许多空心的铁柱,专供系绳子凉衣服用。因此只要天气晴朗,这里总晾着花花绿绿的衣物。特别是现在夏天,薄薄的衣料颜色明丽,花样繁多,它们在骄阳下闪动着刺晃晃耀眼的光芒;而它们那随风飘飞、任意舒展、哗哗着响的轻灵劲儿,真让你仿佛置身于五彩缤纷的天地,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和舒畅。

    这天晚饭后洗完澡,柳锦云和史微在寝室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话儿。当搓洗的衣服拿到水龙头下清洗干净又拿回来之后,她们还有说不完的话题。在寝室说了一阵子之后,提着洗好的衣服,拿着绳子和凉衣架,又相邀上楼顶凉衣服。

    平台上白天凉的衣物几乎全都收回去。东拉西扯的绳子上,新又凉上了或正在凉上湿淋淋滴水的衣物。史微和柳锦云凉好衣物之后,提着空桶来到平台的边沿,依靠在齐腰高的用砖石砌成后又用水泥加固的实心围墙上。这道牢固的围墙外面有一米多宽的空地,在它的最边沿,还有一道防险的围栏。因此这种动作并不会有危险。

    寄宿楼周围除了西边一百多米外那栋与它同时动土兴建的高级教师宿舍,旁边别无其它高层建筑;因此这里是一个视眼开阔的好地方。这时夜空清明极了,皎洁的月儿高悬在稀疏的星空,使人倍感轻松。史微环视着周围和上空,操场对面灯光通明的教学大楼,和幽邃深远、宽阔无垠的飘渺夜空,以及熊首山雄壮磅礴的黝黑身影,都让史微很享受。

    “嗨,我说你不要摆出这副模样好不好?”正当史微心驰神往的时候,柳锦云发话了。柳锦云是个对自然景致无动于衷的女孩。与史微在一起,她最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史微对于那些所谓“美景”如痴如醉的沉迷。

    昨天傍晚,史微吃过晚饭回到教室,作业还没有完成一半儿,就头昏脑胀,坐不住了。她想赶走昏眩的感觉,于是停下作业站起来眺望窗外。顿时,她精神起来。对岸,一座座青山蜿蜒相连,矗立在沅江之滨。它们手挽着手倒映在沅水之中的明晰身影,使得碧绿的河水,像是被天上一位巨神,弯腰随意扭动手中的笔,画出一条美妙的曲线。曲线一边有倒影的水域显得更深,更幽;清纯的影子静如处子;无倒影的水域泛着微微白光。这幽与静的神韵给予她源源不绝的奇妙感受。再看沅江下游:红彤彤的夕阳离水三分,它燃烧了整个西边的天宇,也把沅江西去的滔滔之水烧成了闪闪发光的红色琼浆,于是水天相连,形成了一个金红色的世界、金红色的海洋。就在这金光四射的海洋里,两个渔人轻摇着各自的渔舟,沐浴在无限的光辉里,荡啊漂啊,漂荡着。而这一切,把下游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蒙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仿佛,那就是仙境所在。史微看痴了,呆在那里。“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不知过了多久,这句诗被她缓缓地沉吟出来。她想不出什么地方配有这样的辉煌?它却就在她眼前。《临江仙》道:

    许是金乌难自制,点燃画意诗情。不拘才气任纵横。千山辉映里,犹向碧江倾。

    尚待一团红洒尽,那堪西坠成名。渔舟摇近桨声轻。载人魂魄去,赠与此晶莹。

    坐在后面的柳锦云看见史微如此长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就走了过来。她发现她眼中的泪光,发现她向往的神色。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又看见了什么?于是断然打断史微的神思,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面对她心中的疑问。然而,她竟然是因为那一道正在残缺、即将消失的夕阳。柳锦云非常扫兴地走了。

    “你这一副模样离人太远,让人觉得望尘莫及。你知不知道,你脸上总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神情。那天你上去擦黑板后转过身来看人的目光,真是显得神圣不可侵犯。很多人就是被你那一副样子怔住了。”

    “我怎么是‘摆出’这一副样子呢?我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呢。我不知道我的样子也能保护我。我只不过是谁也不怕而已。在我小的时候,我们村子有几个大人量视我没有人袒护,趁机肆意欺负我,对我恶语中伤;我不怕,我与他们对干。我想,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与小时候的遭遇有关。”

    “你的人生观一点也不好。你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冷眼相待。其实你内心热爱生活,只不过是不愿表露出来而已。你有正义感,对不平的现象要说出来。有人认为这就是你对习俗的冷漠。而我要说,这可以表现出你对生活真正的热爱。”

    “你对我很感兴趣?你在分析我?经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谢谢你啦!谢谢你的提示。”

    “莫要谢得太早。我把你看着我的对手呢。”

    “什么?‘对手’?你把我看成——‘对手’?”史微大惊失声。但看柳锦云表情严肃,就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啊!”

    “谁吓你啊?刚升入高一,我在教室第一次发现你,我就把你当作了我心目中的对手。”柳锦云一本正经地说。

    “对手就对手吧。可我们之间有什么好相争的呢?我成绩还差你那么一大截,你不用担心我追上你啊。你怕我追上你,我以后不知道的题目不问你就是了。哦,对了。既然你把我当对手,你为什么还那么愿意和我在一起、帮助我?”史微说出这话,心中也开始纳闷起来。

    “你的意志和一般女生不一样。你成绩并不好,可是你还非常自信。其实你是过于自信了。你做事不做则已,而一旦做起来就冲得老高。但只是这样,却没有任何反响。你更像是在自我欣赏。你把你自己的举止看得好高,而有人认为那好像是瀑布从高处冲下来一样,一切总要归于平静。”柳锦云没有直接回答史微的问话,她怎么能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都说出来呢?她只能说可以说的那部分。

    “你只说对了一半儿。我是成绩不好。可成绩不好就该灰溜溜地做人吗?成绩不好就没有资格说话吗?这和考试成绩有什么关系?难道一件事情的对与错,是根据这个人的学习成绩来判断吗?我并不是要自我欣赏。而且,就算是瀑布从高处冲下来,你不能否认,那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史微嘴上在这么说,心里同时也开始想:“你们把我的行为看成是瀑布,难道瀑布倾泻而下的磅礴气势不震撼人的心灵吗?难道你没有看到潭水因受到冲击而不断翻腾的情形吗?”史微想起柳锦云上次说过类似的话,不禁又想:“瀑布也好,喷泉也罢,你都念念不忘那件事情,这本身不就说明了它的作用吗?”史微没有自我欣赏,但是,她在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行为。她是自我肯定。

    “你的毛病就是过于自信。我这么说,你心里肯定不服气。其实,我是讲真话。”说到这里,柳锦云停顿了一会,转换了话题:“你知道吗?你表面上看上去太强硬了,你常常挂在脸上的那一副表情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班上谁也没有得罪过你,你干吗老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你干吗不笑一笑?你在教室从来不与别人说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你就不能改一改吗?你不能随和一点、温柔一点吗?你那副模样对你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柳锦云很认真地说。

    “讲鬼话了。我们不是一直在边说边笑吗?我们在一起时你都没有看见过我笑?那你怎么知道我笑起来好看?你要我随和一点、温柔一点干什么?天那,你用错了一个词。你应该把‘温柔’这个词换成‘温和’或者‘温厚’。”

    “你平时要是像现在这样,你身边不知会围上多少男生呢。老实说,你心目中树立的偶像特点是什么?”

    “我没有偶像。但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人应该是……爱我如爱他的事业,或者仅次于爱他的事业;而爱他的事业则必须如爱我。至于其他的一切,都不是很重要的。对了,他还必须忠于我们的感情。”

    “你呀,追求你的人你都不会爱上他们,而你爱的人他们又不会来追求你,除非你自己主动去追他们。”

    “你别吓唬我了。你刚才已经吓了我一跳。在你看来,我真的那么令人讨厌吗?柳锦云,听你这么一说,我独身的打算就更加坚定了。”

    “独身是行不通的,这是人的必经之路!”看史微真的有一点惶惶然,柳锦云不禁笑了。笑过之后,她又换了话题:“哎,我问你,我们班的男生分成三派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史微一下子来了兴趣。

    “这也不知道啊?以秦安之、刘琥珀为首的是一派;与刘琥珀有矛盾的那个和红灵来的几个又是一派;陶军他们城里男生又是一派。假如说要参加,你参加哪一派?”

    “你听谁说的?刘琥珀与谁有矛盾?”

    “这都是班上很明显的事情,还要别人来告诉你吗?你愿参加哪一派?”

    “当然是秦安之、刘琥珀他们那一派。”

    “为什么?”

    “他们淳朴、实在、有理想。再则,我们都是农村娃儿,我们从农村来,农村的好坏我们都有深切的感受。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共同点,更多的共同语言。”史微坦率地说。

    这一次谈话,在史微看来,柳锦云一时像一个先知,似乎什么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时又像一个神通广大的能者,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慧眼。史微真是很佩服她。

    后来,史微根据柳锦云的暗示,还真发现班级里男生当中有几派势力存在;而与刘琥珀有矛盾的,竟是吴笑梅舅舅朱建。这时,史微才想起,吴笑梅好象同她说过,她舅舅与刘琥珀因一件小事发生过争执。

    史微通过吴笑梅的每一次唠叨,几乎熟悉了朱建一切可以为人知的生活趣事,就像熟悉吴笑梅的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外婆等亲人一样。不过,成绩优秀的朱建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班干部,他在史微眼里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魄力的人:在其位不谋其职,任几个自以为有来头的人摆布,把自己看瘪,算什么男子汉?当然,史微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吴笑梅知道自己对她舅舅的看法;因为吴笑梅是很喜欢说她舅舅的。

    其实,吴笑梅同样不能胜任班干部的职务。史微与吴笑梅相好,与她在班上的职务、成绩,以及家庭条件都没有关系。史微就喜欢吴笑梅幸福地谈论她的家、她的亲人。吴笑梅说起她家人与人之间的亲善、和美,吴笑梅与她弟弟、舅舅的亲密无间,这都使自小缺乏人际温暖的史微听来如沐春风、如饮甘泉!
    十六 病痛时独伤爱遥远

    这时期,在史微脚板底下作祟的怪泡泡越来越大。如果把一个乒乓球对开成两半,那个东西比乒乓球的一半儿还要鼓。可它看上去只像一个水泡,晶亮透明,如果不走路不去碰它,她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也就是因为它一直不影响她照常上课,她才想着等父亲回来再说。可是,只要碰触、挤压到它,那痛从脚板心紧扯着头上的神经,使她走路时只能咬着牙忍受。由于脚痛,她停止了一切活动。她开始不去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还问一问她;现在体育老师甚至忘记了有她这个人。她脚上拖的鞋子,也由白色回力鞋,变成了橡胶凉鞋。她天天盼望着父亲,然而盼了一个多月,父亲就是没有回来。但她还是以为,说不定父亲明天就能出现在她面前。如今她从寝室走到教室,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都已使她感到非常艰难,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只能巴望父亲。她也相信,只要父亲回来,她的脚就会很快好起来。

    然而,这两天,那个怪泡泡突然变脸了。它不停地疼痛起来,原来与皮肤没两样的颜色正急速地变成红色,开始发紫、发乌。由于这急剧的变化,那只脚的脚背也浮肿得越来越厉害,连踝子骨也分辩不清了。她已经几天穿不进鞋,她也痛得没法坚持上课了。这两天里,她躺在寝室的床上,痛得连小说都无法看下去。到第三天晚上,她即使咬破了嘴唇,也已经无法忍受那种钻心的疼痛。她睡不着,只感到那个东西正在迅速地鼓胀。那一种膨胀的速度,就像被猛然吹鼓的气球,还在被不停地吹,眼看马上就要爆炸一般;而那种疼痛的感觉,如同千军万马齐奔而来,猛烈地攻击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她觉得自己真要疼死在床上了。这种痛苦持续不断地折腾终于使她哭唤起来。一旦哭出声,肉体上的疼痛马上又引起她心中的悲戚。她一边哭一边本能地叫唤:“爸爸,爸爸!”、“爸爸,您为什么还不来啊?”、“爸爸,您到哪儿去了啊?”、“爸爸,您快来啊!您快回来啊!”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她的每一声哭泣、每一声叫问,都流溢出人间无尽的想望落在了别人的心上。早已忘记这个世界的史微,她不知道她的哭唤是怎样地令人揪心!当史微听到从其他被窝里传来的抽噎声时,她才知道,她不但已经把大家都吵醒了,而且还惹出了别人的眼泪。不仅如此,她的哭叫声还飞出窗子,传到走廊,其他好几个寝室没有睡死的人也听到了。她很羞愧,强忍着停止了哭。

    一夜的折腾,使精疲力竭的史微不知道又一个早上已经来临。她昏迷地睡在床上,浑然不知大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商量着去报告老师。早读前,柳锦云、楮绿珠和吴笑梅三个人作为寝室代表,相邀去把她的情况报告了慕容老师,并央告老师快想办法送她上医院。慕容茜来寝室看望她时叫醒了她,问明情况,走时安慰她:“我去学校后勤部找一副担架,中午叫几个同学送你上医院。你不要担心,情况一定会变好。”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二日,传统的端午节。中午,史微被柳锦云和楮绿珠搀扶着来到学校大门口等待送她上医院的人和工具。慕容老师领着班上几个男生去学校后勤部取板车。后勤部没有找到担架,只好用一辆食堂专用的帆布板车来代替。柳锦云打着一把遮阳花伞,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张望,看到刘琥珀、徐发隆、庄温煦等几个男生推着一辆车,后面跟着慕容老师,从学校食堂和图书室背后的那条路上走过来,她就横过马路来和楮绿珠一起招呼史微走下台阶。她们帮着她上了车,照料她躺下后,史微由柳锦云陪同,在五个男生的护送下去了离学校最近的县中医院门市部。一路上,细心的柳锦云尽量让伞的阴凉遮着史微,而自己任凭日光暴晒。五个男生,两个人拉,两个人推,另一个和柳锦云一人一边走在车的两旁,有的光着膀子只穿一件背褂子,有的在汗背心的外面匆忙套上了一件衬衫,看得出是被老师急着叫过来的。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头上的太阳,似是去完成神圣的任务,个个都那么认真、严肃,汗油油地拖着史微走。学校距离那家医院两公里左右,他们没有谁说累。到了医院,事情又都落到柳锦云身上。在柳锦云的陪同下,史微脚掌心开刀做了手术。医生划开化脓的水疱后,脓汁就如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流。那似乎怎么也流不尽的脓汁,恶心得使柳锦云终于忍不住走开了好一会儿。她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等在医院门口的男生。医生说,这东西就是水疱之类的黄水疮,如果早把它弄破,涂上一些消炎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脓汁停止了自流后,医生又拿工具在那个流空的窟窿内掏弄,直到流出鲜红的血液才罢手。最后,医生给史微附上黑糊似的药膏,缠上白纱布就让史微回校。

    关于脚,史微此后在学校医务室换药;放假回家后还换了很久药。不过,要它恢复到原样儿,史微足足用去了六、七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曾经病变的脚掌心,每天晚上洗脚时都会脱落很多白色死去的角质层。即使现在,二十年时间过去,它拇指般大小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这让史微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经的无知,以及那与无知不相称的年少狂妄!

    和来时一样,他们这一行人一直沉默着接受所有往来行人的关注。他们并不理睬那些目光,但是,当他们推着史微走到中南门码头上的弄口时,被一个挑着空筲箕,筲箕内放着一把没用完的稻草和一杆秤的妇人拦住了去路。这个妇人出其不意地大声喊道:“喔唷!我讲是谁家的娃儿出了什么事儿呢,原来是你这个鬼婆娘。你爸爸没有回来过。你的脚怎么了?脚板底下长了一个东西?可怜的鬼婆娘,也不知道你爸爸在外面到底都忙乎些什么,怎么就放心得下你哟。哎!今儿是端午节。我刚才卖菜过来时,还碰见你那个妈妈拖着你那个小弟弟在街上溜街、买东西呢。如果你早来一点点,兴许你娘儿俩就在街上碰上了。她搬来辰阳住已经两年了,她都到过一中看望你吗?那个狠心的女人,如果她今天碰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她心里知不知道难过。真是造孽哦,让娃儿一个人经风经雨!”这妇人是史微的一个远房婶子,刚刚卖完菜准备去码头乘轮渡回家。史微向她打探父亲下落后,默然地听她有心无心,似笑非笑地唠叨过没完。

    为了避免再碰见熟人,史微侧身躺下,把头放在臂弯里,以尽量使别人不要认出自己来。听了那个婶子的话之后,埋着头的史微由柳锦云陪伴,躺在几个男生推着的帆布板车上,按照自己的意愿猜估母亲娘儿俩逛街的情形,心中一片茫然。这正是:

    作客人间犹作传,好梦流年,花在风中颤。日暮五溪烟漫漫,孤舟一叶凭谁唤?
    但见残垣飞乳燕,梦里春晖,梦外萧疏院。闾里历经寒与暖,欲成商调声凝啭。

    史微由柳锦云搀扶着回到寝室,才想起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对几个护送自己的男生说一句感谢的话。晚上她在写日记的时候说:“噢,我这个人怎么这么愚蠢啊?一句感谢他们的话都没有讲。他们今天一定被太阳晒老火了吧?这么大的太阳,他们还要推一辆车上坡、下坡,走那么远的路。”史微怀着感激之情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都记了下来,最后写道:“他们的成绩都很好,你成绩为什么那么差啊?向他们和柳锦云学习吧,微儿。我们都是农村的,我们从田埂上走来,我们应该互相团结、共同进步。你要争取把学习搞上去,为农村的人们争气,为理想奋斗!”

    史微本想第二天碰到他们以后当面感谢;可是,第二天在教室,当她望一望分散在各个位置的他们,她又打消了当面对他们说一声感谢话的念头。她以为,只要她心里记得他们对她的恩情就行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想其实错了。

    夏至刚过,洪炉就已如蒸。同学们下晚自习回到寝室,楮绿珠一边挽起衣袖一边冲史微和大家叫:“史含华,你热不热?我今天都热死了。你们热不热啊?”“热。怎么不热呢?五黄六月的,哪儿有不热的道理?”史微应声道。去年夏天曹氏骂她:“蠢婆娘,五黄六月都不热,那是寒冬腊月热啊?你怕是读书越读越蠢了。”直到那时,史微脑子里才有这个概念。“奇怪!你们都热吗?我今天一点儿都不热。”傅伊曼声气娇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听。“热就穿裙子呗。”柳锦云说。到目前为止,她是班上唯一穿裙子的女生。“大家都听见了吗?热就穿裙子!说真的,穿裙子确实比穿裤子好看一些,可惜我们都是乡巴老,没得裙子穿。”吴笑梅扬扬头,语调起伏,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真的可以穿裙子了。你们有裙子现在不穿等到什么时候穿?我太胖了,穿裙子是不好看。可热天穿裙子凉快啊。”柳锦云说。“胖有什么关系?难道只有身材苗条的人能穿裙子吗?肥人也是人,肥人就不能穿裙子吗?”楮绿珠应声道。“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你们真是一点儿都不懂。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好看。只要开心、快乐,谁看上去都一样。”史微接口说。“你自己长得好看就在那儿臭美哦。如果你也像我们一样肥胖,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的高论。”楮绿珠说。“鬼话。谁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世上除了不幸破相的人,谁都是一样的好看。不信你自己仔细观察,只要那个人开心、快乐,她笑起来就一定很美丽,你就一定很容易被她感染。”史微争辩道。“那倒是真的。”楮绿珠想起一张照片,认同了史微的观点。在初中时,楮绿珠、史微、夏红等五个同班女寄宿生去照了纪念照。在这张照片里,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唯独史微板着脸孔,难看极了。“史含华,我看你以前的照片有穿裙子的,你为什么不穿呢?把裙子拿出来看一看。”柳锦云冲史微叫道。“我今年倒霉透顶了,不想穿裙子。你看,我这样瘸着走好看吗?”史微想象自己穿连衣裙时,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特别别扭;更何况她上课从来就没有穿去教室过。不过,为了不扫柳锦云的兴,她把裙子拿了出来。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赋。史微刚把裙子拿出来,寝室就哄起来了。“史含华,这裙子是做的还是买的?”“这条圆领子的式样好好看啊!”“我喜欢这条燕子领样式的。”“燕子领样式的好是好,可它显得过于成熟,不太合乎我们的学生身份。”“我来试一试这条裙子。”“天哪!真像是换了一个人!”“我穿着好看吗?”“好看,好看。”“好看我就照着这个式样也去做一条。”“我也来试一试。”柳锦云脱掉统裙,换上那条大多数人看好的圆领裙后,也冲大家问:“我穿着怎么样?”她两眼生辉,期待地看着大家。见一时没有人像刚才那样赞不绝口,她扯了扯裙子又说:“我太胖了,不好看?”“好看。”“比你穿统裙好看多了。”史微也忍不住赞许说。“真的?”“当然是真的。”和试穿的同学比,柳锦云稍微逊色一些。她胸部较平,背壳子显宽,因此没有她着统裙、穿衬衣大方得体。但是看她那么喜爱,谁都不忍拂她意。史微那样说是史微对连衣裙有一种偏爱。在她看来,穿连衣裙不但好看,而且换洗衣服时非常方便,还可少洗一件衣服。

    寝室八个女生,惟有成绩最好的欧阳小玉还在教室学习。其他七人,除了傅伊曼和吴笑梅站在旁边晓有兴趣地观赏外,其她人都穿了一遍。楮绿珠知道史微穿裙子好看,带头起哄,硬要史微也穿一次,说是让大家看一看。史微经不起她再三催促,就在这闹哄哄的氛围里穿上了自己心爱的裙子,不料傅伊曼和吴笑梅大加赞赏,可有两个同学的表情明显有了异样。史微知道一个同学是不善言表,把由衷的欣赏和羡慕变成了沉静的微笑;而另一个同学则是明显因为感到自己不如人家而侧身退到后面去了。史微并不在意她们怎样想,早在三年前,她就退尽了世俗的心态。如今,对于她来说,如果是必须穿,再华贵的服饰她能大大方方地穿戴,再破旧的衣衫,她穿上后也能从容自如地进出。这和她不得不跛着走路而不愿穿裙子并不矛盾。她是不愿意糟蹋她心目中美的标准。她把穿上的裙子又脱了下来。

    柳锦云穿上之后不忍脱掉:“这么漂亮的裙子你不穿,让我来穿!”史微见她真心喜爱,不但慷慨地答应了,而且还热情地鼓励她明天就穿着去上课。第二天,柳锦云穿着连衣裙走进教室,真还吸引了几乎全部的目光。史微对此暗暗得意,而那个在史微穿裙时转身退后的同学却在班上议论过不休。这之后,也许是为了气那个同学,柳锦云干脆把那条裙子变成自己的专利品,接着又换洗了两、三次。
    第五部 朋友和诗歌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江月》朱敦儒

    一、祸根之愤红颜之命

    史文远在外面掐算好了女儿放假时间,他回来那天刚好史微考试完。

    这天七月四号,早早地生活老师又来走廊喊话:“同学们收拾好自己东西回家,过两天毕业班同学要参加全国性统一高考,学校要清场地了。”因为这个缘故,从昨天下午开始,辰阳一中学生宿舍大楼内,到处都是废弃的瓶瓶罐罐和破衣烂衫;比这更触目惊心的,则是同学们随手甩出的漫天飞舞的本子和纸张。这些白色的东西,不管曾经多么重要,现在却变成了垃圾,和其它废物一起,把各个寝室搞得一遍狼藉。听了生活老师的话,大家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地开始打点铺盖。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们三五成群地上街玩儿去了,返校吃过中饭再回家。

    高一一班女生寝室稍有不同:这里还有一张床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样。那是史微的床位。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寝室里只史微一个人。本来,楮绿珠、吴笑梅叫史微收拾好东西,她们把她送到中南门码头去史家村的船上,让她好及时回家;但史微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她的痛脚还没有好,回家以后日常生活是个难题:史家村的村民,吃、喝、用水都来自锦江,她家距离河边远,一担水来回路程就是一公里,她这个样子很难做好这件事;何况农村正是忙期,谁有空照顾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史微意识到,不管是姑母也好,伯伯伯娘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步骤,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搅扰他人。史微希望留在学校,这样自己的生活就有了着落。她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去与生活老师说。想着这些,史微不禁又暗自伤心起来。正当她愁肠百转的时候,“冬!冬!冬!”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她跛着脚走过去开门,敲门人竟是她父亲史文远。史微真是喜出望外。

    后来史文远告诉史微:“我在外面也非常牵挂你。我担心你可能钱不够花,却没有想你也病了。端午前后我在外面也病了一场。病好后我就想干脆等你放假的时候再回来。如果你真是花消不够,欠了别人钱,我回来也来得及还给别人。我哪晓得你也得了灾星。”问过史微学习又说:“儿啊,你要努力啦!爸爸在外面是经常讲起自己在辰阳一中有个读书的女儿。”史文远也许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一种挂念,给了史微无限安慰。

    史微不知道那日卖菜的婶子是怎样在村子里嚼舌根,反正她放假回家后就有许多妇人用深信不疑的口气问她:“微儿,你和你老母亲相认,她都给你过点钱用吗?”史微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统统用“吗晓得”、“你猜呢?”来应付,结果总是换来“死娼妇”之类的口头禅,以及颇富意味的微笑。史微打心底厌烦她们那样不依不饶,可即使她黑着脸拿话嗔怪她们,她们也不以为意,下次还是穷追不舍:“世上做娘的人,哪一个不爱自己的孩子?母女俩隔得那么近,都不去看一看啊?”、“许彩凤男人那么了得,在辰阳县城修建了洋楼,把她娘儿三个都接到城里去住了;微儿在一中读书,她那么有钱,她能不去看望女儿吗?难道那个娼妇的心真是铁打的?”喋喋不休的妇人从不顾忌史微的感受。对于她们,史微和她发达了的母亲的关系永远都是一个吸引人的悬案,她们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不会停止她们善意的关心和好奇。史微那样回答实在也是通过长期总结经验的结果。

    这天傍晚吃饭时分,史微和蒋姐、余婆婆、周姑及她们的孩子都在外面的石阶上,吃饭的吃饭,说笑的说笑,这时史文远也端着一个大饭碗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史文远吃完饭以后也不急着把碗送回家,他悠然地和大家说笑。蒋姐开了个头,大家先是想拿史文远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这个事儿来打趣他,他一句话就把大家的嘴巴封死了,可自己依然眉开眼笑的样子。也是顺着那个话头,他感慨万千地说:“嗨,老人家都说‘男主外,女主内’,我是既要忙外面,又要顾家里,结果是两头都顾不好。你们看,刚刚三个月时间没有回家,她就出这档子事儿了。这么大的一个人,都十七岁了,也还不知道怎样照顾好自己。话又说回来噢,她老母亲要是在,没有抛下她,她又怎么会遭那么久的罪呢?”说完这些话,也不等别人答腔,他笑眯眯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把目光锁定在史微脸上又说:“我听人家讲,你们娘儿俩相认了,俩人还抱着哭成一团,都有这么一回事情吗?”史微不知道怎样回答父亲,就反问道:“您说呢?”史文远听了笑哈哈地说:“你看我这个儿呢,她还要和她老子卖起关子来了。”大家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于是你一句“和老母亲相认也是应该的”,我一句“你们娘儿俩都说些什么”,搞得史微耳朵一下子应接不暇。史文远也不管旁边的人在说些什么,他接过女儿的话说:“我猜她可能不会来认你,那人心狠。但是从古到今人家都说‘母女连心’,兴许别人说的话是真的吧?”“那您还要问什么呢?”史微这么一说,大家也像真的看到了她们母女相认的情景一样,又都开始不断地提问。史文远这一次似乎是不愿轻易放过女儿,他紧接着说:“我并不相信这些,我是来问问你。”看到大家那么聚精会神想要知道的模样,再听一听父亲说话的语气,史微又伤心又气愤,话到嘴边是连珠带泡:“您们说是问我,其实心里已经先相信了一半儿。与其说是在‘问’我,还不如说是在叫我‘承认’。我如果爽爽快快地承认了,您们又不一定相信,因为我没有您们想象中的那一副认了母亲的亏心模样,您们又会怀疑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难道我非要装出您们幻想中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和您们说这件事情不成?我说我们从来没有相见过,您们更是怀疑我说的话的真假性,您们叫我如何回答才合乎您们的心意?十多年了,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您们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我解释又有什么用?其实您们比我更了解她,您们讲她会不会来认我?”说完这一统话,史微气鼓鼓地闭着嘴巴半天不吭声。史文远苦笑了一下,也沉默了。大家觉得好像都是自己在为难她,于是赶紧打圆场:“认不认是你娘儿俩的事情,你爸爸也只是问你一下子罢了,我们也只是好心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按说你妈妈也把你带到那么大了才走,你们就是相认了,也是合情合理的,你爸爸也不是不让你去认你妈妈。不过,微儿你永远也不要忘了你爸爸对你的养育之恩!俗话讲‘生身父母不如养身父母’,更何况你爸爸是亲的,他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还拼死在给你盘书!你要懂事,你将来要是得了好处不孝你爸爸,那硬真是要遭雷打。”“微儿是一个聪明娃儿,她怎么会不孝敬她爸爸呢?”史微百口莫辩。

    假期里,史微得知银铃和玉兰都已经定下了婆家。银铃对象高大英俊,是个手艺很好的泥水匠;玉兰对象也是。现在温饱不是大问题,大家日子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后,对居住要求也高了;城市里什么单位都在搞建设,就是农村,建砖房的人家也越来越多;因此搞建筑这个行当的人收入都不错,故而在农村,嫁给泥水匠就意味着将来的日子不会窘迫。史微真为自己的伙伴高兴。雷雨儿现在也是一个漂亮姑娘了。不过,任媒人踏破门槛,她父母都不松口。雷雨儿和史微碰面恢复了亲热,但史微总觉着俩人间生分了一些。银铃和玉兰都只大史微两岁多,村里就是比她小的姑娘也有媒人上门了。农村姻缘普遍动得早,这是因为,谁家有个姑娘怎样,谁家儿子如何,在这个只注重生养生息的环境里,方圆十几里地方做父母的人,随着有关信息的不断积累,把周围十邻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了解得清清楚楚?而年轻人走亲串戚,眼睛雪亮雪亮地睁着,把哪一个同龄人不看得明明白白?因此年岁到了,经媒人说合,俩人见面后互有意思,一世的姻缘就定了。与银铃和玉兰比,赵思雯现在的恋爱观、恋爱过程就要复杂、漫长一些。吃国家粮的人既要考虑自己前途,又要考虑对方前途,挑来选去,讲究得很。赵思雯常来找史微谈心,要么就约史微去她家玩耍。她可以公开地正式地挑选对象了,需要一个可靠的合适的人倾听。史微虽然没有恋爱,但怀春好想,又经历过和张德祥少不更事的往来,说起来也头头是道。这姐妹俩在一起,叽叽喳喳漫无边际。赵思雯不仅说自己,而且还对身边的一切相关事件感兴趣,雷云儿的事史微首先是听她讲。

    俗话说花儿红,有人朋;花儿谢,有人怨。雷云儿却是个例外。雷云儿已经三十有几,但在她身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史家村嫁出去那么多姑娘,娶回来那么多媳妇,不出几年,岁月就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无情的沧桑,她们丢失娇艳,一个个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脸妇人。但是,雷云儿有如一朵永开不败的鲜花。她的肌肤还是那样白嫩、细腻,让看见的人忍不住想去抚摩;她的头发还是那样乌黑、绵长,丝丝缕缕都透着女性神秘诱人的气息;她的身段还是那样袅娜多姿,人世间的千种风情、万般娇媚,就在她那一歪一扭的走动中,得到了无懈可击的演绎。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下田干活,史微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大声说话。她天生与众不同,就是电影演员张愈、刘晓庆、潘虹,她们谁都不具备她身上特有的美的气息。她不是古代的,也不是现代的,她不属于城市,她更不属于农村;她的美超越时空,穿透观念。世人不外乎男人和女人,或者小孩、成人和老者,可不管是哪种人见了她,不是心生爱慕、有意向往,就是存心妒忌、恶意诽谤。她犹如一个众说纷纭的女神,纤尘不染,高高在上,一任世人评头品足!史微真是想不明白:史家村怎么就会有雷云儿这样的女性?世界上从哪儿生出来她这么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女人?

    自赵思雯讲过之后,史微不断听到关于雷云儿的闲话。但不管别人怎样说,史微还是改变不了她在自己心目中的独特形象。史微觉得奇怪的是:和她一样,不管外人怎么说,雷云儿家里的人都是一如既往地爱护她。史微每天去村里医生家换药要经过她家,有时不免坐上一会儿,因此非常熟悉他们的情况。和往年一样,不管双抢多忙,她家都不要她出门干活。就是去地头摘菜这种轻松活,他们也不用她伸手挪脚。雷雨儿兄弟多,她家田里地头的活计都是男人们在干。而家务活儿,也是雷雨儿和她妈妈分包了。雷云儿带着孩子在娘家养尊处优的日子比千金小姐,甚至皇帝的公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史微曾一度怀疑雷云儿有病,需要人特别照顾,不然哪有成年子闲着的道理?其实她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长得太过俊俏,从小父母娇宠惯了,再则后来婚姻不如意,于是在这个家庭里自上而下养成了对她个人特别的关照习惯。

    在史微的记忆里,雷云儿的事情远远地超过了村里其他人家姑娘。早在唱样板戏的时候,雷云儿就是史家村戏台上的红角。其实那时与雷云儿齐名的还有史长贵的么妹。史长贵么妹的花容月貌毫不逊色雷云儿,也是瓜子脸、大眼睛,高挑的个儿,又粗又长的辫子。不同的是,她自由恋爱,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如意郎君,过上了和大家一样平实的生活。在幼小的史微眼睛里,最稀罕的莫过于雷云儿和她,史微每次碰到回娘家的她,眼睛就不禁为之而亮。但史微也发现,尽管她模样轮廓不变,脸上的光泽还是不如从前了。史微并未因此而不喜爱她,只是那个爱养蚕的老奶奶死后,她回娘家的次数少了,她也没有再发生引人瞩目的故事,史微的注意力才移到雷云儿一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雷云儿结婚其实已经很晚了。史长贵么妹比雷云儿小,但是她欢天喜地先雷云儿结了婚。史微记得,雷云儿出嫁那天,是嫁妆先人而去。别人议论她年龄过了二十六,男方求了又求,就是起翘不愿意,弄得双方父母脸面无光。那时双方家里宾客满堂,她却一拖再拖,迟迟不肯过门,直到掌灯时分,男方一请再请,父母哭求,她才黑着脸去了。她的嫁妆较之别人丰厚得多,可大家都没有看到她脸上现出过笑容。雷万宜事前不肯依照女儿的意思退婚,执意强压这桩婚事,据说是芝姑考虑到儿子一家在史家村独门独户,如果孙辈中有一个再在村里结一门亲(雷万宜长子娶的就是史家村人子女),就更有利于雷姓家庭在史家村长久立足。这一桩勉强兑现的婚姻还是因为当事人不满意而泡汤了。

    雷云儿在史长孝家不到两年,就寻死觅活地闹着离婚了。雷万宜以及他母亲芝姑后来那么迁就雷云儿,也许就有自责的因素。史微在她家玩就曾听她舅舅说:“倒真要把自家娃儿屈死!云儿你妈妈为难你你找舅舅。”人命关天,何况是自己的骨肉?雷云儿犟赢了,日后才变得那么放肆?

    关于雷云儿的闲话,人们说的大多与史洪亮有关。而史洪亮似乎又是与剧团里别家姑娘有染。总之,史家村剧团不断传出丑闻,村民一方面对此津津乐道,一方面对此又表现出不齿。不管怎样,日子还是悠悠地在过着。在这没有多少大事的日子里,人们按照既有的轨道生息,茶余饭后,男婚女嫁、偷鸡摸狗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他们关注和议论的大事、要事。史家村美女辈出,俊俏的媳妇也不断地进来,但是她们结婚后都归于平实的生活,没有再为人们提供谈柄。雷云儿不幸的婚姻注定了她日后生活的多事。她如果要再嫁,是很难找到一个既没有结过婚,年龄合适,各方面条件又能令她称心如意的人。雷云儿不是姑子,也不想做姑子;雷云儿不是女神,也做不成女神;即使她自身甘于寂寞,男人们眼光的搅扰也会拌动她不死的心。人们不齿于她的行经,是因为她没有按照正规的渠道去获得自己的幸福。尽管如此,喜欢她的人一个也不见少。
    二、乖舛的钟情与怀春

    八月一号,学生进校补课。史微脚已经好了,她一身轻松来到学校,暗暗决心好好学习。期末考试她碰到很多题做不出来,知道功课越来越差了。不过她相信,只要一心扑在学习上,成绩肯定会进步。史微这种自信是来自于对自己智力和能力的肯定。她不愿正视的是,她很难做到收心用功读书。她一直认为自己有主见,不容易受别人影响,其实在某些事情上,她易受刺激。她曾经表现出惊人的转变就是受了外界刺激的结果。人是生活中各种矛盾的感受者,同时也是各种矛盾的载体,有时你的优势恰恰就是你的弱点,可你自己并不明白。史微就是这样。

    当史微一心用在学习上的时候,这天中午,她一个人去上厕所,在办公室外去操场的路上遇上林涛。林涛从对面走过来,当史微注意到是他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膛烧得绯红,太阳穴边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睁大的双眼布满血丝,那里面盛满了说不清的东西。他正直截了当地、狠狠地盯着她不放,像是要把她生吃了一般。史微非常惊诧;再想,那眼睛里,似是有恨,有怒,有拷问。她不明白他何来这样的神情:“我又没有得罪过你,无缘无故的,怎么了?”可是,她似乎一下子又全明白了。他没有说任何话,于是,她也不和他打招呼,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然而,那一张烧红的脸,那一根根突起的青筋,那双盛满东西的眼,如雕花一般刻在她的心底。

    林涛的表现触动了史微的心思。她没有想走近他;她认定他已经是柳锦云的“囊中之物”。不仅如此,她还凭他表情在心里判断:他气量小,心胸狭窄,敢怒却不敢言,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他不足以值得自己去爱。史微不断说服自己,说他属于柳锦云,说他胸襟狭隘;打这以后,她对林涛简直不屑一顾。这正是:

    未必钟情能合怀,与桃分别已张乖。一株苦李休垂顾,何况东君不点排。

    这天上物理课,闵老师叫学习委员把昨天作业收上来。史微听说要收作业,完全呆了:“做什么作业啊?做什么作业啊?”她急得连连问傅伊曼。老师拿到作业本之后,并不急着讲课。他站在讲台上把本子一组一组地清好,又一本一本地数,最后说:“全班只有两个同学没有交作业。这是第一次啊!第一次!”闵老师语重心长的话音刚落,坐在下面的同学也跟着叫嚷了起来。其中,坐在史微后面的林涛明明知道史微就是那两个没交作业的其中一个,却像是故意要气死史微,叫得最起劲。这个时候,史微真是恨透了他。她觉得他是在故意羞辱她。她这样一想,就又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她恨自己不争气,活该被人羞辱。

    暑假补课,同学们都是自己选择座位。史微上学期特意来到后面与傅伊曼坐,这回也没有改变。她没有想:林涛为什么那么巧又坐到她后面了。

    史微昨天上课又打瞌睡了,以至于连老师布置作业都不知道,她对自己极其不满:我明明是在认真上课,却怎么就又打起瞌睡来?她一心想把成绩搞上去,晚上晚一点睡,早上早一点起来;可是没有一日不瞌睡,越瞌睡越是想加班加点,而第二天听课的时候,她也总只能强打精神。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可惜她没有意识到,因而情况越变越糟。有一次她解答数学作业,竟没有一道题答得出来,她心里的那个急啊,只想哭,却又哭不出,那一种难受,无法用语言向别人说清。于是,她就更加恨自己的不争气。

    史微虽说对林涛早已没有那个意思,但林涛冲她后脑勺而叫的那两声“第一次”,她却是非常在意。她在心里开始诽谤他:“哼,自称‘多才多艺’要腾空而起,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别人就是比你差不成?”心里虽是这样恼恨他,却又对自己说:“微儿,你虽然不巴结奉承别人,你虽然敢于轻视所有轻视你的人,但你却还是落在了别人的后面,你要加油啊,不要辜负了父亲及自己的美好愿望!”上天知道,她是多么地希望把成绩搞好,她是多么地在努力。

    开始补课时,老师就把高二的新书发了:“现在上新内容,有利于整个学习过程的安排。高二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到明年就要分科。现在抓紧时间把该学的东西都学一遍,以后不管学文科或是学理科,对大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整个课程提前结束,到高三的时候,同学们就有充裕的时间进行复习。”学校这样安排,同学们及家长无不心悦诚服。物理课上,闵老师说:“补课期间,体育、班会等都改成了自 们根据自身情况,可以有针对性地安排,把自己的弱处加强。莫要认为老师不到堂就是让你玩。”但尽管如此,各个班级的纪律还是没有正常上学时纪律好。这天数学老师说:“暑假时间本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现在既然老师牺牲休息时间为大家补课,同学们就要多体谅老师。自习时间,那全凭大家自觉。”一班原本纪律涣散,再则班主任是代理老师,老师那么一说,同学们自由散漫的程度就更是变本加厉了。闵老师检查作业搞突击,也许就是有感于学生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不够。

    这天下午闹哄哄的自习课刚下,许多同学仍在聒噪之中,坐在中间一组倒数第三的刘琥珀,不知因为什么,抡起拳头猛地就往桌面上砸去,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砰”的巨响,怔营得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怔怔地站起来看他。刘琥珀砸过桌子之后,也不顾同学们的惊讶,嘴里嚷出一句粗话之后,双手掀起桌子就把它搬离了原来的位置,就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他把自己的课桌旋风般地安放在了史微窥视很久的空地——教室靠后门的那个角落。他这一连串动作,来得那么突然迅速,以至于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以至于很多人始终没有搞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它就像一个炸雷,震撼得大家一时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史微和大家的感觉完全一样,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刘琥珀没有通过老师就把桌椅搬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这使史微一下子觉得:他真是一个英雄!他真是一个人物!

    一班的摊子虽然烂成了那个样子,可在期末考试全年级成绩总排队中,他们的势力并没有露出下降趋势。学校每一次大考过后都要根据学生考分进行一次总排名。在班级里,考得好的排前面,差的排后面;在整个年级,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上榜,没希望考上大学的则不在排名之列。高一六个班,总有四百多号学生,但学校的名次榜只排到二百。老师老早就告诉过大家:名次进入年级前二百名的同学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在一班,进入年级二百名内的同学也许已经看到了曙光,所以尽管班上纪律乱,他们仍然保持着严阵以待的学习态度。高一下学年结束,在学校名次榜上的二百名宠儿,一班所占比例为百分之二十左右,不仅如此,在全年级前二十名的同学,一班又占去六位之多,因此,谁都不敢轻慢一班。如果说一班的荣誉全是仰仗这三十多个人的话,那么刘琥珀无疑是头等功臣;因为,秦安之霸占魁首位子不愿动,他刘琥珀占着榜眼的位子也不肯让。

    史微原本对农村来的成绩好的同学普遍存有好感,在这之前,刘琥珀也仅仅只是这群同学中的一个。但是,自从史微发现他的“果敢之举”后,对他的看法发生了急剧变化。她认为他不但朴实无华成绩好,而且还非常富有个性。她从他的行动里看到了男性的力量,男子汉的强大魄力,她觉得这正是她所缺少、需要的。想当初,自己决意把座位换到那儿去,为此不知向慕容老师请求了多少次。想不到他刘琥珀竟如闪电般地把她史含华一个多学期以来一直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做好了。刘琥珀换座位后老师没说什么,史微无限感慨:原来事情那么轻而易举!一方面她觉得老师有点分心;一方面刘琥珀给了她一个启示:如果你决意做什么,你就不要去征求别人意见,不用去取得别人许可,哪怕面对你威严的上司!想过这些道理后,史微在内心对刘琥珀的崇拜简直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史微非常明白自己的内心变化,她知道,她可以欣赏很多不同类型的男孩子,比如一个人的厚道、朴质,或者刻苦、勤奋,或者善良、正直等等,但对刘琥珀却不仅仅是停留在欣赏上了,也不能用“对他存有特别的好感”就能概况。史微,她觉得自己暗恋上了刘琥珀。这正是:

    如雷如电且如风,快意男儿愤怒中。落入明眸成壮举,优柔自愧辨殊同。
    四、老师的否定与青睐

    进入高二,原高一学生告别临河老房搬到了主教学大楼。晋升为高二一班的原高一一班,随着教室的变迁,较之同年级别的班次,相关老师有所变动。慕容茜如愿以偿地调离了辰阳一中,去了她成长的那个城市怀化。年轻语文老师因读大学前的感情纠葛而来,又因才华难掩而去。现在,任高二一班语文课的宗老师也是该班班主任。宗老师是个秃顶的中年人,据了解一中师资力量的同学议论,他讲授语文很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也是一个叫得响的人物。可是绝大多数同学觉得,他的语文课没有前任老师讲得好。不过,宗老师具备象征权威的仪表:他拉得长长瘦瘦的脸没有表情很深刻;他的眼看着同学总让人感觉森然;最特别的是他脑门子上的秃顶,像腊肉一样红光油亮,也像腊肉一样透着一股不可否认的意义!作为个体,史微像大家一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

    基于该班班风班纪,宗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纪律。为了平息众多同学对班干部的不满,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次班委会改选。为了表示公平合理、公正无私,他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结果,当三个同学在讲台上唱票的时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史含华…史含华…史含华…史微的学名一次又一次地频繁出现,教室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同桌的心跳。根据票数,史微以压倒一切的优势不容质疑地入选班委会;然而,就像她自己预料的那样,这个结果并不是定局。果不然,第二天丁莉菁在同学中放话,说宗老师对改选的结果有看法,考虑再次改选。史微知道,真要进行改选,那必定是针对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还有必要多此一举吗?

    史微上学期统考成绩在班上排名第四十二位,她凭什么被那么多同学看好?她相信,是自己为人正直,热爱集体,敢做敢为;是自己有一颗属于真理、属于真实、属于希望的心灵;是自己生命焕发出的奋斗精神。自松溪中学批评大会之后,史微就在不断地纯净自己。她崇拜居里夫人,不仅因为居里夫人是伟大的科学家,更重要的是居里夫人的高尚品格。史微在自己的心里剔除了肮脏,她的行动也就随之而美好起来。同学们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他们为什么不能让心做主,选择自己理想中的班干部?

    史微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改选,我推测,你一定是一个落选者。落选以后,你不应该怪任何人。谁叫你以前不认真学习呢?成绩那么差,你有什么资格当选班干部?总之,你应该正确对待这一件严肃的事情,不背思想包袱,不使自己思想陷入困境。”

    虽然史微心里有准备,她还是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公平发展。可是,再一次选举并没有进行,结果她却猜对了:在宣布的班委会名单里,没有出现“史含华”这个名字,她史微失败了。宗老师新官上任玩民主,但他马上自揭面具不玩了。

    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对于史微没有形成多大冲击。我们知道,史微成绩不好,但却爱好读书。史微看似冷漠、孤傲,但她内心自有一股很多人不及的生命热情。她孤独,她就好思考;她觉察自己孤单,她就开始幻想;而当她的所思所想郁结在她的胸中得不到向人倾诉的机会时,她选择了诗歌作为朋友,她用诗歌倾泄自己胸中的郁闷。她虽然爱读书、写诗,但命题作文除了碰巧遇上合口的题目时写得好一些之外,她的作文也并不为老师所看好。在她,读书是她自己的事,写诗也只是她自己的事。她已经写了不少诗篇,但自从拿给冉婷婷看,得不到理解后,她就再也没有拿给别人看。韩愈说“不平则鸣”,史微是越来越喜欢诗歌了,也越来越依赖诗歌这种形式表达各种感想。史微虽然写了很多诗,可她并不知道所写的诗如何?但每当她触景生情一挥而就地写完一首诗之后,她就强烈地希望知道自己所作的诗歌到底好还是不好?这种念头频繁地出现,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把所写的十几首诗,从日记本里誊写到一本新作文本上,混在作文本里交给了老师去批阅。当然,她写诗的那本本子并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

    史微把那样的一本本子交上去之后,就一直在等待着下一节作文课的到来。她想过可能出现的最糟糕情况,就是没有想过可能出现的最好场面,但是她还是迫切地希望知道她的诗作的命运。这一天终于到了,史微猜测的种种可能都没有出现,她的诗作被捧到了大家面前,不过,并不是以她的名义。这一堂作文课,宗老师撇开作文不谈,慎重其事地讲了一大通关于诗歌的话题后,就开始从各方面高度地赞扬秦安之;接着他宣布:“秦安之同学写了一组诗交给我看,我现在读两首给大家听。第一首:

    盲人

    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
    勇于不停地摸索。
    虽然时时碰壁,
    却从来不言放弃,
    最终也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不屈不挠、一心一意!

    第二首:

    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
    爷爷说我是天上的星星,
    活泼、自在,
    骨碌转的眼睛亮晶晶。

    我是什么?
    奶奶说我是她怀里的螟蛉,
    小巧、精当,
    却能把艰巨的任务秉承。

    我是什么?
    父亲说我是不自量力的小鹰,
    羽毛尚未丰满,
    就扑入长空鸣叫、飞行。

    我是什么?
    母亲说我是一个人精,
    心知、肚明,
    聒噪不休也任人品评。

    我是什么?
    伙伴说我是一枚小针,
    面对伤痛在身的病人,
    毫不留情,心冷如冰。

    我啊,我是草,
    是大地的精灵!
    对迷恋我的牧群,
    我不失娇嫩、清馨,
    对孕育我的大地,
    我肝胆一片赤诚……

    秦安之同学写的这两首诗,前一首很有哲理性,是一首哲理诗;后一首很有韵味,写出了诗的意境。意境,是写诗的基础,就是说,诗要写出诗意。我们看他这首诗,从‘我是什么’开头,先说爷爷奶奶眼中的我,后说爸爸妈妈眼中的我,再到伙伴眼中的我,最后是自己心目中的我,每一个形象都注入了生命的活力,都很合乎看‘我’的人的心态。作者如果没有敏锐的观察力是写不出来的……”史微认真地听着宗老师的每一句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得意:她才不在乎宗老师把她的诗说成是谁写的,她看重的是她的诗歌被老师首肯了。

    宗老师把本子丢给了秦安之。毫无疑问,在他的眼里,只有秦安之能写出诗来,尽管,那本子上并没有写名字。作文课刚下,就有很多同学争看“秦安之写的诗”。不过,秦安之以他特有的斯文方式即刻申明是老师搞错了,那不是他写的,他说他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同学们传阅了一阵之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都想知道班上是谁写了诗歌?史微不愿在那个风口上去认领本子,所以等到了放学以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大家还是知道了。宗老师认真地批阅了每一首诗,又用水性红笔写了足足一页的批语,最后以毛泽东的“无限风光在险峰”作结束语,并签上了他自己的大名。看到那些批语,差成绩的史微就对自己多出了一份自信。对于学生,难道鼓励不是最好的鞭策方式吗?宗老师,如果他知道自己批阅的那一组诗是他最不看好的学生史含华写的,不知他心里会有何样的想法?几十年后,史微与秦安之戏言此事,曾借《鹧鸪天》曰:

    常忆偏心宗老师,侬诗他读作君诗。三生媒妁初相指,两极青春难自持。
    连理处,结盟时,良缘早定又谁知?酬恩词报而今好,一榻衾裯同掖之。

    赵思雯这阵子心情不好,她叫赵青云告诉史微,说她星期二来辰阳,约史微下午见一面。星期二上午,史微去办公室找宗老师请假,宗老师问她什么事,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又担心不给准假,就谎说自己父亲从外面回来,要她去一趟。宗老师给她批了假。

    赵思雯郁闷得很,她找史微,仅仅是想向史微倾诉一番。史微这一天为表姐排解了烦恼,自己心里却有了一件挥之不去的烦心事:今天请假的时候,她对宗老师说了假话;她利用了宗老师对她父女俩的同情。她觉得很不应该:“明明你爸爸没有回来,你为什么要骗老师?你不是说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吗?你不是说不说假话吗?你为什么说了假话?长这么大,你说过几句假话?这几年,你活得非常诚实,你不欺骗任何人,你也不骗你自己;可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即使你担心老师不批准,你也不应该说假话啊。”

    这件事情一直压在史微心头,到了第二天,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她越想越气,觉得自己这一次对老师说假话是自己给自己的人格、品质蒙污垢;她觉得只有对宗老师坦白实情才能洗清自己心中的污垢。这样想了以后,史微,她去找宗老师认错了:“宗老师,对不起!我昨天请假不是因为我父亲回来,我对您说了假话,请您原谅!但我向您保证,这也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对别人说假话。”史微还在诚恳地检讨自己,宗老师却早已勃然变色;他厉声地呵斥了史微两句,转身回了办公室。史微愣愣地站在原地,错愕得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事?
    三、课本外诱惑与沉迷

    由于上学期病痛了一个多月,加上平时不专注于课本知识的学习,进入高二后,史微感到在学业上更加吃力了。她经常压迫自己认真学习,但那认真的劲头最多维持两、三天。与课本比,小说的吸引力无法抗拒。古人说知子莫如父,史文远就明令禁止史微看小说、管闲事:“读书是你现在唯一的任务。爸爸不要你干其它事情,只要求你把书读好。你读书所需要的,爸爸也都尽力满足你。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操心,你只管读你的书,你还不好啊?看小说有什么用?看小说能使你考上大学吗?你现在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你有能力管吗?你管着了吗?你管好了吗?你不好好学习,只怕以后的日子都是别人来管你哦!我这样苦口婆心地对你说了又说,难道你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啊?难道你真是喜欢回来陪我担牛屎粪啊?”史微也想照着父亲的话去做,可是行动起来困难重重。史文远又说:“你读书就像爸爸做阳春一样,光知道不做秋后就没有收成这个道理没有用,你必须从整理秧田开始一步一步地去做,省略哪一步都不行,省略那一步都会减少收成,甚至颗粒无收。读书也是同样的道理,该写的你就得写,该背诵的你就得背诵。读书不是好玩啊,考试就是检验你平时是否把该做的都做了。如果你平时没有按要求去做,你考试的时候怎么下笔?就像爸爸有责任养育你一样,你有责任把自己的书读好啊!”如果把书读好是她应该担负起的责任和义务,我们可以说她是一个不称职的学生和女儿。史微也是这样认定自己。但是,世上谁能知道:她在心里是多么地希望做一个老师眼里的好学生,父亲心中的好女儿?

    史微看小说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她在日记里写道:“今天我克制不住自己,又当了几个小时的奴隶,直到语文老师把它取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救药。小说,这个家伙怎么如此厉害?它乱了我的心志,牵走我的魂魄。它虽然默不吭声,却对我有说不完的话语;它胸襟宽阔得如同宇宙,感情丰富得如同日月普照下地球上无尽的生灵。它既坑害我,又帮助我;令我爱,又让我恨;一时激励我奋发向上,一时泼盆冷水让我消沉。我下了上百次的决心要疏远它,可是都没有成功。我一旦和它在一起,就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包括最完美的课本书。我曾一度对它萌生过一种轻视,但这种轻视随着自己心的无着落而越来越淡,到最后以至于它又成了充实我空虚头脑的沃土。天!哪知道一经别人轻蔑性地劝告一翻,我又恨起它来。我更恨自己无自制力,发狂般地恨:恨不得自己立时死掉,恨不得当即把它粉身碎骨。可是,我凭什么去恨它呢?就因为它对我有吸引力?就因为它让我见识了一系列真、假、美、丑、善、恶的灵魂?我真不应该怪罪它。如果说我的功课是因为它而被耽搁,那只能怪我自己没有自制力。它没要我去读它,更没要求我放下课本去看它,所以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我应该正确处理好它与我、与功课三者之间的关系,让它成为有益的朋友。”

    史微不仅看小说,还熟悉撒切尔夫人的一切新闻、逸事。像印度英迪拉?甘地夫人、美国邓肯,她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她读舒婷、傅天琳的诗,关注柯云路、陆星儿。她昨儿日记写:“老师说看小说没有害处,的确也是如此。但你抓住小说不肯松手,作业不做,应该看的课本书都没有去看,搞得什么都不懂。这样不行啊,会影响你前途的。”今儿日记写:“作家也真不错,把什么都给写出来了。你以前认为作家坏,在作品里塑造好人来骗人,然而,你还是被主人公的高尚品格感染了。作家喜好在他的作品里塑造一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物,可是事实上,我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嗨,可惜你只想到了消极的一面,而没有想到,你正在被他们塑造的形象感染,这难道不能说是作家的功劳?世上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正是看了他们写的好人在转变、进步!”

    在班上,有群女生为喇叭裤拼命节省伙食费。史微的零花钱都送进了书店。一次逛新华书店,她在“外国文学”的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庞贝城的末日》。这书显然是新到的,因为上次这个专柜上没有;另外与其它书籍比,它的纸张白得让人觉得刺眼,还崭新地透着墨香呢。书壳子是一幅以红、黑、灰为主色调的图画,画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身着红色长裙站在恢弘的大理石建筑的一根巨大的廊柱旁边。史微瞬间被吸引,倾其所有把它抱回了学校。一路上,她兴奋不已:真庆幸不是上一次碰到,因为上次在新华书店,我口袋里的陆元四角四分钱,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三只手的神仙捞去了;如果是那天碰上这本书,我就只能望洋兴叹。看完之后,史微把自己对小说中人物的感受滔滔不绝地讲给柳锦云听。当她谈到爱德华?鲍沃尔?李敦笔下的阿耳巴刻斯和尼狄亚时,她从枕头底下取出自己写的评论文章——《三种不同的深挚爱情》给柳锦云看。柳锦云看了这篇评论,就借走了这本书——一部有关维苏威火山爆发前,庞贝城的史话。

    是的,史微很爱看书,很爱买书。像《李清照》、《诗海探珠》、《古诗一百首》、《现代新诗一百首》、《唐宋诗百首浅析》等等,她在书店看到了,就一一把它带回家带回学校。课外书尚且如此,学习参考书就更不用提了。在她所在的班级,毫不夸张地说,她比谁拥有的学习资料都多,她看书学习所花的时间、精力不比任何人少一分一秒,即使一心扑在学习上的欧阳小玉,她对书籍的热爱也毫不比她逊色。


    被河蟹了的,改改再发一次。
    (被河蟹了的,改改再发一次)

    史文远看到女儿买的那些书,不禁感叹:“我们家以前什么书没有?你现在买的这些书,哪儿有以前的书好?你爷爷专门有一间书房,里面放的全都是书!《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宋词,四书五经,现在出的书,哪儿有以前的全?你爷爷把田产败光了,书却都留了下来。可惜除 四 旧 时,几次抄 家把书全都抄走了、毁了。如果不是被抄 家,你现在还要买这些书啊?你没有看到,抄 家的时候,几个书柜有的一手就被扳倒,地上到处都丢的是书,看了就让人心疼。秦始皇焚书坑儒,那时比他更厉害。”史文远反对女儿看小说,却不反对女儿读诗词。史文远认为诗词是最好的文章,他也一直鼓励女儿背诗、做诗。史文远不知道,这其实像看小说一样,也很费时,甚至更费心。这对一心巴望女儿考大学的他,不能不说是一种失策、失察。史微这种情形,正是:

    买书人,恋书人,欣得书中味一分;芳心尤自珍。
    别黉门,念黉门,自恨黉门暗失魂,残书掩旧痕。

    史微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优点,但她知道:在这个班级,自己是柳锦云走得最近的人。史微很佩服柳锦云。在史微看来,班级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件能避开柳锦云的视线;而且她成绩好,考试名次总能保持在前二十之内,是女生中的前五。柳锦云很信赖史微,她不但把心里话告诉史微,还会把日记拿给史微看。史微无论怎样信任一个人,最多只能把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是怎么也做不到把日记拿给对方去看,尽管日记里写的和说出来的并无两样。她觉得在日记本上形成的文字只能属于自己和日记,如果给人看,不仅对自己是一种出卖,也是出卖日记。史微最信赖的莫过于曹园菊,但从没想过拿日记给她看。史微尽管不认同柳锦云这种行为,可还是感激柳锦云的信赖。她并不想从日记里知道什么,因此看过扉页就还给了柳锦云。柳锦云日记本扉页上有首诗:“镜中但见鬓如银,虚度闲抛七十春。只因常立明日志,一身事业付儿孙。”下面还有两句用红墨水框起来的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史微觉得很新鲜,一下就记住了,还把它抄写在自己的日记里。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想法,她觉得并不可取:如果读书是为这些,自己何必为没有人入团而失声痛哭?何必为“馒头”操心?但立志的诗句着实触动了她。忆起过去的学习干劲,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催促自己。她也更加佩服柳锦云。

    史微得到过刘琥珀、徐发隆、庄温煦等同学的帮助,这些人成绩都很好,史微决心向他们看齐,努力提高自己,以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怀此想法,进入高二后,她每晚学习到十一点多钟才去宿舍睡觉。可是,她如果头一天晚上坐久了,第二天上课必定打瞌睡。史文远常常因为她成绩下降而责骂她,其实在对待功课上,她因失败而对自己极尽辱骂之能。她一方面恨自己不争气,一方面又想:柳锦云看上去并不怎么认真,刘琥珀及他身边的江豪看上去也并不尽是扎实学习的人,他们怎么就成绩好呢?
    五、人心所需天眼所见

    放学以后,各教室都会空闲一会儿。回家的回家了,寄宿的回寝室或者吃饭去了,留在教室的都是不喜吵闹的人,这个时候也就是教室喘口气的时候。这天一班疏疏落落地坐着四、五个人,大家各自看书做作业,即使说话,也都非常小声,因而教室很安静。史微又被一本课外书迷住了没有走。正当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后面笑语喧哗,是刘琥珀和他旁边的同学乐不可支。他显然不满足于和那个同学说笑,只见他毫无顾忌地冲着前面的秦安之大声叫道:“老严,老严,这本书上说男的身高一米六八以下就算是三等残疾呢。嘿嘿!我们都是残疾人。你比我矮几厘米,你比我残疾得更厉害呢。怎么办啊?快想办法吧,不然将来怕是一大难题呢。”史微先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回过头去看他,却正巧碰上他看她的目光。他看着她又把刚才说的话重述了一遍。他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里秘密: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史微决不认为自己这个想法是自作多情,因为刘琥珀的目光太专注于她。他是在她面前揶揄秦安之,他是在故意拿秦安之寻开心。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史微脑子里在打转儿。史微下意识地看了秦安之一眼,这时秦安之也已经转过身来。秦安之发现她在看他,于是烧红了自己的脸。他也看了她一会儿,不过很快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虽然面红耳赤,却仍然冲着后面的刘琥珀笑,没有说任何话。

    秦安之是一个矮小的男生。他似乎真的生性腼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回答老师提问,史微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大声说话。秦安之是潭湾人,与史微同一个方向,因此在路上不免要碰面。但他们除了用眼神远远地打量对方一眼之外,并没有其它招呼。在学校,如果不是老师那么看重他,如果学校领奖台上的麦克风不是经常叫他名字,你是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的,你是很难去注意他这个人的。也许因为那一组诗,也许他本来就是那么个人,有几次,史微在路上碰见他,他的眼睛总是亮亮地盯她一眼,然后就不声不响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不像其他男生,要么故意装着没有看见她,要么就惟恐她没看见而高声喧哗。史微对秦安之颇有好感,因为他的远大理想和勤奋刻苦,她很佩服他。一次晚上,熄灯铃响过后,同学们都陆续地走了,他还是泰然地坐在那儿学习,史微看见后,想起自己在学习上不能持之以恒,对他就更是敬佩不已。回到寝室,出于一种抑制不住的敬意,史微在日记上以《你》为题,就秦安之这个人写了一首小诗:

    你矮,却不肥也不瘦,
    不美也不丑;
    萍水相逢,
    谁能相信,
    你是一中的佼佼者?

    古人曰:
    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度量。
    你的才华和相貌,
    再一次说明了这一点。

    你蕴藏着男子汉的气质,
    显露出姑娘的羞涩。
    可你猛一抬头,
    啊!别人的心
    差一点没让你的眼光刺穿。

    你从田埂上走来,
    带着劳动人民的
    勤劳、忠厚、淳朴;
    起早贪黑,
    是你取得成功的秘诀。
    从你身上,
    我相信了,
    “天才出于勤奋”
    这一句名言。

    史微常常以学习成绩优秀的人为榜样,督促自己努力学习,可是,她专注于课本知识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有限了,她那一副德性已经很难改变过来。

    这晚下自习以后,走出如同白昼一般的教室,月光下的树、花、池塘、操场、房子,半清晰半朦胧,柔和得像是被人安置在一个萦绕着薄薄轻烟的电影场景之中,真是让人感到美不胜收。史微想起儿时月光下的嬉闹,不禁心驰神往。她围着鱼池走了一圈,又围着操场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操场很空旷,正合乎她的心意,她愉快极了。走了两圈,她还是不忍离去,上过厕所之后,就在操场边上停了下来。这里有单杠、双杠、高低杠,她靠着一副双杠,望着明月,让自己的灵魂奔驰:此时的月光决不会逊色于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这样想着,李白、苏轼等等古人带着他们的诗文也来了。这是大自然对人的温存,她用月色安抚你骚动了一日的心灵。

    史微独自逗留在这夜色里,与大庭广众之中那个冷漠孤傲的史含华判若两人。

    史微的脸圆得非常柔和,但平时表情很冷峭。她眼睛又大又亮,不过目光通常又冷又硬,犹如一块边角锋利的寒冰。她嘴巴小巧厚实,有如清晨月季花苞,可惜比花苞更紧固刻板。能和她随便说话的同学都说她冷如冰霜不好,要她改正。她自己其实也不想这样。然而,犹如条件反射,一旦来到人群里,她就不自觉地冷漠起来。她的欢声笑语,她的满脸春风只属于山光水色日月星辉,以及她视作朋友的某一个人。她只有独自面对大自然,只有回到史家村,只有确信周围不存在窥视她的眼睛,她才能下意识地放松自己,恢复自己的本性,自由自在地快活。这不是做作,这是尘世的污秽把她浇塑成这样,她害怕无端的恶意伤害,她只能用冷漠和强硬保护自己。

    生命需要喜悦。史微在无人的环境里任自然景物愉悦自己,并自娱自乐,是一个生命保证健康向上有活力的一种内在需要。

    “史含华,你还不去睡在这儿干什么?”柳锦云从厕所出来后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两本书。原来刚才从电教室外小路上走过来的人就是她。

    “不干什么。今天晚上为什么又不来教室?寝室去吗?”

    “才从寝室来呢。”

    “不睡觉啦?”

    “还睡?已经睡够了。”

    “那你现在到哪儿去?”

    “去教室。”

    “教室马上就要熄灯了,你现在去干什么?”史微不解地问道。

    “你说,我的成绩是在上升呢,还是在下降?”柳锦云转变话题,没有直接回答史微。

    “上升。哦,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搞的?看你平时学习也只有那么认真,可你这一次却上升得这么快!”柳锦云在上次期末考试中,从前一次的二十名升到了第十一名。

    “来,坐一坐。让我来向你介绍一个最佳学习时间。”柳锦云上了一副双杠,叫史微也坐上去。史微懒得动,依旧靠在那儿。

    “你不是常常赞叹刘琥珀、江豪、徐发隆、庄温煦他们这一群死党学习不认真,成绩却很好吗?知道吗?他们每天花去的学习时间比我们多得多呢。我们上课,他们也在上课;我们晚上自习,他们就利用这个时间睡觉;我们从晚上十一点睡到第二天六点,他们却从十一、二点学到第二天早晨。这就是你眼中他们不认真的原因。说真的,夜间学习效率很高。他们这个点子好高明。”说着柳锦云就神秘地笑了。

    史微没有看清她的笑容,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和思索:“睡眠时间那么少,你们上课不打瞌睡?”她已经悟到了柳锦云经常不去教室上自习的原因,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

    “打什么瞌睡?你脑子想一想,从七、八点睡到十一、二点是几个小时?再加上中午休息一下,习惯了。习惯了也就好了,知道吗?”

    “‘要想获得超人的成绩,就必须付出超人的代价。’看来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我这个人不行,一点儿毅力也没有,晚上稍微迟睡一点,第二天保准打瞌睡。我算是完了。”史微想到自己的成绩,丧气话从嘴角一溜,就出来了。

    “你哄谁啊?单看你那一股子斗气,就叫别人钦佩。你不知道,班上有人对你评价很高呢,他们都说你很有个性。”

    “什么鬼话?个性能帮助我考上大学吗?你是你,我是我,她是她;一母生九子,九子九个样,更何况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

    “你别装葱了。我是说,和大家相比,你很特别。许多人都这么看。”

    “我样子看起来很凶,平时又不随和,所以你也这么认为,是吗?”

    “这是他们的看法。”

    “请谈谈你的看法,好吗?”

    “你求起人来时的语气无论怎样表达,听起来都让人觉得难以拒绝。就像刚才:‘请你谈谈你的看法,好吗?’平时也是如此,什么‘柳锦云,把你的桶借给我一下,好吗?’,什么‘谢谢你’、‘对不起’这些词都来啦。这与你处世的表情多不相称。如果你在班上也像你在寝室求人时的语气那样温柔得让人无法抗拒,你早已经被男生闹得坐立不安了。”柳锦云情不自禁地又把话题扯到了那一方面。“唉,你说秦安之、刘琥珀这两个人怎样?”柳锦云转而问史微道。

    “秦安之那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看他身为一个班干部,这一年多他在班上管过什么事?地地道道的一个‘书呆子’!你说呢?”史微把自己对秦安之的敬佩换了一种语气说出来,她避而不谈刘琥珀。刘琥珀是她心中新有的秘密,她暂时不想与任何人谈论他。

    “那刘琥珀呢?”柳锦云却紧追不放。

    “刘琥珀我看不出他什么来。唉,你真的不回寝室啦?十一点多钟了,我该走了。”教学大楼里的灯已经熄得差不多了,史微不想再停留,不过她忍不住好奇又问:“你们晚上学习哪儿来灯呢?”

    “等生活老师也睡了以后再去开总闸。刘琥珀、江豪,他们那些家伙就是这样干的。你别看刘琥珀成绩好,那家伙有什么?很自私!”

    “那我走了。”

    史微回到寝室,这时除了走廊的路灯还亮着,整栋楼都已经关灯了。她久久不能入眠。一方面,她想不通柳锦云是怎么得出刘琥珀自私这个结论的;另一方面,她忧虑自己的成绩和前途。她知道她并不属于自己,她的命运是和她父亲紧紧连在一起的。她多么希望自己像秦安之,那样的话,即使生活再苦,父亲也会感到欣慰。可是,她希望自己的心绪如盛唐的“贞观之治”,她的心却像“史无前例”的“文革之乱”。上帝啊,她希望自己做得好,她就是做不好!她恐惧最终只会辜负父亲,只能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她想如果真这样还不如提前死去。但死能解决问题吗?自己真甘心死去吗?她说《希望》:

    睡在床上如同僵卧在棺材里,
    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穿透缝隙诱惑我将失的灵魂。
    生的欲念犹如蛰伏冬眠的蛇,
    缓缓地爬出黑暗的洞穴,
    大敌当前倏地高昂细小的肉身,
    凌空滋射出剑般的芯子,
    无惧无畏地宣布:我要生存!

    可现实很快就把她燃起的那点希望毁灭了。一次小考过后,威严的宗老师站在讲台上不急不缓地说:“我们班上的女同学,个子矮的志气大,个子高的志气小。”他这次批评人,台下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在他,这是有感而发。欧阳小玉成绩优异,班上女生无人能及。再看那些高挑标致的姑娘,有谁在学业上独树一帜?莎士比亚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就学业成绩论,这话用在高二一班再恰当不过。培根说:上帝是吝啬的,他给了一个女人以美貌,就不再把才华和智能赏赐给她。史微一直对这个论断不服气,她想以自己超人般的雄心壮志否决它,就像所有杰出的女性那样,摆脱无能的阴影,使自己跳出那个圈套。可是,她的成绩真是差啊,如果以成绩论英雄,老师说的有何不对?这个世界,难道可以不以成绩论英雄?史微真是恨自己,恨自己!她想,与其这样令父亲伤心、失望,与其这样让自己痛心疾首,如果注定碌碌无为,那她真还不如现在就死,趁早死。

    由于成绩得不到提高,史微思想包袱越来越重。想到父亲一生的指望将要落空,她就觉得深深地伤害了父亲:与其生着让父亲痛心,还不如死去,让父亲得到解脱。史微写了遗书给史文远,她准备了去死。可是,当她再读这满满四页纸的遗书仔细琢磨,她觉得死也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更何况,她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难道她就真的注定了永远是一个弱者?她的野心大着呢。她熟悉了那么多诗人,熟读了那么多诗集,了解了那么多名人巨匠,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今日去死做准备?如果自己真的准备去死,平时何必在意班里发生的事情?

    史微在学业上的郁郁不得志,使她一再向吴笑梅倾诉。她诉说她父亲不得不放弃的大学梦,诉说她父亲对她的热切期望,诉说她自己对自己的不满,诉说她惧怕无法实现父亲的期望而使父亲一生的希望落空。她真害怕看到父亲悲伤失望的样子:“如果我爸爸活着就是为了让我考上大学,我宁愿他现在就死去;因为我无法考上大学。如果他活着真是在忍受痛苦,那还不如死了。”

    史微感受到自己的危险,她怕真的干出蠢事来,她要寻求一种心理平衡!然而,吴笑梅不理解她这种沉重的心理压力。她始终快乐地笑着,她甚至对史微的倾诉心不在焉。当她听史微说想自杀,她好好笑;当她听史微说希望自己父亲死,她还是舒畅地笑:“你疯了?”然后毫不在意地转身走了。

    无法自拔的史微,这天晚上来到沅江岸,独自往下游走去。辰阳县有很多煤矿产区,往沅陵方向的城郊、田湾、板桥,往怀化方向的寺前、小龙门,这些地方都是辰阳经济状况较好的乡镇,就像吴笑梅父亲开小煤窑,那里人们收入主要来自地下煤矿。辰阳现有火车路、公路,在这之前,一切都是通过沅江这一条水路出入;因此在县城的最西端沅江下游,有一个很大的煤矿运输码头。尽管现在陆路交通已经四通八达,但这条水路并没有废弃,因而这个紧挨着辰阳一中的煤矿运输码头,虽不繁忙,也还在继续运作。史微沿着越来越黑的道路走着。她已经远远地把房舍、人声、灯光抛在了身后,凭着夜空的星辉,凭着空旷码头上那一盏通宵不灭的孤灯,来到了这个无人的地方。她的四周全都是黑色的煤炭,孤灯下,堆积成山的煤砟子折射出油亮的光泽。史微打量了周围,然后歌唱。当她确认再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声音时,她开始放声高歌。长歌当哭!这是最好的方式。平日里,她与柳锦云说过她父亲,楮绿珠非常了解她的情况,她与吴笑梅说得最多,可是她们谁也不理解她对她父亲的感情以及种种和父亲有关的想法。她不想自己沉沦,她要高歌一翻,把心中的郁闷喊出来。现在夜幕无边,她不用担心别人会对她指指点点。她肆无忌惮地唱她心中所有想唱的歌。当她唱到《心声》时,一声“妈妈,儿今天叫一声妈,禁不住泪如雨下。”她的泪崩塌般滚落。空旷的码头上空,回荡着她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想昨天,儿像脱缰的野马,狂暴粗野,乱踢乱踏。妈妈呀,儿跌入急流,几番沉浮,不能自拔,几番沉浮,不能自拔。又恰似狂风暴雨,摧折了未开的花。”上天啊,您知道这几句歌词唱出了她心中的几多酸辛?在这夜阑人静、地旷人稀的所在,史微,她倾尽了心中的所有积郁。大自然不计较她的过错得失,以其博大的胸怀,包容她的疯狂,稀释她的痛苦;并以其稳重的姿态,静穆的气息,安抚她,给予她理解,给予她平静。《临江仙》曰:

    谁见长歌生水岸,五溪明月当头。悲音几度共江流。心声无处诉,清泪湿明眸。
    孤独人丛成痼疾,问医天地何由。夜如帘幕甚温柔。于斯三里外,灯火一城浮。

    《金缕曲》曰:

    苦苦追求爱。此心兮、窄如金井,宽如沧海。桐滴三更惊风露,镜水徒生波骇。
    更不道、飓潮澎湃。我本寒村真痴子,况乾坤万里多无奈。躲不过,七情害。
    人生一部轮回债。偶而将、三纲抛却,应邀轻快。生死是非休明问,步出红尘之
    外。独释放、一身疲怠。纵性高歌青山下,向滔滔江浦沽豪迈。初涕泣,终慷慨。
    六、造物之藏孤独人得

    时间是个看尽一切又把一切抛在身后的行者,它带着史微开始了新的一天。

    教学楼以中间上下楼道为界,高二年级占去一边教室。一班在三楼起首,因此喜欢登高望远自在逍遥的史微,即刻看中了教室上面的水泥平台。开始,她喜欢邀楮绿珠、柳锦云、或者吴笑梅一起到平台上看书或者聊天。但她们更喜欢呆在人群里,所以到后来,史微常常是一个人看准那上面没人就溜上去。教学大楼楼顶平台宽敞、干净,人站在上面,校园景物几乎尽收眼底。如果你有心瞭望,四周决不会辜负你。它给予你满目苍翠,群山巍峨;天空渺邈深邃,使人眼界顿开,心安神逸;你会有一种天人合一般的奇妙感受。

    史微天生喜欢自然。九月秋高气爽,星期日下午,她一个人爬上熊首山。这次她没有往电视转播台走,而是直上转播台后面的山。那里光秃秃的没有树木,整座山头都是银灰色的岩石,厚实又博大。她想知道站在峰顶的感觉。及至爬上山顶,到达最初目的地,却发现这山的后面还有一个更高的山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站到最高处。不过站在山头,她还是高兴地感到天宽地阔:天是她的天,地是她的地,她是天地间的人。她就这么自得地想着。人不能用脑,只一会儿工夫,她就感到孤独难禁:天没有尽头,地也没有尽头,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再没有别的人影!上山前她曾邀过伴,没人愿意来。一阵惆怅过后,她安慰自己:她们不愿来,是因为她们感受不到大自然的好处;她们属于尘世。每次单独与自然接触,她都有不同的感受,而这些感受,无不让她非常受用。

    高一时,除了班干部因工作需要和异性同学打交道外,男生和女生基本上没有言语交往。进入高二后,也许是相处久了的缘故,很多同学借着讨教问题的机会开始互相接触,这时异性间的说话才不被一概认作是不正常。史微一直比较欣赏男生的谈话和活动内容。男生关注的事情比女生开阔、广泛,譬如什么将来能否实现共产主义、地球上有多少人就会爆炸、以及煤矿资源越来越少而树木变煤的过程何其漫长人类就要面临能源危机等等,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他们争论得热火朝天,也听得史微如痴如醉。相比之下,女生在意的不外乎就是某个人的言行、穿着。怀化地区青年女子篮球赛在辰阳烈士公园灯光球场举行,史微问她们去不去看,没有一个人感兴趣,这和史微大不一样。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放达的史微有时却把自己拘束得很死。她可以坐在教室安静地倾听男生间的某一次谈话;可以站一个小时兴致勃勃地欣赏操场上活跃的他们,她就是没有想过和别人答腔。她认为这是对事不对人,如果女生有这种兴趣和爱好,她不会不参加。因此这时期的史微,她赞赏男生,但不愿和他们说话;不是因为害羞,可也说不出具体原因。

    中秋节这天,学校要举行大会餐。天那,您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激动的事情!下午寄宿生都拿到了会餐票,放学以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节日喜气。人头窜动的食堂里,每一张扬起的脸都是那样灿烂无比!师傅们一改平时吝啬作风,慷慨大度地把大颗大颗、用桂皮和酱油烧得油亮惹眼、香气四溢的红烧肉,肥的,瘦的,五花的,喜笑颜开地满勺满勺舀到学生碗里。这天辰阳一中就像一个庞大的家庭,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聚餐盛会,一千多号寄宿生无不浸沉在喜悦和满足之中。这样的会餐学校每年都有一、二次,每当这个时候,学生也像今天一样欢快。

    楮绿珠、吴笑梅、史微从食堂打过饭菜后,一边谈笑生风地挑剔自己碗里的肥肉,一边朝学校后面的观音寺走去。处于悬崖峭壁下的观音寺有一股从岩缝里流出来的山泉,清冽甘甜;夏日以来,为生津止渴,一中学子晚饭后总有人往来取水,今天更是络绎不绝。楮绿珠一行先是碰上夏红和她班上同学,这时就像约好似的,邓磊和一个老同学又从另一个小道走来。楮绿珠、夏红、史微、邓磊等几个老同学碰到一起,一改过去的拘束,忘了男女界限,高兴地有说有笑。自从初中毕业之后,他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聚到一起过。大家都怀念过去,因而越说越来劲。不知夏红从什么地方得来灵感,她提议过去初中二班所有寄宿的几个人来一次野餐聚会。她的提议马上得到了热烈响应,大家即刻开始讨论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结果也是立即出来:十月一日,他们去火马冲燕子洞野炊;夏红、楮绿珠负责组织女生,邓磊和他一起来的同学组织男生。

    “这真是开心的一天,这真是幸福的一天!”当别人都从会餐的兴奋中走出来,又进入学习状态后,史微的情思还一直停留在历来关于中秋节的佳话中。作业做过之后,她开始收集有关歌咏明月的诗词文赋。她背诵抄写,随着这些诗文放飞思绪,决定一下自习就去赏月。于是,晚自习下课铃刚响,她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座位,来到这楼顶平台上。

    教学楼顶嗅无人迹,平整干净的水泥板沐浴在月辉下一片银白。高深莫测的苍穹杳渺悠远。在这神韵无穷的背景上,一轮明月悬空高照,那气息犹如一位端庄文静的姑娘:清新脱俗,恬静安适;既亲切又遥远,既温柔又神圣。史微被这美好催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她仰望着它,越看越觉得超逸不群,越看越觉得清寒圣洁;越想越觉着古人伟大,越想越觉着那些诗文的美妙。她就这样看着、想着,她那花苞般的唇不禁为之开启,她那柳条般的臂不禁为之挥舞,她那小鹿般的足不禁为之而蹈。她一边吟咏古人的诗篇,一边就随着自己的灵性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舞蹈起来。李白《月下独酌》,苏轼“明月几时有”,她就那么且咏且舞,在这美伦美涣的月光下思慕古人思念父亲思虑世事,独自沉醉。她觉得,能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美丽心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心灵现象,她不想辜负文采斐然的古人,不想辜负永恒的团圆佳节,更不想辜负这孤清的月华!这正是:

    为爱微儿学古人,中秋对月舞天真。翩翩先效青莲醉,朗朗犹模苏子询。
    宇宙无边放思去,姮娥如影与之亲。高楼一段婆娑态,不厌多情堪自珍。

    十月一日,楮绿珠、夏红、史微等几个女生拿着东西来到校门口,邓磊他们已经等在那儿。大家城里都有亲戚,头一天下午,锅碗瓢勺油盐酱菜等等东西都准备了。

    “都到齐了吗?”看到男生,夏红就问。“除了黎昪,都来了吧。”邓磊说。“他怎么没来?那么高傲?”楮绿珠说。“他不是高傲,他忙去了。”另一个男生笑嘻嘻地回答。“回家啦?老同学好不容易相邀聚一聚,不能下个星期再回吗?”一个女生说。“呵呵!什么回家?人家现在忙得晕头转向,哪儿有时间和我们搀和。”夏红笑道。夏红这么一说,男生们全都不置可否地笑了。六班有两位明眸皓齿的女生,黎昪公开追她们追得正紧。五班和六班一直在一起,黎昪这位“才子”与“美女”的事情早就轰动一时了,史微在高一就听楮绿珠说过。不过大家都没想到,老同学聚会黎昪不来。“那我们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于是,大家吆喝着出发了。

    阳光爽朗地照耀着大地,他们一行九人来到火马冲,沿着火车轨道走了很久,在眼前千奇百怪的石山下伫立遥望片刻,就毫不犹豫地进入了那一座传闻已久的神秘大山。

    这山也真是太大了,没有谁见过这么大的山,更没有谁来过这种地方。大家凭着少年盛气,走在这群山巍峨、草色迷茫、不见人迹的深山里,一路高歌,一路笑语。因为没有向导,他们找不到传说中的那些奇巍诡怪的美景,但山的博大早已震撼了他们年轻的心灵。他们聆听着山鸟的轻吟低唱,倾听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山水的轰鸣声;他们俯视深谷,仰望高峰;他们漫山乱串,在拾取柴火、砌灶架锅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青春热情馈赠给这座深沉的山,山也因此年轻活跃起来。男同学带来一部相机,大家的那一份欢畅啊,随着相机的“咔嚓”声,传到大山深处,久久回荡。在这个如此纯净的世界,这群可爱的孩子,就像放出笼子的鸟,完全摆脱了平时的拘谨,个个兴致勃勃,大发议论。平时在大众场合不言不语的史微,今天像是回到了史家村,又像是在亲人当中,她于不知不觉中完全放下了戒备心,于是,人世间的所有快乐又都回来了。忘乎所以的她和大家一样,高兴地说,灿烂地笑,把自己毫无顾忌地送给了这座其容乃大的山:“这里多美啊!假如我能一个人住在这里,那该多舒服!”“假如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出半个月,你就疯了。”楮绿珠马上反驳道:“这里偶尔来看一看还可以。真住在这里,你和谁说话?没有人声,没有人迹,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闷都把你闷死!”“谁说的?人有什么好?我不要人说话。没有人就没有尔虞我诈,就不用处处谨慎,就能自由自在。想一想,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担心别人对你指指点点,多快活!我愿意一个人呆着,要是我的家真在这里,我肯定很高兴。可惜这不可能。”史微兴致勃勃大发议论。楮绿珠听了干脆说:“那你搬来呀!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要是搬得动我就搬来!一个人逍遥自在,过神仙日子。”史微和褚绿珠争得不可开交,一个男生插话了:“好了,不要争了。史含华你喜欢这里,你就叫你爸爸把你家搬来算了;楮绿珠你不喜欢,你就不要来呗!”说得大家都笑了。开饭的时候,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憧憬未来,畅谈理想。邓磊说:“我崇拜希特勒、拿破伦。他们征服欧洲统治世界多伟大!”几个男生同声道:“希特勒是战争狂、大坏蛋!”邓磊说:“即使他是战争狂我也崇拜。我要考军校,做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邓磊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小伙子:身板结实、英挺,稚气十足的脸上多了一份憨态,聪明的表情里添了一点害羞。一年多不见,史微觉得他像自己弟弟长大了,是更加喜欢他,欣赏他。史微认为他能实现自己梦想,不禁由衷地笑着说:“等你统治世界的时候,我做一名警察,来为你维持社会制安。”史微此话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邓磊被这哄笑闹红了脸,一脸窘态,却还是立即笑道:“你们大家都是一样,都来给我帮忙。”“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史微感到莫名其妙,就冲大家问。大家被她问得一脸尴尬,于是她也明白了他们起哄发笑的坏心眼。她听说夏红在和其中一位男生谈恋爱,但她以为大家不应该误会她:“你们怎么联想得那么快?难道你们不能怀着纯洁的感情欣赏别人愉悦自己吗?”史微想不明白:“我说和人打交道难,还真难!刚刚说几句话?你们就这样!说话有什么意思?”史微不再理睬他们,再度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座不知有多高多大多深的山上。一看那高大的山,一看那如削的石壁,一看那风吹草动如波如浪的白茅,史微,她的不高兴一忽儿就过去了。

    大家也仅仅只是善意逗笑:这年头,谁不知道恋爱是地下活动?如果真是那个意思,哪一个敢这样大胆表白?可我们这么大了,男生和女生之间,哪儿有像你这样说话的?笑你是你该笑。

    这一天,年轻的生命使沉寂的大山笑逐言开,他们自己也尽兴而归。

    史微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来翻越的山有多高多大,这次野炊,她总算是看过了大山。她觉得在大自然面前,个体的人是何其渺小!然而人作为自然的一员,他自有他作为人的优越性。人能感知这个世界,还会做出相应的反应。这天晚上,史微坐在教室,好像是独自存活在另一个世界,她完全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进入到她意想中的美丽国度。
    七、戏班主角戏外之戏

    朱自清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史微觉着这话是说她。但热闹和群居的前提是要有人乐意与你为伴。史微的周围有可以与她为伴的人吗?楮绿珠、吴笑梅与她合得来,但在她们看来她是生活中的异类。她们不理解她在班上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对她父亲的感情和心态,她们更说是违经叛道,是发疯。她向她们敞开心扉、袒露心迹时,她们对她是避而远之。柳锦云似乎比楮绿珠和吴笑梅更能走近史微内心,窥测出她心中动向,但柳锦云不具备她所看重的正直和纯真。更何况柳锦云太神通广大,别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别人的不该她知道的她也全都知道;她高深得让她觉得摸不着边。因而对柳锦云,史微只能保证不玷污她对自己的信任,也就是说,她能为柳锦云保守所有秘密,却不敢把自己的秘密和烦恼向她倾诉。至于朱青青、傅伊曼、欧阳小玉等人,她们和她史微也很友好,但她们更如生活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人,只是有些礼仪往来。三年前曹园菊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是的,史微需要的就是能够称为知己的知音。可是除了曹园菊和赵思雯认同了她,还有谁认可她?因此许多时候,史微感到举目无人,孤独铺天盖地,只有书本和诗歌是她心灵的良师益友。

    史微和曹园菊、赵思雯经常互通音信。史微思想丰富成绩越来越差,曹园菊成绩越来越好,赵思雯恋爱盘根错节越来越苦。这三个人,曹园菊是史微的主心骨,史微是赵思雯的主心骨,赵思雯受史微影响而佩服曹园菊,曹园菊又因这两姐妹而更加坚强。是的,当自己的事情理不顺的时候,史微习惯于找曹园菊来排解。如果把史微比做水车,那在她自身出了故障,只有曹园菊的成熟、稳重、智慧能令她重新启动。在张德祥的事情上,徘徊失措的史微是完全接受了曹园菊的检修。史微自身故障排除以后,生活的激流就能给她带来巨大动力,在这种力量的冲击下,她情绪高涨,头脑清醒,主张明确,她可以把沉重的石磨带动并且飞速旋转,她能磨出生活中的粗和细。

    教育需要耐心,接受需要过程;成长是教育和接受的长时间摩擦、融合、升华而完成。史微在开始能够接受人生观念的年龄被安排在学校寄宿,远离大人耳濡目染的氛围。她没有机会学习为个体生存而不得不耍的花招和手腕,她的一切观念和为人之道都是来自于课堂上老师的讲解以及书本无声的教育,来自于人性中光辉的一面;因而,当现实和想象发生冲突时,她无法把持自己的情绪而激动不已。其实她常常遇到来自于世俗生活的刁难,但与此同时她的承受能力也磨练了出来,她坚定,她也天生倔强。不过她还是容易激动,因为她知道世俗的生活中也有许多美好,她是希望事情如她所想。她幼稚地认为,一切事情的发生,要么是好,要么是坏,她成了简单的辨认机,只有是和非。可谁都知道,生活是错综复杂的。这里为什么要有一段这样的阐述?因为史家村出事了。
    史文远不在家,很久没有回家的史微这次星期六回家,却得知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雷云儿携有妇之夫史郎新跑了!史郎新的妻子燕姑神经失常疯掉了!她那嗷嗷待哺的四个儿子如同被人捅下鸟窝的黄口雏儿,一下子失去了人世间所有的依靠!不仅如此,他们小小年纪还不得不被动地承受一切来自社会对于他们父母的行为如同潮水般的言语轰击!史微真是大为震惊!

    史家村戏班子不断传出丑闻。史洪亮让一个出嫁前的大姑娘有了孩子,人家男方知道后把她休了;出嫁不过半年的姑娘又回到了史家村,史洪亮在这个世界也真正地拥有了一个众人皆知的私生子。那姑娘真心喜欢史洪亮,自愿跟他;可史洪亮并不爱她;这真应验了一首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纵被无情弃,也不羞。史洪亮不仅对她负心,也把发妻爱蝶及一家老小抛弃,在史家村戏班子难以维持下去,散了班以后,他去了沅陵县戏班,又与浦市女戏子混在一起,不回史家村了。这些事情人们犹在议论,如今,雷云儿不是暗中跟人相好,而是明目张胆地把一个男人“拐走”。史家村人无不感到震惊。

    史微听到这件轰动全村的事,首先对雷云儿感到失望:“世上的男人千千万万,单身的男人万万千千,你如此美貌,何愁嫁不出去?却偏要寻一个有妻有室的男人,这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所为?”史微恨她玷污了美丽。以前村子里那么多人说她道德败坏,晚上光着身子和史洪亮在河里洗澡,史微总不相信,总以为别人是妒恨她的美丽而故意诽谤她。想不到,雷云儿真丢了廉耻心。

    史微瞧不起史郎新:他算什么啊?说他是男人那是玷污“男人”这两个字眼。他长年唱戏好逸恶劳,家里田地妻儿不仅不管,还把妻子辛劳所得偷给别的女人。他可恶!他欺侮善良,讨好丑恶。他下贱!一个贤德的女人把他当人看他不珍惜,一个精怪女人把他当成驴他却摇头摆尾前后跟随。他枉为人父!他明知四个年幼的儿子尚待哺育,却把自己降而为畜生跟着一个女人跑了。他比畜生都不如!他是丧失了一切人性的贱东西!

    史微可怜燕姑的遭遇,又恼怒燕姑的软弱:身为一个妻子,明知丈夫在外和别的女人勾搭,却百般忍让。什么是家丑不可外扬?世上的丑事如果真的能够因为你不声张就自行消失,世上何来那么多丧失人道的丑行?又何来你今日发疯的悲剧?村里人说你善良,你善良什么?你眼看着丑恶的事情发生而不加以制止,你不是助纣为虐是什么?你能做到严守妇道,尊老爱幼,勤俭持家,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勇敢无畏地捍卫自己的利益?你怕失去什么?你能挽留什么?如果低三下四、委曲求全、懦弱忍让就能保住你怕丢失的一切,秦何以能统一天下?六国何至于一个一个地丧权辱国?小到你,又何至于鸡飞蛋打,到头来不但什么都是一场空,而且还落得癫不癫,狂不狂?你如牛马勤劳,没有人的觉悟,你活该在这个世界受罪!可是,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幼小无辜的孩子怎么办?!

    史微无法道尽对那几个孩子的无限同情!史微特意去他们家经过,看到他们家断了炊烟的种种迹象:灶门口没有一根柴火,横在地上的火钳几乎为尘土淹没;锅台蒙着厚厚的灰,几副碗筷一把锅铲任意躺在上面,像几个世纪没有动。四个小孩,三个大的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最小的那个无精打采地、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没有人气的房子的厨房门槛上,把小小的身子依靠在门板上。天啊!他知道什么是“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可他脸上、身上,处处都流露出无精打采和百无聊赖的神情!他一只小脚盘在门槛上,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搭在肩上,一张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的小脸上有双不知看在什么地方的无神的大眼睛。他就是一只覆巢的小鸟,惊慌失措地鸣叫了许久之后,叫得吱不了声儿了仍然不见它爸爸妈妈来拯救它,它那无望后的认命模样;他是如此地叫人心疼!他家一年前还红红火火:因为好政策加父母勤劳,他们是最先买房的殷实人家。然而,自从他父亲唱戏之后,自从他父亲在戏台上和一个空洞的女人眉来眼去之后,他的家就岌岌可危了。现在,他父亲跟着那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女人跑了;现在,他被遗弃的母亲疯癫了;现在,没有人来管他了。他本来在母亲的怀抱里呆得好好的,可他已被丢下,失控的母亲不知去向。他小小的脑袋还不能理解这一切,可他却被动地承受这一切,这是谁的错?
    史微从此对唱戏人深恶痛绝!戏子,难怪从古至今无人给你一个好评,原来你竟是如此不堪!你在戏台上唱着忠孝、仁义、贞节,你在戏台下却干着毫无廉耻的勾当!难怪乎老百姓对你的戏津津乐道,对你的人却不屑一顾,因为你丧失了做人的品性!你置别人的利益于不顾,你怎能赢得人们的尊重?你把美变成丑,把善变成恶,把假当成真,你令无辜的孩子无依无靠,你不是无情无义是什么?难怪乎千百年来你为人所不齿!史微暗自纠结:燕姑疯癫固然可说是活该,但是小孩何过之有?何错之有?雷云儿,你的美丽何在?你为什么就藏着这样一颗自私的心?你令自己的孩子失去父亲还不够,你现在又生生地拆散一个家庭,令四个孩子失去父亲,你算什么?你不是心如蛇蝎又是什么?你能对史长孝不瞧一眼,你怎么就盯上了史郎新?史郎新比史长孝年轻、好看,还是比史长孝有本事能干?不管是外貌还是能力,他都样样不如史长孝,你那么心高怎么就看上了那样的男人?燕姑,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她现在疯了,真的疯了。你怎么忍心去抢这种女人的男人?雷云儿本是史微心目中美的载体,如今这美完全破碎,她怎能不迁怒她所从事的职业?此后史微一生不追星。

    史家村人群情鼎沸,说雷云儿是祸水。她扰乱了史家村的宁静,败坏了史家村的风气,折辱了史家村的名声。雷万宜作为一家之长,明知女儿在干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却不约束、制止;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他其责难免,其过难恕,其罪难逃。就在史家村全村老少计议要把他们赶出史家村的时候,他们悄悄关上门溜出村不知去向。

    史微想起住在自家后面的芝姑。雷万宜在史家村的家人只剩他母亲芝姑和他长子一家了。七十多岁看不见走不动的芝姑是史家村人子女,与芝姑住在一起的她的长孙是史家村人女婿,大家碍于面子,对他们还是和和气气。何况他们与雷万宜隔得远远的,各过各的日子,迁怒不上他们。不过雷云儿的事情出来后,他们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是小心翼翼地在村子里过日子。史微记得上次去芝姑家玩耍,芝姑还在议论史有成。

    史有成考上大学毕业工作后变心了,他抛弃了在修建东山水库时交的女友。史有成的这种行为,就像当时他女友的美丽在人们中引起热烈议论一样,人们议论他的无情。史有成去一中复习,经济上是他女友支持;考上大学以后,他的生活用度几乎都是他女友为他考虑、筹措。那女子不仅为他付出了大好的年华和钱财,还因他而打掉了几个毛毛。他如今抛弃她,史家村人说他是薄情寡义的陈世美。现在,史家村关于史有成无情无义的话题还没来得及终止,就又出了史郎新抛妻弃子的事情。人们对于这档子有伤风化的事件真是感到应接不暇!史微听同学议论过,高一语文老师就是因为他的行经像史有成那样,把以前女友玩弄了以后又抛弃,才被下调到辰阳一中来。芝姑议论史有成时说“天变一时,人变无了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话真是一语破的。地位变迁,时间煎熬,史微感到这个世界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似乎都非常脆弱,都不堪一击。

    史微由别人想到自己:“人的眼眶子为什么这么浅?难怪父亲屡屡告诫我‘读中学的时候不要谈恋爱,要认真读书,等考上了大学,再考虑找一个对象不迟。’难怪父亲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我希望你的爱情能够像梅花那样开得迟,也像梅花那样能够经风经雨,傲霜斗雪又不失甜美。’父亲,他对我这个做女儿的真是煞费苦心了。”史微心中波浪起伏。

    八、成长中什么最重要

    中考过后,学校决定把这届学生提前分科:“刚进入高二,辰阳二中、溆浦一中、怀化三中等学校就已经分科。辰阳一中现在分科已比别人迟了一步。不过迟一点分科只有利没有弊。大家认真对待,全方位考虑,星期六回家好好与家长商量,多征求家长意见,与家长一起对自己的学习状况作认真分析,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力求做出中肯的判断,是适合读文科?或是适合读理科?一定要做出正确选择。”分科消息宣布后,高二年级人声鼎沸。大家三三两两在一起,谈话的内容无不是此事。老同学碰面也是如此:“你考虑清楚了吗?读文科?还是读理科?”“你肯定是读理科啦,理科成绩那么好,自然是读理科。”他们激动,更重要的是分科意味着考大学的时间离他们又近了一步。

    在分科这件事情上,没有几个人犹豫不决。读书是自己的事,父母在家劳作,哪里有能力对此做出正确判断?大家与父母讲,也都是自己决定。只有少数文化素质高的父母参与了孩子的选择。对于史微,这事根本没有商量对象,因为父亲不在家么。史微初中成绩直线上升靠的是数理化,现在她虽然很喜欢小说和诗歌,但真要去读文科,她还是感到不合适;因此尽管她理科也不好,她还是选择了理科。她把这些事情写信告诉了她父亲,并随信寄去了中考成绩排队表。

    这次分科,高二六个班只分出一个文科班。学校把四班点为文科班,凡是读文科的学生都去了四班。一班只有朱青青、傅伊曼、朱建等五个人去文科班,因而补进来的学生也只有几个子。一班理科势力比较强,无形中成了理科重点班。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新鲜、刺激、混乱,同学们心理状态才恢复稳定。大家也越来越意识到,如果还不抓紧学习,恐怕是真的来不及了。在这种紧迫感的催促下,同学们开始打破性别界线讨论问题。许多初中时成绩非常优秀的女生现在越来越跟不上,像吴笑梅、柳锦云等等,她们都感到自己不如初中时出色。吴笑梅过去与她舅舅成绩不相上下,可在高中朱建已经把她丢了一大截。柳锦云以前总在全年级前五,而现在她也是远不如过去。因此多是女生向男生讨教问题。当然,男生一般表现了极好的绅士风度,他们答疑时热情而认真。史微碰上难题先向身边成绩好的女生请教,如果那个女生也不会,她就去问欧阳小玉。如果碰到连欧阳小玉也不会做的题目,才转而去问秦安之。

    史微又有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心里很是想念。是的,读文科或是读理科,虽说大家都是自己做主,但别人回家总会有一个唠叨的对象,如父母、兄弟、姊妹;可史微真是觉得孤单。她很羡慕同学能够享受家庭温暖,能够把心思讲给家里的某个人听。就在她羡慕别人想念父亲的时候,她收到了史文远的回信:

    微儿:
    我看了你中考成绩排队表,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的和谁说呢?又有谁来安慰我呢?我只好把一肚子话咽下去。沉默呀,沉默!
    儿,你有那么大了,你我父女相依为命,你还多还少也知道爸爸的个性了。为父也知道你是我一个孝顺女儿,一切都听我的话,正如古人说“以顺为孝”,一切都好。但是在学习成绩上为什么老是不得上进?还一一败退?你要好好检查自己,吸取以往学习失败的原因。从今以后,要集中全部精力,专心专意把学习成绩搞好。你知道爸爸对你的希望吗?儿!你要立志树雄心呀,要有骨气呀!光阴似箭,时不再来,希你抓紧每时每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微儿,现阶段为父希望你身体好!学习好!争取在下一次期考中,得一个优良的成绩和爸爸团聚度过春节吧!
    父示
    八五年十一月下旬

    史微一边读信一边眼泪滴答、滴答地掉到信纸上。虽然父亲在家时父女两个经常因为观点不一致而闹别扭,但史微非常清楚父亲是一心一意希望自己好。明白父亲一片苦心的史微,在想念父亲时,就把那挥之不去的亲情哼唧成歌反复地唱:

    爸爸,您为什么还不回来?莫非是,要做的活计很多,一日的时光太短,回家的路很长?啊!爸爸,孤单的孩儿想念您,想念您。
    爸爸,您为什么还不回来?莫非是,孩儿无知冥顽,现在丢失得太多,未来收获会太少?啊!爸爸,向上的孩儿盼望您,盼望您。
    爸爸,您回家吧。您知道,您是她生命的依凭,她是您心灵的安慰。世界很大人很多,啊!爸爸,爱她的人却只有您,只有您。

    史文远并不会因为史微想念他就回来。心里被一些事情填得满满的史微,她需要一个像亲人般的倾诉对象。她依赖曹园菊,就去二中找她。曹园菊也是读理科;但史微告诉曹园菊,她很后悔读理科,因为她内心真正喜欢的是文科。

    立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这时期不少同学感冒,大抵吃上几餐药就好了,严重的在寝室睡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也好了。楮绿珠这一气愁眉不展,做什么事情都懒洋洋地,就连走路也是慢腾腾地一步一挨,跟平时大不一样。你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吞吞吐吐,一会儿说这里,一会儿说那里;被问急了就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可是,看她坐在教室那种受罪的样子分明是病了。史微有过病痛的深切感受,猜她有病但不好开口,因此尽管她说话遮遮掩掩,等同学都离开寝室后,她还是耐着性子开导她:“我们同学三年了,也在一个寝室睡了三年,我们还就一个被窝睡了两次好几个月!你有什么不好对我说的呢?你不说,事情会越来越糟糕,到时有你受的。你就等着像我上半年脚痛那样,到最后一边哭一边叫爸爸来吧。”史微越说越生气,但知道生气没用,又软和地说:“你不要顾忌什么,我们是老同学,如果是什么不好讲的,我不会给别的同学讲。我明天陪你到医院去看一看,好吗?不要紧的。”也许是真的病得不轻,楮绿珠忍不住流泪了。史微见她哭,又鼓励她一阵,她才红着双眼说:“我这么久大便不正常,很疼。起初大便带血,后来想拉到厕所又拉不出来。那里不知拉出了什么东西,很疼。屁股挨着凳子也疼。”

    第二天下午没有主课,史微请假陪楮绿珠去县中医院检查。面对医生的提问,楮绿珠还是很害羞,半日不说哪儿不舒服。史微急得不行,就把她在寝室说的病症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一边说一边推她,示意她自己赶快补充。听了史微的话,医生像是知道褚绿珠患了什么病,向她提了几个简单问题,就把她带到另一间房子去检查。史微在门诊室等了许久她们才回来,说是肛瘘,已经非常严重,必须住院治疗。史微从来没听说过这病,就像以前从来不知道黄水疮。既然需要住院就必须马上行动。史微嫌楮绿珠走路太慢,叫她在医院等,她回学校把她住院需要用的东西取过来。辰阳中医院在沅江上游辰阳县城的东边,距离学校比史微上次去的医院更远。等史微再折回医院,楮绿珠已经躺在一间病房的床上。史微跑前跑后为她打水买饭,晚上也陪着她住在了医院。

    楮绿珠做过治疗后反而连床都不能下了,上厕所也需要人扶。史微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医院,第二天早上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情,等医生来上班了,才回到学校上课。中午在寝室,很多同学打探楮绿珠生了什么病,她不知轻重告诉了柳锦云和吴笑梅。谁知话传开去,大家都说那种病很脏很恶心,叫她不要再去医院,要她告诉楮绿珠在校亲戚,让她妈妈来照顾她。史微觉得她们的话不可思议:既然是病,肯定是身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出了问题还会有什么好的?要是等她妈妈来,那她今天怎么办?史微知道楮绿珠是她家老大,她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她妈妈操持家务未必有时间来陪她。放学以后,史微径自去医院,也不把同学的议论告诉楮绿珠。

    这真是一群非常无知的学生。他们除了知道要读那几本书,生活中的常识性问题,他们一点都还不懂。他们不知道有病就要去看医生,以至于病情一再延误,小病小灾拖成大问题。楮绿珠现在是这样,史微曾经也是这样,说不定下一个还是如此。他们没有自我解决问题的意识,等到问题发展到不可收拾才极其被动地去解决。他们难道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不就是身体不适应及时就医吗?这是最简单的常识,可惜没有人告诉过他们。父母、老师以为他们知道,其实他们不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究竟出在哪儿?父母作为他们生活能力的初始教育者,老师作为教育的实施者,这个问题都值得思考。人不是生而知之;教育如果只局限于读好几本应付考试上大学的书,那真是社会整体的悲哀。

    为照顾楮绿珠,史微天天风风火火地在学校和医院之间穿梭,经常迟到、缺课。这天下午上课之前,宗老师把她叫出教室,问一些关于楮绿珠的情况。她觉得那些话不关痛痒,纯属多余,因此态度、脸色都不友好。等她回到座位后,想一想老师诚恳、柔和的声音,不禁为自己的恶劣表现非常后悔。她想起闵校长那次在课堂上向闵卓君提问的情形,那殷殷切切的目光,那温和的声音,那耐心的等待,无不触动史微刚才的每一根神经。她又想起父亲无数次友好的问话,自己不耐烦的神情,不禁后悔极了:“啊!父亲,您现在何处?无数次您诚心做儿思想工作,儿都粗暴地置之不理。无数次您那失望的神情,噢!父亲,儿后悔那样对待您。”想起父亲,史微的感情就不能自禁。她再三地令父亲失望,可那不是她的本意,她的本意是希望父亲满意、高兴。

    分科将近一个月了。眼见着学习越来越紧张,眼见着别人在拼死拼活地努力,想到父亲,想到自己平时的表现,史微就痛恨自己。
    九、木头人在精神王国

    星期天,史微与楮绿珠和傅伊曼经常结伴去看电影。柳锦云和吴笑梅都是不爱玩的人。柳锦云交上了一位从溪口来的女生,她们结伴进出,就像当初有段时间与史微那样,亲密得像两个人的库带子系在了一起。那姑娘住在另一间寝室,再则柳锦云作息时间和别人不同,因而她和大家的关系很淡薄。她越来越苗条,可惜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史微几次想与她聊一聊,但感到她没有同样的愿望,也就算了。幸福的吴笑梅一直憨态可掬。如果说每个人都要有烦恼,她的烦恼一是“娃娃亲”;二是她一直遵时守纪、认真学习,可成绩却没长进。但因家里没给压力,自己对待学习的态度问心无愧,因此她并没被烦恼困扰。她不理解史微因父亲而有的压力,认为史微是自寻烦恼。史微喜欢她永不消失的灿烂笑容,她喜欢史微的热情和正义感;彼此间美好的感觉促使她们走进照相馆,留下足以证明她们友谊的合影。不过史微爱好太过广泛,而吴笑梅简单到只知道学习和不违规犯纪,因此史微疯耍的时候身边总是没有吴笑梅。这种时候,史微和同样爱玩的楮绿珠、傅伊曼结伴。

    楮绿珠小史微将近一岁,加上她平时贪睡,像早上买饭、打水之类的事,常是史微帮她干。她心直口快,人缘极佳,是一个爱起哄玩耍的姑娘。史微与她出去,一路上总看到她笑着和别人打招呼。史微无疑是欣赏傅伊曼的,她确信傅伊曼对她也有类似感觉,但就像站在河边看对岸远处的风景,史微从来没有想过要了解傅伊曼。她觉得她们之间有一段天然的距离,这也许是一个来自大城市,一个来自农村的缘故。不过,这距离并不影响她们结伴看电影,并不影响彼此间埋在心里的偶尔爆发出来的对对方的爱慕之情。对方需要帮助,她们从不拒绝伸出援助之手。然而,她们的交情也仅局限于此。

    这个星期天下午,史微和楮绿珠、傅伊曼上街看《八百罗汉》。据说这部电影极为精彩,很多没有回去的同学都去看了。在路上,史微、楮绿珠碰到很多初中时老同学,大家各有小圈子,不过招呼还是免不了的。

    《八百罗汉》真吸引人。悬崖峭壁上,峨眉山众僧徒在采集药草;人影移动处,藤断,石飞,一片惊人心魄的景象。金兵入侵,荒坡上,师徒两人遍体鳞伤慢慢爬行;无数飞鹰盘旋在上空,对他们蠕动着的血淋淋的身体虎视眈眈。为了生存,僧人被迫杀生:“咋不慎,那算恨?保国安家是本分。”

    带着看完电影后激动的心情,史微、楮绿珠、傅伊曼边走边谈,慢悠悠地走在返校路上。前面是夏红和叶也红等人,她们边走边唱,回头见褚绿珠和史微,夏红说:“你们又在后面啊!”史微看她去时一路欢歌,回也一路欢歌,顿觉心情畅快,不禁笑道:“你们怎么那么欢喜啊?”夏红顿时变脸:“聪明人就知道忧,我们这种笨人怎么知道愁呢?”史微马上做不得声。她本是一腔热情,可是一句轻快的话到了她嘴里就变得那样笨拙;对方不仅不理解她只对熟人才有的随便,而且还误会她的意思;她感到与人隔着一条鸿沟。

    这天傍晚,天漫漫地暗下来了,教室除了靠窗户边的同学还能勉强看书外,其他同学实在已经觉得字迹模糊。这时一个近视女生忸怩走上讲台,匆忙按下照明开关,然后低着头转过身,用双手捂着脸和嘴,一阵风儿似的疾跑下来,也不管头上的灯到底开了没有,开亮了几盏。坐在讲台下的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傻傻地盯着她看,看她掩面而逃直至归座。天黑了去开灯,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她不知道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正是她刚才那极不自然的举止。史微就无法理解此种羞怯: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正正当当的事情,完全可以大方从容地去做,何必把它弄得像是丑事一样?史微也不知道,她和同学的距离既由此生。

    暑假补课刘琥珀的果敢之举激起了史微内心的波澜,她自认为暗恋上很有男子汉魄力的刘琥珀。与爱慕林涛时不同,史微内心并不曾受到来自于刘琥珀的任何困扰。林涛曾经扰乱她内心的平静,使她神智痴迷而无法安心于学习;而她从来没有因为刘琥珀而看不进书。她不知道她对他的那份心思,更多的是欣赏、崇拜,而不是爱恋。在这个班级,在男生当中,如果真有柳锦云所说的三个派别,史微无疑选择以秦安之、刘琥珀为代表以农村同学为主的那一派。事实上,自从柳锦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后,她的感情就彻底倾向了那群男生。她生病是这群男娃子和柳锦云帮助她。她知道如果他们不帮她,别的同学会像他们那样来帮她。她感激他们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她看好他们的人品。他们沉默寡言,在发奋中自得其乐,不放纵、不矫情、不卖弄。如果他们愿意和她交往,她能马上伸出友谊之手。史微不相信异性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这种论调。如果这种论调成立,男性和女性就无法正常交往,就不可能在一起工作、学习。史微觉得,世界那么大,人不应该那么狭隘,也不会都是那么狭隘,因此,她相信男生和女生可以建立一份纯洁的友谊。

    学校团支部准备在元旦节搞一次全校学生参加的大型游戏联欢活动。在这之前要选出一批优秀团员进行表扬。史微在班上得票最多而当选。宗老师这次无话可说,因为这既不是评三好学生,也不是选班干部,它只是表扬好人好事。史微知道同学们选她是因为她帮助过楮绿珠。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还是认为自己对这次荣誉当之无愧。她做事的初始目的不是为了获得别人赞誉,没有人赏识,她不悲哀放弃;有人赏识,她也不骄矜得意。于她这一切都很平常,表扬她,她认为是对她这类型人的肯定,如此而已。

    这次选举之后不久,史微听到了一件让她又意外又气愤的消息:柳锦云、刘琥珀两个人在谈恋爱。当时天刚刚发黑,教室里灯光通明,史微从教学楼平台上下来,见楮绿珠、吴笑梅和另一个女生凑着头低声议论什么,坐下细听,她们是在说柳锦云、刘琥珀:他们夜阑人静以后说是到教室来学习,其实是谈恋爱;柳锦云一个女生,每晚面对那么大群男生,常常走过很多人,只向刘琥珀一个人讨教问题,从来没向与她座位近的人问过问题,其实那些人成绩都好,她这么做不是喜欢刘琥珀是什么?这事早就有人议论,消息还是从男生那边传出来的。只有史微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知道罢了。

    史微顿时如把心中的五味罐子打烂,于她哪一种味道都太浓重,哪一种味道都太剧烈,以至于她心中那一泓清澈的情感之水一下子浑浊起来。史微首先为林涛感到不平。她柳锦云不是说得那么好么?一起同他考大学,一起同他读大学,大学毕业和他一起回八一去,她把他们的前景设计得那么好,怎么就变了?是的,她原先就是说要利用林涛回去气那个抛弃她的人,可林涛多么无辜!史微其次为刘琥珀感到担心和不值得。她柳锦云对他刘琥珀的感情到底有多纯真?他对她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史微最后为自己感到伤心:她柳锦云说把我当作对手,我就是木头脑壳一个;我陪着她柳锦云伤心,祝福她柳锦云如愿以偿,佩服她柳锦云神通广大,原来,她柳锦云的矛头果真一直是对着我。难怪她对我史含华有那么多的精辟分析和论断!可我到底得罪过她柳锦云什么?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柳锦云?史微想起谢一铃,觉得又一次被朋友伤害。

    一天又一天,史微的泪就那么情不自禁地从眼眶子流出来。她以为她的泪早流干了,不料还是那么多。她真不甘心就这样被柳锦云捉弄,她也不相信刘琥珀对自己没有一点好感,她要当面试探刘琥珀,看一看同学的议论是不是真的?

    第三天,大家吃过晚饭都在教室自习。当作那么多同学的面,果敢的,或者说是卤莽的史微,她拿着一本练习本直奔刘琥珀而去。史微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那一刻遍布在刘琥珀脸上的惊慌、胆怯、谨慎小心,以及欲言又止的颓丧神情,一下子让史微可怜起他来。刘琥珀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挣扎着想解释又鼓不起勇气,那慌张错乱、小心翼翼的样子,史微觉得真的是很可怜。史微没有等他把那道题讲完,因为他怯声怯气的声音不仅又小又细,而且前言不对后语;那双眼睛望向史微,时时陪着小心;他根本无法把那道题讲好,于是史微站了起来。可是,刘琥珀,他巴巴地望着史微,小声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后,嘴里就不停地说着什么。史微已经走开两步,看到他那真真可怜的样子,再无心与他纠缠,折过身子径自走了。一个雷厉风行的英雄,一个豪气干云的人物,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成了一个可怜吧唧的孩子。这正是:

    黑白天渊别,何须谁再说。斯人不类侬,霍霍除心结。

    史微几乎是马上就把刘琥珀这个人从自己的脑海里赶了出去,而且是干净利落。与刘琥珀相比,倒是柳锦云更令她感到痛心疾首:“我不曾有半点儿地方得罪过你,对你柳锦云,我不曾有半点儿虚情假意,我的心里脑海里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对你不利的思想,我佩服你,同情你,关心你,感谢你,你何故要有意把矛头对准我?!”这个问题成了悬案。史微有意使它成为悬案:她就柳锦云的为人,在日记里写了两首诗:《事情的发展终将暴露虚假的一切》和《赠给能说会道的人》。在这两首短诗里宣泄过自己的情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理睬过柳锦云。她把由柳锦云和刘琥珀带来的一切不快,彻底地从自己的脑海里、生活里赶走了。另外,她用爱给自己的心灵疗伤:她回忆和柳锦云的交往,觉得柳锦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她父母太自私的缘故;她原谅了柳锦云,她也宽慰自己。随着岁月的流失,柳锦云制造的那个悬案,在她心中变成了一些不伤风景的淡淡往事。

    后来赵思雯恋爱陷入困境,史微看她那么痛苦,不禁叫她把那个人那件事忘掉,并举例自己对待刘琥珀和柳锦云的感受。赵思雯不但不信她的话,反说她能够马上忘掉一个自己爱慕过的人,是个无情之人。赵思雯任自己在那张网里扑腾,把自己折磨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史微也一直无法理解表姐:面对一个三心二意的人,你有什么必要为他神魂颠倒?丘吉尔说过:世上只有两件难事办不好,一件是去爬一堵倒向你的墙;一件是去吻一个扑在别人怀里的姑娘。是的,对于这样的事情,你有必要无限地浪费时间和感情吗?

    十、采英撷华无人分享

    极目宽心,嗜诗乐吟。这时期史微写了大量诗歌。在她,诗歌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一种形式,使她获得心里平衡的一种药剂,更是强健她生命的一种力量。通过写诗,她归于宁静。

    几个月没去大姑家,史微这日参加完活动,背着父亲做的书包,一边欣赏街道两旁的商店,一边向大姑家走去。她上次还是国庆节和同学野炊去借铁锅,这其间,小姑赶集来一中看望赵青云,大姑陪她到学校,也来看了一回史微。鉴于史微上半年病痛没有亲人知道,大姑特别交代她常去。也许是因为真长大了,她不再热心去姑母家。不过她知道,除了父亲,这个世上还有真正喜欢她的人,那便是大姑母,因此隔久了她也会去看大姑。

    史微上街,照例爱看公园对面的宣传栏,这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这次文化馆举办了“庆祝元旦全县文学艺术大赛展”,宣传栏的几个橱窗焕然一新:新人新事一个橱窗,诗歌文章一个橱窗,书法绘画一个橱窗,艺术摄影一个橱窗。史微怀着急切的心情一一浏览。当她来到摄影获奖作品展这个橱窗前,好像遇到强大的磁场,目光一下被一副十二寸的照片吸引:一轮满月静静地悬在一座古代楼阁的正上方,楼阁中心的圆顶子位于其下,它们的距离好像就在咫尺之间;明月清辉无限地洒向大地,三层楼阁整体黝黑凝重,一层一层向外伸展向上高翘的飞檐,与明净的满月构成了一副完美的图画。史微越看越激动:那一份宁静,那一份神秘,那一份天地间只有你知我知的寂寞,那一种纯粹的美,无不震撼她的心灵。史微熟悉这座建筑,它就是奎星阁。奎星阁三层八面,八角飞檐气势非凡,是辰阳城内唯一在战争和文革中幸免于难的古建筑,提倡保护文物后修葺一新。史微一面思索这副画给自己心灵带来的奇妙感受,一面就急切地想知道是谁留意了这个夜景构思了这副图并成功地把它摄下来?作品下有交待:“古筑托月 辰溪照相馆 张首辉”。史微从书包掏出日记本和笔,照着勾勒出这副摄影作品的轮廓后,才带着满足的心情离开这个橱窗。张首辉是谁史微不得而知,但由他《古筑托月》表现出来的静谧、孤独、惆怅之美,给史微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多年后她写了一首《夜咏奎星阁》:

    一阁幽幽擎朗月,何人独步仰头怜?小城呓梦千家静,古迹存身三界鲜。
    檐外风铃查宇宙,世间王业幻云烟。几经劫难魂依旧,始信奎星有善缘。

    美总是容易掀起史微心中的波澜,使她久久不能平静。当她回到学校,满怀热情地想把这些感受说给同学听时,寝室先到的两个同学本来有说有笑,见她进来就停止了说话,她的热情一落千丈。她经常碰到这情形,于是总觉得被同学孤立。其实她对别人谈话内容不感兴趣,慢慢地别人习惯了她的不参与,才会有今日这种局面。这不是同学有意孤立她,不然每次选举,她史含华成绩那么差,何以还得那么多选票?史微有次抱怨同学不理解她,楮绿珠说:“在同学之间,谁又真正理解谁呢?学生时代是读书的,哪来那么多时间去洞悉别人?这只能是将来的事情。”史微知道自己苛刻,可遇事还是无法降低标准,楮绿珠说:“你只知道要求别人,你只知道要求社会,你没有看到,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其实社会对每一个人也都一样,其实社会本来就是如此。你不知道,在我们当中,独有你对社会有许许多多的要求。你这是自寻烦恼,怪谁?你应该从实际出发,改变自己的心境。”对于弱小的生命个体,随波逐流原本是最好的处世之道,史微如何知晓这个?她和同学间的距离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消除。生活在人群里,她注定要感受孤独!

    曹丕说“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可见文章的重要性。看过前面的故事,我们知道,文章中所说的人物,第一个影响史微的是居里夫人。而现在,鲁迅先生亦成为她的榜样。

    史微初来一中时,一次因课堂纪律不好,在黑板上板书的女语文老师转过身来沉下脸大怒:“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当时史微就被震撼,觉得这句话凝聚了人类几千年来压抑着的无穷力量。后来随着鲁迅文章的频繁出现,她说不出心中的无限崇拜。不惟课文,凡是她能够收集到的鲁迅作品,她无一不细加咀嚼。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给分科以后一直处于矛盾中的史微以很大启示。大家都知道,秦安之初中毕业原本考中专,并且考取了一所非常理想的学校,可最后,他的名额被县里一个官爷的子女占了。报纸上报道,一个姑娘在公共汽车上被几位无耻之徒毫无顾忌地污辱,车上那么多乘客中却无一人出面为她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史微喜欢文学,看不惯一切不正之风,因此,她希望自己像鲁迅先生那样,用自己手中的笔作为正义之剑,去与一切邪恶的现象拼斗!史微决定转读文科。

    临近期终考试了,为了打好这一仗,针对闹哄哄的恋爱现象,宗老师利用班会课,专门和同学讨论关于中学时代谈恋爱是否影响学习的问题。同学们纷纷议论柳锦云和刘琥珀的恋爱奇闻,说他两人晚上去熊首山,有时很晚才回来。宗老师怕他们闹出事来,都单独找他们谈话了。按照学校规定,如果学生行为严重违纪,学校就要开除他们。据说柳锦云父亲和宗老师也是同学,他们在同一条战线上工作几十年,因此对柳锦云特别宽容。至于刘琥珀,老师巴望他考大学扬威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开除他呢?但在班会上宗老师毫不容情地说:“你们要知道,现在谈恋爱得到的幸福是过眼烟云。谈恋爱费时费神,轻则影响学习,重则不但影响身体,还会为此而丧失一辈子的前途。”恋爱的不仅他们两个,分科时转班的学生中也有。同学们原本对这问题感兴趣,因此那些个大胆而自己又没有嫌疑的同学就说:“谈恋爱也能给双方在学习上带来动力。有的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闻此宗老师带着惯有的威严神情说:“是存在这么回事情。但那是他们有相当强的自制能力。这一次他考在她的前面,下一次她考在他的前面,两个人互相促进。可这样的事情非常之少,就我当老师这几十年看,仅仅只看到过一例。其他的,统统是在学校游戏一回,毕业后就劳燕分飞了。”宗老师教导同学们不要过早地去摘那爱情的果子,说现在的爱情还没有成熟,就像四月的李子,是地地道道的苦果。史微接受了老师的观点,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

    史微自从产生转科的念头后,就一门心事地想去文科班,可她几次提出转科,均遭到宗老师的断然拒绝:“当时已经给你们足够的考虑时间。今天我答应让你转科,明天就又有人来要求转科。到时候,文科班的要求转到理科来,理科班的要求转到文科来,还像什么话?这不是儿戏,决定了就决定了。”史微觉得单靠语言说服不了宗老师,于是又把后来写的二十几首诗拿去说:“宗老师,请您帮我把这些东西看一看,好吗?我想知道我的形象思维和想象能力强还是不强……”“不管是想象能力还是形象思维还是逻辑推理,现在都需要科学。历史它也需要科学。你现在又不是搞创作的时候,什么形象思维想象能力,还是把书读好要紧。”宗老师断然打断她的话,说完转身就走。史微傻愣在教室外,不知他何来那么大的气?对于宗老师拒绝看自己写的东西,史微想不通:老师难道不是“授业解惑”的?难道我上一次的诗作不是您赞扬批改的?如果换一个人,假如是秦安之把这些东西拿给您看,您会是这样拒绝他吗?

    史微对诗歌着了魔。一次她梦见自己看见一张报纸介绍有个学生和周恩来总理的故事。报纸上说,这个学生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成绩下降,心里非常苦恼,写了一首诗《书淡淡》。关心青年成长的周总理知道后,和了一首诗,意在鼓励他。《书淡淡》是一首七言律诗,周总理和的也是七律。史微先看总理的诗,正待看学生的诗时,却不幸醒了。醒后的史微非常后悔不先看学生的诗,傻气地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再次入梦。可她已经彻底清醒,于是极力回忆睡梦中看过的总理和诗。可她穷其所能,还是回忆不起来。这一天,惆怅的她以《书淡淡》为题,想破脑袋地想要写出一首诗。

    这期间,史微打探到,其他班有两个同学顺利转入文科班。史微认为宗老师对她有意见,寻思因什么事情,终是不得解:“看来,我真是一个不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但不管老师您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去读文科!”她知道老师对学生谈恋爱的现象视如“洪水猛兽”,于是跑去对宗老师说:“我爱上了一个同学,为了不影响双方学习,必须离开这个班。请让我转到文科班去吧。”宗老师听了,不像前几次那样态度强硬,反而耐心寻问她:“是谁?”史微装成非常苦恼的样子:“我不好暴露对方。他很有可能自己来找您说,他这样讲过。”宗老师沉吟半日,说是要再考虑一下。这时已经临近期末考试,史微心想:不管您答应不答应,下学期我进的教室门肯定不是这个教室门。

    作为语文任课老师兼班主任,宗老师拒绝看史微的诗歌,我们不妨好奇一次去读两首:

    锄草

    一锄、两锄、三锄,
    一不小心麦杆锄断,真糟糕。
    一底、一高、一轻、一重,
    不好!身不由己麦苗又被锄倒。

    好不可恶的爸爸哟,
    偏要我尝尝这初学者的苦恼。
    尽力做吧,细心做吧,麦子成熟,
    没有我的功劳也有我的苦劳。

    一排、一丛,一格、一个,
    呵!这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奥:
    那一丛丛绿油油的麦苗,
    不就是一个个黑黝黝的字么?妙!妙!

    记得当年初进学校,
    字写出格是最大烦恼。
    随着字的越写越好,
    我的知识也在不断提高。

    现在尽心锄去野草,
    麦子丰收可把空空的肚子填饱。
    到那时呵,
    辛劳会收获成功的微笑。

    宗老师上次批改史微诗歌说:“读了这一组诗,看出诗作者很热爱生活,也很善于从生活中捕捉诗意。”史微最近去新华书店,买了部《现代汉语词典》,她查了“热爱生活”这些词,觉得自己的言行无不是围绕着这个意思在做。是的,不管是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劳作,她都能够从那次劳动里获得无穷乐趣。如果她能够把学业成绩提高,如果她觉得自己能够实现父亲的愿望,那她生命的快乐,会像史家村河滩上淙淙流淌的清水源源不绝。“如果”终归是“如果”,对于强烈希望学习进步,以使父亲的愿望不致落空的史微,现实永远不容乐观。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禁不住揪心地痛:

    父亲呵,只要我想到您

    今天,我尝到了饭难以下咽的滋味。
    难道,我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庸女?
    父亲呵,只要我想到您,
    我就想到了弱者无力的悲泣。
    不是我想辜负您啊,父亲,
    只因您的女儿现在病得奄奄一息。
    华佗式的圣医早已过去,
    您的女儿只有死去。

    我不是弱者,我不哭泣,
    哪怕四面皆敌。

    我生命的躯壳死了,
    多少人怀着复杂的心情为它惋惜,
    多少人默默地看它离去。
    我不死的灵魂演变为新的生命,
    多少人估摸它的怪异,
    多少人对它滋生出疑虑。
    束手无策的父亲呵,
    只要我想到您,
    我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颤栗。
    痛感无望而悲哀的父亲呵,
    只要我想到您,
    撕裂地绞痛就猛烈地向我袭击。

    我不是弱者,我不哭泣,
    哪怕四面皆敌。

    西风扫过了大地,
    白雪飘舞在天际。
    大地坚固我的志趣,
    天际弥漫了我的希冀。
    西风刮去我柔弱的外衣,
    白雪纯洁我宽阔的心地。
    父亲呵,只要我想到您,
    我就知道愁眉正紧锁您的额际。
    不顾您的期望和忧虑,
    是女儿一生最大的罪戾。
    可是,父亲呵我至爱的父亲,
    难道您一点看不到女儿身上的生机?

    我不是弱者,我不哭泣,
    哪怕四面皆敌。
    十一、摸不透的红尘世故

    在学校补课十天,史微又要放假回家了。父亲今年不但回来得早,还在家里拉了电灯。史家村几年前就通电了,村里几次拉线,他父女都不在家,错过了机会,煤油灯才点到如今。想到父亲在家,史微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拿着行李来到中南门码头,沿河询问了半日,还是站在船头的船老板先发现她,一声“船在这里”,才把她引到史家村的船只上。

    史微乘坐的是私人船。史家村私人客运船已经有三只,三个船老板是兄弟,他们住在河边,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加上天时人和,他们率先搞起了航运业。这几年,随着人们生产生活的需要,随着市场越来越活跃,辰阳县沿河两岸私人航运业发展异常迅速。这从停泊在中南门码头水域上的八、九十只挤挤插插的船只可见一斑。这里除了常年停泊的渔船、货船,每天早晨,客船分别从沅江上游、下游以及锦江而来,它们无不载着满船的农副产品和人,发出“嗵、嗵、嗵”的声音。通常一只船刚近码头,人们的吆喝声就此起彼伏。他们把自己的货物拉扯到身边,及至下船,你挤我让一个挨着一个地拥出船舱;那失去了自由、被拥挤搞得莫名其妙的家禽家畜也撕声惊叫。它们的声音和人的高叫交织在一起,虽然“呕哑嘲喳难为听”,却唱出了一首表达生息的生活交响乐。中南门码头因此而呈现出繁忙的、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下午一点开始,早晨来的船只陆续离开,这儿才渐渐安静下来。

    史家村的船两点半返航,同船回家的基本上是同船出来的人。这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天空飘着丝丝细雨,寒风一阵一阵。因为货物卖了,船舱显得宽展了许多。船老板用破脸盆生了一盆碳火,大家围着火,把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优哉游哉地拉扯出来,说得津津有味。一只船一盆火不够,但距离火盆远的人,谈话的兴致一点儿也不让人。史微坐在村民当中,偶尔说上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兴致勃勃地听别人讲,于是乎又得知了一些有关雷云儿和燕姑的新说。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遭了冷落,挤过人群开了门去甲板上。他出去后,门边的青年马上把门关了,且伸出一只脚来抵住。一会儿,小孩耐不住河面刺骨寒风和丝丝细雨,拍门要进来,青年却存心把门挡着,洋洋得意地笑。小孩进不来,边哭边叫边撞门。后面的父亲说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注意。这样许久,门边有人开始说那青年,青年反而加一只手顶住门,笑嘻嘻地说:“他喜欢到外面去,就让他在外面。”史微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挤对一个小孩?她看不过意,起身走上两步,把门拉开。

    只要父亲在家,史微就感到塌实。冬天农闲,大家就是忙活一日三餐几碗饭。这天早晨,史微挑水回来,正在打扫卫生,蒋姐的声音由远至近:“微儿,还有米吗?先给我借一餐早饭米好吗?饭吃了我叫他们打了米随即就还你。”史微应声说好。“蒋姐啊,我家里只剩下几斤米了,那娃儿几天不酌米,她不晓得。我还准备明天打一担谷过年呢。”在后面房间忙活的史文远马上接过话。蒋姐借了别人的东西老是不记得还,譬如几羹匙油盐,几角零钱,几斤木炭,几升糠等等,事后你若不去要,她总能若无其事。史微知道蒋姐爱贪小便宜,但听了父亲的话心里还是不舒服:明明有的东西,还要告诉别人说没有,这不是骗人吗?史微不明白,这就是世俗世界里平常人的普遍生活态度和生活手段。

    这个假期,史微听到大家说得最多的还是雷云儿、燕姑和史郎新三人带来的故事。大年初一,史微奉命去拜年,来到玉兰家,听说雷雨儿一家人除了她新婚的哥哥和嫂子回家过年外,其他的成员还在外面躲着。曾氏说:“古人讲乞丐也有一个年。雷万宜一屋现在连乞丐也不如:过年都不敢回来。作孽噢!”

    燕姑恢复了一点人形。几个月前,她目光呆滞、凌乱不堪,人消瘦得走了样。现在依然消瘦的燕姑似乎坚强了许多。她知道妥协乞求没有用,于是不分白昼黑夜地骂。她提着一面锣,在史家村及周围几个村一边走一边敲一边数说雷云儿、史郎新的劣行。除夕,她又敲着锣咒骂了一夜。史郎新被雷云儿卷走的初始,她痴心妄想,以为丈夫还会回来,于是极力为他们掩盖丑行,怕宣扬出去会影响丈夫名声,影响雷云儿将来嫁人。她表示,只要雷云儿愿意把人还给她,其它的事情她一概不再追究。史郎新终究是铁了心地跟别人走了,绝望的她才丧失理智变得疯癫。大家想不明白雷云儿什么地方比燕姑好?雷云儿仅仅是看起来美丽、柔弱,除此之外,她还具备什么呢?如果燕姑也像雷云儿那样在外不下田种地干活,在家不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燕姑哪儿比雷云儿差?没有雷云儿睫毛长?没有雷云儿眼睛大?没有雷云儿头发青?女人肤色的白净细腻不就是不劳动维持的吗?燕姑的善良贤德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输给了雷云儿看似美丽柔弱的外貌。

    关于雷云儿和史郎新的事情,本文想提前把它结束。雷云儿不惜生命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雷万宜夫妇是束手无策的父母,他们因为爱自己的女儿而狼狈不堪。他家事情被他两个在外工作的弟弟知道了,他们在获得侄女铁了心要跟史郎新过一辈子后,他们把史郎新告上了法庭。法院判燕姑夫妻离婚,以前财产是多是少归燕姑和几个孩子所有;史郎新犯重婚罪入狱两年。两年以后,雷云儿和他结婚,他们离开史家村,去雷云儿外婆所在的地方落脚。他们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雷云儿顶住舆论压力,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个知她疼她,对她百依百顺,有如出家人虔诚侍侯菩萨一样的男人。这个人把以前的几个儿子忘得一干二净!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他如何就能把他做父亲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常说,人的命运是靠自己走出来的。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道理。在这个世界,对于燕姑的几个孩子,古人曾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上帝啊,您是如何悲天悯人的?!

    正月初五,史萸、赵志强带着两个小儿子来史家村。这是他们每年的保留节目,在他们来说,过年给舅舅拜年是对舅舅至高无上的尊敬。他们带来了一封糖,一斤面。史微一直常去他们家走动,后来除了和赵思雯合得来,与表哥表弟的关系都很淡漠。史萸夫妇不喜欢史微,他们的孩子也许是受他们的约束和影响,从小就与史微无话可说。史微、赵青云站着说了几句与学习相关的话,就淡然地散去了。按照传统,外甥给舅舅拜年,做舅舅的人不能让他们空了手回去,你总得打发一点压岁钱,以示做长辈的关爱晚辈。但是今年,史微知道父亲实在没钱,可是为了所谓的礼尚往来,在他们去伯伯家时,父亲硬是跑到周姑家去借了几元钱,在他们回去时,说什么也要把那几元钱塞给两位外甥。史微坚决反对这种做法,与父亲发生争执,说父亲打肿脸充胖子,还哭了。史微一直不知道父亲的经济状况到底怎样?这些年来,父亲给她多少钱,她就用多少钱,如果学校没有特别的意外收费,她不需向父亲多要一分钱。史微觉得这些年自己读书时的用度是比较宽裕的。然而,这个假期,在床头柜里的一个小夹子里,史微无意中发现了几封史文昊堂伯父写给父亲的信,才知道父亲供她读书委实不易。史文昊说他孩子上大学的上大学,上高中的上高中,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他们工资收入很有限,因此希望史文远赶快把欠他的房子钱还清。他说房子卖给他们十多年了,他父女也住了十多年了,总共就400元钱,却拖至现在都还没有把房钱付清。史微这才知道,父亲还欠着100元钱的债。史微真是着急。今年过年,父亲决计把拖欠很久的房子钱还清,于是想方设法凑足欠款寄了出去,并要求她随汇款单给堂伯父写了一封有关她学习情况的信。因此这个春节,除了写几副对联贴在门框上、甑了一缸甜酒外,父女二人过了一个最简单的春节。现在开学即在,史微的学费还没有着落,父亲为了世俗的礼数,明明手里没有一分钱,却还是要借钱打发外甥。这难道就是人间真情?这难道就是诚心待人?父亲看到女儿这样,装着非常轻松的样子说:“你莫愁,你的学费爸爸会把你准备好。爸爸自有打算自有安排,你愁什么呢?”
    十二、我行我素追梦谁知

    史微回到学校那天,半夜狂风大作,闪电雷鸣一阵紧过一阵。寝室同学都睡熟了,她还在考虑明天报到到底该怎么办?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惊雷,不禁更加兴奋,所谓的诗情也随之活跃起来:

    多时没有听到的雷声,
    你可是为我轰鸣?
    不然在这寂静的子夜,
    你炸裂的巨响几人倾听?
    你没有抖动沉睡的大地,
    却震撼了我昏沉沉的心灵。
    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一时害怕你刺眼的光明!
    闪电,这黑夜里耀眼的强光,
    这沉默与活跃联姻的精灵!
    我心底压抑已久的盼望啊,
    欢欣雀跃在把你候迎!
    混沌无知的我,
    能否在这一刻彻底清醒?

    第二天,史微自作主张来到文科班。她对自己说:“你蹦来了,为的是追赶缪斯。缪斯使你孤注一掷。追求啊,无限风光在险峰!”

    史微刚去文科班,她那一大堆理科参考书一忽儿就在她的书桌、床头消失了。大学毕业读硕的史有鉴两次给史微寄书,赵青云、史思振都知道,都来向她借。她一阵内疚:“你们来迟了,那些书都被寝室同学抢光了。”

    史微先斩后奏来到文科班,史文远更多的是无奈,是不得不听天由命!史文远喜欢拿所有比史微成绩好的人来与史微比。他越比越急越气,这一急一气,就忍不住骂。但他气了一、二年,骂了一、二年,就是不见史微成绩上升,他做父亲的那颗心真是凉透了!而现在,文科成绩一向不好的史微擅自去了文科班,他像是突然被人抽去筋骨夺了魂,失去了生命驱动力。史文远懒得说话,但心中如洪水一样暴涨的哀愁正在势不可挡地淹没他衰竭的心!他从屋角壁板上取下二胡,一曲《驼铃》接着一曲《心中的玫瑰》,他拉所有悲怆的曲调。对于《二泉映月》,他抖动指弦一遍又一遍地拉,沉浸在悲伤无奈凄凉里,忘了现实世界。史微坐在旮旯里,听着那幽幽咽咽的曲调,看着父亲那挺直的腰板和毫无表情的脸孔,心儿不断地凝固、凝固,最后凝固成一块石头,被人抛入淼茫无际、深不测底的大海沉落!沉落的过程中,犹见那戴手铐的男人、拿玫瑰花的女人向她走来。而那个独自坐在黑暗里的阿炳,他是要用他的曲调索她的命!《父亲啊,只要我想到您》这首诗,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草,她在心里微弱地念着它,念着它。而极尽人间一切悲伤之能事的《二泉映月》还在史文远颤抖的双手推拉下一直在史微的耳旁萦绕。《金缕曲》曰:

    无锡街边路,任风来、蛮牵衣角,又吹他处。南北东西辛酸事,一曲幽幽追数。
    算有恨、神农之女。衔木西山长怀怨,向茫茫东海伶俜去。也不管,天将暮。
    人间乐事谁看取。怅灵台、尘音俱寂,曲伤千古。灯认黄昏人认命,莫问泪干何故?诉不尽、浮生苦旅。前路于斯穷途矣,叹踌躇但有江南雨。悲至极,倩金缕。

    史微人是来到了文科班,思想感情却留在一班。是的,她强烈地爱那个班级,深深地眷恋昔日同学。无法用行动表达那种感情的她用诗的形式在日记里写道:

    真诚的友谊
    一站到走廊上,
    我睁大的双眼急忙在操场
    走动的人群中搜寻。
    分开陌生人注意各个角落,
    还是没有见到你们
    我一班的兄弟姐妹。

    逢巧遇见的同学,
    你为何低头、沉脸而过?
    我热诚的问候委屈地咽回,
    我亲呢的笑脸不情愿地消褪。
    在我是你们中的一员时,
    我是那么地喜爱你们。
    离群的弱鸟,
    越是显得孤零、忧闷。

    秦安之与史思振初中同学,俩人关系特别要好,经常结伴出入。一次史微独自回家,在柳树湾碰上他俩,与史思振打招呼,秦安之看她挎着如乞丐布袋一样的书包不禁欲笑又止。史微书包是她父亲四、五年前用蓝咔叽布缝制的,已经严重褪色变旧,却依然结实耐用。她穿的衣服也是几年前父亲用粗劳动布缝的。秦安之二十多年后犹提这次偶遇,史微以他口吻记之:“谁于闹市筑云巢?闲坐凭余捻发梢。记得当初逢小路,亭亭斜挎旧书包。”史微注意到他盯了自己一眼,目光亮晶晶的。她对这个同学特别敬佩。学校每次大考过后都要慎重其事地进行年级总排名,他名字期期都在榜首,她像其他同学一样由衷地佩服他,觉得他真能实现他的理想。一次在往来食堂的路上,她见他气色很差,远看像一个颓丧的老人,近看如一个病得不轻的邋遢孩子,那矮小、孤单、没有生气的模样让她不禁写道:

    多么希望见到你熊熊燃烧的火光
    你就像舞台上的色光,
    我的心紧跟着你飘荡。
    像病中的老婆婆,
    你的样子为何这样颓丧?

    平常你像柳条儿一样柔弱,
    可谁不知道你是向上的白杨?
    我冷暗心中代表着理想的柴堆啊,
    人们何时见到你熊熊燃烧的火光?

    秦安之因为成绩出色深受老师喜欢。宗老师念他的作文后赞他是个全才,说他将来既是当科学家的料子,也是当文学家的料子。他平时沉默寡言,史微通过向他讨教问题和他接触,发现他很和气。她转科后想起宗老师曾把她的诗当成他写的,再想一想他平时的作文水平,就认定他也会写诗,于是把自己视作宝贝一样的诗作慎重地送给他去看,请他提意见。他果然不负期望,及时给了回复。他说他并不会写诗,只能将她的与别人的作些比较。说她取材单调了,都是写自己受到的冷落和苦闷心境。说她《锄草》虽没有什么田园风光却仿佛自己就在锄草很有趣,且诗的格调是很有节奏的。说“诗如果不能给人以力量,以启迪,也就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改变自己的心境。既然自己已经觉得‘我的脾气变得更加燥倔’,就应改变一下这种‘倔性’”。

    史微读秦安之的回复,起先为他下笔的锋芒气恼不已,冷静后再看他认真、细致、中肯的评价,特别是“现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改变自己的心境”,以及后面的鼓励话,她真有想哭的冲动。楮绿珠说过类似话,但语气完全不一样。史微知道她那样没好气地说她是为她好,但她没法做到改变自己的心境。现在秦安之也看出了她的痛处,并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来,她朦胧地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心里又多出了一个在意的同学:他矮小,但他成熟;他其貌不扬,但他胸怀大志。

    史微来到文科班,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学习。读过高尔基的《人生》,她觉得它说出了她所想的一切,甚至包括她那曾经只是一瞬即逝的朦胧意识,于是她把它整个地抄写了一遍。她看柯云路的小说,背普希金、雪莱的诗,读拜伦、济慈、泰戈尔、惠特曼、莱蒙托夫等等诗人的诗歌。她从不刻意要求自己死记硬背不理解的东西,在她,读那些诗,她的心灵她的感情都能产生强烈共鸣。她读着觉得好才把它抄下反复地读。在这种自觉的行为里她认为自己的生命获得了新的力量。但是,英语老师叫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答不出来。腰板挺直的她心里非常难过,看到老师那么沉默地固执地看着自己,她觉得脸颊、耳朵着火一样烧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胆大、从容都是有前提条件、分时间场合的。英语课如此,数学课也是这样,老师提她问是老师对她没有放弃,所以她心里才特别内疚。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学习。她一直常去图书室,夏老师的亲切给了她无尽的安慰。她去新华书店,《苏联女诗人诗选》、《雪莱诗选》、《飞鸟集》《檀香集》都被她毫不犹豫地买回来了。她读报。她把废弃的报纸拿来,把她感兴趣的文章、图案裁剪下来,分门别类地粘贴在两本22开的抄本上。史文远的影响使她一直保持着对书法和绘画的热爱。她悄悄地、无声地拥有了这些,上帝啊,如果您说她是在浪费生命虚度光阴,那是不公平的!但是,面对那一张张试卷,想起父亲,她的苦恼和悔恨就如长江之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即刻间就淹没了她所有的自信。她用诗歌的形式说:考试,人最无私的奉献时刻/像狂热的恋人奉献爱情/像伟大的母亲奉献乳汁/像无畏的战士奉献生命。可是,她有的都不是考试所需要的。她该怎么办?上帝啊,她该怎么办?她说:

    有一位姑娘
    有一位远行的姑娘,
    望见一座高大的殿堂。
    它在遥远的天幕下,
    它是那么地金碧辉煌!

    美丽的宫殿吸引着姑娘,
    姑娘坚定地走向前方。
    路上的泥泞伴着水洼,
    她行走的脚步踉踉跄跄。

    纤弱的姑娘不胜风雨,
    但跌了一跤又有何妨?
    她抬起头来往前张望,
    富丽的大殿放射光芒。

    孤单的姑娘尽管柔弱,
    可美好的宫殿是她的梦乡。
    是不是有了信念和勇气,
    弱小的姑娘也能变得刚强?

    荆棘长在前进的路上,
    她何时才能不在歧途彷徨?
    她怎样壮大自己的力量,
    她如何走近那大柱高廊?

    向往,向往,殷勤的向往!
    姑娘的心儿害怕又惊慌。
    前进的道路是哪一条?
    迷雾笼罩寻找的希望变渺茫。

    啊,姑娘,孤独的姑娘,
    请你不要急躁不要癫狂。
    梦想的宫殿住满了贤良,
    去吧,不要畏惧路途太长!

    史微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煎熬里苦苦寻找她生命的契机!她能找到吗?

    在文科班,史微遇到了老同学赵慧琴和黎昪;三班美丽活跃的叶也红也在;傅伊曼和朱青青分科时就来了。让她纳闷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林涛也来了。贺老师是一中的“数学女皇”,她对儿子影响颇深,她对儿子考重点大学寄予了殷切的厚望,林涛在理科班读得好好的,但他也来到了文科班。史微觉得,他来时像她一样对自己的行为保持了沉默。
    十三、栽花插柳唯造化知

    文科生和理科生有很大区别。在一班,史微看到的就是秦安之、刘琥珀、欧阳小玉这些主课成绩特别优秀的同学;文科班似乎是有无数不同的星星在天际闪烁。叶也红的歌声如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杜青荣舞蹈起来如柳枝儿在风中要怎么摆动就怎么摆动;舒逸云的字画如行云流水一样令人赏心悦目;黎昪的文章所表现出来的慑人心魄的华丽;冷波超凡脱尘抑扬自得的吟哦;苏月桐深幽无边的思想及惠敏的品质;朱仲燕口若悬河的谈吐和她那想要摘取诺贝尔文学桂冠的雄心壮志;赵慧琴深藏不露的锋芒;等等这一切汇集在文科班这块天幕上,无不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史微看着这些不由自主不停闪烁的星星,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喜悦和激动!

    史微既然铁了心来到文科班,就思谋闯出一条路。受秦安之鼓励,她选了两首诗,用稿纸誊写后往一家杂志社寄了出去。她投稿的信石沉大海,却意外地收到史文昊的来信。堂伯父考虑到她父亲经常外出,故而把信写到她学校来。堂伯父称赞她写的信“文笔流畅,内容充实,感情真挚感人。”最后说:“你父亲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你父亲的一番苦心,你学业的长进就是对你父亲最大的安慰。”“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不是由他人来决定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来主宰的。请记住伯伯的忠告:以饱满的热情、顽强的意志刻苦学习,一定要排除思想上的各种干扰;如果思想分散,学习搞不上去,会后悔莫及的。”史微看了信很想哭,很想哭。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如果能够,她何尝不希望自己像秦安之、林涛那样,成为家长的骄傲?她挣扎过,强迫自己没日没夜地学习过,可是,她史含华就是他史文远的一个草包孩子!是的,在老师眼里她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劣等生;在父亲眼里她是一个没有用的草包。但是有谁知道她没有认命?谁又关注她不甘认命所隐藏的新契机?陆星儿在她的《歌与梦》里写了一个执著追求理想的人鲁墨,史微记住了这个百折不挠的形象。

    史微又得了几首诗。她准备把誊写好的诗歌拿给秦安之看;但她走到教室外又折了回来:“我老是找他,是不是不好?别的同学会不会误会什么?还是找个人帮我送一送吧。”她举目此班,感到唯林涛最亲、最可信任,于是把林涛叫出来说:“我写了几篇文章,想请秦安之看一看,你能不能把我递一递?我是女同学,找他不太好。”不料,林涛听到秦安之这个名字早已是勃然变色:“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找他?你要找他,你自己去!你自己去找他!”他怒目而视,一脸愤然,好像史微已经做下了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情。史微看他这样,也犀利地说:“我去找他就我去找他,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不去,我就做不成?你自己在那方面有想法,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以为别人都有那样的想法?”“我自己是有那样的想法,那又怎么样?怎么样?”林涛急赤白脸,他愤愤地抢白道。史微也是又恼又躁气不忿:“谁敢把你怎么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谁敢把谁怎样?”他们就这样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忿忿然地争吵了起来。史微气得不行,折身回到了教室。

    本来,史微听说柳锦云与刘琥珀相好以后,她以为柳锦云把林涛丢了,她还在心里为他不平。林涛来到文科班后,她在心里悄悄地把他重新拾起。暑假补课,他们曾在办公室外的路上相遇,他那么愤怒地看她,她以为他心胸狭窄,觉得他不值得自己去爱。后来她读懂了他对她的怒视,知道他在恨她回避他,就在心里原谅了他的不友好。现在,她以为他们将来或许有那种相好的希望,不成想他真的“心胸狭窄,不可救药”。她对秦安之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想法,她在意他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优秀同学,她只是想通过与他交往提高自己。他却是听到秦安之的名字就那么责难她,她真是失望极了:“难道我与别人打交道的自由都不能有吗?”

    这天史微回到寝室托吴笑梅帮忙,不料吴笑梅竟也失声道:“你找的是他啊?我还以为是谁?他那么矮矮的一个人,呵呵!我以为你眼光……”吴笑梅打住了话头,一阵讪笑。史微明知她误会了,也不解释。她和她说的事情还少吗?她理解了她什么呢?

    语文老师肖何是年轻人,执教二班和四班,兼任二班班主任。高一时,肖何就曾到一班代课。他在教学上不断探索,为了提高学生作文水平,他居然宣布:每周每个同学小作文不得少于四篇,多不封顶;小作文由自己命题,题材不限,篇幅不限;从这次起,小作文由二班和四班的同学互换批改,二班同学的小作文由四班同学批阅,四班同学的小作文由二班同学批阅,老师抽组检查。肖何宣布他的方案时就带了二班同学的小作文过来。下课他带走了四班同学的小作文。

    肖何的新举措掀起了同学们心底对于文学的本能热爱,不管是写作文还是批改作文,大家对作文的热情空前提高,他的方案很快被同学们积极执行。也许在批改作文时找到了自己当老师的新感觉,或者是这种方式本来就能激发责任心,像大家一样,史微对待发放到自己手里的作文,阅读时非常认真,修改时态度、意见都非常诚恳。她觉得老师这样做,不但锻炼了同学们的胆识,还让同学们在相互批阅的过程中起了切磋的作用。

    史微自从听了秦安之的劝说后,就开始有意改变自己心境。她发现她的生活其实也可以充满欢笑。然而没有了那份沉重的痛苦感,自己竟然像一个空洞的躯壳,成了无所事事的人。为此她心里发慌,迷惑不解。这时老师说明天又要交小作文了。没有痛苦就写不出东西的史微在第二次交小作文时,把自己悄悄写的诗歌传了上去。

    不知是有意,抑还是巧合?史微第二次、第三次的小作文是同一个人批改。史微此次选的三首诗是:
    远远地飘来她甜美的笑靥
    远远地飘来她甜美的笑靥
    那么柔媚呀
    那么娇嫩艳丽呀
    恰似清晨带露的鲜花沁人心脾

    远远地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那么圆润呀
    那么纯真无邪呀
    有如林子里的鸟鸣叫人心旷神怡

    这是世上最美的彩霞
    它也像绿树红花
    驱赶失意人的惆怅
    送来温暖、友爱和希望

    这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它又如一支明快的曲子
    抒发着生之欢乐
    宣扬着真诚的可贵和重大

    史微喜欢看别人笑,叶也红不但漂亮,而且逢人就笑,史微看到她就很舒心;想起自己曾经也有那样的笑颜,不禁感慨万千,做下此诗。史微选的第二首诗是:
    春天是生命的乐园
    小鸭子从洁白的卧室,
    蹒跚地来到蚯蚓家;
    鸡妈妈敲醒小鹅,
    迫不及待地要看它。

    啊啦…啦…啦…啦…
    池塘中有小鹅和小鸭。
    塘里的青蛙呱呱呱,
    它们在唱歌比赛啦。

    谁把墨汁洒在这儿呀?
    水都被它染黑了。
    蝌蚪蠕蠕扭动在小手上,
    黑亮得像妈妈的眼睛吗?

    放下它,放下它!
    轰隆隆,飞机来了。
    池塘边留下一串小脚丫,
    大地沉浸在欢快的交响乐下。

    这是史微记忆中的童年。史微选的第三首诗是:
    春天是苏醒的季节
    十八年前的春天,
    桃花开时我来到您的身边。
    桃花多么美丽,
    妈妈,我那时可也美丽?

    桃花给春天增添了生气,
    我可给您生活带来乐趣?
    三月里您生下我,
    是否想到春天也有风风雨雨?

    有一种美妙的说法,
    它是那么富有诗意:
    女孩的生命如花芳泽四溢,
    人们就拿花儿来做比喻;
    男孩的体魄强健有力,
    实惠的果子就成了他的比拟。

    这种说法着实贴切而美丽,
    我能想象出无穷的浪漫事迹。
    世俗的人们其实毫无意趣,
    他们看到的只是利弊:
    花儿固然好看,
    果实却更加实际;
    女孩纵然娇柔可爱,
    壮实的男孩却有无穷的力气。

    这种偏见何等明显,
    生活中随处可见类似事例。
    可是没有春花何来秋实?
    娇柔何以要与强健对比?

    十八年后的今天,
    谁不喜欢桃花满眼?
    妈妈呵,记得您曾对我说:
    春天是苏醒的季节!

    十八岁生日时,史微空想自己深得母爱的沐浴,空想农村重男轻女现象不复存在,于是用自己幼稚的笔写下了这首内容非常凝重的诗。

    批改史微作文的同学说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到底讲了什么,最后表示对诗歌体裁的文章缺乏欣赏能力。而他再次批改史微诗歌时,就毫不客气地把他认为有意思的,没意思的,写得好的,需要修改的,都一一作了点评。在总评中他说:“语言幽默,余味无穷,具有真正诗的境界,诗意都很含蓄,耐人寻味。 语句有的不够精练,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有的地方好像跳跃性太大。上次我在你本子上写过我对诗是外行,从而不能较好地修改你的诗,指出其缺点,实在对不起,请谅解。你可能是诗歌爱好者,你的文字优美,我认为你是可以练写诗的。希望从生活中寻找更多的诗意。诗中的解评都是我自己的独见,若有不当,请千万不要见笑。”看过这段话,史微才知两次小作文为同一人批改,于是把两本小作文拿来比较,发现前一本的解评字迹工整,一个小方格写一个字,似乎是在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一页小字作业,其楷体功底深厚可见一斑;而后者书写时不受格子限制,楷中带草,其行书字体不但流畅、生动,而且笔力遒劲,洋洋洒洒;但两者比较,确乎出自一人之手,比肖何老师的字还雄健、潇洒。批阅小作文不兴署名,史微百般打探才知是谁,但她拘泥于男生和女生有别,没去打搅对方。不过,史微非常感激他对待自己作文的认真态度,谦卑地接受了他的鼓励和批评。
    十四、良苑仙葩各展风姿

    史微自得其乐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没有特别值得记述的事情。如果嫌弃这岁月的平淡,唠叨些其他事情也无妨。史微与舒逸云同桌。她后来得知,舒逸云就是两年前五四青年节全校书法、绘画大赛的冠军。这两个同桌,一个沉浸在诗歌王国里,一个沉浸在绘画世界里。史微虽然没有了画的兴致,却对一切美感兴趣,有时舒逸云离开座位,他的绘画书籍她也拿来欣赏,然后放回原处。他们互不干扰,相安无事。这日上历史课,张皓岩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答案,同学们在一丝不苟地做笔记,教室里静悄悄的。“史含华!”坐在走廊那边、和史微还隔着两排位子的黎昪突然转过头来缓和而平静地叫她。附近同学都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看史微。史微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等他发话。自从再次同班,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更谈不上别的,他会有什么事情在上课找自己?近视的黎昪说黑板反光,他看不见,要史微和他换座位。史微没吭声,拿起本子、书和笔就和他换了位子。有两个同学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用洞悉了一切似的目光瞟了他们一眼。史微事后也感到纳闷:他叫她,和她说话,那语气似乎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说话,而她居然也很大方。在这没有事情发生的时间里,这是一个特别的小插曲。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史文远除了去老地方收过一次旧帐,他是一心一意留在家里种田了。他来学校看过一回史微,史微把史文昊的回信拿给他看,他就史文昊对史微提出的忠告“一定要排除思想上的各种干扰”再次表明了他做父亲的态度:“爸爸希望你的爱情能像梅花那样开得迟,但又不失甜美;不要像春天的百花,引来无数的蝴蝶、蜜蜂。”史文远没有对学习提出严格要求。史微回去,他尽管像以前那样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她吃,却不像以前那样,几乎总是提着她的耳朵根子要她认真读书。他对她温和了许多。史微没有以前那么大的压力,这也是她这半学期自得其乐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天晚饭过后,歌唱家叶也红拿着歌曲书在唱《我爱你,塞北的雪》,大家被她歌声吸引,都围过来翻看她的歌曲书。史微、朱仲燕、傅伊曼各自急于寻找熟悉的歌,一个往前翻,一个往后翻,把书翻得哗哗作响。叶也红的手死摁着她唱的那页,自顾自地一边唱一边好笑。朱仲燕急得不行,说:“你别在那儿拍电报了,让我们外行的人也来唱一首。”“呵!把唱曲子比喻成‘拍电报’,多有意思!是谁的发明创造?”史微兴奋地问。“孤陋寡闻!这还是发明创造?你的诗歌才是发明创造。”朱仲燕数落道。史微从这句话里知道自己离大家很远,但能感受得出没有被有意排斥。

    这一段时光是史微高中生活充满自得和欢笑的时光。史微和朱青青越来越要好,和苏月桐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苏月桐是一个小巧的姑娘,但是在她小巧的身上,不可思议地充满了那个年龄很少有人具备的深刻和智慧。她额头很高,眼睛明亮,颧骨也有点显眼,就外貌而言,不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可她思想的灵光源源不断地向四周辐射光华,使她娇巧的生命充满了超出常人的吸引力。史微感情脆弱得如一堵被风化了千万年的墙,只要有风吹拂,就无法自制地剥落。她与苏月桐在一起,常常能发现自己的长处从而信心倍增;也常常能发现自己的愚蠢,正视自己的弱点,从而找到存在的价值,而不至于滑入不可名状的自我蹂躏之中。史微本质的美好也给苏月桐带来了无尽的惊喜;史微对苏月桐的欣赏和肯定,使苏月桐日见完美。她们在一起,或者欢声笑语,或者措辞激烈;她们因此而相得益彰!

    这天上午上完课,史微和苏月桐拿起餐具往食堂去,见双杠旁围着一堆人,川流不息的学生三三两两往人堆里挤,也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人堆里钻出来,无不笑逐言开。看他们手里的东西,知道出售明信片、芝麻卡、书签的生意人又到了。从厕所报到出来,她俩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地走向人堆。人越来越少,她们却沉醉在那个美丽的世界里,专心致志地挑选这些小玩意儿。在这反复翻腾的过程中,如若发现自己欣赏的,就递给对方去看,最后各自选出五张芝麻卡,高高兴兴地去食堂打饭。一路上,也有了可供闲聊的谈资。

    “我们两个所选的一点都不一样!”史微拿过苏月桐的芝麻卡一边看一边朗朗然地说。苏月桐也正在看史微的芝麻卡:“但是都很美!”苏月桐声音轻而细,总是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她的芝麻卡一张是:一位头戴草帽长发披肩的白衣佳人手持一束鲜花身影朦胧;其正面题字“总是思念 请牢牢记住 我盈盈的祝福 无时不在 无处不在”;反面则是“想念是件苦差事 然而我总是……情不自禁”,字下有“赠送”二字,接着就是可供留言的空白。苏月桐另一张卡片是:夕阳把平静的海面照耀成金光闪闪的世界,黝黑的沙滩上,系着两个吊床的高大椰树旁,一对情侣手扶着手相对而立,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辉里形成了美丽的剪影。这张卡片正面题字“别 一种默然的冰冷深入 些许的记忆都枯萎成堆 些许的想念都折翼不能远飞 些许的梦儿都已成灰”反面题字“赠言 相信黎明不会失约 相信爱情不会变冷 相信默默无闻的我们 也会成为明亮的星星 相信……”史微看着这些卡片不禁问:“准备送给谁啊?”“自己收藏。”苏月桐若有所思,深深地说。史微心想:我才是真正买给自己的呢。她这些芝麻卡上端中间有小孔,套着红丝线可以当书签用。看内容,一张是一匹骏马孤独地奔跑在没有边际的地平线上,天空黑黝黝的云层直向地面压来;其题字是“生活的道路一旦选定,就要勇敢地走到底,决不回头。——左拉”史微另一张卡片是泛着涟漪银光的茫茫大海上,远去的是一张孤帆,一个孤影;题字是“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和他对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黑格尔”史微还有一张是一朵灼灼其华的菡萏,黄茸茸的花蕊周围是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花瓣,晶莹、洁净,旁边有个花苞,它们在画面的正中熠熠生辉;其题字是“为了在生活中努力发挥自己的作用,热爱人生吧!——罗丹”苏月桐看过史微的卡片,了然于心地轻笑着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选择。这要看她追求什么,需要什么。” 史微把另外两张分别送给了吴笑梅和楮绿珠。

    春末夏初,这当儿,摄影师来校,史微与吴笑梅、苏月桐、刘亚彬凑巧在一起,于是在鱼池边的绿树边合了一张影。史微和苏月桐相交,苏月桐不但认识了吴笑梅,还知道了二中的曹园菊和火马冲工作的赵思雯。当然,史微也相应地知道了苏月桐在教书的表哥和她高大挺拔、思想深沉的亲哥哥,以及她的好友刘亚彬。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孤独者,每个人都有倾诉和聆听的愿望,因而谁都有朋友。

    学过《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肖何布置了《我看苏轼和辛弃疾》的作文,要大家结合作者生平对他们进行比较、批评。放学后,史微与苏月桐去食堂打饭,史微问苏月桐:“你作文写好了吗?”“我都还没有写呢。你呢?”“我也还没有写。”“只能放在晚上写了。”“你说苏轼和辛弃疾怎样比较?他们所处的历史背景不同,生活经历也不同,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这样公平不公平?”史微不喜欢老师说苏轼比辛弃疾伤感、消极。“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生活中没有公平的事,你不要老是那么幼稚、极端。”苏月桐说。“那你打算怎样写?”“照搬老师的观点,再添油加醋润色一番,作文不就完成了?命题作文,老师的观点那么鲜明,你不跟着他说,你怎么说?”苏月桐说。“那你喜欢谁?”“苏轼。辛弃疾的一生太单调了。”苏月桐说。“我也是喜欢苏轼。其实我不能明确我为什么更喜欢苏轼,经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我也是觉得辛弃疾的经历太单调,他个人根本就没有遭遇过大的打击。”史微高兴地继续说:“嗨,我问你,你喜欢哪几个历史人物?”“杜甫、杜牧、李商隐、李白,苏轼、欧阳修,吴承恩、曹雪芹,他们都不错。”苏月桐说完反问:“你呢?”史微说:“我第一个喜欢曹操,第二个喜欢李白,第三个喜欢苏轼。”“为什么?”苏月桐眼睛亮亮地问。“曹操是天地间第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们学了他的两篇〈步出厦门行〉,从他的诗歌里,我们很容易看到一种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你读过他的其它诗篇吗?”史微扭头看一眼苏月桐,见苏月桐不吭声,于是继续说:“我从一本书里看过他的另外两篇诗:〈蒿里行〉和〈短歌行〉。历史上说曹操是个奸雄,我觉得他非常伟大。他看到了人们的疾苦,渴望减缓这种疾苦;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提出‘唯才是举’。他那种博大的胸襟使他一生充满了夺目的光辉。人类勃勃向上的生命活力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李白,李白是个天才。他懂得享受自然界的一切大好风光,他知道让生命不要为世事束缚,他苦中作乐,懂得尽情地享受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切欢乐。至于苏轼,不管他身在高位还是谪居边远,他都能让自己的生命熠熠生辉!我记得有一篇文章里说,他一生做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看他的文章,再看他的生平事迹,我觉得确实是这样。他使他自己的生命从各个侧面达到完美。”史微把自己从各种书本里看到的有关他们的一鳞半爪总结起来,兴致勃勃地说。“你看过《简?爱》、《红与黑》和《飘》这几部外国小说吗?”苏月桐问。“看过《简?爱》。从图书室也借过《红与黑》,但看不下去,又退回去了。《飘》只是听说过。”史微答完就问:“你都看过了?”“我是受我表哥影响看的。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常常鼓励我多看一些世界名著,他看过的好书,他都推荐给我看。我在初中就看完这些书了,来一中后又读了一遍。”苏月桐说。“我看外国小说有很多都看不下去。像《红与黑》《大卫?科波菲尔》《巴黎圣母院》,我看一页都觉得难。你怎么看得完啊?”史微问。“外国小说就是那里面的人物名称难记。初学看世界名著,你可以先抛开人名,或者把人物名称用ABC代替试一试,就容易多了。还有,那就是确实存在着翻译作品的质量问题。有些外国小说的确翻译得不尽人意,在语法上与我们说话的习惯不一样。在这方面,《简?爱》和《飘》比《红与黑》做得好。不过,你只要耐下心来坚持看完一本书,看习惯了也是一样的。”苏月桐说她看世界名著的心得,史微竖耳聆听:“我很欣赏《简?爱》和《飘》里面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简?爱是一个貌不惊人,但才华出众,不卑不亢的杰出女性。最后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回到了贫穷潦倒、双目失明的男主人公身边。她是一个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杰出女性!郝斯佳是又一个完全不同的杰出女性!不过,我觉得自己更像《红与黑》里面的主人公于连。我具备了他的那一种个人奋斗精神,我觉得自己身上就有他的影子。你没有看过,你不了解,在他身上充满了悲剧因素。悲哀的是,我也遇到了他所遭遇的很多问题。”苏月桐侃侃而谈,眼光深邃,表情忧郁,史微听得出了神儿。她们把这翻话说完,饭也吃完了。这正是:

    两个青娥,比肩人海,会心而笑真无赖。须知有事倍伤神,无端烦恼谁能解。
    地北天南,古今中外,见仁见智论超迈。更言同病在书中,双眉已蹙阴云态。

    这晚写作文,史微还是没有采取老师的观点。她赞扬“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所表现的不肯认输的坚定意志,赞扬辛弃疾力图恢复中原的壮志和反抗民族压迫的战斗精神;但是要她根据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就说苏轼思想消极,她觉得老师继承的观点是以偏看全。苏轼是个全才,他不但诗、词、文能够雄视百代,他的书法、政论也都非常杰出。在仕途上他之所以一再遭到谪贬,就是因为他有自己不肯同俗的政治主张。他几经磨难还能有如此之多如此之高的成就,历史上有谁能和他相比?她最后说:“很多人都说辛弃疾比苏轼更富有进取精神,能这样说吗?能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评论比较吗?如果辛弃疾生在苏轼那个朝代,遭遇苏轼一样的命运,那又是怎样一种结果呢?一个是个人的命运和整个北宋的复杂政治纠纷纠结在一起,一个是个人意志和整个南宋的社会命运相结合;不同的朝代,不同的背景,如何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生命进行比较?我个人认为不能这样做。”肖何没有给这篇作文下评语,给了80分。
    十五、生活在自歌自舞外

    中考结束,成绩排名表出来后,史微从前看到后,赵慧琴、黎昪、林涛、苏月桐等等都在前面,而第四十八位才找到“史含华”,史微颓丧极了!朱敦儒说“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这时她才觉着那只是痛苦之后的自我宽慰。农村学生无缘大学谈何理想?想到平时的作派,不禁想:这就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看赵慧琴、黎昪他们认真、严肃的治学态度,对比之下自己是问心有愧啊!难道自己真能从幻想的世界里寻找到一种契机不成?面对无情的成绩排名榜,史微的感情和理智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星期六,她去二中找曹园菊,说她不想读书了。曹园菊从她和她父亲两方面出发分析利弊,恳切地规劝她。冷静后再三思量,史微才打消退学的冲动和念头。

    学业失意的史微本应改变往日作派,可读报时看到有关贪官污吏的报道,她又开始激动、不平。报道讲某人事干部向请求调动的人索取贿赂,写文章的人说他是“利用职务之便”,史微就觉得这样说掩盖了官吏的罪恶。文章本意是为了揭露,文字这样处理,在一定程度上是为违法行为辩解,好像说违犯法纪有便利条件,他们只是加以“利用”。这显然与问题的实质不符。一个有节操的人站在哪个位子都不会为自己谋私利;一个人本质不好,他在哪儿都会想尽办法满足自己欲望。因此说违犯法纪是“利用职务之便”就是开脱罪责。想考大学的史微还是这样把时间和精力消耗了。

    这是人性中的一种深层次悲哀:史微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背离目标,像吸了鸦片的隐君子,像陷入沼泽的跋涉者,她不愿陷落,可她的理智和能耐已经无法改变自己。她站在心中的审判台上,灵魂受尽了理智和良心的鞭笞,她依然做不到专心学业!她觉得与其这样呆在学校还不如趁早回去,可真决定离开她又割舍不下。

    这天星期六中午,史微和苏月桐吃饭过后直接回到教室。她拿出字帖开始练毛笔字。临了两页之后,她又开始把那些能够表达她心情的诗句随手写在本子上。正当她写完“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朱青青从寝室回来,一进教室门就亮开嗓子问:“史含华,这一周你回不回家?”史微停下笔说:“回去。你呢?”放学后她们结伴回了家。

    史微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要去落实睡觉的地方。这次她还没开口,父亲就特别温和地叫她不要再去别人家过夜,说是可以去和燕姑睡。他说还是正月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床上休息,燕姑来家里借米,一直站在床前不动,他们从此好上了。父亲:“老人家常说,她就是从你家床前过条路都是你的一个娘,何况爸爸是真心愿意与她过下去啊!”尽管似懂非懂,听到这个消息,史微内心还是涌出一阵喜悦。这份喜悦既是对父亲生活的关怀,也是对燕姑的同情和怜惜。燕姑是个精干的女人。她身高适中,体格结实;浓密的乌发在脖子间剪得整整齐齐,然后在两侧分扎,像两把刷子;她的刘海稀疏有致;有一双浓密又修长的剑眉;眼睛更是又大又亮。史微看她的时候,她就柔和地拉过史微的手,眉眼口角源源不断地向史微传递出喜爱和仁厚的信息。史微看着她美丽又和善的面貌,不禁一下子就认定了她这个继母的角色。睡觉时,燕姑把史微的双脚抚摩来抚摩去,令史微心中生出一股一股的暖流:这就是母爱吗?有一个妈妈多好!史微知道燕姑同样需要真情和温暖,通过再三思忖,最后说:“燕姑,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照顾了,很想有个妈妈,我以后叫您‘妈妈’,好吗?”燕姑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要是能有你这么一个乖女儿就好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说完便深深地发出一声轻叹。第二天,史微离开时,她执意给史微十元钱:“你听燕姑的话接了吧,你接了燕姑心里也好受一些!”这象个仪式,它代表她们对于彼此的认可。史微这样想,于是接了这十元钱。燕姑叫她听父亲话,不要怕难,加油读书,她也记在了心里。

    史微怀着一种新感情回到学校。去教室后,见桌子上、窗台上放满了写着毛笔字的纸张:笔力饱满的“心声”二字首先闯入她的眼帘;后面是“学业并不等于一张纸牌”;在她回家前写的“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旁边写有“身在女儿列,亦能为人杰”。另外,她练毛笔字的本子上还有“毕生若想事成,分秒必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舒逸云”等等珠圆玉润、浑厚挺拔的颜体字。史微在教室没见过舒逸云写毛笔字,她怀着疑问收拾桌子做作业。受史文远影响,她从来没有真正丢弃对书画的爱好。高一她习了一段时间字,在一次团活动中她的字没有评上,就轻淡了练习。到文科班后,她又把家里的那本柳公权书翻了出来,课余饭后习上一页。这也是她自我设计的一个方面。古人习书一日不写就会手生,她中断许久,期间偶尔为之,因此她的柳体并非柳体。晚饭过后她回到教室,又看到桌子上有东西:一本画册和一本历史书,后来傅伊曼拿走了。史微问傅伊曼谁到她这儿写字,傅伊曼说是舒逸云。史微座位在左边窗户旁,而舒逸云的座位在右边窗户下。为了保护视力,座位按小组每两周调换一次,他们现在隔得最远。史微证实是舒逸云写的之后,就明白了他是鼓励她。中考过后史微经常无故缺课,同桌那么久,舒逸云知道她有悲观思想。舒逸云也是严重偏科,他们可谓同病相怜,史微默默接受了他的鼓励。功课一塌糊涂的舒逸云却有很多崇拜者,傅伊曼就是其中一员。

    为了给自己找突破口,找肯定,找动力,这天史微把诗歌练习本写上名字送到冉超老师办公桌上。冉老师没有教过史微,但史微听说他在许多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她想得到他的指导,就趁办公室没人时送去了。因为怕冉老师不知道自己用意,她在本子封皮上写着:“冉老师,我把本子交到您的办公桌上,请您把我写的东西看一看,好吗?”

    过了两天,史微估计,如果冉老师肯看她的诗歌,他应该已经看过了;如果他还没有看,再放在那儿也没有意思;于是她又溜进办公室,在冉老师的桌子上找回了自己的本子。令她感到兴奋的是,冉老师像宗老师那样,也在她的本子上写了一段话:

    史含华同学:

    我不认识你,你却认识了我。我为认识了你,更为你先认识我而感到高兴和欣慰。

    你喜欢诗,这是难能可贵的,特别在女同学中更是稀少罕见的。诗是什么?你、我恐怕都难以说清楚。这需要我们不断地永远地去意会和领悟。但是,诗是文学的精品这一常识,也许大家都懂得。正因为如此,爱诗、懂诗、写诗的人就是文学修养精深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崇尚诗歌的人并不是很多的。

    你将来可以写出真正的诗来(现在还不行),这是无疑的。要紧的是你须尽快突破现有水平。从三本习作来看,我不知道你的习作时间跨越了几个年头,反正看不出明显变化和进展,总是停留在一个非常可怕的固定格局上。还有一个遣字选句的问题,这个基本功不过关,诗句显得混乱、生硬。只要你矢志不懈,不断开拓新内容新意境,成功是指日可待的。

    当然,不能仅仅只有对诗的偏爱,还须懂得其他文学作品。作为现阶段的高中学生,更不能严重偏科,要打好各科基础,这无论对诗、对你的前途都是同样重要的。

    结尾处,仅以小诗相赠:

    致史含华

    你有一颗诗人的心,
    意境里激荡着凛然的正气;
    你有一双诗人的眼,
    字行间闪烁着敏锐的光芒;
    你有一对联想的翅膀,
    戴着读者进入海阔天空的境地。
    可是,你的笔头
    似乎还锁着无形的镣铐,
    产生的诗篇一时还难以腾飞。
    愿你化理想为动力
    早日摘取那诗歌王国的桂冠!

    冉超

    86。5.29

    史微看完之后,喜悦和信心随之而来。

    然而世事无常。当史微再次回家,路经大禾场时,被坐在史文传堂屋门槛上的玉英伯父叫住:“微儿,你忙过来!”像往常一样,大家爱聚在史文传家门口。史微闻声站住,但没有走过去。“你上来,站在那路当中做什么?伯伯有话给你说。”史微这才上了台阶。“你晓得你爸爸和那个没有理性的疯婆娘相好了吗?”玉英伯父看着史微继续说:“你爸爸真是傻呢,她已经节扎了,不能再生育了,和她结婚,去给她养人啊?你回去要好好地劝一劝你爸爸,都已经四十来岁的人了,还在做这种不经脑子想一想的蠢事。再这么下去,以后如何开交?你莫跟着你爸爸犯傻啦,你要讲他啦。”史微看得出玉英伯父是真在为自己父亲担忧。史文传和他堂客也在一旁说:“到底真是钱没有用处了?还是养你一个人嫌少了?要去给别人养孩子啊?”“大家都那么劝他:真是打算结婚,也该找个还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他就像着魔了,听不进大家的劝告。那个疯婆娘的婆婆听说你爸爸真要与她相好,还找你爸爸大吵大闹,说你爸爸想她的家产。她有什么家产?不就是那栋烂房子吗?你自己没有房子住啊?要她的啊?你爸爸真是在犯贱呢,打单身十多年,清清白白,到现在让别人去说闲话。你伯伯、你哥哥都说不住他。你去说一说他吧,或许管用。”玉英伯父又说。史微感觉史家村整个嘴巴都在议论父亲和燕姑的事情;“六屋人”整个家族都在反对父亲和燕姑结合;他们担心她父亲荣誉受损不说还吃亏。回家后,她发现父亲和燕姑的关系也真发生了微妙变化。父亲没再提燕姑,当她忍不住问他,他闪烁其词不愿她走近燕姑,并说:“大人的事情,你做娃儿的不要瞎操心。”史微沉默了,她为燕姑感到悲哀的同时也为父亲感到难过:父亲是怕流言蜚语吗?父亲是真的拘泥于世俗的偏见,认为和燕姑结婚就是替她去养孩子?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要和她好?大家知根知底,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情况,现在动摇算什么呢?她说过以后要叫燕姑“妈妈”,可等她再次回来事情又变了。父亲对燕姑态度的改变,她觉得好像是她背叛了燕姑,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史微带着对父亲失望的心情回到学校。

    感情到底是什么?人的关系到底由什么维系?人和人能不能存在一种毫无杂质没有私心的纯粹的爱?人能不能抛弃一切世俗想法无条件地爱一个人?回到学校的史微终日胡思乱想。因为每一根神经都在执著地和这些问题纠缠不休,她不但忽视了学习,还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她白天上不好课,晚上睡不好觉,看待问题的眼光越来越苛刻,她对发生在自己或别人身上的小小过错越来越不能原谅。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其实,人的本性里存在着所有动物身上都具备的自私本能;只不过,成人不愿意把这些本质的东西告诉孩子,喜欢用堂皇的理由把明明是自私行为的事情装扮起来。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可见“性本善”的前提是“人之初”。一个生命存活下去不可避免地要参与竞争。竞争是什么?竞争就是击败对手成就自己,所以达尔文说“适者生存”。其实成人都知道“人心险恶”,他们怕,也在避免,更渴望美好,所以他们都宣称自己“伟大无私”。这也是因为,人要生存下去,还得互相帮扶。史微陷入了自己思想的深渊。
    十六、落后人求救领先人

    六月五日下午,闵校长亲自陪防疫站医生来教室给学生抽血,检查寄生虫病。史微没听清楚,以为跟上次体检一样,于是拒绝抽血。她想:“上个星期不是才验血吗?这些人为什么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也不想想有没有必要?”当她明白不同时,却因话已出口不愿改。班长再次叫她,她还是强硬地说:“我抽了。”其他同学都抽完了,闵校长和医生见没有同学再上去,就问:“还有没有人没有抽啊?”班长叫了史微两次,见她固执不去,就说:“没有了。”答完之后对另一个班干部嘀咕:“不愿意就算了。”另一个讲:“还有一个玻璃管是空的,放在里边没有意思。”史微听这对话,又恼火又自愧,一直不得安心,临睡前躺床上犹在自责。

    由于父亲高大形象的动摇,由于学业荒废前途渺茫,由于难以融会到同学中去,史微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和信心。她不甘如此,本能地开始寻求帮助。她信任秦安之,于是隔三差五地把自己认为写得好的诗歌送给他看,希望他通过她的诗歌了解她、理解她,从而真诚地来帮助她。但秦安之很忙,功课使他根本无法顾及史微,他也没有意识到史微是真的在向他求救。史微身处学校,却只能看着一切远离。

    原四班班主任欧雅兰和慕容是同学,一起分配到一中任教,兼带一个班。与慕容不同,她在辰阳很快“开花结果”了:这学期她因结婚而辞去班主任职务。因此,分科后同学来自不同班级的文科班,现在班主任由地理老师兼任。据说地理老师不情愿接任这个职务,班上很多事情他都不管,放任自流。史微经常请假缺课,他也见惯不怪,从不过问。人人在自己既定轨道上行走,掉队的史微继续留在学校已经没有意义。

    史微决定退学,没有引起史文远很大反响,倒是史茱着急到学校劝她不要干蠢事。史微要退学了却还希望在学校再呆一个星期。她留恋学校,渴望“生还”。这一个星期,她只是兴致来了才去上课,如果没有心情,就一个人呆在寝室看书。吴笑梅对她的行为不屑一顾,笑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苏月桐说了她该说的话之后,就站到一旁去静观事态变化了。出乎史微意外,朱青青和楮绿珠为她的决定着急万分。其实史微呆在学校是为了等秦安之的反应,她以为惟有秦安之这样具有宏伟理想的人才有能力帮助她;但秦安之并不在意她。更何况,她那么冷傲地拒绝了那么多同学的好心劝说?她期待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帮助,这注定了她的幻想空落。

    “是该卷起铺盖回去的时候了。”史微决定这天就走。

    朱青青和楮绿珠像是自己就要被拉走枪毙一样,紧张又焦急。这一日,一向明智的朱青青缺课两节,守在寝室同史微谈了无数个史微不能就这么离开学校的理由。她因为和史微在回家的路上同来同往,深知史微中途转班的原因,也因此非常欣赏史微;现在史文远的事史微不说她也了解;于是对症下药说了许多堂堂正正的理由,劝史微不要放弃理想。史微知道她是正确的,但她同样清楚留下来日子只会是在重复过去的矛盾心态中无谓地度过。这才是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真正原因。史微还是要走。楮绿珠不知说了多少一语破的的话,说急了就开始像大人骂小孩那样骂史微。史微被她俩感动,说:“是啊,我干吗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继续读书!你俩先去上课吧,我下午再去教室。”朱青青和楮绿珠半信半疑,史微又保证又催促,她俩再三交代,最后犹犹疑疑地走了。她们一走,史微就开始收拾东西,决计在下课铃响之前离开学校。然而,当她背着东西扫视自己空出来的床位要离开时,发现楮绿珠站在门口。史微无言。她试图通过行动表明离去的决心。楮绿珠也不再说什么,她又抢又拉又流泪,让史微的冷硬土崩瓦解。《一剪梅》曰:

    同是多情桃李身,笑也天真,哭也天真,如花思绪乱纷纷,身在黉门,梦在黉门。
    华发如今尤念君,初恨红尘,终爱红尘,缘君热泪润冰魂:君正青春,我正青春。

    史微恢复上课后,发现舒逸云真的退学了。舒逸云去了北京。据说他决意放弃继续求学,他父母为他在北京联系上一家画店,让他以那里为起点去闯荡前程的。

    史微人是留下来了,心却一直在摇摆中。数学老师叫她上黑板答题她做不来,回到座位就想:老师说“水落下丘田”,指的就是我这种情形吧?回家吧,回去!接下来的一节课她上路了。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设想回家后自己勤奋自学的情景。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史微尤甚。史微在意想中轻巧地跨过了时空,她忽视她想忽视的,放大她想看到的,这样,她就看到了一个人人佩服的有作为的史含华。她离学校越来越远,忽然她想:我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这一问就把刚刚还在天马行空的自己问住了。要知道,她最怕面对的就是父亲无边无际的失望和哀愁。如此她又想:初来一中,我用自己的不懈努力塑造了一个积极、上进的我,现在为什么要毁灭它?我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一击?我的毅力、信心呢?在学校都不能把学习搞好,企图回家自学获得成功,可能吗?史微走到柳树湾又转身回到了学校。

    这一日,也是从学业成绩谈起,史微和苏月桐谈到了赵慧琴、秦安之、欧阳小玉等成绩优异的同学,接着又说到了过去的、现在的伟大女性如居里夫人、甘地夫人、撒切尔夫人等,最后苏月桐重点评价赵慧琴:“她的心胸好像很宽广,而且很平易近人。我们平时只看到她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其实她在弹琴、绘画方面都来得。她是一个真正的才女,她的气质非凡。”史微看着苏月桐娴静的表情,听着她老到的谈吐,特别是不论时间、地点和人事,她都能把那些形容词恰如其分地加以运用,史微对她更是有说不出的佩服。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为了避开饭后洗澡高峰期的拥挤,史微和苏月桐早早地把衣物和提桶放到洗澡堂。辰阳一中的洗澡堂距离操场边的厕所不到十米,和大水房成片在食堂边。因为是夏季,一次容纳三十人的澡堂一到晚饭时分就热闹、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吃完饭,史微和苏月桐来到澡堂,发现所有的洗澡间还是被人占满了,性急的同学有的已经洗好了;于是赶紧拿提桶到拥挤的水房接了热水又接好冷水,返回并没有直接供水的澡堂洗澡。这是学校唯一的澡堂,因为人多位子少,当你洗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总会有人一手提着满满的一桶水,一手拿着衣物,突兀地来到你跟前,等待你这个位子;甚而澡堂的走廊也有人洗澡。这就是说,有着水泥墙间隔的澡堂其实没有任何个人隐私。好在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因此上帝看到的都是一群毫无羞怯之态的孩子。此时前来洗澡的人越来越多,欢声笑语伴随着吆喝声此起彼伏。苏月桐面前有人等,她洗完之后未穿衣服就把位子让给了后来的人。由于用不着再紧张,她把衣物放进桶里拎到史微跟前。史微为了不让她久等而自顾自地忙乎着,并不注意她。等史微洗完澡,拧干毛巾擦身子时,发现苏月桐还没有穿衣服,她站在那儿正痴痴地看着她呢。苏月桐见史微望向她,不禁说:“你真美!”声音深沉而娴静。史微最初没反应过来,但她看到苏月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身子的目光时,她一下子懂了。她无声地接受了她的赞美,内心的高兴与她由衷的赞美一样纯粹而热烈。

    洗完澡,她们来到水房洗衣服。此时水房的人川流不息,所有的水龙头都有人在用。她们好不容易打了水,拎着桶子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一边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搓洗衣服。要清洗衣物时,她们终于等到了水龙头。像别人一样,史微正在洗衣,这时从她背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让我先接一点水吧。”“你等一下,我马上就要洗完了。”史微头也没抬,接口答道。她确实马上就要洗好了。那个同学却说:“那么多人等你一个人啊?”史微闻此很不高兴:“我先来,我可以一直洗到完了为止。”“你的水接满了啦。”“那老师的水也接满了,你为什么又不去接?”在她听来,“那么多人等你一个人”这话说错了,为此她硬是不肯相让。史微争赢了却一直闷闷不乐:在以前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无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可理喻。

    晾了衣服,史微独自去教室。在路上遇到秦安之,当她看到秦安之想开口叫她时,她把头死死地埋着。走过之后,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自己明明是希望和他交流,为什么却表现出不愿理睬他的样子?这个晚上,她一直在气恼自己。楮绿珠和秦安之对她说过相似的话:“你应该改变自己的心境”,她理智上接受了,行动上根本做不到。

    六月二十九号大考即在。这天放学,楮绿珠回到寝室,一进门就坐到床上哭开了。史微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答理,只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寝室里其他同学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史微问不出所以然,以为她是和宗老师发生争执,挨了训;不然刚放学刚从教室回来,能遇上什么事?再想宗老师平时的为人,不禁为楮绿珠愤愤不平。回到自己寝室,细想宗老师对待优生和差生的赤裸裸的势利目光,就更加气愤不过。转而想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史微恨透了,心也凉透了。她决定不计后果做一件事情,她要公开地大声地问一问老师:优生和差生在他们心目中到底有多大差别?何至于让他们那么另眼相待?

    史微跑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回来一张洁白的大纸,铺开之后就用她因统考才从教室搬回来的墨汁和毛笔写道:

    问老师

    我们是学生,是您的学生。我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老师,您知道吗?您琢磨过我们的复杂心理吗?您又是如何想的?您做过什么,在行动上?更确切地说,除了上课,您帮助过我们吗?作为班主任老师,您了解自己的几个学生?您理解了自己的几个学生?

    我们是差生,是意志薄弱的一群。我们喊,我们哭,我们狂叫,甚至,我们想要死去。可是,在世人眼里,在您的眼里,我们是无志者,是孬种,是庸俗之辈,我们是您不屑一顾的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您拿出真心对待我们了?辛勤的园丁,您除了在心里鄙视我们之外,您拿剪子,对我们做过何种修整……

    写完后,史微决定把它张贴出去,就像学校张贴公告那样,她想把它张贴到办公室外面的墙壁上去。她要让老师看到,她要让平时带着有色眼镜看优生和差生的老师去想一想:优生和差生其实就如同他的几个不同的孩子,他为何要有好、恶之分?

    苏月桐感到史微不对劲,过来看她捣鼓什么。看后她说:“你真是天真呢!你总的目的是希望老师理解学生,希望别人理解自己,但你这种行为带劲吗?你这样做,老师就理解你了吗?老师不是我们的同辈人,他比我们早几十年,你希望他在思想上理解我们,和我们所想的一切都很融洽,这是很难做到的。要寻求理解,应该在同辈人中去找。要别人理解自己,自己还必须理解别人。”顿了顿,苏月桐继续说:“你这样做很苛刻,但并非不可以。作为老师是应该理解学生。可是,你必须意识到:你的这种做法很幼稚,很愚蠢。你即使这样做了也不能给老师带来多大震动;相反你只会断送自己的前途。”史微辩解,说急了就讲:“大不了他们把我开除。”苏月桐说:“开除?说得轻巧。做起来也潇洒。好吧,我来问你:不读书了,你回去做什么?”苏月桐越说越来劲,她的气势使一股子劲儿的史微终于做不得声。
    第六部 友谊与爱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玉青案》贺铸

    一、失望父亲所思所想

    花开花落,一个学期又结束了。

    史微回家的头两天,见父亲和燕姑没有什么动静,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中断,不禁想: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了可免去许多折磨,对燕姑是好事。史微觉得风平浪静,很适合读书,就把《名人座右铭录》翻看了一遍。在学校她曾态度坚决地想放弃学业,回到家里,受所读书籍影响,又燃起了把成绩搞上去的野心。基于此,第二天晚上,趁父亲外出串门子,她从立志想起,对自己这几年的学习生活进行了一次彻底总结。她打算利用这个假期扎扎实实地温习功课。

    史文远是去了史长孝家。史长孝算得上硬气。雷云儿弃他而去之后,他恢复了洁身自好的单身生活,经人介绍,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堂堂正正地订了婚,对方答应今年腊月结婚。按说他心思该放在那姑娘身上;然而他和史文远打得火热。

    双抢还要十日半月。农忙前的闲散是轻松而欢快的,人们趁此机会养精蓄锐,都在准备迎接轰轰烈烈的双抢。这种蓄势待发的日子对史微而言无外乎挑水、洗衣、做饭。史微融进生活,才察觉到父亲和燕姑的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史郎新回来了。父亲吃完饭就出去,要不史长孝必来,且每次必至她去睡了才回去。他们翻来覆去说的,无外乎燕姑和史郎新的事情。

    这天夜色刚至,史微正准备看书,史长孝来了。史微强制自己不要去听他们谈话,他们的声音却不可避免地传到她耳朵。原来燕姑和她男人还没有办离婚证。史郎新和雷云儿带着一个孩子在外躲躲闪闪过日子的用度难以为继,听说燕姑和史文远相好,史郎新在村子里放话:燕姑想结婚,就得和他先把从前的家产分了。史文远本来顾虑燕姑不能再生养,现在从她身边退了出来。倒是燕姑又成了众矢之的。大家说她懦弱,落到这种地步都是自找。燕姑则像是真做了对不起人的事。

    史长孝、史文远议论燕姑在离婚时该怎么和史郎新分割财产。史微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就只知道在背地里如何安排别人,说别人不该这样应该那样,却又不去当面说。天天晚上说那么多现话,有什么用?”史微突然冲他们说这种刺耳的话,两个大人哑了。一阵沉默后,史文远苦笑道:“你一个娃儿家知道什么?”史微说:“我是不知道什么。但你们知道怎么做,为什么又只顾说,不去做呢?”史长孝见这父女俩起了争执,站起来搭讪一句走了。史长孝一走,史文远就拉下了脸:“你怎么这样对大人说话?”“我感到烦。你们天天躲在这儿讲现话,燕姑她知道吗?你们这样没完没了,除了妨碍我学习、影响我情绪外,还起到了什么其它作用?”“好意思说影响你的学习!你莫要在我面前说你的学习了。一说你的学习,我心里就冒火!你知道吗?”史文远心中的火确实在一股一股往外冒:“你烦。你烦什么呢?你缺吃少用,还是有人和你故意过不去?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看到你就烦,一看到你就心燥,我是强忍着心里的气在过日子的,你不要不知好歹!你以为我只有养你这一件事情可做啊?告诉你,养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不能满足我的心愿,你知道吗?!”史微早就气馁了。史文远却是越说越气恼,他把史微令他失望的事情悉数抖出翻检一遍后,冷冰冰地说:“你无能。我不靠你。”

    史微蔫了。史微最爱伯娘,可就是伯娘同她说话,她也觉得没意思。她去了一趟赵思雯家,向赵思雯诉说混乱的心境,回来时拿了几本书,就埋进了书里。

    读书使人振奋。当人把心放进书里,书也让人活络起来。这日史微正在看书,玉英来邀她去挑水。路上史微把刚看的故事讲给玉英听,想起村里“双龙抢宝”的传说。

    据说很久以前,东海的两条巨龙为争夺一颗夜明珠,从大海打到天庭,又从天庭打到下界。它们打到哪儿,哪儿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天昏地暗。一次它们酣战了六天六夜。当它们从锦江上游倒海翻江一路打来,至史家村和晓滩时,正是第七日的黎明时分。事有凑巧,这一日刚好有个放排人从这里赶早经过。正当两条巨龙打得难舍难分之时,老排佬的木排也到了。此时双龙掀起的滔天巨浪,连走了几十年水路的老排佬也没有见过,不过他并不胆怯。他拿起一根长篙走到木排的前面观察,见高高的浪头之中,由远至近有几团乌黑油亮的东西在上下翻腾,因为天还没有大亮,他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水怪,就举起篙子,朝那乌亮的身子奋力叉去。顿时,一条怪物受痛,它昂首而起,喷出一团如火的圆球。圆球从半空中划过,照亮整个大地,接着就在对岸陨落了。与此同时,那条昂首而起的怪物如一块巨石,重又重重地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浪涛顿时平息了不少,下游,清幽幽的河水眼看着被什么染红了似的。可老排佬发现,河心还有一条同样的怪物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在了那儿,它似乎是在注视火球陨落的地方。于是,老排佬又操起一根长篙朝着那怪物的头插了出去。这一次,他插中了那个怪物的舌头。因为这一篙子不是致命的,怪物得以腾空而起。它调头走了,埋入河边的磐石丛里。就在它整个身子飞升到空中的时候,老排佬才意识到他原来遭遇了两条巨龙在争夺一颗珍宝。风平浪静了,排佬的木排顺利地过去了。那颗引起事端的夜明珠陨落时,化成了一座圆溜溜的山,静处于距离晓滩不远处的江岸边;而那侥幸躲过一死的巨龙,它的身子化成了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丘,在史家村后,可执著的它,把头伸在锦江边,一直看着夜明珠落下的地方。

    史微刚提起这个故事,玉英也来了劲。两人把儿时听来的争先恐后地说着。说到兴浓,史微建议去看望村里的那条龙。来到河边,她们把水桶丢在洞门口,沿着水边磐石爬到龙头石脚下。就像传说的那样,龙张开的嘴中,栩栩如生地伸着一片巨舌;舌头中央是凹的,至今有一片红褐色,老人说,那就是它当年受伤的地方。史微和玉英攀爬到龙舌上坐下,对着晓滩的珍宝山指指点点。珍宝山圆得就像没来得及跳出水面的巨大太阳,又如放大了几百倍的地球仪。姐妹俩热烈地议论着,史微不禁产生了收集这些传说的念头。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史微总是缠着老人讲故事。

    史文远把女儿骂了一顿之后,继续用冷漠的态度对待女儿的暑假学习。史长孝来的次数减少了,史文远出门的时间增多了。史微知道,父亲和史长孝来往依然频繁,和燕姑也是藕断丝连。她后来明白有的事轮不到她说,于是沉默了。

    这天下午,史文远从山上回来,带了一筲箕迟熟的桃子放在门外。史微拿个木脸盆,一边吃一边检了端进屋。忙完晚饭,史微去向史思振借书。

    史思振父母与史文远一般年纪。史微去他们家,他们避而不谈史文远,反倒谈起许彩凤。史思振母亲与许彩凤同一年嫁到史家村,两个人还非常谈得来。史微大史思振四个月。同他们一年的史家村有二十多个,还在读书的,读到一中去的,只有史微、史有志和史思振。说话间,史老师提起朱青青,把三个人的学习情况进行了客观比较,最后慎重地对史微说:“微儿,你就这样读下去,只怕是连预考都会考不上呢。你要加把油呢。在假期里,尽量少做一点事,少管一些事,多努力复习功课。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加油,真是没有戏唱了。不过,你也不要灰心,加把油,考上一个中专也是好的。”

    史微从史思振家出来,满脑子都是读书、学习、考大学。史微知道史老师的话很客观,不是小看她,就又把求学过程思量了一遍,决定回去主动找父亲谈一谈。

    史微回来时,史文远正准备出门。史微还是鼓起勇气请父亲留下来了。

    “爸爸,我想给您说一说我读书的事情。”

    “有什么好说的呢?该说的早就说过了。”史文远不大痛快,但还是留下来了。

    “我刚才到史思振家借书,我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我这样进入高三,明年很难上预考线。爸爸,我想是不是留级一年,再从高二读起?”

    “你就是再从高一读起,也不会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有用呢?我会用功加油的。”史微知道父亲会数落自己,为了不使气氛过于紧张,她把装桃子的木脸盆端过来,拿了一个桃子吃。

    “你用功?你加油?这些话你自己对我说过多少遍了?有用吗?我耳朵根子听这种话都起茧子了。”

    “以前我也不是故意不认真学习!我也是想把成绩搞上去。”

    “我知道你想把成绩搞上去。我还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家伙。但我看到的是:你的成绩在一年一年地下降!”

    “成绩下降的原因我给您说过了。这一次,我真的会改进这些缺点,我保证不再管任何闲事。”

    “这些话我都听你说过,你不用再给我重复。我今儿告诉你:供你读书,我是尽自己的责任,至于你考得起,考不起,与我史文远没有任何关系。你考起了,好处全在你自己身上,你怕我还能捞到什么便宜?我能得到的,仅仅是一点虚名。人家说:‘啊,文远公的女儿考上大学了。’如果你考上大学,这就是我将来能够从你身上得到的回报。你知道吗?我将来真正靠不了你!你没有本事!你无能!你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要是我过去有你现在这样的条件,我会像你这么给大人丢丑吗?没有本事,就不要再逞能!”

    “您凭什么断定我将来没有用?您说我没有本事,您自己又有什么本事?”

    “我从阎王老子手里抢回了自己的性命;我凭自己的有病之身不仅还清了自己治病所欠下的所有债务,我一个人还偿还了你爷爷留下的全部老帐;为治病,我不得已卖掉房子,现在我又买回了房子;你母亲狠心把你丢了,我把你养活,我供你读书;我是生活的强者!你?你从小到大遇到了什么挫折?要不是遇到文化大革命,我早就不在这儿了!我早就像你文昊伯伯那样,考上大学到大地方工作去了;要不是有你这么个祸根子,我也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你能吗?你没有条件读书吗?你碰上什么运动了?你自己看一看你自己:你不是一个无能的东西是什么?难道你还要我来赞扬你了不起啊?”说到这里,史文远顿了顿,站起身来,看一眼紧抓着一个桃子不吃也不吭气的史微,转身想往外走。出门前又调过头来,说:“将来史思振会考上大学,史有志会考上大学,赵青云会考上大学,落榜的只有你史含华一个人,你知道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无用的东西,还要别人不说。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我不说,你就变得有本事了?我告诉你,没有本事也就罢了,你如果还在外面东和西混,那时再看我的。”带着嫌恶的语气,史文远说完这些,又用他那看透一切的目光轻蔑地看了史微一眼,然后讥笑几声,转身走了。

    “够了!够了!”史微心在发狂地喊。她的自尊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割得一干二净!她没有在嘴上还击父亲,心却在说:“您嘲弄我吧,我不怕。您污蔑我吧,我不怕。您自己自高自大,您自己待人虚伪。您和燕姑在一起,您真心对她了吗?您说我没有用,我到您这个年龄如果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自己去死!什么叫‘东和西混’?我会是那么不堪的人吗?作为父亲,您竟然用这样污秽、恶毒的话来说您的女儿?您还是不是父亲?”

    不知不觉中,史微捏烂了手中的桃子。随后,她把脸盆里的桃子全部用力抓了个稀巴烂;她还无法平息胸中的愤懑,端起脸盆砸了下去。她蹲在地上,哭了。

    还没有完全跨出门槛的史文远,听到身后的响声,迅速转身回来了。

    “丑种子!”伴随这话送给史微的还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耳光:“你给我跪下!你的无能已经成为事实,你还怕别人说啊?跪下!”

    “不跪!我死也不跪!我愿意跪在谁面前就跪在谁面前。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谁也休想强迫我跪!”本来哭着的史微,挨打之后马上不哭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由得了你啊?”

    史微不再吭声。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等等,她已听过无数遍。她不认同这些观点;但她承认这些事实。她以为在公理、是非面前应该人人一样;臣死、子亡并不是说为君的英明、为父的正确;所以,如果真要死,她愿意领死,因为死是一种态度和立场,死并不意味着错误和不对。岳飞死了,布鲁诺、伽里略也死了;那又怎样?想着这些,她任凭父亲狂怒的声音如刀的话语刺向自己,也任凭父亲一脚重过一脚地踢打自己,她就是不肯跪下。

    这场注定了两败俱伤的战争促使清醒后的史微认真反省自己。她承认拿桃子和脸盆出气就是无能的表现。她希望以后能忍受各种不同的侮辱、打击、排斥,即使这一切来自于至亲。她悲哀地觉得爱很脆弱,父爱、母爱,它们都如小孩过家家说散就散。
    二、史家村的画意诗情

    在人们热切地念叨下,双抢拉开了它的序幕。这是一部布景绚丽、曲调雄浑激越的多幕剧。黄澄澄的谷穗儿成片成片地铺展在大地上,那样令人兴奋和快乐!打谷机轰隆隆的声音发自大地,却响彻云霄,令人热血沸腾!这是生活中最壮丽最大气磅礴的篇章!

    这一日,史微家也请了四个帮手打禾。史微早晨参加收割,饭后就留在家里晒谷。她的稻谷还是晒在芝姑禾场上。收割期间,所有禾场都晒着稻谷。史微在禾场如一个登台的演员,在美丽的黄色地毯上不停地舞动着,脑子里成天想的就是那一粒粒滋养生命的饱满稻子。

    与史微同台的还有鸡和猪。收割开始,它们一个个都像被上帝注射了兴奋剂,任你怎样驱赶,就是不肯下场。鸡此时已经不稀罕谷粒儿,它们对这些平时只是定时定量供应,现在却任意堆在禾场上的东西失去了啄食的欲望;它们逗留在这儿,是在寻觅一只只没来得及逃命就被冲入谷堆的小昆虫。这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因此,鸡疯狂地舞动着灵巧的爪子,把平时争抢的食物,如扬弃尘土一般,扒拉得漫天飞舞。而以懒惰出名的猪,也像是受到了神的启示,变得特别勤快。猪尝到了新谷饱含甜汁的清香滋味,就像小孩偷吃到了糖果,不管你怎样明令禁止、驱逐,但等你打个睒眼,它又在那儿大模大样地啃食。史微除了翻晒稻谷,扫除禾草,还不得不整天与它们打交道。

    炽热的太阳终于慢慢地收敛了它的激情。下午六、七点钟,夕阳把禾场上原本黄灿灿的稻谷,又镀上了一层金煌煌的色泽。这时,见缝插针回家做饭的史微,又返回晒谷场把稻谷聚拢,堆成山丘,再回家忙活家务。

    晚上,当明净的月光柔和地洒向大地,史微又来到芝姑禾场,照看要在露天里过夜的几堆谷。芝姑和她孙子一家在禾场吃晚饭。他们今天也在打禾,所以吃饭的人也很多。就像苏东坡说的,此时“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那些影子是禾场外围高大的椿树投下的。史微坐在椿树下的石头上休息,偶尔与他们搭拉上一句。看着他们在这清朗的月夜里露天餐饮,想起孟浩然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觉得此时更加富有诗意,因为那一堆堆稻谷给这画面增添了不少意趣。他们撤去餐桌后,偌大的禾场就剩疏散垒起的谷堆。收谷时,夕阳的余辉照耀在谷堆上,让史微联想到金字塔。是的,这些谷堆儿沐浴在夕阳下,沐浴月光里,真如耸立的金字塔!一时间,史微心里、眼里,就只剩一副动人心魄的画了。

    史文远陪着帮忙收割的人吃完饭,来到芝姑禾场,说水缸里没有水用了,叫史微去洞里挑水。史微赶紧收回思绪,应声而去。

    史家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这些白天在水田里轰轰烈烈激战、风风火火穿梭的人们,现在正心满意足地坐在自己屋檐下、场院里休息、闲谈。史微穿过欢声笑语的村庄,一路与人招呼着来到河边。

    皓月当空。河流、沙滩、原野、山冈以及身后隐隐约约的村庄,一下子使孤鸿一般的史微惊疑:这是一个怎样静谧而安详的世界呀!河滩上流水闪着粼粼波光,仿佛一河碎银在流淌,又如嫦娥走动时拖曳着素裙;河流下游是深沉的,仿佛泼墨的中国画,又如一位睿智老人的青色外套。她听到河水淙淙;看见大地变成了一位年轻的母亲,换上薄如蝉翼的衣裳,敞开怀抱迎接她;感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缓缓地温柔地拥抱她。“美!真美!真奇妙!真像是来到了神仙居住的世界!我没少注意夜景,以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她很激动,这激动竟也是那样地温顺,仿佛纯真的女孩依偎在母亲身旁。家乡使她觉得非常安全,她在此心驰神往、心旷神怡、心领神会地停留了好一阵子,这才踏着石阶,走向河边洞口。因为热爱,史微后来有《浣溪沙》曰:

    万户千村喜稻收,锦江炎暑夜温柔,淙淙水似碎银流。
    一袭轻纱疑有处,十分明月照河洲,萦身欲把若烟浮。

    又有《沁园春 我的故乡》曰:

    梵净之泉,奔入辰阳,大名锦江。带夜郎国里,一分自大;五溪蛮野,十样
    疏狂。潋潋姿生,淙淙乐响,两岸田畴稻菽香。晨昏路,有骑牛童子,挑水
    姑娘。 徜徉我这家乡,听故事随风过女墙。盖东邻阿母,软言七夕;西邻
    老父,严说三纲。此地虽偏,书通二酉,蒙学还宜语栋梁。登高望,喜炊烟
    袅袅,村舍堂堂。

    洞门口有团人影,是一位老人在用清凉的泉水制作凉粉。凉粉透明如琼脂,特别嫩滑,是人人喜爱的解暑食品。老人还在为它的质变努力揉搓。史微知道,他把凉粉挑进村,一会儿就能卖完。打起一担水,和老人招呼过后,凭着年轻的朝气,她轻巧地爬上了这远近闻名的七十二级台阶,一鼓作气,两脚生风,踏月而归。

    这样忙碌三天,每天都是子夜才休息。到第四天凌晨,史微上吐下泻,两个钟头跑了四趟厕所,但她不吱声儿。等史文远察觉她确实病了之后,她挨了一顿训斥,接着被呵斥去买药,接着被留在家里休息。

    史文远去插秧了。史微浑身无力,躺在床上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其中她梦见自己不去读书了,把那些宝贝似的参考书背到松溪中学去卖,一本也没有卖掉。回家路上,听路人说,舒逸云背着画架四处游览画画去了。想起他写的“毕生若想事成,分秒必争”,不禁感触良久,又背起书包回学校去读书。醒来,史微疑心自己真如父亲所说,没有志气没有毅力,是个无用的东西。

    第二天史微好转了许多。这病来势迅速,用药之后去得也快。史文远让她继续休息,她就在家所见所闻,写成一组散文诗:《夏雨》、《田埂旁的大树》、《夏夜》。

    忙完双抢,史文远也病了。这时生病的人很多,都是被激烈而持续的双抢打倒的。史文远曾死里逃生,他那场大病使他挺拔的身体徒有其表。史微见别人好转快,担心父亲旧病复发。双抢过去,瘦了一圈的人们有了喘气的机会。不过没人习惯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总要去田间地头找些活计。史文远虽然病了,这天还是决定父女一起上坡翻黄豆地。

    忙碌和疾病拉近了史文远父女间的距离。也许丰收后的轻松和喜悦也一直在人们心中持续,这日史文远心情极好,父女俩一路漫无边际地争论一些时兴话题。说到少年犯罪,史文远认为主要责任在少年自己;为了使论点站得住脚,他又开始翻老黄历:“我小时候多顽皮啊,你奶奶娇惯满儿,我那时是出了名的顽皮头,哪一个敢说我?哪一个教训得住我?还不是我自己长到十四、五岁懂事后才改变的?”史微认为主要责任在于家长的教育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少年见识肤浅,没有经验,再加上好奇、轻信,容易受不良习惯影响。如果父母多关心,教育及时、得当,就能避免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少年要自己懂事,要自己能谋会断。哪一件事是该做的,哪一件事是不该做的,自己心里要有分寸。”父女俩在山路上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到了地里,把不要用的工具放在地边枝繁叶茂的桐油树下,谈兴正浓的史文远站在树阴下,抬头看看天,又极目望一望四周,然后才拿起锄头翻地。快要立秋了,天高云淡,远处锦鸡岭松林苍翠;近处田间地里黄的黄,绿的绿,红的红;再加上开阔山野起伏不大的沟沟壑壑,都使人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史文远一边挖地一边道:“说你文章写得好,你把这里的风景描绘给我听听。”史微喜欢下结论说感慨,忽略了描述。史文远看她兴致勃勃,所说都是空话,心生一计,抢着说:“还是让我来说一段我见到的风景吧。我到过一个地方,那地方才好看呢,犹如仙境一般。啊,这个地方比画还美,我亲眼看过。”说着哧哧地笑了。史微以为父亲在讲开头,说的是找副业去过的高山峻岭,就聚精会神地等下文。可看到父亲那么乐不可支,又久久不见下文,才悟出父亲是在嘲弄自己写文章空话连篇,不禁也跟着笑了。有感史文远的高情,多年后史微用《八声甘州 我的父亲》咏之:

    念文房雅事欲何为?烟蓑雨山耕。盖桃花开处,李花村落,追梦人生。料理田
    间地界,换耨赋诗成。每到黄昏后,一笛中庭。 如此更相为命,纵耳提庭
    训,似酒甘馨。后作为人母,便认作家声。说薪传、遍於九野,似外公、农隙
    见高情。清谈际,野塘山道,耒耜随形。

    史文远一病就是十多天。史微去学校补课一星期,回来发现父亲还是有气无力。晚饭后,房子当头点起一股驱蚊浓烟,大家就在屋檐下纳凉了。史微惦记父亲的病,忍不住说:“爸爸,您明天不要再去胡医生那儿吃药打针了,和我一起去辰阳看一看吧。”“你不要为爸爸操心。爸爸清楚自己的病,就是有点发烧,不想吃饭,没有力气。我问过胡医生,他说不要紧,过几天会好。胡医生也是正规学校毕业出来的,在公社医院当了十多年的医生,你还怕他治不好爸爸的这一点小毛病啊?”“那您怎么这么久还不好?”“你好得那么快,他哪儿来钱赚呢?他是不愿意一下子就把人给治好。”“为什么?”史微听父亲这么说,不禁惊讶极了。“现在实行承包制,哪一个医生不想从病人那儿多弄几个钱?我们生病吃的那些药,至少有一半是假的、过期的。”“您怎么知道?您可别乱说,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背地里败坏他名声。”“你看你微儿嘚,读书都读痴了。村里哪个人不晓得胡医生卖假药?还‘背地里败坏他名声’呢。他名声早就有了,他现在是要钱。”蒋姐把话接了过去。“那大家为什么还去他那儿看病?不是自找吗?”“为了多有收入,现在哪一个医院不用假药?你以为公家医院好啊?公家医院坑人还利害些呢!何况像我们这样的穷老百姓,谁家就为治病准备着钱呢?找几个油盐钱都难!胡医生那儿,可以赊帐噢。”蒋姐语气平淡,这叫史微分辩不出话的真伪。

    胡医生是邻村人,在松溪公社有很高的职业声誉。政府提倡正式医生下基层那阵子,他原本要留在公社医院,却自告奋勇来到史家村行医就诊。因为医术比赤脚医生高超许多,开始两年确实为附近人们带来了方便和福音。可是,随着自负盈亏的承包制深入执行,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凡是小病小灾,去他那儿没有十日半月,那病就像妖怪附身,总不见脱体;怪的是你也没有病情加重;等你真着急了,问他,他再给你换几种药吃,你也就好了。发现这个秘密之初,大家碍于面子;久之,嘴巴说油了,也就当着他的面半真半假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胡医生倒也痛快:“我最初怎么就知道那是假药了?还不是用过之后才知道。现在哪一个地方的医生不一样?我也要饭吃啊!”胡医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尽管史家村不是每一个人都听到这样的坦白,他们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史微不能理解,她力图说服蒋姐,好像说服蒋姐不要认命就是说服大家不要认命一样。长和哥听见这边声音大,洗完澡也过来了:“你们在争什么啊?这么热闹。”史文远以为女儿傻气,只是冲史长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蒋姐不急不缓还是那么淡然:“你啊,看不惯的事情多着呢。还是加油读书考大学吧,农村就是这个样子。”“你娃儿家晓得什么?这些事情哪一个来替你管?”史长和显然是听清了他们刚才的谈话,继续道:“你告到哪儿去?谁理睬你?按我说啊,还真是不要做农民好。从古至今,朝代换来换去,政策变来变去,到最后,农民的命运还不是一个样?你看现在,饭是有吃的了,钱呢,还是没有用的。现在为了钱,社会上坑蒙拐骗哪一样没有?谁去管了?云潭场上,贼越来越多,你听到说有人去抓了吗?你抓得到吗?老人说山高皇帝远,邓小平本事再大,他还能来管这些事情不成?”“‘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话可是邓小平自己说的。现在啊,只要你能够弄到钱,就算你是有本事。”蒋姐儿子也插话了。“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同以前相比,日子还是好多了咧。这靠的是谁?还不是他邓小平?要是我们还在毛老手上,还不早都饿死了。”史文远又插了一句。“是啊,饭是吃饱了,但要是跟吃国家粮的人比,他们在天堂享福,我们还是在阎罗王的油锅里熬噢!要过好日子,就要加油往高处走。如果你在大地方工作,你还会碰上这些事情吗?你生病有病假,吃药打针有报销,哪会像我们做农民的,什么都靠这双手?什么都靠一块地?还要交纳那么多的税,让城市人过得舒服?”“是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说,在城市里做一只狗都比在农村做人强呢。”大人越说越远,越说越带劲;史微早就只有听的份儿了。她不再关心他们的话题,思路回到了父亲的病上。

    第二天,史文远去打针,史微说她也去。史文远不要她陪,史微就说:“缸子里没有多少水了,我去挑担水,顺便去看看。”女儿执意跟着去,史文远心里舒坦,也不再反对。来到老柳树底下,史微放下水桶,跟着父亲进了诊所:“胡医生,我爸爸的病怎么还不好啊?从上个月月底开始,到现在都十多天了。”胡医生先冲史文远笑着说:“你这个女儿养得好!有孝心。还知道关心你。”接着和蔼地回答史微:“病那么容易好啊?那还要什么医生?”“可我爸爸就是有一点发烧!那到底要不要紧?吃那些药,打那些针,到底起不起作用?”史文远想到昨晚的谈话,怕女儿再失分寸,开始责备她了。“不起作用你爸爸还能这样东走西走啊?你急是没有用的。老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你爸爸原本体质就差?”“你知道我爸爸体质差,你就该给他用真药、好药!”“你这个苕娃儿嘚,我还不希望你爸爸好啊?我体恤你父女俩都还来不及呢。”此时史文远已经呵斥史微了。史微自己也觉得:她犹如一个愤怒的拳击手,一拳出击,不管怎样用力,都像打在了一堆棉花上,不仅碰不到对手,反而被一股莫名的火烧灼得更痛。
    好好的涯叔不知跟什么风,动不动就把人家的文章河蟹掉,也不指出问题所在,让人家明白的机会都不给。
    重新一段段再来~~~
    三、老师观点外面世界

    肖何老师有事,文科班暑假补课的头几堂课由辰阳一中最负盛名的退休老师谢申夫讲解。

    谢老年近古稀,银色的短发和皱巴的皮肤透着沧桑。与此截然不同的是,他讲课时激昂向上的勃勃生气犹如旭日东升的万丈光焰一泻千里。说到学习语文的重要性,话不出新,但他的神态和语气,严肃得使人不得不起敬,正经得使人不得不相信。就在大家绷直心弦时,他却缓和了脸色,竟然带着一丝逗趣的笑容说:“我希望你们作为文科班的学生能真正懂些文学,不要做贻笑大方的马二先生。”讲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继而突然出语:“马二何许人也?”卖个关子又说:“马二是宋时一个姓冯的读书人的诨名。他去游杭州西湖,回来后家乡有很多人问他:杭州有些什么希奇的?他想了半天,最后说:杭州有狗肉包子,那狗肉包子实在太好吃了。”听到这里,同学们忍俊不禁地笑了。就在大家哄笑议论时,谢老严肃地说:“他本来姓冯,是个秀才,人们自此以后却把他取了个诨名叫‘马二’。什么意思?就是借他来比喻那些没有才能、没有赏鉴力的假文人。要吃狗肉包子用得着千里迢迢跑到杭州去吗?如果杭州西湖在一个文人的眼里只剩下了狗肉包子,那还能说明什么呢?在古时候啊,一般有才能的人游历某一个地方,总能触景生情而怀古论今。如果一个文人学士到某地方而不知其古代英雄豪杰和俊秀之士的故事,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谈了古人的风雅兴致,他话锋一转,开始大讲特讲“五四”期间涌现出来的文学新人。讲到柔石、冯坚等人时,他说:“他们其实算什么文人呢?不就是几个毛手毛脚的青年吗?我早年拜读过他们的文章,他们的文章甚至没有我们在座的同学的文章写得好。你们不要笑呢,我这并不是菲薄他们,我们在座的同学有很多人的文章确实比他们写得好。他们得以留名是当时的时世造就了他们。他们的可贵在于他们有一腔爱国热血!如果我们赶上那样的年代,凭着年轻气盛的爱国热情,我们也能够名垂青史!所谓‘乱世出英雄,时世造人才’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在座的所有同学都不要妄自菲薄,要抓住这大好的时光扎扎实实地努力学习。我们尽力去做,说不定哪一日我们当中也能出现几位名垂青史的大家呢。”

    谢老下课以后,同学们议论纷纷。特别是他关于五位民主战士的那段话,使文科班炸开了锅。冷波、林涛各自在教室形成了议论小组;而大气才子黎昪,更是与几个健谈的男生在走廊组成庞大的讨论阵容。他们,包括所有对他们的讨论侧耳倾听的女生,无不对谢老的大胆新说充满强烈兴趣!大家甚至认可了谢老的“狂妄”,不觉得那些议论对于早逝的战士是一种不敬,倒觉得谢老的观点更接近事实的本质。讲完姜夔《扬州慢》,谢老说:“我八四年应邀游览杭州后,也填写了一首《扬州慢》。昨天油印了,现在发给大家看。”他的作风又一次给人平静的心田投进了一粒石子,涟漪顿生。他上的几堂课,同学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跟着听,跟着笑,跟着严肃,跟着思考。最要紧的是:他普遍地鼓动了同学们的上进心!

    史微本有成材愿望,这一周在谢老的鼓动下,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对于假期在家里和父亲发生的矛盾和冲突,她进行了认真分析和总结。她知道自己应该对父亲的牺牲有一个交代,打定主意重读一个二年级。想到父亲对自己的失望和放弃,她眼泪就忍不住一涌而上。当她怀着这些心事学习时,她发现苏月桐也正陷于困惑之中。苏月桐看上去了无生气,心事重重,这让史微不能安心。史微知道朋友对于自己的意义。友谊意味着希望、光明与安慰。史微是苦于自己毫无能力帮助苏月桐。在她看来,苏月桐站得更高更远,她心里的幽微之处根本就是她无法企及的禁地!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有一处幽微的心灵禁地呢?史微烦恼之后对自己说:从现在起,再也不要交什么朋友,男的,女的,统统滚开。于是在这异常活跃的一周里,史微悄无声息地来往于教室和寝室之间,从不让自己参与任何谈论。她觉得那样对她学业成绩的提高大有益处。
    一日傍晚,有个女生拿出一大叠照片放在寝室最显眼的地方,一张一张地看。这些姿态各异的大彩照顿时引来许多同学观赏。一时间这个女生被好奇看新鲜的同学围得水泄不通。同学们大抵没有照过那么多照片,更不用说像她那样摆姿势拍彩照和拥有那么多彩照了,于是羡慕之情赞叹之辞溢于言表。女生虽很得意,但如一个还没有满足的孩子,向赞美之声追问:“这相片真照得好啊?”第二天,她把照片又抱去教室。照片大家都看过了,没看过的就是城里几个走读姑娘,而这些对她们来说并不新鲜;所以围上来的同学有人马上又离开了。此女生平时热中打扮,宁愿不吃不喝也要买衣装扮;她寝室看不惯她的人见她如此,走过去说:“哟,今天这儿开展览会了,大家快来看啊!”这个同学这么一喊,她更加兴奋,一张得意的脸像是受宠若惊一样地仰望着大家。看她那神情,这个同学干脆拿起一个男孩的四寸彩照扬起来故意大声地问:“这是你哥哥吗?”霎时间,许多男生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过去。这是高二文科班同学过完暑假回到学校后遇到的第一件热闹事情。很多人带着不屑的心态就此议论了什么是虚荣心的问题,一会儿也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不同的是,自朱仲燕踏进寝室,她就在同学当中掀起了一阵狂热的风。她缺课六天回到学校,也带回了肖何老师的消息。这日课间,史微发现朱仲燕回来后不同寻常的气氛已经到了教室:她总被几个人围着问过不停。史微纳闷的是,这一次,就连一向处变不惊、安安静静的赵慧琴也离开座位加入到大众之列。到中午,林涛、黎昪、冷波、杜青荣等等一大群耀眼的男生,和同样耀眼的女生如叶也红、朱青青、傅伊曼等,以朱仲燕为中心,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聚集成一个巨大的讨论会场,他们个个意气风发、谈笑生风。这其中,也有洞悉秋毫却锋芒不露的苏月桐。史微一时非常疑惑,不知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大事,竟然所有的人都那么兴奋,那么好奇!
    史微疑惑,却并没有兴趣去把它弄明白。像一个孤独而执著的远行人,她沉迷在自己的旅途中,虽然察觉周围发生了大事,却依然我行我素。这日晚上,寝室剩下苏月桐和史微后,像抓住了好机会,招呼过后,苏月桐凝视史微片刻,说:“这学期你好像变得特别紧张?”史微起先没听懂苏月桐的意思,迟疑了一会儿说:“没有啊!”她对自己的行为全然不觉,经苏月桐提醒,她才感到自己这些天来确乎很忙,且忙得兴奋,忙得充实。她一下子了悟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自在过了。

    “你知道朱仲燕为什么迟到一周吗?”

    “不知道。不过,班上的异常气氛好像和她回来有关。”

    “她暑假一个人跑到云 南、越 南前 线去了。”苏月桐说完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史微看史微的反应。史微却冷静地等她继续说下文。可她见史微没有表示,她也沉默了下来。史微内心并不是一点不感兴趣,就在苏月桐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致后,史微忽又问道:
    “她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她男朋友是现役军人,现在就在前 线。她去那里是去看望他。”苏月桐真没有了说朱仲燕的兴致,她在思索另外一件事情,因此她也回答得非常冷静。

    朱仲燕是麻阳人,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又到辰阳来求学,分科之前苏月桐和她同班。她男朋友是她以前同学,这事几乎众所周知。史微和她没有任何接触,只听说她曾是四班班长,性格泼辣,办事利落,因而在同学当中很有影响。像欣赏其他所有有才华的同学那样,史微是站在远处用自己的心性方式欣赏她。

    “真的?”史微本能地问道。

    “她去前线一是为了看望她男朋友,一是为了了解前 线的真实情况。《血R的风采》、《高山下的花H》,这一类影视歌曲现在正风靡全国,她刚好有亲人在前线,她就去了。”
    是的,战斗英雄徐 良和他的《血R的风采》,震撼了亿万中国人。可是,史微并没有想到要把他和现实联系起来。史微追问:“她怎么去的?”

    “当地的证明,我们学校的证明,我们县文化馆发的学生采访证,她都搞到手了。”

    “真是神通广大!”

    “肖老师没有来上课就是因为她没有按时赶回来。”

    “为什么?”

    “学校怕她出事,就叫肖何去云南前线找她了。她直接回到了学校,肖何回来后去家里打了一个转,所以迟她一天回到学校。”
    史微沉默了。她脑子里快速地一一闪过白天同学们围绕着朱仲燕群情激荡的热烈场面。不管朱仲燕出于何种心态前往云 南、越 南,史微打心眼里佩服她的壮举:一个还在中学读书的女孩一人前往战 争前 线,至少需要勇气和胆量。谁使她具备这种勇气和胆量呢?她男朋友。看来,爱情真能使平凡如我辈的人做出令人惊诧的壮举,爱情真伟大!

    苏月桐也陷入了沉默。令她沉默的是史微:当周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卷入一件事情中时,史微,她何以能丝毫不为所动?

    史微已经意识到苏月桐在探究自己。史微刚想开口,苏月桐先说话了:“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什么啊?”史微来了兴致。“你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影响不到你。”苏月桐这么一说,史微反而悲哀起来:她不是不受外界影响,只是她对事情的看法没有人认可,她感到没有必要说出来而已。史微苦笑了一下。想起苏月桐自补课以来落落寡欢的情景,她不禁问:“这学期你好像心事重重?”苏月桐看了史微一眼,移开视线良久才幽幽地说:“我好像一个没有根的人。”说完把目光又移向史微,问:“你已经看过三毛的几部作品了?”“我看的都是你已经看过的。”“我有一种类似于三毛情绪的情结。我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很浓很深的乡愁困扰着。”史微觉得好笑:“你看三毛的书想得太多了。每星期可以回去一次,暑假、寒假都在家里,你什么时候离开过家?就开始有乡愁了?”“我觉得那家不是我真正的家。我真正的家好像不是这里,似乎在很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苏月桐异常忧郁。史微被她的话和情绪弄得非常困惑:“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是不是你家里常年有人在贵州做瓦,你读三毛的书又想得太多的原因?”“你不会懂的。”“那你说给我听呀。”“我说了你也不能理解。我们只能理解自己能理解的那一小部分,对方的绝大部分都互不相知。”“这也是缺少沟通造成的。如果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对方真正在想些什么呢?”“我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性、本能。”“你不要太玄乎了,把具体事情说给我听听。”“既然别人不能理解我,强迫我说出自己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苏月桐语气冷了。史微悲哀:“既然这样,我相信自己不会再问你。我祝愿你遇到能理解你的知音。”她们都沉默了。

    与苏月桐交流过后,史微再也看不进书。这晚伴随她的是《文明》与《朋友》。可看过这两本杂志,史微心境变得更加纷乱。上帝安排睡眠是对人的最大仁慈。经过一夜安睡,史微被扰乱的心志又得到了修复。
    四、老师风采与求助书

    纵观科举历史,人们发现,状元固然值得嘉许,但真正名垂青史的却未必是当时的新科状元。对于国家和民族,栋梁之才最该具备的是开阔的眼界,宽广的胸怀,和一颗热爱国家与人们的赤子之心!在文科班,同学们为之心动的是黎昪、冷波、朱仲燕这号人。他们在成绩单上并非名列前茅,但仍有望考上大学。一旦他们考上大学,所有老师和同学都不怀疑:他们那与生俱来的号召力和感染力必将使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叱咤风云。许多人觉得与他们有一种天然的距离;因此,考试成绩位居一、二的男生对黎昪、冷波很无奈。如果说这两者之间经常存在着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较劲现象,那林涛就是这一群精英中的绅士式人物。不管读文科还是理科,林涛的名次从不后退至第六,这仅仅是他处于优秀者之列的一个因素。为他增光添彩的还有他的多才多艺。另外,他对待同学的态度不偏不倚。他不因你成绩好而亲你,也不因你成绩差而疏你;不因你是城里的而近你,也不因你来自农村而远你。这使他在班里极具亲和力。

    这天下午,史微从教室回到寝室,碰上朱仲燕、朱青青、傅伊曼、叶也红等六人正在议论班上男生。她们说第一名眼高于顶;第二名死气沉沉;说冷波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在所有男生当中,朱仲燕最欣赏的人是黎昪:洒脱不羁,超凡脱俗。朱青青说黎昪的作派是夸张、做作,朱仲燕则说是英豪之气的自然流露。叶也红既欣赏冷波,也欣赏林涛,更看好英俊、善舞的杜青荣。在评价黎昪时与朱仲燕唱反调的朱青青,说林涛是全才,性格修养某些方面和周恩来相似。傅伊曼则望着她们直笑、直摇头。史微没有在大众场合发表议论的习惯。因此,朱青青、傅伊曼、叶也红固然与她友好,但那是私下里的事情。一般而言,她们高谈阔论时从不理会史微。

    补课两周后,历史老师张皓岩走马上任文科班班主任。

    史微到文科班上第一堂历史课时惊异发现:一个头发花白却平整、衣着普通却整洁、体貌清瘦却特别精神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如果说他是老师,他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如果不是老师,他又那么从容地径直走上了讲台!“天那!他一定是忘记带书了,等会儿他怎么上课?”史微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悬了起来。出乎意料,他在讲台上站定之后,教室就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安静,似乎,大家不约而同地在等待一个幸福时刻,而这幸福会马上来临。“同学们,我们上节课讲了辛亥革命,大家回忆一下,辛亥革命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暴发的?”同学和他一起回忆了上节课的内容,他接着说:“我们今天要讲的内容是……”与此同时他转身在黑板上板书了这行字。此时全神贯注的史微才发现,他并不是空着双手来的,他手里原来揣着一支粉笔!接下来史微见识了一种全新的授课方式。一堂课结束,史微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享受:他的字是那么清秀飘逸;他的板书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讲述书本内容时的语言是那么准确生动;他的思路又是那么清晰开阔;他的知识面那么广、知识度那么深;对于每一件历史事件,他的见解是那么新颖独到;还有,他的神态是那么庄重那么让人觉得亲切;他的手势又是那么自然潇洒;他要灌注给你的知识犹如长江之水就那么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从他嘴里、手里流淌出来,通过你的眼睛、耳朵、手,不容抗拒地进入你的心里、脑海里。史微自此热爱上了历史这门功课。

    张老师出任班主任这天还是以他两手空空的惯有作风走上讲台。唯一不同的是,他理了发,平头由原来三厘米变成了几毫米,人更加精神。他依然穿着那件稀薄得颜色都变得很淡了的冬瓜蓝的确良衬衣。他还有一件白色的确良,两件衬衣由于磨洗的原因都已非常稀薄,但穿在他清瘦的身架上却给人以道骨仙风的感觉。史微看见他就会想起小人书里张良遇到的老师,或者骑鹤长者。如果有“鹤骨仙风”一词,倒是“鹤骨仙风”更能体现他的洒脱之美。“同学们,由于种种原因,这个班的班主任更换得比较频繁。大家也知道,频繁地更换班主任或任课老师都是不可取的。但因郝老师老家有事要处理,下学期又有新任务,这两周我们这个班实际上是处于无政府状态。学校领导着急,要我来带你们。”教室顿时骚动起来,这骚动是轻松是喜悦。其实大家知道,郝老师是不能胜任这个职务才被换掉,而张老师刚送走一个毕业班,又被领导盯上。这正是:

    登台讲史辟鸿蒙,信有源头活水丰。华发如霜藏鹤骨,青矜似月带仙风。
    此时扶植皆桃李,来岁放飞俱燕鸿。谁向流年嗟好梦,斟情仔细记清翁。

    这两周大家乱坐,不但高矮参差,讲小话的同学也多。张皓岩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排座位。

    调换座位后,史微坐在了朱青青的前面,林涛的右后边。朱青青对林涛青眼相加,史微给朱青青写字条:“我坐在这里,你是否有一种失落感?请原谅我的直率,请简单回答。”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并不认为自己行为冒失。朱青青回纸条:“我为什么要有一种失落感?你的意思到底怎样,请你讲明白点无妨。我说你观察得太‘透’了吧!”史微知道朱青青坦率,于是忙赔罪:“看来我无故伤害了你的心,请你谅解。”下课后,朱青青不依不饶,逮着史微来到鱼池边的树阴下要说清楚:“你到底是在想什么?为什么会那么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无故’和‘谅解’。你自己中了箭,又不承认,这才是你‘失落感’的真正原因。承认吧,快说出那个‘爱’字来。”

    史微暗恋过林涛是实,可说她现在还爱着他,那就真冤枉了。自柳锦云那番话之后,事情不断变化,史微越来越觉得自己性格与林涛不合。不仅如此,她还认为林涛虚伪:明明心里嫉妒,表面上却伪装得特别好。因为这个看法,选三好学生、班干部时,史微都没有选他,尽管他并不缺她那一票。史微好笑:要是朱青青知道此时她内心的这些曲曲折折又会怎样?但朱青青像是抓着了把柄,硬是不相信史微:“我虽然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爱的想法,但并不是你想到的人。”接着她反过来劝诫史微:“你如果对他真有想法,而他对你也有那种想法,你们还是放弃吧,不是时候,影响一切。真的,我觉得现在有这种想法是不好的,极坏。”史微再次感受到朱青青的理智和直率。她突然莫名地遗憾和朱青青没有像与苏月桐在一起时默契。朱青青对史微也有很大改观。以前她认为史微抱负不凡,现在觉得和别人没有两样。

    史微确有一种无望感,但无关爱情。她感到自己正掉入万丈深渊,想寻求一个无私的男子帮助。史微问苏月桐帮助她的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苏月桐思索了一会儿,说:“依你的性格,帮助你的应该是一个事业心强、有领袖的风度和领导者的才能的人。他有吸引力,能够吸引周围的一切人,知识渊博,非常自信,对未来有预治的能力,深情,成熟。”苏月桐顿了顿,又说:“这是作家塑造的完人,事实上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这得靠你自己去比较、寻找。”苏月桐语气沉稳,史微觉得听她说话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但史微不是天下苍生,用不着一个具有领袖风度和领导者才能的人帮助。不过,史微还是把周围的人认真地作了一番比较;最后觉得能够拯救她的人,就是她曾为他作过几首诗的秦安之,于是从作业本里撕下一张纸,写道:

    求 助 书

    我还是来打扰你了。

    常常这样,当我在看某些杂志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极端的恐惧感:害怕将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害怕把握不了自己而最终成为一个自己最痛恨的人。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现在就死去!可是,我既不甘心早早地自杀,又不甘心做一个庸碌无用的人。我的情况很糟糕,我希望拯救自己,也那么努力地去做了。然而我发现根本拯救不了深陷泥潭的自己!我热切地渴求进步,希望将来有所作为,可我一点也瞧不见希望能够实现的苗头。我控制不了自己,纵然有上进的愿望,又如何去实施呢?我想得到你的帮助。在不影响你学习的情况下,你能帮助我吗?你愿意拉我一把吗?

    祝你学习成绩稳定,在中考中也能争取第一

    86。8.18

    写完之后史微去了楼上一班,问过数学题,把“求助书”交到了秦安之手里。

    秦安之正在埋头做作业。他桌上堆满了书、本子和试卷;写满算式的草稿纸到处都是。史微走近他就后悔了自己自私卤莽的行为。看他那忙乎的劲头,一种昂扬向上的奋发精神油然而生。而看他那瘦小的不堪重负的样子又不禁心疼:他将来应该有一位能够帮助他的细心女子。

    史微回来后更加懊恼,不知自己为什么那样大胆?但她确信:如果不去做这件事会遗憾终生!她自忖对秦安之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纯粹是希望得到帮助,不管秦安之是拒绝还是同意,她至少对得起自己希望成功的生命。几十年后史微曰:

    谁是男生中丈夫?黉堂学霸识君初。偏心师误成媒妁,比翼青天唯本姑。
    三十载,老欺吾,亲时故意扎胡须。换来每日嗔君乐,应是当年求助书。

    第二天放学,史微和苏月桐信步来到熊首山脚下。得知是七月半,想到父亲大概会给祖先烧些纸钱。这个念头一闪,像往常一样,和苏月桐天南地北地又神聊开了。史微看到那一线陡峭的悬崖,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说峭壁;看见茂盛的茅草,赞叹它如何美丽;望着白云,就告诉苏月桐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白云还是在松溪中学读书时,一次回家路上看见锦鸡岭上空的那一天空白云;瞅着树就说树;想起人就讲人;记起看过的报纸就谈她的看法。当她意识到自己说话只顾兴致后,就问苏月桐:“我这样东拉西扯,你不厌烦吗?”苏月桐望着她高兴地笑了:“你说话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老实说,我从来也没有指望和你在一起能像与她们在一起那样,讨论一些严肃的事情。你知道吗,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话题轻松,让人感到没有负担。”忽然她双目含笑,慧黠地盯着史微说:“我有一个邻居生了一个女孩,她说我读书多见识广,叫我给她女儿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记起从书上看到的一个名字叫‘栖霞’,就把那个名字送给了她女儿。你猜一猜,这个名字是哪两个字。”“不就是栖息的栖,彩霞的霞吗。”没等苏月桐说完,史微就像看到一个栖着彩霞而飞的小小女孩来。苏月桐望着她说:“这两个字我考过好几个人,她们至少要猜四、五遍,有人根本就猜不出来,你竟然脱口而出。”“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史微呵呵笑道。“你觉得我最信任的人是谁?”史微本想说自己,想起她另外两个玩得好的人,她们从高一起一直同班,不禁说了那两个女生。苏月桐有点黯然,说其实她们之间并不存在多少共同点,看待问题也很少有共识,她们之间不够默契。史微说她们读书都很刻苦用功,为人也诚实可信,她们有她们值得人佩服的一面。“她们都对我很好,她们用功的劲头也确实让我佩服。这也是我同样尊敬她们的原因。”史微看她态度认真了起来,不禁又说:“其实刚才我想说你心里最信任的是我。”“这话怎讲?有什么理由?”“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呀。”苏月桐也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助长了你的自信心。”“我本身对什么事都非常自信。”想了想,苏月桐又说:“和你在一起的人永远不得安宁。”史微觉得她说得很夸张,不禁开心地笑了:“你有什么不安宁的?既然你觉得不安宁,那你为什么还要天天找我?其实我带给你的是快乐,是快乐!”苏月桐承认这个事实,但她还是坚持说这两种感觉是兼备的,这也正是她吸引她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苏月桐说话生动,像固定、话题、指望、严肃、轻松、负担、脱口而出、共识、默契、助长、安宁、兼备等等这些个词,史微虽然懂,但叫她无意识地在日常谈话中加以运用,她可没有这个能耐。这也是她喜欢和苏月桐神聊的真正原因。但想到学习,史微不安:“像我们这样的谈话有没有作用?有没有多大意义?”“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没有解决问题。如果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还值得。”苏月桐的话本是史微心里在想的,这大概就是苏月桐说的“共鸣”吧。

    一个晚自习。张皓岩来教室查堂,把抽查的历史油印练习发了下来。史微领到练习后,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大红的“?为什么?”再仔细看,填空题、名词解释、列举题,无不是一一批改过的。面对这样一份练习,史微对他的敬佩和偏爱油然而生。油印练习每科每周一张,一般情况下任课老师都是采取统一提示、统一讲解的方法处理。张皓岩不但统一讲解,每周还要抽查两个小组。这次他抽查了史微那组,很不凑巧,史微当时还有一道半的问答题没有做完,但也不得不交上去,于是就有了这醒目的“?为什么?”。
    五、有谁与你琢磨生命

    苏月桐下自习来邀史微一起去洗衣服,史微把那大红问号和“为什么”说与她听。苏月桐说她练习也没做完,只不过是侥幸躲了过去。史微说:“不知其他同学怎样?”“班上没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懒惰、松散。”史微不再吭声。苏月桐又说:“你发现吗?张老师今天穿新衣服显得更加精神焕发了。”张老师的新衣服是白色的确良,由这个话头开始,她们对各科老师发表了不同议论。再次谈到张皓岩时,史微笑着说:“要是张老师再年轻二十岁,并且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一次,即使明明知道那是无望的爱。你信不信?”苏月桐大笑:“像他各方面都那么出色的人,还轮到你来追求他吗?”“你说我不够条件,不够资格?”“你完全理解错了。他读了高中,上了大学,他的周围一直都有女性,我们那么崇拜他、欣赏他,她们难道不长眼睛吗?事实上,他很挑剔,他结婚得很晚,到现在,他的小孩都还没有上初中,不过如你所说,他的爱人真是他的学生。你有那种想法不足为奇。”史微听得入了迷。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也不知道张老师那些事情。她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无非是想表达她对这位老师的特别敬佩。史微见过张老师妻子,他妻子就像他的字一样清秀、飘逸。苏月桐知道史微的意思,但史微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老师的敬爱,她还是感到很好玩。史微看苏月桐把“女性、崇拜、挑剔、不足为奇”等词用得那么浑然得体,仿佛摘自于书本里的哪一页,不禁嬉笑着继续说:“哎呀,要是我早生一、二十年就好了。”“你不要那么自信、得意,即使你早生也没有用,你还需要认识他的机会和缘分。”苏月桐不甘示弱地笑着、叫着。

    到星期六,史微和苏月桐都没有回去。平日她们把洗好的衣服提到宿舍楼的平台上晾。今天刚把衣服搭上去尼龙绳就断了。她们不得不下楼重新清洗。等她们返回平台系绳晾好衣服,苏月桐累得已经不想走了。她们来到当头倚着围墙休息。一会儿,苏月桐转过脸专注地对史微说:“在我所有的朋友当中,你是最幸运的一个。”“何以见得?”“因为关于我的事,我给你讲得最多。”“假如用这个来衡量的话,在我朋友当中要属曹圆菊了。”“我很羡慕你。”“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你的朋友对你都很忠诚。”“难道你的朋友对你不忠诚吗?”“她们都很乐意帮助我,不过谁也帮助不了我。”“你太自命清高了,你总觉得别人不如你。”“不,我把自己看得好低,好低。因为我陷下去陷得太深了,谁也没有能力把我救出来,我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史微很有同感。与苏月桐对待自己态度不同,史微迫切希望得到外界帮助。就在史微清理心绪时,苏月桐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月光下,看着苏月桐颇有深意的微笑,史微想了想说:“我与宗老师说过正深爱一位同学。”史微在苏月桐面前没有秘密;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她没有与她提起过她和宗老师的内心较量。“你所说的隐瞒是不是指这件事?”苏月桐笑而不答。史微解释:“那是我想调班故意乱说的。其实根本没有那号事。”“当时大家都认为你在和柳锦云争风吃醋。”“你觉得呢?”对于史微明显的不屑,苏月桐不发表意见。史微觉得苏月桐不应该知道此事,因为这么出格的话她只与宗老师说过。如果堂堂人民教师拿学生私话到处宣扬,那就又可怜又可笑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史微问:“你是听谁说的?”苏月桐:“我说出来让你去找别人吵闹啊?”史微:“我想知道是谁说的,只不过是想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苏月桐还是保持缄默。史微心想自己平时那么信任她,她还是不信任自己;不但如此,她还看瘪她。史微不想纠缠下去,看着地上的铁桶,伸手准备提起来回寝室。这时苏月桐说:“是丁莉菁。”就在史微沉思、迟疑的时候,苏月桐接着讲:“其实她说的时候我就不太相信。我知道,要是你心里真有一个人,你也就不会有关于张皓岩老师的那番惊人之语了;也不会有什么‘求助书’了。”“我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史微开始思寻最后一次和丁莉菁打交道是什么时候,心想:“我和她没有什么交往;自从离开一班,就再也没有和她招呼过,而她还在对我的事感兴趣,显然没有‘忘记’我。看来我还很有影响力。”

    “对了,你的‘求助书’投递给谁了?”苏月桐又问话了。“你猜吧。”“黎昪。”“那不可能。你们都以为他了不起,可我决不会和他那种德性的人有什么瓜葛。刚愎自用,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谁惹得起?他吗,就像丹山洞的悬崖,远看还是可以的。”苏月桐好笑。她们两个在一起,几乎评价了整个年级所有优秀出色的同学,成绩好的、有特长的,外貌俊俏的、气质取胜的等等,她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到那种讨论中,觉得其乐无穷。苏月桐当然知道史微的喜好,只不过班里有传言说黎昪对史微评价甚高;撇开性格,单论外貌和才气,苏月桐也认为他们最般配,故而首先想到黎昪。“是林涛吧。”史微没有耐心:“看来你是永远也猜不出来了。你怎么总是把眼光放在这些人身上?是秦安之。”“秦安之?”苏月桐一惊,马上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史微一眼。史微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但还是得意地、坦然地说:“这一次你想不到吧。秦安之为人塌实不浮躁,你不觉得他的塌实作风正是我所缺少的吗?”“是的,这个人我很了解,我们在初中同班时他就是那样。进入高中后,他一直没有多少改变。告诉我,你的‘求助书’上写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把你的‘求助书’交给他的?”苏月桐问。“我不是已经先给你说过了吗?好吧,我来背诵一遍给你听。你要比较一下,看我的诗写得好一些,还是我的信写得好一些?”史微果然背诵了“求助书”。“你没有署名?”“是啊。”“糟糕!他莫认为是我写的啦。”史微又一次感到意外:她凭什么判断他会认为是她写给他的呢?苏月桐今天实在太不冷静了。看到史微那么意外,苏月桐解释:“我和秦安之同班的时候,班上男生是秦安之成绩最好,女生是我成绩最好。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很喜欢秦安之,她时常把我当作竞争对手,可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那时,秦安之比较尊重我还是事实。那个女生对我产生误会,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可另一个男同学对我很好,他现在也在一中读书。不过,我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上高中后,他给二中的一个同学写信,说他很苦恼。这封信他是让我们班另外一个女同学带去的,结果被我知道。现在,他碰见我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有什么好想的。毕业以前,我不承认自己爱他,而仅仅只是同学之间很随便罢了;毕业时,我才知道自己骗不过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对他的感情永远也发展不下去了。至于和秦安之,我们之间的纯洁友谊怕也是难以维持了;这是由于他自己造成的。喜欢秦安之的那个女同学现在二中。”


    史微静静地听苏月桐讲他们初中时的故事。唯一让她心悸的是,苏月桐也说“当作竞争对手”这句话。史微这才知道,原来很多人知道用这句话,无论语言或行动。史微告诉苏月桐,“求助书”是她亲手交给秦安之的,并说:“怪事,麻烦偏偏都是发生在朋友和朋友之间,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看来,我对秦安之的尊敬也永远只能停留在尊敬上了。在这之前,我多少还担心自己将来会对他生出那种感情呢,现在是不可能的了。”“假如他对你也很爱的话,他也是一个很不实在的人。他为什么也要同时爱两个人呢?我认为他是我认识的同学当中最好的一个,谁知他也脚踏两只船,我又看错人了。”苏月桐情绪明显低落。

    她们转变了话题,开始谈自己。史微说:“我是一个最没有用的人。我希望将来做一个有作为的女性,我最担心以后碌碌无为,可我现在竟然还是这个样子。”苏月桐说:“我觉得我才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我很软弱,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心。我只要自己的事业如愿以偿,我就会什么都好起来的。你是好的,你的性格我很羡慕。你勇敢、忠诚,对什么都很有信心。正因为你忠诚,所以你很相信这个世界。可我呢?人生如梦,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你不是说在你十三岁的时候,你就写信提出了要和你哥哥沟通思想吗?这是你比我更勇敢的表现。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勇敢。我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犹豫很久。我知识匮乏、不善言辞,这更增添了我遇事畏缩的可能性。”“你是在什么时候就开始觉得自己很孤独啊?”“初中的时候。确切地说是经过了谢一铃事件之后。但现在想来,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孤独。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吧。”“大概,没有人知道我孤独。谁能理解我呢?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除我哥哥以外。上一次,你猜的那个人就是我哥哥。但是,他一点也不理解我。他只知道他有一个比较聪明、好玩的妹妹,他根本就不会想象到,在这个晚上,我和你在这儿谈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我没有一日感到愉快过,我的心里时常在翻滚着巨浪,我仅存的一个小小的宁静港湾那便是我哥哥。世界上假如能有一个人使我为他牺牲一切的话,这个人只能是我哥哥。因为,当我的小船在狂浪中快要倾覆的时候,我认为只有他能给我一个宁静的港湾。我相信他,是在一批批的人被淘汰的情况下。起初,我相信朋友胜过相信他,但是朋友越来越觉得不可信,从而确信,他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也许,这也是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他非常地爱着一个女人,但是那女子把他丢了。这是由于他太深沉了。”“这女子是为什么离开你的哥哥呢?你哥哥爱她什么?”“她有一次患了重病,我哥在贵州做瓦,因路太远,我母亲没有告诉他,结果,她说我哥没有良心。其实,我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个严重得无法挽回的误会。她本来也是爱我哥的。我哥爱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美貌吧,讲不清他到底爱她什么;但是一般来说还不是首先都从外表出发呀。农村人,经媒人介绍的能爱得这么深,就很不错了,你还苛求什么?”“假若我将来能结婚的话,这个对象首先应该是值得我尊敬的人。至于长相,我从来还没有把它放到我爱的天平上。”“我知道你所说的。你刚才说是骗老师,我当时就想揭穿你。笑什么?你骗不了我。当时大家都认为你爱刘某,他们认为你和柳锦云闹别扭是因为这个。其实大家都被蒙蔽起来了,你所想的是秦安之。”史微百口莫辩,想她刚才还在说“要是你心里真有一个人”的那些话,干脆说:“你的理由呢?”“你不要逼人太甚。我的唯一根据是当我来一班后,你不再那么问他题目了,或许是因为我吧。以前你们讲题目时的感情是很融洽的。”“你错了。我后来不太爱问他题目并不是因为你。在吴笑梅和你自己未讲这些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发现你和秦安之是老同学,我只是看到你也经常问他题目。我知道你们两个互相了解是在今年假期。那时我们两个去食堂打饭,在路上遇到他,他叫你去取书;看你们俩说话的语气,才知道你们是老熟人,并且互相尊敬。”见苏月桐有如此误会,史微不得不如实辩护几句。像谈论其他同学那样,她们多次谈到秦安之,但史微没有听她说过他们是同学。苏月桐不听解释,说:“我每次去问他题目,他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像是故意这样似的。他太聪明了。大概在我所有的同学和朋友当中,最会隐蔽自己的那就是他。他实在太聪明了。”

    苏月桐明显情绪化,史微觉得不宜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夜已三更,周围静悄悄的。也许是初秋夜晚特有的清爽,望着神秘的天空,她们都平静了下来。沉默持续很久,史微问:“想不想去睡了?”苏月桐说:“我现在了无睡意。你想不想去睡?”史微说她也无睡意。谈话就这样继续了下去。史微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并不在乎这些。我最害怕的是别人可怜我,谁可怜我,我在谁的眼里就是一个无能的小儿。我不愿别人把我同那些小儿连在一起,我希望做生活中的强者。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能使我永远信赖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人事都在改变。以前对我好的人,现在都开始冷淡我了,即使我的血亲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并不蠢,只要我有了精神支柱,我完全可以奋起直追,并超过所有的人。或许,我最终的精神支柱就是我的诗、我的撒彻尔夫人吧?我有一颗当大政治家的野心,也有一颗当名存青史的诗人的野心。我想,假如有什么能使我为它牺牲一切,那就是我的理想我的事业。我确信自己的诗句‘忠诚的爱情是我的精神支柱’这一论断是错误的,尽管你、曹圆菊、秦安之都认为我是一个痴情的人,但我还能用理智来约束自己。我希望自己永远独身。”“独身那么容易吗?”“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假如考不起学校,我将到一个无人愿去的闭塞山区当一位小学教师,把我全部的爱倾注到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而自己就过着修女一样的生活。看我写的那些诗,周围人大概都认为我很多情吧,其实我最冷酷。”“不错,因为你无意识地流露出了一点。但是当你发现后,你立刻又收回了这种感情,把自己埋得好好的。不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呀!”“如果你是真的看出了这一点,这个群众就只是你了。其实我的冷酷很容易发现,只要别人注意到我不关心别人的性格和情绪变化就会知道。这么说吧,我并不痴情,我比你更无情,因为我比你更不爱理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有些事情,它就是牵扯到了我,我也可以不加理会。习惯势力、世俗偏见,对我一点也没有压力。在习惯势力和世俗偏见面前,我是一座珠穆朗玛峰。”“我相信你的这一特点,我也最喜欢你的这一特点。也就是这一特性,你有很大的成功。”

    这之后,较之曹园菊,史微不情愿地把苏月桐归类为更了解自己的知己。可这次畅谈也让她明白:即便是最了解你的人,她也会看偏你的意向。

    她们谈了一个通宵,第一次看到天边熹微晨光出现的全过程。《高阳台》证曰:

    楼上瑶池,亭亭浴月,一宵一对青娥。放棹芳心,如行浩渺明河。时光难返停无岸,说迷情、皆是愁多。转呵呵:去岁微茫,来岁如何? 相关万事谁由我?奈乾坤老大,讳语沉疴。无定人生,既来应惯风波。书中人物犹看比,任辛酸、雁载鸿驮。月移过,商略韶华,最怕蹉跎。
    六、纸条去来暗藏正误

    赵思雯写信说她星期天要来辰阳办事,约史微在史茱家见面。史微带着借她的书去了,她却没来。倒是史茱告诉史微,她父亲托卖菜的人报信,叫她下个礼拜回去。史萸看不中赵思雯的恋爱对象,史微猜测,她肯定是行动受到了限制。史微不知父亲有何事,表姐没来让她感到空空的。她留下书,临走拿了两张《人民日报》。

    快到学校时,史微绕道熊首山下柑橘林,欲从后面进校。橘林茂密苍翠,穿越林子时,她经不住绿荫和静谧的诱惑,在路旁一棵高大的橘树下坐了下来。这里干净平整,常有人逗留。她先品味了幽静,再观赏一回坠满枝头绿得发亮的小果实,才开始看报。

    报上报道,企业领导纷纷要求辞职,究其原因,广泛的摊派使企业感到不堪重负。人民对“乱集资、乱收税、乱摊派”反响很大,呼吁抗击、消灭这新出现的“三害”,企业才能兴起。国务院发布了关于禁止向企业不负责任地摊派政策,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原因在于,地方领导的一己私心使政策没有得到认真实施。

    读到这里,史微不禁想:如果在改革的基础上效仿抗日时期的“整风运动”,在党内进行一次全国性的思想教育,是不是会奏效呢?现在人思想觉悟远远比不上过去,大家为了钱把什么都忘了。其中特别是各权力部门,打着公家旗号,干着利己肥私的勾当,使不正之风日趋严重。史微认为,国家好比家庭,决策者犹如家长,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与家庭兴旺发达是同一码事。区别在于,家庭是人员有限的小个体,家长愿望好,果真又英明,不难做到使每个成员各守其职、各尽其能,从而实现家族的兴旺。但国家毕竟不同,特别是我们这样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决策者站在珠穆朗玛峰山顶,他只能看到他所看到的那部分景物和事情,其他辽阔的地方人事,他要依靠他委以重任的人去察看督促,此人也是依靠下面的人,这样一层一层循例做下去,难免发生问题。问题暴露出来是好事,关键是,这些掌握国家要职的人是否都有一颗报国“丹心”?是否都要“留得清白在人间”?要人民安居乐业,为官的必须具备这种品质。因此,问题出来后,党和国家有必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风运动”。张老师讲历史时,不是讲到了“延安‘整风运动’使国家领导干部的思想觉悟都得到了很大提高”吗?

    看完两张报纸,史微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在政治和文学上都取得成就。她相信自己有潜力可挖,决心终生为之奋斗!她最后非常感谢表姐这次没有赴约的约会。

    等史微从橘树下返回学校,寝室里苏月桐和几个从家里来的同学正在吃饭。有人带了干菜,大家一起品尝。看到这情景史微赶紧拿了碗往食堂走。

    打好饭,史微边吃边往回走。到洗澡池边,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引起她的注意,是秦安之。秦安之先看见她,他想躲却又无处藏身。他的表情羞怯、古怪,令史微感到万分意外。他们只招呼了一声。

    史微马上陷入沉思。这几天来,她一直在耐心等待他的反映,但她万万想不到他见到她的表情竟然是那么地奇怪,她想他一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然决不至如此。心中波浪起伏的史微决定从秦安之手里取回“求助书”。

    秦安之同学:

    今天买饭时看到你的表情,我感到强烈震惊。我对你只有像尊敬父亲一样的感情,那是由纯粹的敬重产生的纯粹的信赖。我对你是有所求,但决不是想与你谈恋爱。可你显然把纯粹的信赖和崇高的友情当成了不应有的爱情,从而使自己感到坠入困境,我感到无限悲哀。我一生别无它求,只希望与书为友,为事业、真理而奋斗。但我并不否认以前曾自作多情地对等过某些人。过去是属于死神的,我最崇拜伟大的未来。退回我所写的“求助书”吧,就算我们从未认识过,从表面到内心。

    史含华

    1986。8.24

    史微一挥而就,送给秦安之后,回来开始生自己的气。生气之余写日记。日记写完又定下八条律己规则。如此,等她收拾好日记,正要做作业,旁边同学告诉她,外面有人叫她。窗外是秦安之瘦小的身影。史微以为他来退“求助书”,连忙起身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秦安之低声地羞赧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同时递给她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即刻转身走了。史微瞧了一眼,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求助书”,于是借着教室的灯光,就在走廊上看了起来:

    请原谅。我本想即刻给你回,但因我正在写一遍作文,想一并给你看看,故暂不回。作文写了几天,稿子打了几次,还没来得及誊好,过几天再给你。想不到你竟等不急。

    想必你只为你的成绩担忧。可担忧不是办法,而对于你,要将成绩搞好,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只要你肯努力,我想也一定上得去。

    学文科是要靠常记,历史、地理只要书本非常熟悉了即可,而一些理解分析类的题则要看你语文水平。凡事注意基础,现在的高考尤以基础为重。数学一类的,没有基础是永远学不好的,所以我劝你将书本仔细看好,书上的每一道题也做好。不要厌倦。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从小我也不太说话,所以女孩子也不太接触,而我也从没有看不起人的资格。谁都知道,我是不出众的。故望你不要往别的什么地方想。

    你有什么只管说,我一定尽力。

    祝你进步。

    八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看完史微马上高兴起来,并有一股胜利的喜悦;心想:他本性羞怯,你要他大方,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她觉得他的塌实、恳切,他的实事求是像一股风,已经把她带到了知识的海洋。接下来的几天,她脸上总挂着笑意。她知道她的这种变化瞒不过明察秋毫的苏月桐。

    由于部分同学作业完成得很不好,这天数学老师说:“补课阶段很快就要结束,你们马上就要正式进入高三, 你们心里合计、合计,看看自己明年到底有几分把握。如果确实没有把握,不妨留一年级,把基础打牢,这样可能会更好。”史微听后,心就像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原野,一下子被什么笨重的动物践踏,留下一道刺眼的印痕。就此她曾特意找父亲谈过,她决心这次回去再找父亲好好谈谈。

    放学后,史微和苏月桐来到河滩上散步。打开话匣子,苏月桐问:“你说我将来适合从事什么性质的工作?”史微想她平时对黎昪、朱仲燕、冷波等人的老到评论,想她经常谈论关于什么是人性,以及她对人性的解释,就说:“你将来适合当评论家、思想家、或哲学家什么的。你天资聪明,读书又多,又爱思考,分析能力强,判断准确,并且你对什么事情都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见解。”苏月桐说很有同感,同时抬手抚了一把额头:“有本书上也讲到额骨高的人有一颗睿智的头颅,适合做思想家、哲学家。”谈到史微,她则说:“尽管你当政治家的愿望很明确,很强烈,但是你不善于攻心,这决定了你不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政治家;以你的气质和个性以及你对大自然的敏感,你做一个诗人或者画家什么的倒是很不错。”说完这些,苏月桐又说:“其实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自我意识过重。一个人没有自我意识不好,但自我意识过重也不好。它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影响我们的进步。”史微知道自己没有与人较量的斗志和兴趣,如果政治非得钩心斗角,那个领域是不会有她的位置;但她却真的可以从自然界极其平常的存在中得到无限美的感受。苏月桐关于“自我意识”的论述,史微更是佩服得无话可说。

    有感于苏月桐的深刻和博学,史微促使自己更加广泛地涉猎各种书刊。但苏月桐平时爱看的书,她看了不仅没有收获,反而更加烦躁、迷茫;不禁暗想:史微就是史微,苏月桐就是苏月桐,她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生命个体;因此对世界的感悟也不一样。她感到除去课本、各种名著及诗集,其它乱七八糟的杂志不适合她读。

    自秦安之表明态度,史微一直处于喜悦之中。可她总怕见他。实在的,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他走路匆忙,吃饭狼吞虎咽,学习紧张,这都使她为自己的卤莽和任性感到愧疚又好笑。她感到自己还像一个孩子,内心确实把他当成了一位可以信赖的“父亲”。唯一与长辈不同的是,他现在令胆大包天的她感到惊慌失措。如果来不及躲避,她就用笑容来招呼。烂漫的笑容能够帮助她掩盖内心的慌乱。而每次相遇过后,喜悦和甜蜜就像神话中的天使不请自来。


    根据曹禺《日出》改编的同名电影在辰阳上演,史微和苏月桐听说后一起去看。史微不喜欢陈白露,但陈白露对小东西的心和情,又让史微非常感动。苏月桐边看边说。当电影放到李秘书和经理打架争吵时,苏月桐连声称赞:“报复得好痛快!报复得好痛快!”她那一份兴奋,让史微觉得她好像是生来就为了报复别人;还让史微一下子想起赵思雯和柳锦云关于“报复”之说,于是感触道:“你们怎么老想到‘报复’这个词?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什么报复。”苏月桐抢白:“你有什么要报复的呢?只有别人来报复你!”史微心里不是滋味,解嘲道:“那么说我像那个经理,是个统治者哦。”她想到谢一铃、柳锦云,确认她们都曾深深地伤害过她,但她对待她们的最大本领只不过是不再理睬她们。她瞧不起她们的做人方式,而经苏月桐这么一提醒,她倒觉得自己更像阿Q,得了“精神胜利法”的毛病。回校路上,史微就两人在电影院里的对话,把自己想起的事情以及由这些事情引起的想法告诉了苏月桐,并说:“我当时很伤心,也很恨她们,但事后我都非常感激她们。这是真的,她们至少间接地教导了我这个社会人心复杂,人有很多种利己本能。可我始终相信生活中有真正的好人。”她想起曹园菊、黄娴菊,还有现时的秦安之。苏月桐说:“你总是能够真诚地去追求生活。”史微讲:“既然生活中有坏的一面存在,就必然也有美好的一面存在,不然还分得出什么好和坏?而我们又何必时时刻刻去为那些不好的事情费神?我相信有好的,我只追求好的。”史微想到秦安之叫她对功课、习题“不要厌倦”的那一份真诚。

    第二天早晨,史微刚起来就碰到苏月桐若有所思的脸色:“你是不是也有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苏月桐笑意深浓而又特别。史微被她问愣了,而且非常惊讶:“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陈白露唱过“人生如梦”,正如她所唱的,她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可那是电影,是解放前大上海的一个故事!这几个字尽管很多人说过,尽管苏轼写得那么让人无法忘怀,但那是读书、学习!史微不懂苏月桐指什么,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尽管我知道它的意思,但我还从来没有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想过。”苏月桐无声地笑着,叹息道:“你真好。”史微越发奇怪,一时如被浓雾包围,不明她话的来由。

    后天可以回去,史微早已抛开苏月桐带来的情绪影响,轻松来到教室。上课前,她准备拿支笔,竟在文具盒发现一张字条:“史含华同学:您好。星期五晚上九点钟我在观音洞路口等您,有重要事商量,请不要叫人知道。”该落款署名的地方是一串省略号。史微核对再三,认不出是谁的笔迹,就递给一旁的朱青青。朱青青也看不出所以然。史微更加不安和好奇。她想遍了曾经与她有过瓜葛的人,只本能地觉得这人多半是一班同学。她决定查清此事。她可不想再被一张字条带入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圈。

    为防备对方心怀恶意,史微再三衡量,决定请邓磊和朱青青同往。在这件有很多嫌疑很多未知数的事情上,史微觉得邓磊是唯一可以信赖而又不会产生误会的同学。尽管史微与他交往少之甚少,但这个初中时的小同学一直被她当成可亲的弟弟藏在心里。人有很多种感情,而每一种感情都可以纯洁、美好,因此,请千万不要轻易地去亵渎它。

    来到橘林小路上,按照预先安排,朱青青隐蔽在林子里,邓磊去观音洞,史微等那人出现。秋高气爽的夜晚并不很暗,朦胧中,一个高身影从路上边的柑橘地里走出来,到路上就站着不动了,手里拿着烟抽。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又不敢走近,于是史微高声问:“你是哪一位?”对方没有回答。史微发怵,再问,并往观音洞的路灯下走。当她第三次发问,那人才说:“你不认得我么?”声音没有恶意,史微这才转身看过去:“呀!是你!吓死我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来人是江豪。

    江豪来自沅江上游一个少数民族。他头发又密又黄又长,在一班个头最高,却被看成是一个最聪明又最不懂事的娃子。他用功学习,成绩单上的名次可以跃居第三;放松玩后,名次又会滑到十几去。迟到也罢,早退也罢,他总是一副理直气壮而又面带憨笑的模样。数理化任课老师没有谁不喜欢他,也没有谁不骂过他。教化学的周主任是高嗓门、直性子,他在课堂上就曾大声问:“江豪啊,江豪,我说你能不能认真一点,自觉一点?你看你人高马大的,怎么还这样孩子气?你学习成绩这么不稳定,你还不踏踏实实把基础打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老师痛心疾首,他却不羞不臊,一脸憨笑站在那儿,等老师骂完了就坐下。他与刘琥珀最要好。

    在史微所有记忆里,除了有一次交作业江豪直呼其名地叫过她一次“史含华”外,他们几乎没有打过交道,哪怕是一点头,一颔首;因此史微着实感到意外。

    “到那上面去吧。”江豪邀请史微去旁边的树林子。

    “你知道,我是一个女孩子。你们也许都认为我的胆子很大,是吧?其实我最害怕的是人。”江豪身上有一种说得好听是质朴,说得不好听是属于野性的东西,史微不敢贸然接触。当然,在这样的夜晚,在这离开校园的地方,她潜意识里也许认为与他没有什么好谈的,因此她马上叫出了朱青青和邓磊。

    见是江豪,朱青青颇感失望;邓磊则释然:“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搞什么鬼?什么事情不可以坦白地说,还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同属于出了名的顽皮鬼,邓磊和江豪早就互相认识。看史微有同伴,江豪不再吭声。他低着头,还是一脸憨笑。邓磊把话题拓开,几个人一路上仍然有说有笑,及时返回了学校。

    史微知道江豪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她没有意识到这种伤害对他竟然是那么深!史微后来一辈子因此而自责。人啊,最悲哀最让人无语的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无心的行为给对方多么严重的摧残。我们信奉老天爷,这就是天意?
    七、走入迷阵一心突围

    回家前夜,史微来到嗅无人迹的操场,在较为黑暗的一角,对着熊首山电视转播台的灯虔诚地拜了三拜。起初,她想拜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但那颗星星一忽儿躲到云层里消失了。看到电视转播塔上的灯光,想它是辰阳进入传媒时代的象征,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象征,还可以是生命之火的象征,就拜了它。她这三拜是表达奋发图强的决心,争取重读二年级的宣誓,也是和过去一切决裂的态度。她成绩极差,考试名次需倒着找,这与她想要达到的目标相去甚远!她因此而心力交瘁!不肯认命的她,不相信偌大的一个宇宙偌大的一个地球,没有她能够作为一个有用的人应有的一席立足之地;在这翻天覆地的开明年代,她不相信她史含华闯不出一条路来。她决定明天要在父亲面前争取机会。从此以后,她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第二天,史微兴冲冲地往家里赶,想好了以最谦卑、最诚恳的态度向父亲袒露心迹。她相信父亲最终会支持她。

    “爸爸,我有一些事情要和您商量。我们暂时别做其它事情,说一说心里话,好吗?”

    “有什么事情还想到要和我商量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心里话?你长大了,我还管得着你的心?是好是坏,你将来自己去想。”

    “爸爸,我是忠诚的。我……好吧,您先说一说您对我的看法。”

    “我怎么知道你忠诚不忠诚?我有什么看法?做父亲的只希望你把书读好。对我忠诚不忠诚你自己心里有数。对什么都忠诚是一条蠢货!对朋友亲戚要忠诚,对敌人越狡猾越好越算是聪明。你对我好对我坏,这要看你的良心。记得了我也大不过是过年过节来看一看我这个父亲,送一点东西;你忘记了我,我有什么办法?你的好歹由你自己,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什么好说的。看了这么些人,有几个做儿做女的有孝心?”

    史文远一边忙活下地劳作的家什,一边愤愤不平地数落女儿。他极度的不耐烦和不信任,令刚才还自信得犹如上帝的史微一下子血泪直流:父亲在生气!父亲在怀疑我背着他去认了母亲!他虽说过认与不认是我的自由,但他的感情决不容许我如此!明白父亲的意思后,坐在长板凳上的史微伤心得心口绞痛!

    史文远用锄头挑起一只放一把柴刀的筲箕走了,留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史微独自神伤。想起暑假的交谈和争吵,史微彻底清醒:父亲已经不打算在她身上再花费什么,他自然不会同意她再读一个二年级。但她依然想:不管怎样,我还要闯一闯!

    高考成绩全出来了。有关录取分数线、录取政策、录取消息等等,社会各阶层的人们议论得热火朝天。“今年我们院子读书的那几个娃儿都没有考上哦!考大学的考不上,考高中的也考不上。”“读书难呀!张家人那个娃儿连考了三年,今年又没有考上。他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欠了一屁股的债,有苦都无处说呢。”“三年算什么?王安平有一个娃儿考了六年!”“今年我们公社还是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原先听说松溪附近有一个娃子读书成绩很好,很厉害,只说是考大学没有问题,哪知道还是欠了几分。”“这个娃子我也听说过。他没有考上吗?真是想不到。”“读书有什么用?听说以后各个院校毕业的学生都不包分配工作了,你说,读书还有什么用?”“话虽是这么说,但他读到那个样子了,你不让他继续读下去,又让他去做什么?做田不会做田,种地不会种地,只怕更让你操心噢。”“操心?操什么心!是龙他自然要到海里去;是条虫他就往茅草里钻呗。你没有听说啊?现在怀化、吉首等大地方,车站码头到处都是年轻的红男绿女,他们偷的偷,抢的抢,卖身的卖身;什么花花事情没有?还有啊,说是女学生在家里背起书包出来,说是去上学,出了门就改装换面,也去干那些勾当;她们被抓起来了,家里父母还不知道呢。你说,父母操心能操得了吗?”“现在放开了,好事出来了,坏事也跟着出来了。人哪,归根结底还是看你自己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淘汰!全是无情的淘汰!这种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筛选,就像筛子筛米粗细自分,落选了你只能怪自己不够标准。最让史微意外的是有志没有考上高中。有志学习刻苦,成绩很不错;但在考场上紧张、担忧,脑子昏沉沉地,平时很容易做出来的题目做不出来了。他常说父母年龄大了,供他读书不容易,如果考不起,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祖辈?然他并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史微听伯娘说,如果有志自己想读书,她就只能尽力为他盘算。伯娘曾经常为他去算命的那个台湾哥哥不仅没死,且活得不错,自从联系上以后,就开始给予她经济上的支持。有这样的后盾,有志可以从容地、一心一意地求学,直到过筛入选,或者自己再不想读下去为止。

    史微想到自己:即使我在高考时被淘汰,我还会在生活中去搏击。淘汰是不可阻拦的社会现象;正如达尔文所说,优生劣汰,适者生存。我热爱生活,热爱这个时代,我要向自己的生命证明:我没有白白地做过这一代人!

    史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您能说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吗?所谓无知而无畏,史微是也。

    史微第二天返回了学校。她去找张老师,想向他说明留级的打算。前两次张老师妻子说他上街办事了。史微找到张老师已是晚饭时候。张老师说留级不留级是由学校领导和老师商量后统一决定;留级人数限制得非常严格,每班差不多都只有一个名额;而且有关留级教育局还有规定,这不是学生自己想留级就能留级的事情。说完这些,张老师问史微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想着要留级?史微坦言因为成绩太差,担心跟不上。张老师说以他的经验,多读一个高三要比多读一个高二强。史微听不进,想着明天再找闵校长。

    补课这许久,史微他们是休息三天。朱仲燕也是回去打了一个圈就返校了。这天晚上她来到史微寝室睡,与史微夜话。

    朱仲燕说:“你是一个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内心感情丰富、不善于交际、非常自卑、没有信心、很忧虑的姑娘。你对文学很感兴趣,你的诗在班上女同学中没有人比得上。但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性格过于孤独总是不好的。你应该和别人多交往。其实人与人的交往也是一门学问,现在虽然没有得到什么,但对将来走上社会是有很多好处的,对你的文学创作能打下结实基础。其实许多同学想与你结交,可看你的样子呢?我平时和你话都不多讲,对你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凭着表面印象说一说。讲错了,请你原谅。”

    朱仲燕最初一边讲一边想,几句之后话像水一样流淌;说到“看你的样子呢”一下子打住了。史微听得很专注、很入神,知道她为什么打住,也知道后面的客套。朱仲燕叫她谈一谈她对她的看法以及她自己对自己的看法,她都拒绝了。她平时也很欣赏朱仲燕,但就像在家里透过窗户看远处的风景,史微只看到她的大体轮廓,确实不了解朱仲燕。她也并不完全认同朱仲燕对她的看法,她没有对朱仲燕进行评价,就是怕自己犯同样的毛病。

    谈到自己,朱仲燕说:“苏月桐对于我的印象很不好。她认为我虚伪,骗了她。她非常恨我。我们交谈过几次,她想洞悉我内心的秘密,作为普通的同学,谁会与你推心置腹的交谈?你又有资格问别人的秘密吗?我不是那么蠢的人,当然就没有讲真话。她太幼稚了,但总的来说她的追求是好的。”

    想起苏月桐给朱仲燕的评价:“有雄心。做事老练圆滑得可恶,有时也幼稚盲目得可笑”, 史微不禁感叹万千:她们都说对方幼稚,她们运用“幼稚”这个词时都脱口而出,可到底什么是衡量一个人幼稚与否的标准呢?

    从朱仲燕的话里,史微还感到了某些地方的不对劲:似是明白苏月桐的触角很多,又似是一丝不经意的惆怅:如果朱仲燕不拒绝苏月桐对她内心的造访,也许日日与她苏月桐形影不离的就不是她史含华了。这些念头瞬间即逝。朱仲燕主动谈起与苏月桐交往的情形,倒更让史微觉得她是怕她平时受了苏月桐的影响,对她存有偏见。史微确实受了苏月桐的影响。谢一铃的教训实在也让她无法再做到广交朋友。所以尽管朱仲燕很热情很坦率,史微却是很保留。史微与朱仲燕擦肩而过。

    闵校长初见史微很和气,很亲切。史微向他说明来意,他给史微的答复与张老师给史微的答复差不多。史微不死心,向他坦白内心的真正想法和看法。顿了顿,闵校长问:“是你爸爸叫你来的吗?”“不是。但他知道我有这种想法。”“你爸爸同意了吗?”“他不同意。”闵校长沉默了。看到老师这个表情,史微很后悔刚才的老实,但话说出口无法收回,更何况这都是事实?过了一会儿,闵校长开始婉转地说服史微,叫她打消留级的念头,安心地塌实地继续念下去,等念完高三以后再作打算。史微急了,说明明知道读下去没有多大用处,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为什么不能重读去把基础打牢固?闵校长开始用大道理和她说话。她不开窍,竟然说:“您不必说这些推托话了,您不同意,其实是因为我爸爸没有同意。”闵校长一脸不自在;但他也仅仅只是自己感到不自在而已,他没有采取任何态度去伤害这个无理、莽撞的孩子。史微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说:

    父师闵老亦吾师,爱屋及乌规劣痴。诲我谆谆犹在耳,听君藐藐逆当时。
    已羞刺股三冬学,仍喜挑灯壹志期。若是他年灵性见,莫嫌顽石点头迟。

    历经生活磨砺后,很长一段时间,闵校长常出现在史微梦里。她又说:

    转凉天气月栖迟,我自多情梦我师。事必黉堂恒问字,身迷庄蝶化非时。
    有心惭去程门立,无命偏将史册思。三十余年病成此,若闻顽固莫相嗤。

    这天下午,被颓丧和失望主宰了整个心身的史微跑去二中找曹园菊。曹园菊还没有返校。史微又去找秦安之,秦安之也还没有回来。她把所有指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于是留给自己的,只剩下啃噬她心灵的毒瘤了。史微莫名其妙地恨曹园菊、秦安之、父亲、闵校长。她在心里把所有可以埋怨的对象都埋怨了一遍之后,接下来她只能自恨:父亲说得对,自己平时表现得像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可实际上就是一个不堪一击的草包。她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烦躁却像个妖精似的纠缠着她不放手。那种揪心的失望使她最后想到了一走了之。但她后来自劝:我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再忍一忍?曹园菊会回来的,秦安之会回来的,他们会帮我解决一些事情的。明天吧,我等待明天。

    第二天确实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晴日。史微决心重读二年级,于是上课时继续在班上上课,下课后又去找正在带高二文科班的冉超老师。这是她最后的挣扎。出乎意料,冉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并叫她明天就去他班上上课。这么容易吗?史微有些不相信,但事情确实就是这么简单。史微心头的所有乌云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会儿,她高兴得像三岁孩子吃到了糖,那一种心花怒放、心满意足的模样,绝对使你无法相信她昨日的沮丧情景。放学后,她去找张皓岩老师。这一次,她是去向他告别。张老师颔首沉思、表情凝重。史微说完了,他才关心地问她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当了。史微告诉他没有问题了,他再次点头,以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情。

    晚上刚上自习,史微正在清理书本,张皓岩来了,直接把史微叫出了教室。走过灯光明亮的窗口,来到同学看不到的地方,张老师问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好说的难题?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办到的,他可以帮助解决。史微坦率相告,说自己只是想把成绩搞上去,并没有遇到别的事情。张老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仅仅只是担心学习跟不上去,那你还是好好地考虑考虑。考学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门槛只有那么宽,等着挤进去的人那么多,你在门口往里挤,比走到后面去挤,进去的机会要多。高三是接近门槛的门口,而高二距离门槛远得多,你为什么想不到要多读几年高三呢?”怕影响教室自习的同学,张老师说话的声音很低,怕史微听不清楚,他把身体倾向史微,弯了下来。为了告诉她多读一年高三,比转过头去再读高二好,他还打了许多比喻,等他觉得把作为一个老师知道的都说完了以后,他再次叫史微慎重考虑,哪怕是多考虑一个晚上也行;如果她真的考虑成熟了,他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又是一个第二天,我们看到,史微仍然在那间教室。张皓岩使她放弃了思谋两个多月的决定,怪谁?蛊惑来自于你的心底,一切都因你自己而起!
    八、一棵风中困惑的树

    自从安下心来读高三,史微决定管住自己。她知道苏月桐、朱青青比她有自制力。苏月桐天分极高,朱青青学习很投入,史微想在学习上追上她们,必须排除外界影响。是该结束了,那漫无边际的闲谈!

    说断就断。这日朱青青找她玩,她面无表情一口拒绝。朱青青转身走时气愤地说:“你这个人真可怕!”史微毫无反应。史微成功拒绝了朱青青的邀请,但面对苏月桐时,态度固然能够更加强硬,心却实在硬不起来。老师和家长习惯于只担心自己的孩子和异性接触会影响学习,事实有时恰好相反。是的,对于史微,苏月桐就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她明知和苏月桐在一起是一种灾难,可苏月桐的聪明通透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什么气质、人性、个性、风度、气度、自我意识等等这些时髦、漂亮又玄乎的词,苏月桐嘴一溜就出来了。史微明白这些词语对学业毫无帮助,但她就是无法不听,因此也常常恼恨自己。这晚她和苏月桐在寝室说话,想到自己毕竟没有苏月桐聪明,于是硬着心跑去教室自习。她去不久,下自习的铃声就响了,她只自习了四十分钟。不过,能够从苏月桐身边走开,她认为这是战胜自己的表现,因此在日记上写道:“既然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就要努力克制着,不要再做邪恶习惯的奴隶。”

    接下来,除了吃饭、洗衣有时仍和她们一起,其它时间,史微毫不拖泥带水地独来独往了。当她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她感到久违的快乐回来了。没有忧郁就没有了自我心灵的蹂躏,史微发现,知识的大门向她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过缝隙她瞧见了刺眼的、诱人的希望之光。昔日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下子有意冷淡、疏远,苏月桐非常不自在。史微也不好受,但没向她解释,一任难堪的沉默环绕着她们。她想,也许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行消失。

    史微偶尔也遇到秦安之,她不再在意他对她的态度。秦安之本来抽不出时间和精力与别人交往,史微因此悟到:别企望别人给你一臂之力,放肆地去追求知识这一位高贵的王子吧,只要你永远真心真意地爱它,它一定会给你带来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幸福。有时秦安之主动与她招呼,她也不再那么热乎。

    “果断地与一切使你感到不愉快、难应酬的决裂吧!”史微不断地对自己喊。她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看见一双正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流露的东西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直接得让人心惊肉跳。她马上就能说出它是爱慕的还是鄙视的;是欣赏还是嫉妒;是友好还是敌意;是真诚还是戏耍。总之,这些目光不期然而然地都碰上了,有来自男生,也有来自女生,且这些同学不一定曾经与她有交往。她能够做的就是喊自己不要去理睬那些目光。上帝啊,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悄悄地默默地存在,您为什么偏偏让她成了众人的目标?就因为她兼备了“美丽和才气”?但她并不喜欢这情形。她以诗歌的形式说:

    她的出现与你何干?
    她不是公园招引游客的花卉,
    她是春天的一株小草,
    睒眼消失于绿色世界。
    小草抖落的露珠,
    是她讲给大地的悄悄话,
    匆忙而过的路人,
    你何故止步聆听?

    史微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打搅,她只有在确信无人的时候才抬起头来大大地松一口气。她之所以那么热爱大自然,其原因还在于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会平白无故地来招惹、伤害她。大自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能够以它博大的胸怀给予心灵不平静的你以最好的安宁。史微上山找一个少有人迹的地方坐下来看书,这时她的心情就像朝阳一样灿烂明亮。

    这天晾衣服,绳子又断了。看着刚才的辛苦一下子白费,史微不知道去恨什么,心想,你喜欢掉啊,我就让你在地上;她下意识地还抬起一只脚来准备恨恨地踩下去。看到史微不假思索的孩子气举动,苏月桐笑弯了腰:“天啊,你有没有搞错?它是最无辜的呢。”这种尼龙绳太差,当她们同时把湿裤子搭上去,它旧戏重演了。捡起脏衣服,苏月桐邀史微去洗,史微说不耐烦,等下了晚自习再说。

    苏月桐下自习来邀史微,史微说:“你先去吧,我作业还没有做完呢。”“今天的作业不多也不难啊!我等你吧,我来看一看。”苏月桐说着就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史微说:“你不难我难啊!我本来就没有你聪明吗!”苏月桐不理睬,史微无奈,最后还是跟着她去了。

    路上,苏月桐建议买糖吃,两个人去小商店买了糖之后,把糖、衣服和水直接提到平台上。时近中秋,可以好好享用的不仅是糖,还有秋月营造的宜人氛围。史微连日来对苏月桐态度不好,就问:“你觉得我这一段时间有什么变化?”“我觉得你变认真些了。”“你不要隐瞒。你为什么不愿说呢?你现在对我有许多看法,我是知道的。因为我觉得你不太肯学习、生活松松垮垮,一点也不紧张。我劝说过你,但你没有变。我自知不如你聪明,我脑子迟钝反应慢,所以我要学习。我顾不上你,做什么事都不能顺着你,所以你认为我有什么变化。其实我觉得,因为学习,我的思想轻松了许多。”“是的,读书是最好的解脱。”“我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似乎,读书也是在宣泄一种情绪。我觉得自己的最大弱点就是软弱。柳锦云讲我在女孩子面前非常强硬,在男孩子面前非常软弱,她讲得对吗?”“我也有同感。你自己不觉得吗?”“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难道我真是这样的吗?”“我并不是认为你在所有的男孩子面前都显得软弱,你的这种弱点只表现在你佩服的人面前。”“你不是男孩,你算不算一个?曹园菊算不算一个?我是感情脆弱。似乎,我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我预料,我将惨死在自己的感情旋涡里。我已经成了自己感情的俘虏。”“你本身就是感情型的人。一般的感情型的人是热爱生活的。”“可是有人说我对生活苛刻,对别人苛刻。”“这并不奇怪。因为你热爱生活,你总是把生活看得很美好很美好,生活当中有许多丑恶的东西,你都不容许它存在半点,你觉得它不顺眼顺耳,你想灭掉它,你要唠叨。在世人看来,你的厌恶、唠叨就是对社会、他人的苛刻。其实这是你过分热爱生活的表现。冷静的人就不是这样。他觉得生活中存在丑恶的坏事是必然的,她允许这些东西的存在,但并不是说熟视无睹。他能客观地看待这些,并能为解决这些而做出努力。”“看来,我是只知道享受、企望享受,而不去改造的庸人。”“你又理解错了。我并不是说你无用。只要你冷静点、现实点,你的缺点是可以改正的。其实感情用事和理智处事都只是相对而言的,全是理智的人并不见得好。”

    史微听着,忽然心不在焉了。她的形骸和苏月桐在一起,心却在激烈地拼刺交火。一个自我说:“天哪,她总是有那么多漂亮、精辟的见解,她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透彻。我弄不清楚的她全都知道。”一个自我说:“她总是惯用高超的言论来蛊惑我。在她面前,我把心都掏空了,结果却一无所获。我要赶快离开她。”史微的心裂变为二,那个希望有所依附的自我需要苏月桐,那个理智的自我命令离开苏月桐。史微把这些感受告诉苏月桐,苏月桐既开心又得意,笑得直不起腰来。“笑什么啊?那么好笑?你利用你的魅力把别人弄得那么矛盾、痛苦,你觉得又开心又得意,是吗?就像和谢一铃在一起一样,到时候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别人会说是我带坏了你,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是你使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苏月桐回答史微唠叨的,还是她的笑声。

    朱青青一直在生史微气,但看到史微确实开始学习了,也在慢慢原谅她。史微把座位调换了一下,苏月桐建议她坐到自己后面,这样史微就坐在杜青荣前面了。史微换座位本来不碍杜青荣的事,但杜青荣反应特别敏感,不但如此,他还把他的不满和不高兴嘟哝出来。史微接腔反驳他,他声音反而又小了。见史微、杜青荣争辩,后面两个高大、英俊的家伙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马上兴奋了起来,他们嚷着,不断地怂恿杜青荣和史微争辩下去。见那两个家伙得意洋洋地在那儿煽风点火,史微决定保持沉默。打算偃旗息鼓的杜青荣为了不丢男子汉面子,不得不再嘟哝一句,但已声如蚊蝇。史微沉默后像局外人看戏似的瞪着他们,他们不禁一脸尴尬,灰溜溜地低着头不吭气儿了。史微刚还后悔为什么不把他们也臭骂一顿,看他们那德性,知道不骂效果好。

    现在班上已经没有什么男女界限,大家说话、做事都非常随便、自然。可史微确实是这个群体里的另类。她在女生中就很少与人交往,更不用说和男生说什么了。她不是害羞、胆怯,是纯粹地懒得和别人答腔。有几个男生对她好奇,总是不自觉地招惹她,把她写的诗拿去翻,觉得好的句子念出来,史微一概不理。苏月桐说得对,史微的软弱只表现在她佩服的人面前。

    今天是星期六,该冷波、苏月桐、史微打扫卫生,可冷波早已无影无踪,史微极不高兴。上学期史微和杜青荣三个人扫地,整整一学期杜青荣只扫过两次。对于杜青荣这样的人,史微本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每次二话没说就主动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学期碰上和冷波合作,史微心里非常满意,她想冷波决不至于会像杜青荣。谁知冷波也是“走为上计”。史微打来水,对准备洒水的苏月桐说:“少洒两组地的水,让冷波自己来浇水、扫地。回回吃亏。”史微边搬凳子边嘟哝。苏月桐把教室全部洒了水,并说要打扫干净,只留垃圾等冷波去倒。史微说:“首先声明,我只扫三组。你思想好你替他扫就是了。”听史微这样讲,苏月桐气愤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组也不扫!”“你一组不扫与我无关。”“那你讲什么呢?”“你刚才自己不是说要全部扫完吗?”苏月桐不做声了。苏月桐一向马虎,她扫的地史微根本看不上眼。史微打扫到她那儿时,叫她让一让,她没好气地说:“我这里不要你扫。”“不要我扫我就非要扫不成?”史微不扫她站的地方就直接扫了下去。她们赌气了。

    星期天史微在胜利公园门口邮电局旁边的报刊亭选了三本杂志,回来后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这时一只手不声不响地伸进她的桌内,把她新买的书拿去一本,是后后排的一个男生。史微突然感到非常厌恶:为什么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借”书?作为一个和我没有任何交往的同学,你那么随随便便地扯走我的书,礼貌吗?“如果你下次向我借书,你最好改变一下你的‘借’书方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她的不满神情他肯定已经看到了。

    晚饭时史微低头大口吃饭,一个身影几乎擦身而过,以为是赵青云,待要抬头招呼,才发现是秦安之,但已经错过了招呼的机会。史微惆怅:我不叫你,你就不会叫我吗?你为什么这样傲慢?现在我觉得谁也帮助不了我,能够帮助我的人是我自己。自从与书为友,我的心是充实、轻快的。正如你所说,“求助书”留在你那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会再找你了。她心中有根若隐若现的弦,因秦安之的出现而不能自禁地颤抖。

    教室里,史微的烦躁犹如一个巨大泉眼冒出的泉水,那源源不决的劲头令她痛不欲生:你不是要做一位诗人吗?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为你心中的理想做过什么?你想写你灵魂根子里感受到的生命蠕动,可你喷薄的真情一次又一次地被你自己残酷扼杀。你的诗在心中燃烧成绚丽的火焰,你三番五次地把它扑灭,就为那海市蜃楼般的大学吗?你算什么?你是一个懦夫!你是一个笨蛋!坐立不安的史微恼恨自己到了极点,可她还是把书和需要做的作业拿了出来。

    杜青荣来自红灵,不但现代舞跳得极好,还会吹口哨。像《我的中国心》这些歌曲,他都吹得婉转动听。史微本来不喜欢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浮华作风:一个纨绔子弟,将来能做出什么伟大业绩?但是,她却喜欢听他吹口哨,且特别偏爱他吹的《万水千山总是情》。这是一首令她忧伤的歌,听这首歌,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纯净、柔弱、孤独的灵魂无辜地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她就那么为那个灵魂忧伤。有时候她甚至热爱由这支曲子带来的忧伤感,认为是一种独特的心灵享受。但是,今天,当杜青荣吹起这支歌曲,史微心里的不耐烦就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怎么也熄灭不了。那种到达极点的郁闷最终在她心田滋蔓成灾:我就是那个被这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灵魂?我应该被这个世界遗弃么?到底是世界遗弃了我,还是我自己遗弃了自己?爸爸,您到底还是放弃了我,您到底还是把压在我身上的筹码全部取走了。是的,不是我不热爱我生存的这片天地,是供养我的这片天地忘记了我。不要吹了,不要再吹下去了!史微在心里疯狂地喊,她真想冲杜青荣乱发一通脾气;最终,她选择了离开。她想,如果真去阻止杜青荣唱歌,自己无疑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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