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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不堪春梦太匆匆》原创现实主义长篇 寻出版[第1页]

作者:常山渐青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20]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艺术虽然来源于生活,但是未必就一定要高于生活,能把真实、生动、感人的现实生活反映出十之一二的面貌就是相当不错的作品了。出于这种简单而执着的愿望,作者历时五年呕心沥血创作了这部作品。该书以海西省青云县北沟镇樱峪村老张家出来的张桂芹、张桂卿、张桂明三姐弟的感情生活为主线,以细腻委婉、朴素流畅、动人心扉的笔调深入刻画了他们的爱恨情仇和俗世生活的点点滴滴,读来令人不禁感慨万千、思绪起伏。该书规模宏大,构思巧妙,人物鲜活,情节动人,是近年来文坛不可多得的现实主义力作。全书共分6部,约140万字,时间跨度自2001年7月至2005年7月整四年。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且容在下再絮叨絮叨该作品的些许特点(优点)吧,好多吸点粉,增强一下社会影响力。
    一、这是一部非常精准的地方物候志。秋收冬藏,寒来暑往,春花秋月,蜂蝶纷忙。什么花儿在什么时候开,什么虫儿在什么时候爬,什么节气该种什么庄稼,什么时候该吃什么瓜果,在这部作品里一点都不会错。诸如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炸咸菜之类的和物候有关的细节描述随处可见,且来得非常清新自然,毫不做作。
    二、这是一部妙趣纷呈的地方民俗志。该作品对于主人公生于斯长于斯的海西省鹿墟市青云县北沟乡樱峪村包括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在内的各类独具地方特色民俗活动有着较为详实可信的描写和引用,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该地区民俗的窗户。诸如舞狮子、跳人灯舞、缝制虎头鞋和香包,叫满月、送粥米,酥果子、叠糖和摊菜煎饼等活动举不胜举,于作者而言可谓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三、这是一部用典比较广泛的宏大作品。据初步统计,该作品中直接或间接引用的各类经史典籍、中外文学名著、诗词歌赋、戏曲和通俗歌曲等多达190余部(首),大到《红楼梦》《庄子》,小到《金锁记》《项脊轩志》,再到《喝面叶》《卷席筒》等,其中多处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进行了较为精深的解读和延伸,可谓洋洋大观、丰富多彩,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艺术性。
    四、这是一部时序精准、地标清晰的严谨作品。该书严格按照时间序列安排故事情节,并没有刻意地使用倒叙、插叙或意识流等超常规的创作手法,于朴实自然中见真功夫,于细节精微处展好手段,细心的读者观后完全可以列出一条长长的时间轴来,无论阴历还是阳历都是一天不差,与真实的日历完全吻合。从地理空间上来讲,作者对于青云县这个主要人物活动的主场地的描述是极为清晰和明确的,大到天然存在的山川河流、城镇位置与纵横交错的街道,小到一个小区、一个饭店、一个约会的地点等,其位置都排列有序,分毫不乱,读者也完全可以画出一副眉清目秀、错落有致的小地图来。
    五、这是一部融入较多原创诗词的优秀作品。同样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书中非常自然地融入了一部分作者的原创诗词,给整部作品增添了不少艺术性和观赏性。诸如《冬至》《玉龙公园冬晨》《咏梅》等小品还是颇有趣味的,完全可资闲暇时把玩和品味一番。
    六、这是一部主要涉及社会心理学方面的鸿篇巨制。无论有意识或无意识,作者在事实上已经通过个案解剖的基本方式,对书中包括主人公在内的大小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各种心理动因进行了细致入微地分析和解读,同时又通过对主人公所面对的各种社会现实的客观、精准描述,进一步诠释了鹿墟市所在的海西省南部地区的人们所普遍遵从的社会习俗的潜在渊源和核心要义,给读者呈现出了一副多姿多彩、委婉动人的生活画卷。
    祝各位读者阅读愉快!
    第1部
    第1章

    外地来青云县城的人一般都不会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为这座始建于北魏黄兴年间的古老县城十分方正。东西向的几条主要道路全部叫某某路,且均为“永字辈”的,由北至南依次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则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辈”的,由西至东分别为崇仁街、崇义街、崇礼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边的崇仁街依着已经上了年岁的铁路,最东边的崇信街傍着才修没几年的高速公路。铁路和高速公路宛如长长的臂膀一般,把这个小县城牢牢地劫持住了,整个形势又如同两根硬棍绑着一个硕大的老鳖盖一样,而鳖盖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亘古不动的感觉,包括无处不在的毒热的盛夏空气。
    一切都是老样子,油腻而世俗,散发着扑鼻的咸咸的卤味,如煮了千年的老鹅汤,黄乎乎的油花子下面全是酱色的混汁,且这混汁永远都不思进取,自以为是。清明节鲜嫩杨柳的清新给人的感觉在这里是绝对没有的,即使有那么一星半点也是极其稀罕的。在任何地方呆久了都会让人厌烦,这里尤甚,除非人已经足够成熟,或者已然老去,对什么都不再好奇。
    永平路和崇礼街仿佛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规整地镶嵌在整个青云县城的正中,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像一个大家庭里面的长子一般稳重厚道,默默地履行着县城主骨架的神圣职责。这大十字架把整个县城大致均等地划分为北关、南河、静安和梅山四个街道办事处,显示了一定要把一碗水端平的老家长意识。
    两岸绿树如茵的把雄浑和柔美巧妙融为一体的颇有几分气势的青龙河作为青云县的母亲河,就像是巨人右肩膀上的一条不可或缺的护肩一样,从东北至西南,从左上方缓缓流淌过整个县城的外围。而和青龙河同源共出却略小一号,以清秀妩媚和婀娜多姿为靓点的玉龙河,则只能称作姨妈河了。这条姨妈河在县城的东北角与她的姐姐青龙河分道扬镳,好比佐罗在大地上潇洒地划了个反“Z”字,轻挑而又干练地流过小半个县城的东南部分。揽过古老的县城,这两条姊妹河又一路并行着,彼此时远时近地向着西南方向七八里远的留仙湖逛去,到那里去滋养鱼虾、抚育莲藕和生发香稻。
    既有母亲河,定然少不了父亲山,否则便是明显的不平衡了,让人不舒服,沿着永平路走到尽头就是本县的父亲山梅花山了。据说是因为周代一个什么王被封在青云这片领地之后,他在这山的南坡养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来这山就被称作梅花山了。山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丘陵,像长满了绿毛的大馍馍一样盘踞在县城的东边,颇有在饥馑年代能让人好好地吃上一顿的特殊气势。这种山向来是不能吸引人的注意的,因为太普通太平凡了。
    当年青云王养鹿的地方,如今坐落着本县的最高学府鹿苑中学,这也是张桂卿的母校。在母校刚上高一的时候,他还曾经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写过一篇《梅花山赋》,来赞美和讴歌这座朴实无华其貌不扬的父亲山呢,只是现在他连当年那篇文章的一个字皮都不曾记得了。真切而又实在的生活,已经把他身上许许多多的小情小调和小资小派消磨得不见一点踪影了,全没了以前那种无知者无畏和无鬼者无愧的情怀。尽管那些曾经疯长不休的并且一直折磨着他的行为和思绪,是在一种非常贫困潦倒的求学生活的基础上不屈不挠地顽强产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挡不了悠悠岁月那无情的侵蚀和风化,因为没有什么是永远刀枪不入的。
    这天是7月1日,正逢周日,热浪包裹中的县城沉稳娴熟地上演着她一贯的纷杂和吵闹,使身在其中的人谁也摆脱不了眼下这种境况。八天前刚刚从省城同州大学毕业的桂卿是到县城来闲逛的,此刻他刚从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购物中心金碧大厦里面出来,手里捏着一件在一楼大厅花15块钱买的销价处理的白色短袖衬衫。他留恋着大厦里面的冷气,带着重新走进酷热的坚毅神情,快步走到门口存车处,去推那架他虽然动手修理过无数遍却依然时刻担心它会不打招呼就擅自罢工的自行车。当他把车子推到路边,正考虑是往西走继续到火车站附近逛逛,还是往东走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从西边来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姑娘。
    这姑娘头后扎着一个纺锤形的马尾辫子,中间饱满,一头圆润,一头溜尖,前额的刘海显得非常自然飘逸,只有几丝头发脱离了整体在额前飘忽舞动。一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在两帘修长睫毛的映托下折射着夺人心魄的光泽。那双眼睛虽然背着西边太阳的强光,却没有一丝的幽暗和阴冷,里面流露出的欢欣光泽似乎可以和日光竞相映照这条略显弯曲的街道。她五官十分精致且比例特别协调,肤色适中,身材匀称,上身穿一件杏黄色短袖小衫,下身着一条浅蓝色带白碎花的长裙,宛如冬末深山里一株亮洁明艳的腊梅花,只是碰巧开在了这炎炎的夏季。
    在桂卿看来,这姑娘美得简直无以复加,几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对年轻漂亮女孩的全部审美要求:天然的清纯可爱,毫无半点的脂粉气,整体略微偏瘦,没有任何油腻意味的脸带着盈盈的笑意。那一瞬间,姑娘那张熠熠生辉神采飞扬的脸庞仿佛雕塑一样凝固在了他的脑海里,而这雕塑又随着自行车的移动转眼就滑向了东边。
    这种女孩天生给人以美丽善良温柔贤惠的感觉,即使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也丝毫不会有什么罪恶和内疚的感觉。桂卿自然不是那种随便看到个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风流人物,也不是什么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伪君子,更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脱俗之人,他只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普通平凡的山区农村青年而已,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愚钝、粗鄙和懦弱,他只是凭着自己朴素的审美眼光和对美丽异性的天然感觉,去痴痴地追视着这个骑车的姑娘。
    “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小妮当媳妇,这一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如果目光能够传递声音的话,那么他的眼睛肯定已经把他这句心里话告诉了那位姑娘,并且还加上了若干的着重号、感叹号和下划线,以希望这位在他眼里像仙子般的人物能倾听得真切。那姑娘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一双火辣辣的异性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追随着她,并且在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居然侧颈转头轻轻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展现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许,这种毫无顾忌地凝视她的不甚礼貌的眼光对她来说已经见过得太多了,所以她对此也就不以为然了,但她还是因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没有让他感觉出她所回应的笑容里面带有任何的鄙视和嘲笑。那种回应就像一个富裕而优雅的乡绅随手拿出一个饼子给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给得从容,给得随意,既满足了别人也满足了自己。
    这个轻盈灵动的女子仿佛一颗从蔚蓝天际悄然划过的流星,具有无限多的能量,蕴含着巨大的引力,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心,他那颗不知何时开始砰然跳动的心,如同突然得了罕见的心脏病一样。他望着她,望着她靓丽的背影,迎着落日的强光……
    这是每个年轻男人都会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尽管有着太多的不舍和留恋,但是擦肩而过之后,他的思路还是很快就回到了模糊而又柔软的现实当中。于是他决定一直往东,骑到永平路的尽头,越过梅花山北麓,出城之后再走过一段丘陵山区的小路,回家。
    有点怅然若失的他骑着自行车悠悠地往东行,行了大约几百米,就在快到永平路和崇礼街交叉路口时,他突然看见前面的人群躁动不已、古古怪怪的,只让他感觉到一片斑驳陆离、色差明显的衣服在来回乱窜。有的人正从远一点的地方往前面快步地跑着,有的人则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他猛然记起,刚才隐约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那一定是出车祸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车速,带着一种万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就立马去救人的慷慨之情,当然也夹杂着些许看热闹的好奇心理,迅速地凑了过去。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就是朴实平静、绿树成荫、带着些许威严气息的县政府,正向南张着一张大口吸纳着过未经过滤的暑气,引得从此经过的路人不禁感觉到丝丝凉意,心神因而安定了不少。
    在路口西南位置,围观的人群是里三层外三层,他不时听到有妇女的声音在说:“毁了,这个闺女看样子碰得不轻……”
    “怎么回事呀,正骑得好好的,就撞了过来……”
    “大睁两眼地就能碰上,可能喝酒了呗……”
    第2章

    桂卿向来不太喜欢看热闹,一来怕自己光顾着看了,车子被孬种下三滥偷了都不知道,二来也不喜欢和别人挤,他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和鸭子伸脖子抢食一样,很没意思,白白地折损了他那原本就不够坚实的人文气节。人都容易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与众不同,他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当大体能听到前边那些嘈杂的话语时,他突然之间就有些莫名的难受,不管撞的是谁都会让人心疼不已,想想车祸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都是非伤即死的,这事搁谁身上都将是天大的灾难。就算是不小心出的事,开车人的心理肯定也不好受啊。当想到被撞的是个女孩时,他冷不丁心里往下猛然一沉,默念道:“哎呀,不会那么巧就是刚才骑车子的那个小姑娘吧?”于是,他急忙往前赶去,然后把车子随随便便地锁在路旁,接着就往人群中钻去,也顾不了什么讲究了,仿佛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或妹妹一般,而且还是感情相当好的姐姐或妹妹。
    他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躲什么遇见什么,前面就是一起让人十分意外的可怕交通事故。一辆黑色小轿车,他也不认得是什么牌子,看样子应该是单位的车,正车头朝南,斜着停在路口西南边靠路沿石的地方。路沿石连着人行道的位置,摆着一辆前轮严重变形车把大幅度扭曲的自行车。就是那个刚才骑着车子的时候还回应给他一个美丽笑容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人行道地砖上。她的头部挨着一个暗红色的油漆剥落的消防栓,脸朝向马路,头发半散开,下面有一滩骇人的血迹,有的血还正顺着地砖的缝隙往靠近路面的一侧缓缓地流淌。她穿着一双灰白色的皮鞋,那双皮鞋看起来非常的雅致,通过肉色的短丝袜连着她那匀称紧致的小腿。那双小腿不长不短,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典型的少女的腿,要多好有多好。
    越美好的东西,在被无情毁掉的时候就越是令人悲伤动容,何况是这样一个鲜活明朗、楚楚动人的女孩子,是这样一个刚刚还软玉温香般笑靥满面的女孩子被如此快速如此残酷地毁掉。见此情景任谁都会郁郁不欢和难以接受的,何况是桂卿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多愁善感的人,一个遇事总是偏好往坏的方向考虑的人。
    好在那姑娘的鞋子还在她脚上,桂卿记得好像有人曾经说过,在车祸中只要人的鞋子不掉,一般是不会死的,如果鞋子掉了,那八成是没指望了。看那姑娘现在一动不动的,脸色也变得灰白了不少,他估计情况应该不是太好,尽管其鞋子没掉。
    她如果真死了的话,死相还不是太难看,他本能地以为着,像没了脑子的机械人一样。一想到这里,他又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凭什么想到人家会死啊?真是天大的罪过,且罪不容赦。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点最起码的人性,居然直接就想到了对方的死。于是,他马上在心理强迫自己默默地祈祷起来:“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神仙和异人的话,求求你们大慈大悲显显灵吧,你们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花朵一样的姑娘横死在繁华的街头呢?她还没别过生她养她的爹娘,还没别过喜欢她爱惜她的亲戚朋友,也许还没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恋爱,没拥有过一段宝贵异常且甜蜜无比的爱情呢。”
    他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强烈的酸痛,泪水默然涌到了眼角,只消闭一下眼就会夺眶而出,他已经没心情去看那个撞人的司机了。据围观的那些人说,司机应该是喝了不少酒,说话明显带着一股酒气,只是还没到烂醉如泥不可收拾的程度,并且这厮当时也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现在这个可恶的家伙倒是没跑,还在车东边继续打电话呢,但是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话都说不成个,脸色也蜡黄发黑,鬓角全是豆大的汗珠子,大约也是吓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真是冤业啊,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偏赶到那个点就出了事。从大家的议论中桂卿大概也知道了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那个司机为了躲一个夹着个熊眼闯红灯的骑三轮车的死老头,不小心把方向打过了,再加上他喝了酒,大脑不怎么听指挥,就把正常骑车的女孩给撞翻了。这处的红绿灯是小县城为数不多的几处红绿灯之一,大家并没有因为它的稀缺性而多么稀罕和重视它,相反,还有不少人却据此欺负起它的兵少将寡来,根本就不把它当回事。那个懵懵懂懂乱骑三轮车的老头大约连红绿灯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就这么惹出一大摊子事来。现在那个让人恨之入骨的死老头已经悄悄地走远了,并没有留下来看热闹,这种人即使留下来,也不会认为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很快,县中医院的医生到了,随后县交警队也来人了。两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姑娘的眼睑,程序性地摸了一下脉搏,拿听诊器听了一下心脏,就没再说什么,便指挥着穿绿衣服的随车人员把姑娘抬上担架搬到车里,往医院奔去。交警们则忙着把肇事司机控制起来,同时疏散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拍照并测量现场,询问路人等。看得出来,虽然医生和交警经常遇到这一类的事故,但是这次他们的心情还是显得非常压抑的,其表情也特别凝重,很多时候他们的无情正显示了他们的有情。
    第3章

    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斜着停在路边,如犯了弥天大错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的孩子一般,其前窗玻璃右上角被撞裂了一个大坑,右前大灯附近也破烂不堪,可见当时的撞击力度有多大。人群久久没有散去,大家都还沉浸在对交通事故的愕然、迷惑和惋惜之中,有那后来的人则忙着向早来的人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仿佛错过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情。有几个妇女则唏嘘不已,眼睛里面还流出些许泪滴,也许这样的意外又使她们想起来更多伤心的往事吧。
    对于死亡或者说尸体一类的看起来比较恐怖的事情,桂卿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已经成功地破除了对它的天然恐惧感了,他所具备的直面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的实际年龄不怎么相配的勇气,说起来和县城的一段铁路有着很大的关系。顺着永和路往西穿过一个低低矮矮的铁路涵洞之后,再南行几里路就是位于粮满镇黄石村他二姨家,这个铁路涵洞是附近百姓往来铁路两边的必经之道。那时他大约12岁左右,有一回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二姨家玩,在快到这个黑黝黝潮乎乎的涵洞时,老远看着三五个人在铁道上来回晃悠着,就很好奇地跑上去看看,结果发现原来是一个穿土黄色西装、套黑色裤子、带金丝边眼镜的男青年卧轨自杀了。那个人的身子在铁道西边,头颅在铁轨里面,面色蜡黄蜡黄,血迹隐藏在脏兮兮的石子里面很不明显,头和身子之间隔着一条铁轨,铁轨上面靠中间的部分寒光闪闪。很奇怪,当时围观的几个大人竟然没有制止他这个小孩接近那个可怕的现场,这就导致小小年纪的他突然就直面了那种特别恐怖的场面,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面都会毫无预兆地蹦出那个无名卧轨者的可怕影像,且挥之不去反复萦绕,让他苦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再不愉快的事情时间长了也会逐渐淡漠,更何况念头想法这些东西也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既然躲无可躲且藏无可藏,倒不如索性接受。于是,对于这类的事情他倒是很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就像面对任何司空见惯的成长的烦恼一样,这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吧。
    其实再小的时候,他和很多村里的小孩子一样,对死亡还是充满深深的恐惧的。每每村子里有人去世,他总喜欢去听喇叭,看吊孝、行路祭、泼汤子等事情,但是对于那些个黑漆漆或者红幽幽的棺材却总是感到恐慌不已,觉得那就是一个暂时打盹的一个活物,他生怕走得近了会被突然醒来的活物吸进里面。而且那些一动不动的棺材看起来都是很厚很厚的,活人一旦被封在里面,恐怕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会感到无比的害怕,继而就会想到如果棺材被被埋进黄土里,那可更是暗无天日了,就算真有那休克假死的人被误埋了,恐怕也没办法把棺材从里面砸烂并进而跑出来,因此只能白白地被憋死。由此看来,把刚刚咽气的人停几天再入殓还是很有道理的,得给死人几天时间,让活着的人确定死者是真的死了再处理也不晚。死亡应该需要一个适度长短的过程,而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就像考大学一样,得从小学、初中、高中学起。
    当地农村骂人最狠的话莫过于说谁谁是“火车切的”和“大刀贼剁的”,这个“火车切的”他算是真真正正见识过了,比较那个死鬼的死相还算体面。按理说,有了以往的那种独特经历,县城街里路口的这次交通事故就不会对他的心理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事实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当他准备离开事故现场骑车回家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意识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恍惚:身后落日的余晖,路边高大的法桐,向东延伸到梅花山的永平路,全部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一切都如同浸泡在了厚厚的水里,此情此景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已经发生过了一样,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回忆一种重复的梦境,还是本身就在梦里,一种他怎么努力也逃不脱的梦。作为一个县城东部山区的农村孩子,这条回家的路他曾经走了无数遍,可是这回他走起来却觉得忐忑不安,惴惴不平,好像有无数的心事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把他那原本容量就十分有限的心脏快要撑破了一般。心里既然装不下这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自然就继续往脑袋里面涌,直到脑袋里面也装不下了,便又从耳朵和眼睛里溢出来,像七窍流血一样。
    在这些复杂而沉重的感觉里面,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老是感觉那个姑娘在和他并排骑着车子,并且和他一直有说有笑的,像是认识多年的红颜知己。不管他说什么想什么,她似乎都能心领神会,非常流畅恰当地和他进行沟通和交流,并且还始终都带着一种欣赏和怜惜的意味在里面。在朦胧迷蒙之中,他偏偏又体验到了阵阵清清爽爽的感觉,这其中竟然还混合着丝丝的甜意和畅快。有一种类似热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凉爽,冷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温暖的东西,一层一层把他和她严密地环绕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个和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一个从未恋爱过的人突然找到了恋爱的感觉,那种异样的躁动流淌在他的血管里,迅速遍布了他的全身,融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特别是神经细胞,特别是那些负责幸福和美好感觉的神经细胞。
    就这样,他带着这个姑娘回家了。
    第4章

    小暑的天气带着炎炎夏日一贯的骄横妖蛮之态,孜孜不倦地烘烤着整个青云大地。在过了梅花山,又过了柏山和松山南北夹持的白窝村,眼睛巡视了这三个小山头的青松翠柏和零星的水杉之后,桂卿的脑子里面才算是略微带了点清醒的意思。可惜他的这份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又在到东边草莽山的路上被烘烤了个一干二净荡然无存,因为这条由碎石、砂礓和坚硬的黄泥牢固结合所形成的六七里长的路,他走了好久好久,像是大白天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在爬过一个大上坡,依次翻过草莽山两边的西草村和东草村之后,他便可以望见北樱村了。
    北樱村四面环山,西连高大的草莽山,北靠秀丽的落凤山,南望起伏不断的走马岭,东依以伏虎山和仙鹿山打头阵的连绵群山。村子前面便是风光旖旎、碧波荡漾的樱峪水库,水库坚固的石头大坝连着落凤山和走马岭的西沿。水体在坝西,如一面绿玉镜子般呈现在小山村的前面。与大坝平行,由北岸向水里延伸出一座美丽的断头平桥,桥面断头处建了一个别致的亭子,作为观测水位之用。望见那汪绿莹莹的水面和那个俏皮别致的小亭子后,他的心里就多了些放松的感觉,这感觉又传递给了那位一直不离他左右的姑娘。
    他进门之后,家里看护兔窝的小黄狗欢呼雀跃地迎接他,一扫中午的萎靡和困顿,连狗链子几乎都要栓不住它了。他和这家伙打过招呼之后,它依然狂躁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伏下身子,不得不承认铁链子对它的实际约束。院子上面是挂满架的葡萄,葡萄的叶子在日头退下之后终于显露出它们本来的正经颜色,不浓不淡的绿,惹人心醉,也惹得虫子心醉。
    一顿稀松平常的晚饭过后,他父亲张道武抱着一捆新鲜的茅草去驴棚喂驴去了,而母亲薄春英则去舀晒了一天的水去饮兔子了,他就去西屋前边那间房子去睡觉了。当然,他今晚之所以会早早地去睡觉,就是要和那位半道邂逅的姑娘好好地谈谈,既然人家不能陪他吃饭,那喊她去卧室兼书房聊聊天总还是可以的。
    那姑娘倒是不用他客气虚让,自己径直就坐在了他平时坐的一把油漆剥落且苗条非常的木椅上。她婷婷袅袅地转过柔若无骨的身段来,背靠书桌似倚非倚的样子,又笑容可掬地和斜躺在西墙边床沿上的他说起话来。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伴随着她的沙沙细语在房间里慢慢地散布开来,如夕阳西下时远处山村里升起的袅袅参与。幸好这屋不是石头墙垒砌的,否则那香味一定会穿墙而过,被外边的大黑驴或者小黄狗闻到,那就白白糟蹋了。
    “姐姐,二十余年未见,你一向可好啊?”她开口问道。
    闻听此言他不免愣住了,感觉有些意外,仔细想来这一路上他虽然和她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感觉甚是快慰,但是还真未互相通名报姓,告知年岁大小以及家居何地等,此时听她叫声姐姐,他自然有话要答,有事要问。
    “姑娘,想来我喊你一声妹妹估计是错不了的,不知你为何称我为姐姐?”他开口直言道,悄然少了一开始的拘谨和羞涩,多了些直抒胸臆的畅快和惬意,“就算我不是那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汉,但总还是个纯爷们吧,你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弄错吧?另外,你说二十余年未见,难不成我们很多年以前就认识吗?虽然我们之间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或者相见恨晚的感觉,尽管这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请恕我天生愚笨,我是真不记得到底在哪里曾经见过妹妹你。”
    “姐姐目下凡胎肉眼的,”她淡淡地笑道,一副世事都了然于胸的样子,“已然不比往昔,自然是不记得当日的那番情景了。”
    他心中突然一阵悸动,猛然想起她已经离开人世了,一路上跟着他的那就该是她的魂魄了。既然是魂魄,自然就不是凡胎肌体了,就有了不能言说的神通,和他就不一样了,说的话自然要比他要对,他绝不能以凡人的眼光来看待她了。
    “妹妹教训的是,”于是他很抱歉地说道,“姐姐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应该是一个世间饮食民女,当然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妹妹既已登入仙界,倘若有何教诲,不妨对我直言,还望不要见外才好。况且既是自家姐妹,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对。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今天既然进了我家的门当然就是我家的人了,就更不必遮遮掩掩地有所保留了。”
    “姐姐所言极是,”但见她丹唇轻启,然后又娓娓言道,“想当初我们姐妹四个同为泰山老奶奶驾下仙童,彼此一同起卧,一同侍奉奶奶,真个是情同手足,不分你我,何曾有一日分开过?过往情景历历在目,眼下想起心绪仍波澜起伏、难以平复。加之又在这里见到姐姐,真是亲都没亲过来呢。好姐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言罢,她竟有几滴清泪滚下,随即化在毒热空的气里,不曾有半滴落到地面,也是蔚为奇观了。
    “这些年我过得还好还好,“他以为她是因为和他久别重逢所以才分外惊喜的,流些泪滴儿倒也正常,只是心中不免又记起先前的疑惑来,忙又答道,”妹妹大可不必过分挂念。方才你说我们姐妹四个,你既然叫我姐姐,看来我只是其中一个,那么另外两位又是谁,不知道妹妹能否一一告知?还有,我们是如何到了今天这步田地的呢?还请妹妹也如实道来,以解姐姐心中疑惑。”
    第5章

    “我们姐妹四个,姐姐排行第二,名唤如画,”姑娘将面上清清淡淡的泪痕轻轻拭去,转头又对桂卿笑道,“妹妹我行三,叫如烟,还有大姐如诗、四妹如柳。虽然我们侍奉奶奶年深日久,却并未曾将奶奶的话听进心里,顽劣之心仍盛,对侍奉之事难免感觉有些无趣,又兼整日看各色人等前来求拜,听那诸多市井人物讲述凡间种种事情,思凡下界之心炙动,遂相约投胎下界,去体会一番那人间苦乐到底是何种滋味。”
    此刻他心中自然是惊叹不已,惊的是他居然是天仙玉女保生真人宏德碧霞元君驾下童子,叹的是他当年怎么会有那等胆子干出私下凡界这等悖逆的事情,而且还是结伙下界,于是忙向如烟问道:“如烟妹妹,这私下凡间必定是那等罪不容赦的事情,奶奶那里怎会轻饶了我们?如何这些年就未见些惩罚?”
    “这私下凡间当然是大错,岂可不加惩罚以示威严?”她神色有些凝重地答道,显然是承了不能承受之重,并非是有意为之,“但奶奶素来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对世人尚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又怎忍心对我辈严刑酷罚,不网开一面呢?按律来讲,凡有私下凡间者,上天必在12岁之前把那下界者性命取来,所以世间有不少俊俏可人的孩童不到12岁便夭亡了,就是这个道理了。本来我们都不会活过12岁的,只是奶奶体恤怜悯我们四个平日里一心侍奉她老人家,并没出过什么言差语错,也没有过什么闪失纰漏,所以才肯宽宏大量放过我们一些时日。不过,规矩还是规矩,奶奶虽然私下宽容与我等,但是那大道理是不可违背的。只要我们动了婚姻的念头,有了男女之事,这性命是必然要被取走的。今日我被撞街头,仔细算来还是因你一句话所致呢。”
    他一时不解这话,急道:“这又是何道理?”
    “方才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到脑后了,”她佯怒着回道,粉脸却是十分可人,惹得他不禁有些心痒,“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小妮当媳妇,这一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听到此处他一时语塞,当时和她错肩而过的时候他确实这样想了,但是他并未说出口啊。俗话说,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他纵然是心里有了些爱慕的意思,怎么就能算是动了婚姻的念头呢?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牵过,身子自然是摸都没摸一下,这也有点太冤枉人了。况且,有这等不好想法的人是他,要死也得是他死才对啊,怎么会轮到她死呢?
    “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主动解释道,“这绝不是什么妄言,所谓心动即神动,不可不留意。你既留意于我,过后自然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的。虽然你平日里想过的女孩绝对不止我一人,但正所谓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她们对你都毫无爱慕之情眷恋之意,你那些念头自然就算不得数了,充其量就是些小小的痴心妄想而已。况且你过往的种种想法都没有今天的心思这样重,都想到了死而无憾,妹妹我怎能不为之动心呢?今日是姐姐先动的婚姻之心,这不假,因此被撞的本该是你,但妹妹我想着你既好不容易托生了个男儿身,比妹妹又略有些才情气概,青春年少的若是丢了性命委实可惜,所以妹妹我才甘心替你去死的。况且,你既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自然比妹妹我要坚强些,你能忍失去我之痛,我却不能忍失去你之痛,所以还是妹妹我先去为好。我向来无欲无求的,只是想着咱姐妹一场,苦当同苦,乐当同乐,才随着大家一起投胎下界的。现如今大限既已到来,回到奶奶身边自然也是应该的,我也未曾有半点怨言和遗憾。回去后我定会向奶奶忏悔认罪,领刑受罚,只求你们三个在凡间平安一生,能得善终,我便是了无牵挂,去得从容了。”
    言罢,她的眼角似有朵朵泪花闪过,晶莹夺目,霞光闪闪,她连忙又拭了去,只不叫他看见。
    闻听此言,他真是悲喜交加,同时又愧疚不堪。悲的是,这如烟原来是替他枉死的,而且还是因为他一句孟浪的话丢的性命,岂不等同是他亲手害死了她吗?这叫他的良心现在往哪里搁呢?他又一向自诩很有良心,见不得他人的心酸、悲痛之事。喜的是,她竟是如此的有情有义,姐妹之情上面又多了一层夫妻之义,今生倘能得此一人心,生又何怨,死有何憾?虽得不到其生前之身,却得到了其死后之心,想来也甚是欣慰。只是他这今后的日子,乃是如烟妹子拿她的命换来的,他倘若不好好地珍惜,又怎能对得起已然过世的她呢?他又想到自己平日里那些愚顽懒惰蠢笨不堪的言谈举止和所作所为,只恐怕会辜负了她的大恩大义和大情大爱,心中遂强烈地惶恐不安起来。
    “妹妹前言曾提到,前身我们皆是女孩儿,怎么我就生了个男儿身呢?”有些话他是不好对她讲,于是便索性岔开话题道,“难道这投胎还有投错的道理?”
    “姐姐你当然是个女孩身了,不然怎么能做我们的姐姐呢?那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她收起哀婉悲戚的泪容,转言轻声地解释道,“姐妹当中你原本就有些男孩儿的性情,又背着我们读了几本杂七杂八的闲书,肯读书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好事,只是偏偏你这书读得又是粗枝大叶、囫囵吞枣的,正是应了那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俗话,半咸半酸、不浓不淡的样子,言语行动起来就有些狂癫不羁、自成一体的眉目,放肆起来比有些男孩子更不近情理,不可理喻。说起来甚是好笑,你投胎那日竟学着那世间的糊涂酒鬼,多饮了些供奉奶奶的仙酒,还偷了件男孩的衣服换上,说是既然去人间经历一番,倘若再做女孩儿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索性去当一回真男子,彻底地反串一把还倒更有些未可知的趣味。由是,姐姐就托生了个正儿八经的男儿身。想不到这一别就是24年,今年恰是姐姐的本命年呢。”
    第6章

    本命年往往是多事之秋,桂卿听到这里,对如烟的话又理解得更顺畅了些,心里的大疙瘩也已经解开了,但还有些小的问题不甚明白,于是又问道:“不知妹妹家住哪里,在世上的名字叫什么?日后我也好去你坟前祭奠你一番,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还有,我们这回算是互相知道彼此了解了,那如诗、如柳两位姐妹不知现在哪里,境况又如何,妹妹能否透露一二,以解我心中疑惑?”
    “姐姐又发痴心了,天机怎可随意泄露?”她有些幽怨地叹道,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看着难免有些难掩的悲哀,“日后若真有缘,你定会见到她们二位的,倘若无缘,你苦苦探寻又有什么意思?至于妹妹我嘛,姐姐有那颗祭奠的心就足够了,不必亲往坟前烧纸点蜡。我的魂魄只能在这世间停留七日,且一日淡过一日,加之白天不能聚集,无法尽情言表,只有晚上方可传情达意,窃窃私语,姐姐好生珍惜这几晚便是了,其余自不必多言。”
    听到只有七晚的时间可以与美人共享,他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又喜喜悲悲的。这位使他惊心动魄且永生难忘的姑娘能够陪伴他七个晚上,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而且她又是那么的温柔婉约和善解人意。但是,仅仅只有七个晚上,两人从此就阴阳相隔,彼此不能再见了,不免又让他觉得扼腕叹息、肝肠寸裂。其实他们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了,只是她的魂魄还不肯离开他,他偏偏又对她留恋万分,所以他们才得以倾心相聚,互诉心声的。
    惆怅犹豫片刻,他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于是问道:“妹妹仙逝,根由端底我已然大致明白,还不至于太过悲痛,只是你家中的父母姊妹等人,不知道他们该会伤心欲绝到何等地步啊?”
    她闻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轻飘飘的身子也随着摇摆起伏一晃一晃的,凝噎半响后,她断续地细细诉道:“我也是死后方知生前事的,今日大限到来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难为了我那不知缘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妹妹,尤其是生我养我二十来年的爸爸妈妈,他们单是想我也会想疯的,以后的日子真是不敢再想啊,是我对不起他们呀,怎奈天命又不可违……”
    他心中波涛翻滚,实在不是个滋味,眼前的情况是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也是从前绝不可想象的。他想好好地劝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因为她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真理。这为人父母的养了二十来年水仙一般的大闺女顷刻间说没就没了,连句贴心的话儿都未能留下,怎能不令他们痛不欲生五内俱焚呢?再坚强的人也扛不住这种剧烈的打击啊。
    “妹妹能随我而来,”劝既劝不得,又不忍心见她如此悲不自胜,他只能强忍泪水言道,“想必也能到自己家中去看一看,不如你快速回家吧,也不知你那爹娘现在知不知道你已经出了事。方才我叫妹妹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姓是名谁,妹妹非说天机不可泄露,倘若我不知道你家,就算是想去孝顺一下叔叔婶子,恐怕也找不到地方见不到人啊。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你今日既撒手走了,我理当代你去他们跟前尽一番孝道的,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心里也能略微好受一些呀。”
    “多谢姐姐挂心,我自会分身回家的,”她继续哭道,眼睛已经肿成熟透的红桃了,“我知道姐姐爱惜妹妹,更是怜惜我的生身父母,不过倘无半点缘由说法,姐姐也不能够替我去尽这孝道的。身后万事皆由天定,姐姐亦不可勉强,想来一切自有缘法,我们就顺其自然吧,怪只怪妹妹我没有那个命罢了。”
    他见她稍稍能够对其父母的悲痛有所释然了,心中便略微宽慰了些,然而又听见她说到命这件事,心中到底有些不平,于是又问道:“妹妹说天命不可违,同时又怪自己没有那个命,我也常听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样说来,难道世间的一切皆是上天注定的吗?那人活在世上还能有什么主动作为的余地呢?人的作为和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比如眼前这事,是我动了婚姻的念头,妹妹有心替我去死的,那撞你的驾驶员难道就该着去撞你吗?既是注定要撞你,那个人岂不是躲不开、绕不过这个坎了吗?他既然无法逃避这个灾,那他又何罪之有呢?如果他没罪,那撞人岂不是白撞了?”
    说到此处,他更加心意难平且不吐不快,于是继续慷慨问道,远不像平日里的他:“妹妹定然会说,一切皆有缘由,善恶到头终有报,总是毫厘不爽的。只是我等凡胎肉眼自然看不清什么往世来生,也弄不懂什么这报那报的,只见那些为非作歹、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的人里面,也有不少享尽荣华富贵且能得善终的,而那些积德行善、一心为人的人里面,也有许多英年早逝死于非命的,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她见他的牛劲又上来了,知道不说清楚这其中的情理他是不会轻易丢下的,于是便向他娓娓道来:“想姐姐当年何其聪颖何其机智呀,不想到了人间竟然如此糊涂了起来了。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即是天命,天命就是道理。万事万物皆离不开道理二字。诸多事情看似无道无理,实则既有道又有理,只是一般人等看不到那个真正的万万不可悖逆的道理罢了。所谓的那个什么,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此因必结此果,此果必由此因,而是一果多因,一因多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人若能见因知果、见果识因,由果逐因、随因寻果,顺势而为、乘胜而起,则可通达人生、了然不惑了。人若稀里糊涂、蠢如畜生,利欲熏心、理智蒙蔽,违背大道、逆天而为,则必自招祸端、身心俱损……”
    第7章

    “至于姐姐所言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情况,”如烟继续深情款款地讲道,好一个尽职尽责、循循善诱的女教师,真是让他百听不厌,如痴如迷,“乃是好人不知或不能遵循天理、坏人深谙或契合天理所致,并无特别难解之处。天理无所谓好坏高下,好坏高下皆是世人的庸俗看法,正如那湖里的鱼虾和粪坑中的蛆虫都是一样活得自在逍遥,都是在为自己的生息繁衍而忙碌不停。上天不因蛆虫令人厌恶而有意灭除它,亦不因鱼虾使人爱惜就任其泛滥,其各自盛衰当然自有道理。”
    “孔夫子曾言,未知生焉知死?”她引经据典地说道,才智着实不容他小觑,“世人虽多如蝼蚁,然既知生又知死者能有几人?生死尚且看不清,又何谈通晓善恶与结果背后的那些大道理……”
    “这天命之事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言清辨明的,”她又笑着谦虚道,给了他些许的面子,“对此,妹妹我也是懵懵懂懂知之甚少,自然不敢过多卖弄,其中玄机道理还需姐姐日后自己去觉悟警醒,妹妹岂可越庖代俎、擅自干涉?倘若那善恶与结果之事皆是立竿见影,即刻就能兑现的,则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则人生修为之道又从何谈起?想这世间岂有不经修为磨难而直达化境之理?倘若如此,则上天又何必使世间万物生育繁衍、争斗不休?譬如那孙悟空,一个筋斗云便可行十万八千里,他到西天取经何其容易,缘何佛祖还要他保着唐三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去一步一步地取经?其要义则在于历练和磨难这个猴性十足的行者。正所谓非磨难无以成佛陀,非炼狱无以成正果,这个道理当是显而易见的……”
    桂卿正听得迷迷瞪瞪如坠云里似懂非懂之际,忽见她停了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他胸中千般万种那想说的话全被她的目光给化得了无踪迹,再也不知从何问起了。
    “妹妹方才所言也是信马由缰,随口说说的,”她见状赶紧又立起身子来,再次细细地解释道:“倘有不妥之处还望姐姐千万不要痴迷和纠缠,若因我的一番歪理谬论误导了姐姐的青春年华,实在是妹妹莫大的罪过。如今我俩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是当日在奶奶驾下无心听法与懒于研修的结果。今后定要谨遵奶奶教化潜心修行悟道,以图不入沉沦、不堕地狱方才是好呀。”
    很多事情并非越辩越明,有时候讨论多了反而会使大家都越陷越深,就如同双方都在努力地挖坑想要埋掉对方一样,你挖坑埋我,我挖坑埋你,其结果多是彼此更加坚定了自己原先的错误主张。他这人原本就不善于和别人争辩计较,今日只是就心中多年的疑惑向这位已然成仙的妹妹请教一番而已。因此,话都说到这等地步了,他也就无心再与她继续刨根问底地追究那些原本就没有几个人能说清道明的事情了。
    此后,她款步向前,衣裙飘香,呼气如兰,嘴上徐徐道来:“我们前世虽为姐妹,但今生姐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因此这几日我还是叫你哥哥吧。常言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既倾心留意与我,又发下那等重誓立志要娶我为妻,妹妹岂敢拂了哥哥的盛情美意?今日花好月圆,万籁清寂,正是良辰佳期,妹妹愿意尽心陪侍哥哥同眠共寝,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可与不可的倒不甚要紧,”不等他答话,她又羞涩万分地低头申明道,“只是万望哥哥不要笑话妹妹不知羞耻才好,不然的话妹妹真成了那等没羞没臊兼着没脸没皮的人了,纵然是从人变做了鬼,也是无地自容且难以进退的。再者,我为哥哥而死乃是我心甘情愿的,倘若哥哥嫌弃,那我岂不是让我白白地丢了性命,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听到此处,胸中阴霾之意渐无,悲伤之情顿去,不禁心摇神驰起来。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了。美貌如兰、气质比仙、才情不俗、通情达理的一个姑娘家,居然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间就成了他的人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人顷刻间就来的他的跟前,且要主动投怀送抱,他被彻底震撼了。
    “妹妹既然愿意,我当然愿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甚至还怕求之不得呢。至于笑话一说,妹妹完全是多虑了,哥哥岂敢耻笑妹妹?如若那样的话,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扁了自己?你这哥哥二字叫得很对,我心中听着很是通透,又甜又脆的感觉,把我的骨头都给叫软了,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当意识到这种肉麻的话都脱口而出了,他又觉得自己忒有些唐突和粗鄙了,于是脸面不禁红了起来,待他想要把面上那片红晕向黑暗处隐藏起来时,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了。他转念又一想,对于这郎有情妾有意、你情我愿的好事,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想那《诗经》里面描绘的男欢女爱的场景,何其纯真质朴、生机勃勃?哪有半点酸腐俗气、矫揉造作的意思?譬如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再如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美得真是令人击第7章

    “至于姐姐所言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情况,”如烟继续深情款款地讲道,好一个尽职尽责、循循善诱的女教师,真是让他百听不厌,如痴如迷,“乃是好人不知或不能遵循天理、坏人深谙或契合天理所致,并无特别难解之处。天理无所谓好坏高下,好坏高下皆是世人的庸俗看法,正如那湖里的鱼虾和粪坑中的蛆虫都是一样活得自在逍遥,都是在为自己的生息繁衍而忙碌不停。上天不因蛆虫令人厌恶而有意灭除它,亦不因鱼虾使人爱惜就任其泛滥,其各自盛衰当然自有道理。”
    “孔夫子曾言,未知生焉知死?”她引经据典地说道,才智着实不容他小觑,“世人虽多如蝼蚁,然既知生又知死者能有几人?生死尚且看不清,又何谈通晓善恶与结果背后的那些大道理……”
    “这天命之事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言清辨明的,”她又笑着谦虚道,给了他些许的面子,“对此,妹妹我也是懵懵懂懂知之甚少,自然不敢过多卖弄,其中玄机道理还需姐姐日后自己去觉悟警醒,妹妹岂可越庖代俎、擅自干涉?倘若那善恶与结果之事皆是立竿见影,即刻就能兑现的,则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则人生修为之道又从何谈起?想这世间岂有不经修为磨难而直达化境之理?倘若如此,则上天又何必使世间万物生育繁衍、争斗不休?譬如那孙悟空,一个筋斗云便可行十万八千里,他到西天取经何其容易,缘何佛祖还要他保着唐三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去一步一步地取经?其要义则在于历练和磨难这个猴性十足的行者。正所谓非磨难无以成佛陀,非炼狱无以成正果,这个道理当是显而易见的……”
    桂卿正听得迷迷瞪瞪如坠云里似懂非懂之际,忽见她停了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他胸中千般万种那想说的话全被她的目光给化得了无踪迹,再也不知从何问起了。
    “妹妹方才所言也是信马由缰,随口说说的,”她见状赶紧又立起身子来,再次细细地解释道:“倘有不妥之处还望姐姐千万不要痴迷和纠缠,若因我的一番歪理谬论误导了姐姐的青春年华,实在是妹妹莫大的罪过。如今我俩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是当日在奶奶驾下无心听法与懒于研修的结果。今后定要谨遵奶奶教化潜心修行悟道,以图不入沉沦、不堕地狱方才是好呀。”
    很多事情并非越辩越明,有时候讨论多了反而会使大家都越陷越深,就如同双方都在努力地挖坑想要埋掉对方一样,你挖坑埋我,我挖坑埋你,其结果多是彼此更加坚定了自己原先的错误主张。他这人原本就不善于和别人争辩计较,今日只是就心中多年的疑惑向这位已然成仙的妹妹请教一番而已。因此,话都说到这等地步了,他也就无心再与她继续刨根问底地追究那些原本就没有几个人能说清道明的事情了。
    此后,她款步向前,衣裙飘香,呼气如兰,嘴上徐徐道来:“我们前世虽为姐妹,但今生姐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因此这几日我还是叫你哥哥吧。常言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既倾心留意与我,又发下那等重誓立志要娶我为妻,妹妹岂敢拂了哥哥的盛情美意?今日花好月圆,万籁清寂,正是良辰佳期,妹妹愿意尽心陪侍哥哥同眠共寝,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可与不可的倒不甚要紧,”不等他答话,她又羞涩万分地低头申明道,“只是万望哥哥不要笑话妹妹不知羞耻才好,不然的话妹妹真成了那等没羞没臊兼着没脸没皮的人了,纵然是从人变做了鬼,也是无地自容且难以进退的。再者,我为哥哥而死乃是我心甘情愿的,倘若哥哥嫌弃,那我岂不是让我白白地丢了性命,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听到此处,胸中阴霾之意渐无,悲伤之情顿去,不禁心摇神驰起来。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了。美貌如兰、气质比仙、才情不俗、通情达理的一个姑娘家,居然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间就成了他的人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人顷刻间就来的他的跟前,且要主动投怀送抱,他被彻底震撼了。
    “妹妹既然愿意,我当然愿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甚至还怕求之不得呢。至于笑话一说,妹妹完全是多虑了,哥哥岂敢耻笑妹妹?如若那样的话,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扁了自己?你这哥哥二字叫得很对,我心中听着很是通透,又甜又脆的感觉,把我的骨头都给叫软了,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当意识到这种肉麻的话都脱口而出了,他又觉得自己忒有些唐突和粗鄙了,于是脸面不禁红了起来,待他想要把面上那片红晕向黑暗处隐藏起来时,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了。他转念又一想,对于这郎有情妾有意、你情我愿的好事,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想那《诗经》里面描绘的男欢女爱的场景,何其纯真质朴、生机勃勃?哪有半点酸腐俗气、矫揉造作的意思?譬如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再如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美得真是令人击节赞叹和拍案叫绝,和所谓的庸俗下流一点也不沾边。
    想到此处,他不免重又振作起来。
    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此时已然通晓他对她的爱慕和亲近之意,他亦明白她对他的欣赏和爱惜之情,彼此之间毫无间隙,浓情不表自白,蜜意不言自明。他思定之后,便跃身而起,大胆牵住她的盈盈细手,相视一笑,低头对她耳语道:“现在屋里燥热不堪且空气沉闷,外面天色微昏尚未入夜,不如我们去村子东边水库上的小亭子去坐一会吧。”
    她欣然同意,含羞带笑地随他出了家门,往东边大坝走去。节赞叹和拍案叫绝,和所谓的庸俗下流一点也不沾边。
    想到此处,他不免重又振作起来。
    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此时已然通晓他对她的爱慕和亲近之意,他亦明白她对他的欣赏和爱惜之情,彼此之间毫无间隙,浓情不表自白,蜜意不言自明。他思定之后,便跃身而起,大胆牵住她的盈盈细手,相视一笑,低头对她耳语道:“现在屋里燥热不堪且空气沉闷,外面天色微昏尚未入夜,不如我们去村子东边水库上的小亭子去坐一会吧。”
    她欣然同意,含羞带笑地随他出了家门,往东边大坝走去。
    第8章

    七夜之中和如烟之间的种种事情自不需细说,桂卿心中当然如明镜儿一般,只是搞得自己成了个偷儿,唯恐旁人知晓他的丑事。但是在他父母看来这孩子真是中了邪了,而且还邪乎得不轻,简直没了好歹。他白天总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的,既不愿主动帮家里干点活,也不想外出找伙计朋友玩耍,旁人就是喊他三声他也不带搭理人的,耳朵里和塞了驴毛一般。晚上他都是出去半夜方才知道回家,即便到家之后也是倒头便睡,是事不问,而且一睡便做梦,梦中还时常胡言乱语的,家里人也听不明白他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平时有事没事他还老是抿着个嘴傻笑,和个傻子差不多,邪魔鬼道的。
    对这些异样的表现他自己不以为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在他父母看来,他这几日的确是越来越不人不鬼的了,早上起来也懒于清洁换洗,整日里显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对旁人的话多数都置之不理,逼问急了勉强回应几句也是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的。而且,他憨傻的程度也一天比一天严重,到了第七天竟然直接赖床不起了,就那样半睡半醒地躺着,口角些微流诞,眼光略显呆滞,精神隐约恍惚不定,口中还不时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父亲张道武今年五十了,小时候只断续上过几天小学,略微识得几个字,勉勉强强能看看《说岳全传》《三侠五义》之类的闲书而已,那也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他一辈子都是默默劳碌的命,年轻的时候被征调去修过水库,挖过大河,干过农村的建筑队,给乡上的煤矿拉过地排车。他后来又买了头小毛驴赶起了毛驴车,而且一直干到现在,驴子都换了两头了,他还是丢不下赶毛驴车的活计,因为别的营生他已经学不过来了。虽然村里也有几部拖拉机可以搞运输,但是北樱村的道路并不好走,毛驴车依然有用武之地,所以他那个“毛驴大爷”的外号依然响彻全村,像天上的太阳照耀着大地一样。他和他的那头全村唯一的毛驴几乎都成了村里一道别致的风景,一个旧时代保存下来的活标本了。
    母亲薄春英和村里大多数妇女一样,除了干好园里和地里的农活之外,还养着一头猪和几窝兔子。她身材十分高挑,骨架看起来较大,一双让人又喜又恨的毛桃大眼闪闪生风,灼灼照人。她的容貌算得上是端庄耐看,不甚无聊,同时整个人看起来又不失某种难得的沉静和严肃,但那沉静里又带着丝丝缕缕不甚安分的意思。她颜带笑容却又不容旁人打笑,简单陈陋的衣着打扮掩盖不住她骨子里的铮铮气概,那种原本属于男人的气概,这气概又使她的笑容少了几分亲切感和随和性。俗话说,高高的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而她不光是门面好看,干起农活来也是个行家里手,不比一般的庄稼把式差多少。当年,她主要是因为家庭成分不怎么好,所以才“下嫁”给了道武的,但这“下嫁”却丝毫没怎么影响夫妻二人的感情,地主千金和农家汉子的结合倒也般配和互补。二十多年来这日子过得虽然十分清苦贫瘠,但是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也算是乐中有苦、苦中有乐,各种滋味都全了,而且他们的三个孩子都还算争气。
    几天以来,对桂卿的这种境况,老张两口子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下里也商量过多次怎么办才好。这期间他们也喊过他几回,让他上医院去看看,可他死活不去,说自己啥毛病没有,干嘛要没事找事去医院。他又说自己什么心事都没有,纯粹就是他父母两人想多了,要他们不必操心挂念,言语中已经带着些烦腻急躁的意思。他现在就是个好歹不知的东西,说鬼迷了心窍一点都不冤枉他。
    父母当然知道,他这孩子虽然一直都很实在听话,但是从小也不免有些执拗拧筋,或者说是不可理喻。不过让人放心的是,每回到了山穷水尽的紧要关头,他倒也能突然地就回心转意,不是那种非得撞了南墙才知回头,或者撞死在南墙也绝不回头的人,因此他们向来对他也不是太担心。只是这回的情况大不同于往日,看着不像能够自己好起来的样子,于是这天一早,春英就试着劝他道:“我的儿唻,恁娘我也知道你其实没什么大病,去不去医院看看也无所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呢,我听说县城北关的天主教堂那里有个神父,看这些闲情的事很在行,怪拿手的,咱就当闲着没事去逛逛,我带着你到那个教堂让神父经经眼看看,他说得对咱就信他的,不对咱不听就是,你看怎么样?”
    道武也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看到父母一边为自己的事心忧如焚,担心得要命,一边又怕说话不留意刺激到了他的可怜样子,他心痛极了,像锥子剜的一样,于是鼻子一酸,险些就当场落下泪来。他诺诺地说道:“那行,娘唻,我这就跟你去,有事没事的去看看罢。”
    春英听得此话,心中一块石头瞬间便落了大半,她慢慢地寻思着:“这孩子既然能同意去看看,就证明他还不是太糊涂,这病就算好了一半了。他到底是个不忍心看爹娘吃苦受累的好孩子,即使是勉强自己,他也要顺着爹娘的意思来。”
    其实,在当时的青云县农村,大概以桂卿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为分水岭,往前的孩子多称呼父母为达和娘或者爷和娘,而在那之后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改口喊爸爸妈妈了。他很小的时候,他父母曾经开玩笑问他,是愿意叫爸爸妈妈,还是愿意叫达和娘呢。结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叫达和娘,说叫达和娘比叫爸妈更亲。于是,他就一直称呼父母为达和娘。他弟弟桂明是个好孩子,也随了哥哥的叫法。而他姐姐桂芹则一直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桂芹的理由是:叫爸爸妈妈显得洋气,爸爸妈妈听着应该更开心。所以,他们姐弟三个对父母的称呼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女孩子一口一个爸和妈,男孩子一口一个达和娘,各自叫起来倒也别有一种情趣。
    第9章

    县城离桂卿家大约有15里地左右,路上他和母亲轮流蹬着家里那辆劳苦功高的三轮车。前半程多是山区小路,高高低低,崎岖不平,把那三轮车颠簸得受了好些内外伤。不过好在它老当益壮,很有些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志气,既没有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没有被尖锐的石头扎破轮胎,而是信心十足地载着母子二人进了县城的柏油马路,像个脾气非常倔强而又特别能吃苦耐劳的小老头。
    过了梅花山,向西直行到永平路的尽头,再向北拐上崇仁街,这三轮车无暇欣赏城镇的热闹与喧嚣,很快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天主教堂,圆满完成了它的单程使命,趴在门口一颗大槐树下休息了,重又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老怪物了。
    老青云县城素有“九庙一堂”的说法,九庙系指泰山庙、人祖庙、关帝庙、马王庙、火神庙、玄帝庙、二郎庙、福神庙、土地庙,而一堂系指德国神甫于清末民初主持修建的这座天主教堂。历经岁月沧桑和风雨变幻,仅有主体建筑侥幸得以保存下来的这座教堂很是好找,因为它是方圆几十里不少人心中的膜拜之地,母子二人略一打问就寻到了。它有一个朝东开放的小门脸,门头上方安稳地嵌着整块的雕花大青石,其雕工非常精湛,一看就是技艺超群的高手雕刻的。这块大石头虽然历经百余年疾风骤雨的不断侵蚀,但看起来依然古色古香,韵味悠长。据说这雕花大青石乃是当年建造教堂时从北边不远处一个早就衰败了的大家族的老院落处买来的,看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建筑物都明白有粉先往脸上搽的道理。进入这个稍微有点阴森古怪和凉气沉沉的院落,但见一座高阔宏伟的哥特式建筑耸立在庭院的西边,占据了大半个院子,把北面的几间普通的红瓦房给比下去了,而那瓦房才是神甫日常起居会客的地方。
    桂卿觉得神甫大约是一种比较正规称呼,但是他又真切地以为叫神父也没什么错,反正当地老百姓差不多都是这么叫的,至于这其中的区别他是没有那个本事去研究的,他的智力水平也就到此为止。
    桂卿母子二人问了句“屋里有人吗”之后便进了瓦房堂屋,只见负责管理这座教堂并且兼职给周边群众瞧瞧小病小灾的神甫大约七十岁上下年纪,清瘦挺拔,没有胡须,比较干净,活像一株秋天的云杉。待这位老神甫看见进屋的人影后,竟然很随和地从躺椅上站起来主动和来者打招呼,让他们母子二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一扫因为是初来乍到而产生的压抑局促之意。想来这巫医不分不只是中国的光辉传统,洋人也不能免此俗,所以这座教堂一直以来在救人灵魂之余,从未丢掉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不忘救治人的身体。
    在仔细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之后,老神甫便招呼来他的一个小跟班,要那人拿出一套带着红绿电线的东西来摊开。他把一根带细电线的银针平着刺进桂卿的头皮,把另一根同样带细电线的银针刺向桂卿的大母脚趾头,然后轻轻按了一下某处的一个开关。瞬间,一股肥壮无比的灼灼电流,从桂卿的头顶贯通到他的脚趾,仿佛一股强大的气团把多年熏堵的老烟筒强烈地清理通畅了一遍一般,令他感觉格外的神清气爽,如释重负。然后,老神甫又换着刺了桂卿另一只脚的大拇脚趾头,他又被爽爽地电了一回。从电流的强度来看,老神甫把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电流既不会太弱起不到治疗作用,又不会太强把人电伤。这情形正如《登徒子好色赋》中形容“东家之子”的名句一样,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物理疗法当然要配合化学疗法,正如生理治疗少不得心理治疗一样,老神甫又安排小跟班拿来两瓶他独家配制的胶囊,嘱咐桂卿一定要把胶囊咬碎了之后,再用温开水吞服。同时他又特别交待道,每日晚上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分别放在太阳穴上热敷一阵后,趁着温热把鸡蛋吃下去。桂卿和母亲把老神甫的话都一一答应并仔细记了下来,神情显得特别恭敬虔诚。
    老神甫的生意看来不错,后边紧接着又来了几个瞧病的人,春英在瓦屋里面停留了一阵子,想看看后边那几个人是如何治疗的,她这人从来不缺看热闹的热情,而桂卿则信步走到院子里,想仔细瞧瞧这座陌生而又新奇的建筑,因为之前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这里属于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用来做礼拜和唱赞美诗的大房子坐西朝东,周身都刷着黄色的涂料,颜色鲜明倒是鲜明,只是让这座从久远时光中走来的老建筑少了不少沧桑古朴的韵味,多了些不伦不类的感觉,本来是保护的措施,最后却造成了大煞风景的结果。不过在那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十分虔诚的信徒心中,它这些外在的形式应该是不需要计较的东西,他们看重的该是心中的东西。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架比例很是协调,庄重严肃地立在山墙顶端,告诉众人这里是谁的领地,切不可轻易地亵渎。
    那扇居中的拱形红色大门此刻虚掩着,上面竟然是油漆斑驳,凸凹不平,外面的红和里面的黄杂乱相间,都是让人厌烦的色调,一望而知就是刷了劣质油漆的结果。这大门虽然皮面不好,但骨架却显得十分苗条玲珑,犹如传统油画中西方的两位女模特。
    桂卿想这扬善播福之地应该是虚怀若谷且大开方便之门的,该是随时欢迎任何一个苦难灵魂进入的,于是就轻轻地推开那门,走进了大厅。他看见西方大墙上,是三幅巨大的彩色画像,画着那传说中著名的人物,至于这人物究竟是谁,他是不知晓的,他没有那么广博的知识面。一排排高背椅子整齐地站立着,如同等待检阅的队伍。上午金色的阳光从南墙上高大的五彩玻璃窗映射进来,又从东面山墙上的高窗直射进来,令整个大厅金碧辉煌,熠熠生辉。一种庄严神圣而又温暖充盈的感觉,如刚才通过身体的电流一般,刹那间涌上了他的心头,过往的种种艰辛和磨难都不请自来,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重一重地淹没着他的心智。他万万不曾想到,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下,他竟是如此这般容易被感化被召唤,心里充满着说不出的千种滋味和万种感慨,他只恨自己来晚了,一种想要迅速获得解脱的异样感觉强烈地袭来,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他觉得有些震撼,因为他轻易地就对自己所有的过往进行了一种迅捷无比而又庄重深刻的回想和反思。
    第10章

    就在不经意间,桂卿看到前方的雕像下面,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做着清洁工作。那个妇女虽然衣着简朴未作什么特别的打扮,而且整个动作十分轻柔协调,就像一只脾气很好的灰色的家猫一样无声无息的,但是仔细一看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绰约风姿和无限魅力。她默默地虔诚地在那里埋头忙碌着,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活计当中,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刚进来的年轻陌生人。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清瘦简约的身影,准确来说是背影,然后又抓住机会认真地从侧面辨识了一番她那美丽脸庞,当然是他以为的美丽,然后猛然间发现那人竟然是他高一的老师王文兮。除了衣着和神情变化太大,以至于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之外,王文兮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不见了从前那种丰腴迷人顾盼多姿的撩人意味和独特风格。
    由于老师教过的学生太多,所以老师未必记得住学生,但是学生通常忘不了老师,尤其那些很有特点的老师。他是绝对忘不了王文兮的,因为当年的她不仅非常赏识他,而且还是那种佩服加爱惜的赏识,就如同一个善良纯真的知心大姐对待自己亲爱的弟弟一样。他曾经在一篇自拟题目的作文中,写了一些非常不成熟的东西,她看了之后大加赞赏,课后把他叫去办公室单独交流了好半天。他当时很是诚惶诚恐、惴惴不安的,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见识浅薄的年轻人不知晓世道深浅,又带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绪而匆匆写出的一点小看法而已,完全担当不起她的厚爱和美誉。但那时她却用那双清澈明亮、顾盼多姿的眼睛再一次地告诉他,他写的那些东西,至少在他那个年龄段,在那种毫无参考资料可以借鉴的情况下,还是很有价值的,因为那完全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而当时很多同学都精于计算却疏于思考的。他当时隐隐地想着,这爱思考大约也不是什么好事,否则怎么会轮到他受赏识,但是又不忍扫了她的勃勃兴致,于是就随随便便地附和了一番,并配合着她的感受恰当地谦逊了几句,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就着作文的内容又深入地阐发了一通所谓的意见。本来他是希望藉此一番有些自高自大的言论来尽快结束这场非常意外的师生间的切磋的,但是事与愿违,她仿佛遇到了知音一样,和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态,因此又多说了一些她的思想结晶和成果给他。如此一来他更是享用不了了,只可惜不能立马询问一下她,吃不了的东西能不能打包带回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她可是个不折不扣、分量十足的大美女,刚刚新鲜出炉的师大毕业生,如果抛开对交流思想这件事情所引起的无妄担忧和隐隐不安之外,能和这位童心未泯、性格活泼的美女聊聊天还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他年纪虽不大,心思却不小,并不因为见识短浅而不爱美女。
    文兮啊,文兮,真是人如其名。
    周敦颐曾写过“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千古名篇。他当时觉得,这王文兮像极了那位宋明理学开山鼻祖眼里的莲花,于是也就谨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信条,选择了从远处默默欣赏莲花的路子,生怕自己的粗鄙愚顽亵渎了她那朵高洁圣美的莲花。当然,那个时候他是断然得不到这朵莲花,这也是他只能选择远观的原因之一,如果能得到,他还是愿意得到的。
    老师首先是用来敬重的。
    近师情更怯,不敢问旧人。
    当年那个一说一笑,笑起来很迷人,不说也笑,笑起来更迷人,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天生的妩媚和欣喜表情的王文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把在县城这种小建筑里打扫卫生这种小事都视作某种事业的静谧沉默的清洁工。空中不停舞动的灰尘突出地揭示了阳光的路径,也突出地展现了清洁工辛勤劳作的身影。她那散落在脸庞和颈边等处的头发也仿佛披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辉,这光辉就像早晨草叶上露珠反射的光泽,清新、纯粹、晶莹。没有人会忍心打搅这份宁静的景象,他也就悄悄地退出了大厅。
    回家的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回忆着王文兮过往的点点滴滴,仿佛那些带着温度的点滴触手可及。通常来讲,语文既是最好教的课,同时也是最难教的课。若教得好了,学生能体会到五彩斑斓的人文美感,并且考起试来也毫无压力,如同去风景如画的远方旅行一般,走着玩着欣赏着就到达想象中的目的地了;若教得差了,学生听起来则味同爵蜡,难以下咽,渐而对这门课望而生畏,想努力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多少理科高手都稀里糊涂地栽在这门课上面。在在方面王文兮无疑是最成功的,她经常采取分角色朗读或者编排小话剧的方式来授课,而且讲解起课来也是感情丰富,剖析到位,特别引人入胜。另外,她还大量引进相关联的课外知识到课堂,大大地拓宽了学生们的视野,提高了大家的学习兴趣。
    “若是在古代,”她曾当众这样说过,他到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因为她不光声音好听,而且表情还特别生动,“你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着也得考个秀才举人之类的功名了,或者是少年得志,考个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也未可知。所以说你们现在也算得上是半个知识分子了。而‘分子’通常都是不稳定的,喜欢做‘布朗运动’。你们现在思维敏捷,记忆力好,正是进行‘布朗运动’最激烈的年龄,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的青春,努力学习,勤奋向上。如果一味贪玩,不思进取,浑浑噩噩,则必将一事无成,潦倒一生。只有端正方向,勤勉认真,顺应时代,奋发有为,才能成为这个社会的主宰者和幸运儿。”
    “世界是单纯的,至少在我们眼里是单纯的,”她也这样说过,他同样记得很清楚,因为同样的原因,“但是世界也是复杂的,特别是在有些人眼里是复杂的。你们不要用自己的单纯去妄自揣测别人的复杂,切勿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们可以不为善,但千万不要去作恶;当你们不能阻止恶时,你们至少可以选择沉默。你们要做一个‘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轻施于人’的人。把一粒好的种子保存下来,才能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一块地里如果禾苗多了,那杂草自然就少。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最好的种子,你们要斗志昂扬地去占领广阔的天地,不给或者少给那些杂草留机会。当然,你们自己更不能变成杂草。”
    之后,她又讲述了一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或者诸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道理,很是打动人心,使人如入芝兰之室。而这些东西,好多人是想讲而讲不出来或者讲不到位的,毕竟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着强烈的客观差距的。
    当然,好事者从来不乏其人,有人认为王文兮上课简直是胡诌八扯,不入正路,不仅不能传授正儿八经的教学内容,还经常离题万里,满嘴跑火车,害得他们考试都找不到重点。这些毫无道理的牢骚和抱怨,甚至是显得比较粗暴的批评和指责,日久自能传递到校领导耳朵眼子里去。于是,在很多时候她不得不用抑扬顿挫且婉转百回的磁性嗓音,在课堂上高声诵读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经典段落:“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每当她那饱含激情、魅力四射的诵读声响起在课堂上的时候,喜欢她的和不喜欢她的同学都会认真地感受她的那份真情,而她能够熟练背诵的经典段落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大段大段精彩的段落,也许平时学生们读的时候往往不以为然,但是经她的秀口传播出来以后就显得非同凡响了。正如戏曲名段一样,也许人人都能哼哼几句,但是从名角口里唱出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文理分科之后,王文兮就不再教桂卿他们班了。桂卿还记得,她非常喜欢崔健的摇滚歌曲,特别是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一无所有》,她曾经想专门拿出一堂课来讲讲这首歌曲,可惜她不是音乐老师,最终还是没能越庖代俎。
    第11章

    吃完晚饭,严格按要求服下两粒土制胶囊,滚完两个烫人的热鸡蛋并吃下之后,桂卿在母亲大人的要求下踱着被某种神秘事物抽去了大部分精气神的脚步,去村子东边奶奶家玩了。因为他们姐弟从小就爱往奶奶家去,所以这回母亲希望他能去那里散散心,省得老是在家里窝着,她看着都难受。
    北樱,这个美丽淳朴、宁静自然、浑然天成的小山村依山面水而建,一年四季都有迷人的风景可看,其清秀婉约、韵味悠长的灵动气质贯穿了它的全部历史和每一个部位。它北面的山坡上长有许许多多的樱桃树,另外还有少部分的山楂、核桃、板栗、花椒等果木间或生长在其中,剩余的地盘则被不计其数的酸枣树、荆条等灌木牢牢地占据了。村前的水库常年碧波荡漾、温润如玉,默默地洗涤着小山村清幽飘逸的灵魂,滋润着小山村淡雅别致的灵气。整个村庄东西狭长,南北短促,所有的住房全都依山而建,顺势修成,不占用一点能长庄稼的好地。
    因为村子东边青石垒起来的旧房子里住的人多以老头老妈妈为主,而村子西边砖瓦盖的新房子里住的人则以年轻家庭为主,所以东半个庄子就被叫做“爹庄”,西半个庄子自然就是“儿庄”了。桂卿的家正处在“爹庄”和“儿庄”的中间位置,且靠近村南唯一的大路。再往北不远,就在村子的中间位置,是他家的老宅子,大概已经有四五年不住人了,仿佛已经成了珍贵的古董可以供人凭吊、把玩。
    奶奶已经七十多了,是个典型的小脚老妈妈,好似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古迹,此刻她正在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下和一帮子老邻居纳凉,拉呱。一只老态龙钟、雍容浮肿、性情懒惰的大黄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她的小脚边,半天想起来就打一两下呼噜,轻蔑地看看周围,表示一下它的存在,生怕别人在夜幕里因为看不见它而踩它一脚。奶奶家附近几乎全是漫不经心垒砌的老式样的石头房子,只是有的是草屋顶,有的是石板屋顶。只要不怕被屋里偶尔杀出的蝎子蜇着,其实夏天住在这种房子里面也并不是太热,并不比新房子差多少。桂卿因为小时候也没少在里面跟着爷爷奶奶住过,所以他对这种石头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
    奶奶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当年桂卿的四叔张道才应招去当兵,并且在1979年春天奉调去和越军作战,作为一名奋战在前线的通讯兵,他后来光荣牺牲在了遥远的南疆,当时老张家的这个四小子才刚刚20岁。她老人家知道消息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硬生生地哭瞎了一只眼睛,也没能见到她最小最疼爱的儿子一面,“小四孩”年轻稚嫩的脸庞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不敢轻易翻腾出来。往事并不因为已经成了过往,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大规模的战事结束后许多年轻的士兵都复原回家了。在村前樱峪水库大坝南头有一个自然村叫南樱村,那里也有一名参战士兵,叫田福安,他是家里的老三,外号“小匪”。小匪的运气好,命也大,最后竟然带着不小的军功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据说他是特务连的,当时和张道才编在一个大部队里。虽然他们俩不在一个小分队,但是互相之间都非常了解,而且关系处得也很好,因为南樱村和北樱村之间仅仅隔着一个六十年代修建的樱峪水库,可谓是一步两个庄,谁都知道谁。
    田福安这个海西汉子的本事好生了得,他一个人光在战场上徒手生擒的越南士兵就有三个,被他开枪击毙的那就更多了,而据说这些越南士兵虽然看起来像丛林里的猴子一样,其实一个个都非常狡诈、凶猛,很不好对付,他能有这样的战绩,任何时候说起来也是很厉害的。
    身材高大魁梧十分健硕的田福安复原后,最初被分配在了北沟乡政府工作,也算是端起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乡领导一开始居然安排他这个大个子英雄去干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工作。这位功劳不小的战斗英雄扛起枪杆子打仗,撸起袖子来玩擒拿格斗,那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就是在农村地里抡起镰刀割麦子,扬起撅头刨棒子,那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可是让他搞这种矛盾重重的基层工作,确实有点太难为他了。一个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本身就有抵触情绪,不太想干这行,再加上家里人和亲朋好友普遍都认为干这行也不是什么太好的营生,很容易得罪亲戚邻居,一不小心就会落下一辈子的骂名,都怕他那冒死得来的好名声葬送在这样的工作中。于是,在硬着头皮犟捏着鼻子勉强干了几个月之后,他就给一把手提出想换换岗位,干干民政或者治安之类的工作。他满以为他的这个要求很合情合理,一把手肯定会同意的,没想到人家不仅不同意给他调换岗位,而且还狠狠地批评了一番他的工作态度问题,指责了一通他的业务能力问题。他是个天生的直性子,而且文化水平十分有限,玩心眼子熬耐心肯定不行,那个时候当然也不懂什么变通和迂回,于是当场就和人家拍了桌子骂了娘。这下他可捅了大马蜂窝了,什么目无尊长、作风野蛮、工作消极、挑肥拣瘦的帽子很快就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其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第12章

    因为一时冲动或者受刺激而任性发怒本来是一种结果,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原因,成了田福安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一个农村的耿直青年想和乡镇的实力派掰手腕子较量一番,那绝对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举动。不久之后,随着头上那圈可浓可淡、可明可亮的战斗英雄光环的逐渐淡化和退却,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给边缘化了,继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人见人爱的人物不由得爱上了喝酒。参军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家里穷,吃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让他打酒喝。打仗之前作动员的时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喝酒,那是喝的壮行酒,喝了之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复员后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普遍都是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情猛喝,他当然也是毫不留情地猛喝。在乡里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了之后,他喝的是郁闷酒,是糟心酒,因此这酒就越喝酒越稠,越喝话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他不是济公,没有人家的悟性,喝再多的酒也成不了活佛,吃狗肉就更不顶用了,虽然他也像济公那样爱吃狗肉。
    不过,在不太招人待见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顺理成章地,当然也有些出人意外地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当老婆,开启了他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也是张秀珍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在一条狭窄河道里拥挤碰撞着费力前行的两艘航船,而且还是用铁链子前后拴在一起的那种。
    当时,小匪同志年轻力壮、身板硬朗,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旧军装显得很是英俊潇洒,干练异常,给人一种后生可畏、不可等闲视之的感觉。他经常来北樱村看望牺牲战友张道才的父母,说他就是真正的英雄张道才的亲兄弟,让二位老人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年轻多情的张秀珍在悲伤和感动之余,时间长了也逐渐喜欢上了她四哥的这位生死之交。她愿意听田福安讲述四哥牺牲时的情况,愿意听他回忆战场和部队上的那些事情,仿佛她四哥并没有真正走远,随时都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坐着火车胸戴大红花回来,正如他以前参军走的时候那样。四哥如果能回来,也一定会给他的亲妹妹带来一个海南岛的椰子,因为他开赴战场前就在美丽的海南岛当兵,他曾经来信说过,一定要让自己的爷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尝一尝那这个稀奇东西……
    正是有了张秀珍温顺柔和的驾驭、扶持和规劝,田福安才不至于在和领导日渐分崩离析的关系问题上越搞越糟,进而走到无可挽回、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最坏的结果在最初几年并没出现。田福安慢慢地学会了在工作中去当一个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内心愿意不愿意都一定要去当英雄,仿佛不第一个往前冲就对不住自己那块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为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样,尽管自己心里未必就多么想喝。
    奶奶正在和大家讲“九斤的猫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尽管很早以前桂卿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讲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引人入胜,所以这次他还是老实地坐在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起来。他始终都觉得奶奶口里讲的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并不比大作家莫言脑子里想的那些带有强烈魔幻主义色彩的东西逊色多少。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仿佛那是他身体里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取出来的巨型肿瘤一样,就是这个肿瘤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毅然要了他的老命。
    奶奶笑眯眯地说:“俺家的劳动力也来听故事了。”
    老味浓厚的故事中讲到,在古时候人活到六十岁是要被活埋的。对此,老邻居们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说要真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他们这些老家伙早就该活埋了,现在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满足了。大家头上的核桃树叶子不时摇动几下,以示支持老人们的意见,并认为老年人比树上结的核桃还珍贵,不该被活埋。
    桂卿不禁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已经活了三分之一还拐弯了,而且这二十多年他也没什么成就,只是刚刚从一所普通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毕业而已,也没能耐找到个像样的工作,更没本事找个像样的媳妇,真是愧对奶奶送给他的“劳动力”称号。在他眼中“劳动力”是顶天立地的大概念,要能进得了园、上得了地、做得了饭、赶得了集、顾得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称得上“劳动力”。而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大学没上出啥名堂来不说,就连司空见惯的农活也没学到手几样,除了大概知道小麦、玉米这两样大路边农作物的收种日期外,其他的小杂粮和园里的各种蔬菜,他连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撑破天了也就是能帮着家里放放羊或者喂喂驴和兔子,以及在农忙时打个下手而已。即便当个普通的山区农民,他都是极不合格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毕业的事情,所以在帮奶奶把她蚊帐里面的蚊子赶走之后,稍微又在奶奶那里歇了一会后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来给奶奶报喜时的高兴劲头。
    那年夏天,天依然极为闷热,但却不让人感觉压抑。奶奶在她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正和一帮老妈妈推牌九呢,在得知他考上了大学之后显得非常镇静,但是这镇静里面已经浸润满了浓浓的自豪和喜庆,仿佛她的孙子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也理所当然地高兴。她像吸烟一样,把这个消息吸进了自己的肺里,然后又通过血液运送到全身各处,要所有的器官都来分享这份快乐。
    她年纪太大了,自然能沉得住气。第12章

    因为一时冲动或者受刺激而任性发怒本来是一种结果,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原因,成了田福安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一个农村的耿直青年想和乡镇的实力派掰手腕子较量一番,那绝对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举动。不久之后,随着头上那圈可浓可淡、可明可亮的战斗英雄光环的逐渐淡化和退却,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给边缘化了,继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人见人爱的人物不由得爱上了喝酒。参军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家里穷,吃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让他打酒喝。打仗之前作动员的时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喝酒,那是喝的壮行酒,喝了之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复员后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普遍都是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情猛喝,他当然也是毫不留情地猛喝。在乡里被有意无意地排挤了之后,他喝的是郁闷酒,是糟心酒,因此这酒就越喝酒越稠,越喝话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他不是济公,没有人家的悟性,喝再多的酒也成不了活佛,吃狗肉就更不顶用了,虽然他也像济公那样爱吃狗肉。
    不过,在不太招人待见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顺理成章地,当然也有些出人意外地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当老婆,开启了他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也是张秀珍人生的又一段航程。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在一条狭窄河道里拥挤碰撞着费力前行的两艘航船,而且还是用铁链子前后拴在一起的那种。
    当时,小匪同志年轻力壮、身板硬朗,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旧军装显得很是英俊潇洒,干练异常,给人一种后生可畏、不可等闲视之的感觉。他经常来北樱村看望牺牲战友张道才的父母,说他就是真正的英雄张道才的亲兄弟,让二位老人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年轻多情的张秀珍在悲伤和感动之余,时间长了也逐渐喜欢上了她四哥的这位生死之交。她愿意听田福安讲述四哥牺牲时的情况,愿意听他回忆战场和部队上的那些事情,仿佛她四哥并没有真正走远,随时都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坐着火车胸戴大红花回来,正如他以前参军走的时候那样。四哥如果能回来,也一定会给他的亲妹妹带来一个海南岛的椰子,因为他开赴战场前就在美丽的海南岛当兵,他曾经来信说过,一定要让自己的爷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尝一尝那这个稀奇东西……
    正是有了张秀珍温顺柔和的驾驭、扶持和规劝,田福安才不至于在和领导日渐分崩离析的关系问题上越搞越糟,进而走到无可挽回、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最坏的结果在最初几年并没出现。田福安慢慢地学会了在工作中去当一个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内心愿意不愿意都一定要去当英雄,仿佛不第一个往前冲就对不住自己那块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为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样,尽管自己心里未必就多么想喝。
    奶奶正在和大家讲“九斤的猫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尽管很早以前桂卿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讲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引人入胜,所以这次他还是老实地坐在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起来。他始终都觉得奶奶口里讲的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并不比大作家莫言脑子里想的那些带有强烈魔幻主义色彩的东西逊色多少。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一定忘不了这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仿佛那是他身体里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取出来的巨型肿瘤一样,就是这个肿瘤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毅然要了他的老命。
    奶奶笑眯眯地说:“俺家的劳动力也来听故事了。”
    老味浓厚的故事中讲到,在古时候人活到六十岁是要被活埋的。对此,老邻居们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说要真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他们这些老家伙早就该活埋了,现在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满足了。大家头上的核桃树叶子不时摇动几下,以示支持老人们的意见,并认为老年人比树上结的核桃还珍贵,不该被活埋。
    桂卿不禁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已经活了三分之一还拐弯了,而且这二十多年他也没什么成就,只是刚刚从一所普通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毕业而已,也没能耐找到个像样的工作,更没本事找个像样的媳妇,真是愧对奶奶送给他的“劳动力”称号。在他眼中“劳动力”是顶天立地的大概念,要能进得了园、上得了地、做得了饭、赶得了集、顾得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称得上“劳动力”。而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大学没上出啥名堂来不说,就连司空见惯的农活也没学到手几样,除了大概知道小麦、玉米这两样大路边农作物的收种日期外,其他的小杂粮和园里的各种蔬菜,他连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撑破天了也就是能帮着家里放放羊或者喂喂驴和兔子,以及在农忙时打个下手而已。即便当个普通的山区农民,他都是极不合格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毕业的事情,所以在帮奶奶把她蚊帐里面的蚊子赶走之后,稍微又在奶奶那里歇了一会后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来给奶奶报喜时的高兴劲头。
    那年夏天,天依然极为闷热,但却不让人感觉压抑。奶奶在她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正和一帮老妈妈推牌九呢,在得知他考上了大学之后显得非常镇静,但是这镇静里面已经浸润满了浓浓的自豪和喜庆,仿佛她的孙子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也理所当然地高兴。她像吸烟一样,把这个消息吸进了自己的肺里,然后又通过血液运送到全身各处,要所有的器官都来分享这份快乐。
    她年纪太大了,自然能沉得住气。
    第13章

    日子,在难言的苦热中又哼哧哼哧地溜走了两天,好在小山村的夜晚还是比较凉爽的,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十分难捱,因为这里既接近地狱又接近天堂,有着别处怎么也比不了的独特小气候。桂卿身上所谓的病也略微见轻了些,只是父母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他还是没长大的孩子。背地里,春英和道武在商量了无数次之后,老两口一致认为:孩子的病是心病,这病根主要还在于毕业了之后没能及时地找到工作,硬是给愁得。这分析也很对路,好似打靶一般,虽没中十环,也中了个八九环,距离靶心已经很近了。他们到底是大人,吃过的盐比小孩吃过的米都多。
    7月份,抱着有枣没枣暂且打一竿子和积极务实地投身家乡建设的崇高意思,桂卿参加了县里举办的事业单位招考,报考了县水利局的一个岗位,并顺利进通过了笔试,只是面试眼下还没开始。他当然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从本县电视台晚上播放的新闻中得知有这次招考的,不然的话他连边也摸不上,他很庆幸家里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在离校之前,他尚未感觉到现实生活的紧迫性和严酷性,直到6月22日之后他好像才真正从内心感受到,这次离校已然不同于往日放寒暑假那种短暂的离校了,他将永远地离开校园了,不再是一个学生了。而学生似乎可以伸手向家里乞讨,这也不算多丢人的事情,但是毕业之后再伸手问家里要饭吃,连他自己都会无脸耷腮的,无味得很。都说小小子不吃十年闲饭,而今他都已经老大了,自然是不想当一个吃闲饭的人。
    这年月貌似已经没有所谓的毕业分配一说了,对此他也略知一二,没有什么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当年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样被分到乡政府工作,那样离家又近,本乡本土的也熟悉情况。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毕业出路,一直都是,从未改变。他并不羡慕和眼热大城市的生活,尽管他也在省会城市生活了四年,因为故土难离的朴素感情一直支配着他的内心。当然,在不怎么了解他的性格脾气的别人看来,这也许是很没出息的表现,不过他并不在乎。在电话和手机还远未普及的时代,毕业之后大学同学都散布在全省各地以及全国各地,彼此之间的联系几近于无,因此他毫无参考和模仿的对象,根本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过的,以及过得怎么样。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从小就生活着的小山村的极端封闭与孤独。
    他曾经很荣耀地充满无限憧憬地跳出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可是现在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他几乎是白白浪费了四年大好的光阴,好像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得到,似乎还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他现在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曾经他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县里事业单位招考,像个蛮不讲理的野人一样,如今不知何时竟然在他内心里擅自开起荒来了,而且又是翻地又是下种,大有把所有庄稼全都种在上面的趋势。他现在只恨心里的地盘太小,容不下那个野人许多的拓荒种植计划。杂草似乎也跟着凑热闹,见缝插针地疯长起来,搅得他日夜焦灼不已,寝食难安。他好多次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要把这份焦灼扫荡干净,可惜总是被反包围反清缴,一直突破不了那层可恶的障碍。万般无奈之下他同意了父母的建议,去走马岭南面小李庄那位声名远扬的神妈妈那里看一下,主要是看看工作方面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落实,他不能坐家里等着天上掉工作。
    一天之计在于晨,这看神妈妈的操作也要赶早才行,若是去迟了些,那神妈妈因为用功过多,定然会精力不济,肯定有碍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各种神秘角色的交流,解决问题的能力往往会由“主任医师”降为“副主任医师”或“主治医师”,甚至是“实习医师”。因此这天一早,他便跟着母亲,又踏上了所谓“寻仙访药”的无聊路程。他觉得,秦始皇当年也无非是这样想的,想要身体好,最好能好上一万年。
    这小李庄离北樱村并不远,就在走马岭南坡,和北樱村直线距离不到5里路。出了村子往西里把路,就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县城的,往北是通往北沟乡的,往南是通往棠邑乡的,南北向的路因此就叫北棠路。他们母子要往南走,过了走马岭再往东一点就是小李庄了。山路很不好走,路上不是三尖子八棱的石头就是硬得和狗屎橛子一样的干泥,他们怕骑自行车去再颠坏了车子,所以就走着去了,反正都已经习惯了。
    那位颇有点名声的神妈妈年龄其实不大,肥乎呼的腰身和前胸,肉嘟嘟的大腿和小腿,头发当然是没梳的,脸也没洗的,大大咧咧、邋里邋遢、衣冠不整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腻歪,但她本人却以为那是他本事强大的象征和标志。她好像以前欧洲那些不拘小节且牛气冲天的科学家一样,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越邋遢法力就越高强,因为高人从来都是另类的,不屑于和凡人为伍。据说她婚后连续生了三四个女孩,一直也没能要上男孩,这就更验证了她的本领不是浪得虚名,因为农村人都相信这种人越是生活不如意,其本领就越是神通广大,不可小觑。原来上帝一定要给人关上一扇门,才肯打开一扇窗,如果门窗都开的话,那倒是很让人不放心了。又因为农村人都明白,这看神妈妈和看医生一样,并非找年龄大的看就一定效果好,那些年龄大的往往因为吃惯了各种好处,早就滋生了骄横傲慢或贪得无厌等种种毛病,反而不如刚入行的小年轻小心谨慎和尽心尽力,又兼神秘法力和医学前沿科技大致一样,还是年轻人学得更好更精,所以这个神妈妈的生意最近几年非常兴隆火爆。桂卿母子二人今天来得还算早,从神妈妈那里“挂号”的顺序来看,他们排第四,是很靠前的名次,好像班里尖子生的位置。
    第一名是一位长得很是不堪的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看的。这年轻人一望而知就是一个特别难剃的头,既偏执又愚钝,肉头得要命,说憨不憨说傻不傻的,让人看着就烦,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这家伙在神妈妈卖力的过程中,不时地咕噜着诸如“我就不信这些俗套子,这些玩意都是骗人的;看了有什么熊用,还不是老一套;恁就是白糟蹋钱,吃饱撑的,硬喊我来上这个当,让我和恁一块丢人现眼”之类的话。他这话显然会惹那位尽职尽责的神妈妈不高兴,连带着惹得那些企图下界警醒世人的仙人也不爽了,于是那仙人便假借神妈妈的口,哼哼唧唧地训了年轻人一通,并说下了“谁不信这些,谁不敬这些,谁就等着吃亏吧”那样的硬话,硬得如同农村小卖部里被人遗忘了若干年的劣质糖块。这年轻人当然吃不下神妈妈随手扔给他的这般蹩脚没品的老糖块,反倒是觉得对方的言语越发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在心里又把那蔑视和嘲笑的意思加深了一层。他以为,神妈妈这些拙劣无比的鬼把戏本身就是愚弄人的,靠吓唬世人来混饭吃的仙人压根就算不得什么正经仙人,又有什么可敬可信的?所以很快,他就和领他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大约是他的母亲吧,拿着神妈妈草草开出来的土方子,拖着神妈妈狗撩热骚写就的一文不值的交待就走了,走时倒不忘奉上十元的香火钱。
    第二名也是一农村妇女,她是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来看的。那姑娘齐耳短发,耳朵白嫩,头发很黑,整个人如同秋天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鲜地瓜一样。她的脸呈现出均匀的浅红色,看起来很是干净朴实,惹人怜爱。一袭素雅别致的长裙被主人巧妙地缠在腿上,以防止春光外泄。她母亲说她睡眠不好,并强调是长期不好,而不是三天五天不好,也是看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法子,反正就是不见效果,所以才来请神妈妈帮帮忙。这姑娘仿佛接受了前边那个小伙子的教训,或者本身就厌烦那个家伙,所以一切表现竟和那个人完全相反,对神妈妈极为虔诚和敬重。神妈妈似乎也知道投桃报李,便笑眯眯地安慰她说,只要诚心诚意地按照老仙师的指示去办,睡眠一定会自己跑回来的,并开玩笑说,只怕过几天她妈妈要抱怨不容易叫醒她了。那对母女自然也是如数奉上香火钱,然后就带着神妈妈开的土方子高兴地走了,只是不知道这高兴里面有几分是真心的,有几分是演戏给对方看的,通常老病号都知道怎么糊弄医生。
    桂卿隐约听到,那土方子里面好像有朱砂什么的。
    神妈妈开的土方子充分证明了她的话绝不是信口胡诌的,既然医生开得了处方,她自然也开得了仙方,最起码她要对得起大家给的香火钱,她不能为了短期利益砸了自己的饭碗子,必须得保证可持续发展。
    排第三名的,是桂卿的高中同学白郡。
    其实他一进堂屋就看见她了,自然她也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然后两个人就是一阵不请自来的互相产生的意外惊喜,都想不到竟然在这种偷偷摸摸地搞封建迷信和神神鬼鬼这一套的可笑地方遇到昔日的老同学,二人不禁又偷偷地互相取笑起来,搞得很是默契、愉悦。若是换个场合就不会有这种气氛和效果了,仿佛彼此身上原本藏着的不能见人的秘密瞬间都被透视了,都被拿出来放在万国博览会上展览了一般,自然是谁也不用再解释什么了。
    有第一名那个伙计的言行做映衬和对比,桂卿陡然间增加了不少自信,这自信是面对美女同学必不可少的东西,比血液还要珍贵几分,且须臾不可离开身体,仿佛他就是靠着这玩意活着的,如同被一口仙气吊着。有一段时间,他的意识甚至脱出了身体,跑到旁边开始审视了他自己一周,确信他的衣着打扮和神情举止勉强和白郡相匹配,才又肯回到身体里履行自己的职责,这种情况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
    第14章

    白郡肌肤丰盈,白皙鲜亮,正像四月里盛开的一朵白牡丹,多情妩媚,明光四射,长得颇像《泰坦尼克号》女主角露丝。都说一白遮百丑,而她并无丑可遮,这份稀有的白便有了可以肆意浪费和挥霍的资本,将她全身的皮肤浸了又浸,染了又染,外面涂了三遍,里面焗了五回,实在用不下的索性就从全身散发出来,谁离她近了就免费匀给谁一些,不分亲疏,一概大方,旁人断无拒绝和躲避的理由。因为被她那出众的美貌蒙蔽了双眼和心灵,所以桂卿虽然觉得她美得简直是无以复加了,但是却怎么也描述不出来对方身上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到底是怎么个美法,在清晰地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方面,他已经到了黔驴技穷或者理屈词穷的可笑地步了,简直和个傻子差不多了。
    她的头发黑亮而浓密,微卷着垂到肩头。据说,头发好就代表着肾功能好。看到她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他不禁想起家里那些一窝能繁殖好多小兔的良种长毛兔来,似乎也颇能证明这一点。他觉得她的肾必是健康无比的,所以才能滋养得出来那样一头秀发。
    让人意外的是,她的肾似乎并不好。
    她的母亲告诉神妈妈,她最近老是失眠,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而且耳鸣二十四小时持续不断,左耳朵响得轻点,右耳朵响得厉害,这段时间以来大有加重的趋势。除此之外,这位颇显漂亮优雅、高贵富态的城里阿姨居然还想让神妈妈帮忙看一下女儿的婚姻大事究竟如何发展,到底道什么时候才能“尘埃落定”,以便了却她的一片心事,好像她那如花似玉、聪明过人的女儿嫁不出去似的。
    她母亲和神妈妈之间的这些谈话,桂卿是听得愕然不已,想这所谓的尘埃落定首先须得有尘埃才行,听她母亲的意思,尘埃看来是不用担心的,担心的只是尘埃落与不落以及何时落下的问题。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微微的醋意涌上心头,当然也有些嫉妒的成分在里面。他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潜意识里自然也不希望随意让别人得到,这事想起来就叫他感觉不舒服。忽然间他又扪心自问,他有必要去吃这份莫名其妙且隔着好几光年远的鲜醋吗?究竟实他张桂卿算哪根葱啊?谁又会拿他去蘸酱吃啊?他真是闲得出奇或者替古人担忧啊。他刚刚从第一名“状元郎”那里悄悄地窃来的一点点自信,又像慢慢泄气的轮胎一样,很自然地瘪了下去,可惜那个雾雾症症的“状元郎”已经走远了,不能领回他的东西了。他此时倒佩服起那个伙计的绝佳勇气了,至少人家敢在外人面前直抒胸臆,有什么就说什么,他却从未敢说过他对白郡的那种异样的痒痒的感觉,无论在谁跟前,甚至包括他自己,有时候他简直就是一只习惯于逃避现实的大鸵鸟。
    “到医院看过吗?”神妈妈装模作样地问,好像她就是省城大医院里的专家,挂个号都是50元起步,一般人还挂不到。
    “看了看了,吃了些西药,根本就没什么效果,耳朵还是不停地响;看了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说我是肝旺肾虚……”白郡抢着回答完,然后“噗嗤”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两个浅浅的酒窝,在桂卿看来真是笑靥生辉,迷死个人了。
    她这个样子,叫他怎么不喜欢呢?
    他随即也跟着“嘿嘿”一笑,如同和她对对子一样。
    他以前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正如胡须和喉结这两种物件一样,从来肾虚都是男人的专利,什么时候女人也可以肾虚了?而且像白郡这么年轻活泼、阳光大方的美女,她怎么会肾虚呢?他记得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男人若是纵欲会导致肾虚,女人若是纵欲也会导致男人肾虚,可见女人会肾虚这件事确实有点不靠谱,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认为女人肾虚就一定不靠谱,好像眼前有很多极端的中医爱好者要出来教训他一样,他不想惹是生非。老中医不愧是老中医,倘若没有几分豪迈不羁的诗人气质,看来断然是学不会也学不好中医的。由此也可以大胆地推算,想象力不瑰丽奇特、超凡脱俗的普通人,即使勉强学了中医,也绝不会成为举世公认的名中医的。大约名中医都需要两样东西来支撑起其庞大的架子,一个是慢慢熬老的年龄,这就好比是药材,一个是着意培养的风骨,这就好比是药引子,若是缺了这两样,是断然治不好那些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病的。从某种方面来说,一个老中医更像一个老艺术家,越有老味越讨人喜欢。
    秉承“李宁,一切皆有可能”这句广告语的精髓,遵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伺神敬鬼的原则,践行“能吃锅头(过头)饭不说锅头(过头)话”的农村老规矩,他还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肆意看低中医,他没有那个胆子和本事。想来男人女人既然都是人,应该是既有共性也有区别,肾虚之说定然有一番大道理来支持,不然老中医也不会那样说了,所以他在微微笑过之后便不再笑了,且看那神妈妈如何处置白郡同学的肾虚之症。
    那神妈妈果然身手不凡且与众不同,似乎与能轻松地得出“肾虚”结论的老中医神交已久且颇得其独门真传,她开出的药方居然是:每顿用两个大黑知了,配上不多不少十根当季的麦秸杆,文火煎水服下,每日三顿,连服十天,再看效果。她连文火这等词语都懂,果然是个难得的俗世奇人,要不然肥肥的“妈妈”前面怎么好意思加了个油腻的“神”字呢?
    桂卿有理由猜想,这知了天生能鸣,且叫声无比躁人,又不知疲倦日夜能响,定是那起主导作用的君药,大约取其以毒攻毒的意思;这当季的麦秸秆自然就是那臣药了,轻韧直通,无毒无害,取其以形补形的意思。常言道,偏方能治大病,她这方子虽然简陋粗暴、过于直白,也许白郡用了此方从此就耳根清净了也未可知。高手往往都在民间,不能轻易否定这种自然涌现出来的奇葩乡土人才。
    关于婚姻的问题,神妈妈说年内就会有动静,明年差不多就会定下来,而且还是很好的一桩姻缘,到时候肯定会让别人都眼热的。对于这些应景、敷衍的鬼话,白郡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显示,人家说与不说,她听与不听,原本也都是无所鸟谓的事情,准又如何,不准又如何?说到底还不是靠着神妈妈那一张破嘴随便说说吗?她一幅“说归说,听归听,老鼠不听猫经念”的超然姿态,看得桂卿不禁在心里突突地发笑,同时又觉得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作为必不可少的礼尚往来,桂卿母子观摩完白郡的“诊疗”过程,就该轮到白郡母女瞻礼他们问神的情况了。当然,一位标准的农村母亲,和一位早年农转非,但直到现在仍带着强烈城乡结合部气质特征的母亲,彼此之间很快就热乎起来了,尽管不是真正的热乎,插空交流着抚养孩子的心得体会,说上几句门面上的话。桂卿十分欣慰地觉得,此刻母亲的所有表现倒还不至于给他丢人,特别是有白郡在场的情况下,他显然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和看法。
    神妈妈照例又是先焚香后问姓名,还是老一套,于她而言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了,做起来自然游刃有余,程咬金再厉害也就三板斧吧。
    桂卿连忙很懂事地在大桌子前面那个脏兮兮的红莲花垫子上跪下,接着就磕了三个看起来很虔诚的头。随后春英也跟着磕了三个头,而且比儿子还要虔诚好几倍,隔着垫子都能碰得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并提前把香火钱塞在神妈妈那胖得有点离谱的香炉下了。神妈妈充满眼屎的眼睛并未瞥一眼这些动作,仿佛她根本用不着拿脸上的肉眼看,就能知晓别人的一切举动,甚至包括内心的各种隐秘活动。神妈妈为了救苦救难,为了解人疾病和痛苦,忙得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也许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似乎比一切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都爱岗敬业,五一劳动奖章不发给她都有点可惜了。
    桂卿历来都崇尚求人不如求己,一切尽量靠自己,又兼在学校领教过“内部矛盾(即内因)是事物自身运动的源泉和动力,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的唯物辩证法,所以他认为就算神妈妈说得再好听,再有蛊惑性,对他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帮助,就算她说得再坏,再没有道理,对他也没什么深刻的影响。他始终坚信,既然他本身就拥有一颗强大无比的内心,哪里就需要这种虚妄的不切实际的外界援助呢?从内心来讲,他还是非常排斥和抗拒这种治疗办法的。于是在整个求神问诊的过程中,他一心都没有什么要问的,想求的,对于母亲向神妈妈发出的请求,他也只是非常温顺地表达了一种礼貌性的善解人意的附和而已,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仿佛那都是亚非拉人民的内部事情,离他这位东方的中国人很远很远。况且,他也不能在白郡母女面前输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概,搞得他好像真有什么事一样,他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事呢?
    第15章

    桂卿的那一把香烧得果然好,不黑、不断、不歪,香灰白净,香头旺盛,粗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金黄色的火焰莲花,连神妈妈也不断地开口赞赏,说这是今天她烧出来最好的香。能烧得出不寻常的好香,就如同大考考出了骄人的好成绩一样,自然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神妈妈连神都不请了,直接就代她家仙师说:“你这孩子聪明正直,稳重厚道,天生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过于担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条条大路都是光明大道。只是为人处事上还要多留意,有句话叫宁可得罪君子,千万不要得罪小人,你可要记住了。今后参加了工作,贵人呢也是不缺的,小人呢也是常有的。在关键时刻贵人一定会主动帮助你的,而且人家还不求你的任何回报,小人呢也一定会诋毁或者糟蹋你的,当然也不问什么缘由,他们也是天生这样。人嘛,什么样的都有,这个事一定要看开才行……”
    “俺家仙师也说了,”神妈妈真是多嘴多舌,又额外奉送了几句在桂卿看来纯粹是多余的话,“你这孩子是个童子身,原是泰山老奶奶身边的小丫环,当年偷了件男孩子的衣服投了下界,所以说才变成男孩子的。最近一阵子,你以前的同伴来找你玩,拉着你的手就是不丢,所以你才迷迷糊糊、晕晕荡荡的,就和喝醉了酒一样。现在幸亏你们来找我看了,不然后边的麻烦可能就大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呢。不过呢,总起来看这孩子的命硬,现在又是运气正旺,眼下倒是没什么大碍。你们这个情况最后反正是得换童子,这回先换了,等这孩子以后结婚的时候你们再来我这里一趟,然后就可以彻底了结这事了,从此以后一切就都顺利了,再也没什么大灾大难了。”
    对于所谓换童子一事,桂卿原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来之前他也猜到了,无非就是那老一套罢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春英倒是觉得既来之则信之,否则就是白跑一趟了,于是她就让神妈妈开了单子,以便回家准备采买换童子所需的物品,说起来无非就是些蜡烛、红绳、红纸、朱砂、鲜果、鸡鱼、铜钱之类的东西,外带着再扎个纸人替身。至于治病的方子,这回却是不需要的,因为神妈妈说桂卿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暂时不需要开方子。
    他自己知道,这叫人逢美女精神爽。
    在神妈妈聚精会神地给别人下神的间期,他和白郡断断续续地聊了不少彼此都很感兴趣的事情。因为对眼前人感兴趣,所以对眼前人说的事情才感兴趣。现在他知道了,她前年毕业之后直接就进入县司法局工作了,具体是正儿八经分配进去的,还是通过关系运作进去的,他就不好详细打问了,反正不是考进去的。他和她是高一同学,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她理所当然地进了文科班,他则生生涩涩、懵懵懂懂地进了理科班。后来她考上了江津大学法律专业的专科,而他自认为高考成绩不理想,就又复读了一年。他本希望复读后成绩能有所提高的,因为毕竟已经有了些许参战经验,结果那个烂成绩比头一年竟然还下降了一些,无奈之下他就凑合着读了同州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水利专业。大学期间两人倒也赶时髦一样通过几封百无聊赖、无事生非的信,关系算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比知心朋友远些,比普通同学近些而已。那个时候,和大学之前的同学之间不互相写几封信,简直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你还记得《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本书吗?”她忽然兴奋地问他,让他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就是我推荐给你看的。”
    “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他激动地回应说,脸色都随着变滋润了,因为突然间被戳到了隐藏很深的兴奋点,过往的一切美好似乎都坐着飞机回来了,“我们好像在信里边还讨论过男女主角维特和绿蒂的性格,还有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问题呢。不过遗憾的是,我记不清楚当时我都对你表达了些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我当时说的话应该很可笑,也很幼稚吧……”
    根据心理学的某些研究成果来推断,他应该是说过幼稚的话,所以才会担心自己以前是否幼稚。大脑经过一轮电光火石般的运转,他能够想起的最可能的幼稚的话大概是:他感觉他像少年维特,她像绿蒂,或者干脆就是他希望她是绿蒂,他是维特。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并自信这种想法顶多曾经是他内心的隐秘意思,他绝无可能那么直白地把这层意思写在信中。他觉得自己也许幼稚,但还不至于愚蠢,幼稚和愚蠢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直到想到这里他方才释然,重又找到刚才丢掉的美好感觉,犹如一个误以为自己没穿衣服的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还套着个卡通小内裤一样。
    “哎,那些信,你没留着吧?”他试探着问她,既希望她把那些信都销毁了,免得留下那些可能是很矫情的让人感觉很难堪的东西,又隐约地期盼着她能把信都保留着,如此那将是他永远的荣幸。
    他猜测不出真实的结果,因而变得更加好奇。
    “你放心吧,你的信我当然会珍藏起来了,”她调皮地笑了,上下扇动了几回黝黑上翘的睫毛,嬉闹着回应道,如同被钉在树枝上的蝴蝶挣扎着想要尽快逃走一般,“不过呢,我最终还是会销毁它们的,因为再珍贵的东西也不可能永远留着,无论你有多么不舍得。况且,这种东西留给不相干的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呢?恐怕是只能是白白地增加不必要的烦恼和误会罢了,你说呢?”
    “有道理。”他赞许道。
    “不过有一点你不用担心,”她接着道,“这其中最精华的部分我都会记在我心里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你自己都忘记了。”
    接着,她用柔若无骨、白嫩细滑的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鼓鼓蓬蓬的左胸,以此来表示她的心里装的都是信里最精彩的内容,因为那些东西被她整理压缩了,所以才不曾从里边溢出来。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仿佛随时可以背出其中的某些段落。
    他自然相信她的话。
    “我真是很感动,能被你记起,或许还是经常性的。”他认真地说道,眼睛本来是想看着她的,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可惜最后还是没敢仔细地看,就像从前的新娘子一样害羞。他这样其实是完全没必要的,因为她都没怎么多想,她是比他更坦荡的,她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城里人,不像原生的农村人那么扭扭捏捏的。
    “我们大约是历史上最后一批真正有写信的需求,”她淡然一笑,平静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并且也曾经正儿八经地彼此之间写过信的人了。随着固定电话和手机的逐渐普及,还有电脑和网络的不断发展,包括现在大家都在用的QQ等,以后恐怕没有谁会再写纸质的信了。唉,时代的变化真是太快了,简直是令人目不暇接,真有些赶不上的意思。”
    他在认真地听她的话,但是却对她最后的那句感慨不以为然,因为时代在他这里变化得并不快,他没有她说的那种真切感受,他的时空是变异的,也是扭曲的,更是不连续的。其实,他脑子里想的更多的还是她先前说过的话。他觉得,被某个人记住他曾经写下的话,显然是一件十分愉快且会让他上瘾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真正死亡是从最后一个还记得他的人的死亡为标志的。那些动辄喜欢出版自己言论集的政客们就能很轻松地证实这一点,尽管多数时候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没拿那些所谓的作品当回事。以为自己的言论会永垂不朽,继而自己也会跟着永垂不朽的人,和从前那些爱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恶俗透顶的人一样,比八十岁老妈妈额头上的皱纹还要多,而且他们写的东西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没多少人真正喜欢看,自然是灰飞烟灭得更快了。天底下自以为是的人真是太多了,应该比地上的蚂蚁还要多。
    第16章

    “高中的时候,”桂卿面带一丝罕见而又珍贵的羞涩笑容回道,仿佛这借书的事情就发生在不远的昨天,所以他提起这事来应该是很自然的,一点也不突兀,“我还借过恁家不少的《小说月报》呢,好像有几期我还给弄丢了,一直没能还给你,很不好意思啊。”
    “当时你还说什么书非借不能读也,”白郡呵呵笑道,突然间变得无比大方起来,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听着文绉绉的,让我很有些别扭感和距离感,你当时硬要给借书找个理由,好像不编个幌子给我听,我就不借给你书一样,你说我会那么小气吗?”
    他以为,也许每个年轻的人都曾向异性借过书,或者至少是这样想过,这大概是所有人在青春时期都躲不过的必修课之一,就算是没借过小说的人,总借过课本或者作业。如此想来,他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借书既然是如此的平常自然,平常自然到能够光明正大地去做的地步,当然也就方便掩盖携裹在借书还书过程中的倾慕、暗恋等或五彩斑斓或灰暗迷蒙的清浊难分的那份感情了。
    作为一个拥有“高四”经历的人来说,他要找出点自信来以便在美女同学面前谈笑风生、潇洒大方,也并不是太容易。不过聊以自解的是,他读的是本科,而她读的是专科,这勉强能算是一点点优势,他姑且先拿了来撑撑自己的内心,以防止其迅速地坍塌下去,因为她身上有一层非常实际的光,全面压迫了他的心。
    “我前几天在北关那栋古老建筑物里,”接着,他冷不丁地转移话题道,就像从前他有时在她跟前所多次表现的那样,为此她曾经批评过他几次,他当然也没怎么在意过,“见到了王文兮,就是我们高一时那个很漂亮的语文老师。她现在是不是,嗯,那个了?因为那天我看她正在那里打扫卫生,好像一个义工,你说没事谁跑那里去呀?当时吧,我也没好意思和她打招呼,因为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看见她了?”她瞪着眼睛直接问,“你去那里干嘛?”
    “对,我看见她了,”他老实地回答,觉得这样更显得尊敬她,他必须得尊敬她,因为他已经能够确信他特别地在意她,“她看起来比以前瘦多了,身上好像都没什么肉了。那次,我和俺娘一起去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大病,顶多就是有点发癔症吧,俺娘非要让我去看看,说那个老头很厉害的,远近有名,出手不凡……”
    “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她确实那个了,”她有些郁闷和惋惜地解释道,她显然比他知道得多,但是却并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据说她结婚之后生了个女孩,孩子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可能是脑瘫吧,基本上算是个废人,生活都不大能自理那种,把她都给愁坏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再加上她和她对象可能也不大合得来,两口子经常闹矛盾吵架什么的,反正这事那事的,最后她就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了。人呀,都是有事了,遇见过不去的坎了,才想起来这个那个的,要是平时过得好好的,你说谁弄这些事呀?”
    他听后不禁叹息起来,曾经热情如火、青春靓丽而又不失天真烂漫气息的王文兮,竟然会遭遇人生如此大的不幸,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不胜唏嘘。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是她的亲骨肉,以她的性情她当然是不会放弃的,可是脑瘫这种要命的病何年何月是个头啊?小时候还好说,大人照顾着养大就是,可是等孩子长大了怎么办?等父母都老了,谁又去照顾孩子的后半生呢?有些事真是不能细想的。
    想到此处,一种忧伤、悲凄、无奈的情绪在他心里油然而生,这种痛苦的情绪似乎也传染给了她,也令她跟着眉头不展、闷闷不乐了,一扫她先前的轻快活泼之态。
    虽不同病却依然相怜的人。
    王文兮的现实处境是一道天大的难题,他和她自然是解决不了的,所以他们也没法再继续谈论下去了,仿佛再说下去就是对王文兮的大不敬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又从心里涌起了一阵更为复杂难受的情绪,并任其泛滥流淌而无能为力。
    “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些知了?”他忽然想到了神妈妈给她开的土药方,于是对她说,“你可能不好弄。”
    “不用了,谢谢,”她有些见外地说,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要是药店买不到的话,我再找你帮忙吧。”
    “好吧,随便你了。”他稍微尴尬地笑道。
    “不过,你觉得我会真服用这个药方吗?”她又问。
    “你肯定会的,”他自信地笑道,真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可能是因为今天的情绪太好了,“这个耳鸣就和近视眼一样,外人看着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疼不痒的,可就是不好治,就是神仙也没什么好法。所以我觉得管用不管用的,你肯定会试一试的,所谓有病乱求医嘛。当然了,我非常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拾起了刚才丢在一旁的自信吹吹灰尘,他又显示了他必须强于女生的广博知识面,这种建立在连猜带蒙基础上的医疗建议,使他看起来像新鲜出炉的医学院毕业生,自我抬举起来的信心膨胀得他似乎马上就可以取得坐诊行医的资格了,哪怕是游医也行。
    “希望你的希望尽快变成现实!”她笑道。
    “咱高中同学当中,你经常给谁联系?”他又问,有些八卦和俗气,也显得过于天真了,让她感觉有些可笑,“我刚毕业回来,还没和本地的同学接上火呢。”
    “你知道李晓樱吧?”她仔细地想了想,努力地揣摩着他的真实意思,然后又甜甜地回道,“就是咱高一的同学,高二高三我和她一个班,我们倒是经常保持联系,有时还在一起玩。有空一起见见她,回头我负责联系吧,怎么样?”
    “那行,毕业之后我还没怎么见过她呢,”他随便说了句,表情有些不自然,然后又问,“她现在干什么呀?”
    “跟他哥哥嫂子开公司,”她愉快地答道,显然很乐意这样做,“主要是给机关单位提供办公用品什么的,她算是在那里帮忙的吧,平时也不是太忙。”
    稍后,她把自己的办公电话和手机号都告诉了他。
    而当时他家里既没有固定电话,他也没有手机,只有一台临近毕业时才咬着牙跺着脚硬省钱买的数字传呼机,因此他只能把传呼号告诉了她,而且传呼号码归属地还是省城北埠市。
    这让他感觉有些窘迫,很没出息的样子。
    第17章

    大学最后一学期,学校统计每个毕业生的联系方式,好方便帮助大家推荐工作,桂卿才狠下心花300元钱买了这个家伙,而这玩意从买那天起就没怎么响过,他才知道学校所谓的推荐工作,基本上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根本当不得真,就算是有机会,恐怕也是优先推荐给了别的学生。若不是青葱的四年大学生活培养起来的本能的感激之情维系和支撑着他的内心,他对学校负责毕业分配事情的那帮人还真有点小小的怨言。传呼机这么奢侈而不实用的烂玩意,如果不是听信了学校放出来的那番话,且在心中存了巨大的期待,谁舍得买它啊?对自己那个在经济上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岌岌可危的家庭来说,买这玩意简直就是犯罪,且是罪不容赦的可恶行径。
    他的心是不安的,一直如此,除非他死了。可他偏偏现在离死还很远,这遥不可及的一段距离,想想就让他发愁。他年纪虽不大,不该想的事情却想得不少,空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
    因为确信他能够理解她而不至于恼怒,所以在留完联系方式之后,她装模作样地板起脸来说他:“张先生,您可是落伍了啊,没有手机不方便联系哦,连谈对象都不方便的,呵呵。”
    “我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配什么手机,”他当然是陪着笑脸跟她开玩笑道,“而是先找到目标,没有目标就配手机,那叫不见兔子就撒鹰,也显得忒噱了吧?我可没那么傻,预先投资一笔钱放那里。”
    “你看看我这个人,心里也太没数了,”她又故意作恍然大悟状,轻松地朝他笑道,心中的鱼儿早就活蹦乱跳多时了,“也许你早就有女朋友了也未可知,既然兔子已经到手了,那当然是用不着再放鹰了啊,怪浪费的。”
    “有女朋友?”他哪里肯放过她,连忙追问道,“是你给我介绍的吗?我倒是想有唻,可惜没有那眼光好的女生肯垂青于我呀。”
    “嗨,我还以为你大义凛然不想这事呢,”她又调皮地接道,恰似兄妹一般,“既然你想,那你就找一个呗,反正闲着也是浪费。我看你就是个优质的潜力股,说起来很有希望的,哈哈。”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彻底被她逗开心了,于是爽朗地言道,“等洒家有了空闲,定然去给你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嫂子。”
    “哎呀,怎么是给我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嫂子啊?”她抬起粉拳作势要打他,又因顾及双方母亲就在不远的旁边,不能太放肆,就又放下拳头戏谑道,“好像我离开嫂子就不能活了一样,我又不是你的亲妹妹,我着什么急啊?再说了,你就知道你比我大啊?真是的,我告诉过你本小姐的芳龄了吗?好像从来没有吧?”
    这一问倒是真问住了他,仔细想来他确实没和她比较过年龄大小,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男的就应该比女的大,正如男的就应该比女的高,挣的钱就应该比女的多一样,仿佛这些事都是数学中的公理一般,是从来都不需要证明的。当然,问女生年龄肯定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同学之间担待事,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保留一点好,话不可说尽,疑不可过释了。不过他却相信,这一定是她的诈问,倘若她真的年龄偏大,定然不是这种问法,女的怎么能比男的大呢?想来就有些古怪。
    “白小姐,”他于是有些做作地笑道,也不知哪来的精神,“我敢打赌,我比你大,要不要看身份证和户口本?算了,别说这事了,喊你姐会把你喊老的。我这么显老,而你又那么显年轻,我要再喊你姐,你这亏就吃大了。还是你喊我哥比较顺当,是不是?”
    “是,我的哥唻,都是你的理,行了吧。”她嗔道。
    似乎很快,他们两人在热烈欢快的气氛中就结束了双边会谈,也切实地增进了睦邻友好关系,为今后的深入交往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如果他们在今后继续交往下去的话,而这又是他不敢奢望但却十分盼望的事情,好像对于这种事他天然地想得比她多。
    离开神妈妈家,和白郡母女分手后,春英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的那个同学,原来她姨就是咱庄上陈向辉的媳妇何翠。”
    “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啊,”桂卿吃惊地回应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白郡刚才没提到这一点,“我光知道她老家是白窝村的。”
    春英嘴里提到的这个陈向辉是北樱村的支部书记,其人在家里排行老三,人称陈老三,在北沟乡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陈向辉的老婆何翠长得一直都很有风韵,在桂卿的印象里她好像永远都不瘦不胖、不高不矮、不丑不俊、不黑不白的,既没有什么大缺点,也没什么大优点,既没有什么脾气,也没有什么性格,就像一杯不凉不热的温开水一样,平静而又乏味,沉默而无聊。山区农村几十年的生活把这位基层小干部的夫人打造得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一如她的姐姐何田,也就是白郡的母亲,尽管何田看起来好像要洋气一些,但那也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她们姐俩其实在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这个是确定没跑的了。
    陈向辉他大哥叫陈向光,是典型的农村老实人一个,老实得几乎不值一提。而他二哥叫陈向明,也就是陈老二,若提起来那可是十里八乡都赫赫有名的,就是小李庄东边永华陶瓷厂的厂长。永华陶瓷厂是青云县规模很大的一个乡镇企业,多少年来都牛得很。
    这陈姓是北樱村的第二大姓,历来以经商、做买卖、办厂子出名,族中子弟多不喜好读书,也从来没出过像样的大学生。而作为第一大姓的张姓家族,大约是老祖宗把“耕读”的基因遗传得太深厚了,所以族中子弟多爱读书,且学业优异的不在少数,出了不少大学生,甚至还有几个上的是令人羡慕的名牌大学。
    又据说上帝在开门的时候从来都不喜欢开窗,所以张姓家族的人虽然书读得好,但是却都不大会挣钱,普遍缺乏经济头脑,他们除了种地就是打工,别的基本上不会玩。因为离家近的原因,大家主要是到永华陶瓷厂打工,或者是到落凤山北坡白马村西边的白马水泥厂打工。历史上,张姓的村民多分在一队二队,陈姓的村民多分在三队,从生产队那个时候起两姓人的作风和品性就大不相同。张姓人羡慕陈姓人精明、眼皮子灵活、会赚钱,陈姓人羡慕张姓人眼光长远、勤俭持家、擅于培养孩子。当然,这些表面的羡慕当中无疑添加了许多嫉妒和幽怨的成分,就好比任何酒类中都少不了酒精一样,少了就没味道,生活也会变得不真切,变得索然无味。
    闲话说罢,出了神妈妈那神光笼罩、祥云缭绕的府上,桂卿的病就算是彻底好了,如同被法力无比的老和尚开光了或者被神通广大的老道士敲了三下后脑勺一般。他对母亲说,想去找初中同学李忠良玩会,下午再回家去,让母亲先回家。母亲料他也无大事,遂答应了,仅仅嘱咐他别回家太晚,就自己先走了。
    第18章

    春英从小李庄家的时候天气尚且不热,远没到使人汗流浃背难以承受的程度。她同往常一样走了近道,出了小李庄往东,从走马岭和仙鹿山之间的豁口处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坳,又经过南樱村,再沿着樱峪水库大坝回到北樱村。在大坝北头,她老远就看见一帮人在水库管理房那里忙碌着,或者说是转悠着,如无头苍蝇一般。
    这群人里面就有田福安。
    田福安也远远地就瞟见了打南边走过来的春英,于是他大声地摆着手问道:“俺二嫂,你干嘛去了这是?”
    “我去南边小李庄找神妈妈给小卿看看。”春英回道。
    “我看你是闲得没二事了吃饱撑的,整天里就是捣鼓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管,那些没点熊用的老妈妈经能信吗?”田福安一张嘴,是人都知道他是田福安了,旁人是万万学不会他的做派的,“叫你说,小卿这样的小青年能有什么事?我看也是闲的。回头叫他上我这里来帮几天忙,我这边正忙得要命呢。他忙上一阵子,什么毛病就都好了,也没那些熊妻侄事了。”
    “行行,那明天我就叫他来给你搭把手,”春英连忙答道,她觉得这确实也是个好主意,别的先不说,至少中午的时候儿子能在这里混顿饭吃,“今天下午他在他同学家玩了,过不来了。”
    “那你不会给他打电话?”田福安心急火燎地说道,带着很强的命令意味,一副满世界要抓壮丁的样子,“我又没他的手机号,总不能让我这个当小姑夫的亲自给他打吧?”
    “他又不像你,”春英没给好气地说道,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想搭理他,“当老板,腰里别着手机,说找谁就能找到,你多厉害了。”
    田福安一听这话,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几句,转身就忙自己的活去了,没再搭理他二嫂春英,反正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原来这个脑子颇为灵活的田福安看中了大坝北头半山坡上那几间一直闲置的水库管理用房,他打算在这里开个农家乐饭店,现在正忙着收拾房子准备开业呢。应该说他的眼光确实不俗,这几间房子背山面水而建,周边自然环境也很好,可谓是一派风光秀丽、山水相映的田园风格,山上有果园,山下有水库,客人吃完饭既可以上山观景,也可以到水库钓鱼,将来的生意肯定差不了。他心里明白,开饭店最关键的是两条:一是菜肴的口味要好,能牵住客人的味蕾,价格高低并不太重要,因为愿意下乡吃农家乐的一般都不是私人消费,不怎么在意价钱;二是得有稳定的客源,也就是得有熟场,有了第一批来撑场面的客人,再想办法留得住老关系户,就基本不愁以后的客源了。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难不倒这位“小匪”同志的。
    他在乡里呜呜渣渣干活的那几年,虽然说工作方面没什么大的成就,但是和周围的人倒是都混得很熟。他在一开始的时候酒量好,酒风正,深得众人喜爱。正所谓酒品如人品,他优良的酒品极大地拔高和提携了他的人品。仅通过海吃滥喝和酒肉来往这一个看似狭窄的通天途径,他竟然也结交了一大批乡里和各个村里的大小人物,赢得了豪爽大气且不拘一格的虚名。有时酒到酣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刘兰芳说《岳飞传》的豪迈气概,来讲述他所经历的战斗生活。若是再喝得深了,他有时会回想起牺牲的同乡张道才来,黯然流下几行滚热悲怆的男儿泪,或是自诩起“田三爷”来,瞬间矮了大家的辈分。众人怕他激情过后落泪伤心或者矮了自己的辈分,因此每次喝酒都是陪他喝到“黄金分割点”处便不敢再劝他了,往往不等他酒场洒泪或者“田三爷”几个字豁然说出口,就动议着散场了。
    虽然当时乡上管事的一二把手对田福安这货并不感冒,但是终究也奈何不了他,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在复杂多变的基层干工作就这样,谁要是铁了心不想好了,也不打算往上爬了,领导还真拿这种人没什么好法,当然也不敢轻易地把人给惹毛了。就在他向“地头蛇”和“滚刀肉”的伟大目标不断奋勇进发的路上,有一天他居然辞职了,主动不要这个拿命换来的所谓铁饭碗了。他家里人全都不支持他这样做,因为能端得起公家的这个饭碗,那是爷爷奶奶烧高香或者祖坟冒青烟才能有的事情,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旁人都说他打仗打掉头魂了,脑袋被炮弹轰得不好使了,“小匪”真是匪性难移啊。带着自封的“田三爷”的美名,他最后还是很潇洒地离开了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
    在脱离集体温暖的相对安逸的巨大怀抱之后,这位田三爷先后激情勃发地干过建筑队的包工头,充满信心地养过麻鸭和蛋鸡,兴致昂扬地种过草莓和马铃薯,壮怀激烈地贩过苹果、桔子、梨和桃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铁路派出所当过协警等,要不是他娘使劲拦着,依照他自己的想法,他还会毅然决然地去开大货车跑运输呢。最重要的是,他还干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厨师,居然能做得一手好菜,他做的菜味道鲜美,做法不凡,颇有点不为人知的特殊门道。总之,就仗着年轻和胆大,外加一点不要脸,他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好一顿扑腾。结果扑腾来扑腾去,他除了多喝了几口浑水,被狠狠地呛着几回之外,似乎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挣下。至于他手里到底有多少家底子,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反正外人是没看出来个子丑寅卯。
    所以,饭店最初的客源他并不犯愁,乡里和各村的人物们就是他最好的衣食父母。至于做出来饭菜的水平和档次,他还是相当自信的,绝对能勾住吃客的舌头和味蕾。
    第二天,桂卿这个整劳动力就带着很强的新鲜感,去他小姑夫田福安那里帮忙张罗开饭店的事情去了,而且是忙得欢快兴奋、不亦乐乎,暂时忘却了毕业即失业的种种烦恼。同在店里跟着忙活的,还有他小姑张秀珍,表弟田亮,表妹田美。
    第19章

    张秀珍只比田福安小几个月,两人算是同岁,都是四十刚出头的黄金年纪。她挺拔、匀称的身子宛如去了皮的大莴苣,既青葱丰盈,又不失清脆的颜色和晶莹的水分,岁月还不曾过分侵蚀她那丰腴醉人、浑然天成的充满乡村气息的容颜,胸前那份安分守己、怡然自在的饱满挺拔,证明着她年轻时候的迷人风采和天然魅力。在他们两口子出生的时候,最艰难的大饥荒已经有所好转,所以并没有把他们饿得身材矮小,长不起来。他们都是高高的个儿,两个人站一块般配得好像一株高粱旁边种了一棵玉米,让人怀疑当初是不是把高粱和玉米种子放一个坑里了。
    随着经历的逐渐增多,加上又换了那么多的行当,高粱的脾气似乎越来越不好了,他看不惯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且都是他以前未曾想到的和见到的。复杂而又残酷的社会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很多课,让他变得更加现实和庸俗起来,或者说更加油滑和投机了,他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莽撞和居功自负的复原兵了。而玉米还是那棵玉米,似乎从未弱小过也从未衰老过,几十年来就是那个样子,叶子鲜绿,天英直翘,棒子饱满,根须抓地,一幅丰收在望、朴实牢靠的诱人景象。
    自打结婚后是事玉米一直都随着高粱,无论生活好坏,境遇优劣。但是高粱欺负和打骂玉米的情况却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厉害了。亲戚邻居们明显感到,他们两口子共生共荣、和谐相处的好时期早就已经过去了,高粱如同改肠了一般,不仅酒后失德、易怒,有时不喝酒的时候,要是碰到不如意的事情也会大发雷霆,闹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甚至有好几次战火都波及到了北樱村他丈母娘家里。小匪,田三爷,这个曾经响当当、硬纠纠、充满无限美好前途的海西汉子,也逐渐背负了一些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恶名。不过现在值得庆幸的是,撸胳膊、卷袖子、口口声声要振奋精神大干一番的壮志豪情,阶段性地压制了他的坏脾气,使他最近表现得还不错,简直就是换了个人一样。其实具体原因也很简单:他开饭店需要大家的支持,他不能把人都得罪倒了。但是,对那些压根就用不上的人,那些对他的辉煌事业临时没有什么帮助的人,他依然很容易忽视甚至蔑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就是他现阶段的为人风格,而且贯穿了他今后的整个人生,从不悔改。
    对于这位小姑夫,桂卿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尊敬他,是因为一桩小事:在桂卿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他被南樱村的女疯子田金枝无缘无故地欺负了,那个女疯子虽然半憨半痴、楞头呆脑的,但却天生的力大无穷,很有一股子蛮荒之力,白白糟蹋了她那个好名字。面对田金枝的肆意欺辱和存心戏弄,他一个小孩子简直是毫无办法,心里又很害怕,只好蹲在那里嚎啕大哭,以期望能博得女疯子的同情,好大发慈悲把他当做风筝一样给放了。就在这个时候,正巧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步赶到了。但是小姑夫既没帮他赶走女疯子,也没安抚他这个正宗的妻侄,而是狠狠地训斥了他一句:“你就知道张个熊嘴哭!”然后,田福安就带着极端鄙视和哀其不幸怒兼其不争的意味,连第二眼都没看,直接就走了,真的走了。
    人的成长有时候就是瞬间的事,就像灰色的炮捻子一旦火柴被点燃,粗壮的炮仗很快就会轰然炸开一样,也像是白白的雪山因为某种原因一旦开始崩塌便再也止不住了的情形一样。
    在被强烈地羞辱和刺激一顿之后,桂卿潜意识里面的男子汉气概很快就被唤醒和点燃了,他刹那间就明白了:哭,除了让对手更加藐视自己,从而更加肆意地欺辱自己之外,真的是毫无益处,特别是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流泪就是耻辱、无能和懦弱的直接表现,是心理上的白旗,是思想上的滑铁卢。待想通了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之后,他立马止住了呜呜啕啕的哭声,脸上的泪水也见风使舵般地迅速蒸发了,只留下一些浅灰浅灰的泪痕。即使是那些残留的泪痕,也仿佛代表了胜利者的无上荣耀,如勋章般光彩照人、不可忽视。他昂首挺胸地故意从女疯子身旁挤过去,竟然把小山一样的她挤了一个趔趄,犹如一个打了大捷的年轻将军,甩袖扬长而去。从那之后,人生中无论遇到多么艰难困苦的大事,他都再也没有轻易地流过一滴眼泪,直到现在。就是靠着这份微弱而又坚硬的尊敬,他一直压抑着对小姑夫身上其他臭毛病的深深厌烦之情。
    也许,小姑的处境和他一样,他想。
    田亮这家伙瘦高个,留着个近似光头的板寸,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青口布鞋,他若是再套一身黄褐色的僧衣,简直就是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和尚了。他勉强混完三年初中就主动下学了。家人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比钢筋混凝土还要坚硬几分的事实:他根本就不是上学的材料,任谁也勉强不得他。他曾在大人面前郑重其事地表示,要把他的智商借给他妹妹用,并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拽了句洋文‘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来强化他的意思和决心,仿佛田美如果不接受他的好意的话,就会有兄妹决裂的可能,那种后果真是太可怕了,想都不能想。
    于是田美就诚惶诚恐地领受了田亮慷慨赠送的这份珍宝,虽然她也是在北沟街里读的初中,学校的教学水平非常一般,升学率也一直不高,但她读起书来却有如神助一般,估计今年考上县城的鹿苑中学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情,似乎比桂卿、桂明这两个表哥当年的势头还要胜上一筹。她整个人酷似一朵静静地开在春天田野里的小百合,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她也从未声张过她的任何想法和主张,就那么静静地、悄悄地长大了。因为田福安不时掀起的家庭风浪,田亮偶尔造就的意外波折,全面掩盖了她整个的本该光彩照人的青春期,譬如阳光太强,就看不到月亮的光辉了,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到她的存在。
    此时正是假期,麦子已经收割完了,玉米也已经种下,地里没什么重要的活了,她也过来帮忙洗刷盘子碗和酒具等,默默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像个极其老实的服务员一样。
    饭店很快就收拾利索了,似打赢了一场名垂青史的恶仗,田福安给它取名“云湖山庄”,倒也颇有几分难得的艺术性。开业那天煞是热闹、喜庆,因为各式各样的人物和鸟兽都来了。
    第20章

    这天下午,桂卿会完大学同学高程、蒲艳萍和高中同学赵维回到家时天色尚早,似乎还可以干很多有意义的事,于是他放下车子就去三叔的小卖部里玩耍。三婶子林秀衣正在百无聊赖地看店,三叔张道全正在后院屋里和一帮子闲得吱吱乱叫的人打麻将消遣,那是三叔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之一。他忍着一屋子呛人的烟味,进去看他们打麻将,以消解下午灼人的炎热。虽然平时他也抽烟,但是却很讨厌那些人吐出来的烟味,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的不成体统,弥漫着一种末世的腐朽光景。
    张道全的店也是他的家,属于前店后家的布局,不过是倒搬井的局势。他的店和家在大路南,和桂卿家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从理论上说算是斜对门。门前的东西路是村里最主要的一条进出道路,向东一直走就可以到田福安的饭店。路南全是庄稼地,路边有乡里划的建房止建线。这条止建线管住了全村人不敢在路南随便盖房子,唯一没管住的一户就是张道全。
    张道全1957年生人,马上就该到属驴的年纪了。1958年大挨饿的时候,有几回他差点被饿死,最后硬是活了下来。先天不足加上长期吃不饱饭导致他长得非常矮小,可谓是骨瘦如柴,矮如大郎,活脱脱一副孙猴子模样,一点张家人的标志性气概都没有。估计连老天爷都嫌他太难看了,所以才不收留他,让他苟活在这七七八八、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对他来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以后永远的苟且,好像他就是为了苟且而生的。倘若是年轻的时候还好,他毕竟是七分人样三分鬼样,年纪大了越活越不讲规则、不守章法了,后来竟成了三分人样七分鬼样。他平时买衣服和鞋子,基本上去童装店买大童的号码就足够了,根本不用去男装店或男鞋店。最近几年他的头发愈发稀松了,几近掉光,只好常年戴着深色的帽子加以掩饰。
    这个消瘦低矮型的山村武大郎,却娶了一个比潘金莲还要漂亮几分的老婆林秀衣。林秀衣是地道的本村人,她长得不高不矮正正好,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身材可谓一流,相貌绝对无暇。村里人都说,咱这个破山沟里怎么就生养出这么俊的人来呢?也没见她爹娘有多俊呀,真是出古了,瘸子的那啥,斜(邪)门啊。
    关于三婶子为什么会拥有特别出众的容貌和身材,桂卿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他以为她的这个林姓和黄、蔡、章、段等姓氏一样,通常都是南方常见而北方不多的。也许老林家祖上是从南方迁过来的也未可知,《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不就是从扬州搬到贾府的吗?况且,三婶子去世多年的老爹据说就是个四书底子,古文功底十分了得,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只可惜早早地就被一帮自以为善良正义的人给弄死了。如此看来,林家是外来户的可能性很高,张家还有族谱可供研究,林家连族谱都没有,此事还被众人笑话了多少年。
    八十年代初,正是农村团支部蓬勃发展的时候,村里的男女青年经常集合在一起开展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比如帮助照料孤寡老人、搞一些种养殖的副业、为村里的婚丧嫁娶提供免费服务、开展各种文体竞赛等。北樱村团支部活动室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飘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十五的月亮》《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旋律优美、催人奋进、高亢嘹亮的经典歌曲,年轻人欢聚一堂嘻打哈笑的好不热闹。张道全就是在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中把鹤立鸡群的林秀衣追到手的。那个时候的他幽默风趣嘴皮子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老张家的话似乎都留给他一个人说了,全家的精气神也好像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也天然地成了全村年轻人的热点和中心。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环境,加上他本人和当时的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的言行举止,巧妙地掩盖了他身体上的巨大缺点。当时的林秀衣纯真善良、了无心机,很快就着了这个三猴子的手段,误入了他那轻快的小贼船,糊里糊涂兼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等一颗上好的白菜被三猴子拱了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但是为时已晚,好多英俊潇洒、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因此心里颇不平静,对他俩恋爱的事实在难以接受。感到难以接受甚至难以忍受的,除了那些忿忿不平的年轻人之外,还有林秀衣的大爷、大娘和叔叔、婶子等本家族的人,他们都强烈反对这两个年轻人的交往。但是,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却遭到了林秀衣的强烈反对,她公开宣称就算是死也要和张道全死在一起,她什么也不图,就图他张道全一个人。十分可笑的是,在所有的外人看来张道全这家伙怎么能算个人呢?他顶多就是一个进化得比较好的猴子罢了,只是比一般的猴子会耍嘴皮子而已。
    林秀衣没有兄弟姊妹,林父死得早,林母木头人一样毫无主见,只是听天由命。林家近门的族人眼见得一朵漂亮得出奇的鲜花插在了稀薄的烂牛粪上,纷纷急红了眼。他们抱起团来找到大队那里,企图让公家出面来强迫桂卿的爷爷张世中老人当众保证,不再让他三儿子和林秀衣接触。老实巴交的张世中当时是羞愤难当,他虽然也心疼这个可怜可悲的三儿子,怕他这辈子讨不到媳妇打了光棍,显然这是极有可能的,但他这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当家人还是觉得众怒难犯,不能得罪了林家的人,于是就犟捏着鼻子当着大队领导和林家人的面,保证管住自己的好儿子。
    张道全在感觉父亲太过窝囊和无能的同时,也深深地以为整个林姓家族太欺负人了。说一千道一万,大伙不就是嫌他张道全长得没个人样子吗?他感到悲愤不已、痛苦不堪,不停地怨这个恨那个,思来想去之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干脆带林秀衣远走他乡,私奔。在那个特别年代的山区农村,私奔无疑是一个很悲壮惨烈的事情。好在他不是领着人家的媳妇跑,那可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赦的极其下作勾当,会被十里八乡的人永远唾弃和鄙视的,而是领着同村一个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跑,他和她的情况基本上是属于未婚青年男女勇敢地冲破守旧家族的无理阻挠,奔向自由美好爱情的例子,从法律上来讲还是有很强正当性的。
    一个寒风呼啸、昏天暗地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夜空悲怆得如同历史的英雄人物英勇献身时的样子,狗胆包天的张道全约好鬼迷心窍的林秀衣,巧妙地避开林家人的殊死防范偷偷地跑了,来了个人间大蒸发,没留下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林家的人发觉林秀衣这个死妮子不见了,立马就疯圈了,如同马蜂窝炸了营一样,一股脑地都赶到老张家,结果发现张道全也不见了,就做实了私奔这件事。当时的他们杀气腾腾、势不可挡,抓住张世中的烂领子就是不丢,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张世中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实在是无颜面对找上门来的林家人,尽管他其实用不着来承担这场来势汹汹的责难。他是无辜的,也是无助的,他简直毫无办法面对眼前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小三孩这个死鬼是什么时候走的,因此他只能不停地给林家的人赔不是,道歉。面对林家人的怒发冲冠和不依不饶,那种恨不能把人给吃了的可怕架势,老汉被逼无奈,只能自打耳光来平息对方的愤怒。更让老汉难以言表的是,张道全这个小贼羔子半夜临走的时候,居然还敢在家门口放了一小挂鞭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门口雪地上那片凌乱的鞭炮碎屑无疑更加刺激了林家的人,可想而知那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骤雨是何等的猛烈了。老槐木大桌子上圆形的小闹钟被无情地摔在了屋地上,表盘上那只可爱的天蓝色的小鸟不动了,所幸当时不是水泥地,那个传家宝并未摔到不能修理的地步,只是玻璃罩子碎得太厉害了;大桌子上边暗红色竹条上的老古董,一个土陶的存钱罐也被打破了,里面的硬币和毛票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有不少被看热闹的小孩给偷偷拾去了;堂屋门其中的一扇也被人撞得喝醉了一般歪在门框里睡着了,从那以后也就彻底残废了;堂屋门口东边青石头垒起来的花池子里养的几棵光秃秃的月季花,也被几个男人恶狠狠地踩倒了,那帮来找事的人居然没被扎疼,可见他们的讨伐行动是多么用心,如同武王伐纣般正义凛然,好像被三猴子拐走的林秀衣是他们自己的媳妇一般。
    众人兴师问罪无非是为了泄愤,说破天了也不能把张老头怎么样,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肆意地闹腾一番之后也就各自散去了,随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毕竟打架既不能当日子过,也不能当钱花。从那以后,张世中这个像骆驼一样骨架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老头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和不问世事了,就只知道低头走路和埋头干活,园里地里从来不肯闲着。除了家里的农活之外他还干着村里的建筑队,只有在外村干活的时候他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如果是在本村干活的话,他真是做贼一般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他这一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在那个三强人砍的手里了。
    张道全的娘只剩下一只好眼了,这只好眼也时常暗自流泪,小四孩已然牺牲在遥远的战场上了,小三孩又神鬼支使地闹了这么一出好戏,她的心都被掏空了,也就是麻木地活着罢了。她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了,活着并不比死了强多少,或者她已经忘记了去死。这个小脚老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罢了,甚至连个标记都算不上,她无声无息地干着些烧火做饭、打狗撵鸡的零碎家务,也许还不如冬天电线上站着的一只老麻雀引人注意,甚至不如地洞里的一只老鼠过得有滋味有盼头。
    第21章

    常言道,黄鼠狼子拉鸡,从来都是净捡病秧子先拽。又听闻,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神出鬼没的张道全领着北樱村第一号美人,水仙花般的林秀衣私奔的闹剧还没上演多长时间呢,又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在了老张家院子的上空,轰得这家人完全懵圈了,他家老大张道文下煤井碰上瓦斯爆炸,转眼间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张道文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干了两三年的农活,等到了19岁的时候就应征入伍当兵去了。他在本省文街市当了6年的步兵后就转业到了地方,在1970年进了鹿墟矿务局下属的国有煤矿黄泥庄煤矿综采一区当了一名矿工,后来又干到了班长、副区长。他这个人历来老实本分、忠厚耿直,具有干一行爱一行的老黄牛精神,同时又不乏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性格脾气,是一个如假包换、彻头彻尾的三观绝对正确的板正人。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孩子眼里的好父亲,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工友眼中的好大哥,矿领导眼中的好中层干部。他每次回老家只要进了村都是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只要见了村里人,无论老幼他都忙不迭地停下缓慢的脚步热情地和人打招呼,非得等人走远了他才肯走。作为最有出息的长子,他是整个老张家的希望和未来,作为煤矿基层的小头目,他是所带领煤矿工人干好活的主心骨和定盘星。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公认的老好人,却在那场煤矿事故中被夺走了生命,也带走了他对这个世界无尽的眷恋和不舍。据说,本来那天他可以不下井的,但是他突然莫名地感觉有些不放心,还是坚持下了井,他大小是个领导,更是矿上的技术大拿,井下作业经验丰富,预感性更强。他事先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出事前紧急做了一些安排,保住了一部分矿工的生命,自己却没能逃上来。
    桂卿的父亲曾经在一次酒后含含糊糊地回忆过当时的场景。半夜时分,黑压压的家属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眼巴眼望地盯着灯火通明的井口。每抬上来一具矿工的遗体,就会引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无数难以抑制的悲泣声,泪水模糊了大家胸前的衣襟,也打湿了众人的两袖。每抬上来一个活人,同样会带起一重重的哭声,那是喜极而泣的哭声,另外一种难言的心痛和折磨。讲着,讲着,道武就沉睡过去了,他喝多了,他实在不愿意回想大哥被从井下抬上来时的惨状,那凄凉断魂的一幕其实从未走远,仿佛就在昨天,一直都萦绕在他的眼前。
    张道文出事之后,他老婆刘月娥由于是高中学历,正儿八经的老高中生,便被安排进了矿区小学当老师,教高年级的数学和历史课。张道文当时撇下的两个孩子,男孩张德冬11岁,女孩张德宁10岁,也从北樱小学转到了矿区小学念书。娘仨就这样转成了非农业户口。两个孩子跟着可怜的妈妈相依为命,又听话又懂事,学习一向都很好,一直都是刘月娥勉强活下去的动力所在。刘月娥有知识有文化,长得文静淡雅、端庄秀气,平日里又打扮得大方朴素、干净利索,为人处事也很热心周到,特别能克己容人,里里外外没有不喜欢她的。张道文突然去了之后,无人不替她惋惜,无人不疼爱和怜悯着她。她虽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始终都没有再嫁人,也没暗着找人。也许是她的丈夫张道文太好了,她永远都难以割舍夫妻共同生活的那段十来年的日子。那段日子尽管只有十年多一点,尽管也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但是却充满了无尽的甜蜜和幸福,值得她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和缅怀。这位人人都敬重不已的矿工寡妇,后来硬是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人见人爱的人才,张德冬考上了上海交大,张德宁考上了南京大学。无论是在煤矿还是在北樱村,只要一提起刘月娥这个人,大家全都赞不绝口,羡慕不已。没有任何人嫉妒她,人们给予她的只有真诚的敬佩和无上的景仰,仿佛她就是万丈雪原上一座高高耸立的丰碑,巍峨高壮,正气凛然。倘若是在古代,乡邻们一定会为她树一座大大的牌坊,以彰显她的大贤大德。
    刘月娥是坚韧顽强的,当时她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丈夫,但至少还有两个好孩子陪着她,可是张世中老人却支撑不住了。先是小四孩张道才当兵牺牲,后来又是三孩张道全领着林家的闺女私奔了,其后一直都死活不明,紧接着没多久又是老大张道文在煤矿出事了,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彻底把这个山村老汉给击垮了。后来,他在给乡里派出所盖办公楼的时候一不留神从梯架上摔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被众人送到紧挨着的乡卫生院抢救呢,那边他就咽气了。
    他死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因为他已经痛够了,也苦够了。最大最深的痛苦全留给了活着的亲人,且绵延不绝,浸入骨髓和血脉。张老妈妈的心也许只有变成化石,才能抵御丧子丧夫的接连打击。可能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替老头子看着孙男娣女好好地长大成人,等死了以后好给老头子报告一下后来的情况。
    那曾是一个举村皆悲、山河同泣的葬礼,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生养了四儿两女的张老汉由他的二儿子道武强撑着,打发他老人家入了土。后来,他的坟墓上长出一棵光洁、直挺的楝子树来,上面清晰地分出了四个直直的树杈。亲人们都相信,那是老人在挂念他的四个儿子,无论这四个儿子是活在人世,还是进了天堂。
    大约七年多之后,当张道全领着风采依旧且极具少妇韵味的林秀衣,带着一双花朵儿一般鲜亮可爱的儿女重又回到北樱村的时候,他才知道父亲张世中和大哥张道文去世的情况。两位亲人的永别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刺痛,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如难捱的梦魇夜夜纠缠着他。他在老父亲和老大哥的坟前一度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休克了好几回,谁也劝不住拦不了。他这一顿痛哭差不多哭掉了他一生的幽默和油滑,哭掉了他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哭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眼泪,更哭掉了他几乎二十年的寿命。他似乎一夜间就变老了,头发也掉了一大半,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和黑黑的细斑。
    没有谁知道张道全那七年在外边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养活老婆孩子的。他似乎既没发什么大财,也没受什么大罪,仿佛很意外地进入了时空隧道,突然间消失了踪迹,又突然间回到了大伙跟前。不一样的是,他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家族里面那种忠厚老实、宽容为人、默默无语的血脉在他身上渐渐地复活了,好像张世中老人的性格全部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样。他逐渐变得稳重沉着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了,经常带着一丝令人无法不认可的骇人的威严。他虽然身材矮小瘦弱,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心灵却足够强大,且思维细密,做事果敢,遇事很有担当。他成了矮小的巨人,如同灵蛇一般带着一股子神秘超然的特殊气质。
    现在他开店和居住的地方,原来是生产队打麦场边的三间烂房子,以前是用来存粮食的,早已废弃多年。他回村之后不久就找到村里的陈向辉说:“就我这个熊样的,既拿不动锄头也扛不动铁锨,重一点的活也没那个本事干,大队里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再一个,不管怎么说,我也成家立业了,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家人了,我领着她们娘仨应世过日子,没个地方落脚也不行啊。俺娘现在住的是俺哥的旧房子,就是俺娘百年之后,按理说那也是俺哥和俺嫂子的房子,不摊我住。我现在没个窝趴着,也不是那么回事。陈书记,你看能不能把村子大路南边一队的麦场屋,别管贵贱的卖给我,让我先有个窝住着,也算是村里积德行善了……”
    陈向辉当时没直接答应这事,说回头再和村里其他人商量商量。但很快,村里就同意把那三间旧房子卖给他,而且价钱也不贵,有个差不多就行了。于是,他就把那三间破顶塌墙的房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开了个小卖部养家糊口。然后他又在南边用水泥切块加盖了三间屋当主房住,中间留了一个小院子,算是有了个正式落脚的地方。
    水仙花一样漂亮惹眼的林秀衣平时负责看店卖东西。她温顺可亲,不笑不说话,一笑就带着两个迷人的喝酒窝,嘴巴又甜又脆,村里人都喜欢她,有事没事都爱到店里和她聊聊天说说话。张道全这个人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能赊会让、经营有方,从来都不计较蝇头小利,众人买不买东西都愿意和他交往。再加上小店所处的位置又是出入村里的必经之地,所以生意自然好得出奇。这个小店和桂卿家西边不远处的村委会遥相呼应,俨然成了村里的文化娱乐中心。闲暇之余张道全又在家里开起了牌场,给大伙提供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地方,他顺便收点茶水钱,算是又多了一个不错的进项。
    第22章

    桂卿正酒足饭饱、逍遥自在地看着众人在里屋打麻将玩呢,忽然听见店门口有人说话,不像是买东西的动静,他就在三叔张道全的示意下,赶紧跑到门口去瞧瞧怎么回事。
    在外边略微看了一会他就弄明白了,原来是春天赊卖小炕鸡的生意人来收钱了。三婶子林秀衣和那个人争论的问题是,她家春天并没有买小炕鸡,而卖小炕鸡的黑脸汉子却拿着小本子说,上面清楚地记着张道全的名,当时赊了三十只小炕鸡。
    “你要是不信的话,”林秀衣笑嘻嘻地说,让对方一时也没办法,“你上俺家院子来看看,俺家里连个小猫小狗都没养,干净的,上哪赊你的小炕鸡?你再想想,你是不是记错了?”
    桂卿想了想,也跟着向那汉子问道:“你还能记得赊小鸡的人长什么样,家是什么样的吧?”
    卖炕鸡的那个汉子约摸四十多岁,脸盘黝黑,布满灰尘,头发直硬,很有精神,是典型的乡村买卖人打扮。
    “我赊的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个庄两个庄,你说千家万户的,大伙记住我好记,我记住大伙那就难了,你说是吧小兄弟?”他有些着急地对着林秀衣和桂卿娘俩解释道,一副诚恳至极的样子,“所以说,我只能靠这个小本子来找人。”
    林秀衣和桂卿都点头称是,想想对方的话也有道理。
    桂卿忽然想到,会不会当时是奶奶赊的小鸡,留的三叔的名字呢?于是他叫那人先等一等,他去东边奶奶家去问问。
    他赶到奶奶家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梧桐树的凉荫下,用洗净的白纱布补着一把坏掉半页的蒲扇呢。她在大体听明白孙子的意思之后,说确实是她在春天的时候赊的小鸡,当时留的是张道全的名字,只是后来她忘记给三孩说了。他知道奶奶当然没有名字,所以只能留孩子的名字,那个时代的小脚老妈妈基本上都没有名字,顶多就是夫姓加上娘家姓叫个什么氏就是了。他见奶奶要去翻箱倒柜地拿钱去,就告诉奶奶说不用了,他三叔家有钱,应该够给人家的了,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奶奶家。他回来之后说明了情况,三婶子给了人家小炕鸡钱之后就打发那人走了。
    “小卿,晚上想着过来玩啊,”随后,三婶子亲切地对他安排道,依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恁三叔今天刚买了套音响,要上卡拉OK,你没事来唱歌吧。”
    他嘴里轻快地答应完,又和三婶子说一声就回家去了。他这几天辛辛苦苦上山扒蝎子挣的钱今天请客差不多全花光了,都不够压腰的了,因此感觉有些莫名的虚,也有些说不上来的烦。
    天气异常干燥、赤热,自从勉强种上玉米、高粱和花生等秋季庄稼之后,这方土地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连蛙叫声似乎都比往年少了许多,弱了不少。家里那台笨重粗陋的大吊扇也越来越不听话了,要是开大档吧,它能把屋里的桌子掀翻;要是开小档呢,它又嗡嗡作响,死活不肯出风,光让人着急上火;中档就更差劲了,把大档小档的坏毛病都集中了,唯独没吸取二者的好处。只要那个老旧的吊扇还有名无实地吊在屋顶上,家里就不会买一台轻便灵活的摇头扇来接它的班,因为这个节俭成性的家庭认为那样做没必要,完全是一种浪费。
    就着吊扇推下来的滚滚热浪,他喝了两碗银银菜做的咸疙瘩汤,又卷着酱豆子吃了一块干煎饼。
    堂屋大桌子上那台灰不溜秋的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十四英寸金星牌黑白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国获得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的新闻,一干人等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兴奋不已地回答着中外记者的提问,满脸掩饰不在的激动和骄傲。这种举国欢庆的好事和他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因而显得并不真切,他匆匆地看了几眼就到院子里玩去了。他在葡萄架下呆了一会感觉也不怎么凉快,索性就到三叔这边来玩了。小卖部这里不仅有新上的卡拉OK,而且店对过还有一片喜人的枣树林,大约有几十棵老枣树的样子,那浓绿的叶子白天让人看着就很养眼,更不消说晚上了。
    张道全已经麻利地把东西都摆好了,彩色电视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小孩子,旁边也有不少洋心的大人在看热闹。这是北樱村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经营性的卡拉OK点,它的问世还是吸引了不少村民的注意。“道全这家伙就是会玩,海西人找蛮子,又弄了这个洋玩意。”大家纷纷说起这事。而张道全这只半老的活猴子也已经高声宣布了开业大酬宾的优惠政策,让大家免费唱三天。待正式营业之后,一块钱可以唱两首歌。
    有几个半大的青年在唱了《萍聚》《山不转水转》《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潮湿的心》等几首流行歌之后,都起哄要老板张道全也来唱几首歌热热场、带带气氛。这点小事当然难不住其实非常多才多艺,一肚子鬼点子,只是平时比较低调内敛的张道全。只见他双手抱起放在他手里就像火箭筒一样的话筒,一脸庄严神圣地唱起了蔡国庆和陈红的名曲,1999年春晚最火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带着票子,常回家办办……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梳梳头发洗洗脸。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喜喜欢欢。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捏捏后背揉揉肩。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总挂心就问个平平安安……”滑稽搞笑的改编歌词,配上一脸伪装到位的严肃神态,张道全的暖场歌曲瞬间就引爆了现场的气氛,众人都捧腹大笑,一阵阵放肆的欢声笑语不停地震荡在小村的南部和半个田野。
    抓住免费唱歌的大好机会,桂卿当晚也倾情演唱了张雨生的《大海》《最爱的人伤我最深》和红楼梦主歌曲《枉凝眉》《题帕三绝》等他最喜欢的几首歌。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唱他喜欢的歌。顶级的音响,天然的歌吧,就知道瞎起哄的好听众,都让他陶醉不已,兴奋连连,当起麦霸而不能自拔。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是一口气唱了个够,直到把嗓子唱干才肯罢休。幸好这不是范琳琳的《黄土高坡》之类的“西北风”歌曲流行的年代,不然他准得把自己给唱趴下不可。没经过训练而又临时想长时间唱歌的人,就好像从未骂过大街的人仓促上阵去骂大街一样,很快就会发现嗓子真的是硬伤。
    第23章

    尽情飙歌之后嗓子有些哑了,桂卿就跑三婶子那里要了杯水喝,好润润嗓子,然后就感觉比刚才舒服多了。此时,他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些骂遍全村都不带歇一会儿的妇女们确实不简单,那都是潜在的歌王麦霸啊,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可惜了那一副副天生的好嗓子。
    这时,功率很大的音响里又传来了张道全那充满磁性的鬼哭狼嚎之声:“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没有钱花,没有钱花,没有钱花……”
    桂卿一听这歌声,差点给笑喷了,遂呛了一口水,这才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随便笑话别人,否则受伤的很可能是自己。
    这个张道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天生的笑料,他就往那一站,啥也不说就能让人忍俊不禁。可惜那个时候宋小宝之类的风云人物还没出名,不然的话他真该去找宋小宝认亲兄弟。他都这么刻意低调了,可还是掩饰不了他的喜剧天分,似乎他天生就是来给这个世界增加喜剧气氛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猴子总会引人发笑的。
    一曲刚毕,音乐稍停,就听一个老娘们大声问道:“三猴子,你的头还没人家的蛋大,你怎么就那么能的呢?”
    “俺大嫂唻,恁家俺大哥的蛋有我的头这么大吗?”只听张道全嬉皮笑脸地高声回应道,唯恐旁人听不清楚,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那个,你叫他来,脱裤子咱比喽比喽。他既然长了那么大的蛋,你天天黑天怎么受的呀?说那话,他还不得锤死你呀?”
    众人一阵狂笑,谑浪不止。
    “你望望你那个小瞎贱样。”过了一会,另一个老娘们日囊张道全道,好像是为刚才那个老娘们报仇一样。也须得有人来报仇才好,不然这个三猴子真能上天×龙。
    “哎呦,俺二婶子唻,”张道全赶口就回应道,人家一张嘴他就迅速给了个蚂蚱填,动作非常麻利,“你老人家可说错了,给你说吧,现在的虾(瞎)可不贱啊。”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胡闹着呢,桂卿忽然感觉腰间的BP机又发癔症般振动了起来,他请客吃驴肉是请怕了的,于是就本能地有些踌躇,不知道又是哪个不识相的自来熟打来的,感觉好事不多。不过,他终究抵不住其中的诱惑,受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扫了一眼屏幕,仿佛那个小小的电子产品是丽人上下颤动的胸脯,不看心痒痒,看了心突突。还好,是省城北埠市的号码,他估计是姐姐桂芹打来的。
    他走进小卖部去,告诉三婶子他要回个电话,是姐姐桂芹打来的传呼。他三婶子忙说:“麻赶快回过去,别叫恁姐老是等着。”于是他就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很快挂掉了,一会又回了过来,这是姐姐替这边省电话费的意思。婶子就说了句:“桂芹这孩子咋这么讲究啊,跟自己的叔叔婶子还见外,你看看。”
    “喂,俺姐,我是桂卿,你怪好吧?”他问。
    “哦,桂卿呀,”桂芹随即笑道,声音一如皎洁月光下深蓝色的湖水,光影宜人,动静恰到好处,“我这边都好,都好。你在咱三叔店里打的?哦,咱爸咱妈没事吧,都好吧?好就行,好就行。那什么,你回家去之后,给咱爸妈说一声,明天我和恁徐哥一块回家,俺开车回去,你们不用接,我们想准备准备结婚的事……”
    “呦,恁俩要结婚了吗?”他赶口就问,心里觉得非常兴奋,仿佛结婚的人是他,“那好啊,忒好了。那行,我一会就去给咱达还有咱娘说一声,你放心吧。恁两人估计中午就能来到家吧?哦,那行那行,俺在家等着恁,好唻俺姐……”
    “桂卿,今年你毕业了,回头姐送你样礼物。”她有些神秘地说道,带着掩饰不在的高兴劲。
    “呦,什么礼物?”他问,“太贵的我可不要啊。”
    “好,见面你就知道了……”她说。
    他慢慢地放下电话,告诉了三婶子姐姐明天要回家的消息,然后就快速地回家去了,但是他没给三婶子提起姐姐要结婚的事,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公开说的时候。
    第二天,日头高照,太阳灼人。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一辆虽然表面布满均匀细密的灰尘,但是一眼就能看出簇新铮亮的魔力黑桑塔纳轿车,如跳舞般高低起伏着就滑进了北樱村南边的大路上。很快,那辆轿车就潇洒地停在了桂卿家门口,没有半点车马劳顿的喘息声,透射着新车特有的自信和豪迈。拜天气干燥所赐,四个车轮上并无半点讨厌的黄泥,只有一些浮土渐进地附着在胎面至轮毂的圆面上,不事张扬地证明着它们哥四个走下高速后所经历的风尘,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崇高境界。
    无论人或物,但凡是新的总有一番特殊的气势。
    众人眼中的桂芹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脚蹬一双漂亮的白色皮鞋,带着阵阵欢声笑语翩然走下车来,恍若天仙下凡一般,映得旁人半天都睁不开眼睛。她留着波浪般起伏的披肩长发,衬得原本就高挑的身子越发显得俊逸挺拔了。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早已从车内先于身子飘出来半天了,她踏着自己的笑声临时铺就的淡红色地毯,热情地去抱着妈妈春英的身子,去拉着爸爸道武的手,嘴里亲切地喊着妈妈和爸爸,都没顾得过来提一提她的男朋友兼司机徐世林。看过87版《红楼梦》的乡亲们都一致感觉,桂芹这个姑娘长得太像贾宝玉的贴身大丫头花袭人了,无论是眉目表情还是身段举止无一不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很多方面她甚至比袭人更胜几分,因为她是真实的充满活力的,而电视里的人物毕竟和现实隔得太远,总归是不真切。
    徐世林这个老张家的准女婿,外人搭眼一看就是个稳重大方、性格柔和的小伙子,浑身上下好像都带着那么一股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和受过什么罪的奶孩样子。他高高的个子,白白胖胖的,浑身上下又透着些许的斯文劲和书卷气,犹如一个放大的婴孩,又像一个成熟的白面瓜。他虽非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倒也平头正脸、无可挑剔。单成外貌上来看他还是能配得上桂芹的,况且男人找女人嘛,靠的又不全是脸,而是看综合实力。想来,以桂芹的聪明伶俐和出色容貌,她找的男朋友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贵客登门,桂芹的父母自然高兴得要命,连忙喜不自胜地招呼俩人进家洗脸、喝茶,歇息一下。桂卿则帮着未来的姐夫去卸后备箱里的各色礼品,他捣腾了好一阵子才卸完里面的东西,心里也是高兴得要命,走路都觉得有些发飘了。
    第24章

    桂芹到院子里堂屋前边的洗脸处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挺着一张白里透红、粉粉嫩嫩、光洁如玉的脸,优雅地扇着一个素花的手捏子走出了大门外,对正忙活的弟弟说:“桂卿,你和恁徐哥一块再把后座位上的电视机弄下来吧,他一个人弄不了,电视的块头太大了。”
    “哇,还有电视机?”桂卿吃惊道,他刚才竟然没看到那么贵重的东西,真是可笑,“恁从北埠买来的吗?”
    “对啊,弟弟,”桂芹呵呵笑道,对家人也是热情似火客气得要命,都显得有些见外了,“千里送电视,礼重情更重。一会恁姐我还要送你一样好东西呢,昨晚电话里告诉你的事,没忘吧你?”
    桂卿一边笑着说“俺姐的话那就是圣旨,我哪敢忘啊”,一边忙又和世林一块去卸后座位上的电视机。那是一台日本进口的平直遥大屏幕索尼彩色电视机,两个劳动力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从车上弄下来。村里当时正在组织大伙安装闭路电视,这台价值不菲的彩电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堪比雪中送炭和饥中送饭。
    常言道,人都是喜的东西爱的财,桂卿看见这些东西也不免心中窃喜起来,一时间未能去掉那颗世俗功利的心。当然,这喜悦中更多的内容是对姐姐幸福婚姻的祝福和祈祷。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荣任小舅子了,一个滑稽可笑又有几分陌生的奇怪角色。目前他还没有任职的心理准备,不知道能否胜任,因此还有些忐忑不安,好像古时候的贪官第一次受贿一样。
    道武抽空问女儿:“恁弟弟桂明这回没和恁一块来?”
    “我来之前见桂明了,”桂芹脆生生地答道,单她这笑容就足以让道武高兴半天了,“他那边很忙,他公司里事多,这回就没跟俺俩来。他也说了,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再回家来。”
    春英也听到了女儿的话,便和道武一起念叨说:“那好那好,他要是忙的话,到时候来也行,省得多跑一趟,麻麻烦烦的。”
    等回家见面的忙乱暂时平息了之后,桂芹从旅行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硬质纸盒子,她亲切地招呼桂卿道:“来,看恁姐给你买的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样式你喜不喜欢。”
    桂卿激动地接过盒子一看,原来是一部非常时髦的诺基亚手机,3310的型号,外壳是海军蓝。他感觉又意外又惊喜,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啊。
    桂芹看着弟弟欣喜若狂而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怎么了,是不是嫌孬呀?”
    “哪里啊,没有没有,”桂卿连忙答道,生怕手里的东西会长翅膀飞了,“这么好的礼物,我不好意思要啊。”
    “行了,跟恁姐还客气什么啊?”桂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昵地安排道,“我送你,你就拿着。先凑合用着吧,你现在也毕业了,找工作用着也方便啊。对了,你明天拿上咱爸的身份证,这是一千块钱,你到邮电局申请一个固定电话,家里没电话也不方便。顺便你再去移动公司办个手机号,记住,不要办联通的号啊,现在领导都时兴用移动的号,特别有面子。”
    “俺姐唻,我又不是什么领导,”桂卿“噗嗤”一声笑了,随即自嘲道,真是人逢大喜事,精神爽翻天,“我现在就是个混吃混喝的无业游民,前途渺茫的待业青年。说难听话连个正宗的农民都不如,农民家里还有二亩薄地呢,我是标准的没田没地没工作,外加没老婆,我这样的小人物用什么手机号还有必要讲究那么多吗?我要是厚着脸皮要求这,要求那,那就是典型的穷讲究。”
    “你看你这个小孩,傻呀你!”桂芹皱了皱眉头,露出一口整齐的中等个头的白牙,嬉笑着教训起弟弟来,“号码问题表面上看着是小事,但是细节体现品味啊,对不对?现在社会上成功人士普遍都用移动的号,你整个联通的号码用,你这就是不合群啊,或者是缺乏对群体的认同和协调,懂吗?从潜意识来讲,你就是逼着主流群体排斥你,你还浑然不知呢。Understand?”
    “Understand!”桂卿道,语气甚是欢快。
    “明白就对了嘛,”桂芹随后白了他一眼,同时慈爱地教育他道,“好歹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啊,堂堂的原始本科,遇事别那么没出息头好不好。虽然你现在不是领导,难道你一辈子都当不了领导吗?那领导都是谁该当的?领导又没让谁家买去,对不对?”
    “凡是俺姐说的都是对的!”桂卿调皮道。
    “少贫死滥厌啦!”桂芹又说了弟弟一句,然后才提示道,“另外,你办了号码就轻易不要随便换号,随便换号的人不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这是基本常识。”
    桂卿点头应着。
    “对了,你报考的那个事业单位,怎么样了?”桂芹又问,显得比他本人还上心,“有希望吗?你别像个大闺女似的,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蹲家里死沤着啊,没事也多出去打听打听,多了解点信息总没坏处吧?人只有活动起来,多走动走动,才能提高遇到机遇的概率。”
    “放心吧姐,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保证不会呆在家里坐以待毙的。”桂卿虽然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也有几分不情愿,他觉得他可没有姐姐那个本事,无论到哪里都能迅速地打开局面,混出点人样子出来。
    “又不说好话了,什么叫‘坐以待毙’啊?”桂芹伺机又教训道,一点情面也不留,“你就知道你考不上吗?你要主动出击啊,对不对?凡事别那么不好意思。你想想啊弟弟,你的面子值几个钱啊?别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出头,我亲爱的老弟。”
    “对,相当对,俺姐的教导我永远记在心啊,记在心……”桂卿扮了个他并不擅长的鬼脸,乘着接受新手机的高兴劲,用歌声向姐姐表着决心,他可不能让姐姐的好意落到了空地去,“我和我的姐姐,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我歌唱我的亲姐姐,我歌唱我的亲姐……”
    中午饭是在东边田福安的云湖山庄里吃的,除了桂卿一家人和世林之外,张道全一家人也参加了。桂芹和世林去奶奶家送礼物,顺便喊奶奶一块吃午饭,奶奶推说年纪大了,不跟着凑热闹了,所以就没参加。田福安这回使出了看家本事,着意要做几样拿手好菜给张秀珍的娘家侄女婿看看,好显得他媳妇的侄女桂芹有面子,进而他也有面子。压桌菜隆重地上完之后,他也端着酒杯参加到酒桌中来了,因为他知道,这个徐世林的家庭还不错,其父亲是省城的一个什么干部。另外就是,这位未来的侄女婿也没忘给他带来一份厚礼,且各种礼节也十分周到,他这个“外人”也很满意,毕竟他也当过新女婿。
    午饭在热闹喜庆、欢乐祥和的气氛下结束了。道武在饭局上宣布,阳历7月28日,也就是农历的六月初八,将在家里给桂芹和世林办喜事。此前,世林已经跟着桂芹来过北樱村一趟了,这是第二趟来了,他倒也不感到生疏和局促。桂芹自然已经相当熟悉世林的家庭了,因为她已经去过多次了,只是双方的老人还没正式见过面,就像许多年轻人事实上已经同居多日,只差一个纸质的结婚证的情况了,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个形式并不是多么重要,只要桂芹和世林心甘情愿、情投意合就行了,在这件事上连父母都是外人。
    第25章

    第二天一早,好像比平时的一早更早些,桂卿就带着姐姐给的那沉甸甸的一千块钱和父亲的身份证,到县城去给家里申请安装固定电话了,顺便给自己办一张手机卡,他当然也是第一次知道使用手机居然还需要办手机卡,他以前还以为买了手机就能直接打电话呢,娶了媳妇就能直接生孩子呢,真是土得掉渣了。
    移动营业厅和电信营业厅挨边,都在崇礼街和永安路交汇处的西南角,即原来老邮电局的地方,也是全县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且从来都没有之一。一开始邮政和电信虽然分了家,但是都没怎么挪地方,好像臃肿老女人的大屁股坐在一个松软、宽敞的地方时间久了,已经变得行动十分不便了一样,只是简单换了块牌子而已。再后来,好像移动又从电信里面分了出来,大约就像刚长成的小母鸡又学着下了个蛋。没多久,移动公司对面又新增了一家联通公司,好像一个母细胞分裂成了两个子细胞一样,而后者的话费每分钟比前者能便宜4分钱,据说这是为了搞竞争,搞得不明真相的人眼花缭乱的。
    老邮政在左,新移动在右,中间还是原来那个闪烁着辉煌光彩的大门。大门的一旁还保留着老人家豪放无比、潇洒至极的题字“人民邮电”,只是很多人不认识那个繁体的“电”字,从而念错了。
    本来办理手机号是需要提供固定电话担保的,但是在移动营业厅柜台具体负责办理手机业务的人居然是陈向辉的大女儿陈芳,这就比较好办了。这个陈芳长得还是挺有几分特别的秀色可资鉴赏的,她的脸蛋好像一块上海大白兔奶糖,奶糖上很随意地洒了些灰芝麻粒一样的雀斑,给她平添了好些妩媚之色,不禁让桂卿有些心动,想的东西也就多了些。俗话说,是草都比地皮高,陈向辉家的生活条件到底比一般人家要好不少,所以她的小脸吃得黝红似白的,看年龄至少要比桂卿小好几岁,而实际上只小几个月而已,基本上算是同龄人。桂卿盲目地猜测着,她应该是初中没上完就到老邮电局参加工作了,所以后来才能在移动营业厅上班。这虽然是无端的猜测,但是准确性也差不哪去。
    陈芳当然知道来办理业务的人是桂卿,一个村的嘛,只是她和他平时没也怎么说过话,因此也不好表现得过于热情。不过,她倒是没摆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更没摆什么那种带传统牛气背景的小营业员常见的谱,而是很温和地给他办理了手机卡,也没要他提供固定电话担保。她的这个照顾之举,让他心里很是感激,因为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信任,同时也冒着一定的风险。另外,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她还帮着他选了个尾号0007的吉祥号码,属于移动公司“海西行”套餐之一,里面有不少的优惠项目,这也让他觉得很暖心。
    炎炎夏日,人心易躁,但桂卿心里却感到非常凉爽和惬意,犹如一个猛子扎进了碧绿的樱峪水库一样。他以前总以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陈芳小姐,实际接触起来居然是非常的亲民,而且还知道礼贤下士,善待熟人,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再次胡乱猜测,她大概头几年就已经嫁人了,及早地就享受了夫妻之乐,即那种富人经常早早就享受的福利待遇,至于她老公是干什么的以及为人怎么样,他并不是太了解,想来应该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其实就算是在农村,通常来讲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二分钱的人轻易也不带一分钱的人玩,肩膀头不齐的人也是谈不到一块去的。特别是像她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和他这种普通农户家的孩子,相互之间还是有很大的隔阂的,彼此之间总是有着一些看似不必要,实则绝不能少半分的戒心的。对他来讲,别说是和城里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子接触了,就是和一个村里的家庭条件稍微好点的女孩子接触,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更多的时候只能是故事,仅可以拿来娱人或自娱而已。美女和黄金一样从来都是比较稀缺资源,绝不会长时间地沦落在下层人手里的。即使在很偶然或很特殊的情况下,一朵艳丽至极的鲜花不小心插在一堆牛粪上了,那么这种情况往往也长不了,日久必生事端和变异。想来她的母亲和白郡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肯定都挺漂亮的,人家还不是找的家庭条件好的人嫁的嘛。高端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给低端的人准备的,因为低端的人没有那个资本来享用,除非这些人后来也能变成高端的人。譬如突然让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去坐金碧辉煌的龙椅,他非难受死不可,因为他没那个命,没那个资本,除非是他亲自打下来的江山,比如朱元璋。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为三叔张道全担忧起来,觉得三叔找林秀衣其实是找了个烫手的山芋,放在手里也未必就有多舒服,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简直是杞人忧天且幼稚得要命,遂不由得又笑了一笑。这一笑,便让他对三叔和三婶子的独特婚姻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觉得这里面确实也蛮有意思的。三叔这个人可真够奇葩的,做出来的事就是让人匪夷所思,三个庄五个庄都难找这样的货色,他想。
    他觉得这几天他真是很走运,看来这干牛屎也终有发热的时候啊,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地希望今年的事业编考试也能顺利过关,让他端上传说中的铁饭碗。他虽不是身强力健、野心勃勃的大鲤鱼,却依然忘不了跳龙门的本能和冲动。他马上迫不及待地把卡装到手机上,然后颤抖着打开手机,按照陈芳的提示拨打了客服电话试一下效果,顺便又拨打了一下陈芳的号码。
    他打她的号码干吗?其实一点必要都没有,从表面上来讲无非就是要证明他是个很开朗、很大方、很不拘小节的人,而其实他压根就不是这种人,尽管他很想是这种人。农民式的狡黠和异想天开已经在潜移默化和不知不觉中埋入了他的骨髓和血液,需要他用一生的时间去反抗和洗涤,如果他真想变得睿智和宽容的话。
    第26章

    移动营业厅的大功率空调让人感觉非常舒服,有几个极具生活智慧的老妈妈躲在里面一边吹着免费的凉风一边在那里闲聊天。桂卿向来都有些看不起这种喜欢占小便宜的老年人,但是今天对她们却不是太反感,觉得即使她们不来蹭空调,那些冷气也是白白地浪费了,这或许是受了陈芳的感染吧。在这样优越的环境下,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营业员的皮肤自然保养得都非常好,她留着齐耳短发,看起来很是干净利索,又带着服务行业特有的微笑,确实比较迷人,叫他不能不多想。
    告别了迷人的她,他又接着去办理固定电话了。
    450块钱的初装费外加一个80块钱的白色电话机,一共530块钱就全部搞定了。电信局的人说,北沟乡邮电所的工作人员最多一两天之内就会去他家里安装,运气好了也许下午就能去,让他家里不要断人。本来再加50块钱就可以选一个非常吉祥的号码的,但他在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奢侈,于是就选了个普通号码。那个吉祥号码他还是很喜欢的,因为回去的路上他念叨了好久那个号码,只是他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购买罢了。些许的失望、无奈和零星的挫折,是人生进步的动力之一,他自我安慰道。
    信步走出电信公司营业厅的时候,腰挎配备着吉祥号码的新手机,他就好像扛着火力强劲的火箭炮去同一群身无寸铁的人打架一样,壮志在胸,豪情满怀。他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以前那些拿着大哥大的人总爱到人多的地方打电话了,而且还总喜欢故意放大嗓门说话,令旁人羡慕或呕吐不已。看着别人充满羡慕、嫉妒和怨恨的眼神直接或间接地扫射自己,而又不能奈何自己半根毫毛的感觉,确实叫人上瘾。他忽然感觉今天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如洗、一碧到底,路边的法桐叶子是那样的翠绿可人、摇摇曳曳,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加干爽舒适了,街道上的行人都也是那么的亲切温顺、彬彬有礼。
    就在一夜之间,好多他梦想中的事情居然都真真切切地实现了,他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拿家中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来说吧,他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它变成彩色的了,可是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欢喜。这个黑白变彩色的梦,他一直做了好几年,这些梦留给了他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惆怅,还有几分对自己痴心妄想的嘲弄与鄙视。每当夜半醒来发现又是一场空梦时,他都会想起那句“妄想财水穷三年”的老话来,吓得他赶紧把诱人的梦境忘掉,生怕应验了那句老话。可是,偏偏对财水的妄想总是抑制不住地又回来折磨他,纠缠他,让他更加难以入睡了。
    老话总是那么可怕,就像个不死的老妖怪。
    在推车子准备走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路东联通公司的广告,赫然发现联通的话费每分钟确实比移动便宜4分钱。他心里顿时觉得市场竞争这玩意真是个好东西,竞争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啊。又愣了一会,他突然想通了姐姐让他一定要办理移动号码的意思了。如果他用联通的号码,那么在无形当中就会让人感觉他这个人是在贪图那4分钱的便宜,一定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一定没有什么狗出息头。人的心理很复杂,并不是东西便宜就一定会好卖,好多人往往就因为价钱便宜,嫌买这种便宜东西掉价反而不去购买。如今的联通无疑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和廉价划了等号,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走的是亲民路线。想来那些坚持用移动号码的人怎么会为了区区4分钱的优惠,就转而把号码换成联通的呢?譬如作为一个女人,倘若不懂得适当地矜持,巧妙地抬高身价,而是一味地放低身段去迎合自己也暗暗倾心的追求者的口味,那么她的价值就会立马掉了大半,甚至会变得毫无价值了。他想,姐姐也许就是这方面的高手吧,从她交待自己选手机号码这件小事上大概就能领略一二。
    “她反正是比我聪明。”他想,懒人就是这样。
    正想骑车子回家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于是忙用新手机给一块参加笔试时认识的两个好伙计黎凤贤和盛闻景打电话。一来是想告诉他们自己的手机号以方便联系,二来是想和他们聊聊考试的事情。他并不是想炫耀,只是觉得有了手机就得用,否则便是浪费了。
    黎凤贤在田成县南部的鲁夫镇报道站工作,他这次报考的是县报社,现在肯定不在青云县,估计是见不了面的。桂卿拨通了他的手机之后,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又谈了谈面试的事情,对方就说离得太远,了解得也不多,叫桂卿多问问盛闻景,然后就挂了电话。
    盛闻景报考的是县电视台,他家是县城里的,桂卿觉得应该能和他见上一面,中午可以一起吃个饭,喝点小酒,聊聊天。桂卿遂又拨通了他的手机,结果他也不在县城,到外地玩去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自然也就见不成面了。
    桂卿见等不着他想见的两个伙计,就只好骑着车子悻悻地回家了。他想找人吃饭的时候偏偏就找不到人,他不想找人吃饭的时候,狠狠吃他一顿的人偏偏就能找上门来,真是够郁闷的。
    第27章

    家里这边也没闲着,桂芹去村电工秦元停那里办理闭路电视安装手续了。秦元停是老秦家的老四,也是个远近有名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臭角。他上边三个哥哥分别叫秦元象、秦元虎、秦元豹,取名用的都是同样让人望而生畏的重量级的野生动物。当年他爹娘见连着生了三个嘎小子就感觉厌烦了,原先的高兴劲头也不再那么厉害了,转而不想再要带把的儿子了,一门心思就想要个贴心的闺女,结果是咔嚓咔嚓就和闹着玩似的,他们接连又生了两个儿子,气得他老爹老娘分别给后边两个孩子起名叫元停和元住,意思就是希望能“停住”老是生儿子的命运。果然,他们两口子后边就没再生养,确实“停住”生儿子的命运了。老天就喜欢有事没事地和人开开玩笑过过瘾,依着老两口最开始的想法,叫元停和元住是希望不再生儿子的意思,结果村里的人依照元象、元虎和元豹的起名思路一直捋下去,在老四和老五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给他们起好名字了,分别叫元狼和元狗。尽管这哥俩后来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也架不住大家伙都这么叫,以至于时间长了反而没人知道他们本名叫元停和元住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秦元狼这家伙个子不高,一脸粗粗拉拉的络腮胡子,半秃着的脑袋明晃晃的照人,满腮帮子都是骇人的横肉,两个离得很近的王八绿豆眼有事没事总是滴溜溜地乱转悠,两条斜着向上向外胡乱长着的眉毛和那个鹰钩鼻子构成了一个大大的字母Y。他的两个眼近得有些离奇,近到几乎都找不到鼻梁沟的影子了,比一个娘的亲兄弟们都近乎。
    这厮以前就是村里的人物,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荤果子素果子也都结了不少。仅举一例即可说明问题:乡里统一要求打狗的时候,他是打狗队当仁不让的主力,曾亲手打死了附近村子里的好多条土狗,就是后来称之为田园犬的家畜。桂卿家里从前养的一条忠心耿耿、沉默寡言、颇通人性的大黄狗就是死在他的手里,春英当年曾经心疼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去。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可是干了不少,稍微有点农村生活常识的人都应该能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物,甚至都不用多想什么。总之,他就是这么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物,别人即使再讨厌他,最后也不能奈何他,他存在自有他存在的道理,他活着自有他活着的方法。正所谓好人不长寿,他能活万年,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也许是感觉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恐怕以后小命难保,所以他就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他后来“改邪归正”转行干电工了。旁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电工知识,反正他干这行倒也能胜任,就和他能轻松地胜任以前的种种勾当一样。这差不多算是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难得表现之一,反正村里也没几个人愿意琢磨他这种人,一切都随他去了。这种人成佛从来都是这么简单,仿佛只要放下手中的屠刀就行了,不像好人那样要修行,要为善,要吃得千般苦,受得万般难。
    “噢,头几天,我专门上恁家动员,”此时,秦元狼咧着轮廓模糊不清、黑烟筒一般的大嘴,大大咧咧地展示着被烟熏黑的大门牙,斜楞着那对稀世罕见的王八绿豆眼毫不避讳地消贬桂芹道,“让恁家安装闭路,安装闭路,我还在村里的大喇叭头子里喊了好几天,结果恁家就是不安,说什么也不安,哼……哦,现在恁睡醒了,想起来安了?”
    “就是恁有空,”他继续消贬道,看来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损,不够过瘾,“那还得看我得闲不得闲呢……”
    桂芹知道,村里的闭路电视安装工程目前并没有结束,其实今天来安并不算晚,根本就谈不上给这位电工兼闭路电视收费员添什么麻烦,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嘴贱而已,他就是想要味拿架子,就是要故意压低别人、抬高自己,就是要显得他有先见之明。越是在外边混得好的人,见了他这种人越是得低调,越是得好好得恭维和奉承他,不然的话一定会被糟践得很惨的,她自然懂得这个情形。
    “哎呦,你看俺四叔说的,弄得恁大侄女我都不好意思了,”于是桂芹开口笑道,笑得比往日更好、更甜、更动人,对付这种人就得刻意地捧着、敬着、供着、抬着,“这事确实是给恁老人家添麻烦了,恁大侄女给你赔个不是,行吗?恁老人家在村里村外都是呼风唤雨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头能跑马,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呢,对吧?”
    “要是村里边人人都像俺四叔这么开通,这么明白,”她继续满脸带笑地口吐莲花道,“说话都这么硬邦的,支哼的,那个个都能当村干部了,家家的日子都能过好了,那么咱村早就实现小康了。”
    “再说了,”她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当时不安有当时不安的想法,现在安有现在安的理由,就是法院的判决书还有改的时候呢,何况农村老头老妈妈稀里糊涂拿的主意,是不是,四叔?当时不安,那是恁大侄女我不在,我要是在场,我保证在全村第一个交钱,第一个安,第一个支持、配合恁老人家的工作。”
    “初装费120,一年收费70,是吧,四叔?”她这话说得更加实际了,“先预交三年的,省得以后年年交钱麻烦,这样恁也省心,俺家也省事,怎么样,俺四叔?”
    桂芹红口白牙,字正腔圆,笑靥不断,干净利索地把上面一通话劈头盖脸地砸向秦元狼,真不真假不假的。秦元狼怎么着也是个混社会的人,尽管他混的是农村的小社会,那也绝非憨傻之辈、无能之徒。他察言观色,听话听音,立马就意识到道武家的这位大姑娘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老实地给她家把闭路尽快安了为好,他犯不着去撩她这个骚,折了她的面子,谁知道她道行的深浅啊?再说了,她三叔,就是那个猴子精张道全,整天一副真人不露相的阴森样子,估计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就是不怕她,还怕那个三猴子呢,这事真闹僵了最后恐怕也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很快,他说下午就跑线。
    @邗江老刘 2021-12-31 10:07:34
    明天就是新年啦!提前预祝——2022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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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想事成,平生无憾。
    常山渐青,正宗山东人,性情沉稳内敛,做事脚踏实地,为人豪爽大方,属于××内普普通通小虾米一枚,自认为是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一个。他非常善于用沉静的心和冷静的眼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并勤于思考,乐于记载,勇于创作。他既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阅历颇深,见识独特,又喜爱博览群书,阅读广泛,思维敏捷。他不是文学科班出身,却对文学有着异常的执着和热爱,有着别具一格的领悟和感受。他的作品全部扎根于纷繁复杂的喜乐交织的现实生活,极为深刻地刻画了这个伟大时代波澜壮阔的发展变化和改天换地的历史变迁,十分深情地记录了有幸处在这个时代的面孔鲜活的各色人等。他所经历的情场、职场和官场中的各具特色的故事,不仅是他最为熟悉的生活和工作领域,也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创作源泉。他无意于从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记录这个时代,却把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和点滴细节较为真实地记录下来了。他无意于从专业或职业的角度从事文学创作,却在不经意间创作了篇幅如此巨大的优秀作品。他有点类似当年明月和小桥老树这两位名人,但是所走的路子又和他们不尽相同,他有着自己的创作风格和文学观,那就是在竭尽所能地反映真实生活和全心全意地把瑰丽幻想加入作品之间寻找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现在非常庆幸的是,他基本上做到这一点了。
    第29章

    桂芹心里也清楚,这个她临时拉来救急救难的唐星伟总归是个不成器的土包子,农村出身的纨绔子弟而已,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难有大出息的。而且,他长得也实在是太差强人意甚至是有点面目可憎了,所以私下里她也曾无数次地拷问自己的灵魂,她真的就能接受这个男人做她一辈子的老公吗?她心中那个被她反复严刑逼供的几乎要窒息而逝的灵魂窸窸窣窣地告诉她,未来是不可捉摸的,前途是不可预测的,希望她不要轻易地草菅人命,暂且发发善心放过它吧。由是,她才横下一条心,索性不再考虑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到哪步再讲哪步吧。在神秘莫测的灵魂没告诉她明确的答案之前,她计划先不做实质性的决断,以免将来后悔不已。因此,她至少在拿到入学通知书之前并未把自己的底牌全部打完。再说了,她也确实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疯疯癫癫、朝三暮四的女孩。她觉得青春无论怎么去过,最后都逃不过被消磨的命运,与其被动消磨,还不如主动拼搏。她决心要利用这两年的大好时光倾尽全力地好好拼搏一下,以不辜负转瞬即逝的美好青春年华,也许毕业之后会有一番新境界在等着她也未可知。
    对于唐星伟来说,追到桂芹这个鲜活动人的大美人可以说是他人生最大的成功,他以为男人活在世界上无非就是追求金钱和美女,或者说是追求事业和爱情,这两样他竟然都得到了。他的人生看起来毫无遗憾,他尽情地享用着家里数不清的钞票,和北樱村飞出来的金凤凰谈着令人羡慕和眼热的恋爱,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他整天兴奋得像只年轻的麻雀,走路都只会蹦着走,连如何踱步都忘了。于是,在青云县和鹿墟市之间几百里铁道线上留下了他无数奔波往返的身影,他把自己挣的那点工资悉数都捐给了铁路,每周雷打不动地去省城看望一次她,他心中绝对的女神,他一个人的女神。
    其实他非常喜欢这样的异地恋,他觉得这样做浪漫无比,新鲜又好玩,比那些整天腻歪在一起的恋人至少要好五倍以上还带拐弯的。在那些稚嫩的校园情侣面前他每次都表现得得意洋洋的,因为他比绝大多数学生情侣都更有时间和金钱,怎么说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社会人。而在本地那些谈男女朋友的人面前,他也感到骄傲无比,因为谁能像他一样有个出类拔萃的在校大学生做女朋友呢?
    自从初中毕业之后他和她的人生轨迹越走越远,两人也越来越不相干,没有了交集,他曾经多次灰暗无比地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追到她了,她这个乡村女神在他的眼里渐渐变得愈加高不可攀了。他曾经好多次无聊地设想着,她究竟会找一个什么的男人过日子呢?那个男人会比他强多少呢?如果将来有一天她过得并不好,他会不会雪中送炭或者英雄救美,去做个金光闪闪的接盘侠和她结婚呢?假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毫无怨言、毫不犹豫地捡起一个价值不菲的二手美人吗?如果有一种希望很渺茫,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性,那么这个希望的主人就会把它雪藏起来,只能于不眠的夜晚独自祭奠它的薄命。让人绝望的事情,遇事他从来不愿意多想,他天生就不喜欢和痛苦为伴。
    当然,金钱对于他来说和其实和普通的纸张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小时候他就经常从他老爹存钱的地方偷偷拿出几张百元大钞而从来就没有被发现过。其实长大之后,他就是从家里偷拿出一摞两摞钱出来,他老爹也不会注意到的,何况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问他老爹要。
    让他最不自信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他独特的长相,特别是他那张布满青春美人痘的猪腰子脸,他每次对着镜子的时候都需要认真地安慰自己一番,这是那种中年以后才有味道的长相,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现在完全不用着急;另一个是他那浅薄粗鄙的文化水平,他除了爱读武侠小说和某些口味的小说外,其他所有的书本他看见就头疼,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的小学和初中是怎么混出来的。
    @邗江老刘 2022-01-01 20:33:37
    新年快乐,恭祝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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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新年快乐。
    @醉酒的猫S 2021-12-31 11:44:26
    加油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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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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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章,审核没通过。
    情节概要:姐姐张桂芹本市中专毕业后进入县城一家企业工作,后来为避免下岗的命运,被迫投入本县首富大包工头唐建华的大儿子唐星伟的怀抱,随后又被单位选送到省城某大学进修英语。进修期间因为一场好心的举动,她意外地被一群混混凌辱,唐星伟知情后残忍地抛弃了她,她不得已转而接受了同学当中的追求者之一,省城某官宦之子徐世林的感情,并在其父亲的帮助下顺利毕业和就业。而后有胆有识的她下海创办了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同时机缘巧合在医院收留了一位女小老乡姜宁。谁料想,时间长了道貌岸然的徐世林竟然对姜宁动起了心思,而与此同时她也遇到了另一位热烈的追求者,丧偶的某公安分局副局长周政……
    情节概要:双胞胎哥哥张桂卿同州大学水利专业毕业后,回到县城考上了县水利局的事业编,随后高中女同学白郡和李晓樱主动联系了他,并同他坦诚地交往了起来。他既喜欢漂亮大方的家境优越的白郡,又深爱着温婉动人的小家碧玉,即对他明显心生爱意的李晓樱,可是晓樱对他都感情却始终都有所保留,不愿意尽情地和他接触。在意外降临的感情饱受莫名的挫折和磨难之下,他稍显无奈地和偶然认识的农村姑娘寻柳谈起里恋爱,后来两人顺利地喜结良缘。他在经历了新婚的喜悦和甜蜜,并且和寻柳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之后才偶然获知,原来晓樱之所以对他欲爱不能和欲罢不忍,到底还是有着不得已的特殊原因……
    情节概要:双胞胎弟弟张桂明同州大学园林专业毕业后,留在省城一家园林公司工作并且很快就小有成就。姐姐桂芹适时地给他介绍了一位长相一般的官宦之女黄汝,可是他却对黄汝的一片痴情犹犹豫豫,始终不能定夺。后来他决心自己创业,结果因为利益问题被一群混混盯上了,他也差点被殴打致死,还是姐姐和姐夫出面救了他。随后,他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网友凌菲聊得火热,转而将温柔可人的给他帮助颇多的大家闺秀黄汝放在脑后了,因为性感撩人的凌菲支持他大胆创业……
    第30章

    不过唐星伟也知道另外一个硬道理,那就是男人可以没长相,但是一定得有钱,女人可以没有钱,但是不能没长相,金钱和美貌都是稀缺资源,在价值方面基本上可以划等号。说到底他和桂芹是天生的互补,他犯不着在她面前有什么自卑感,因此他觉得他们的爱情强悍无比、独一无二,是当今社会的最佳组合,别人除了眼红以外也只能干看着。眼红就让他们眼红去吧,他这个青蛙王子就是要好好地享用一下这顿爱情的饕餮大餐。常言道,人不风流只为贫贱,又道是家宽出少年,在暗自揣摩一番之后他强烈地以为,经不起别人羡慕和嫉妒眼神的人终究是成不了大事的,而他肯定不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因为他爹都不是那种没出息的爹,何况他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好儿子?
    桂芹的学费由单位负责,她自己在上学期间还依然拿着单位的工资,只是按照协议毕业之后她必须回原单位工作而已。平时男朋友经常不由分说地为她买这买那,如果她不麻利地接受就好像犯了多大的罪似的,搞得她每次都只能放出菩萨心肠,恭敬地领受他的好意。所以,她的求学生活还是可以保持一定水准的,完全不像她以前读中专时的窘迫样子。那时候,她可是一只彻头彻尾的丑小鸭,永远都没有变成白天鹅的可能,而在进修英语的这两年她则成了彻头彻尾的白天鹅。
    白天鹅和青蛙王子的爱情如同列车运行图般一如既往地按照王子的想象进行着,不温不火,不偏不倚,大惊喜没有,小开心不断,十分契合中庸之道的精髓,财子佳人的戏演得很好。
    彼时她的心智已经全面超越了读《故事会》《辽宁青年》的水平,逐步开始涉猎《婚姻与家庭》《幸福》等婚恋生活类的杂志,汲取了许多所谓生活大师精心熬制的高端心灵鸡汤,有了一丝丝让人又痛又爱的小资情调。后来,她又进入《收获》《十月》之类的高端文学期刊领地,加之热衷于精读《围城》《红楼梦》《悲惨世界》等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其鉴赏能力和欣赏水平大为提升,心境也就慢慢地发生了一系列的氧化还原反应,把那丝丝缕缕刚刚萌发的小资情调华丽地升级为知性才女的高贵气质和优雅举止了。她像一只不起眼的灰色毛毛虫,正在悄悄地变成一只美丽惹眼的花蝴蝶。
    大学里面开放友好、积极向上、宽容豁达的气氛也深深地感染和熏陶了她,大量丰富而又新鲜的知识也让她大有如饥似渴、相见恨晚之感。她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了,这几乎是她用全部的青春年华换来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感叹自己的抉择,有时竟会心酸不已以至伤心落泪。当然,没有人会看到她的泪水和苦闷,因为她在老师和同学眼里永远都是一个阳光漂亮、勤奋好学、热情开朗的好学生,这让大家都羡慕不已,众人也都愿意和她结交来往。
    据说极少一部分农村考上来的大学生往往是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她可没按照这个既定的程序转变,她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似乎就是一夜之间,便由天真烂漫、朴实漂亮的农村妹子蝶变成了举止高雅、知识渊博的成熟女性,因为生活不允许她慢慢地适应,逐步地转变,也或许是她的内心天生就带着不平凡的种子,只要遇到了合适的萌芽环境就能势不可挡地茁壮成长起来。
    大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青蛙王子就明显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无形的挤压和销蚀,他觉得他越来越驾驭不了他和她之间的爱情小舟了。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放虎归山、释鹅于湖的懊悔感,他隐隐地意识到他也许是在为别人做嫁衣。尽管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对他温柔体贴、热情友好,但他还是灵敏地嗅到了在暗地里不断滋长的某种危险。面对魅力日渐丰盈的她,他决心尽快收割他们的爱情果实,不再做一个愚蠢的绅士。于是,他加紧了进攻的步伐,并为之做了很多的功课和准备,巧克力、红酒、烛光晚餐如此等等,他穷尽了所有的文明手段,只为得到她那散发着芳香的身体。
    “就算你得到了我的人,你也得不到我的心。”这是很多传统影视剧里常见的套路,女主角经常会这样偏执地喊叫,愚蠢得像头小鹿。一想到这个经典的搞笑镜头,他就聪明地以为:“我凭什么要得到你的心呢?我要的只是你的人而已,人都到手了,心不心的还重要吗?”
    他自有他的行动指南,也有他的小九九。
    当然,这个半路出家的花花公子在家里并没有闲着,不仅半真半假地和三五个女孩同时交往着,还经常去某些场所去消遣,如若不然他如何煎熬得住和桂芹交往的这么长时间?以她的机灵劲她当然明白其中的隐情,但是她并不打算直接出面干涉这些事情。一个原因是她并没有亲眼见到他的那些烂事,不能想当然地去捕风捉影,做一个心胸狭窄的恶女人,吃莫须有的老醋。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强人所难,她认为人品靠自己修为,不能靠别人敲打,她相信等以后他们有了实实在在的婚姻生活,她一定能够让他及时收敛,彻底戒掉那些婚前养成的恶习。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使她对他渐生疏远之心的主要原因,恰恰是他那自以为是的步步紧逼。她知道她欠他的,无论是感情方面还是经济方面,她也打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回报他,但是她确实不喜欢他那副骄横的房东来收房租的讨厌样子。她希望能有一个适当的机会,她能心甘情愿、心无旁骛、毫无负担地让他领会爱情的甜美与芬芳。可是,他催得有些太性急了,有些太俗不可耐了,这让她感觉有些莫名地烦闷。
    大师王国维说过,治学有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据此也得出她和他之间应该渐次实现、逐步递进的三种境界:感激、喜欢、相爱。
    她以为,现在她对他还只是处于由感激向喜欢过渡的阶段,还远未到彼此相爱的地步,不能人为地硬要拔苗助长,否则的话一定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而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听到她这种关于两人之间关系的三种境界的可笑想法,一定会充满鄙夷和不屑的。在这种事上她和他说不清楚,永远都说不清楚,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清晰地看到了她和他今后将要走的道路,一条她越来越难以接受的道路,她当然有些不甘心。有时候她会认真地审视自己,难道她真像影视剧里演得那样,无情地变心了吗?面对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攻势,她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第31章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也是很准的,只是当局者往往颠倒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从而弄晕了自己罢了,或者因为不自信,或者因为不能自信。
    其实,就在桂芹入学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大四的男生瞪着一双看似鲜活灵动、充满欲望,实则既木然又无知的死鱼眼瞄准了她,将她纳入了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进行围捕的猎物范围之内,并在随后一年的时间里对她进行了一轮轮的狂轰滥炸,可谓是无计不施,无孔不入,那就是法学院的徐世林同学。只是她对外一直高挂免战牌,并没有贸然接他的招而已。她还是从内心里认为,只有老家的唐星伟才是她真正的男朋友,她不愿意干一入学就和现任男友分手这种既没道德又没节操的事情。
    世林是一个把胎里带的婴儿肥和无聊无尽的童心最大程度地保持到成年的人,尽管他身材挺拔伟岸,看起来也显得牛高马和大人五人六的,很有些唬人的气势,但是他的内心其实非常柔和平顺且波澜不惊,甚至看起来有些孱弱和扭捏。但是他的家庭条件太好了,从小就没有任何需要他操心费力的地方,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就连他的青春期都那么风和日丽、阳光普照般地度过了,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一丝一毫的涟漪和波折。
    他父亲徐盛斗为了培养他这个有些晚熟的后知后觉的乖孩子的血性和男子汉气概,费尽心机地专门让他报考了法学专业,希望他将来可以进入某些系统工作,并通过他未来的职业影响,能够把他塑造得勇猛强悍一些。可惜这个看起来斯文静雅、无忧无虑的大男孩一直到大三结束都没找女朋友谈恋爱。他几乎就没感觉到有让他动心的女孩,他觉得他接触过的女生要么是太丑,要么是太穷,要么是太浪,要么是太平庸,要么是太自高自大,总之就是没有合他心意的。直到大四一开学,他偶然在水房打水时碰见了赫然出现的桂芹,他才感觉到他前三年没找女朋友的举动是多么的英明伟大,原来那个“命中的她”在这里啊,他不禁开始神魂颠倒、不知所以起来。
    火山的力量之所以强大到让人震惊的地步,大概就在于平日里积压得太久了,所以一朝得到释放必然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世林隐埋多年的男性欲望居然如此轻巧地就被毫不知情的桂芹给点燃了。她那出众的俊美容貌是他所渴望已久的,她那独特的爽朗性格是他历来所欠缺的,她那处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条件是能够让他确保巨大心理优势的,她对于大学生活的点点生疏和些许畏惧是他所乐于见到的,也是他追求她的又一条明显优势,让他有一种战术上以逸待劳和以静制动的优胜感。在大学这种巨大的充满无限活力的婚介所里,就是没吃过猪肉的人也见过无数的猪跑,所以一旦他决定趁着她初来乍到的难得机会先下手为强的时候,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把握和经验,也不存在什么莫名的担心和畏惧。另外,光是同宿舍的那一帮损友们就完全可以给他组建一个足以气死诸葛亮的免费军师团了。他那帮室友们一个个都后悔自己找早了女朋友,从而失去了去追桂芹的资格,转而把这种春闺幽怨式的后悔都尽情发泄在帮他出谋划策上,一个个都立马变得诡计多端且足智多谋起来。正所谓好汉难敌四手,好女难敌众狗,有这么一帮子家伙帮着搅和着,桂芹第一年的求学生涯注定是清净不了的了。
    但是,太阳底下原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一切追女孩子的花样老前辈们都曾经使用过,根本就了无新意,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很快,世林和他的一帮狗头军师们就发现,这场看似充满喜剧色彩的追逐游戏遇到难以回避的障碍了,这个清爽有加、可爱怡人的小师妹原来是有男朋友的。不过他们是法学专业的,当然明白一个道理,只要两人没在民政部门登记,那就不是真正受法律保护的婚姻,别人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竞争。世林更是出人意料地暗下决心,就算是她张桂芹已然结婚了,只要她能够和那个男人离婚并转而跟他好,他也愿意放下身段娶她。甚至仅仅是一想到此处,他竟然都有些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神圣高尚感了,仿佛他就是她的救世主一样了。在这件异想天开的事情上,他搞得连自己都有些痴迷了,这个可怜的大孩子。
    让他没有及时地知难而退且重又燃起征伐信心的是,桂芹的那位男朋友好像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就是一个小县城的土包子暴发户的后代而已,而且还长了一张长长的老脸,更要命的是那张长脸上面还发生过严重的地质灾害,简直让人不堪入目。狗头军师们经过一番热烈的分析和讨论后一致认为:她的前男友(他们已经把唐星伟当成她的前男友对待了,真是让人无语)最大的优势就是下手早一步,而且兜里还不差钱,而最大的劣势是她好像对他并不是太满意。关于钱的问题,大家认为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世林的老爸在北埠市栏山区亦非等闲之辈,怎么着也是握有一定权力的人,将来给她安排个工作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嘛。而关于下手早的问题,众人也是很不以为然的,大家认为这完全可以让她芳心不坚的这种情况给平衡掉,只要世林同学有机可乘且会见机行事,他就有翻盘的可能,毕竟谁能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经过众人激烈的讨论之后世林骄傲地宣布,他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把追求她的宏图伟业进行到底,追求行为一日不成功他就一日努力不止,他让弟兄们耐心地等着喝他的喜酒。
    他给自己上了一个不锈钢的枷锁,却还充满了二十多年来终于做了一回男子汉大丈夫的壮志豪情,感动得连他自己都佩服起自己的坚韧不拔和英勇无畏来了。
    可是,老天并不会慷慨地给所有的痴情人都留面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也没有在他身上如期应验。反正直到按期毕业,他也没能成功拿下桂芹这块战略高地,而是不得不怀着无比幽怨和怅恨的心情收拾铺盖卷离校了。很快,他就在父亲徐盛斗的运作下,很随意地就进了栏山区委某部门办公室工作。本来他完全可以去下面某些具体部门去工作的,但是他不愿意到最基层去摸爬滚打,历练一番,他从内心里对冲锋在一线的具体工作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和排斥感,所以他毅然选择了到机关去蹲办公室。
    稳定且让人羡慕的正式工作,并不遥远的空间距离,一直未曾泯灭的爱情之火,促使他在参加工作之后反而有足够的条件和精力去继续追求桂芹了。所以,尽管他离校上班了,反而到她那里去得更勤了。当然,他会尽量避开和唐星伟撞车,因为没有了军师团的强大火力支援,他毕竟还是有些心虚的,他这位所谓的现任男友还不敢和她的前任男友正面交战对抗。
    第32章

    有一回,这位正由男孩向男人剧烈蜕变的世林同志,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红楼梦》里凤姐对林黛玉说过的一句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 他想,自己何不给桂芹送一些上等的好茶叶,让她也吃一吃他老徐家的茶呢?这样一来,岂不是恰好契合了她的文艺小资范吗?他宛若虔诚无比的修炼者突然一日开了天眼一般,一边骂自己怎么不早点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一边去拿了他老爸珍藏的上等好茶巴巴地跑着给她送去。面对那么高档少见的茶叶她自然是哭笑不得的,不过她一下子就猜到了他送茶叶的寓意,并打破惯例和他多聊了一会。心中女神这回比往常多出来的接见时间让他着实感觉兴奋不已,回去后又把交往的具体情景反刍了几日,不由得浮想联翩、快意连连,好像久饿的人突然吃了顿大餐,饭后迟迟也不肯刷牙,生怕失去了甜美异常的回味一样。
    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风霜刀剑,日子总是那么快就流逝了,不曾因为谁而多滞留一会,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桂芹马上就要面临毕业了。她依然在两位痴迷不悟且火力不减的追求者面前艰难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也是保持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尊严和矜持。她还没想好最后的结局,这个世界总是爱给她出难题。
    在感情方面,唐星伟理所当然地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是他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免遭裁员的命运,还给她运作了上大学进修的好机会,他似乎应该毫无争议地拥有她的一切,包括她妙曼的身体和昂扬的精神。他也多次有意无意地向她展示过这层意思,希望她能够及早地识相或知趣,一点就通,不再一味地装糊涂、和稀泥。而徐世林的一片痴情和苦心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慢慢地打动了她,这个貌似纯洁善良、做事专心的大男孩敢于去和唐星伟争夺她,就凭这一点,她就觉得他对她的爱是真心的,也是干净的,更是只求付出不问回报的,完全不同于唐星伟的咄咄逼人和自以为理所当然。更关键的一点是,世林在他老爸的悉心指点下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过她,如果她答应嫁给他,那么他老爸会给她在栏山区安排一个好工作。关于这一点,他是可以发誓保证的,而且他也的确发誓保证过。另外,老徐家还会提供她和原单位毁约的一切费用,并协助她办理有关的调动手续,假如青云县那边坚持不放人的话。他曾经强烈地反对老爸让他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可以帮她安排工作的意思,但是在老爸狠狠地撂下一句“你懂个屁”之后,他还是按照老爸的意思办了。
    结果可想而知,她的心,开始乱了。
    姜当然还是老的辣。
    此前她曾经坚定地以为,她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毕业后回到青云县原单位工作,因为她出来上学之前和原单位是有具体约定的。但是,经过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她对北埠这座大城市产生了很强的依恋,她希望自己能够留在这里工作和生活。而恰恰在最关键的时候,世林对她做出了那个可以让她毫无后顾之忧且能免除一切烦恼的保证。这个保证好像携有雷霆万钧之势,锐不可挡地直插她的芳心。可是,她固有的人品和她多年所受到的教育又使她不愿意背负忘恩负义和擅自毁约的骂名,那也是她负担不起的,况且唐星伟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她多少还是有点怕他的。为此,她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有选择的机会往往比毫无选择还让人痛苦不堪。做一个绝色美女通常也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爱情和事业如两个永远不离不弃、形影相随的魔鬼,都紧紧地逼迫着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经过一番痛苦难捱的思考和分析,最后她决定放弃留在北埠市的宝贵机会,回老家的原单位好好地上班,和自己的男朋友唐星伟结婚,过一段平平常常的日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欣慰地告诉自己,比起那些被裁掉的同事们,她已经够幸运的了,她不仅没被裁掉,而且还借机上了大学,难道她还不该知足吗?她的男朋友虽然长得丑了点,可是在整个青云县他家那也算是标准的富豪之家啊,难道她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吗?
    不管多么复杂多么愁人的事情,只要想开了,想通了,想透了,其实也就好办了。在做完回老家回原单位的重大决定之后,她的心里便豁然开朗、一片宁静了,她又恢复了少女时代的蓬勃朝气和爽朗自若,脸上重又挂满迷人的阳光了。而每次世林来找她时她也能够坦然面对了,因为她已经决心把他当做一个很要好的普通异性朋友来对待了。世林对她的最终决定不置可否,当然也未予评论,只是依然经常来找她聊聊天什么的,并未做最后的放弃,他还是不死心。
    唐星伟在明白了她的这番重大决定之后,也突然变得无比宽宏大量和风度翩翩了。有一回酒后,他甚至高兴地留下了咸咸的眼泪,他知道苍天有眼,终于看到了他的一番番辛苦,看到了他的片片痴心,终于肯安排月老把那根宝贵无比的红线一头栓在她的手腕上,一头栓在他的脚脖子上了。有好几回梦里他都不由自主地去扯那根红线,生怕它断了或者开了,待醒来后发现只是个梦而已,他又狠狠地嘲笑一番自己。还有一次,他居然当着她的面真诚地说,不如哪天邀请她那位痴心不改的仰慕者一起聚聚,以后他来北埠市还能多了个熟人呢。
    她笑了,笑得非常灿烂,一脸的轻松,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她痴痴地想着,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看起来十分完美的一切。
    第33章

    如果一个人简单地以为他用单纯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会投桃报李般地以单纯的态度对待他,那么他真是想得太单纯了。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打乱了桂芹那来之不易的抉择和唐星伟早早就打好的如意算盘,也最终促成了桂芹和世林的意外结合。
    意外变化源自一场不轻不重的车祸。
    这一天恰逢周六,正是初夏微热的暖风轻松地把女人们厚重的衣服一件件剥去,只留下有限的薄薄几片布料遮羞盖丑的时候,桂芹宿舍的几个好朋友游兴萌动,遂相约趁着早上凉快出去逛街。就在她们几个人买完东西从某个大商场里面出来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刚好要从商场门口的停车场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辆车竟然往前猛地窜了一下,然后又立马停住,并且带着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和刹车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司机见状赶紧下车查看,结果发现撞人了。被撞的不是别人,正是桂芹的好闺密魏晓涵。
    晓涵被撞倒在地上,她双手颤抖着扶着右边的膝盖,疼得直流眼泪,嘴里也不停地哼叫着,显得痛苦不堪,她的膝盖外侧隔着裤子都能看见一片血肉模糊。她本来就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撞啊,顿时就吓得魂都丢掉了,当时她还以为自己会没命了呢。
    作为宿舍当仁不让的大姐大,晓涵最好的朋友,一群小女生里唯一有点社会经验和工作经历的桂芹,自然要出头和撞人的家伙交涉。她见那人腰里别着手机,就要那人先打120急救电话和122报警电话,然后她一边耐心地安慰着晓涵,一边责问那人怎么开的车,没看见车前有人吗。其他的同学见状也都跟着帮腔助阵,再加上旁边一堆看热闹的闲人也跟着议论纷纷,现场好一阵乱糟糟的。
    那个撞人的家伙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中等偏上的个头,小麦色偏黑一点的皮肤,白衬衫黑裤子,戴着个度数很低的近视眼镜,看着也不像个大恶人,只是脖子上扎的那条猩红色的领带叫人感觉很恶心,不伦不类的样子挺惹人烦。面对这个意外他显然也十分慌张,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浑身也是直冒冷汗,暗地里庆幸自己及时刹住了车,要是真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虽然他不差钱,可是也不想惹麻烦。
    因为这个事故发生在闹市区,所以在那人拨打了急救和报警电话之后仅过了十来分钟左右,救护车和交警就赶到了。晓涵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往医院,那人从车上拿了大约1000块钱交给桂芹,让她先用这个钱给伤者治疗,说他会尽快赶到医院照看的。随后,桂芹和另外一名同学一块也跟着上了救护车,一路照顾着晓涵。其他的同学在交警走完现场勘查等程序之后,也立马赶去了医院。
    肇事者随后也很快到了医院。他名叫刘获,是本地一个饲料公司的老总,刚刚拿到驾照没几天,正是手痒痒加心痒痒的时候,那几天都是他拉着司机开车,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故。他虽然是个正宗的重利轻义的生意人,但是在处理这次意外事故当中却没有任何想要推脱责任的意思,也没有在支付医疗费和赔偿费的问题上耍什么赖皮。在这一点上,晓涵和她的闺密桂芹还是很满意的。晓涵虽然因为住院治疗耽误了不少功课,身体上也受了不少罪,但是她并没有让家长知道这个事。
    在和刘获打交道的过程中,桂芹逐渐感觉到了他这个人情绪和心情上的微妙变化:这个人在顺利地解除了事故发生之初的担心和恐慌之后,居然很快就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轻松惬意的样子来,甚至还有一种很受用这次意外车祸的意思,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奇怪表情绝对不是由于人生经验丰富而产生的自信与从容,而是另有深意。晓涵当然也察觉到了这家伙身上不同寻常的异样表现,因为那不是一个发生事故后的人正常的表现。很快,桂芹和晓涵就弄明白对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这家伙是看上了桂芹,一门心思想着要把她搞到手当情人,而且其卑劣意图随着晓涵伤情的逐步好转,暴露得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低级了。
    桂芹当然不想因为这场车祸惹是生非、再起事端,她还不至于无聊到会凭空对一个陌生的肇事者产生浓厚兴趣的地步,尽管这个人目前暂时显得很是儒雅绅士,或者伪装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这事恐怕连猪都知道,那不过是男人在追求女人时的一种策略性的演戏罢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兔子欲躲避而狼不肯罢休,刘获这厮借着处理事故后续事宜,帮着晓涵治疗养伤的机会,软硬兼施地纠缠着桂芹,白天黑夜都阴魂不散。面对这种奇葩无赖式的不断骚扰,她是既赶不走他也撵不脱他,恶心得要命。她虽然对他心生厌恶,但是又不能抛下晓涵一个人不管不问,只好如吞了绿豆苍蝇一般和他周旋着。本来随着晓涵伤势的逐步好转,眼见着很快就能出院,马上就能摆脱这个死不要脸的赖皮货了,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间又发生了一件更严重更骇人听闻的事情。
    原来刘获这头披着人皮的狼人,他的公司和事业全是仰仗他老婆曹召兰的势力起家的,在本质上他不过是个吃白食的伪精英而已,空顶着一幅新兴企业家的大帽子。他这样的人自然是个外强中干的惧内货色,遇事根本就上不了什么台面。他要是知趣或者识相的话,平时没事就老实地窝尾巴呆着就行了,可偏偏他又不愿旁人知道他那粗劣的人品底细和极低的业务水平,每每都要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幅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样子,这就愈发显得他卑鄙无耻和下流猥琐了。
    正所谓狗肚子盛不了四两香油,他这种人的那点小心思当然是瞒不了他老婆的火眼金睛的。曹召兰这个胖女人本来就是个貌丑腹黑、胆大包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厉害角色,岂能放松了对自己圈养的宠物犬丈夫的监视和追踪?所以,还没几天功夫呢,她就毫不意外地嗅出了他花花肠子里释放出来的那点下流气息。她就像一条土生土养的凶悍异常的赖皮老母狗一样充满神经质地确信,她的小心肝丈夫已经被张桂芹这个小狐狸精给迷住魂了,所以她要守卫自己的地盘,保护自己的劳动果实,不然的话让她难以容忍的灭顶之灾很快就会降临到她的头上。
    由于处理事故的原因,曹召兰是见过桂芹本人的。她从看见桂芹的第一眼起就无端地坚信,就是把刘获这个狗东西的眼珠子给当场抠掉,他也不会对气质超群、容貌迷人的桂芹无动于衷的。她气哼哼地相信,桂芹越是表现得清艳高冷,不卑不亢,不怎么搭理刘获,刘获越是会痴迷忘情,垂涎三尺,甚至会出现不顾廉耻地去疯狂追求桂芹的返祖现象的。正所谓知夫莫若妻,她太了解这个和她差不多一样品行的狗东西了。她自己看见健硕、英俊、伟岸的男人尚且都拔不动腿呢,更何况他现在看见的还是那种异常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在校女大学生?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让了一尺又被讹一丈。桂芹一味的隐忍和躲让非但没有让刘获知趣地远离和有所收敛,反而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围猎意识,他竟然从内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拿下这个倔强貌美的小蹄子。面对这种异常险恶的情况,桂芹甚至都怀疑当年刘获他爹是不是把《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看颠倒了,不然他怎么会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个刘获可比那个孟获的脸皮要厚多了,真是稀世罕见的奇葩恶棍。
    曹召兰在几次出面敲打刘获无效之后,决定实施她蓄谋已久的十分恶毒的报复计划。这一天,她以再一次商谈解决交通事故赔偿事宜的名义把桂芹约到一家咖啡馆内,非常粗俗无礼地要求桂芹离他丈夫远点,否则就别怪她不客气,她可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
    听完曹召兰无理无情的鬼话怪话之后,桂芹感到又气愤又冤枉,她本人与刘获从前毫无瓜葛,现在也没去招惹他,她凭什么要受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丑女人莫名其妙的羞辱和警告呢?所以,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悲愤之情,努力地向曹召兰解释着她和刘获的关系,希望对方不要误会,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彻底解决好晓涵的治疗和有关费用的问题上面来。她不禁觉得她就像是《红楼梦》里的晴雯一样,大有“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的意思。可惜的是,现实中冤枉她的人不是古代贵族大家庭里的王夫人,而是个靠奸诈和虚伪胡乱混社会的无耻女魔头,虚妄中被勾引的那个人也不是金枝玉叶贾宝玉,而是个依附于女魔头的酒囊饭袋、面首傀儡之流,所以她的下场不免叫人担忧。归根结底她还是没把人想得太坏,她还是太善良了,而且善良得太一厢情愿了。
    而曹召兰这个歹毒异常的蛇蝎女人一看眼前的这个穷学生不光不赶紧求饶道歉,居然还敢振振有词、有条有理地反驳她的意见,还敢大言不惭、不知深浅地说她和刘获之间没什么,最后还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她有功夫还是想想怎么好好地处理赔偿的问题吧,于是她的下三滥臭脾气就彻底爆发了。她按照事先就计划好的步骤,早已在桂芹喝的咖啡中下好了药,待那药发力的时候,周围藏着的几个痞子马上溜出来,把桂芹给架起来拥出门外,推进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汽车的后座掠走了。
    第34章

    其实就算桂芹当时下跪求饶,甚至把头磕破,把好话说尽,曹召兰应该也不会放过她这个无辜可怜的大学生的,因为这个无法无天、偏执狂妄、猪狗不如的女人,其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或者违法犯罪的概念,她以为用她一贯的手段来教训一下这个狐媚子穷学生,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她半夜里陪着除了她丈夫之外的男人到烧烤摊去吃一堆羊鞭和羊腰子一样稀松平常。对于这种恃强凌弱、聚众欺寡且毫无道德底线的事情,《伊索寓言》里狼和小羊的故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恶人想要作恶还会讲什么道理呀?
    这伙十恶不赦、人神共愤的坏人把桂芹拉到了一个小宾馆里,生拉硬拽地扒了她的衣服,肆无忌惮地把她给糟蹋了。期间,令这伙胆大妄为、心无善念的贼人颇感意外的是,他们发现桂芹居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但是,这个意外发现并没有让这伙早就应该被历史淘汰掉的坏东西恢复哪怕是半点人性,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体内本就存在的恶魔本性,使得他们变得愈加龌龊起来,仿佛他们在做的是一件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大好事情,如果他们做得不彻底,便是正义感不够,责任感不强。
    曹召兰在发现桂芹还是大闺女这一点之后,脑子里虽然也曾闪过了一丝的后悔之意,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得有些过头了,但是她那残暴、乖戾、扭曲的本性使得她马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凶狠和霸道。她想当然地以为,坏事既然干了就要咬着牙干到底,再说了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要说坏那也是别人先坏。
    “哎呦,大闺女怎么了?”她愤愤不平地想道,好像她才是整个事情里真正的受害者,而且受的伤还很重,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是如此,“大闺女也不能去干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也不能去干这么下三滥勾当呀,看她装得和多清纯似的,哼!”
    “她准是个家里穷疯了的货色,”她继续如此想道,将人性的恶发挥到了极致,“要不是老娘我抓得及时,早有预见,说不定她就和刘获那个王八蛋真睡一块去了呢。哼,像她这种随便勾人的货,最后还不知道要讹我们家多少钱呢,哼!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几个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就是眼皮子浅……”
    在指挥手下人肆意糟蹋桂芹的时候,曹召兰这个坏透顶的女人抱着将来能控制住桂芹,不让她报警告自己的丑恶目的,还安排人拍了不少桂芹不穿衣服的照片,甚至包括某些地方的特写镜头,以及他们这帮畜生干坏事过程的照片。除了拍照留存已备将来威胁桂芹之外,她还非常无耻地还对整个过程进行了录像。待轮番做完这些既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天日的卑劣至极、丑恶无比的事情之后,这伙缺乏人性的混混给当时还处在昏迷当中的桂芹胡乱地套了两件衣服之后,他们又按照曹召兰的授意用车把她运到城区一个开放式的大公园里,丢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大绿化带后面扬长而去了。事毕,他们领完主子的丰厚犒赏之后还是兴奋不已、难以自制,于是又找地方肆意潇洒了一番才各自散去。
    桂芹是当天中午时分进的咖啡店,等她被潮湿冷重、冰入骨髓的露水打醒之后已是接近午夜时分了。她感觉全身冷得很厉害,手脚不是自己的了,脑袋里面好像灌满了水银一样沉重,胃部如同被红红的火铁烙了一样疼痛,浑身也不住地抖动,心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和绝望。她的膀胱憋得很厉害,她已经好半天都没去卫生间了。在痛苦地挣扎着小便之后,她试着努力地回忆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她大约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泉涌般的泪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前胸,无尽的屈辱和愤怒压得她几近窒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
    在那个春末夏初的看似寻常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四周凉风习习,不眠的小虫啾啾乱叫,透着弱小生命的鼎力繁华。桂芹这个可怜至极的农家女孩凄惨地蹲在阴凉的草丛里,灵魂恍恍惚惚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据说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把一生的往事都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快速地过一遍。她的胸中虽然还勉强有一口气在,却和死过一回没有多少区别,因此她也把自己的许多往事都回想了一遍,有的事还反复想了很多遍。她想起了一生都在当牛做马、吃苦受累,就算是再苦再难也要咬着牙坚持把他们姐弟三个供出来的爸爸妈妈;她想起了聪明勤奋、懂事听话的两个好弟弟;她想起了总是沉默又慈祥,对自己疼爱无比的奶奶;她想起了北樱村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在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多彩多姿、有情有义的世界,她不想做个屈死的鬼,她要让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她、侮辱她、伤害她的女人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努力地抬起头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不堪的头发,把那两件仅能勉强蔽体的衣服穿好,便趁着夜色的掩映光着脚丫子,非常本能地向灯光较多的地方走去,全然不顾脚底钻心的疼痛,也已经忘记了身体受到的严重伤害。
    第35章

    桂芹踉踉跄跄地走到公园外边一家夜里还没关门的小店铺前,想要求助人家。她的样子把里边的老板娘差点吓了个半死,在大体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后,那位好心的老板娘帮助她报了警。很快,附近西祠派出所的车就到了,有人把她接进去好生地照顾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日头升起老高了,在派出所的同志耐心地询问和了解完有关的情况,又安排她吃点热乎东西和稍微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穿着里面的女同志给的两件干净衣服,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打车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内心,以期不让别人看出来她的悲惨遭遇,好在她没什么明显的外伤,还不至于马上引起舍友的关注和怀疑。因为她还要照顾住院的晓涵,所以晚上她不在宿舍住也很正常,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变化,这让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本来她是打算要保存好那帮坏人干坏事的具体证据的,可是那帮狡猾的家伙很是阴险歹毒,他们在完事之后仔细地清理了好几遍现场,同时又把她的下身也洗了好几遍,因此她没能向有关方面提供最重要、最关键、最直接的固定证据。虽然所里的同志处理事情的态度很好,看着也是一副嫉恶如仇、义愤填膺的样子,而且对她安慰和照顾得也不错,但是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她还真不好去猜测和预计。
    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她也大致明白,对方干起坏事来既然敢这么嚣张狂妄,敢这么有恃无恐,那就多少有些背景和实力,因为一般小家庭的人是断然没那个胆子犯下此种案子的,这不是小偷小摸、小打小闹那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旦被逮住了这可是头号重罪之一。不过,她从和刘获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可以隐约地看出来,曹召兰的能量应该是不容小觑的,貌似各个道上她都很有关系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就在第三天她准备再去询问案情的时候,外语学院的有关领导先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谈话和了解情况了。那个矮矮胖胖的已经秃了大半个脑袋的怎么看都和正儿八经地搞学术研究的知识分子不太搭界的胡安光指着他办公桌上一摞照片,神情较为严肃地问她:“小张,你能说说这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见此情景,她一下子就哭了。
    “人家寄来这些照片,”胡安光继续解释道,眼神里当然也充满了一定的同情之意,“说你勾引人家的老公,说学校要是不开除你,就把这些照片贴满整个学校。”
    闻听此话,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现在能给我说说这个事吗?”胡安光耐心地问她 ,希望她能如实地说清楚这件事情,以便下一步好帮助她,“当然,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要过于害怕,不管怎么说学校还是会保护自己的学生的,我肯定会千方百计替你保密的,尽量把这个事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尽管和大多数年轻幼稚的同学一样,从心理上来讲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平日里一逮着机会就给大家拼命地讲授一番大道理的胡安光,但是在当时那种孤立无援、悲惨恐慌的情况下,她只能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了,除此之外她还能怎样?于是,她声泪俱下、悲悲咽咽地向他讲述了她所能记起来的整个事情的经过,中间有几次她都差点昏厥过去,搞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后悔没叫个女同志一块来问这个事情,虽然他也是个经过风、见过浪的人。
    胡安光在看了那些令他震惊不已、啧啧咂舌的照片之后,又听了桂芹凄惨无比的哭诉之后,差不多就明白了个大概。他在同情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时也暗自揣度,她是不是真去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当了传说中的第三者才导致了人家的报复,对此他很有些疑问和不解。但是,他是不能当场说出他的疑问和不解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不信任她,也许会把她推向绝路的。
    于是,在经过一番非常谨慎和负责任的考虑之后,胡安光慢声细语地说了他心里的大概意思:学院最主要的事情当然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不能愧对母校的称呼,无论是正儿八经招进来的学生,还是通过各种途径推荐来进修的学生。但是,和无数个学生的个人情况比起来,学院和整个学校的名誉也很重要,另外还得要考虑各种社会影响,不能让这件意外的事情把学校搞得声名狼藉,名誉扫地……
    “事情已经这样了,”最后,胡安光语重心长地安慰她道,显得很睿智、很英明、很担当的样子,“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负担,觉得抬不起头来,要这样那样的。考虑到要尽量地减少负面影响,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这件事情我们先暂时保密,不再深入地追究下去。”
    “你既然已经报完案了,”他趁她还在琢磨着他刚才说的话的时候又开口道,“那么就等着那边的正式处理吧。当然,为了防止对方进一步扩大影响,把照片公开范围再扩大,我们准备通过学校有关部门去协调处理这个事,至于结果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能把对方逼得他急了,咱们得先稳住他们,然后再谈下一步的具体措施。院里所做的一切,还是基于维护学生的基本利益……”
    @春光辉耀 2022-01-06 18:05:17
    真诚拜访!诚挚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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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友。
    第36章

    经过这次在胡安光面前掏心掏肺的基本上没什么保留的悲催倾诉,桂芹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她现在至少比那天晚上要稍微好受一些了。待出了胡安光的办公室,她决定还是到再亲自去打听一下案情比较好,因为办案的同志曾经告诉她可能随时会找她进一步了解情况,如果她有什么新情况也要及时地报告给他们。
    可是等真正到了地方之后,她突然敏锐地发现事情已经悄然起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有关人员不再是一幅立马要抓到坏人并进行严厉惩处的积极态势,而是在不经意间变得有些暧昧和模糊了,甚至其言语间似乎对她原来言行的真实性都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虽然这种不恰当的怀疑表现得极其轻微并得到了极好的掩饰。他们没有透露进一步的进展情况,只是非常耐心地告诉她回去等着,那种只有在平平常常的公事公办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的样子,让她不禁感觉他们接待的人不过是一个丢了只小猫小狗的举轻若重的家庭妇女罢了。这让她不禁又暗自伤心并极度郁闷起来。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大学生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侮辱,已经经历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境地了,可是现在却突然遇见了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确实有点不太合理。其实想想也是,像北埠这种省会城市本身就有好多所大学在这里,有无数的青年人在这里求学和生活,每年发生的稀奇古怪的奇葩事多了去了,她这件事说来又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呢?想来这些人可能也是见怪不怪了,并不一定就是不关心她,更何况刘获那边究竟是什么势力还不好说呢。
    她很快就想到,一定是曹召兰那边暗地里下劲了。
    她的感觉几乎是对的,曹召兰那个娘们奉“行先下手为强”和“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让人变鬼”的信条,早就在关键环节打好点了。所以这事也不能全怪有的人后来态度不怎么好,他们虽然并不都是见风使舵和看人下菜的人,但是委实也面临着一定的压力。曹召兰的亲母舅王建林就是栏山区某单位分管这块工作的副职,她的亲哥哥曹召贵就是临近西祠所的负责人,这也是她敢找人一起糟蹋桂芹的底气所在。如此这般,这个性质十分恶劣的案子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暂时压了下来。
    刘获虽然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但他并不是个缺心眼子缺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傻瓜,他在知道了母老虎曹召兰的所作所为之后,竟然破天荒地在母老虎面前发飙了。
    “你这个混账娘们,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他大声地斥责她道,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也让她心里猛然一惊,“你说你找人狠狠地打她一顿,或者亲自出面使劲骂她一顿,这都行,完全没问题,但是你怎么能找人给她下药,把她给那样了呢?你自己也仔细地想一想,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一旦人家拼了命把事闹大,归根结底咱还是要吃大亏的,我给你说啊,这可是大罪,说不定还会判死刑,这可不是花几个钱找找人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你觉得谁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保住你啊?就凭你舅舅和你哥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能保证把事给揽下来吗?我看你这回真是要作死啊你。”
    他这回没像往常一样说“咱舅舅咱哥哥”,倒是借势牛气了一把,很稀罕地做了一回男子汉,说起来也真不容易。曹召兰耷拉着被口水泡烂发白的大嘴叉子没搭腔他,一脸的横肉全然没地方堆放,便随随便便、歪歪斜斜、毫不拘束地摊在面骨上,犹如排酸过度的过期肥猪肉。自打结婚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放弃了她一贯的骄横和野蛮,极不情愿地未对刘获的指责做出什么反击和回应。若是放在平时,就是他大点声给她说话,她也定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是人,进而使他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的。
    “最最愚蠢的是,”他蹬鼻子上脸,接着大声地训斥她道,全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处境马上就会变坏,“你居然还敢拍她的照片,你说你拍就拍吧,你居然还敢给人家寄学校去!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啊?人家正愁找不到证据呢,你可倒好,巴巴地给人家把证据送上门去。你以为她一个穷学生一没钱二没权,又怕丢人现眼的,考虑到名声所以就不敢豁出去,是吧?你真是有点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啊。你等着就是,我看这事早晚会毁在那些照片手里。”
    “你×××在老娘跟前咋咋呼呼地乱放什么臭屁,搞什么马后炮!”母老虎给骂急眼了,忍了半天的匪性还是爆发了,她大声地还击道,比他方才的气势可要强多了,“要不是你这一段时间整天和她这个下贱的货色搅合不清,老娘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收拾她?我×××吃饱撑的吗?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还嫌搞得不够狠不够厉害呢。小熊样,你看着心疼了,是吧?”
    “我还真是没有看错,”她凶神恶煞地又倒打一耙道,“你个狗东西打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不过你也不要在这里巴巴地褒贬老娘,老娘我也不是吃素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一口咬定,是她个小贱人主动要求的,我看她能怎么着我。反正这个下贱货当时是昏迷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照片只能证明有那个事,这不假,但是根本就不能证明她是被动的。我还想说是她自己下流得要命,非要找几个男人,她才觉得过瘾呢。××,老娘不干则已,干就要干到底,从小到大我怕过谁啊?你个龟儿子胆小怕事,你趁早、赶快、立马给我滚一边去,反正这里面也和你牵扯不大,你少在这里给我净充人熊。”
    他听了母老虎放出来的狠话,先是愣了一会,仔细想想又觉得她的话虽然既不讲天理良心也不怕打雷劈死,但是其中竟然也有几分歪巴道理,他并不怎么好当场驳倒。另外,从证据的角度来讲桂芹那个小妮子确实也不占什么优势,她现在只能干吃哑巴亏。他也知道,当时那帮无法无天的家伙收拾完她之后,已经有意识地把她的下身洗了好几遍,应该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至于那些照片,外人确实也很难判断她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甚至是主动的,这年月风流成性、不懂自爱的年轻女人多得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这对死有余辜的男女经过一番狗撕猫咬的争吵和合计,感觉事情并没有坏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略微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凑在一堆商量起下一步的具体对策来。他们一致认为,首先得让那几个帮手出去躲一段时间,这也是曹召贵的意思,以做到死无对证。
    当然,曹召兰这个满脑子阴招损招的死娘们并没有把桂芹被侮辱时还是大闺女的情况,和那帮家伙在拍照的同时还进行了录像的事情如实地告诉刘获,她决定把卑鄙进行到底,一副典型的“她命由我,我命由天”的泼皮无赖女流氓架势。
    在那个日渐炎热和躁动的季节里,桂芹的遭遇就像夏天的食物一样,一旦保存不好很快就会坏掉,从此再也无人问津,直到惹人厌恶被无情地扔掉。而更为要命的是,学院的保密工作好像做得并不太好,她感觉似乎好多人都已经多少知晓了她的丑事。对她而言,这样一件令她感觉痛苦万分、不堪回首的惨事在别人眼里其实不过就是一桩略具特色的风流丑事而已,根本就无关什么痛痒,甚至不过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罢了。深入灵魂最里层的苦和痛分分秒秒、毫不停息地压在她的心底,发霉发烂甚至沤成粪和化成蛆也不能向外人道来,同时又像是极细极韧的铁丝,密密麻麻地勒着她,且一阵比一阵紧,紧到她完全不能承受的地步,让她几近崩溃的边缘。
    更让人无语的是,院里经过一番谨慎负责的讨论,为了减少学校荣誉上的巨大损失,决定不徇私情、大义灭亲,在前后两个大门口通知栏的显要位置贴出来关于开除张桂芹的决定,理由是她的行为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给学校一贯良好的声誉带来了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仿佛是怕寄照片的坏人看不到似的,那印刷决定的纸张显得比往常的都要大一些,贴得也更牢固一些,印章也盖得更清晰一些。
    她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听舍友们说起贴决定这件事情的。
    当然,有关人士事先已经给她进行了一番必要的沟通,或者说是下达通知,正如事先预料的那样,一切动作都毫无商量的余地和可能,她只有老实地被动接受的份。那个说话做事一向比较滑稽可笑的胡安光竟然如同格外开恩一样,侃侃而谈的是他究竟是如何如何给学校据理力争,这才在决定中给她留了一个面子,仅仅说她是因为严重违反校规校纪而被开除的,而又特意不写明具体的原因。
    望着胡安光那张急等着她谢恩的老脸,她的心突然平静了许多,也淡定了许多,她彻底看清楚了深藏在胡安光那双不甚明亮的小眼睛里面的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那种可怜至极的东西。
    当然,有些事她也明白得太晚了。
    第37章

    这一纸开除决定正如某些公告一样,当事人都不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只渴望它能尽快到期。可是偏偏事与愿违,唐星伟和徐世林两人都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碰巧看到了这个决定。他们当然都要追问桂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他们天然拥有的权力,他们都没有那个心胸和头脑去装作忽略这件事,然后再去悄悄地了解一番。
    桂芹已经料到终究会有这一刻的,瞒当然是瞒不了的,况且她从来也没想过要对他们隐瞒什么。她分别简单地向她的男朋友和她的追求者讲述了一遍事情的大致经过。她不愿意欺骗任何人,尤其是不想欺骗这两个至少在表面上来说仍然深爱着她的男人。从内心里来讲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是需要得到同情和呵护的受害者,她也相信他们最终能够能理解她和接纳她。如果对方实在不能这样做,那么她也不打算强求什么。她在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唐星伟在痛苦地沉默了一阵之后悄然选择了离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留下,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他感觉他就像是花了好大的代价,辛辛苦苦地做了一块精致漂亮的结婚大蛋糕,结果他还没来得及闻一下或吃一口呢,就被一群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们给肆意地糟蹋了一样。他断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几乎要疯掉了,他不愿意再看到她那张脸了,同时觉得她真是丑陋极了,从里到外一钱不值。一个被摔破了的花瓶,即使勉强把满地的碎片粘合在一起,那也不是原来的花瓶了。
    她当然不怪他,一点都不,她知道她没有资格这样做。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奇异感觉,她终于不用一辈子背负着良心债去和他这个人厮守一生了,那原本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他主动选择离开,那样似乎更好,省得她再大费周章地浪费脑筋了。不是自己的,始终都留不住,她明白这个道理。
    事后她只是淡然地笑笑,没再多想什么。
    徐世林在听完她的话之后,居然选择了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的做法,真是十分难得。当时他的内心里没有任何鄙视她的意思,他甚至悄然有了一种终于能够和她平起平坐的隐秘的愉悦感。她走下了他心中的神坛,他终于可以充满自信地平视她了。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激动万分地对她说,他对她的爱和追求永远都不会变,希望她能相信他,他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真情实意。
    她默然地哭了,她趴在他宽厚柔软的肩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蓄积已久的苦闷和委屈,从而任由滚烫的泪水倾泻而下,像是小时候受了别人的欺负之后扑到妈妈温暖的怀抱中一样。她突然感觉他再也不是一个没甚主见的稀松平常的奶油小生了,而是一个顶天立地、敢爱敢恨的男子汉,既有心胸又有担当,值得她紧紧地依靠和托付一生。他才是那个对的人,是他在她人生的最低谷毫不计较地接纳了她,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也是让她久久都感动不已和难以忘怀的。
    当然,仅凭世林个人的社会能量还不足以帮助她摆平眼前的难题,他必须得求助他的老爸徐盛斗,同时还得让他妈妈帮腔说话才行。他在和妈妈费尽口舌地沟通了几回之后,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向老爸诉说了女朋友的情况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他还特别声明,无论老爸支持或不支持他,他都会按自己的想法来,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老徐同志在听完宝贝儿子的狠话之后,对桂芹的遭遇先是感到无比震惊,然后又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议了。当然,他也少不了要表达一下义愤填膺和嫉恶如仇的意思,毕竟桂芹曾经也是他的儿媳妇备选人之一。但接着他很快就旗帜鲜明、铿锵有力、不容辩驳地表示,他强烈反对儿子帮助她,因为他觉得她这样一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做他儿媳妇的资格。归根结底一句话,他觉得老徐家丢不起那个人,虽然眼下还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真正知道这事。
    虽然家庭里的较量和抗衡是在所难免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毕竟这件事也不可能无限期地拖下去,总得有一方妥协认输才行。这回妥协认输的是老徐,因为他看到了宝贝儿子要娶那个女人的强硬态度和坚强决心,他也深刻地体会到了“儿大不由爷”的辛酸和无奈的浓烈滋味。在一番艰难异常的思量和权衡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出马帮助他未来的儿媳妇桂芹一把。他太不情愿了,太无奈了,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管不了自己那鬼迷心窍的混蛋儿子。
    在老徐不遗余力地动用老关系打探了几天之后,他不得不遗憾地面对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他暂时还不能去碰曹召兰一方。虽然他贵为区委某部副职兼某局局长,在栏山区大小也算个人物,但是要和王建林和曹召贵斗法还是要好好地掂量掂量一番的。一来是他胜算的把握并不大,最后的结果很难预料,也很难控制,二来是即使他能成功地把对方的势力扳倒,那么付出的代价也太高了,面临的风险也太大了,这样很划不来。最关键的问题是,仅从证据的角度来讲,这个事对桂芹确实也很不利。
    不过,既然此前答应了儿子的苦苦要求,他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搞得颜面扫地,显得一点成果都没有,那样的话他恐怕也原谅不了自己。况且他这个儿子虽然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和能耐,但是从小到大倒是也没怎么开口求过他什么。在忍辱偷生地又辛辛苦苦地运作了一番之后,他只能略带欣慰地告诉儿子,案子的事情只能先搁置起来,等以后有机会再说,至于学校那边问题倒是不大,人家答应可以照常发给桂芹毕业证,并不影响她毕业。这是他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大成果,也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已经用尽自己的洪荒之力了。
    待世林把他爹老徐倾力斡旋运作的结果告诉了桂芹时,桂芹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她心中感慨万分、悲喜交加。她喜的是,她终于可以和别人一样正常毕业了,完全不用背着处分走出校门了。她悲的是,她的青春之花还没完全绽放呢,却又不得不背上了沉重的感情债,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得清这笔债。同时,她也忍不住感叹权力的神奇魔力,居然可以在转眼之间就让威严神圣的开除决定变成废纸一张,而那张写有开除她内容的大大的白纸就在前几天还如泰山一般压得她几乎没勇气再活下去呢。
    世林的心中此刻也是喜忧参半。他忧的是,准女朋友的委屈和冤情一时半会还洗刷不了,那伙坏人还依然逍遥法外。他喜的是,皇天最后还是不负有心人,他历尽波折终于抱得美人归,如同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一样,虽然最初那都是一本本的无字经。他想,既然老爸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这说明老爸再一次基本认可了桂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那么她工作上的事情看来还是有戏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尽管见多识广的老徐两口子对儿子的痴情和偏执很是看不顺眼,也对桂芹整个人感觉特别不如意,但是迫于爱子心切他们还是要想尽办法去帮助她落实工作问题。于是,老徐同志不仅拿出钱来帮助她向青云县那个单位支付了违约金,还亲手把她安排进了栏山区一所中学教书。
    在桂芹的调令正式发出之后,那个咬牙切齿地发誓一走之后再也不会回头的唐星伟为了找回一些可怜而又可悲的面子,以便狠狠地教训一下桂芹,让她长长记性,竟然私下里让单位咬住牙坚决不放她走,因为毕竟在进修这件事上单位是始终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任凭谁有通天的本事,这个道理还是很明确的。
    实在是不得已,老徐同志还得舍着老脸去运作这事,好解除人家临时设置的巨大障碍。他又是颇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最后才把事情勉强办成,其中的委屈和心酸也是不必再多说的了,为了儿子他也是够拼的。想他徐盛斗是何许人也?从来都是别人求着他喝看他的脸色行事,哪有他去求别人和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的道理?可如今在宝贝儿子的终身大事上他却要放下脸面去求别人办事,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难受了。尽管有些人之所以愿意帮他的忙纯粹是为了巴结他或者是还他从前的人情,但他仍然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和无味。
    他在外人面前多少年如一日始终耷拉着的老脸,在办理完桂芹的调动手续之后,变得更加阴郁和冷峻了。
    @邗江老刘 2022-01-07 16:17:24
    问候老友,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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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休息一下了。
    第38章

    大约是因为从古到今老婆婆和儿媳妇就是一对极为普遍的天敌,再加上为了桂芹的事情徐盛斗又罕见地舍了许多老脸,动用了不少以前好不容易才积蓄下的人情关系,当然也破费了诸多的钱财,因而徐母对桂芹难免有一肚子的怨言无处宣泄。这期间尽管有世林里外周旋和尽心调和,她还是对桂芹一千个不称心一万个不如意,只是碍于孩子的面子和心理不能发作罢了。老徐当然是要刻意随着她的,她若降服不了他怎么能做得了这个他的太太呢?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在外面混事且混得很好的男人,情商和智商都比她高些,因此包括惧内在内的万事都表现得不如一般的男人那么明显罢了。
    不过,她这个当准老婆婆的郁闷和幽怨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就迅速地土崩瓦解了,因为她和老徐很快就发现这个小桂芹可真不是一般的人,竟是个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天下无双的好姑娘,这让她和老徐在倍感惊讶之外,还连带着暗自庆幸了好久,尽管心中偶尔也免不了有一丝丝的小疙瘩,不过这些已然都不重要了。
    桂芹本来就聪慧异常、伶俐过人,再加之品貌俱佳、人才拔尖,所以一旦得以近距离伺候老徐两口子,不多久便逐渐改变了他们对她的不公正看法。他们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竟然开始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县城山区的女孩子,有时甚至感觉到如果不是出了那种不能对外人说的丑事,他们家的世林还真不一定就能追得上她这么好的女孩子呢。他们继而又不能不想到,若是抛开家庭条件的巨大差距和以前发生过的不愉快,单论个人综合条件来说,世林还真未必就配得上她。
    自打老徐夫妇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与当初截然不同的意思,开始千方百计地疼爱起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了。大城市里这种家庭若是想栽培谁那当然也是很有水平的,关于这一点桂芹已经感受得比较明显了,事实上她已经在享受着一些优厚待遇了。
    以老徐两口子多年的人生经验和阅历看来,他们以为桂芹绝不仅仅是出于愧疚和报恩的心理才刻意在他们面前进行表现和卖弄的,她的所作所为和所言所行完全是本性使然,她天生就是那种贤淑雅静、纯朴善良的好孩子,这一点让他们感觉非常欣慰,同时也觉得以前的种种付出是值得的,在这件事上其实他们并不亏。
    如此这样时间久了,他们也不禁暗暗佩服起儿子的不凡眼光和高雅品味来,想不到一向显得沉默寡言、不这不那的傻儿子一旦发挥起来竟然也有神来之举,真是傻人有傻福啊。曾经一度他们还为这个没点脾气性格的儿子的婚姻大事发愁呢,现在是彻底不用愁了。
    其实,在世林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徐一直都安排单位办公室的同志,帮助他留意一下前来办理有关报到手续的女大学生们的基本情况,若是看到条件好的尤其是长得还不错的,赶紧给他说一下,他好托人去介绍介绍,大不了想办法给对方安排个适当的工作就是。当时有不少和他情况差不多的人的孩子的婚姻问题就是这么解决的,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试想天下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坚决拒绝主动送上门来的好工作和表面上看着还不错的婚姻呢,特别是对于那些家庭经济条件不好而又略有几分姿色的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来说,想找个合适的理由来推脱掉这种诱惑恐怕都难。只可惜这个徐世林竟然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娶桂芹这样一个女人,对于老徐自作主张安排的所有相亲活动一概兴趣全无,搞得老徐夫妇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直到遂了他的心愿才算了结此事。
    关于进修期间遇到的巨大不幸以及后来的解决之路,桂芹并没有向家里透露一丝一毫的信息,也没有告诉她的两个弟弟只言片语,对此事她一直都是讳莫如深,不再轻易提起。
    一个原因是,她感觉父母在享受着村里人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的同时,也在默默地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压力,他们其实早已不堪重负了,根本就经受不了女儿被辱的意外打击。因为就在她进修的第二年,家里就出现了三个孩子同时就读大学的稀罕情况。当时她的双胞胎弟弟当中的老大桂卿刚考上省城同州大学的土木工程学院,老小桂明已经在这个大学的园艺系上了一年学了,正在读大二。在当时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她怎么敢又怎么能让家里知道她的具体情况呢?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即使她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家里,她那在农村贫瘠的山沟里面拼命挣扎了一辈子的父母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帮助她解决那些天大的问题呢?她即使是说了,也不过是白白增加了他们的愁苦和煎熬罢了,倒不如干脆不说的好。
    其实,就在世林帮助她跑前跑后地处理那件事的过程中,她还遭遇到了另外一件令她感觉雪上加霜的事情,那就是在她被人欺负之后的大约二十多天左右,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并最终确认的时候几乎都要昏厥过去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不禁哀叹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呢。从内心来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下肚子里这个孽胎的,她甚至仅是想想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还是个在校学生,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啊。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去医院打掉,她不想让世林知道这件事情。她对他的大恩大德已经感激不尽了,她实在是不忍心也不应该再给他添心事了。
    越怕见人结果越是遇到熟人,真是比骂誓都准。就在她刚从医院的门诊手术室摇摇晃晃地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了教公共基础课思想道德修养的卢美玉。卢美玉当时是去看妇科病的,她长着一副典型的邻家大嫂的慈祥模样,完全可以做中年妇女的形象代言人了。
    如此一位向来以提高年轻人的思想道德水平和人生修养为己任的好人,当然不能放弃这样一个给别人雪中送炭并以实际行动践行自己良好人生观价值观的好机会。于是,她连忙走上前去主动搀扶着已然走不稳路的桂芹,并帮着她倒了一杯温水,还向医生要了一颗糖剥开喂给她。作为一名有生育经历的资深妇女,她知道妇产科医生的兜里经常会装着糖块,以备低血糖的患者服用。
    因为过于漂亮和丑陋的人都容易被别人记住,所以卢美玉早就敏感地认出桂芹是本校的学生来了,只是她感觉有些眼熟面花的,一时还叫不上名字而已。她热情地忙活了大半天,眼见桂芹暂时已无大碍,就帮着她叫了辆出租车,又亲自扶着她上了车,才慢慢转身回妇产科去看她自己的病。
    面对意料之外的这一切,桂芹感动得差点当场流下眼泪来,多好的一个人啊,真的仿佛是慈母一般。人在难处得到旁人的帮助总是难以忘怀的。她当然也是,她永远都记着这件事。
    第39章

    卢美玉讲课素来喜欢循循善诱和以小见大,爱举身边的例子来教育和启迪大家,所以她在帮助桂芹之后,多次忍不住兴趣盎然并苦口婆心地讲起此事来:“哎呀,现在有些年轻人呀,我都不好意思说了,真是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往往你想都想不到。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位女生,当然不是咱们这里的,人长得倒是漂漂亮亮的,居然闹到去医院处理的地步,真是太不像话了。哎呀,她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和尊重自己的呢?这样做对女孩的身心都有巨大的伤害,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还会出人命的……有些年轻人呀,也真是的,唉,让人觉得又可怜,又可气……”
    台下的新生们都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沉默不语,各怀心思。那些未谈恋爱且不曾有过亲密行为的不禁展开想象的翅膀去勾勒一幅独自去医院的生动图画,且隐有幸灾乐祸之态。那些未采取有效措施就偷食过禁果但尚未中枪的不禁暗自庆幸这等倒霉的事情暂时没摊到自己的头上,旋即又汗湿衣衫并悄悄地后怕起来。那些已有过此等尴尬经历的脸色自然是绯红一片,且隐约地身心作痛,默默地体会被人戳中心窝的极致苦楚。她的话自然是对所有的女生影响都很大,那些女生们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了,无论她们有没有男朋友。
    “还有极个别的人,”大约是为缓解尴尬沉闷的课堂气氛,此时卢美玉就又来了下面这么一段话以活跃气氛,“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公然在食堂里面,男的拿勺子喂女的,女的拿筷子喂男的,还有极个别修炼水平更高的,居然还像鸟类一样互相喂食。哦,我说这些勇气可嘉独步天下的人啊,你们还让不让旁边的人吃饭了?”
    她这话当然会引得大家哄堂而笑,尤其是那些可怜的单身狗们,平日里屡受视觉污染而无处发泄,此时更是觉得畅快无比,认为卢美玉说得过瘾,于是他们便狂呼起来,纷纷鼓掌为她叫好。
    她的精彩授课后来也影影绰绰地传到了桂芹的耳朵里,对于那位曾经在她最虚弱无助的时候主动热情地帮助过她的人,她唯有暗自以泪洗面而已,此外她又能作何打算呢?
    带着对卢美玉无以言表的复杂感情,她挥一挥衣袖不敢带走一片云彩就黯然离开了她深爱着的海大外院,悄然走进了栏山区华美中学,开始学着去当一名合格的英语老师。
    当老师确实是个良心活,以她一贯的性格和为人,她对学生的关爱和付出自然不必细表,再加上她倍加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所以她进校执教鞭不久,上上下下便对她的敬业精神和业务素质赞叹不已,她由此也混出了一片新天地。
    当然,她的业务能力在学校也确实是数一数二的,虽然她是半路出家学的英语,可是在校进修期间她是憋着一股狠劲来学习的,所以那些混日子的学生自然和她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就是在出事之后,在那样沉重和残酷的压力之下她依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刻苦和用功。因为她深知,如果她不努力,是没人能够替她坚强的,任何时候她只有靠她自己,别人帮她只是意外而已,并不经常指望。
    她深深地明白,虽然唐星伟和世林先后在她走进人生的绝地,面临特别险境的关键时刻出手拯救了她,给了她莫大的恩惠和帮助,但是她毕竟不能靠别人的恩惠和帮助活一辈子。再说了,她也无比清楚那些无私援助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天下怎么会有免费的馅饼呢?所以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爱她和她挚爱的亲人们。
    她就像一粒健康饱满、基因优良的种子,只要空气、温度、水分和光照合适,她就能迅速地发芽并且尽快地茁壮成长起来,可谓是势不可挡、锐气逼人。冤屈和苦难是锤炼人生最好的催化剂,她把这种催化剂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她很快就在学校站稳了脚跟,并通过教学活动进一步提升了自己的英语水平和综合办事能力。她有如得了某种武林秘籍的绝世高手一样,迅速通过自己的领悟和琢磨学会了社会上那些明道理和暗窍门,因而越发显得自信和明朗起来。
    在学校兢兢业业地干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之后,就在千禧龙年的春节快要到来的时候,她和世林商量着要辞去学校的教师职位,自己出来办一个英语培训学校。当时世林和老徐两口子一听说她要丢掉铁饭碗自己出来创业时都大吃一惊,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当初老徐同志费了老鼻子劲才把她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处理干净,又好不容易才帮她撕毁跟青云县原单位签订的委培合同,接着还倾尽全力地给她找了份令人羡慕的正儿八经的工作,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就这样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这未免也太令人费解了。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通过一年多近距离的接触和磨合,他们也已经在相当程度上了解了这个准儿媳妇的能力和水平。金龙岂是池中物,彩凤岂是草中鸟,她的本事和能耐绝不是一个小小的英语教师岗位所能局限住的,她要是不好好地折腾一番,那她就不是张桂芹了。
    所以,尽管徐家的人都对桂芹的决定持怀疑态度,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不干涉的英明做法,并在不伤筋动骨而又力所能及的前提下略略地支持了她一把,说到底她还是他们家的儿媳妇呀。
    于是,桂芹的“康桥英语培训学校”在经过一阵紧张而忙碌的筹备之后于春节之后就开始正式运行了。这一切对她而言其实早在计划当中,她从进学校一开始就瞄准了这条路子,而且一直都在默默地准备着,所以才能充满信心地给世林他们一家人谈及此事。她始终相信机遇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当一个人抱定了一个目的坚毅前行的时候,就会有选择地去抓住那些有利于目标实现的东西来为自己助力和加油。否则的话,即便是再好的资源和机会放在有些人的面前,他们也会熟视无睹或者无能为力的。
    连徐家的人后来也都不得不承认,有胆有心的桂芹确实是个干事创业的材料,尽管她各方面的基础条件并不是太好,但是康桥英语培训学校还是有模有样地运转起来了,并且生源日渐繁盛璀错,规模不断铺张扩大。其实英语培训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只要管理跟得上,其软硬件成本并不高。她凭着锐利的眼光和精明的头脑早就从新东方之类的培训机构里看到了其中无限的商机。
    她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可谓正逢其时。
    所以准确来讲,后来回北樱村老家来商量婚事的人,应该是栏山区康桥英语培训学校的张校长和栏山区某单位办公室的徐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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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到了鸟儿归巢、日近黄昏的时候,桂卿家里的闭路电视和电话都安装完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开始着手准备晚饭了。
    桂芹和妈妈春英一起下厨,在院子东边的配房兼锅屋里面忙着炒菜做饭。现如今她能捞着在老家做饭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更要表现得殷勤主动些才好。今晚她们娘俩用从酸枣树上砍下来的干圪针烧地锅火,耐心地熬了一大锅杂粮地瓜干汤,又用新刨的土豆、刚摘下的豆角和芸豆等做了几个爽口的家乡菜。小小的锅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热气腾腾,飘出一阵阵原生态的饭菜香,勾得再没有食欲的人也会馋得流口水。这种醉人的温馨光景已经好久不曾出现了。
    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世林则在给岳父大人道武泡上一壶好茶后,饶有兴致地陪着他老人家谈天说地、话东道西了,两个不同时代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倒是聊得不亦乐乎,这确实有点意外。
    桂卿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跟着凑合局势,时不时地插几句闲话进去。他既怕未来的姐夫说话不注意惹得父亲不高兴,更怕父亲说话不注意丢了张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他觉得世林有点傻,父亲有点憨,他们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恰好凑一块了。
    晚饭就在不大的院子里吃开了,一家人你推我让、其乐融融的别有一番喜庆气氛在其中。饭中,又无意中提起桂卿的工作问题,桂芹向着他问道:“我记得咱大娘的兄弟刘月松大舅,不是在县委上班吗?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你不行抽空到他家去一趟,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估计他还记得你,你去托他打听一下考试的事情,看看什么情况,不比蹲家里干等着强?”
    桂卿长时间上学都有些上变呆了,不自觉地培养了些脸皮薄、好面子、轻易不肯张口的坏毛病,所以不是太愿意跑人家门上去求别人,因此他对姐姐的话响应得就慢了些。他磨磨蹭蹭地说道:“认识倒是认识,就是不怎么熟悉,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帮咱的忙——”
    “呦,咱家桂卿的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了?”桂芹佯装生气地笑道,“你还等着刘备三顾茅庐来请你啊?别管什么事,凡是你不主动作为的往往最后就没戏,这又不是要你去偷鸡摸狗或者做贼打抢,只是让你去打听一下动静,有什么难为情的?”
    “一会你去给咱大娘打个电话,”见弟弟默不作声,已然活动了心思,她接着笑盈盈地劝道,“就说明天去看看她,然后再给咱大舅联系一下,看看他明天在家吗,他要是有空的话,你看完咱大娘接着去咱大舅家,这样不行吗?反正你闲着也闲着,总得活动活动才好。”
    桂卿想了想,觉得姐姐的话十分在理,就答应了。
    饭中,堂屋里大桌子上那台崭新的大彩电映照得满屋生辉、五彩斑斓,显得特别明亮耀眼,很是气派。中央电视台一频道正传出一段浑厚的男中音:“时事追踪报道,新闻背景分析,社会热点透视,大众话题评说,每日请看《焦点访谈》……”伴随着那激昂动人的音乐声,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矗立在地平线上的非常简洁的城市楼群形象,一只由红、绿、蓝构成的大眼睛标志从中升腾而出。大家的兴趣马上就转移到了《焦点访谈》的精彩节目上。桂卿想,彩电这玩意就是好啊,人在院子里都能清晰地看到逼真的影像,连主持人手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伴随着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的电视节目,全家人这顿饭吃得也格外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的《焦点访谈》刚刚播完,桂卿算算时间正好不早不晚的,就用新电话机给大娘刘月娥家去了个电话。大娘回说第二天一天都有空,他随时可以过去。他说等一会再给大舅刘月松联系联系再定时间。他给大舅联系时,大舅说明天晚上有空,于是他就和大舅约好第二天晚上七点左右去他家。然后他又给大娘说好,第二天上午去她家,顺便告诉了她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上午桂芹和世林就要回省城去。现在的情况是包括桂芹自己在内,在家里小住一两天还行,时间再长点大家都会感觉不舒服了,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也许是每个长大之后飞出去的农村孩子都会有的一种奇妙感觉,离开家时间长了忍不住想家,到家住了几天又会觉得有些烦,反正是各方面都不方便。原来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景都在脑子里,都在回忆和遐想里,而不在活生生的现实里。
    春英一大早在帮着桂芹选了几样家里种的时鲜蔬菜后,又到南樱村买了几个本地有名的土特产南樱大西瓜让女儿带回省城,顺便送给亲家一些尝尝鲜,她能想到和做到的就是这些了。
    送走了桂芹和世林两个人,家里顿时清静落寞了起来,尽管少了许多的人气和热闹,不过好在有那个节目数量倍增的大彩电在,多少还能冲淡些离别的愁绪和寂寥,所以家里人的精神生活还不至于突然变得特别空旷起来。尽管大家都无心刻意回避,但其实就在不经意间嫁女儿的哀愁已经慢慢填满了这个普通的山区农村家庭。
    第41章

    中午吃过饭,避过最热最难受的两三点钟,桂卿就带着姐姐剩下的蔬菜和两个大西瓜,骑着自行车向县城出发了。出了安乐窝一般的北樱村,过了最难走的东草村和西草村,又溜下一个长长的斜斜的曾经摔倒过无数骑车人的大下坡路,就是那条稍微平坦点的砂礓路了。此路直直地穿过白郡的老家白窝村,再通过梅花山的北麓,就插入了龟甲般的县城。过了梅花山,顺着永平路骑到头,沿崇仁街北上,在永昌路口向西,穿过一个颇显灰暗的铁路涵洞,就是通往黄泥庄煤矿的沥青大路了。煤矿所在地叫河坝镇,是一个依托煤矿发展起来的比较繁华的小城镇。河坝镇虽然距离青云县只有10公里左右的路程,但是在行政关系上却隶属于远在北边30公里之外的田成县。从青云县城去河坝镇的路很顺畅,一溜的柏油马路,比从县城到桂卿家的路好上一百倍,因此他很快就到了大娘刘月娥家。
    多少年了,这个远近有名矿区一直是那么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似乎到处都有小商小贩忙忙碌碌的身影,每条大街小巷都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门市,好像矿工和镇上居民的所有的需求都能在这里得到恰到好处的满足。夏日午后的太阳只是暂时降低了小镇的热闹程度,却并没完全威慑掉普罗大众生息劳作的劲头,依然随处都可以让人想象得到它早上的喧哗和夜晚的笙歌。唯一让外人感到不爽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煤尘和灰尘,而这恰恰是深入矿区人灵魂深处的记忆的符号,也算是矿区独有的土特产和送给每一个外来者的见面礼。
    宽敞壮观的矿区大门面向着东方,正对着一个波光粼粼的大塌陷坑,坑里面的水宛如上好的碧玉一般,比所有天然的湖水都更清澈也更令人沉醉。岸边无数的垂柳依依摇摆,百无聊赖地招惹着调皮的水面,永无疲倦地进行着只有它们之间才懂的游戏。
    水的深处是无尽的深,浓绿中透着不甚清楚的黑影,恍惚间如草丛中的黑花蛇一样,唬得桂卿不敢去细看,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死于矿难的大爷张道文。如果人的魂魄可以藏在水中,他坚定地相信大爷的魂魄一定就在那深深的水底,一如那深深的矿底。
    在塌陷坑的北岸是一大片的家属区,多是五六层的老式居民楼,以中小户型居多,刘月娥家住在18号楼西单元的顶层六楼西户。桂卿来之前已经把东西分成了两份,分别放在自行车的前横梁和后货架上。他锁好车子之后先扛着前大梁上给大娘的东西上楼了。大哥张德冬和大姐张德宁都在外地,此时就大娘一个人在家。大娘热情地给他开门,招呼着他进了家。他放下手里的东西,问大娘要了储藏室的钥匙之后,赶紧下楼去想把自行车推到储藏室里去。
    等他像条忠实的土狗似地跑到楼下准备推车子时,却突然发现自行车后货架上的东西不见了,肯定是被贼偷走了。他心里猛然一沉,不禁暗暗恨起自己来,怎么就那么粗心大意的呢,白白地让小偷捡了个大便宜。天气如此炎热,刚来大娘家就碰上了这种意想不到的倒霉事,他虽然心里又急又气的,但是却也无可奈何。他哪里想得到就这么放个屁的一会功夫,居然就有那种下三滥不值钱的人偷了他辛辛苦苦带来准备送人的礼品。他这回算是深刻领会了小城镇生活的狡诈和凶险了,这可不像他生活的小山村,连偌大的羊群丢了都能找回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把车子放到储藏室去,转而又庆幸小偷没把车子给偷去就不错了,否则今天他就没法回家了。
    他当然也没好意思告诉大娘车子后座上的东西被偷的事情。大娘忙着给他倒好茶之后,又去抽屉里找出偶尔待客用的烟来,见他不吸又仔细地放了回去,让那盒烟继续夏眠。然后大娘就向他问起家里的情况和他目前的情况。他少不得都如实作了回答,并告诉大娘说晚上他还打算去大舅刘月松家。大娘一听说,马上就去给自己的亲弟弟打了个电话,要弟弟好好地帮助桂卿这孩子留意一下事业单位招考的事情。他心理自然是感激不尽,对于这样一种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大娘的一个电话比他拿着脸说一百句都管用,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
    刘月娥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她如今是赋闲在家安享晚年。她瘦瘦高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自然卷曲着,似烫非烫的样子,拖满大半个脑袋直到颈部,白色陶瓷般素净的脸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老年斑,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她家中的陈设虽然都比较老旧,有些家具上面还覆盖着以前那种绣花的布以防止落满尘土,明显落伍于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但是都非常坚固耐用,看得出主人对它们的爱惜程度和不舍的情感。其实屋里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是当年张道文在世时的样子,她并没有按照儿子和女儿的意思去更换新的,她始终努力地保持着屋内原来的老样子,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虽然年纪越来越大且行动越来越不便,但是她的心却从未老去,有些事情一直就萦绕在她的眼前,陪伴着她走过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支撑着她度过人生的每个春夏秋冬。
    桂卿又问了一些大哥和大姐的情况,在大娘家坐着聊了多时之后,就骑车离开了河坝镇矿区宿舍。大娘知道他晚上还要去弟弟刘月松家,就没再强留他吃晚饭。看看天色尚早,气温比下午凉快了不少,他赶紧蹬起自行车,背着西边的太阳向县青云县城奔去,他还要在去大舅家之前再买点东西才行。想到此处,他又问候了无数遍那个小偷的家人,希望吃那些东西的人都拉肚子。
    昨天桂芹给他的一千块钱在交完电话安装费之后还有剩余,他还给她时她也没要。她说他刚毕业,还没参加工作挣钱,眼下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就不要跟自己的姐姐客气了。他非常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那些钱,又一次感觉到了有个疼他爱他的姐姐的好处,同时对自己的没出息从内心深处再次鞭挞了一遍。他想,去大舅刘月松家不比去大娘刘月娥家,此舅舅非亲舅舅也,他不可不拿自己当外人。于是,他在街头水果摊挑选最好的哈密瓜和香蕉买了两大袋子,牢牢地挂在前把上向大舅家骑去,时间正好也快到七点了,伟大的七点,雷打不动的七点,举世无双的七点。
    @蓝蝴蝶大大 2022-01-11 11:36:24
    中午前来拜读。[d: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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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感谢。
    第42章

    毒辣辣的太阳一刻不停地炙烤着本就十分焦灼的大地,不留一丝情面和余地,就像一个还能活一百年的心狠命硬的后妈一样。樱峪水库的水已经被连月累日的大太阳耗去了一大半,水面随着下降了很多,北边西边南边三面都露出了大片大片黑黑细细的淤泥,小孩子没事都去那淤泥里面挖泥鳅玩。一个个养鱼的围网也迫不得已浮出了水面,那围网要是再加上顶棚,俨然就是一片飘在南海上的高脚屋了。
    田野里的玉米、高粱、谷子、花生和棉花等庄稼已经快要旱死了,叶子都呈现一种罕见的叫人心疼的灰绿色,形状也一点一点地皱缩起来,好像很快就要达到农村老妈妈布满皱纹的脸一样的境地了,几乎是命悬一线了。菜园里的豆角、黄瓜、茄子、辣椒、脆瓜和面瓜等瓜菜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水灵劲,叶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黄褐色的斑点,叶子边缘也出现了或轻或重的溃烂,如同被哪个雾症货用开水恶意烫过一般。
    村委会的东北角,也就是桂卿家的西北角,有一片历史悠久的空地,空地中间是一口用大块的青石条垒砌的老井,井沿石上有很多深深的凹槽,那是多少年以来全村人唯一的饮用水源。如今这口平常很少干涸的老井也马上就要断气了,水桶几乎已经能够碰到井底了。
    多年少见的春夏连旱,一天天把这个淳朴秀丽的小山村推到了一个滚热的鏊子上面,让它承受着愈来愈强烈的煎熬,这种煎熬眼下根本就没有结束的希望。虽然眼前就看着一汪水库,但是村集体却没有一台像样的灌溉机械能利用那片越来越小的水域,再加上村里绝大部分农地都分布在周边的山坡上,灌溉难度太大,所以抗旱保苗的措施其实业非常有限。唯一没旱着的一点地就是靠近水库的那一小片了,因为近水禾苗先得灌。
    见这个天一点都没有下雨的意思,村里的人渐渐都沉不住气了,纷纷聚在一起商量着抗旱的事情。不知道经过多少人多少次的酝酿和议论,最后大家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必须得祭起传统的老办法求雨了。既然是求雨,就得有人出面来牵头操作这个事。按理说陈向辉应该领这个头的,可是他已经多少年不再热心村里的大事,提前享受起退休老同志的待遇了,可谓是“年三十过晌打个兔子,有你也过年,没你也过年”,所以大家也不指望他能出山主持求雨的事了。
    据说不同凡响的伟大人物都是顺时而生且乘势而起的,又闻说时势造英雄,在北樱村抗旱求雨的历史紧要关头,有几个风云人物自发地挺身而出,热心地操持起这件于公于私都有益的事情来。他们是秦家的老三即村主任秦元豹,唐家的老二即北沟乡前湾煤矿副矿长唐建国,北沟乡太阳能厂的厂长张道新,还有在北樱村地盘上开饭店的南樱村的田福安等。这几个人里面除了田福安是北樱村南樱村两个村的人物头子之外,其余的都是北樱村里的人物头子,说话办事一向敞亮大方,平时对大伙的事情也比较上心,家里又都有几个小钱,所以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抗旱求雨的民间领导小组。
    这四个人的分工也很明确,秦元豹主要负责造势和呼吁这一块,他重点搞的是求雨发动工作和收集管理村民的自愿捐款,唐建国负责提供煤矿的有关设备来洗那口石头老井,张道新负责整个求雨仪式的统筹协调和直接指挥,田福安负责求雨参与人员的后勤保障工作,特别是要解决好大家的吃饭问题。
    很快,被干旱肆虐得快要窒息而亡的北樱村就像是被注射了新鲜的鸡血一样表现得兴奋非常了,又好比一个庞大的蚂蚁窝接到了战争动员令一样开始忙碌不已了,大人小孩手里都有忙不完的活可干,人人心头都带着对一场倾盆大雨的殷殷期盼。村里的大喇叭头子不时地响起秦元豹那洪亮的男高音,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主意出主意。唐建国已经亲自开车把煤矿的洗井设备拉到了那口老井跟前,忙着洗井前的准备工作了。张道新则领着一帮老妈妈在老井前刚刚搭好的一个高粱秸秆棚子里,认真地叠着一大筐一大筐用来向天老爷行贿的纸元宝。同时,由于“自己的妈妈不下自己的神”的缘故,北樱村的求雨仪式不能用本村的神妈妈,所以他还安排人去小李庄请那边的神妈妈前来施法。田福安则在中午的饭点骑着三轮车把用几个不锈钢大盆装着的香喷喷的大锅菜、几大塑料袋馍馍、一大钢精锅稀饭送到求雨现场,让大家吃了饭好有劲干活。桂卿也和村里的大多数青年一样,一边跟着看热闹玩,一边随时去干点力所能及的活。
    在老井的北边不远处有一片废弃多年的石头院落,这些院落早已没有了屋顶,只剩下豁牙半齿、大大小小的石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在一段破旧院墙的南墙根立着一个粗陋古朴的石婆婆,这石婆婆面目模糊难以辨认,又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多大寿仙了。石婆婆跟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铺着一张红纸,红纸上摆着一地的干鲜供品,前面放着一个大香炉子,里面燃着三只长香,两边亮着两根巨大的蜡烛。有几个老头正在石婆婆旁边和稀泥,他们和好稀泥之后便向着石婆婆磕头下跪,在一番虔诚的祷告之后就把那稀泥向石婆婆脸上身上糊去。糊石婆婆的同时,一挂挂火鞭噼里啪啦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大家都期盼着糊在石婆婆身上的稀泥能够激起她的火气,赶紧拼命上天为民请命,降下那宝贵的甘霖好解救万民。
    @醉酒的猫S 2022-01-12 09:11:24
    早安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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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早上好。
    第43章

    这日午饭过后,热闹非凡的求雨仪式正式开始。
    “兄弟爷们,姊妹娘们们,”先是号召力最强的张道新在棚子底下进行动员讲话,只听他稳稳地说道,“大伙也都看到了,今年从春天开始到眼底下,老天只下了一丁点雨,基本上算是没怎么下。别说咱北樱村了,就是包括咱整个青云县一带也都旱得不行了,各处都是沟干河枯的没点水气。咱北樱村本来就是山地,这回旱得更厉害,再加上咱村的水浇条件又不行,所以说咱只能好好地求天老爷发发慈悲,给咱赶快下一场大雨,下一场透地雨和救命雨……”
    “好了,”他最后又强调道,“下面求雨仪式正式开始,兄弟爷们,姊妹娘们们,都跪下磕头吧,心一定要诚,多给天老爷说几句好话,让他老人家多原谅原谅咱们。”
    于是,所有在场的男女老少还没听张道新说完呢,就呼拉拉地跪下了一大片,各自在心中向天老爷祈祷着,有的人还虔诚地念出了声,唯恐天老爷听不见,似乎老天爷的耳朵不大好使。
    从小李庄请来的那位神妈妈在高粱棚下的供桌前也“砰砰砰”磕了仨头,然后就神情庄重地端坐在供桌东边的一把老式大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下起她的神来。大家全都在默默念叨之余焦躁地等着神妈妈和老天爷的沟通结果。神妈妈施法之前已经喝了一大口供酒,可谓神仙未尝她先尝。此刻只见她咬紧牙关,尽管她的牙齿已经很少了,闭目沉静了十几分钟之后,突然全身开始抽搐,嘴里不停地哼哼起来,嘴角也留出了长长的黏涎,一直垂到膝盖上。开头大家并没听清楚她嘴里到底哼唧的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逐渐有点听懂她的话音。她嘴里每嘟哝一阵,在旁边为她打下手的桂卿的奶奶、秦元豹的娘和唐建国的娘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就忙着翻译一阵子,向大伙认真地解释一通,神情自然也十分严肃。
    通过几位老妈妈的翻译大伙才闹明白,原来这回的春夏大旱是因为天老爷在天上看见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爱惜粮食,吃的没有糟蹋的多,他老人家很是生气,所以才不让管事的龙王爷下雨的。
    大伙一听是不懂事的年轻人惹怒了天老爷,而谁家又都有年轻人,所有的中老年人也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所以都赶紧一边不住地磕头,一边让神妈妈替大家给天老爷赔不是。
    “麻烦仙姑再问问天老爷,什么时候能给这方土地下雨。”秦元豹的娘诚惶诚恐地对神妈妈道,还是她的脑子好使,没忘记今天的核心任务是什么,说起话来也挺有分寸。
    只见神妈妈又是一通标志性的抽搐,嘴里的黏涎又流了一膝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好半天,这回旁人竟是一个字都没听懂。神妈妈费力地睁开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见大伙还不甚明白她的话,就气得再次闭上眼睛,直接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是三天吗?”旁边扶神妈妈的元豹娘赶紧问。
    神妈妈摇摇头,气得把眼闭得更紧了。
    “难道说是三个月?”元豹娘又问。
    神妈妈又摇摇头,显得更生气了。
    这回可把这帮没什么见识的老妈妈和地下跪着的村民吓坏了,元豹娘也惊恐不已地接着又问道:“我的个老天呀,难道说是三年?”
    神妈妈这回使劲地点点头并略微睁开了眼,看了一下地下跪着的人群,她终于被这帮凡人理解了,虽然她的谱摆得未免有点大了,吓着众人了,不过这样能让大伙明白什么叫艺高人胆大,什么叫有了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她可不是没真本事浪得虚名的神妈妈。
    张道新因为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大局,所以并没有跪到大伙中间去,此时他看众人都有些惊恐不已和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略一沉思之后,就庄重沉稳、颇有心机地调侃着告诉那帮老妈妈:“麻烦恁几位有年纪的,让仙姑再求求天老爷,就说只要天老爷能在三天之内下雨,我们就黑猪白羊一样不少地给他老人家敬上,绝不说瞎话,保证算数。另外,恁再给她说,要是仙姑给天老爷说不上话,讲不下这个情来,不管用的话,那明天咱们就去甘霖庙求雨,那边的稚顽大师本事大,实在不行就请他做法求雨,反正东边不亮西边亮,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对吧?”
    他那白衬衣的领子已经破损得到处都是单面的窟窿了,可是他对此毫不在意,倒是演绎了一种别样的气质。没有点独特气质的人是做不了人物头子的,正如平庸无能的人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一样,这种事情古往今来说起来都是如出一辙的。
    @蓝蝴蝶大大 2022-01-12 20:16:22
    中午拜读,晚上支持。[d: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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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铁般的友谊。
    @ty_谢浪 2022-01-12 19:09:10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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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第44章

    自称和被称仙姑的神妈妈一听张道新如此说,便知道如果她再这样拿捏下去,村里就要另请高明不看她演的好戏了,所以她只好就着台阶往下走了。她在周围那帮老妈妈的一再请求下,又和所谓的天神费力地沟通了一番后说,天老爷看大家的心都这么诚,那些糟蹋粮食的年轻人也都知道错了,这回就先不惩罚大家了,他老人家已经决定了,尽快让龙王来降一场大雨。
    众人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纷纷磕头表达心意,有的人还把额头磕出了血印子。张道新听了神妈妈的话顿时来了精神,也吩咐旁边的几个小青年赶快把火鞭点起,求雨现场立时爆竹声声、浓烟滚滚,比结婚办喜事还要热闹几分。农民们有很多时候也就是借机图个穷开心而已,世间有几个傻子真的相信求雨就能真的求下雨来?这不过都是人的一番心意,一片憧憬摆了,作为村民代言人的张道新尤其明白这个道理。
    神妈妈下了神坛之后哈欠满天、睁不开眼,显得疲惫不堪,仿佛刚刚打了一场后勤补给不足、前线兵力不够的恶仗硬仗。张道新给了她200块香火钱,然后一本正经地和她开玩笑道:“你看看你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忙活这一会,比高级干部一个月领的工资都高,你还好意思不帮着咱老百姓说话啊?嗤,不是我笑话你,你还三年不下雨,要真是三年不下雨,连你都得跟着喝西北风去。”
    “哎呦,恁哥你真能嘻嘡啊,你知道我下一回神有多伤身子骨吗?”神妈妈搽干净嘴角的口水后,颇带喜感地回道,这位无师自通的神的使者兼自学成才的心理学家当然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三天五天我都歇不回来,浑身又疼又痒的,叫你说说我容易吗?要不是看着前后庄离得都不远的份上,这点钱还真请不动我呢,实话给你说吧。”
    “哎呦你看你看,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张道新并不打算在口舌上饶了她,于是又趁机教训她道,“求雨是给大伙求的,又不是给哪家哪户求的,求不下雨来,显得你好看吗?你只有这回求好了,大伙才更信你,才更拿你当回事,你要是不好好干,回头下岗了,就没人发你工资了,你也挣不着这个巧钱了。”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神妈妈也跟着咧开嘴大笑,游戏揭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她也不是死不开窍的迂沫人。她嬉皮笑脸地扑打扑打尚未完全干瘪的大屁股,扭扭分不清肥瘦的腰肢,把香火钱麻利地收起,顺便把供桌上的整鸡整鱼麻利地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子里。
    旁边的小青年见她这样,连忙佯装震惊不已的样子上前拦住她,同时大声地喊道:“哎哎,这是敬天老爷的东西,不是给你的,你看你还吃惯了食是吧?还顺手牵鸡牵鱼啊你……”
    “滚恁奶奶个腿的,看天老爷给恁点好脸看了,是吧?”神妈妈一边用手去抢那鸡那鱼,一边贫死滥厌地骂那帮小青年道,她知道他们就是专门找骂的,“我才帮着恁庄上求完雨,恁这些小妻侄羔子就要卸磨杀驴,也忒没情没义了……”
    张道新和那帮小青年马上起哄道:“你自己说的你是驴啊,可不是俺说的啊,哈哈哈!”
    就像死人了一定要热热闹闹地吹打一番一样,农民们从来就不缺以苦为乐和化悲为喜的传统精神,否则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活不下去,求雨仪式就这样在哄笑和嬉闹声中圆满地结束了。声势浩大、亦庄亦谐、平时很少见的求雨活动虽然结束了,但是洗井的人还没忙活完,这可是个苦活累活,一时半会干不完,不像神妈妈下个神那么简单,大家都围过来帮着唐建国洗井或看热闹。
    只见唐建国光着布满红色樱桃瘤的身子,胯上吊着一条鲜红色的腈纶三角裤头,脚上穿着矿上用的那种黑色高筒靴子,亲自下到井底去打捞砖头、石块和淤泥。大家都知道,即使在盛夏期间井水也是很凉的,站在里面时间长了能把人冰坏的。他坚持下井,说他比别人有经验,不要别人下去,众人只好依着他。等井里的水高了大家就赶紧抽一阵子水,等水抽干了他就赶紧往下继续清理,如此往复多次。
    他的儿子唐坤和桂卿是村小的同学,现在在前湾煤矿干机修,这回也在井边帮着他父亲洗井,并不时地和桂卿聊上几句闲话,虽然这样也拉不近多少彼此间的心理距离。井上的人一边插空忙着干活,一边继续聊着关于求雨的话题,热火朝天的样子也很是和谐。这种场景在北撄村多年未曾有过了,很多人都表现的特别兴奋,好像遇上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大喜事一样,一时间都忘了正在肆虐大地的旱魔。
    等到老井终于清理完工,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撤退的时候,但见西南方向不知何时已经涌起了大片大片浓厚的黑云,那黑云不断变换着奇异的形态,显然积蓄了巨大的能量,足以掀翻世界上最大的飞机。不多时,从天上到地下整个空间里便跟着刮起了呼啦啦的大风,大风吹得人连眼都睁不开了,村里的牛羊也都跟着乱叫起来。就在天地间昏黄飘忽、电光闪耀之际,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落了下来,然后,那倾盆大雨就真落下来了。
    第45章

    久旱逢甘霖乃是天大的喜事,全村人都高兴极了,纷纷跑到雨中去享受比平时沉重许多的巨大雨点的欢快敲打。一些鸡啊狗啊也跟着胡跑乱跳、兴奋不已,都到雨里去免费洗澡。村里的人万万想不到求雨居然会这么灵验,对此都感到很不可思议,桂卿也觉得是大家的诚心感动了老天,所以打心里感到畅快和轻松。
    这场求来的及时雨瓢泼一般逮着机会狠狠地下了个够,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才戛然而止,留下漫山遍野的蛙声来作余庆。
    晚上,求雨工作领导小组的人和一些忙前忙后出大力的人都聚集在田福安的饭店里喝起了庆功酒,大家还同时商量着雨后给天老爷还愿的事情。由于天降喜雨,解除了多日来令人焦灼不安、忧心如焚的旱情,所以大家纷纷开怀畅饮,没有一点顾虑。
    正在众人酒憨耳热、说东道西之际,唐建国高兴地提议道:“我觉得咱这回求雨之所以能成功,神妈妈只是起到一个传话的作用。雨能下下来,她当然有一定的功劳,但不是主要的。其实真正管用的,还是东边伏虎山上甘霖庙里供奉的各位神仙菩萨,他们才是下雨的正主,大伙说对吧?”
    酒桌上的人闻听此言都纷纷附和着表示赞同,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好像甘霖庙现在还真供奉着那些传说中的神位一样,其实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老黄历了。当然,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神妈妈在本地年轻人的心中确实没什么威望,大家不过是无聊了才会用到她,不过是有聊胜于无罢了,纯粹就是装饰性的东西,做不了长远的打算用。
    秦元豹身材高大健壮,说话声音洪亮震耳,且一向喜欢出头,他嬉笑着对唐建国道:“老二,这一个桌子上就属你腰杆最硬、腰包最鼓,等忙完这阵子秋了之后,你干脆费费心操持操持,领着大伙把甘霖庙修修,也算是积德行善为咱这片的老少爷们办件好事了,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不是没事找事忽悠你吧?”
    “出钱出力什么的咱都没问题,这个你放心,什么事我保证第一个上就是,反正这是干的积德行善的买卖,怕什么,是吧?”唐建国非常豪爽地说道,果然是不负众望的人物,“不过呢,不管怎么说,你大小也是个村主任,都说‘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对吧?你现在大权在握,我觉得挑头的还得是你才合适啊。”
    “行了老二,”秦元豹嘿嘿笑道,他一贯就是这个熊样,甜不学的老脸没大没小的,这也是他为人处世的妙招绝招,“你别在这里给我灌那个小迷魂汤了,说实话这年月权不如钱管用,到哪里还是老头票子吃得开啊。你也放心,只要你带头捐钱,我保证给你花好用好。恁三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姐唻的就是会花钱,哈哈!”
    他刚言罢,众人便大笑起来,随后都加入到到底如何整修甘霖庙的重大话题中来,毕竟尽情描绘光辉前程的活谁都会干。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乏劲也都上来了,看看已是晚上九点多快十点了,就都各自散去了。秦元豹当然也喝了不少酒,他从田福安店里出来时正在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兴头上。他家就在村子西头的儿庄那边,因此他回家必然路过张道全的小卖部。他走到小卖部门口时,正碰见张道全在那里门头摆弄着卡拉OK,有个小青年恰好刚刚唱完一首什么流行歌,想等着大家给他鼓掌呢。
    “我,秦老三,”见此空挡秦元豹快步走上前去,很潇洒地往钱箱子里扔下了一块钱,然后从一个小方桌上拿起黑色的话筒向众人深情表白道,“这么多年来能在北樱村干这个村主任,都是大伙帮着我、托着我、抬举我的结果,我从心里非常感谢各位父老乡亲的关心和支持。在这里,我给大家献上一首歌,表达一下我的心情,我的谢意,希望大家能喜欢,谢谢!”
    几个闲人一片叫好,掌声呱唧呱唧的。
    “张老三,”他又大声地喊道,酒兴正浓,“三猴子,你干熊的?快点,先来一首蒋大为演唱的《敢问路在何方》。”
    随口答应一声之后,张道全利索地给他调出了那首经典老歌的画面。他两个手指很标准地捏着话题,腹部运足了丹田之气后,声情并茂地唱起了蒋大为的代表歌曲。他的歌喉一开,大家都没想到村长同志居然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于是等他唱完之后都使劲鼓起掌来,纷纷要求他再来一个,反正掏钱的是他,听歌的是大家。
    “非常感谢兄弟爷们鼓掌捧场,”他借着浓云一般的酒劲又满面春风地笑道,像刚刚娶了个如花似玉、娇羞可爱的小媳妇一样,“既然大家这么喜欢听我献丑,那我再给大家唱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也是蒋大为的老歌,好不好?”
    众人齐声说好,都让他快唱。
    自认为是老帅哥的阿豹同志把话筒从左手高高抛起,又用右手稳稳地接住,然后继续潇洒无比地唱起了雄浑高厚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自然,他的歌声又一次博得了大家的喝彩,随后他又唱了几曲之后,大家才肯放他离去。
    第46章

    桂卿参加完事业单位招考面试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家里只有父亲道武一人,堂屋橘黄色的槐木大桌子上摆了一桌的供品,暗红色香炉里的三支香已经燃尽,旁边的蜡烛也已被吹灭,直直地立在那里好像死了很久一般,因为连那些长短不齐的泪痕都已凝固多时了。
    “俺达,你吃饭了吗?”桂卿问。
    “做好了,还没吃呢。”道武刚睡醒一般回道,“恁娘去北沟焦化厂那边捞煤泥去了,到这还没来,不行你骑车子去看看吧。”
    “行,我这就去。”桂卿道。
    “哎对了,你今天考得怎么样?”当父亲的终于想起来了。
    “我考上了,”桂卿稍显骄傲地回道,尽管他想说得更平静更无所谓一些,“笔试第一面试第一,就等着下一步体检办手续了。”
    听说儿子真的考上了县水利局,道武顿时喜上眉梢高兴坏了,两眼也立即放射出浑浊不堪的亮光,嘴里也连连说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合适了,他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呀?
    “这下你放心了吧,我有正式工作了。”桂卿又道,心里除了高兴还是高兴,“那个,我去迎迎俺娘去。”
    “路上慢慢的。” 道武交待道。
    “好唻。”桂卿兴冲冲地答应道。
    出了大门,他接着便往村子东头骑去,他要从落凤山和伏虎山中间低低的山坳处往北走,那是去北沟乡的近道,比从村西头大路走要近不少。他在路过云湖山庄的时候看见小姑夫田福安正躺在店前一颗大梧桐树下的竹椅上摇着扇子凉快呢。田福安问他干嘛去的,他告诉他说去北沟那边的焦化厂帮着母亲捞煤泥去。
    “你看看俺二嫂,真是的,整天财迷得要命,那点烂煤泥也值当得去捞吗?”田福安遂闲着难受地说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热乎辣的老天,也不怕晒着,热晕了就不上算了。”
    桂卿嘻嘻笑着,不好和自己的亲姑夫抬杠,只能赶紧夹着洋车子赶路去了,他有正经事要办,不能在此和闲人磨牙。
    青云焦化厂就在北沟乡政府驻地靠北边不远的地方,常年浓烟滚滚、气味熏人,曾经是青云县现代工业化的标志性风景。这个利税和污染大户排放的废水,常年通过一条相对隐蔽的黑水沟流向留仙湖。这条黑水沟的走向大致和青龙河平行,其在焦化厂附近还是很宽的,大约有二十来米左右,出了北沟乡才逐渐变窄。黑水沟较宽的一段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杨柳,沟里则是芦苇遍布、黑水静流,沟沿杂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玩。
    焦化厂排出的污水长年累月、不分昼夜地在黑水沟里沉淀,结果淤积了大量的煤泥,而且离厂区越近淤积的就越多。最近两年这些埋在沟底的宝藏被附近的村民勘探、发掘出来了,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淘金的行列。由于焦化厂附近的村民生活条件都还不错,所以虽然黑水沟就在他们家门口,可是他们却对这些沉淀在沟底的煤泥看不上眼,反而是远路的村民来捞的多。捞煤泥是个标准的苦活、累活、脏活,因为水太深所以不能穿靴子下去,只能光着脚下到黑水沟里,用铁锨一点点地极其费力地往岸上挖煤泥。挖上岸的煤泥还要晾晒几天,等差不多晒干了才好拉走。要是煤泥刚晒好就被坏人偷去了,那前边所有的功夫就白费了。偷煤泥的小人也有,但是谁也不能白天黑夜地在沟边看着不让偷,因此能不能最后把累死累活捞的煤泥顺利地拉回家,有时候只能靠运气了。
    春英也加入了捞煤泥的行列。
    这天她看着前两天挖的煤泥还不是很干,就想等下午再拉走,上午顺便再下沟挖点,所以才一直没回家。
    桂卿穿过一片浓密的柳树林,才看见正站在沟里的母亲。
    “俺娘,你赶快上来,我下去捞。”桂卿喊道。
    “不用了,你不要下来了,”春英摆手道,她还是心疼孩子的心,“你把沟边上晒好的煤泥往车上先装着吧,一会咱好拉走。”
    桂卿见母亲执意不要他下去,就没再坚持,而是先忙着往地排车上装那些差不多快要晒好的大小不一的灰黑色的煤泥块。这些煤泥块晒不干就没法弄回家去,等彻底晒干了又会被人偷去,所以只能在半干半湿的状态下赶紧弄走。这玩意就和公园里大树上结的果子一样,太青了自然是没法吃,若是等完全成熟了早就给人偷走了,所以树下往往满地都是被人嚼得囫囵半个的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块来挖煤泥的还有桂卿家的邻居,秦元虎的媳妇孙凤英以及她家的两个孩子秦嬴和秦娜。
    秦嬴年龄上和桂芹差不多般大,他在鹿墟师专毕业后一直在乡上教初中。现在他和他妈两个人正在沟里寻宝一样撅着腚挖着煤泥呢,就像是两个从黑水里长出来的山野大蘑菇。
    秦娜比桂卿小几个月,和他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她初中毕业后又复读了一年才勉强考上的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北沟乡统计站工作。现在她一脸油滋滋的汗水,把额前的黑发都打湿了,她正忙着往她家的地排车上装煤泥。很多时候农村的孩子不当家也得当家,这都是为形势所迫。
    桂卿和他们一家人都很熟悉,他在和孙凤英大娘、秦嬴哥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继续装煤泥了,对秦娜只是点了点头,并没说多少什么话,每次在面对她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害羞的。
    秦娜身材厚实,凸凹紧致,相貌朴实端庄,长得也挺好看的。桂卿对她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每次见她都有点不好意思,这都形成习惯了。因为很熟悉所以对她很有亲近感;又因为太熟悉所以不敢去亲近;更因为存了这两种心思所以什么事都显得不尴不尬的。
    “上午你干嘛去了,怎么没来帮忙啊?”干活的空隙里,秦嬴抽空问桂卿,他们之间比较担待事。
    “哦,大哥,那个,我去参加县上的事业单位招考了,今天正好面试,我刚回来。”桂卿答的内容比较多,老实人就是这样,人家不问的也喜欢主动说出来,有时候还刹不住车,没点心机。
    “呦,现在都兴考试了吗?”秦赢有些兴奋地说道,对社会上的任何变化都很感兴趣的样子,“看来是真不分配了。哎,对了,你报的哪个单位,考得怎么样?”
    “我报的县水利局,笔试面试都过了,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应该能进去吧。”桂卿谨慎地回道,当然也很搞笑。
    “那恭喜你啊,老弟!”秦嬴随口祝贺着。
    “你听见了吗二婶子?”然后他又连忙高兴地转过脸来对春英喊道,好像考上的人是他一样,“恁家桂卿考上县水利局了,有正式编制的。哎呀,到底是本科生,水平就是高啊……”
    春英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也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身子在沟里晃了一晃,眼前顿时花了一下。她稳了稳神,然后不安地问道:“小卿,你真考上了?今天的面试真过了?”
    “真过了,俺娘,”桂卿骄傲地告诉母亲,此刻有外人在场他更是难掩心中的高兴劲了,“笔试第一面试第一,你放心吧,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上班应该没问题。”
    春英忽然觉得她不是在污浊而又难闻的黑水沟里挖煤泥,而是在清幽见底的山间小溪里淘金子,沟里那刺鼻的腥臭味也仿佛变得异常清香甜美了。她忍不住地想,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啊,一个值得纪念的小年。谁说初一十五不能出远门干大事的,人家公家才不问什么初一十五呢,她儿子今天不是照样考上工作了嘛。
    @春光辉耀 2022-01-13 17:44:17
    真诚拜访!诚挚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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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
    第47章

    桂卿知道母亲他们几个人的午饭肯定是啃几块煎饼卷咸菜,再喝点自己带的水凑合的,所以就催促母亲别再捞了,赶紧把晒干的拉走就差不多了。孙凤英也跟着说,捞煤泥这个活没完没了的,今天就是不再捞也差不多了,等过几天再来吧,况且今天又是六月初一。于是,两家人就开始装车收工回家。
    秦嬴拉着他家的车,桂卿拉着自家的车,其他人在后边帮着往前推,他们就这样出了北沟乡政府驻地,奔着狭长、遥远的落凤山西边大路赶来。太阳依然威风八面地悬在西方的天空上,忠实地履行着放热释火的神圣职责,不知道懈怠半分。尽管这一路基本上都是上坡,但是因为有了回家的目标,所以大家也就不觉得苦和累了。再说了,两家都有一桌上供的吃头在家里等着呢。
    回家时已近六点,桂卿和春英赶紧洗刷一番,才感觉凉快了不少。道武把早就凉了的饭菜赶紧又热了一下,然后才重新端上桌来,一家人才开始坐下吃饭,正式地过这个节。
    桂卿还没来得及喝下一口绿豆汤呢,就听门外有人大声地喊着:“张桂卿,张桂卿在家吗?”
    他觉得特别奇怪,谁会这样连名带姓叫他呢?
    他忙从堂屋赶出去,到了院子一看,原来是一个邮递员直直地站在门外边,像个电线杆子一样。这个邮递员家是南樱村的,专门负责跑附近几个村子,因桂卿也算是认识他。
    “张桂卿,”邮递员见有人出来,便例行公事般叫道,“有你的邮件,你赶快来签收一下。”
    此时桂卿才猛然想起,肯定是前一阵子他看了《海西周刊》上边的小广告后,一时鬼迷心窍汇款买的冬虫夏草菌种到了,他的心里一下子像是被流浪的恶猫狠狠地抓了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没完没了地疼,同时还泛着阵阵的恶心,犹如一个怀孕呕吐的妇人。
    所谓的邮件就是一个小胶水瓶子大小的劣质纸盒子,在他急急忙忙地签收之后,快嘴的邮递员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心虚得要命,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到了,他磕磕绊绊地说:“哦,那个,什么,是我买的小手电,小玩意——”
    幸好快乐无比的邮递员没再问下去,而是骑上车子就走了,他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没有当场丢太大的人。谁说老实人不会说瞎话?那是没到时候,真到了关键时候再老实的老实人都会说瞎话。不过好在他父母也没从堂屋里随着他出来并追问他什么,他们大概以为是他同学寄来的什么物品。他随手把那个吓人的丢人的盒子扔进了自己屋里,接着就去继续吃饭了,一场他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饭。
    饭后,他悄悄地撕开那个纸盒子,发现里面就是一个普通的玻璃试管,试管里面最下端有一丛白色的长毛,和馍馍放时间长了长的毛一模一样。试管外边卷了一个印刷十分低劣的装模作样的说明书,那说明书上统共不到200字,上面的图片都是手工画的,比一年级小孩的水平都低,简直不堪入目,令人恶心万分。
    “这就是报纸上登的所谓的致富信息里说的印刷精美、图文并茂、易懂易学的说明书?”此刻他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并且终于证实了他就是上当受骗了这个他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因此他在心生无限悔意的同时不禁想道,“真×××坑死人不偿命啊!真难为这些坏到家的人怎么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这伙骗子早晚不得好死!还有这些×××报纸,这些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编辑们,他们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肯定比一般的读者聪明,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场骗局,结果还给刊登出来骗人,真××不是东西……”
    “我有这88块钱能买多少煤泥多少烧饼啊?”他无比懊恼地想道,“唉,我真是混蛋糊涂透顶了,竟然干下了这种傻事。平时我还觉得自己挺聪明挺有脑子的,怎么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就晕了头瞎了眼呢?多简单的骗局啊,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头,我怎么偏偏就没看出来呢?还有,人家邮局的人都那么直白地提醒我了,我还在那里虚荣得要命,不肯听人劝,我真是罪该万死而且死有余辜啊!”
    可是呢,他骂归骂,气归气,还能把人家怎么着啊?他现在只能怪自己鬼迷心窍和缺心眼子了,就算是花钱买个血的教训吧。他忿忿不平地安慰着自己,一整夜都没睡好觉,以后别管什么时候想起这事来都觉得窝囊得慌,无味得很。
    次日,天刚朦朦亮他就起来了。他匆匆地吃过早饭,带着一把用筷子自制的夹子、一个带铁盖的罐头瓶、一个带木把的小铁钩子就上落凤山扒蝎子去了。
    穷人往往因为穷怕了,所以才更渴望发财的机会,但又因为没有本钱外加没有见识,所以才更容易上一些小成本骗局的当,正如最热衷于买彩票妄图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多是穷人一样。他因为被远在天边的骗子骗去了88元钱,疼得心如蝎蜇,只想着尽快把被骗的钱补回来,所以才大早上就去扒蝎子的,这是他眼下最现实的挣钱路子。
    落凤山因为离村子极近,或者说村子就坐落在半山坡上,所以山上的蝎子几乎都被人扒光了,他一早上也没逮着几只,就是逮着的那几个也都是小丁丁。眼看着太阳也开始热起来了,山上根本没地方凉快,他决定到东边的伏虎山去碰碰运气。伏虎山比落凤山要高大陡峭许多,松柏等植被也更加茂盛蓊蔼,不像落凤山以杂草、灌木和稀稀拉拉的果树为主。
    他果然没有来错,这回在伏虎山收获不少,他还没走到半山腰的老甘霖庙呢,就已经抓了十几只蝎子了,而且还都是大个头。
    伏虎山整体上呈一个开口向南的“C”字形,甘霖庙就坐落在中间的山窝里。这里风景秀丽,环境幽深,冬暖夏凉,是个出家修炼的好地方。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凡是建庙的地方风景都很优美,一般来讲也都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伏虎山甘霖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可惜这个庙的大部分建筑都已在那十年中被无情地破坏掉了,现在只留下极少几间偏房勉强支撑着旧日的门面,让人还能依稀认得这是座庙而已。据说这个庙的天王殿前曾有一颗千年古银杏树,两三人都抱不过来,在那十年中也被砍了,着实可惜。看得出来,甘霖庙的山门垛子十分厚实,当年最乱的时候竟未被推到,幸得留存,上面依稀可见一副颇有趣味的对联:

    忘荣辱即大行未必绝俗。
    空是非乃至道绝非无情。

    眼下的庙里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真假和底细的老和尚,居然也有个法号,就叫做“稚顽”。这个稚顽老和尚半聋半瞎的,言谈举止极不成体统,和老叫花子几无区别,谁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正如太监从来不觉得皇帝有多威严神秘一样,附近的村民也没觉得他有多么高深厉害。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喜欢和他开几句玩笑,直呼他“老和尚”,他听了也从不恼怒,总是咧着缺牙少齿的嘴呵呵傻笑。他称呼别人要么喊施主,当然这种情况极少,要么就是在单个名字后边加个“儿”字,很有意思。比如,他叫桂卿就是喊“卿儿”,而且那个“儿”字的音还拖得老长老长,让人都不忍心烦他。
    据说这位稚顽老和尚是从外地某个名寺云游过来的,也有人说他就是个普通叫花子装的,反正都不是太准确,他本人也没反驳过什么,或者证实过什么。他就像荒山野岭里的烂木头上长出来的野蘑菇一样,已经在这个破庙修养、煎熬多年了。这个破庙里现在满是大大小小的青檀树,看起来一片郁郁葱葱的很有几分野趣。有不少青檀树是从破壁残垣里长出来的,树根和树干都奇形怪状的,当然也很有看头,拿去做盆景是再好不过了。其中一颗大青檀树就长在原来老银杏树的地方,它粗壮浓密、根深叶茂,仿佛接续了原来那棵横遭非命的银杏树的生命。
    此刻稚顽老和尚已经吃完早饭,正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偏房里参禅打坐呢,他那光头因为多日不剃,已经长出了浓密花白的短发,显得不伦不类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的和尚。
    桂卿在外边静静地看了老和尚一阵子,觉得无甚趣味,就到别处继续扒蝎子去了。伏虎山向来清幽静谧、少有人来,只在秋天村民们来摘松斗子时才稍微有些人气。他在山中半是玩耍半是扒蝎子,不觉中日头已过中午,该回家吃饭了。
    向往春节。
    目前正着手写另外一部青春爱情长篇《黄岛之恋》(情遣西海岸)。
    比较忙。
    晚上顶一下
    第48章

    桂卿回到家中时春英已经做好饭了,因为还有上供剩下的水果、馍馍、蔬菜和小果子等,所以这顿饭吃得比较丰盛齐全,比往日的都要好,足以让他回味半年有余。
    饭后,道武说到傍黑晚的时候他要去唐建英家帮忙。
    “去帮什么忙啊?”桂卿问,多少有些好奇。
    “他家的新屋盖好了,”道武不假思索地回道,心里有嘛就说嘛,“这不是要温锅嘛,所以他喊我去帮忙,前天就给我说好了。”
    “哎呦,咱农村还时兴温锅?”桂卿又道,心中很是不解,当然也有些嘲笑的意思,“那不得拿礼吗?你总不能白去温吧?”
    “唐建英事先说明了,”道武又回道,还是惯常的嘴动眼不动,心更不会动,“他就是叫我去帮忙,其实就是打个闲杂,他说不要拿礼的,还说我要是拿礼的话就不要去了。”
    说罢,他见儿子不再问什么了便向院子走去,到驴棚去看看他的驴热不热,吃饱没吃饱,这也是多年的旧习惯了。
    “不叫拿礼,那还去个什么意思?”桂卿转头向母亲嘟囔道,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和赞同,“不过呢,他既然都说了,俺达要是不去也显得不好看,去还是得去的。”
    春英无语,也不好说什么。
    “对了,俺娘,”桂卿又道,也懒得再追究刚才的事了,“晚上我去水库南边的杨树林摸知了龟去啊,市场上现在卖一毛钱个呢,怪值钱的,老些人都去那边摸去。”
    “知了龟忒那么瘆人了,也有人敢吃,真大胆。”春英叹道。
    “这有什么啊,”桂卿不由得笑道,好像自己很大胆似的,“听俺小姑夫说,广东广西那片的人还吃老鼠和长虫呢。有道菜叫‘龙虎斗’,就是用长虫和猫做的,说起来不是更吓人?”
    “小讨债鬼,快别说了,”春英连忙捂嘴恶心道,“咱这边的人我估计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那些烂东西的,忒吓人了。”
    桂卿笑着就去午休了。
    晚上,他果真就拿着手电棒子去水库南边那片杨树林摸知了龟去了。天并未黑透,如同树上的果子并未熟透,微微的热风中带了些许的明亮,不停地挠着人的皮肤,水库那边正是一汪蓝黑色的海洋,漫山遍野都飘荡着庄稼幼苗淡淡的清甜味道,蛙声虽然此起彼伏、不肯停歇,却并不显得聒噪烦人。阵阵蝉鸣与不时发出的蛙声协调共鸣,演奏得一首好曲子。好一方醉人的夜啊!他不由得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被水库冰凉了不少的空气。
    这片著名的杨树林面积并不大,满打满算大约也就是八九亩地的样子,因为是南樱村的传统坟场,再加上夏天发大水时会在短时间内被水淹没,所以才得以保存得很好。据说知了龟要在地下长眠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得以爬出地面蜕变成蝉,这么长的时间足以使这种低级动物成精了,更可况是在坟子堆里生出来的东西,所以想想也挺吓人的。平时这块坟场是少有人来的,但是一到夏天这个时候就有村民耐不住知了龟的诱惑,纷纷前来打搅先人的休息了。
    桂卿并不太认识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南樱村的逝者们,似乎和他们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所以他并不感到十分害怕。他脑子里想的是,这知了龟别人既然能捉,他当然也能捉了,所以用不着多想。去的路上为了给自己的行动壮胆,他哼唱起了军旅经典歌曲《小白杨》,唱着唱着他脑子里竟渐渐冒出了“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的句子来,吓得他赶紧加快步伐向杨树林里那几束扫来扫去的手电光跑去。捉知了龟的人岂可被心鬼吓住,他又想。
    在杨树林里有四五道手电光在胡乱地挥舞着,仿佛一道道利剑划破了无边的夜空。他借着晃来晃去的手电光竟然看见邻居小妮秦娜也来逮知了龟了,心中的害怕之意突然一扫而光。一想到原来女色竟有降魔辟邪、弹压恐惧的神奇作用,他不禁一阵窃喜,觉得对方来得迟了些。
    “呀,桂卿,你怎么也来了?”秦娜先发声打破这束缚二人已久的柔嫩藩篱,“你不是从来都不吃知了龟的吗?”
    “不吃就不能逮了吗?”他嘿嘿笑道,想要表现得油腔滑调一些,可惜做得非常不自然,总少不了呛人的意味,“我逮了好去卖钱,不是自己吃的,俺一家人都不吃这个。”
    “咦,你不是也不吃吗?”他又问,憬激得要命。
    “我是不吃,不过俺爸喜欢吃呀,”她“噗嗤”一声笑了,随后解释道,“所以我逮几个就行,都没打算逮多。”
    “你想逮多也没有啊,”他又肆意地笑道,因为有夜幕的掩盖所以不怕笑得丑,笑得尴尬,“一晚上就出这么多,来晚一会或者手慢一点就没有了。干脆那个,等我逮完,我匀给你点吧。”
    “那谢谢你了,”她微微笑道,他虽然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她那柔美、娇羞的样子,“不过你也不一定比我逮得多。你看,我都逮了5个了,你还没开始呢。”
    “马上开工,我保证比你逮得多。”他开心道。
    忙活了近一个多小时,眼睛都快要累花了,手上沾满了浓浓的泥腥味,手电也快要没电了,他才逮了小半塑料袋知了龟,而她则逮了二十来个。他本来要匀给她一些的,她说她逮的也够炒一盘子的了,就坚决没要他的,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两人收工之后一前一后向北樱村走回。良辰美景佳人作伴,他感到无比甜美舒畅,浑身充满了异样的感觉。有一段路程,他甚至有揽住她柔软香嫩的腰肢一块走一走的想法。他想,如果她能当他的媳妇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他就可以搂着她的腰了,这桩他臆想中的婚姻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之间太熟了。据说从小拿筷子离下端近的人找媳妇容易找附近的,他没有那个坏习惯,因此应该不会找她当媳妇的,他的理想还是比较远大的。他本想把此时此刻的美妙感受体会得再细致精密、丰富多彩一些的,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只能稀里糊涂地随便想想了,粗人总是干不了细活。
    他悄悄地笑了几笑,她并未问他因何而笑,因为她也在偷笑。
    夜,叫人沉醉的夜,掩盖了两人多情的心思和笑容。
    @雄声 2022-01-18 20:39:22
    新作,送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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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
    第49章

    当桂卿和秦娜两人走到水库西边最尖端的那湾泛着片片亮光的水泊时,他们同时发现从西边路上来了一辆红蓝灯不停闪烁的汽车,雪亮的大灯上下跳动着撕裂了浓密厚实的山村夜幕。车辆的顶灯和大灯是那样的刺眼,以至于它根本不需要再打开警报声,人们就能轻易地注意到它的迫近。就像张飞挺着丈八蛇矛勇猛地冲向敌阵一样,这辆车带着赫赫威风扎进了这个在要在湖光山色的摇篮中淡然休息的小山村。
    那辆车开到村前桂卿家偏西一些的地方就停住了,然后依稀可见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随后车子调头朝西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架势,接着那些人就进了一户人家。
    “哎,那好像是唐建英的家门口吧?”她用胳膊碰了碰他,同时疑问道,“难道他家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也是,”他没有心思去体会邻家女孩碰触自己肢体的麻酥感,只是本能地点头道,他的好奇心也很重,“不过今天他家温锅,俺达也去了,这里边能出什么事呢?”
    两人因为同样的好奇外加一丝隐隐的担心,就不由得加快了本来故意压慢的步子,开始向村子里大踏步奔去。
    等他们两人快速赶到唐建英家门口时,那辆车已经往西开着打算出村了,看来车里的人顺利完成任务了。他们并未看到事情的关键过程,估计是唐建英家有人被抓走了。现在唐建英家门口站满了人,有不少人是从张道全的卡拉OK摊子那片跑来看热闹的。唐建英家因为新屋落成,今晚的堂屋里正在大摆筵席呢,高高的门楼子处也是一片灯火辉煌,正好方便了那群来看热闹的村民。
    此时,唐建英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穷人家随便凑合着煮出来的腊八粥了,大米不是大米,小米不是小米,绿豆不是绿豆。堂屋里吃酒席的人悉数都跑到大门口了,他家的大黑狗却乘机跑到酒桌下面大快朵颐,正吃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而他老婆王秀莉则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不知东南西北了。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又像是过电了,麻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呆着一张僵硬无比的脸茫然地望着大家。唐建英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的,说话声音也很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今天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焉了。他当然想不到他也有今天,别人也一样。
    在酒席上喝酒的几个人中有陈向辉、秦元豹、秦元停、张道新、田福安等。桂卿甚至还看见村里有名的癞僚,长得像土匪一样凶神恶煞的牛三也在人群中来来去去地晃荡着,想来酒桌上定然也少不了这个贼头贼脸的熊货。这些前来喝酒吃肉的座上宾明显地和外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不一样,他们一边带着轻重不同的酒气装模作样地宽慰着唐建英夫妻两个和老二唐建国,一边煞有其事、面热心不热地帮忙照料着场面,象征性劝劝来看热闹的人不要老是围观,同时附带着解释一下。
    桂卿看见父亲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就走过去悄悄地问他是怎么回事。父亲小声地告诉他,是公安局的人在唐建英家的酒桌上把唐家老大唐建华直接给带走了,说是要调查什么事。今天是唐老三盖好新屋摆酒席温锅的大喜日子,他家老大老二自然都来了。人家肯定事先知道今天黑天唐建华在老三家喝温锅酒,所以才来得这么准的。
    桂卿在听父亲说话的空,闻到他身上并没有酒味,便开口问道:“俺达,你今天黑天没和这些人一块喝酒吗?”
    父亲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之后便没再说话,桂卿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只是知道这里边肯定有道道。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唐建华被带走的具体原因,就像桂卿手中那些被逮的知了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哪门子罪被人抓一样,反正这里边肯定有人畅快唐老大被抓一事。
    “这里没什么事了,”秦元豹主动地站到灯影下,用他那喊大喇叭头子的大嗓门招呼大伙道,“我看咱兄爷们都回去吧,天也不早了,明天还得好好干活呢,啊,都别围着看了……”
    天下当然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唐建英怎么也想不到他家的温锅喜宴就这样草草地散了,早知如此这般弄得当众丢人现眼的,他就不办这个要熊味的场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回到家后见到了老婆春英,道武这才觉得说话方便了。只见他东施效颦般地像个大人物一样叹了一口气,然后满脸不悦地抱怨道:“原来他唐建英是叫我去端大盘子的,这个家伙真是的。”
    “什么,这也有点忒欺负人了吧?”桂卿听后非常气愤地说道,他到底是年轻气盛,耳朵里听不得这种话,“这又不是什么红白喜事,家族的人都该去帮忙,他这是温锅,是要味,原本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事,完全看平时他家和别人家处得怎么样。关键问题是,咱家和他家也不是一个家族的呀,他凭什么支使你?”
    “我见小卿他小姑夫不也在他家了吗?”春英接口道,她也显得很不高兴,因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被人看轻就是整个家庭被人看轻,她怎么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唉,谁不说这个事啊!”道武继续抱怨道,唯有毫无用处的抱怨才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报复,“这才是最讨厌的地方。他唐建英让我去给他端盘子,伺候别人喝酒吃饭,酒桌上竟然还有小卿他小姑夫,你说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嘛!我看他小姑夫当时就想给唐建英翻脸的,我赶紧把他拉一边去,叫他千万别惹事了,人家办的是喜事,咱犯不着因为这点事当场给人家翻脸,那样反而显得是咱不懂道理。”
    “那唐建华是怎么回事?”春英又问,这才是她今晚最关心的问题,“人家怎么把他带走了?”
    “大伙也都不知道是哪丸子药呀,”道武试着解释道,对他来讲这当然是十分犯难的事情,“人家进来之后问清楚谁是唐建华,直接就把他给带走了,别的什么也没说,咱上哪知道去?”
    “幸亏出了这个事,”见老婆孩子都没出声,他又开口道,“要不然就凭他小姑夫那个性,我估计要是后来喝多了,他都有可能把唐建英的桌子给当场掀翻,他是什么人呀,我还不知吗?”
    三人正说着,忽听院子里小黄狗在叫,门外有人进家了。
    @春光辉耀 2022-01-18 19:15:44
    不变的支持!不变的情感!
    -----------------------------
    感谢支持,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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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1 15:01:15  更:2022-01-24 12: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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