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好梦流年(请鼓励。请捧场)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好梦流年(请鼓励。请捧场)

作者:山河女儿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这个故事无论如何今年完成,因为我怕明年会死,不想它成为断臂维纳斯、残缺《红楼梦》。你想想,《红楼梦》前八十回诗词多么漂亮,后来哪里还看得到?所以,我的《好梦流年》必须是完整的。废话少说,先贴第一部至第三部的目录,但愿未来的每一天有人相伴(^_^)(^_^)(^_^)

    《好梦流年》目录
    序
    一 一封终究没有寄出的信
    二 史微内心的独白

    第一部 雏儿在育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一 爱是一种由衷之情
    二 古村庄成长的孩子
    三 饥馑输给蝌蚪与花 《浣溪沙》《鹧鸪天》
    四 虱子发现母爱流逝
    五 来自冥界的探视令爱延续 七绝
    六 遥远的人事并不遥远 七绝《鹧鸪天》
    七 抽竹笋快乐挨竹棒痛
    八 石灰窑之炊初知耻
    九 节日的荣耀人人争 《念奴娇》
    十 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十一 谁能拔掉孤单之根 《临江仙》
    十二 听书迷说鬼自惊吓
    十三 理直气壮无济于事
    十四 惹事桃子不会说话
    十五 爱如风暴先自哽咽 《金缕曲》

    第二部 尘世风雨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一 如笋人儿丹青兴致
    二 力量消长无处不在
    三 史家村戏班小跟班 《八十年代双抢歌》
    四 八一年岁末喜洋洋 《忆史家村戏班》
    五 留连戏蝶惊逢饿殍 《七绝》
    六 劫数这药脱胎换骨 《史微初长成》《醉花阴》
    七 沉静后的自我感召 《史微之哭》《感史微之哭》《卜算子》

    第三部 成长心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 人生转机偶然而至 《七绝》《七律 辰溪一中》
    二 表象背后还有什么 《浣溪沙 生命之河》《史文禹》《微儿吟》
    三 欣赏别人愉悦自己
    四 沉默中自律复自励
    五 曾经如影不期而至
    六 教育界现数学女皇
    七 初恋之花见风凋零 《踏莎行》《记忆里的歌》
    八 如何抵御讽刺妒忌 《昭君怨》《芝兰好风》《满庭芳》
    好梦流年
    序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是宋时陈与义的一首小词,史微熟稔于心,经常诵读。我们来看看她写给老师的 ,再听听她内心的独白,也许对她吟咏这首词的心情能略知一二。

    一 一封终究没有投寄的信
    敬爱的张皓岩老师:您好!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做梦梦见了您。梦中,我和同学们正在教室考试历史,这时铃声响了,同学们都交了试卷,可我的试卷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于是,着急的我在最后几秒钟开始赶紧作弊,但却被等着我这最后一位交卷者的您发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惭愧,掩盖自己的尴尬,取得老师您的原谅。梦就这样醒了。
    醒来后我叹息不止,惆怅甚深。清晰的梦境使我忍不住自己心头的失落感,照例又把所做的梦讲给我会读书的爱人秦安之听。秦安之听后笑话我说:“该读书的时候你不认真读书,现在就尽做一些读书的梦吧!有什么用?”
    是啊,我经常做有关读书的梦。梦见我父亲到处找学校送我去读书;梦见新学期开始同学们重逢,梦见坐在教室上课......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有关读书的梦,是因为我原本重视学习、热爱学习。可是,读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竟是那样的不争气啊!
    这梦使我生出无限感叹。那几天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梦,想着在一中的那几年学习和生活,想着老师您。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想给您写信的冲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秦安之,他说:“既然你那么想写,你就写吧。”但当我真的写好信封,再准备写信时,他又说:“你真的要写啊?谁还记得你?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我不理睬他,铁了心地要给您写信。然而写着、写着还是照着他的思路去想了。
    是啊,十多年都过去了,对于一个碌碌无为如我的学生,老师怎么可能记得?我自知,我实在是一个最不起眼、最糟糕的“臭”学生,我怎么可以希望老师您能记起我呢?我就是您八六年当班主任送应届毕业生时,与林涛、苏月桐等一大帮精英学子同班的“逃兵”学生史含华。老师,您要记起我真是好难、好难了。
    可我无法忘记您,就像我无法忘记亲历的一切人事。我怀念我所有的同学、老师,并深深地感激他们曾经给予了我生活中的一切感受: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友爱的、漠然的、仇视的,欣赏的、不以为然的、妒忌的......就像老师您的教书风格自始至终都使我难以忘怀一样。我非常遗憾自己不是一个学习成绩出众的好学生,我也非常遗憾读书的时候,与老师您的交流实在太少(除了听课,几乎是零),以至于现在担心老师在成千上万的学生中无法记起我来;因为,我是多么地希望与您谈谈啊!您上课从来不须讲义,上下五千年旁征博引;您把每一道题讲得那么清楚、透析,还有您在黑板上的板书,等等这些如今犹使我钦佩不已。可一事无成的我,却找不到一条足够的理由来与您联系。我没有信心,以至于那一次最终放弃了给您写信。
    但我无法在心里放下。我总想着一中,想着那时的同学和老师。这一次,当我在《长沙晚报》上看到为纪念建党80周年知识竞赛试题时,我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题目如果让我张老师做,不用半个小时就能完事。”于是我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想给您写信的心愿。张老师,我写了。我这样做冒失吗?学生史含华期盼您的回信,并希望以后与您联系。此致,
    敬祝老师并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您的学生:史含华
    2001/5/27
    二 史微内心的独白
    在当今这个社会,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像我一样沉溺于过去?我没有一天不做梦,梦中的事物没有一样不是少年时的情景。而少年时的事情,怎么也离不开在学校读书。梦境中,初中刘老师给我试卷上鲜红的“11”分,使我醒后叹息不已;而高中历史老师等待我这最后一位交卷者的场景,仿佛不是梦,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翻书偷看答案的我被宽宏大量的老师发现后,竟羞涩的笑了笑,想以此蒙混过去,掩饰自己的过错。
    不仅这些,昔日的同窗好友、上学路上的青山流水等等旧事物,经年累月地萦绕在我梦里、心头,时而使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时而使我神思不属、惆怅甚深。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爱人讲梦,向他倾诉我儿时的荒唐以及我不争气的求学之路。
    十余年来,我一味地生活在过去,不能面对现实世界。像古时候一个穷酸、悲苦而真挚的守孝人,我守着自己没有开花、没有光亮的青春哭泣。我回忆、设想、分析、判断、总结,再悲哀、再哭泣,整个人的神思就这样徘徊往返在二十岁前的日子里。这于我形成了得过且过的生活习惯。我不是不知道人应着眼于现在和将来,可恨的是,不管我怎样诅咒自己,怎样发誓今后要全力忘记过去,改变现状,重塑形象,怎样提醒自己要有朝气,要有奋斗目标、奋斗精神、奋斗行为,到头来,我依旧在梦中惊,在梦中笑,在梦中哭,在梦中喊,而浑浑噩噩的日子依然如故。我宽恕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对这些恶习加以姑息。
    像离不开鸦片的隐君子,我缅怀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哭一笑,一情一景。我美化自己的劣行,原谅自己的过失,为它得意、为它叹息,被它恼、被它感。这样整整十余年,再没有为生活迈出过自己努力而踏实的一步。我成了寄生虫,依赖亲人,日子闲散却并不快乐。过去的遭遇像一张浓密的网,死死地笼罩着我,使我挥之不去,弃之不能。同时,平庸和无能的意识也在吞噬着我。我迷惘、痛苦、患得患失,所有的日子都郁郁不乐。
    我并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活着。我意识到过去已经成了我精神上沉重的包袱,生活愉快的障碍。我决心卸去这包袱,清除这障碍。我要把自己的成长历程写成文字,把许许多多的梦想,许许多多的遗撼,许许多多的荒唐,还有快乐与烦恼,还有得与失,我要统统把它形成文字而后弃之……
    上帝啊,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地把握,万无一失地活!

    史微如此念念不忘,她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第一部 雏儿在育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鹧鸪天》
    一 爱是一种由衷之情
    又是花开花谢的春天。这个季节非常迷人。兴许是花,但太阳的羞怯和烟雨的稠密,加之风的清新,泥土的温厚,嫩芽的娇憨宜人,都让春天倍增使人青睐之意。乡村的春天,就更是夺人心魄了。在乡村,春天来了以后,什么地方都变成了花园。屋前房后,田埂山坡,到处都开着花儿。杏花红了,接着桃花、梨花、李花就都开了。最灿烂的是油菜花。于是,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浓的浓,淡的淡;疏的疏,密的密。晴朗的日子里,它们似霞非霞,似云非云;阴雨的日子里,雨珠儿迷漫,花瓣儿清秀、馨香、洁净,真是美丽极了。
    在这样的季节里,史微仿佛进入了生命的乐园。每一样东西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令人兴奋。一年之计在于春。早在一个多月前,史微父亲史文远就开始清除猪圈内的粪肥,堆土粪子整温床了。下种那一日,史微欢天喜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争抢着把辣子、茄子、瓠子、豆角、南瓜等等种子忙不迭地递给父亲,让他或插,或散的播下,同时不忘呱噪:“爸爸,我喜欢吃香瓜、西瓜,不喜欢吃瓠瓜、南瓜。”然后又欢快地、殷勤地和父亲一起扯开塑料薄膜,盖在温床上,再在温床周边围上早已准备的杉木刺枝桠。这样,一个苗床就大功告成了。苗床周围盖上杉木刺是为了防止家禽、家畜的糟蹋。像这样的苗床,史家村挨家挨户都有,它们倚着牛栏、猪圈、茅厕、院墙、篱笆,孕育着农人一年的希望,承载着农人一年的光景,形成了乡村独有的景观。史微对这些苗床很是着迷。当绿绿的杉树枝经过日晒雨淋,逐渐变成红褐色时,她惊喜地发现,各种种子都发出了小小的、嫩嫩的可爱绿芽,它们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生机盎然。
    史微很勤快,可史文远常常说她是给他帮倒忙。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地,男人们从容自在地下地劳作,女人们有条不紊地忙活家务。鸡窝放在了房门边的壁角,霸道的鸡妈妈带着身上还长着淡黄色茸茸氄毛的小鸡在门前晒场上撒欢。小鸡粉妆玉琢似的招惹着孩子们,可是除了女主人,护子心切的鸡妈妈是决不会让谁去碰它的宝贝孩子的。其实除了鸡妈妈,女主人也是特别珍爱这些叽叽喳喳的宝贝疙瘩。史微伯娘曹氏家的小鸡,邻居蒋姐家的小鹅,史微要是想伸手去摸摸,准会遭到她们的呵斥。
    还是在正月,曹氏、蒋姐家的早鸡、早鹅就出世了。史微受不住这些小可爱的诱惑,硬是要求父亲也抱一窝鹅喂。她家有一只老母鸡,这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还是她奶奶在世时就有的。史文远耐不住她的纠缠,问到邻村朱家弯才买来十个大鹅蛋给这只想做妈妈的老母鸡抱。老母鸡在稻草絮成的箩筐窝里一丝不动、不声不响地蹲了一个月,最后孵出七只小鹅。小鹅刚刚从蛋壳出来那阵子,史微欢喜得手忙脚乱。她一天几趟地跑去菜园,采来最嫩的莴笋叶,殷勤地细细切了后,再在绿绿的碎菜上撒些碎米,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窝里捧出小鹅来,让它们蹒跚着步子自由自在地啄食。小鹅黄茸茸的氄毛又细腻又柔和,小东西偶尔受惊,可并无反抗意识,它们似乎知道她这小主人是很喜欢它们的,因而又乖巧又温顺。在喂养它们的过程中,因为喜爱,史微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捉,这一只捧一捧,那一只放在脸上轻柔地蹭一蹭。把小鹅捧在手心,依偎在脸上,她觉得暖烘烘、软乎乎的,再加上一点痒痒,心里就特别受用。七只小鹅,从此就成了她放学后的影子。
    史微为小鹅剥菜叶的园子就在村后的梅冈坡。这块地和其他四、五家人的菜园连在一起又各自独立成园,它们从坡脚一块块地往坡腰爬,修整整齐的篱笆一一把它们间隔开来。每家蔬菜都各具特色。史微家更与别人不同,她园里果树要比别人多得多。首先,一棵李树开着成串的洁白李花在园门边园坝上站岗;进门紧接着是一株红英烂漫的桃树。上一个土坎,菜园变大变宽,进去一大片是五棵间距适中的梨树和一棵同样品种的桃树以及一棵老酸柑子树。即使这样,靠边的园坝上还有两棵李树。这时正值果树花儿开得正欢,蜜蜂绕着花儿嗡嗡地唱,蝴蝶围着花儿款款地飞,它们穿梭忙活,歌舞出春天浓郁的气息。天气稍微好转,史微便迫不急待地把七只小鹅带进了菜园。史文远在老酸柑子树下放了一张油纸、一把旧菜刀、一块小木板、一只盛水的碗,因此史微去菜园放鹅只需带上一点碎米,小鹅就不会渴着饿着。史微喜欢蜜蜂采蜜的嗡嗡声,喜欢蝴蝶,喜欢花儿。桃花开在枝上,远看像一团淡淡的云,近看那五片花瓣儿,那带雨带露的一根根黄点儿花蕊,分明夺目得让人心痛。
    一般说来,史微不会摘果树上的花儿。一朵花一个果实的道理她老早就懂了。但不管是盛开着的、或者是含苞欲放的,它们都是那样美丽,惹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想摘。而成串成串、挤挤插插的李花就被忍不住的史微折来一枝。她想它实在是多得很,折下一枝也不碍事。修整弯成环后,再扯一根鸡血藤扎紧,于是一个雪白的花环就戴在了她那得意扬扬的小脸上方。
    农村孩子识别自然植物的能力早已训练有素。他们不折园子里桃树上的花儿,知道它淡淡的粉红花瓣会结出又香脆又清甜的果子,城里人都抢着买它。在园外田埂上,有几株野生的毛桃树,它开的花儿那才真叫漂亮。它们红红艳艳地挤满了枝头,在阳光下千娇百媚,抢眼得犹如夏日傍晚红红的火烧云。它们虽是千百倍的美丽,可结出的果子却是毛茸茸的又苦又涩又小。小孩攀折这种桃花,既使被大人看见也不会受到指责。史微和玉英等把它们折来,插在盛水的瓶子里,或者养在屋前的墙头上。偶尔,她们也会一人带上一枝去学校。
    感此生意,史微后来有《庆长春》吟咏道:
    雨茸烟淡,正雏鸡初啄,惊退轻寒。唧唧翻巢随母出,蹒跚由母分餐。且试
    新芽,犹嬉桃下,辜负李花鲜。弄晴风暖,有莺来语春宽。 村外万物开颜。
    沿溪黄柳,袅娜向渔船。两岸芸薹无赖甚,烂漫都到桥边。铺地而来,连天
    而去,熙攘过溪山。一年芳景,盛邀蝶舞蜂喧。
    二 古村庄成长的孩子
    史微生长的这个村子叫史家村。
    史家村依山傍水在锦江河畔。我们从辰溪乘舟沿锦江而上,当舟抵达小镇潭湾所在河段时,就能远远地看到河的上游河流拐弯的地方,一个山坡下平坦处,突兀地生长着一棵大树,另有一排红砖青瓦的长房舍。这便是史家村。而那棵树既是古老史家村的象征,又是进村的路标。这极富有代表意义的树是一棵历经苍桑的柳树,没有人说得清它是栽植于哪一朝代的哪一年,只知道它夏季的树荫可遮蔽七、八百平方米。在它的浓荫下有一个合作社,田间地头不能生产的东西都由它来供给。老柳树巍然威严地站在那儿,从村民打酱油、买盐巴的过程里见证了史家村人艰苦的生活。从早到晚,村里都有人挑着水桶或者提着衣服从村子走出来,经过它身下的那一条大道,或是去下游河边码头上那口冬暖夏凉、清清冽列、源源不绝的洞里挑水,或是去上游河滩中央的石头上浣衣。它虽然只是一棵树,却因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而具有了灵性。它已经与史家村息息相通。
    史家村村后山丘连绵起伏,村前大洲开阔平坦,良田千顷。它有三百户人家,一千多村民,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大村庄。在这周围,星星似地散布着十多个小村子。那些村子大多没有合作社,谁家没盐了还得跑到这柳树下来买。他们逢集赶场都得打这经过,既使乘船去县城辰溪,也有七八个村子的村民得赶早来到史家村码头候船。因为人口集中地域开阔,再则原本是民宅的老学堂太拥挤、破烂,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马上在这里修建了一所新学校。它与老柳树相伴,主体坐北朝南。我们从河面上看到的、与老柳树同样抢眼的那一排房子,就是学校几间背东面西的教室。
    新校舍的气派自与老学堂不同。它除了统一色的是红砖清瓦、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外,教室内大大的黑板也是在墙上粉抹而成的,老学堂挂在钉子上的小木黑板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教室外开阔的操场上有篮球架,操场临河一方有跳远的沙坑、爬竿的高架、高高的旗杆。这些都是老学堂所没有的。这里的学生,一年级至三年级基本上是本村孩子,但四、五年级就汇集了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大孩子。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把这里作为重点小学之一,一九七八年秋季全公社体育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
    史微的故事就从一九七八年讲起。这年春天,她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史微读书不冒尖,只是中上游水平,但年龄却是最小的一个。她班上有个男娃儿史红兵,大她三岁,与她同一个生产队,他常常带着人欺负她。
    史红兵是队长儿子,去年秋上在老虎塆收割中稻,史微和玉英去拾稻穗,与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拾稻穗的时候,大家都跟在了自己父母身后。史文远是好劳力,他不是踩打谷机就是送谷。割禾与递禾垛子是轻松活,由劳动力弱的女性做;因此拾稻穗的时候史微沾不着父亲的光,只能靠眼尖手快。史微注意到史红兵妈妈掉稻穗特别多,史红兵拾的稻穗子也总是比别人多,于是留意着跟上了。一次史红兵妈妈又掉了一大把可观的稻穗,史微喜滋滋地马上跑过去捡到手里。可是,与别人争抢去了的史红兵,他转身跑来,一把抓住史微手里的稻穗子就想抢走。他俩争执扭打了起来。史微明显不敌,却又舍不得那斩齐的十来根稻穗,就死死地握着不放。史红兵扳不开她的手,怒而挥拳就打,并一边打还一边骂她是小地主。其实这时已经不兴骂人家是“地主”、“坏分子”了,他还那样骂她。她没有相应的话应他,就一边还手一边哭泣。大家都知道队长女人遗失稻穗是留给自己儿子捡,因此跟着学样,只是不敢象她那样大手大脚罢了。别的孩子通常不与史红兵硬抢。史微没有母亲,也不象其他人那样经常去捡稻穗,不知其中就里,因而自认在理,即使吃了大亏也不愿相让。他们扭打了那么久,一个大人才开始叫喊。队长夫妇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被旁人点名叫唤,这才变粗嗓子在远处叫了两声。碰巧史文远送谷回来,他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箩筐,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大声喊道:“哪个的娃儿仗势欺负我娃儿,我日死他老母亲!”这激怒的朝天娘在旷野里回响,震荡山谷,惊飞白云,吓得史红兵赶紧松了手,叫得队长夫妇灰溜溜的低着头不敢吭声。这件事情深深地刻入了史微的脑海,她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强大与自己的被保护。不过,自此以后,史文远不再许她去拾稻穗。史微后来才听说,自己父母关系恶化,与队长等人当年的作为不无关系。
    因为那件事,史红兵记恨在心,常常在学校找史微的碴儿。另外班上来了两个老留级生,也是村里人。他们见史微小,编着顺口溜儿取笑她。有他们起哄,史红兵加入其中,再裹上三、五个娃儿,形成一个队伍。他们唱着史微父母的名字,讲他们离婚的笑话,并做着怪脸,故意来惹怒她:“文远,文远,堂客跑远;彩凤,彩凤,是一阵风。含华,含华,脚板打滑,学会走路,溜了妈妈;微儿,微儿,是个屁儿。”一群男娃儿的齐声哄叫,伴着拳击桌子棒打凳子的轰鸣声,整个教室被抬了起来。史微受了刺激,有时抱头尖叫,有时大喊大骂。他们就是想看到她哭闹的样子,借此取乐。史微父母离婚,这在周围十几个村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儿,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几年,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史微在学校很不开心。她要好的玩伴除了银铃外,堂弟有志、远房堂妹玉英读一年级,雷雨儿读五年级,玉兰、燕子不读书;因而她的意趣全不在学校。回家以后,她才如鱼得水,玩得极其快活。
    在雷雨儿、玉兰和燕子家之间,是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大家习惯叫大禾场。大禾场周围参差地还有几块小空地,边沿长了几棵枣树、柚树。这里原是六屋人中一家的私产,现在是六队的晒谷场。它前前后后密集了许多房子,史家村人管这儿叫六祖上,是六、七队人居住的地方。因此,大禾场顺理成章地成了六、七队孩子的游乐场。这些孩子,只要家里没有分派任务,或者分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无不是拔腿就往这里跑。大禾场北边有个戏台,连着燕子屋檐下的壁脚。这两年不兴唱戏了,大家把它当作障碍物,你追我赶地在此飞下跳上,争着比胆子大、比速度快,显示自己的能耐。而跳绳、跳房子、踢毽子、翻跟斗、抢羊、打陀螺、踩高跷、滚铁环、捉迷藏、玩打仗等等游戏,随着季节变化也无不是在这里展开。所以每到傍晚吃饭时分,总有做母亲的来这儿叫唤玩耍得忘记回家的娃儿。跟其他人一样,史微也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打发在了大禾场。
    史家村共有十个生产队,这十个生产队除了三个队分别由邻近三个小自然村落组成外,其他七个队都是在本村划分出来的。因为生产需要,每一个队都有自己的晒谷场。但若论起位置的方便,面积的宽窄,地势的平坦来,那真要属大禾场是最合乎理想的。不像七队晒谷场,距离人家还有两根田塍,处在村子边边上。史家村戏台设在这儿,除此而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为因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六队队长史长贵一家,还有雷雨儿一家,这两家曾有很多人会演戏。史微在旧学堂读书时,史长贵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史长贵的么妹是文工团的顶梁柱儿。打倒“四人帮”那一阵子,史长贵么妹和雷雨儿姐姐雷云儿,她俩带着史家村的姑娘在史长贵家的堂屋里天天排演《锈金边》、《周总理,您在哪里?》等节目。史微、银铃、雷雨儿等,则被选去演一个儿童节目。史微还排在了演出队伍的最前排。关于那一首歌、那首歌词相对应的每一个动作,史微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小鸟儿吱吱叫,树苗儿把手招。今天我最早,最早到学校,今天最早到学校。擦会儿小黑板,又把地来扫;桌子摆摆齐,椅子摆摆好。教室里,真干净,大家上课劲头高。爱劳动,爱学习,阳光灿烂齐欢笑,齐欢笑。
    她还记得,那次演出下台后,她回到人群中父亲的臂膀里时,很多大人都冲她和她父亲打招呼。他们逗引她,她却是一脸的骄傲,不领他们的情儿;她父亲却高兴地和他们说笑。其实雷雨儿、银铃她们演得好多了,而她演得最差。那些大姑娘选中她,那些大人逗惹她,按照她们的说法,就是“微儿比电影里莫斯科、天安门城楼上的小姑娘还可爱”。本来在排戏的时候,她接受能力差,动作没有别人柔软、优美,有人就说她太小,建议把她换掉;可是,雷云儿说她好看,舍不得;于是她才在这戏台上演了那一次戏。如今戏台除了孩子们跑上跳下,燕子家还在这里晾衣服、堆柴火。
    没有一个人理我呀,好可怜呀﹫︵﹫
    我也会继续的~~~
    三 饥馑输给蝌蚪与花
    转眼已进入四月下旬。桃树早已抖落了红英,换上了翠绿的新叶和指头般大小的青桃儿。李树、梨树等也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村边桃树下戏耍的小鸡离开了鸡妈妈。史微的鹅也褪尽了黄茸茸的氄毛。它们当中最小的那只在园里被什么咬死了,史文远说是蛇,但也只是猜猜。七只小鹅成了六只。园里各种蔬菜都已栽种整齐,小鹅跟着史微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河边绿草丰茂的大洲,试探过清悠悠的河水,见过河里来去的船只,了望过对岸喧笑着奔跑着放飞风筝的孩子。总之,经过这番辗转,小鹅是已经长见识了。这回,史微和她的伙伴又迷上了村后的月亮塘。
    月亮塘塘边草儿青嫩,周围多水田,有麦地,高处是山岗。孩子们相邀来到这里,放鹅的放鹅,放鸭的放鸭,看牛的看牛。当禽畜各行其便后,他们也忙不迭地开始了自己的戏闹。现在正值青蛙繁殖期,水边到处游动着蝌蚪,他们就是冲着这些小精灵而来。为了装蝌蚪,史微像大家一样也带了瓶子。其中一个钢笔水瓶子,还是她设法从班主任史有成那儿要来的呢。
    说到史有成,史家村人就要议论一番他的未婚妻。史有成教书前在黄溪口修罗子山水库时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了。那姑娘第一次走进史家村,全村人不由自主地开始议论、惊叹她的婀娜美丽。据到过罗子山的人说,她是修水库时一等一的女子。那时罗子山集中了全辰溪县的青年,这就是说史有成追上了全县最美的姑娘,村里人都说他有能耐。她去过学校,大家一窝蜂似地拥去办公室看,史微也跟着去看了。见了她,史微情不自禁地拿她和雷云儿比,认为她们都是天仙下凡。
    史有成和史文远很合得来。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常常走门串户地往来。史微去办公室向他要空墨水瓶,全是仰仗了父亲的面子。
    史微的瓶子早没有了墨水的痕迹。有志拿了空洗衣粉袋子;玉英有一个墨水瓶又有个空药瓶;还有拿大酒瓶、吊针瓶的。大家蹲在塘边,把用双手捧来的蝌蚪装入自己的器皿里。谁先捉到了,谁一下子捧了好几只,叫叫嚷嚷地唯恐别人不知道。小蝌蚪多可爱呀,漆黑的一点在手掌上像不小心掉在白白纸张上的一滴墨水;小蝌蚪多可爱呀,乌油油、软绵绵的小身子拖着似是透明的小尾巴在水中不停地摇摆着,一群群、一堆堆、一道道,浑浊的山塘水因为这黑亮的小身子游来游去都活过来了!水塘里的天空飘过白云,他们笑着闹着迷醉在水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偶尔有志记起自己的牛来,猛然一叫,这时庄稼已经遭殃了。有志连声吆喝慌忙跑去,一竹条子打回牛头,飞快地把它赶到没庄稼的坡上,又飞也似的跑回来玩。这时有人用泥巴围小池子去了;有人到堤坝上跳绳去了。史微和玉英留在水边,把大家的东西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继续在小蝌蚪身上找乐趣。钢笔水瓶子透明小巧;酒瓶又圆又长;洗衣粉袋子上有几朵漂亮的、似花非花的图案,带着一种美丽的蓝色。小蝌蚪在这些器皿里上上下下地游着,似乎是昏了头。玉英的药瓶儿是棕色的,隔远一点儿,几乎看不见里面的蝌蚪;凑近仔细看,小蝌蚪变了色,水也变了色,油亮的棕色仿佛有一道光圈,看着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这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天天吃白米饭的人家已经很少,大多数人不是吃红薯饭就是吃野菜饭。红薯饭是红薯条多,白大米少,煮熟后红薯和米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变得粗糙无味,史微吃了几餐就再也不肯吃了。野菜饭也一样。史文远顺着女儿的意愿吃净米饭,终于到了米缸里粒米不剩的时候。史文远外出借粮不象妇女那样借了一家没借着,就再走第二家、第三家,直到借着米为止。他没有耐性,也拉不下脸来。这一天,他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可以下锅了,到外面空手而归的他坐在门槛上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的他最后走进房里,从柜子的角落提出一个灰不溜丢的袋子。他记得袋子里装有黄豆。说是黄豆,其实是把好豆子挑选尽了以后剩下的、没舍得丢弃的残渣。它们灰暗、干瘪、霉烂,混杂着石子、土块、死虫子以及豆萁等杂物,其重也不过两斤。史微受命把杂物拣干净。她把筛子簸来簸去,翻了又翻,总希望发现一粒好的豆子,可是她很失望,因为这里面连半边稍微有一点儿光泽的黄豆都没有。史文远没有在大灶上烧火开锅,他把那些烂黄豆用炖钵装着,放在小炉子上煮烂,放点盐给史微吃。史微吃了一顿,第二顿动了动筷子,第三顿看也不看。这样到了第三天中午,她家除了她父亲舍不得吃完、有意留给她吃的那点烂豆糊外,她父亲再也弄不出别的吃食。史微饿得浑身无力,病也似的坐在屋檐下的梯子上,早没了跑出跑进的淘气劲头。蒋姐看不过眼端给她一碗饭,这才结束她三天未进一粒米的窘况。
    生活的艰辛史微还不懂。当她肚子刚刚填进点东西,她马上恢复了生气,又去玩了。
    乡村的景物对于不谙世事、尽情领略奇异的孩子来说,它的新鲜总是令人目不暇接。黑油油的小蝌蚪在水塘消失了,像变了戏法,泥泞的阡陌上猛然间多出了许多小小的青蛙。它们跳跃的土灰色身子是如此地令人防不胜防,仿佛大地的精灵。当自然界的这种景象缓缓退场时,蔷薇花、金银花又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已悄悄准备好了出场。
    那是一个雨后放晴的早晨,史微和玉英去放鹅,路过桑弄子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马上就知道是金银花开了。果然,在石坎上的篱笆上,她们看到了金银花。
    自从忍冬翠绿的藤蔓开了花之后,史微每天都在为它兴奋、忙碌。一次为了采摘金银花,她和玉英跑遍了梅冈坡背后那一片山野的每一寸土。她们大把大把地折来,精心摘选修剪,养在以前装蝌蚪的瓶子里,放在桌子上。通常,史微家的桌面上至少也有两瓶金银花。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去她家做客,馥郁的香气会无处不在地热烈地欢迎我们,使我们浑然忘记村舍的简陋,仿佛置身于瑶台仙境。
    这样的现象很普遍,玉英、雷雨儿、银铃……史家村哪一家姑娘的闺房都是如此。就是小伙子的房间,也因了姊妹的热爱而馨香扑鼻。蒋姐则把它采来晒干,送药材公司换几个零用钱。曹氏还用它泡茶。关于金银花,史微后来借《浣溪沙》曰:
    何处馨香扑面来?翠螺青黛泻情怀,银钗簪罢换金钗。
    饰我家山何所似?氤氲馥郁幻瑶台。访花仙子比肩裁。
    又说:
    娇嫩谁疑是药材,弃红绝紫自奇哉。入茶清热巧犹乖。
    清露良宵滋细蕾,绿篱近曙吐香腮。好花合为女儿开。
    史微除了象大家一样喜欢把金银花戴在头上,包在手帕内,放入口袋里以外,她还别出心裁地把它夹在书本里。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谁干涉她。她的任务就是放鹅,这其实很轻松,不须担待重大责任。她嚷着要养鹅,主要为了好玩。史文远没有其它事情硬是等着她去做,有时碰上父女俩一起去菜园,他还会帮她摘缠绕在高高的园坝上的花儿。他父女俩这种融和的生活,史微后来用两首《鹧鸪天 童年的春天》来吟咏。其一说:
    迈出家门脱掉棉,我跟爸爸去锄园。江梅已荫青青子,桃李才开朵朵鲜。
    花树下,水云边,小鸡小鸭舞翩翩。谁都难却春阳约,隔岸风筝噪上天。
    其二说:
    正月苗床二月芽,约风约雨约云霞。田间阿爸勤除草,掌上明珠爱吃瓜。
    阡陌纵,影儿斜,西山日落快回家。念儿不负忍冬意,犹带金银双色花。
    史文远一无所有,唯有史微这个女儿,因此他对她的关注比起别的父母对孩子的关爱就显得多多了。史微虽然没有母亲,但父亲的宠爱已经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很少为缺少母亲而烦恼。只有在挨打、受委屈时,她才偶尔伤心地想到母亲。
    四 虱子发现母爱的流逝
    话又说回来,自从史微奶奶去世以后,生活中的她就明显缺少了母性的关爱。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脸,开始挨骂、挨打。她发现父亲很容易发脾气,动不动就吼。奶奶在世时,她是从不挨骂挨打的。奶奶呵护她就像母鸡护着小鸡,她不会受到丁点儿委屈。
    奶奶去世后要说史微的第一件大灾难,那是长了满头满脑的虱子。
    母亲刚去世时,史文远接管每天梳理女儿头发,但他并不称职,渐渐地史微头发就被荒芜了。一次她的一位远房堂姐见她蓬乱着头,就说给她梳头,却发现她头上长满了灰黑油亮的虱子,头皮咬烂了,并且严重感染,脓汁把头发结在一起。她轻轻地、慢慢地梳动,她还是感到生生地痛。姊妹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来了一场灭虱大战。只听啪啪有声,这位堂姐的两片母指甲染满了小小虱子的血污,史微手指上也一样;甚而石阶上也开了两处屠虱场。这场无法彻底的追击战使这位堂姐对史微充满了悲悯。那天下午她来到史微家,对正在灶台上忙活的史文远说:“文远叔,微儿的头上生虱子了,您知道吗?您去看上,她头皮被咬得稀巴烂了,虮子白蒙蒙的,可怜呢。您还是尽早给她治治吧。”其实史文远知道史微长了虱子,只是那时还没成灾,忽视了及早处理。听了这个侄女的话,史文远当即喊来史微。蒋姐说“六六六”管用,她家床底下还有一点。于是史文远打开女儿长发,在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关于“有娘无娘孩子命”的议论和笑话中,仔细梳理撒粉,再织成一根辫子,第二天中午就给她洗了头。蒋姐告诉史微不要淋雨,淋了雨要把头发打开晾干,这样可以避免长虱子。史微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常识。后来史文远连续用杀虫剂给史微药了三次,她头上的虱子、虮子才彻底被歼灭。
    这里先说一下,蒋姐其实是一个比史文远还要大十多岁的妇人,只因蒋姐男人史长和辈份小,他们该称呼史文远为公公。我们的文化里又有“少年叔侄如兄弟”一说,基于礼数,史文远叫她男人长和哥,叫她蒋姐。史微那一辈的孩子也叫她蒋姐。这有一点混乱,但农村很讲究礼数辈分,蒋姐开玩笑时还叫史微“微儿姑”,她女儿兰花则叫史微“小小姑婆”,大家管这叫人小影子大。当我们走进农村,特别是以一个姓氏为主的村子,要是看到这样的事情,可千万别奇怪。
    虱子之灾促使史文远下决心把史微一尺多长的头发剪掉。打那以后,史微便扎着两个似毽子一样的刷把头,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
    史微自理学得很快,她没有变邋遢。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她父女俩来说,有奶奶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史微小脚的奶奶姓周,是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嫁给史微爷爷时,带了一塝田,还带来一个侍女。据说周氏父亲周成曾跟随孙先生漂洋过海闹革命,在北伐战争中牺牲。辰溪县县志上似乎有记述。周氏善于绘画与刺绣,对田事却全然不知。当新媳妇时她闹过笑话:她初被带去看自家田地,竟把一方种荷的水田认成了池塘。但她后来为自己赢得过“巾帼英雄”的美称。史微爷爷当保长时正值抗战,他兄长领队去前线,一个远房堂兄窥伺保长之职,称他兄长不是真去抗日,是逃跑;诬陷他暗藏抗日枪支。他被下入大牢。周氏无依,写好状纸独自一人颤巍巍步入县衙大堂为夫鸣冤,终把夫婿救了出来。史家村人惊诧于她的胆识,更惊诧于她的三寸金莲能把那么长的路丈量,一时对她佩服备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氏如郗公吐饭,省下自己那一口给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孙子史有明,撇下了夫婿,于是人高马大的史微爷爷随很多人一起活活饿死。史微的父辈很敬重周氏。不过史微也常见史文远与周氏争吵,史文远有一次甚至摔破了很多东西。周氏去世以后,史微长大以后,她才从外人的议论里知道一些奶奶和父亲与她母亲及外婆之间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史微母亲许彩凤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已经过继给别人的妹妹。许彩凤嫁给史文远后,她母亲也来了。史微外婆也出生富足人家,不过命不好,丈夫早逝。史微外公原本是黄埔军校十五期军人,在抗日战争中受伤回家。因为儿子夭折,他伤愈后家人极力阻止他返回部队,以期再生一个子嗣。不想解放后他被作为政治犯投进了监狱,三十七岁就走了。史微外婆不愿改嫁,但没有子嗣的她在那个大家庭里并不好过。也就是这个原因,女儿嫁来史家村她也随着来了。不巧的是,周氏并不大度,她也很是要强,两亲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憋气、争吵。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两人都是“地主婆”。史微外婆是客居,她常常被史家村的革命小将绑了去游行批斗。她一个老婆子,被游斗时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这已经很不幸了,却还有人从中挑拨,说是周氏和史文远告密。她想不开就去投水,想一死了之。尽管她后来被人救起,这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影响了史微父母的关系:“娼妇婆,我让你来学裁缝是让你来找男人啊?!”听到这话,大家就知道许彩凤又挨她母亲骂了。这当儿,史文远又生大病,周氏认为媳妇命硬克夫,拿着许彩凤的生辰八字算来算去。一个小家经过这般折腾,史微父母在史微还没有出生就分居了。不想这一分就是六年,尽管史文远后来作了很多努力,这桩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旁人说史微父母离婚,她奶奶和外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在那个年代,她们又能够主宰什么?!
    可史家村人都说,相对于农村其他夫妻,史微父母婚前曾经非常相爱。许彩凤做姑娘时跟雷雨儿父亲雷万宜当学徒,史文远美术好,作的几幅画被雷万宜要去贴在堂屋。许彩凤见了画,又见史文远高大英俊,就在心里对他存了好感。像史家村许多小伙子一样,史文远也很爱慕许彩凤,于是托雷万宜做媒,已经心许的他们就此相爱了。蒋姐打趣史文远时常对史微说:“你爸爸妈妈离婚是因为他们以前亲昵过了头。在农村,谁结婚前像他们那样亲热、醲腻?我结婚前只远远地看见过长和一次,话都没有说一句。哪像你爸妈日日在一起弹拉吹唱?这是物极必反!”
    社会是怪异的,生活中人们常常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特别是动荡年代。人要把握自己,那就得努力改变身处的环境。在开始一件事情时,人容易往好处想,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顺遂人意。当一个人感到在过的日子实在与他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时,他要么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要么只有挣脱。许彩凤把握了自己,她抛弃了自己创造又令她彻底失望的环境。然而生命的萌芽却如此简单、只在刹那,在这个环境中才有的史微却因了她的离去而与平常的孩子大不一样。
    许彩凤与史文远于一九七四年离婚。离婚书是这样的:
    辰溪县潭湾人民法庭
    民事调解书
    (73)潭民字第4号
    申诉人:许彩凤,女性,汉族,现年二十七岁,家庭出生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溪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被申诉人:史文远,男性,汉族,现年二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溪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许、史两人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八日双方自愿结婚,婚初感情较好,并生一女孩。史于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生病住院后,因家庭发生口角,加之双方互相体贴不够,一九六八年末双方均无生活往来,造成分居,致使感情逐渐疏远,长期不同居生活达五年之久,现感情确已破裂,女方要求离婚,经大队多次教育仍不能和好,本庭调解无效,男方表示同意离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条规定精神达成如下协议:
    1.许彩凤与史文远双方自愿离婚,准许离婚。
    2.婚后所生之女史许菁由男方抚养,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小孩自己选择。
    本调解书自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起生效。
    辰溪县潭湾人民法庭
    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在这一份离婚协议书上,盖着醒目的、永不退色的鲜红印章。
    史微是在父母离婚时才随父亲。那时她未满六周岁,就是史长贵妹妹抱着送到她父亲家。她母亲和外婆走后,周氏的宠爱与教唆使她很快忘记了需要她们。后来她外婆也曾捎鞋子给她,但周氏拿刀把好端端的一双新鞋砍烂,又叫人带回去,说:“既然娃儿都不要了,还假仁假义送什么鞋?谁稀罕?难道我自己手断了,不会做啊?”史微外婆此后没再给史微送过东西。当然这与她老人家于七六年在一场大火中去世有关:她是为了抢救东西而冲入火海的,而这些东西据说是她为史微准备的衣物。她临终时叫的是“微儿”,因而史微姨母不计前嫌流着泪到史家村学堂看望史微。七六年是一个令许多中国人流泪的年份,因为周总理、毛 的去世。但史微还不知道流泪。可对于她个人,她本来也应该流泪的。因为作为一个幼小的、还需要呵护的生命,真正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怜惜她这个生命的她的外婆,还有她奶奶周氏,都在这一年离去了。这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唯一出于一种慈悲的纯粹的爱心怜惜她史微的人没有了。
    五 来自冥界的探视令爱延续
    周氏生前非常顾念史文远,一心一意为他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史微圆圆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鼻子挺秀,红嘟嘟的小嘴如一枚刚摘下的樱桃。不仅如此,她的长辫子总比别人梳得别致,她也总比别人穿得整齐。周氏从来不马虎史微的梳妆打扮,她城里外孙女有的红绸鲜花、漂亮裙子,她让她这个孙女都有。人家说:“微儿没有娘,哪个有娘的女娃儿有她干净利索?”周氏要的就是这话。那时大家过日子都困难,平常家庭哪儿有心思装扮孩子?史微生活得风风光光,并吸引燕子成为玩伴,这都得福于周氏的倾心庇护。较之史文远,周氏其他几个孩子稍微生活得好些。周氏常常拄着拐杖驾临别的儿女家要生活费。她小脚挪到哪儿,史微准在哪儿。不但如此,周氏还容忍不了任何人轻慢史微。一次史微跟她去小姑家,兄弟、姊妹玩耍时被压在下面,他们不放她起来,她哭了。周氏听到后大光其火,她骂了外孙、外孙女,又痛斥女儿女婿,说他们儿女欺负史微没有娘痛,是他们平时教唆、纵容,不然小孩也不敢这样放肆。这事直到其中一个挨打为止。里里外外,周氏护史微的理由皆如此。史微滋润光彩无忧无虑的霸王日子直到周氏去世她八岁才告结束。
    周氏去世的最初一年里,史微怎么也适应不了没有奶奶的生活。她频繁地梦见周氏,梦境是那样地清晰,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能准确描述。一次她梦见与周氏坐在她伯伯史文谦堂屋外的场院里:周氏坐在凳子上梳头,她就坐在一张很小的板凳上依偎着周氏;她在心里暗暗自问:“我奶奶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能坐在小板凳上,扒在她的膝盖上呢?”后来她经常回味,一直责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抬头问一问正在梳头的周氏。
    周氏死后第一个夏天的一天夜里,史微闷热醒来,像往常一样,她去史文谦的木凉床上乘凉。农村的夏夜人们随意极了。因为睡在屋内的床上远不及睡在外面凉床上来得舒服,所以每到晚上人们不但敞开四门,而且每家都会熏烟驱蚊,就在露天的院子里过夜。史微家没有凉床,她每晚不是挤蒋姐凉床,就是去挤曹氏。这天蒋姐凉床上睡满了人,她穿过她房间,去住在自家房子后的伯伯家凉床上找空当。说来真巧,这天晚上史文谦凉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平常爱在外面过夜的曹氏和有志,她娘儿俩都回屋睡了。看到那一张宽大的空凉床,史微一阵窃喜。可是当她的小屁股刚挨着凉床边沿,只不经意地往堂屋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回不过神来的是,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去的奶奶:周氏站在堂屋正中央,右手拄着拐杖,眼睛明亮,脸庞饱满红润,神情专注,一点儿也没有死前的病态。她不象史微天天梦见的平常周氏。此时的周氏通体被一道金光罩着,目光如炬,却神态慈祥。她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史微。史微看呆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一心只想看得更清楚更确切一些,于是就那么长久地凝视着老神仙一般的周氏。当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真是她奶奶来了时,关于魂魄的说法马上闪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立刻起身往回跑,一把拉起床上的父亲。当她父女俩转身再来时,她却发现刚才那个周身罩着一道金色光圈、目光亲切、神采奕奕的奶奶不见了。史微非常失落,非常着急。她担心父亲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使劲向父亲表白。不想史文远望着堂屋平静地说:“你奶奶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看望你的,不要怕。”实际上史微没有怕过,她跑回去告诉他,仅仅只是想让他知道,也来看看。乡村有很多关于鬼魂的故事,史长和摆龙门阵的时候就特别爱讲鬼。但故事里的死鬼是那样地令人毛骨悚然,与她看到的已经死去的容光焕发的奶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后来,史微把看到周氏的事又同周氏其他儿女说了,他们不置可否。
    而对于史微个人,她际遇周氏的情景使她永远相信:在这个世界,除了有我们活着的人,冥冥之中一定还有魂灵存在!因此,她理解虔诚信奉上帝、佛祖、真主的人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人们信奉的神灵,也不管是哪一个逝去的生命,她都相信他们冥冥之中真实的存在!这正是:
    无缘莫说逝无魂,三界生灵处处存。
    不见只因情分浅,需天佑者始相跟。

    周氏确实已经死了,对于史微父女俩,接下来的日子是缺少一位女性料理家务。史微长辈都主张她父亲再娶,村里几个媒婆把门槛磨平了,但几次提亲,对方愿意,史文远本人却都不满意。
    这当儿常有人惹史微:“微儿,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就有人做饭、洗衣服、梳头了,你说好吗?”史微不喜欢媒人拉着她的手说话,绷着脸不理睬别人的逗笑。有时候,她还会裹着有志有事无事地大声高唱:“后娘,后娘,害人大王;一日不死,算你命长。”这是口口相传的顺口溜,讲的是史文吉的后妻,即玉兰妈妈曾氏。
    史文吉前妻产后病死,留下女儿月英。自曾氏进屋,月英的苦日子就来了。月英自小劳累,每日须上山砍三担柴。在她家里,她吃最少,穿最差,做最多,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曾氏发威,把月英从家里拖拉到锦江河边,往河水里摁,说就是要把气人的月英淹死。十七岁又瘦又小的她就出嫁了。
    这是史家村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史微、有志唱的这几句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史文远比女儿更清楚后娘的老火,不愿让她遭受那样的苦,想找一个善良又没有拖累的女子。就在此际,“四人帮”垮台了,高考制恢复了,于是他暂时也就断了再婚的念头。
    史微父女俩的日子是简单而充实的。史文远除了出工,家务活闲下来就教导史微学习。
    还是跟许彩凤时,史微外婆就带她去学堂报名读书,因为才五岁,没报上名。到史文远身边,她每天在周氏的陪伴下,在史文谦的场院里,坐着一张矮凳,把周氏那张宽大的雕花老太师椅当桌子,开始了她的启蒙。也就是这年秋季,她入学了。
    史微最初的学名叫史许菁,许彩凤走后变成史菁。不过史菁也仅用了一年半。那次过年,一本老式的新华字典被史文远翻来翻去,他最后把女儿更名为史含华。史文远颇为得意,他对一知半解的史微说:“‘菁’是名,‘含华’是字。古时候的人都有名有字,爸爸除了叫‘文远’,也还有一个字。名和字的意思是相通相近的,也有引申义……”此后,史微的学名就叫史含华。“微儿”是许彩凤生下她时她外婆宠爱地叫她,史家村人也习惯了这么称呼。“史微”是她后来自己叫自己。
    史文远喜欢二胡。自从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江南的深巷发现了一个世界级的民族音乐家阿炳,拉二胡就成了当时的一种时尚。史文远也是那个时候学的。现在无事时,他常拉二胡给女儿听。
    史微初来父亲身边时一直弄不明白那个蒙着蛇皮的小竹筒是怎么唱出那么好听的歌儿的,于是当父亲的就告诉她:“里面有一个小人儿,是他在唱歌给你听。”史微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就趴在父亲放二胡的大腿上使劲偏着脑袋往那里面瞧。有志却对她这个新来的堂姐的无知不以为然,在旁边连连笑道:“没有!他骗你。叔叔他是在骗你!”做父亲的不说话,一直乐呵呵地拉着他的二胡。史微不知道该信谁,只能摆弄脑袋以期看过究竟。可是她歪坏了脖子,一次也没有瞧着父亲说的那个穿黑衣、戴黑帽、手持小棍棒的小人儿,于是跟着有志嘟嚷,说父亲是在骗自己。史文远一边朗笑不止,一边反问:“那你来说说是谁在唱歌?你看爸爸没有唱,有志也没有唱。告诉你真有一个小人儿,就手指那么大。爸爸还骗你啊?”史微将信将疑,又凑上去找。这样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父亲不在家,把挂在壁板上的二胡取下,用一根木棍去探找父亲所说的小人儿。棕红色的二胡真如史文远警告她那样,它不给她唱歌了。隔了一段日子,史文远从史有成那儿得来两张蟒蛇皮,赶集时又从篾匠铺子里找来一个南竹筒;他开始在家里刻刻镂镂、刮刮磨磨,这样连续一周,一把自制的二胡成功了,能唱歌了。这个时候,史微才真正相信那些歌儿没有人唱,是那个被叫着二胡的乐器在被演奏时才飘出的。
    史文远拉《送别》的时候说李谷一,拉《北风吹》的时候说喜儿,拉《蝶恋花》的时候说毛 和杨开慧;但他最爱的还是《二泉映月》。在他的影响下,史微很早就知道世上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瞎子,他创作了一首震惊、风靡全世界的曲子。
    史文远擅长绘画。摆龙门阵时,史微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说,她父亲就是凭着几副画赢得母亲芳心的。史微没法看到父亲以前的画,但父亲现在画的老虎、梅花、竹、松,她是守在边上看着他画的。
    逢年过节,史文远总要作画、写字。这个时候,史微和有志就会站在旁边聒噪不休。意气风发的史文远一边挥墨,一边向女儿、侄子讲解绘画、写字技巧。史微非常敬爱父亲,因为平常东西经过他描绘之后,就一定会比别人家东西精美、别致一百倍。像水桶、蓑衣、斗笠、箩筐等家什,史文远都会号上精美的印记:或一枝梅花,或两竿墨竹,或几个字。别人的东西也做记号,像青篾细密斗笠,为了不丢失,别人也会用毛笔号上自家大名。可在史微看来就如鬼画符一般。令史微骄傲的是,自家的青篾细密斗笠就不同:不大不小、惟妙惟肖的一枝梅花下写着父亲鲜为人知的雅名,整个斗笠成了一副完美的画。史微第一次戴那顶斗笠去上学,村里一个年轻女老师看见了说:“我怎么没看到场上有这种斗笠买?史含华,你斗笠上的梅花是谁画的?”“我爸爸。”老师就与另一个讲:“人家都说文远公的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还是真的哦。”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议论了下去。她们的话把和史微一起上学的银铃、雷雨儿羡慕的要死,也把史微欢喜、高兴得要死。
    除了拉琴、绘画,史文远还给史微讲古人的故事。他也给她讲过去,讲他也是听说的家世。史文远最喜欢说的,则是他已经夭亡的天才哥哥史文禹的诗文才气,和他自己得意的读书岁月。
    六 遥远的人事并不遥远
    在史家村,最有名望的莫过于占居高地的大族六屋人。六屋人始祖是一位流落到此的史姓小孩,他无以为生,一户富裕人家缺少一个放牛娃,他就给别人做了长工。他主动起早摸黑地劳作,深得主人家信任,后来在史家村落了户。在村后锦鸡岭的山脚下老虎塆,他放牛砍柴时看中了一块地,申明死后要葬在那里,后来如愿以偿。说来也奇,他家人丁兴旺,有个儿子为他养了六个孙子。这六个男儿勤恳聪慧,其中一个还中举了。据说举人在衙役来史家村报喜时,他还提着粪箕子在外拾粪,衙役就是向他这个拾粪的打探新中举老爷住处的。他也不吭声儿,只告诉衙役路怎么走,自己却抄近路悄悄从后门进屋更衣接客。这一件趣事在史家村广为流传,成为励志兴家的榜样。史长和摆龙门阵时还感叹:“也只有像他这么务实的人才能出人头地。”六兄弟家事兴旺后,隔着一条垄沟,在梅冈坡上手西坡脚修建了许多房子。这就是现在史家村人称呼的六祖上,即六屋人子孙集居的地方。
    在史家村,有老院子、新屋居、五屋人等这些家族。六屋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已经成了这里不可分割的一支。
    六兄弟修建的这些房屋一栋接一栋,呈梯田状交错往后排去,因而一两米、两三米的石坎整齐牢固,随处可见。主房共十栋,六栋东西走向,另外四栋受地势局限呈东南西北走向。主房旁都盖着偏房或楼房,房前房后遍布着石板石阶,所有这些房子被一道三四米高的院墙团团围起。院墙随需要开了几处大门。北方院墙外就是村人出入后山的总大路桑弄子。这大院之内分小院,一面面高墙把它们隔开,一扇扇大门及一条条清石板路又把它们连为一体。老人常说,走在这个大院里,出太阳不会被日晒,下雨天不会湿了鞋。现在这些建筑轮廓虽然还残存着一些气势,但很多已是颓垣断壁。史微能够看到的最完整的一栋房子,要属雷雨儿家住的那一栋。
    这是栋高大的五柱屋。主房坐北朝南,堂屋南面已没有房壁,与天井连城一片,只放一张八仙桌;左右正房各住着雷雨儿父母及兄弟。主房东边是三间南北向的偏房,连着主房的那间是进深六米、宽四米的过路屋。过路屋除了靠边放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只在屋角深处放一、二件农具。每年双抢过后,大家齐手用稻草编织长长的秋千,搭在此屋的中梁上,拼命地把秋千高高荡起。此屋南是一间紧凑的厢房,北则是一间大而干净的茅房。这些房子东面是墙,它高出偏房,在过路屋处开了两扇大门。主房西边是一排带楼的建筑。楼下靠西房是两间仓屋,仓屋过去依次是放农具的杂屋、猪圈、牛栏。这些房间前面空着,空地东宽西窄,接着外面是一堵长墙。这堵墙与东厢房南墙是一条线,直接牛栏西边的那道山墙。厢房与主房之间是那个大长方天井。天井外的那段院墙已缺损,因而墙不高,在地上垫个凳子人也够得着,墙上养了两钵茉莉。仓屋至牛栏那段空地的上面,接楼房栏杆外的梁架盖了一片青瓦到南墙上,因此这一段就是一道既不着雨,又不着光的长廊。长廊比较暗,一是南墙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二是长廊上面堆满了雷雨儿哥哥砍的柴火。这里光线主要来自天井和西山墙墙角小门。这小门主要是牵牛劳作时走。史微到雷雨儿家玩,最喜欢的便是上楼。那儿宽敞明亮,可以凭栏远眺。这楼从西房外那条斜缓的木板梯上去,一条宽一米五见外的走廊直到西端。走廊外是栏杆,栏杆外是长廊上的那片青瓦。这瓦上也养了两盆花儿,大人倚栏伸手可及。走廊里边,即仓屋上是两间整齐小巧的房间,这真像古书里说的小姐绣房,雷雨儿和雷云儿就住于此。这令史微神往不已。忆及与伙伴在这里戏耍,史微借调《鹧鸪天》吟道:
    大宅深深别有天,群儿室内荡秋千。凌空仙子呀呀唤,绝倒丫头款款掀。
    青翼瓦,巧栏杆,小楼高阁住婵娟。归宁再话当时事,频叹无忧惹鼻酸。

    这整栋房子后面是一堵三米高的石坎,因此单独成户,但通过过路屋出大门,它又与大院融为一体。
    雷雨儿的奶奶是史文远的堂姐,史微叫她芝姑。现今生活在大院之内的人,多是六屋人的子孙。
    六屋人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解放后他们很多被定为地主。史微爷爷因为过继给他的一个没有子嗣的叔叔,后来继承了两份家业,曾经拥有很多田产。不过,生性豪爽的他结识了一个叫陈策的地下党,为了支持陈策,他把田产卖光了,解放后被划为破产地主。史文远就是他这个破产地主的小儿子。
    周氏共生养九个孩子,现存三男二女。史微大伯父史文谦,伯娘曹氏,他夫妻俩都已五十多岁,现在史家村务农。史文谦是兄弟中最不喜读书的人,因此很早就参加了工作;不过,他在“困难时期”随一股回乡风跑回了家,从此成为一个农民。曹氏生养了许多儿女,但在妇女每天都要出工,“坏分子”需要特别改造的年代,她一边劳作,一边就在田地里生产了。曹氏生下的孩子多数夭折,现只一女二男;女儿只小史文远两岁,早已成家;另外就是史微堂哥史有明、堂弟史有志。史微大姑史茱,早年被史微爷爷许配给县城好友的儿子为妻,生活在县城。史微二伯是中学老师,把家建在妻子的娘家,史微只跟周氏去过。史微小姑史萸,丈夫叫赵志强,也是中学教师。他们夫妻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赵思雯居中,是史微表姐。
    周氏最出色的孩子叫史文禹。据很多人说,他能诗、能画、能歌、能舞,数、理、化也无与伦比。不过,他在快要毕业那期猛然生病死了。史微有很多在大城市有体面工作的伯父,他们曾与他一同读书,都说自己在各方面不如史文禹优秀。史家村出过最大的人物就是拾粪举人,他出仕长沙,管辖几个县。正当他顺水顺风之际,未料一次归乡,几兄弟在现今史微住的门前叙话,他一个翻天哈哈后倒,掉入身后的深沟死去。他死时曾有高人路过史家村,见此村很大,认为有非常之辈,于是向天鸣炮,意欲拜访。然而鸣炮之后听过炮声却说此村虽大,但地心空洞,基座不实,出不了人物,打马扬长而去。史文禹后来才气誉满整个辰溪县,名声远扬沅陵郡,史家村人翘首期盼,却不想他竟夭折。于是大家再一次说:“六屋人还没有消受那种大人物的福气。”由此议论可知,史文远爱说他这个夭折哥哥的心情,也就让人容易理解了。史文禹这样的生灵,用一绝概括,正是:
    非星非月亦生光,天妒英才来去忙。
    纵使人间无福寿,诗留名气墨留香。
    史文远生于癸未年,比起同辈份的兄弟,他是最倒霉的一个。六屋人此时虽然已经衰落,但他们仍然认为“养儿不读书,犹如喂头猪”。史文远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堂兄弟,有的高小毕业因成绩不佳就进了工厂,而他却考上了辰溪一中,成为他年轻梅老师的得意学生。可是他遇上了特别讲究“根子正,底子红”的年代,选的是工农兵大学生;地主子女是没有资格考高中入大学的。在这种形势下,他不得不回家,过起了农耕的日子。
    史文远一讲起过去在一中读书的事情,脸上就有了梦幻般的神情。也许史文禹为他树立了榜样,史文远当年也是多才多艺。他班主任梅老师很器重他,推荐他去创办学校墙报。史文远每当忆起在一中创刊墙报的风光岁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脸上也就有了史微熟悉的光彩。史微知道辰溪一中在哪儿。去年她跟随史文远和史有明去辰溪送预购猪,就路过那里。当时,史文远不顾抬猪的劳累,指着一中临江教室的青砖墙,热切地告诉女儿:“那就是辰溪一中的教室。”当走过有几级石阶的陈旧木大门时,他又指着说:“这就是辰溪一中大门。爸爸以前就是在这里面读书。”
    现在政策变好了,史文远心头又鼓起了梦想。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他也希望史微懂事、听话,认真读书,将来能出息。
    七 抽竹笋快乐挨竹棒痛
    史微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除了吃饭、玩耍,她不懂关心未来,出息不出息更与她不挨边。这天史文远出工回来,筲箕里放着一把野果刺莓,是从田老坎上得的,他像做母亲的一样带回来给女儿吃。他未到家,远远地就听到鹅群嘎嘎的叫声。时间已经不早,鹅怎么还会在家?是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已放牧,可自家几只等得不耐烦的白鹅在起哄,圈鹅的竹帘子因为鹅群的骚乱而东扑西倒。看着这些,史文远心里一阵烦躁。但他又想,也许女儿有事还在学校吧,这样想着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时银铃去菜园,经过史微家,她听到史微鹅叫,以为她还在家里,就在路上叫她。史文远这才知道女儿已经不在学校。
    史微去了哪儿呢?
    原来放学后,史微和银铃刚走出校门,就听到远远的有人叫她。她四处张望,叫声又传来了。她随着喊声看去,是燕子背着背篓在梅冈坡山腰割猪草。她手里拿着东西晃动,叫史微上坡。史微撇下银铃,不随放学的人群进村回家,而是从柳树下一条小道直接上了梅冈坡。上得坡来,她才看清燕子手里拿的是又肥又嫩的几根竹笋。这下她可来劲了。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竹笋,但太少,不够一餐菜,当下决定先抽些笋子再回家。
    除了背村的一面山腰下有几丘小面积的水田,梅冈坡几乎都是菜地、果园。坡上到处翠翠绿绿,地里各种蔬菜长大了,但只有黄瓜、瓠子已成熟,其它的都还刚开花。因为家庭人口简单,史文远把很多事情都省去了,就是菜园里的菜,他也比别人种得单一。这使得生长在农村的史微,有一次陪银铃去她家菜园,看见长着细瘦叶子的胡萝卜竟不知道是菜,还以为是草。而蒋姐做的油煎冬瓜、清炒牛皮菜也常让史微垂涎欲滴。史微因此喜欢留意别人家的菜园,看一看那些稀奇的菜种。
    燕子经常在别人菜园地边割猪草。有时看到周围没人,像那种又大又黄的南瓜,她眼馋了也敢把它捧进自己背篓。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麻利极了。史微只要与她在一起,就不免为她担惊受怕。史微家去年有预购猪任务,她与燕子、雷雨儿一起割猪草。她们有一把没一把地把别人地里菜叶扯来,背篓里猪草看着往上冒;可她的背篓还空阔得可以蹲下一个人。她们嫌她慢,难等,要她学样去搞别人菜叶。可她第一次出击,就因为害怕得发抖而右手把左手割破见红,背上更冒出一层汗。燕子骂她没用,雷雨儿笑着说:“微儿你真胆小,又不是偷菜,你那么怕什么?”但她确实害怕,她刚有那样的念头,心就慌张得嗵嗵直跳;她有贼心,没有贼胆。后来也许意识到自己真的没用,就连贼心也不起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即使是那种又黄又老的叶子,别人自己也用得上,因此这种行为被发现了也是要挨骂的。好在史文远地里南瓜、瓠子、萝卜、白菜种得多;可尽管如此,蒋姐还是笑她父女俩把肥猪喂得给母猪似的又瘦又扁。她今年不用扯猪草,不过她得回家放鹅。她和燕子嘀咕一阵,燕子告诉她谁家园坝上笋子多,谁家园坝像是被人寻过之后,她们就分开了。
    史微穿越这些由果树、蔷薇、金银花、鸡血藤、毛荆棘等等连着许多野竹组成的一道道篱笆,凭经验来到余婆婆、周姑和蒋姐三家菜地搭界的园坝边。余婆婆的桃树上结满了毛茸茸的青桃儿。桃树边有一小块韭菜。韭菜被割过的地方还撒了一把草灰,冒出的韭菜又嫩又肥。三家菜地搭界处有一块三角斜坡,生的全是竹,有的竹子都有大脚趾般粗细。竹子向下倾斜,形成一个竹棚。竹棚下面是周姑菜园里的一个小池子。
    史微分开野竹,钻进竹林,尽量爬到没人去过的地方,扒开厚厚的腐竹叶,单挑那些不长不短的壮竹笋。抽竹笋不仅是为了做菜,对于史微,它更是一种乐趣。有时碰上一处没人来过笋子多的地方,就兴致高涨,随着发现使劲往深处钻、往险处爬。这种行为含有探索未知的冲动,会带来发现的惊喜,还能给予人收获、拥有的自豪劲。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坏事,譬如被竹签子扎破脚,挨了园主的臭骂,挂破衣服,他们也乐得自认倒霉。去年史微和有志、玉英及她弟弟就是在这里抽笋子时,玉英弟弟掉到周姑池塘,他们挨了好一顿训斥。
    史微常抱回一大包笋子,自己不用那么多就送给沈姐。蒋姐的老嫂子沈姐是孤寡老人,眼睛又不好使,周围邻近的人都很照顾她。史微常把剥剩的小竹笋连同笋皮倒进蒋姐猪圈给她母猪嚼。这样的时候,史微是快乐、自在的。但这一次她可真要倒大霉了。
    史文远这一阵心情总是变化无常。
    自从政策出现转变的迹象,饥饿迟钝的人们在半信半疑中开始期待新鲜事的不断涌现。去年春节出现了停舞已久的龙灯、狮子灯、蚌壳灯、彩龙船。而对于年轻、失落过的青年,恢复高考如一剂强生药,他们拾起尘封的书本,又开始虔诚地忙碌。
    作为史家村优秀的一员,史文远的心也重新活动起来。史有成在一边教书一边复习,他说教完这一学期,他下半年就要去辰溪一中复习,为明年考大学做准备。史有成邀史文远一起参加明年高考。史文远把自己想报考美术院校的打算写信告诉在湖南师范教英语的堂哥史文昊,并表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史文昊一直对史文远很了解,很同情,也很帮助。
    史文远大病,医院治不好劝他回家。周氏不愿再失去儿子,在她主张下,史文远卖掉房子去长沙寻医。在长沙,是史文昊照顾他,为他奔走忙碌。史文远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当时也说是血癌,这里医生也明确地跟史文昊讲,史文远的病医生无能为力。
    史文远回乡以后,村里人都说他病得象“黄泡胀肿的一样”。这期间,周氏把怨气发在媳妇身上,说她儿子以前很健康,是许彩凤这个克星嫁过来才这样。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许彩凤生下史微后得了乳腺炎,乳房肿得给小水桶似的,整日痛得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史微没有奶水吃,饿得整日哭叫。她的到来特别不受欢迎。史文远这一方没有谁带着爱心去看她,而许彩凤对她也充满了怨恨。惟有史微那个寻死不成的外婆,每日抱着她去史家村各处讨奶。因为房子已经卖掉,她跟母亲、外婆搬到别人家住,而她父亲则与奶奶住史文谦堂屋。
    史文远回来后什么都吃。他想他在等死,但他却不治自愈。史文昊后来说:“也不知他凑巧吃了什么有利病情的东西,竟然出现了奇迹。”
    史文远痊愈后想和许彩凤和好,但许彩凤这时冷了心,找种种借口拒绝,说没有住处就是她的借口之一。为了解决困难化解矛盾成全这对怨偶,史文昊把自己在家乡没有分掉的房子,叫住得好好的史文吉一家子腾出来让给史文远。就是那一年,玉兰家才搬去雷雨儿家旁边。但这也没能挽留住许彩凤。不过因为治病和房子这两件事情,史文远在感情和思想上都非常信任、依赖史文昊。
    然而这一次史文昊没有支持史文远。他说原因有二:一是史文远年龄超过了规定的报考年龄;二是史微没有人抚养,作为父亲,史文远有义务把史微养育成人。史文昊劝他好好培养史微,说是将来让史微考大学也一样。
    史文远考虑再三,本想隐瞒几岁去报考。这不是不行,很多人都在这样做;如果你真有才,这样做也不会损害谁的利益。可这时的史微实在是个累赘。周氏死了,把她丢给谁都难,都不成。他只得放弃初愿。但在这机会来了,别人都能抓住,自己却要眼睁睁地错过,他有一种深刻的患得患失感,脾气变得更加爆燥,对史微也更为严格。
    史微背着被竹笋涨得鼓鼓的书包回了家。
    家里门开着,几只白鹅已经不在,堂屋灶台上父亲黑着脸。史微感到事情的不妙,想偷偷地放回书包,赶快溜出去放鹅。
    可正在等着爆发的史文远又怎能平息心中的怒火,让她像往常一样逃脱应该受到的教训呢?一个盛怒的声音响起了:“站住!丑种子,你到哪里去了?”史文远停下手中的活计又问道:“别人的孩子都按时回来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当初吵着要喂鹅,你把鹅喂好了没有?你背着书包去学校,你读书了吗?”
    史文远一边气恼地嚷着,一边走了过来。当他瞟见史微异常鼓胀的书包里冒出的漂亮笋尖时,他的怒火终于炸开了。他抢上一步拿起书包就摔。一下子,地面上到处滚的是书本和黑褐色油亮的竹笋。史微一声不吭的低头站着。史文远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子读书?丑种子!不识好歹的坏东西!你自己睁眼好好看看,周围比你大比你小的女娃儿,有几个在读书?读了三四年书的有几个?我让你读书,就是让你去玩啊?”
    小竹棒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受,但是史微不能躲,也不能跑。周氏死后史微第一次挨打,学着别人的样儿拔腿就跑。史文远叫她站住、停下、回来她不听,结果跑到桑弄子梅冈坡下被抓回再打。史文远不屑别人教育孩子的方法,他常说棍棒底下出好人。作为惩罚他下手更重:“我今日要打到你长记性为止。逃跑就是反抗;父母教育儿女,儿女哪有反抗、不接受的道理?”蒋姐她们劝过两次,但被他黑唬着脸骂开,再不敢劝。因为种种经验教训,史微后来挨打的时候再没跑过,她总是任父亲打过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是和其他娃儿不同。别人挨父母打时,逃不掉就大哭大喊地求饶;可她偏偏不爱在父亲面前哭,不向父亲求饶。她发现父亲打自己比别人父母打孩子更较真,她伯伯、伯娘从来不像她父亲打她那样打有志;银铃、玉兰她们父母打人也都只是做一做样子。她认为自己怎么着结果一样,于是懒得再费劲。今天,她也是忍着痛一声不响。
    史文远的吼叫把周围的人都引了过来。她们说史微没有一个护短的人。余婆婆凭着自己是长辈,动手夺过了史文远手中的竹棒。
    史文远打过史微后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后悔下手太重,更气恼她不声不响的倔强劲。他希望她是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可史微恰恰是那种顽梗不化的娃儿。尽管如此,他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半分。这就像他每次打过她之后自己又心疼时蒋姐调笑他说的那样:“棍棒打在微儿身上,却痛在文远公你的心里。好的时候呢,微儿是你文远公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珍珠;不好的时候呢,狠不得一棒就把她打死。疼的时候比谁都疼,打的时候比谁都狠。这何必呢?”玩笑是玩笑,事到临头却还是如此。
    可史微不这么想。史微内心很“记仇”。对于父亲打了自己几次,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知道,父亲纵然对不幸的命运有着天大的怨愤,想到她,他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不理解,她是她父亲的全部寄托;唯因如此,恨铁不成钢的时候,父亲的火气就不能自控。不仅史微不懂,这个世上,谁也不明白他史文远的这番苦心。
    八 石灰窑之炊初知耻
    太阳笑得灿烂,风儿也吹得和气,过了两个晚上的史微,避开父亲又是一个淘气而快乐的女娃儿。但在父亲面前,她显得听话多了。她不再出去疯跑,开始自觉地拿出书本,不过都是敷衍塞责。看书做作业没趣,她退而求其次,要求父亲讲故事。这样,介子推、重耳,伯夷、叔齐,俞伯牙、钟子期,《封神榜》、《烽火戏诸侯》,苏秦、朱买臣,苏武、李陵,三曹,三苏,等等这些人事,周氏在世时听过的没听过的,她上了瘾,又都要求再听一遍。史文远每天被她缠磨,搜肠刮肚后有了新主意。当史微又要听故事时,他要她把前次听的反过来讲给他听。这并不难,她只是不肯专心书本。于学习,她唯一比较认真的是习字。在史文远寥寥可数的旧书中,有一本薄薄的、瘦瘦长长的字帖:“以前你爷爷专门有间书房,放的全是书,几次抄家,那些书不是被人谋去了,就是放火烧了。王羲之的兰亭法帖就是那时丢的。柳公权这本是他们走后我在火堆旁捡的。”史文远说“字是人的衣”,命令史微每晚写一页小字。在班上,史微别的作业没得老师表扬过,唯独小字练习,老师是常常拿她的本子作榜样。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坐在教室有一点点意思。
    这时期,史微家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小小变化。史文远抽调到大队灰窑上出工,烧窑顾了窑上就顾不了家里,天天搞得两头都黑,家里冷冷清清、乱七八糟。史微饿了端着碗去曹氏、蒋姐她们家,不是借一碗饭就是讨一筷子菜,还经常迟到。史文远为了方便,把他父女俩的饭菜移到石灰窑上去做。
    石灰窑离家一里多,在锦江下游岸边、梅冈坡的东端。史微每早放鹅回来,背起书包来到窑上。前段时间,这一路上油菜花黄灿灿的,漫山遍野都是。那蜜蜂在这花的海洋里忙碌,喧闹得使她忘记了一切。如今油菜结了荚,黄灿灿的海洋又变成了绿色世界。史微独自一人在这时时悄悄更新自己容颜的原野上穿过,吃了早饭就去学校。下午放学后,她把鹅赶到灰窑附近,再溜到窑上去听大人摆龙门阵。这日子她除了觉得有点麻烦外,她更觉得新鲜、好玩。
    一天早晨,史微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河水,观看对岸的村庄,观看处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下游的潭湾小镇,不急不躁地等着父亲把饭菜做熟。这时从背后山路上传来一群人的说话声。史微转过头去,见是同班同学和她村子的同伴一起去上学。她笑着和她打招呼,并看了看地上的锅、碗、油盐,然后和她的同伴说:“你看史含华和她爸爸,怎么在这里做饭吃?这就像小娃娃过家家一样哦。那饭菜放在地上不怕不干净啊?”史微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脸上着了火般地烧了起来。等他们过去之后,她再看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景物,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石灰窑上的一切都非常简陋。半坡上一个孤零零的棚子是用几根松树和稻草织的茅扇搭成的。棚子里就地铺一捆稻草,又脏又旧的铺盖凌乱地摊在上面。它的跟前就是灰窑。窑上方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气孔,烧窑人从这个气孔观察窑内火势大小。通常从气孔冒出来的气焰温度很高,足以煮熟饭菜,因此史文远才想着把它利用起来。
    史微曾经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她喜欢坐在棚子里观察外面世界,想象夜晚棚子外到处是鬼的可怕情景;喜欢张望蜿蜒的河流连绵的山岗;她对父亲的警告和禁令置若罔闻,喜欢探着头往那气孔里张望,看那些烧得跟太阳一样红的一窑石头,紧张得史文远又是骂,又是怕的,她却得意扬扬。
    可是,现在,那些放在地上的碗筷、油盐,一下子成了她见不得人的丑事。她似乎突然明白,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是那么的不一样:“人家是绝不会像我这样在荒山野岭做饭的。人家是在家里过日子。”她羞耻极了,觉得去学校抬不起头,就和父亲耍脾气。虽然大家开导后她去了学校,但她觉得同学都在笑话她。她把这件事告诉银铃,银铃说:“管她们屁事!‘穿衣吃饭不碍朝廷,梳妆打扮不碍旁人。’你又没偷没抢,她们敢讲烂话子!双抢出工的时候,她们家里人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啊?我去问一问。”她不让银铃去问,但经银铃这一说,她心里的那一块疙瘩变小了:“是啊,农忙时谁家不是把饭送到坡上吃?”
    银铃非常会给史微解围,她拉她去和雷雨儿、玉英玩耍,并故意在那几个同学面前放肆笑闹,像是要显摆什么,其实是在给她壮胆儿。但史微再去灰窑上吃饭时,还是尽量避免和那群同学碰面。她觉得,毕竟自己的日子和别人不同。
    九 节日的荣耀人人争
    结了伤疤忘了痛。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史微的烦恼也是很容易丢弃的。就在她和她的伙伴追逐嬉闹间,这一年又已接近五月半。
    这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它仅次于过年,与八月半中秋节一样隆重。乡村定婚男女,在这三个节日里,男方是一定要给女方送篮的。送篮是地方上的习惯说法,相当于下聘礼,表示男方求婚的诚意。礼物很传统,像中秋节要送月饼,五月半会有粽子。粽子的多少视各家经济状况而定,有少至二、三十的,有多到五、六十的。它们一应的由一扇棕叶剔去叶骨,叶柄为始点,变成一根根长短适中的软绳,捆绑一个个粽子,朝下自然散开,形成圆锥似的一提,散发出香喷喷的味儿,挑在小扁担一头。扁担的另一头通常是篮子,里面装着糖、酒、肉,家里宽裕一点的还会有一只鸭子。在这喜庆的节气里,凑热闹的还有已出嫁的女儿,她们打点礼物,回娘家问候父母,以谢养育之恩。
    雷云儿今年下半年要结婚。她的对象史长孝早早地就给她送来了粽子。史长孝求雷云儿结婚已经求了好几年,但雷云儿一直不乐意,就拖至了现在。雷云儿和史长孝的婚约与史微的年龄差不多大,都十来年了,现在雷云儿终于答应结婚,两家人都松了口气。
    五月半就是端午节。在这一带农村,没有人五月初五过端午,只有临近十五时,人们才忙着准备糯米,准备又长又宽又大的粽叶包粽子。通常孩子们就是在那些为儿子准备送篮礼物的妇人嘴里得知节日的临近。史微巴望五月半是巴望划龙舟。
    龙舟热闹了锦江两岸的人们。在屈原投宿过的辰阳,在潭湾、石马湾、王安坪,五月半的龙船鼓动着生活在这片领域里的每一个人。这沿河两岸的男性,从八、九岁的孩童到四、五十岁还不服老的汉子,个个都为它鼓着一股子劲,个个都跃跃欲试。终究没能登船的大多数男人,还是站在岸边,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或叫喊、或比划、或兴致勃勃的静静观赏、或三五成群的热烈议论,他们毫不顾忌地宣泄着他们对划龙舟的热情。而这沿河两岸的女性,也是隆重上阵。年轻的姑娘都会就着这个机会穿上平时自己最珍爱的美丽衣裳,她们成群结伴,花枝招展,粉面含笑地来到河岸,尽情展现自己的青春美貌;已婚媳妇不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还会打扮好自己可爱的儿女。不但如此,既使是六、七十岁的爷爷奶奶也会穿戴整齐、精神活现地出现在锣鼓喧天的河岸边。屈原,这位楚国三吕大夫,如果他的英魂还在辰溪清澈的河面上吟咏,也一定被这冲天的热情惊动了。他为国事、民生执著哀告的灵魂,可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周氏死去那年五月半,为了准备史微看龙舟比赛,史文远和史茱一起在百货公司为她选了一块质地良好的金黄色绸子,特地赶做一条裙子。去看龙舟那天,她戴着花儿,穿着裙子,由整洁利落的周氏领着。一路上,别人兴致勃勃急匆匆地往前赶,周氏一挪一晃,史微想快不行,就又要她把前晚说的屈原故事再说一遍;于是周氏一边从容地踱着,一边讲端午节的来历,讲流芳百世的诗人。这正是:
    艾蒿于野,意欣欣,长是楚天风物。与粽联名怀屈子,千载盈香奎壁。
    蒲剑加盟,驱邪扶正,忧恨堪昭雪。汨罗休涕,《楚辞》颀秀邦杰。
    兹夜憩泊龙船,兰魂芷魄,时共清风发。谁得肉身真万岁?莫不化尘
    沦灭!壹志留芳,历朝推美,何惧苍苍发?听民持辩,水灵波荡浮月。
    到了老渡口对岸,周氏怡然自得地坐在草坪人群里,史微则像一只可爱的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来跑去,一会儿又停到了她的身边。史微着迷的是人家箩筐里的李。这时的李子黄色的、红色的、紫红色的,青亮、青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另外像早桃、糖果、米豆腐、油糍粑等等许多在集市或小店才能买到的东西,这几天岸边的人堆里也有。周氏给她一、两角钱,她买了米豆腐吃。米豆腐里的油辣椒辣得她眼泪、鼻涕一齐下,可还是她的首选。至于桃李,她园里应有尽有,她看它们,是看它们聚在一起的鲜亮。她高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许多大人都用笑眯眯的眼光望着她:“这个女娃儿是谁家的?长得好好看哦。”知情的人会沿着这个话题议论下去,说:“要是你妈妈看见你,不仅放心、没得话说,心里只怕还后悔再嫁呢。”许彩凤就改嫁在对岸的一个村子,这年生了一个儿。周氏之所以隆重其事地带着史微来看龙舟,就是要把有关孙女的信息传递给她昔日的媳妇,她要让许彩凤知道,没有她那个做娘的,她孙女也过得很好。
    史微不懂大人的心事。当河面上的龙舟比赛激烈时,她就跟着岸上的人为他们紧张、兴奋、害怕。老渡口的龙船比赛不同于别处,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项目:掐龙船。
    掐龙船一开始,两岸的人群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紧张起来。河面上,两只龙船划到一处,由站在船头的两个人光着膀子伸出手臂互相搏斗。这两人不但手臂长,臂力大,而且指甲又长又硬。他们打斗、躲闪,直到一方求饶或被打下水为止。这一过程龙舟上全体成员都是为船头的斗士服务。在喧天撼地的锣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的状态下,那两个人完全成了敌我关系,他们无情出击,拼命撕抓,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输的一方胸前往往满布血痕,令人害怕。这就是掐龙船。掐龙船比赛虽然让胆小的人害怕,但是所有的人即使心怀胆怯也爱看这个节目。什么原因呢?是不是人争勇好斗的本能作祟?总之,上了龙船的人都是一些无怨无悔的角儿,能够代表自己的村子去搏斗的人更是大家公认的勇士。那往往是一种荣耀,事前都是争着上阵的。有关这种搏斗,在这一方由于不断联姻而总是沾亲带故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说法:上了龙船不认亲,不论舅舅和外甥。故此,老渡口的龙舟赛总是牵动着沿河两岸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因为这种残忍、惊险、激烈的打斗内容和六亲不认的习俗背景,人们无法不关注它。
    今年史微不能去看龙舟。前几天,她为了到河边去看别人操练划龙舟,把鹅赶到绿洲上。傍晚来临,别人赶着牛、鸭、鹅回家时,她却找不到她的那几只鹅了。有人看见一群白鹅游过河面去了对岸。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在绿洲上、河滩边徒劳地上上下下来回走着,又害怕,又不敢回家。夜幕里传来她父亲焦虑的呼唤声。她怕挨打,不敢吭声儿。是的,她挨打的时候是不哭,但这并不表明她不怕打。史文远近了,她才慢慢挪到他身边。也许他认为她已经吓坏了?也许他认为这时打她于事无补?他只责备她几句,叹息几声,无可奈何地领着灰溜溜的她,沿河而下,过渡去对岸的村子找。第二天刚好逢潭湾赶集,史文远当即把几只白鹅卖掉了。五月半虽然热闹,但也是需要大家花钱才热闹得起来。这时常有人鹅群、鸭群丢失后找不回来。史文远怕这事儿让自己遇上,就把那几只还未来得及长齐翅膀的鹅给卖了。史微虽然有些留恋,却知道自己并不称职,也就不敢多吭声儿。
    史文远用白鹅换了几尺冬瓜蓝的确良,照着裁剪书给自己做衣服的同时,也为史微做了一件新衣裳。端午节他爷儿俩穿得整整齐齐去史茱家,史微小表姐说:“我们城里的娃儿也没得的确良穿,你跟舅舅真好。”小表姐满心欢喜地领着她,带上两个和她同龄的城里女娃儿,去纪念堂水泥灯光球场跑步,去熊首山小学校园流连。
    有关史微的穿着打扮,趁此机会还真要多说几句。史微外婆很会织布,许彩凤是当时裁缝手艺最好的年轻人。在史文远和她们分居期间,她娘儿俩带着史微靠走乡串村给人织布、缝衣服挣钱,日子过得竟比别人还好。史微跟她们的时候,吃穿就比周围娃儿好得多;许彩凤临走前,更把自己的爱逢在了一件苏联式的长大衣和几样衣裤里,留在她身上。她自从跟了周氏和史文远,小日子也过得挺优越。周氏和史文远厚待她,一则是疼她爱她;一则是为了和他们心目中的冤家对头较劲儿。离婚时他们是把史微争夺过来的,他们不想留下话柄让对方去说长道短。在穿着打扮方面,史微习惯了和周围人不同。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时候,自然得就像篱笆上的忍冬、野蔷薇开了花儿,别人夸赞、羡慕,她根本不觉异样。这是一种异常的生活,可没有人觉得不对。周氏、史文远信奉“树活根,人活皮”,大家都信奉。
    十 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学校刚放假就双抢了。史文远懒得管女儿,复把史微东丢西送,史茱家打发一周,史萸家安排几日。史微到处做客很受用,更与有志一起去堂姐家又住了几天。待她周游回来双抢已过人也闲了,这时夜晚的星空最是迷人。六祖上大大小小二、三十娃儿,吃饱了就聚集到大禾场,分出几伙几派,在月光如洗或星光灿烂的夜空下,不断翻新他们的游戏。双抢过后周围多出了许多草树,他们又开始在草垛子窝内玩捉迷藏。大禾场有着无穷的新鲜事儿在等待着他们,他们迷恋这层出不穷的花样,热情从不中断,除了看电影的晚上。
    这两年来,像周围所有的村庄一样,平时史家村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娱乐生活,看电影成了唯一使人们倾巢而出的事。电影未必场场都好看,但即使是大人,也不想在这样的晚上窝在家里。
    前些年时兴唱样板戏,史家村有一个文工团,专门排演样板戏并定期演出。演出晚上,大禾场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戏台上两盏煤气灯吱吱地燃着,放射出白晃晃耀眼的强光,把头顶上那一片天都给照亮了。史微没赶上以前盛况,她登台演出那次是史家村为纪念周总理最后一次搞文艺演出,属史长贵幺妹和雷云儿最惹眼;比她们小几岁的姑娘当中,又有史长贵的大闺女、蒋姐女儿兰花、银铃姐姐金铃以及玉兰姐姐玉桃四个人最冒尖儿。也就是这个时候,史长贵幺妹和一个来自外村的优秀青年自由恋爱结婚了,大家说起他们都是羡慕和赞许。有人摆龙门阵说:“史家村有个月亮塘,养女都是恶婆娘。恶婆娘个个美如花,看后叫人总思量。”不兴唱戏后,美如花的玉桃首先让公社林场惦记去了,大家玩耍的地方也转移到大禾场来了。
    这天傍晚煮饭时分,史微刚来大禾场,就感到气氛与平时大不一样,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原来是在为今天晚上哪一个地方有电影争论不休,谁也不相信谁。这时雷雨儿、玉兰从她们家上来说:“你们不要争了,是张家人有电影。快回去催你大人做饭吧。”她们的话就跟放映员的话一样真确,因为这消息来自于她们哥哥和姐姐,那是不会错的。雷雨儿问史微:“你爸爸让不让你去?”史微早已高兴得蹦了起来,她哪里还去管父亲同意不同意?
    公社电影队在宁静的乡村巡回放映,它每一次的来临都给那个村子带来了喧哗。年轻人和孩子等不急它的姗姗来迟,在它刚光临邻村时,就迫不急待的跑去迎接了。史微吵吵嚷嚷、手舞足蹈地往家里跑,想催促父亲早做饭。大队石灰早已经烧好了,史文远也早把锅碗瓢具搬回了家。史文远还没有收工,于是史微自己动手煮饭。她还不会炒菜,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她去外村看电影也必需经过父亲同意。天快黑了,兰花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标标致致,正一边下石阶一边笑着吓唬史微:“还没有吃饭啊?电影开始了。”史微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父亲看样子会回来得很晚,她失望地想着今天是去不成了,一个人灯也不点,黑乎乎地坐在屋角落的灶门口。
    史文远回来发现女儿在生气。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他一边炒菜一边对蹲在灶门口烧火的史微说:“你自己还记不记得那次去朱家弯看电影?可把爸爸害苦了。再说那片子都是旧的,有什么好看的?电影队明天就来我们大队,还去辰溪换新片子。明天晚上爸爸早早把饭弄熟。”史微被揭了短,又得了安慰,这才安静。她不高兴的最大原因是别人都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去,大禾场空空的没有人玩,这让人心慌。
    史文远常用来揭短的事发生在春季。那是一个阴雨天的晚上,史微受了小伙伴的鼓动,倔头倔脑的硬是要去看电影。因为下雨路滑,她又爱打瞌睡,人家小孩有哥哥姐姐招呼,她去了只会拖累别人,因此史文远坚持不让她去。史微死缠硬磨,他不放心,陪她去了。像以往一样,史微开始东跑西藏地玩闹,根本不看电影,跑累了才来到他身边;刚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她睡着了。电影远还没有放完,史文远抱她很累,决定背着她先回家。他摸着黑在泥泞湿滑的田埂上走,不想熟悉的路走了一道又一道,就是找不着回村的大路。史微睡得很沉,史文远跌跌撞撞,估疑得浑身冒了汗。这时从背后照过来一道手电筒光亮:“是哪个走到那底下去了?碰倒路鬼啦?是文远公啊,娃儿要睡就莫让她来咯!”史文远这才被解了围,背着一把烂泥似的女儿,随村里人回家。打这之后史微更不能去外村看电影了。
    电影队来史家村真的换了最新最好的影片。史微早早地去送凳子占位子,下石阶时周姑叫她带了凳子。她去邀燕子、雷雨儿、玉兰,谁料她们比她还早。新学校建成以后,电影都是在这里放映。史微来到学校,发现操场已摆满了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凳子,很多人在周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有的则坐在凳子上高声喧哗。他们在看守凳子,免得别人移动抢占了自己寻下的好位置。史微挨着把凳子放下。
    吃完晚饭,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史家村学校操场就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跟中途换片一样,现在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知道,坐在前面矮凳上的多是老人、妇人以及小一点的孩子;窜来窜去的就是像史微这般年龄的玩童;来得最迟,远远地或坐或站或蹲,就在教室走廊随便找个地方的,这大多是中年男人;而围着放映机的则是年青的姑娘小伙子。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怀春、钟情。电影队周而复始地在每个村子轮流放映,他们热情地从这村赶到那村,精力旺盛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抵达的地方。他们认识十里八乡每一个青春焕发的同龄人。每一次放映场上,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电影才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电影队发电机响了,放映机照明灯亮了,挂在旗杆、爬高架上的白色银幕有聚光了。这时,操场上呕哑嘲哳的喧哗声也达到了顶峰。
    电影终于开始了,人们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天放映《于无声处》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第一次在松溪公社上映。
    史微听说《于无声处》是一部好片子,但她还看不懂。《一江春水向东流》放映后,看着看着,她忘记了和伙伴东躲西藏;看着看着,她的心就被它紧紧揪住了。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看戏,她不知不觉跟着流泪。她的嘘唏声使她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甚是稀奇。“蠢婆娘,这是在做戏呢。小小年纪,就哭啊哭的,你看懂了什么?这是做戏,你就信真了啊?”周姑看到她惊动了大家,觉得好笑,望一眼回过头来看她的人,和颜悦色地骂她。然而,史微却不能自控地为素芬哀戚,为抗儿伤心,为那个老母亲难过!旁人的目光和周姑的话使她记忆在此来了一个定位特写,从此,《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名字犹如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生命的记忆深处。这一年,她十岁,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被电影感动,她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
    十一 谁能拔掉孤单之根
    史微伙伴很多,要说呢,雷雨儿和燕子最上她心。有志是男娃儿,在外面男娃儿和男娃儿玩;他俩亲近是因为他们是很亲的亲戚。玉英妈妈自视甚高,不轻易让她出来,她们只是上坡时亲近。玉兰、银铃都很忙,玉兰长年跟着她父亲在田地里忙,银铃跟着她母亲在家里忙;因此史微和玉兰的亲近是在大禾场,和银铃是在学校。其实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多,家里热闹,外面随缘,于是照顾她的雷雨儿和黏附她的燕子成了她最上心的伙伴。
    雷雨儿是六屋人的外甥孙女。她奶奶史芝与史文远就像史微与史有志,但年龄相差悬殊,现在都七十多岁了。芝姑早年嫁到浦市一户有名的大户人家,丈夫早逝,带着三个儿子回到殷实的娘家。芝姑后来改嫁给一个来潭湾做裁缝的远方手艺人,在潭湾开了一个铺子。雷万宜像史文谦一样不喜读书,跟着他继父学裁缝手艺,后来回到史家村做裁缝。史微很久以后才听说,她母亲最初认识的是雷云儿。许彩凤在潭湾读初中,雷云儿在潭湾读小学。雷云儿爱慕许彩凤,看到她就亲热地叫姐姐,喜欢跟着许彩凤。那时兴拜把子,她们以姐妹相称。就因这层关系,许彩凤停学后跟雷万宜学徒。雷雨儿比史微大几岁,因为上述原因,她愿意与史微亲近。
    说燕子是史微上心的伙伴其实又不尽然。史微从不和别人赌气相骂,可她却常和燕子赌气相骂。只能说,她和她黏附的时候比她和谁在一起时都黏糊。
    燕子和六屋人不是亲戚。解放时分配六屋人房产,像蒋姐家一样,燕子父母也分得一间,她家才住到六祖上来。
    史微跟母亲时曾与燕子是邻居。燕子大,自小会哄她:“你给我分我就和你玩,要不我就不和你玩。”这常有人说,史微也捡话:“不要我玩我有人玩,上山割草玩。拉啪屎,下饺子,臭死你妈妈老婊子。”但她还是习惯了把东西拿出来与燕子分,红绸花,糖,钱,米,燕子都哄得去。周氏在世时追究红绸花下落史微没少挨骂,可她累教不改。孤单的史微太需要玩伴,而大方仗义是赢得伙伴行之有效的方法,她怎么会舍不得呢?可即使这样,燕子也并不对她好。今年果子刚成熟那会儿,她们就闹了一回意见。


    那天史微和玉英从月亮塘放鹅回来,远远地看到燕子背着背篓从自己梅冈坡园里走出来。玉英说:“她肯定偷你桃子、李子了。”史微也这么想。当她们在桑弄子相会后,史微对燕子说:“我看到你去我园里了。你摘了桃子吗?给我和玉英也分一个吃。”燕子不肯,史微说她小气,摘了她的桃子还不肯给她分,上前想翻燕子背篓。燕子一边分辩一边躲闪。她越是这样,史微和玉英就越是不信她。史微抓了一把燕子背篓上的猪草,桃子就对她露出了玉般光洁的脸。燕子见史微抓了猪草,就把背篓放下。史微和玉英趁机去翻桃子吃,不想燕子摘了那么多那么多果子:桃子、李子,亮晶晶、翠生生地在燕子背篓里厚厚地铺了一层。燕子见自己行径再也无法掩盖,先骂开了。史微和玉英惊诧于她的黑心,异口同声道:“好啊,你摘那么多!”玉英说她偷那么多吃不完,是让她妈妈拿到潭湾场上去卖。史微说她要告诉她父亲,让她父亲去找她。燕子听史微讲要告诉大人,她就骂得更加放肆了。周氏不准史微学粗话,遇上妇女相骂,听都不让史微听。燕子知道史微忌讳,就专挑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骂她。史微还不出口,又气又急,把脸憋得白一块、紫一块、青一块,嘴巴乌青直哆嗦,手也不住地颤抖。玉英说:“你还那么毒心毒肠骂她。她奶奶爸爸都不这么骂她。”燕子却一边骂一边不急不慢地背着偷来的桃李回了家。玉英被史微的样子吓着了,也先走了。史微气得全身打颤,呆呆地站在路当中。蒋姐从坡上回来,看到她脸色煞白,喊道:“喔唷,天啊!你这个蠢婆娘,气那么大!你和燕子相骂了是吗?”史微半日憋出三个字:“她骂我!”蒋姐边走边说:“她骂你你不会骂她啊?你没有口啊?就要气成这个样子啊?忙回去!你鹅都到屋了。”天黑后,史文远从坡上回来,很生气地问史微是不是去了园里。她说没有,他就骂:“贼日的,谁那么黑心?摘几个吃也就算了,他把我树下了不算,还弄断了我那么大两根树桠。这不是大人干的还是娃儿啊?娃儿哪来那么大胆子和力气?贼日的,要是让我逮着了,我非让他赔不可!微儿,你莫偷懒就晓得吃咯,你要多到园里打望。”他先已怀疑几个懒汉,说完到外面冲那边嚷:“哪个贼日的那么不凭良心啊?偷桃子还把树也弄断。有手有脚自己不做,是人吗?”第二天史微去园里,攀断的桃枝躺在地上与结满桃子的枝比甚是刺眼,一棵李树下也落满了叶子。她不敢告诉父亲。她常常带着别人去园里,这使得曹氏、蒋姐、周姑都骂她:“傻婆娘,哪个像你这样大包、大包送给别人?哪来那么多日日和人打牙祭?”曹氏还骂她明儿长大了是个败家子婆。史文远知道,但他对孩子睁只眼,闭只眼。
    史微与燕子和好是她各处做客回来后一天晚上。那晚她穿着新的确良衣服在大禾场和玉兰玩:“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得唧唧叫,问你要钱还是要票?”“微儿。”“要钱。”“微儿你前几日到你街上大姑那儿去了啊?”“钱钱钱,给你背上来三拳。”“莫咯!我要票。”史微拍手输了,正被玉兰整得发笑。“老院子妹妹五月半为定,男方打发四套衣服,有的确良。她那是白的,你这是冬瓜蓝的。”玉兰捉了史微手,先对燕子说:“她不和你讲话了,还脸皮厚起寻话讲。”说完转对史微笑道:“票票票,把你手心铰三铰,看你是哭还是笑。”“微儿,我们三个人玩吧。”史微一边使劲把手板伸直一边说:“这怎么三个人玩啊?”这是两个人的游戏,史微起先硬是不理她,但见她说得实在没道理,就又和她搭话了。其实史微也知道燕子不好。在六祖上,燕子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只与玉兰上头的那个姐姐合得来;大家说她俩臭味相投,都手脚不干净,爱偷别人东西。可史微不管这些,只要谁愿意和她玩,她都高兴。更何况常常是燕子先来黏附她呢?玉英、玉兰、银铃、雷雨儿,她们虽然都对史微好,可不像燕子那样黏糊她。
    不下石阶在家里,史微还与和她合一个堂屋做饭的沈姐合得来。沈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如今老了,再则眼睛不好,她已经不用去队里出工;因此像史微一样,她也是一个最有闲暇的人。沈姐爱摸索着去听芝姑讲故事,史微、有志、玉英这些住得近的娃儿就常跟着她去凑热闹。他们不去大禾场,大人乐得闭一只眼。后来,史微也成了芝姑的故事迷。《临江仙》证曰:
    袅袅炊烟高落日,黄昏月下童谣。剪刀锤子两垂髫。划拳浓兴味,胜负笑声娇。
    阿母未催时尚早,那边谁又嚎啕?无盐西子复班昭。阿婆传掌故,藤椅躺花猫。
    十二 听书迷说鬼自惊魂
    听故事是一件斯文的雅事,一般父母都采取宽容态度。就是玉英妈妈知道玉英是去芝姑家也不阻拦。
    芝姑不与雷雨儿住在一起,她老俩口从小镇潭湾告老还乡后,就在史微家后面桑弄子上边修了一栋新房,和已婚有两个娃儿的大孙子即雷雨儿大哥住在一起。芝姑另有两个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故而她的日子过得非常优越、安闲。她在史家村没有亲兄弟,史文谦和史文远是她最近的亲戚;不过他们和平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往来。史文昊哥哥史文昌过继给芝姑父母,他也一直在外工作。史微听父亲讲,就因为芝姑父母膝下无子,才把芝姑当儿,让她识字习文。她是六屋人女儿中唯一熟读诗书的人,也是他们行辈中唯一真正享受过祖宗荫庇的人。芝姑讲故事栩栩如生,再加她老俩口喜欢伺弄花草,把屋前房后收拾得别具一格,因此总有一股特别的吸引力。她的生活也因大家的缠磨而丰富。
    听故事会上瘾。像《薛仁贵西征》、《杨家将》,一章一个原由一段波折,谁不想究根问底?芝姑累了会预先说第二日休息,沈姐、有志、玉英不去,史微一个人还是会跑去。她和芝姑最近,从后门出去不要半分钟。芝姑要是实在不想讲,就叫史微把头天听的说一遍。史微总能令她满意,令她情不自禁地往后说上一段。《粉妆楼》讲孟丽君,那会儿,史微和沈姐几乎不分白昼黑夜都在她家。史文远也会讲这些故事,但史微觉得父亲没有芝姑讲得有味。史微这么说,史文远不服气。“那你俩比一比上!”史文远笑:“你还将爸爸军咯?”
    芝姑刚来那阵大家都爱去玩。雷雨儿去芝姑要给她分派事做;她去了几回就不去了。燕子翻抽屉让芝姑看见,不让她再去。史微见有鸡去花圃折腾,她马上跑过去赶一赶;芝姑拐杖放迷阵了,她一会儿就帮她找到。在六祖上史微最得芝姑喜爱,芝姑甚至把她在外儿孙的相片指给她看,并逐一向她介绍。这像听故事一样能满足史微好奇心。
    能与芝姑讲书平分秋色的是史长和的鬼故事。
    史长和一家也是地主成分。和史微爷爷破产地主不同,他是新兴地主。他家房产全部被没收,成了史家村的大队部和史微以前读书的旧学堂。他兄弟四人都被赶到六屋人房子里住。今年夏夜在屋檐下纳凉,史微才听说他们家的人不怎么读书。史长和祖上担窑货卖,后来摸着了门道,积攒下几个钱,继续走南闯北地经营。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就修造了深宅大院,置办了不少田地,雇佣了几个长工。当他们正雄心勃勃地想继续壮大自己家业的时候,解放了,他们成了新兴地主。他们以前也不敢提这些事,现在政策变了,才在自己屋檐下唠叨唠叨。史微听了,心里怅怅地真觉得他们冤枉;就像她父亲解放时还在她奶奶怀里吃奶,长大后却受成分限制一样冤枉。
    史长和还是毛头小伙时跟他大哥去过贵州,上过常德、武汉,走过邵阳、湘潭,也南下去了一回衡阳。他们把要卖的窑货用船一船一船装好,随水道而去。“一切行动听指挥”之后,史长和兄弟再没有走出过辰溪。
    史长和会摆龙门阵,大家爱听他说常德、武汉、衡阳的水码头。而娃儿最想听的,还是后来喜欢结网打鱼的长和哥,讲那些渔夫遇鬼的故事。有时有志、玉英听得心里打鼓汗毛如针,厉声哭喊不肯走:“妈妈啊,忙来接我咯!”尽管大人极力劝解,史微还惊悸得从壁脚进屋都要史文远看着她背后。虽如此,第二天晚上,他们又经经管管来萦史长和。
    史文远把鹅卖掉后给史微削了一根小角扦,读书之余,她的任务成了上坡砍柴。有时她与沈姐结伴就近在月亮塘周边山包上弄茅草做柴火;有时与大伙一起去稍远一点的山岗。这次,兰花答应带她去锦鸡岭。
    这日吃过早饭,六祖上娃儿呼朋唤友,大大小小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桑弄子。在这支队伍里,大的有有鹏、雷雨儿哥哥、兰花、金铃、莺子等一大帮;小的有银铃、燕子、有志、玉兰弟弟、玉英、史微等等。他们一路欢呼雀跃,好像不是上山砍柴,是赴盛会。
    月亮塘塘坝是他们上坡时的第一个驿站。从锦鸡岭到史家村有五、六处驿站,去的时候玩耍,回的时候休息。上得月亮塘,大家迫不及待地丢下角扦,大娃儿围成一堆玩扑克,小的开始跳绳。正在兴浓,大的收起扑克一阵风走了;小的忙把绳子收好,边叫边跟在后面跑。这时,几个大的在前面叽咕两句后猛地飞跑起来。小的发觉大的耍花招不要自己去远处,追不上也不追了。大的去老虎塆上面的锦鸡岭,那里山高路远林深,小孩子背不了多少柴火,跟去添麻烦。史微几个没奈何,上了岗就停了。
    这坡上松林茅草虽然稀疏,但山神爷设置的机关少,适合一边砍柴一边玩耍。他们找到一处平缓地放下角扦、绳索,拿着柴刀漫山遍野翻爬。冷不丁,那个岗子上冒出一个人来;一会儿,这边山弯弯传来呼唤。在他们这些人中,以能力大小又分两个层次,燕子、银铃比史微、有志他们快得多。眼看大家提回不少柴,燕子出主意烧红薯吃。银铃没有响应,她一个人拎着刀又去坡顶了。
    象偷黄豆烤一样,他们也曾吃过红薯。烤黄豆用柴火较好,烤红薯则用干牛粪理想。燕子嫌史微没用,吩咐史微和玉英找干牛粪。红薯刨来后,几个人躲在隐蔽处生起一堆火,一边拔弄红薯一边闲话儿。史微:“雷雨儿为什么不来?”燕子:“她妈妈要她在家洗衣服。你昨晚为什么又不来大禾场?”史微:“听故事去了。”大家同声忙问:“芝姑昨儿说了什么故事?”这时有志笑着对史微摆手,跑过来附着她耳朵嘀咕。大家嚷:“你俩姊妹瞒着我们说什么悄悄话?”史微开心笑道:“芝姑没有讲书,讲鬼了。”玉英会意,和史微、有志一起坏笑。听是讲鬼,一群人顿时乱叫:“你讲给我们听咯。”有志、玉英成心吓大家,也催史微讲。史微学样,把长和哥讲的《溺死鬼找替身》,绘声绘色地说来:“一个清凉的秋夜,打渔人一觉醒来,看到外面亮堂堂的,以为天已大亮。他立即起来,腰间系上鱼篓,肩上搭着鱼网出门了。等他急冲冲来到松溪,望望月亮,才发现还是深更半夜。他想:‘既然来了,何必回去?今儿月亮这么好,就弄一夜鱼吧。’他沿溪往上走,来到松树坪密密麻麻的山脚,在溪边停下,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抽烟。他计算从这里开始往回打,等他走到入河口,鱼儿够了,天也亮了。好呢,抽完烟,在一个浅水滩上边,他撒下了他的第一网。收网时他发现上手边溪中站着一个人,那一处水齐腰深。他奇怪:‘我打量过这里没人,怎么又有了?是哪个呢?比我还早?’这样想着,他就对那人喊:‘哎,哪个伙计?晚上不睡搞通宵啊?’黑人影没应他。他以为那人听不见,就又自顾自地忙开了。撒过第二网后他张望了一下,那人不在了。他以为他往松树坪走了,就不再在意。第三网回到了蚂蟥坪,收网翻检时他犯嘀咕:‘今儿运气怎么这么不好,一个鱼都不上网。’他起身欲走,又看到那个人。那人已经上岸,也往下游走来。打渔人想啊:‘这样也好,打不着鱼有个伴儿解闷。’于是又冲那人影喊:‘伙计,你打了多少鱼?我今晚背时,一个虾子都没有捞得。’黑影还是没有应。打渔人纳闷:‘这人脾气怪,我那么叫他都不应,莫不是个聋子哑巴?’他站着望了一会儿,然而他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面目模糊的黑影子:‘这月亮亮得跟白天一样,为什么看不清面目?莫不是个鬼?’顿时打渔人背上冒汗,心七上八下起来。他搭上渔网就往回走。黑影不急不缓地跟着,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打渔人更加疑心,又怕错把一个活人当鬼,就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说话。他给自己壮胆,也是想试试那人搭不搭腔。可是,那个黑影始终不出声儿。前面就是黄鳝桥,他想起鬼和人不同,鬼是过不了桥的。他转身往后一看,果然黑影不见了。打渔人登时明白,心一急,脚步也加快了。等他走过桥走过一根田塍,黑影又出现了,离他越来越近。前面是沙湾水库,这时,黑影儿发出‘喔、喔、喔’的怪叫,水库坝上乱坟岗立即下来一大群怪模怪样的小鬼。它们呜呜乱叫,手舞足蹈地在等着打渔人。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幽绿的鬼火忽闪忽闪。打渔人害怕极了,突然记起鬼怕网,就想把网罩在自己身上。就在他准备把网撒开时,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吹来,他的手一下子僵了,不能动了。他扭头一看,啊,黑影就在他背后:脸如白蜡,不见眼睛鼻子嘴巴;手却如水草般向他伸过来,伸过来……”史微说话的声音早走了调调,她自己先已吓得毛骨悚然。“啊!”“啊!啊!”突然,一片死寂的山谷爆发出恐惧的尖叫,接着惊叫接二连三。大家一边叫一边拼命地跑。当他们从隐蔽阴暗的凹地跑到光亮的山脊时,惊愣过来的他们又骂又笑:“现在是白日,阴阳颠倒的鬼还在睡觉。怕什么怕?黄鳝桥离这里远呢,沙湾水库也还远。”吵吵嚷嚷地又争先恐后跑回去抢红薯吃。
    这时,勤快的银铃又背来了好些柴火。
    十三 理直气壮无济于事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这一学期,史微就要小学毕业了。她的班主任换成了学校教导主任。史有成去辰溪一中复习了,他今年要考大学呢。
    史文远没有架势去读书。去年冬天,他在家里作了四幅画: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另外还有两副史微不知道是学谁。史文远作画的时候,史微和有志自觉地守在他身边。一张白纸看着、看着一个象模象样的东西就出现了,这趣味可不是大禾场所能获得。但也仅仅是那个冬天史文远作画了。冬天过后,农闲过去,春耕了,史文远又和大家一起,扛着锄头去出工了。而史微,依然只知道蹦蹦跳跳、嘻嘻哈哈。
    这天中午,史微吃完午饭回到学校,和玉英几个人在操场跳绳。操场上玩耍的人很多,朱老师女儿史娟娟和她同伴也在这里。他们发生冲突,史微和史娟娟打了起来。
    史娟娟在读二年级,今年也是满十一岁。农村娃儿启蒙迟,八、九岁才提上学的事。七岁进学堂算是早,像史微六岁就上学,那是绝无仅有的事儿。有志只比史微小半岁,他今年也才读二年级。史文远把史微送进学堂时也曾叫有志一起去报名,史文谦、曹氏却异口同声地说:“娃儿都还在吃奶,那么早早地去学堂,他会读什么书啊?书读他喔!”史文谦夫妇四十大几才生有志,孩子本不多,对有志确实娇惯。但有志的好朋友玉兰弟弟也同史微、有志一年生,还有燕子妹妹,他们像玉兰、燕子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坐进教室过。至于去学堂坐三五日,一、两学期,一、两年的就更多。史红兵上完四年级不上了;雷雨儿上完小学也不上了。六祖上读书的娃儿寥寥可数,不读书的娃儿却是一大片。其他生产队也如此。大家没有条件让孩子读书,也不重视读书。
    史娟娟是六队人,与史长贵住在一块,和史微离得不远。不同的是史娟娟父亲在辰溪煤矿工作,她妈妈朱老师把孩子管得严,史娟娟几姊妹很少出来玩耍。这就像玉英爸爸在麻阳铜矿工作,她妈妈也不让他们出来和大伙玩一样。他们大人认为他们比别人娇贵,所以平时史微和史娟娟不热乎。不过史长贵的老母亲爱养蚕,每年每当她摘茧子煮茧纺丝时,史微和史娟娟就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六、七队只有这个老人还在养蚕,她背着背篓外出采桑叶,孩子们碰上都会主动爬上树为她打桑叶。老人家也热爱小孩,虽然孩子在她蚕房门口探头探脑看她蚕宝宝、看她雪白的蚕茧她要赶,但煮茧子纺丝时,她会非常慷慨、公平地把蚕蛹分配给这些好奇、馋嘴的娃儿。大家围着她和锅炉、纺车,一边看她怎样纺丝,一边盯着锅里滚动的茧子,看到一个被抽尽了丝的蚕蛹现身,都伸手指着嘟嚷:“这回轮到我了,这回该给我吃。”于是她一边用她那双特别粗、特别长的筷子挟起蚕蛹说“好,这回该你”,一边毫不含糊地指给真该轮到的小孩。大家因此很诚服,每年不约而同、轻车熟路地来这里。也就是这个时候,史微和史娟娟才特别挨得近。
    昨晚七队娃儿与六队娃儿在大禾场玩打仗时闹得不欢而散,七队这一派稍占上风,住在史长贵那一块的娃儿很扫兴。不过史微不是主角,史娟娟也不在其中。因为头天玩耍时大家赌气了,史微几个与他们在操场上相见都装着没看见。史娟娟他们来到操场,拿着棍棒你追我赶,不时故意撞史微这帮负责摇绳的人。史微几个让开了几次,他们还是那样。轮到史微摇绳,史娟娟推着一个人从背后撞来,史微躲闪不急被撞倒,右手掌和胳膊肘擦破了皮。史微很气愤,走过去就推笑着看她的肇事者。她和他俩打了起来。这时办公室的老师也陆续来了。史微同伴因为怕朱老师,有的走开了,有的只站在一边看着。玉英给史微帮腔,但也不敢惹事。史微一个人打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史娟娟仗势,硬是要压制史微。史微本已吃亏,现在是连命都豁出去了。史娟娟脖子挨了史微一爪子,她哇地哭起来。她的同伴马上跑到办公室报告她妈妈,史微被拉进办公室。史微讲述经过,有几个老师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三个老师。一个朱老师,一个是兼学校教导主任的史微班主任,另一个老师在一角批改作业。朱老师阴沉着脸,用眼睛恨恨地盯着史微教训。史微受伤的手生生地痛,很不服气,说史娟娟先惹她,说朱老师袒护自己女儿,说史娟娟也应该站到办公室来。朱老师看一眼批改作业的老师,做着无奈的样子对教导主任说:“您看史文远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还没有说上她一句,她都得三句了。谁还敢惹她?”说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办公桌阴冷地注视着史微。教导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史微早已沉默着不吭气儿,她带着情绪听教导主任的训斥。朱老师冷言冷语继续说:“这娃儿没有娘,缺乏管教,被她父亲宠坏了。你看咯,小小年纪,你看她怕谁?我都没见过这么各样的女娃儿。”办公室窗户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史微自尊心受了极大打击。打架事情时有发生,一般来说,如果要站办公室,打架的双方都会去。史微和史娟娟打架,她不觉理亏,却反而只要她一个人接受惩罚,她心里就是觉得别扭。朱老师那边说,她这边想:“朱老师你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朱老师你没有理由让我一个人站办公室挨批评。”教导主任训斥完史微,迫使史微向朱老师赔不是,写检讨书。史微不情愿,轻声咕噜着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不是我惹的事,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我们知道,毛 的语录人人会背,毛 的理论人人会用;这两年大人虽然消停了叫喊,但在娃儿们的口头上却还很流行。史微天天跟着玩打仗,那些大娃儿,哪一个不用上几句革命口号?此时史微也是找这些经典理论为自己的行动作注解。“什么啊?你刚才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得?”教导主任立时火了。偏偏史微还傻乎乎地为自己争辩:“本来就是史娟娟依仗她妈妈是老师,在那儿欺负人么。您不调查清楚,凭什么单要我一个人赔不是?写保证书?”史微理直气壮,教导主任他却不干了。他上前一步,一记耳光扇向史微,恼羞成怒的声音早就喊开了:“你还真是胆大包天!我不调查,我不替史文远来教训、教训你就不是我了。我看你今天怎样来犯我!”史微猝不及防,重重地受了那一耳光子,鼻血奔涌而出。她站在原地不哭不动,一任鼻血下流。她想看看她的班主任兼教导主任到底会把她怎样?看见史微鼻子被打流血,趴在窗外看热闹的同学吓得一轰而散,嘟嘟嚷嚷地叫开了。批改作业的老师没料到会出这事,也许是觉得不好,就走过来帮史微鼻子止血。眼看鼻血还往外直冒,她把史微拉出办公室,一边叫人快端水过来,一边找棉花帮史微擦拭。水端过来后,她一只手用水拍史微后颈,一只手擦洗史微身上的血迹。这一天下午,史家村小学上课时间足足推迟了十五分钟。

    史微挨打了,有志和玉英很快跑回家报史文远。史文远来到学校,看着鼻孔塞棉花、脸上有个红肿手印子的女儿,他直进办公室找教导主任:“我娃儿到底犯了什么事,要你教导主任来这样教育?你在家是不是这样教育你自己的娃儿?”史文远执意要拉教导主任去公社联校论理。教导主任亏心,这时早已气馁,看到史文远连忙先赔不是了。校长怕事情闹大,也跟着说“对不住”,又劝史文远:“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叔伯弟兄,早上不见晚上见,低头不见抬头见。文远公啊,还是算了。”史文远虽然心里很气愤,但他还能怎样?折腾又有什么用?为此事,史文远好些年不能原谅和他一般年纪也在做着父亲的教导主任。当然,这是后话。
    这件事情发生后史家村人议论纷纷。一些妇女心直口快,说朱老师护短,你教导主任护什么?没有事没有顾忌的妇女,她们在大路上碰到史微父女俩,拦着追问此事。史文远有苦说不出,所以并不想在此事上纠缠。朱老师和教导主任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们站在史家村的大路上接受人们询问的时候,他们不提自己的过错,而把史微的“缺乏管教”“无法无天”、“胆大包天”大肆宣扬。于是,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虽然不是全都信了他们的话,但也知道了史微的“胆大”和“各样”。史微从此名声在外不说,朱老师后来还一直为此事记恨于心,路上碰到史微,就拿眼睛恨恨地盯史微。当然,这也都是后话。
    听了那么多史微的事情,我们基本上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应该是年纪大了,日子过得还算顺当,所以现在很是慵懒~~~
    我可能真是很被动的那种人,招了嫌弃才知道努力。
    继续努力是必须的,不然我念叨红袖认识的辽宁孙老师、子归的北京了望君、老同学刘蓁、天涯您数字君,特别是我家大傅,我那份惭愧与羞耻心都不知该藏到什么地方了。
    人啊,关键是自己的心,但心归何处,其实是行动做最后决定。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难道我也要步此后尘!?
    十四 惹事桃子不会说话
    时间到了六月,史微马上将小学毕业。史文远志在让女儿读书,因此对她的功课抓得很紧。再加上次办公室事件,史微也收敛了许多,她几乎是不去大禾场玩了。
    桃子成熟了,史文远怕人打野食,叫史微多去园里照望。这天放学回来,她放下书包就往园里走。
    史微家的桃子,大人小孩都眼红。余婆婆看史微在吃,就说:“微儿,把你吃的桃子用刀劈一点给我嘚,我牙齿不好,慢慢嚼。”蒋姐在园里碰上她也说:“微儿,你桃子熟啦?丢一个让我也尝尝鲜嘚。”史文远多年在大队农场干活,他家这两棵桃树,是搭农场从溆浦买的,别人地里没有。它与本地桃不同,它个大、泛白、透红,且清脆香甜,又熟得较早,是辰溪街上最好卖的桃子,即人们所说的“溆浦桃”。去年燕子偷桃后不久,史文远就把桃子全下了。下桃时父女俩站在树上,他说:“自己树上结的东西都不让自己娃儿吃,哪还让谁吃?他们街上人买去,还不是给自己娃儿?吃吧,自己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这两棵桃树,还有那五棵梨树,都是你来爸爸身边那一年栽的。农村不比城市想吃什么街上买;农村是地里出什么吃什么。人不勤快就没有吃。做贼不仅吃不饱,抓住了挨打没人怜惜。”那天大箩筐摘了满满一担,第二天去辰溪卖,临行前他又拿下几个白里透红的大桃子留在家里。实际上,果实刚成熟史微就开始吃了。她先吃桃子,再吃李子,最后吃梨,一样一样,直吃到它们一个不剩。史文远从来没有因为吃东西而打、骂过她。
    史微去园里,在桑弄子遇上好些天没照面的燕子。
    燕子背着背筐和她妹妹一起去放牛。史微看见她妹妹出门很新鲜。燕子妹妹只小史微两个月,别看她个头和史微一般大,实际上还像一个吃奶的娃娃。她母亲张氏非常娇惯这个晚女,七、八岁还让她摸奶、吃奶。她平时足不出户,跟着张氏在家里。即使大禾场就在她家门前,她也很少出来玩。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从来就没有出来过。她要是出来,大禾场准会有哭声。张氏听到她哭,就追出来站在自家门口,放开喉咙大骂。这常使玩得起劲的大伙儿觉得扫兴,因此很少有人愿意理她;渐渐地,她也就退出了大禾场这块乐园。史微听说她有一点儿傻,又有人说她不是傻,是张氏溺爱过度才使她变成那样。早几年因为她,周氏和张氏相骂多次;后来史微也像大伙儿一样不理会她,她们之间才无矛盾。她是一个真正的娇娇女,在她家里,她只在张氏做饭的时候烧过火;其它活计像放牧、砍柴、洗衣服等等,她从来不做。她即便出门,也仅仅只是张氏的跟屁虫,连燕子和莺子都嫌弃她。见她和燕子一起出门,史微这是头一遭。
    到梅冈坡脚,燕子明知故问:“你去园里做吗?摘菜还是做吗?你桃子熟了吗?”史微:“才红顶。”燕子:“我和你去看一看。”史微答应了。她妹妹翘着嘴巴也说要去,史微不吭声默许了。她们高兴地上了梅冈坡。
    进得菜园,景色较春天大有不同。各种草木郁郁葱葱,像是要绿出汁液来似的。李树上李子刚变色,刚有一点亮眼,燕子想摘,史微摘了一个:“呸!酸死了,苦死了!”没有成熟的铜仁李涩住了史微嘴巴,她咬了一口就丢了。燕子不信,史微让她自己尝。她跳起来摘了一个,吃完了,说好吃。史微没让她再摘。园里梨子要到七月成熟,可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好景象。三人来到桃树下,望着树上的桃子喜不自禁。树尖上的桃子更撩眼,可史文远在树根和树杈塞了许多荆刺,她们要摘并不容易。燕子建议并抽来一根豆角栈,史微拣最撩眼的打下来十多个三人平分。燕子妹妹贪多,又从燕子手里抢走一个。

    出了园,燕子见她的牛朝月亮塘方向去了,急忙背着筐尾随而去。她妹妹得了桃子,不愿跟她上坡,和史微一路回家。
    在路上,两人各自吃桃,倒也相安无事。下坡走到桑弄子时,燕子妹妹从口袋里又拿出个桃儿来,可她刚咬上一口就掉了;碰巧史微不知道,踩了桃子。这一下,燕子妹妹拉长了脸,开口就骂脏话。史微瞧不起她,当下说:“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就晓得口带臊。”径直往前走。她在家霸道惯了,以为谁都该让她,边骂边要史微赔。史微来气:“你还口带臊!明儿你就烂口!桃子是我的,你又分得最多。你自己掉的,我又不是故意踩你,你馋也要馋得有分寸。”不料她上前抢史微桃子,推史微。史微一个趔趄,刚站稳,她又上来抢,还抓史微裤兜,想从史微裤兜里抢。史微当下以手相挡,两人扭打成一团。
    这一架如果无人插手,史微肯定不会吃亏。但是事情像闪电一样快,马上就传到张氏耳朵里。闻讯赶来的张氏不分青红皂白,拉长着脸,瞪着一双恶毒的眼睛,冲着史微也骂脏话;并且四肢不闲,双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史微手臂,又踢了史微一脚。不仅如此,她还唆使她女儿扯史微头发,咬史微。史微完全丧失了自卫能力,在她母女俩的联合攻击下,只剩下一张嘴:“好啊,你俩娘儿打我一个人。你大人打娃儿。你不要脸!”一边喊叫,一边枉费气力地用脚乱踢。幸亏这是在桑弄子,幸亏这里往来人多。张氏见有人走来,使劲在史微手上拧了一把之后把史微放了,看一眼过路人,说:“这鬼娃儿没有教导,好历害;我们别和她吵,到时告诉她爸爸。”说完牵着她女儿走了。史微吃了大亏,带着哭腔放声大骂:“张氏你那个老鬼娘呢,我把桃子分给你女吃,还不是哦?你养的女又馋又口带臊,没有用又要先惹祸。你不教导她,还来加劲打我。你大人欺负娃儿,明儿不得好死!”也不顾做工路过的人,拣起一块石子就飞打过去。她没有打中张氏,张氏却骂着转过身来要抓她。她看架势不好,也就骂着跑开了。
    傍晚时分,史微父女俩正在做饭,张氏牵着她晚女气冲冲地走上了台阶,出现在史微堂屋门口:“文远公啊,你那条女还不好好教导哟,日后怎么得了?谁家娃儿像她那样无法无天?连大人都不怕?我娃儿没有用,你那条女就像豺狗子婆咬人一样欺负我女。我劝她两句,她就连我也一起骂了,还拿石头打我。难怪连学校老师都说你女恶。一个女娃儿,这么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大了谁还惹得起她?你不好好教导,明儿个谁家还敢要她哟!”张氏一幅难看的脸,不容置疑的一口气说完这些难听的话。
    史微和张氏母女俩打架史文远也听人说了。史微怕骂,想隐瞒,他也就装痴,耐着性子暂时没问。他想等吃完饭后再和女儿说,没想到张氏就来了。张氏和哪个妇女为孩子没吵过架?自己一个男人家又怎好和她一般见识?想一想,史文远忍气陪笑说:“张姐,对不住!娃儿我没管教好,我这就教训她;你大人大量,也别和娃儿是一样。”
    听到这里有人嚷,蒋姐、周姑、余婆婆都来了。
    史微上次受了好些教训,史文远一再教导她不能在外惹事打架,她这次意外的打架本不愿让父亲知道,她没想到张氏真会来告状,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过错。她气极了,开口争辩道:“她乱说。你问她女到底是谁先骂人、先打人?她来了不叫住我们,却抓住我的手让她女儿打我,她还加劲拧我。张氏你讲鬼话不得好死。你把我的手都卡红了,还拧紫了一块。大人打娃儿,还好意思来告状!我恨石头没有打中你。”说着她伸出被揪得发青的手给余婆婆和大家看。张氏扯了一下她女儿,给她女儿丢眼色、扭嘴巴,示意她女儿说话。可史微说的都是事实,她女儿毕竟也还是一个孩子,还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就低头一声不吭。张氏气得没奈何,连忙来和史微争辩,说她没有打史微,说史微是“讲鬼话”。史微本来吃了亏,见张氏还要来自己父亲面前颠倒是非,存心害她挨打,怎么不据理力争?张氏、史微,一大一小,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争吵着。
    余婆婆听了说:“几十岁的人,还和娃儿是一样。娃儿打架是常事,把她们拉开就算了咯。”蒋姐、周姑也在旁边半是劝导半是数落。史文远一边呵斥史微,一边连连向张氏赔不是。张氏拉着她女儿悻悻地走了。
    等这几天把文化社的事情安排好,不管是抽身而退还是全身而退,我还得与此文厮磨才是。
    十五 爱如风暴先自哽咽
    大家散了,史文远心里却还有气。他疼女儿吃了暗亏,恼张氏明明得了赢头还恶人告状,烦女儿不听话给他添闲气。他知道她不说假话,少不得又把“莫惹事。你没有娘袒护,在外头打架只有吃亏”这些道理重申一遍。可是,史微说:“人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就那么让别人打啊?”“人家是大人,你打不赢,你要忍!”“忍,忍,忍!我忍了人家以后就不欺负我了?我就是要打。打不赢也要打,打死了也要打!”她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绝对正确。她以为只要她有理,她就不用畏惧。孤老的沈姐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早把这话牢记在心。然而,世界真这么简单?
    史文远另有一层心思。在他看来,古人说孺子可教,而女儿恰是“孺子不可教”;要不,这样的事情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娘在世一直不许她和张氏娃儿往来,他也再三交待她离她们远远的。他知道张氏燕子会哄她,可她不信他这个做父亲的教导,偏偏信别人欺哄。史文远最气恼的是,她常把东西偷着拿给她们不说,临了还要受她们欺负!他一个年轻的男人家,为这么个傻娃儿,怎么去与那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争吵、理论?那象什么话?如果女儿听话,何须这般操心?想着这些冤枉气,他更加烦躁。
    史文远一边炒菜一边耐着性子训导史微。史微不懂父亲苦心,又辩解又顶嘴。本来史文远的气还无处可消,看她那么犟,不服说,不软口,还自以为是、振振有辞,他心里更加来气。他把炒好的菜端进屋时,经过灶门边,一脚踹倒了史微。
    好“戏”开始了。在灶门边挨了一顿脚踢的史微被拖出屋来,拉到猪栏边的一根粗柱子上,像“坏分子”那样被捆绑起来。史文远怒气冲天,怨恨也随之而来。他骂她是累赘,怨她耽搁了他的前程还时常给他惹麻烦,说她这个“丑种子”、“坏家伙”、“不识好歹的死东西”与其经常送给别人去打,还不如让他自己来打。史微说他当初不该生她,说他既然嫌弃她为什么不把她掐死?说她自己只是他的出气筒。“今儿我就打死你!省得明儿给别人打死,大家说我史文远造孽!”史文远的怒吼早又把蒋姐、沈姐、周姑、余婆婆她们引来:“娃儿犯了什么王法要把她绑起来打?”任她们怎么讲,史文远一概不理会。她们看架势不好,又去把曹氏请来。曹氏也劝道不住,于是她们数落他,说整个史家村都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打娃儿的人。史文远要打得她哭,打得她软口求饶,打得她屈服于他的威严;但史微既不哭也不软口更不向父亲求饶。夏天衣服穿得单薄,曹氏看到史微手臂上、腿把子上立竿见影越来越多的血垄垄,她真动了气,黑下脸对史文远说:“人家讲‘虎毒不食子’,那你今日真要把她打死啊?心肠那么歹毒,是你自己娃儿呢!”余婆婆说:“文远啊,你今日还有我这个老婶娘,你就听我的,把条子放了。”但是,执意要打得史微认错的史文远还是不理睬她们。不仅如此,他还把打断的荆条换成细细软软的竹条。这其实和教导主任打史微已经是一个腔调,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变成了要她屈服。劝解人劝不住父亲也劝不住女儿。余婆婆再也看不下去:“人家死护娃儿,你死打娃儿;人家听了正在屋里开眼!”边说边伸手去抓史文远。她这一伸,竹棒落到她手上,她立时感到火烧般生疼。她捂着手抹开脸说:“他要把她打死,就让他把她打死。又不是我们的娃儿,劝什么啊?不服劝就不要劝!”一瞬间意外的沉默,这场下不了台的毒打终于冷下场来。
    看着史微遍身膀肿及一根根触目惊心的血垄垄,史文远哽咽:“天,我是前世作孽才养这个东西。”他流着泪往屋后的桑弄子走去。《金缕曲》证曰:
    回暖栽希望。树秧秧、植根荒野,把蓝天想。无视周边相宜草,却见松萝魍
    魉。共荆棘、一株难长。浇灌严慈浇灌血,念新晴痴梦期梁桁。她愣是,小
    模样。 爱如风暴先悲壮。对纲常、观斯顽石,平添惆怅。羸弱安排雷霆
    下,挥动七情之棒。说犊子、犹输倔强。琢玉无成多少恨,抱一根朽木牙关
    痒。自哽咽,呼霄壤。
    史文远一走,邻居立刻把史微松了绑,并不断地说她犟,说“娃儿没有怕惧,那样应答大人是自己讨来的打”。史微没有吭声,依然认为自己没有错:“我没有惹祸,我也没有生事;我没有要你们生我,我也没有要你们要我!”她受痛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那颗敏感的心。当众人散去,她独自躲进黑暗的屋里,倦缩着小小的身子,藏在床侧一张大竹凳子下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她恨张氏,更恨自己父亲。她记得这是她第七次挨父亲打。她想父亲并不是真的爱她、要她,而是因为她母亲不要她后,他才不得不留着她:“你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们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扔了?”她想起疼爱她的奶奶,疼爱她的外婆,不要她的母亲;曾经茫然的事情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似乎史家村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堆堆,整个六队晒谷场都满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在人群里戏笑追逐,老年人蹲在周边小声嘀咕。晒谷场中央零乱地放着锅具、碗筷、桌椅板凳、柜子、床,以及捆绑整齐的铺盖等家什,平时非常疼爱史微的外婆坐在一张凳子上,被人拉着手。而晒谷场一处,史红兵妈妈和另外几个妇女,她们围着许彩凤在激烈地拉拉扯扯。许彩凤大声说着,想奋力摆脱她们。她那掉到屁股下的长长辫子,因身体的用力而摆动着。
    这是史微关于母亲的最后记忆。史红兵妈妈后来曾对她说:“那个彩凤心肠就硬呢,大家劝她看在你份上留下来,问她怎么舍得丢下自己这么小的娃儿,她却说‘有了人还怕日后没有娃儿啊?’听她那么说,我们大家都哑了。这样的女人,世上还真是少有喔。”
    史微一边哭一边想,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听父亲话,跑去把母亲的腿抱住?她记得自己是被父亲抱着,站在文传伯伯门前那道烽火墙下大门口的,自己既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想到这里,她就更加伤心了。她觉得大人都是不讲理的硬心肠。她一知半解地感知世事,唱起了奶奶在世时常常教她唱的那一首儿歌。她是一面伤心地哭,一面哽咽着唱:
    丁丁雀儿靠墙飞,无娘孩子受人欺。
    吃了许多冷糨饭,穿了不少不浆衣。
    天已经黑了好久了,史文远一直没有回来。史微哭着、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蜷缩着,就在那张大竹凳子下,累了,睡着了……
    老实说,刚才再读这一段,我还是忍不住珠泪盈眶。
    一位母亲曾几次三番对被她抛弃的女儿说:“你自小不与我一起生活,我对你没有感情。”这女儿一直不死心,她执着于那份未曾享受过的母爱;她原以为她母亲多多少少碍着她继父的体面对她冷漠,但继父去世后是一样的:她母亲每次与她说话都要讲她从小带大的侄女,她母亲是习惯了与她一起生活的人,而她早不在她的生活里。
    是的,失去的东西,你再在乎都没有用。佛说:“那失去的,本是你从未曾拥有的;当你放下执念,也就解除了心中的悲苦。”
    她的悲苦在于,世间所有的道理她都想到了,她嫉妒吗?怨恨吗?她觉得她可以嫉妒也可以怨恨,但她还真没有被这些恶劣的感情俘虏,因为她活得很好,她的丈夫与儿子都令她幸福。
    继父去世前一周,她母亲与弟媳在做赚利息的生意,一再(真的是一再,就是一见面就说,不见面还电话磨)鼓动她投。她母亲说:“你投贰万元,就算是为我。”她没有经济头脑(她一直被别人这么说),但知道天不会掉馅饼,却最后还是投了,因为她真被她们骂怕了:“姐姐,这天天捡钱的事,你为什么不捡?你这辈子真要姐夫养一辈子啊?”她母亲看她无动于衷则说:“我是坏人。对不起。我是坏人。”她没有回旋余地,她知道,她投两万,她弟媳就能拿四千利息,她也带侥幸心理,认为本会回来,于是投了,于是水漂了~~~
    后来的后来,即现在,她终于明白:人是生活在利益与习惯捆绑的圈子里,从她母亲抛下她走后,她真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母亲。她要做的,就是放下。
    只是,她心里也习惯了装着~~~
    第二部 尘世风雨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朱敦儒《卜算子》
    一 如笋人儿丹青兴致
    读完小学,史微不足十一岁半。
    史微从来不过生日。在大禾场,谁都能美滋滋地剥鸡蛋作秀,独史微只可眼巴巴地望:“爸爸,有志生日伯娘给他煮蛋吃。玉兰、玉英她们生日都得过蛋吃。”史微闹,史文远如实相告:“生你的时候爸爸在长沙治病。你去问你伯伯、伯娘,看他们知不知道。好咯,爸爸明儿给你煮蛋吃咯。”曹氏被缠不过:“我在坡上听说你妈妈生的,只记得那时桃花正好,你小姑背着大肚子到看你。莫馋,明年有志生日伯娘多煮一个鸡蛋给你。”如此,史微小学毕业了,史文远嘀咕她年龄,她方知道自己还不足十一岁半。
    史微读了五年书却没有考上初中。国家重新重视教育,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教育部出台许多新措施,落实到地方,那就是史家村的初中部被取缔停办了,松溪公社只有松溪中学面向各大队小学招生。史家村七人考上初中,史微以四分之差落榜。
    史文远对史微很失望:“你为什么连初中都考不上?如果考上初中,就可以住校寄宿了。”他不想让史微再读一年五年级,一是因为教导主任,二是他自己也实在静不下心来陪伴女儿:“史有成考上大学了。朱家弯有个年龄和爸爸一样、美术没有爸爸好的人也考上了一个美术学院。要不是因为你,爸爸也可以去上大学。”看着别人美好的前程,满心后悔遗憾的史文远思量来思量去,决定去找姐夫赵志强帮忙。
    赵志强是松溪中学语文老师,这几年送毕业班颇有成绩,成为学校一等红人。史文远希望通过他的关系,让女儿直接进入初中,他打算外出找副业。古人道“男儿无妻家无主”,史文远病愈后在大姐夫的帮助下自学了缝纫,大家都希望他境况有所改善,因此赵志强答应了他的请求。就这样,史微被送进了松溪中学。
    松溪中学建筑不多。两排长长的教室像两根平行线,它们的头尾是横着建的两间教师小住房和食堂。如果凌空俯视,就像两条长龙相对而卧,扭头相望。在它们之间,一座木楼坐南朝北,横在当头。木楼对面两百多米的地方是厕所,中间是操场,不多的围墙把这些建筑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木楼前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梧桐树下有一个高出地面的方平台。它平时是体育老师的领操台,逢上大事,学生在操场集合,领导则在台上讲话。这就是松溪中学的大体面貌。
    初中第一年,史微和银铃等三个小姑娘成了好伙伴。银铃是四个人中最聪明的,一到班上就当上了班长。松溪入河口虽在史家村,松溪中学却离史家村十余里。她们去学校,沿着史长和打鱼的路,四个小姑娘同来同往,一起熟悉了这一路程上的每一寸土、每一棵树、每一座桥、每一口井。为了吃公路旁小店里二毛五分钱一碗的馄饨,她们不知从家里偷出来多少米送给店主。史微踩了新土,个儿像春天里的竹笋,长势异常凶猛。两条能穿的裤子都可怜兮兮地掉在了小腿肚上,就连那条进初中时才做的新裤也不例外。史文远很无奈,就把史微几条洗退色的裤子重新摆到案板上,找来几块碎布,一一把裤管接了两寸。接长的裤管儿新旧对比鲜明,史微觉得别扭,不肯穿去学校。史文远笑道:“俗话讲‘笑烂不笑补’,这些裤都还没有烂,都是好好的;你又不像人家有弟弟妹妹拣,如果不要了多可惜?再说家里这么困难,你应该懂事才对。傻儿,穿上,你同学不会笑你。”来邀史微上学的伙伴也在一旁你一句我一句地鼓励史微,并一个劲儿地笑。银铃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看我们嘚,都没有你穿的好。不要紧呢,这有什么稀奇?有什么好笑的?谁要笑就让她笑好了。”银铃说完,她们几个先忍俊不禁地你推我让笑着一团。史文远站在旁边也和她们一起笑。史微觉得大家说的有道理,再加上不得不穿,也就跟着笑了起来。来到学校,尽管穿补丁衣裤的同学大有人在,但像她这样的裤子还真独一无二!她这个样子,她老师看到了也眼睛发亮,抿着嘴巴笑。同学们更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时间,史微被激怒了,她绷着小脸、盯着大眼,“横眉冷对千夫指”。很多同学在她直瞪瞪的眼神面前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她的个头还是“突飞猛进”,她老师终于忍不住把她的座位调到了最后;史文远也不得不把她的裤管儿再加长一节。所以一年下来,史微的“节节裤”已是全校有名。但她的学习成绩却是与她的个儿成反比。史文远人身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则他认为女儿年龄尚小,就决定把她留级一年。

    留级的史微觉得很没有意思。她的几个伙伴,第一学期结束就有一个退学不读了,第二学期读了一个月又有一个自己哭着嚷着死活不肯来学校。到了第二年,上学的只剩下史微一人。银铃并不情愿退学,可她父母不同意她再读下去。银铃不去学校读书,她班主任带口信给她父母,请她父母让她上学,说是那么勤学的娃儿不读书了可惜。可是,银铃父母说她已经十四、五岁,女孩子家书读得再多也是在给别人家读,识几个字就行了。于是,喜欢读书、书读得特别好的银铃也退学了。
    这与农村发生了大变化有关。现在实行承包制,多劳多得。半年下来,与在队里出工挣工分、月底年底分口粮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大家田里丰收了,肚子吃饱了,龙灯、狮子灯、蚌壳灯、彩龙船、洋戏、大戏等等娱乐活动,在孩子的眼里都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这时期史家村史文传、雷万宜、史长贵、史洪亮四人成立了一个戏班子,并从辰溪剧团请来师傅教唱戏。村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都进了剧团,像雷云儿、雷雨儿、雷雨儿两个哥哥、莺子、金铃、有鹏、兰花等等,他们都是史家村戏班子里的成员。孩子们图热闹,也不是每个都安心在校学习。史微同伴都比史微大几岁,她们也都认为女孩不用读那么多书,除了银铃心里有一块疙瘩,没谁留恋惋惜。再说农村活计忙起来的时候就人手不够;因此退学现象不单史家村有,整个松溪公社都时有发生。
    史微很羡慕退学的同伴。在她看来,不读书后伙伴更多,也更自由、更好玩儿。史微也曾想退学,无奈史文远目标明确,他是连她走近他缝纫机都要骂她没出息的。因此不读书的念头她也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转一转而已。
    史微留级后与表姐赵思雯、刘老师女儿兰兰成为伙伴。因为赵志强与刘老师,三个姑娘在木楼楼上占用了一间小房。像其他寄宿生一样,她们也是开地铺。也许对史微由奶奶带着时的印象不好,赵思雯不喜欢史微,她要独睡一头,史微和兰兰就睡另一头。每晚她们被各自父亲招去学习,史微就占用了自认为最好、最安全的一个角落。
    松溪中学寄宿生约四十来人,大部分是毕业班的,少数几个肄业班学生因学校离家太远而住校。放学以后,全校师生加起来六十人左右。史微是这个群体里特别的一个。大家都知道她是赵志强老师亲戚,知道她没有母亲,父亲又不在家里。也许因为可爱,也许因为同情,她在学校人缘极佳,颇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可是,她姑父赵志强并不喜欢她。赵志强四十大几,中等个子,酱色或黑色的裤子上面总是套着毛蓝色或黑色的中山装。他稀疏的头发往后翻梳,遇上同人或自己学生,饱满的脸膛笑吟吟地挂着亲切。站在走廊与人闲话,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裤子两侧口袋,兴致所至,脚后跟一踮一踮,身体前后摆动,弧度适中,谈笑生风。史微最初日常生活诸如吃饭、打水都是和赵思雯一起去他房间做的,可她发现自己每次去姑父都要冷着脸训斥表姐。表姐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做事非常勤快。她这样还要招骂,那么自己呢?于是史微总是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陪着表姐挨骂。赵志强从不拿眼瞟史微一下,就像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有时在外面不经意碰上了,史微叫他的声音来不及出口,他的眼光却早已滑过。史微特意叫他,他才一副猛地听见有人叫他的样子,然后就有了惯常的笑脸。史微觉出姑父厌自己,慢慢地去他房间越来越少。
    赵志强不单是语文王牌,他还是最好的美术老师。受长辈影响,史微和赵思雯都爱画画。这也影响了兰兰。她们每天吃完晚饭就到黑板上绘画。赵思雯喜欢古时候长袖漫舞、披彩带珠、青髻如山的仕女,于是三个人就在黑板上画仕女图。史微蓝皮笔记本上有一枝粗黑枝杆的红梅,于是三个人又来一场梅花图比赛。史微买了新手帕,手帕上是一位姑娘头像。这姑娘侧着头,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一溜卷曲的刘海钩在额头。她明眸含情,红唇带笑,挺秀的鼻梁儿使一张娇俏的脸显得更柔、更嫩。三个人非常喜欢,先是草稿本临摹,继而到黑板上画,再又找新本子画。比赛结束,史微最好。史微画得惟妙惟肖,赵思雯和兰兰想超过她,后来又画了几张,但还是跟不上史微的形似与神似。
    史微主课成绩不好,图画却比别人画得好、画得像。这好和像给她带来喜悦和满足,又推动她去画得更好更像。一时间她沉迷于其中,见什么画什么,像《大众电影》等刊物上的插图,她拿到手中就照着画。但赵志强和刘老师都说画画是不务正业,只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才不怕。学校虽比百花园,却不排除种桃的不喜欢竹,栽兰的厌弃桂。
    二 力量消长无处不在
    史微越长越可爱,松溪供销社肖妹子见她,老远就笑吟吟地说“我妹妹来了”,几次捉住她手:“叫姐姐咯,叫姐姐我就放你。”肖妹子站在柜台内,喜悦而任性。史微窘得满脸通红,使劲挣脱她的手赶紧跑。可这并不令俏丽的肖妹子气馁,见了史微,她一如既往地多情:“妹妹,这个你拿去,让干姐姐来付钱。”史微一句话不说,丢了钱扭头就走。
    学校老师在意史微,就像对美有感受力的人不自觉地在意一朵刚刚才露尖尖角的荷花。主任叫:“史含华,你又在玩啊?”刘老师说:“史含华,你要学习呢。不学习要不得。”老师去公社大礼堂看电影,史微跟着赵思雯,也没买票。剪票时工作人员问史微要票,赵志强装着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平时拘于言笑的校长却一把拉过史微,把她牵到跟前,就像护着自己孩子。
    与池子里娴静的花骨朵不同,史微充满了动感,她把史家村的花样都搬来了。学校附近有个水库,水库周围是山丘、稻田、菜园,她招呼同学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像养金银花一样,她把大把、大把的野菊花养在带菜的空罐头瓶里。不管谁走进宿舍,首先看到的是她摆在桌子上的那一大簇花儿。兰兰和赵思雯不理睬史微那套,特别是赵思雯,她说那是无聊、幼稚。和史微做这些事情的是曹园菊和谢一玲。
    曹园菊和谢一玲与大家一起住在一间教室做的大宿舍。放学后大家各自归巢,史微和她们又隔了一层。其实史微如一只孤雁,她既没有融合到曹园菊她们当中去,又不能与赵思雯这些父亲是老师的孩子相提并论。老师对肄业班的寄宿生要求不严,她有时去教室和曹园菊一起上自习,有时一个人呆在宿舍。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大家在教室坐不住,都躲入寝室的被窝里看书、说话。史微比先前更形单影只。
    这晚史微在床上,与其说是在看书学习,还不如说是在自得其乐地玩耍。爱好绘画的史文远藏有许多素描图片,他外出找副业后,它们都成了她的心爱之物。她此时就是在摆弄这些玩意儿,照着一张线条简单的图在本子上画。住在木楼那头的项老师上楼叫她:“史含华,你在干吗呢?到我屋里来玩咯,我和你说一件事。”
    项老师教史微数学,因为成绩不好,史微不敢和她近乎。她的房间史微和兰兰、赵思雯去过几次,都是问题目。史微单独和她在一起还是头一次。她的小屋用洁白的画报裱糊,配以雪白的蚊帐,淡雅的被褥,好像纤尘不染的仙子住所。她让史微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当史微不再那么拘束,她说:“天气冷了,你来和我做伴,给我暖脚,好不好?你不要有顾虑,我和赵老师去说,明天晚上你就和我一起睡。”看史微没有勇气表态,项老师的语气、声音更加温和。不好意思低下头的史微,终于望着她羞涩地笑了。
    回到宿舍,史微脑子不停地转:我应该更讲卫生,我应该认真学习。如此打算许久,她怀着美好的向往,甜美而恍惚地进入了梦乡。她好像已经躺在了那间美丽的小屋,自己也变成了纤尘不染的仙子。
    第二天很快到来,且又很快过去,史微没有等到项老师的召唤。第三天也没有响动,项老师好像还故意避着她。到星期六她已明白,和老师做伴这件事已经过去。出于自尊,她暗自庆幸没有同别人说过这事。
    史微的星期六与众不同。当所有的同学在这一天兴奋而喜悦地准备回家时,她却犯难。她不知从何时起落下了夜晚恐惧症,她恐惧噩梦难醒、鬼魅缠身。
    史微住高大的百年老屋。屋子进深很长,正房与后面的配房已被打通,再则家具简单,所以显得更深。这房子天楼板、地楼板原本整齐、紧凑,但自史文昊有意出售此屋,却不愿卖给史文吉,而是要让给史文远之后,这房子的木板才眼见着一块一块地减少。史文吉曾经是一家九口住在此屋,相比之下史微父女俩就宽敞多了。这两年史文远在外,史微从热闹的学校回来,面对偌大空荡的房屋,没有声音,没有人影,寂静的房子里一切东西都蒙上了灰尘,屋梁上偶尔会有老鼠打架,它们吱吱的叫声冷不丁传来,总让她心惊肉跳。
    史微常常梦见鬼怪侵袭自己。史长和说的扼死鬼青面獠牙,产难鬼披头散发,吊死鬼舌长三尺;可史微梦境中的鬼没有半点人影子,它倒更像一只白山羊,红红的眼睛发射出凶光,一对尖角攻击性极强。有父亲在身边时,史微不会惊慌失措。若父亲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抗击鬼怪,终会因力量不济而在惊恐万状中醒来。
    这只是梦境中的鬼。另有一种无形的鬼怪在她完全清醒时无法抗拒地侵袭她,那更让她感到恐怖。这种鬼不但无形,而且无声无臭。它来了,她的双脚首先无任何原因地麻木、僵硬起来,她害怕,使劲摆弄、移动,可脚硬是动弹不得。她心知肚明,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赶不走压迫在身上的魔力。为了保命,她由原先的害怕变成奋力挣扎。然而没有用,鬼的魔力也在不断扩大,它那类似麻醉、压迫的力量自她脚跟从容不迫、不可抗拒地移向她的小腿,迈过她的大腿,覆盖她的身体,淹没她的胸口,似泰山压顶,如洪水齐天,不由分说把她席卷。心里非常亮堂的史微,拼命地、徒劳地蹬啊,推啊,可越是挣扎,那股铺天盖地的魔力就越是强大骇人,它无情地吞噬她、毁灭她。绝望的史微决定等死,她不想徒劳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舍命一搏!突然,魔力消失,麻痹的身体复又有了知觉。这场搏斗过后,小小的她浑身是汗,疲惫不堪,虚弱得疑心自己不再是活物。她恓恓惶惶地裹好被子,把生死置之度外,任黑暗包裹着进入惊悸莫名的漫漫长夜。
    史微独自在家,常邀玉兰、雷雨儿做伴,如果她们不愿来,她就去央求兰花。可兰花和她一样对她家有鬼深信不疑;因为她年小,不管是谁和她做伴都让她睡里边;而睡在外边注定了也会见鬼。蒋姐和沈姐说那屋里死过好几个人,到处都是阴气,史文吉一家住的时候,也有孩子遇鬼。余婆婆说还有白老鼠纺纺车。史微伙伴都害怕,她们有时愿意陪她,有时又不愿意。史微为了逃避可怕的黑夜常常去亲戚家,这时期去得最多的是赵思雯家。这个星期六,她也是跟在赵志强后面,与赵思雯一起回他们家。
    史文远把足够史微花消的费用交给史萸,请她夫妇俩劳心管教史微。史微去小姑家一切行动向表姐看齐,砍柴、挑水、做饭、洗衣、去菜园等等,她都是和赵思雯一起去做。
    赵思雯是一个常常都像在沉思的姑娘。她讲话爱带刺儿,经常让史微感到莫明其妙。史微和大家笑的时候,她会皱着眉头走过。她笑是感觉事好笑、人好笑,而不是心情高兴。譬如她挖苦史微,史微反应不过来,她“扑哧”一声先笑了。她对兰兰,对其他人都如此。
    史萸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主妇。也许因为她长期独自在家担负着她的一群儿女,史微没有看到过她对孩子露出温和的笑脸,她常是一边忙碌,一边分派人或训斥人的模样。但相对于她自己的儿女,史萸对史微说话的语气还是比较软和。
    然而这天回到她家,史萸故意把赵思雯支出去,叫史微留下。当家里其他人陆续离开,厨房只剩下她和史微后,她停下手中一切活计,站到史微面前,眼睛死盯着史微,说:“你这日在学堂都做些什么呢?一会儿去这一个老师家,一会儿去那一个老师家,都是学习了?女娃儿莫要封天调日!整天猖猖狂狂地,摆什么风?你不兢兢业业读书,若对得起你爸爸?样子好看,就是要你到处去卖风招摇啊?一个女娃儿读书读不进,但做人要做得正。管他娘把初中读毕业跟你爸爸学个裁缝算了。以后开个裁缝店,坐在荫凉处,嫁个大学生也好让你爸爸老了日子好过。‘养儿求低亲,养女攀高门。’你若是不学好,哪个好人家敢来求你?正正经经做一个好女娃儿,不怕将来人家大学生不求你。你如果这么小小年纪就风来风去,到时候去人家家里,哪个父母看得惯啊!哪个又敢要你啊!到学堂去兢兢业业,莫要猖头狂势、封天调日!”史萸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灌了铅似的重,像对一个厌恶之极的人,她的脸也阴沉得可怕。这锋利的语气、寒冷的眼睛、阴森的脸孔,史微永世难忘。
    史微莫名其妙地被自己小姑训骂了一顿,开始在心里检讨自己这一周的行为过失。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虽然学习不用功,但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至于去老师的房间,她也从来不是有事无事随便去。她百思不得其解,问赵思雯:“思雯姐,小姑今天骂我,讲我爱去老师家。其实你晓得我还没有你和兰兰去的多。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啊?”赵思雯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她最后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面的虫。”史微心里只有犯嘀咕的份了。
    回到学校,赵思雯晚上没来睡觉。史微问兰兰,才知道表姐和项老师做伴去了。她暗自琢磨,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偏生第二天项老师叫住她:“史含华,那天我跟你姑父说叫你做伴,但你姑父笑着讲:‘那叫赵思雯和你做伴不行啊?’这件事,真是对不起啊。”项老师诚挚的歉意反而让史微赧然:“这有什么呢?不要紧的。”但在她小小的心里,算是明白了小姑骂自己的用心和目的。
    教史微英语的穆竹雅是一位刚刚毕业的女老师。她看到项老师叫赵思雯做伴,心里就痒痒的了。那天放学以后,大家在操场活动,她远远地冲史微叫:“史含华,你过来!”穆竹雅是和项老师在打羽毛球。史微快步走过去,她们都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还是穆竹雅老师先说话:“史含华,你来和我做伴吧!冬天一个人睡觉真的脚冷呢。”史微所有的功课中就属英语最差。穆竹雅是城里来的老师,时髦的民警蓝套装托着时髦的运动头,里面是时髦的高领红毛线,洋气得让史微从来不敢接近。史微感到为难,心里矛盾极了。她低着头,半晌才说:“你去找刘兰兰吧。我成绩不好,别人会说的。”
    穆竹雅把手中的球拍递给项老师,她走近史微,伸出手,一只在后扶着史微的背拍了两拍,一只放在史微胸前,用一点力,说道:“我看你走路总是弓着背,这很不好,久而久之你会变成驼子的。我以前有个同学就像你现在这样走路,难看死了;成型后她想改也改不掉了。凡是人都要长高长大,女孩子都是这样。这是自然现象,有什么怕羞的?”一旁的项老师也在笑着发表意见,她一边示范一边说:“走路的姿势是这样的,看我:挺胸、抬头、目光向前,步伐要矫健。”史微被她们逗笑了。
    这两年史微一直猛长,小胸脯也开始发生变化。暑假在石阶上人堆里,因难受她说:“我胸前痛。”“撞了哪里?”“没有撞。”“哪里痛?”“这里。”她比划说。“痛得厉害吗?”“吗厉害。就是痛。”周姑笑,兰花也跟着笑,余婆婆说:“你要长大了,是开始胀星子了。不要紧,它自个会好。”“胀星子是做吗?”她们都不再搭理她,只管开心地笑。兰花还用手刮鼻子羞她。打那时起她开始弯腰弓背。后来史文远看到笑骂她:“你那是什么样子?像虾弓子一样丑!虾子就是弓着背。”但她不懂父亲说这话的意思。这一次,她彻底明白了。成年后史微像记着蒋姐送的饭,一直记着这俩位老师。另外,她也是这一年夏天开始行经。这是雷雨儿和不计嫌隙的莺子告诉她如何处理。她第一次使用的卫生用品是莺子陪伴买回来的。忆及这些,史微说:“她们在我孤单成长的关键时刻关照我,指点我,使惶惑的我不再惶惑。关照是一种爱,爱是一种恩泽,不管多少,即使一点一滴,它都聚集、汇流在我的心海,永远滋养我的生命。我打心底里感激她们!”
    在穆竹雅和项老师说说笑笑地鼓励下,史微最后答应和穆竹雅做伴。穆竹雅后来就史微走路姿势又提醒了几次。在她监督下,史微终于改掉驼背的毛病,得以健康成长。
    三 史家村戏班小跟班
    一年又一年。又放寒假了,史微回到自己家里,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管制、束缚的闲人。这时她像老沈姐一样,自己把自己伺候好,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好不逍遥自在!像过暑假一样,她整日跟着剧团人转,成了雷云儿、金铃等一班姑娘的义务跟班。
    雷云儿白净的瓜子脸周围是乌青发亮、错落有致的刘海,两根长长的辫子拖至大腿,在袅娜的身段上摆出万种风情、百般妩媚。雷云儿十五、六岁就被喜欢调笑的雷万宜许配给了貌似潘安的史长孝,但她自己一直不情愿;无奈家长压制,史长孝又对她不死心,她拖延到自己二十六、七岁,终于犟不过众人出嫁。婚后尽管史长孝对她百依百顺,她两年后还是挣脱了这婚姻的束缚,现带着一个小孩住在娘家。史微还不懂那档子事情后面的是非曲直,反正她是雷云儿的忠实爱慕者。她常常和雷雨儿争着抱雷云儿的孩子。
    美丽的雷云儿、金铃常常换着唱旦角;而风流的史洪亮则无可替代地担任了每一场戏里的小生或武生。史洪亮高挑、单瘦,眉清目俊。唱戏的时候,一双变幻有方的大眼睃来睃去,真有戏剧大师梅兰芳之风。他不但扮相好,唱腔也嘹亮动听,大有“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功效;其手脚功夫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更是到家。史洪亮原是一个家传的木匠,现他唱戏的名声已在木匠名声之上,与雷云儿、金铃这些花容月貌的旦角一样,他的大名妇孺皆知。
    史洪亮与史文远差不多年纪,他长子比史微小两个月。许彩凤生史微得了严重乳腺炎,史微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其中她吃得最多的就是史洪亮媳妇爱蝶的奶。爱蝶坐月子时奶水充足,史微外婆每日早晚都会抱着史微去她家讨奶,因此叫史洪亮夫妇为干爹、干妈。父母离婚后,受奶奶、父亲限制,她与往日和母亲、外婆相处得好的人家疏远了。这两年史文远不在家,她泡在唱戏人家里,与史洪亮一家又混得熟稔极了。
    为了便于叙述史微野马般无人管束的放纵生活,我们掉转笔头回到暑假。
    在田里活计忙期、淡季很分明的农村,炎热的七、八月正是人们一年中最忙乎的时候。为了赶季节,人们收割之后马上要插秧,这就是水稻双抢。本来这风风火火的忙碌并不关乎史微,现在大家都很忙,不是收割,就是插秧;人手不够,大家变通着今天我帮你家,明天你帮我家,彼此换工;这时就连八、九岁的娃儿也在田间野外。这样的忙期史微没有玩伴,于是她看到哪儿有人就往哪儿钻:今天帮雷雨儿妈妈剥剥豆子、晒晒谷,明天帮银铃妈妈烧烧火、摘摘菜;一会儿她在曾氏家喂猪,一会儿她在周姑家带娃娃。做着史微父女俩田地的史文谦一家也忙,但厚道的曹氏总是对史微说:“去去去,你去玩你的去!伯娘不要你帮忙,省得你爸爸回来说我整治你。”、“你又不做惯,猛地里去大太阳下晒,出了病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你还是留在家里玩。”是的,和她那些每日都有任务要完成的伙伴们比,史微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史文远打她是事出有因,而他爱她的用心却像锦江里流淌的水,那是源源不绝、无法计量。无怪乎曹氏有这样的顾虑。曹氏怜惜她,不要她做事,闲得慌的她就去帮别人家做。她左手食指尖上的漂亮刀痕就是那时给蒋姐切茄子留下的。反正,她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
    这日雷雨儿家收割,戏班子里很多人都在给她帮忙。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家过路屋、大门石板上、大门外石阶上,到处都坐着收工回来后乘凉的人。大家一边说着谁家一亩田能打十二担毛谷,谁家只能打七、八担,一边帮主人预备晚饭菜。就在这谁勤谁懒的闲扯中,一连忙了半月、蜕了两层皮的玉兰把话题转到正在摘长豆角的史微身上:“还是微儿命好,不要在太阳下晒得黄油滴。”那时在农村,十三岁还从来没有读过一句书的娃儿比比皆是;但从来还没有参加过插田、割禾的娃儿却舍史微无人。她早对插秧、割禾心存向往,闻此忙说:“你要我帮忙吗?割禾哪个不会?”但即使她伙伴动了心,她们母亲也不要她去田间做事。六、七队没有一家主妇同意她去田里,她们的顾虑与曹氏一模一样。不过,戏班子里一位住在老院子的,他请人时首先叫史微去为他割了一天禾。
    在锦江河岸肥沃而宽广的黄金洲上,金黄的、沉甸甸的稻子一望无际。黄金洲的上空,到处都充斥着打谷机隆隆的轰鸣声。田里弯腰割禾的人、来往奔走着递送稻穗的人、脚踩打谷机手忙脱粒的人,没有谁手脚闲着。这是一环紧扣一环的劳动,你参与其中就不能松懈。割禾人要满足打谷机的需要,你直腰稍事休息,背后就短了可供递送的稻穗;踩打谷机的人不可停下,你一旦停下,眼前就堆满了一垛一垛的稻穗;递送稻穗的人同样不能偷懒,你一偷懒,打谷机嗡嗡的叫声就成了谁都听得出的空鸣。尽管如此紧张忙碌,大家还是不断地抖出欢声笑语。这正是:
    分田惠政绿神州,一季饥荒如水流。老少田间齐上阵,喧阗但庆稻粱谋。
    哥哥夸妹快如风,挥舞镰刀似进攻;席卷一田金稻谷,柳腰柔软作弯弓。
    妹妹直身挥汗笑,清风拂面阳光照:哥哥偷懒不忙追,禾垛成堆能怪谁?
    中午田间太阳辣,阴凉趁早向前移!不甘落后哥哥叫,猛踩崭新打谷机。
    发力哥哥催递禾,两旁忙杀小青娥。身量未足抱禾走,带水拖泥急穿梭。
    机声震耳隆隆响,厚地高天齐晃荡。父说承包是酬勤,亩产千斤心气爽。
    说及饥肠辘辘时,无人不爱新景象。此际走来准婶娘,婀娜身段着新装。
    过门拟定国庆节,今日田头送饭忙。一缕清风先送味,田中姊妹道鱼香。
    再抬头见小外甥,怀抱鲜红凉水瓶。才比禾秆高尺许,匆忙犹向这边行。
    正巳田头开早餐,团团围坐笑声欢。一天新谷掐指算,新作谷仓秋后满。
    天道出台激发人,人间笑语向天散。笑语喧喧散四周,隔田惊扰那边牛。
    扭头应和邻家问,得意清晨犁一丘。不懂倩谁吟七月,咻咻一叫作歌讴。
    耕翁举步上田垄,席地从容把烟抽:信口还夸天气好,流风舒爽日悠悠。
    看到大家说说笑笑地比干劲,史微虽是新手,却也不甘人后。她递送禾垛子不想让别人小看,于是脚不停手不住地卖力跑。这使大家深感意外:“没想到微儿那么能干!我还以为她没做惯做不了什么呢。微儿你不用使劲跑,一会儿你就没力气了。”一天下来,史微受到普遍赞誉不说,还吃到了现成的好饭菜,且是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吃,这热闹让平时孤苦的她美滋滋的。过了两天,帮人做事开了一个头的她又被史洪亮叫去割禾。在史洪亮家里,爱蝶讲了她过去的不少趣事,对她亲热有加,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被温暖包围得找不着边的她又给他们插了三天秧。
    史洪亮家农活忙完,曹氏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史微上吐下泻高烧不止,昏昏迷迷躺在家里六、七天。这场病使生龙活虎的她瘦走了样,一连半个月雄健不起来。她病倒时,只有晚上陪伴她的玉兰早晚问她一声。而她病好之后行径如初。
    寒假是农闲,史微回来时村里已是非常热闹。这一年承包到户,比起去年分组承包,大家着着实实又丰收了。喜悦激发热情,使得这年关空前地显得喧腾、祥瑞。我们暂且不提年富力强的壮汉在兴致勃勃地张罗长龙灯,单就一个“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农闲以来早就把方圆十里八村唱得热热闹闹、沸沸扬扬了。
    像整个中国一样,史家村戏班子的发展也是得益于邓老的改革方针。“分田到户,多劳多得”普遍鼓励了人们的勤劳本性,现在没有人缺米少饭。像沈姐这样的孤寡老人,她一年也有大伙给她的六百斤口粮。人们为了庆贺饿瘪的肚子扬眉吐气,老年人过生日请唱戏,姑娘出嫁请唱戏,儿子娶亲请唱戏,家里老了老人也是请戏班子来热闹、热闹。唱戏一时成了风气:不单私人有喜事请,众里大家凑份子也请,且台面更大。如一个村请戏班子来唱五日,其他村不肯示弱必唱七日;村子大的有请十日、半月的。雷云儿、金铃、史洪亮唱得好,史家村戏班名声雀起,他们从这个村唱到那个村,这个公社唱到那个公社,很快地从辰溪唱到溆浦、怀化、麻阳、泸溪、沅陵、吉首……经过两年发展,他们红遍了湖南西部半个省,他们的名声,远远盖过了同样是唱高腔的辰溪县文工团戏班子。
    这些天戏班子闲在村里,史文传带人去浙江杭州了。剧团成团之初,他们的道具、服装都是买别人旧东西。这两年他们红火了,赚了钱,就老远地跑去杭州定做了一套全新的行头。他们这次就是去取那套新行头。
    潭湾逢三、逢八赶场。腊月二十三了,大家都在忙着办年货。赶场是一件热闹的事情,史微跟着曹氏去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曹氏这次赶场的最大心愿就是去找一个算命先生,问问她失散多年的哥哥是否还在人世。现在政策变宽松了,有人说他们流散在外的亲人有了消息。这不能不让曹氏心动。曹氏哥哥和史微外公同是黄浦军校第十五期军人,是国民党飞行队的一个大队长,解放时随部队飞去台湾。据说这人很特别,他去了台湾之后又驾驶飞机起义,结果被开除军籍。曹氏为他受尽了苦,却一直担心他的死活。曹氏父亲一生娶了三个女人,她大娘死后她父亲才娶她母亲。她母亲给她生了两个哥哥,又生下她,然后也死了。生长在那个大家庭里,她和两个同胞兄长自幼就非常团结。找到算命先生,曹氏习惯性地回头把周围打量一眼,放心后才神秘地、小声地把她哥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报出来。
    史微知道伯娘怕哪些人,她以前曾为她把过风。虽然政策变了,曹氏还是怕。这些年她被“地主”、“资本家”、“里通台湾”这些帽子累坏了,她实在是胆小怕事。她为她那个哥哥算了无数次命,都是冒着挨批挨斗的危险,偷偷去人堆堆里悄悄地算的。她上有大娘留下的哥哥、姐姐得宠,下有弟弟、妹妹由三娘娇着、疼着;她小时候只她那个哥哥最护她。她不顾被人捉拿,只因这手足之情滋养着她的心灵。
    算命瞎子告诉曹氏,她哥哥还活着。其实每次算命先生都是这样告诉她,可她总不信:“那他活着,干嘛这么多年还没有音信呢?带个信回来,免得人为他担心咯!”曹氏这种唠叨连史微都熟悉了。史微明白,算命先生这句话还是给了伯娘许多安慰。
    算完命,曹氏给史微买了一碗米糕就去买年货了。曹氏疼史微似乎另有一层深意。许彩凤与史文远离婚后改嫁给自己表哥,这人是曹氏娘家的堂侄子。曹氏娘家侄女每次来都要叫住史微:“你跟我去玩好吗?我带你去看你妈妈。”曹氏看到了就骂:“你惹祸上!”有志有次去舅舅家邀史微同去也遭骂。她知道史文远不爱那样,她谨慎,丁卯分明;也更加怜惜史微。史微吃完米糕找到曹氏,曹氏背篓已经满满的了。她们在人群里又挤了一回,买了一些蜂蜡就回家了。明儿她们要做年糍粑。
    史文远找副业还没有回来,他年糍粑是史文谦做。生产队分田那会子史文远不在家,他父女俩的责任田是史文谦代为丈量并耕耘管理。后来兄弟俩商量,史文谦帮史文远照管田地,照行市一年给六百斤稻谷作史微口粮,外加一百斤糯谷让他父女俩过年做糍粑;其他多少归史文谦。史文谦虽然年长近二十岁,却精力充沛,比史文远身体还好。他能够替史文远想到的、做到的,他都尽量帮他做好。
    做糍粑不是一件容易事,它需要大甑子、糍臼、糍槌、场地,还需要十分强壮的后生舂糍粑。史文谦是把玩糯米的里手;他家堂屋宽敞空闲;他有一套做糍粑的好家什。史有明浑身是劲,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劳力。大家因此每年都搭他家做糍粑。
    史文谦寅时起来蒸了一甑子糯米,天刚麻麻亮饭就熟了。各家大人、小孩来到他堂屋,喜气扬扬地等着做糍粑,吃热包子。平日里玉兰起来回家后她一个人还要睡一觉的史微,这一天也很上心,很早就爬起来去伯伯家了。
    自从放假回到家里,这一年呼朋唤友的史微每晚都有人做伴。在她家那张宽大的老床上,有时睡三个、四个,有一次挤了玉兰、玉英、雷雨儿、莺子、史微五个女娃儿。那晚她们肆无忌惮的笑闹欢呼,直到半夜过了,堂屋那边蒋姐再三抗议才慢慢静下来。不过那样的晚上仅那一次,因为她们不但惊动了蒋姐、沈姐,连下面余婆婆、周姑也惊动了。她们一说,几个姑娘回去都“娼妇”、“婊子婆”地挨了各自母亲的责骂和教导;史微也被曹氏修理了一顿。后来史微邀别人受阻,玉兰陪她成了习惯。玉兰对她妈妈说:“文远叔不在屋,微儿一个人怕,我就要陪她。”她是心里还有着一份对史微孤单的怜悯。
    关于玉兰,大家都说她是曾氏和一个货郎的私生子。据说那时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很多人饿得没有了廉耻之心。曾氏贪图小便宜,就跟有几个活钱的货郎生下了玉兰。这被当成笑话一直唠叨,以至于当事人也觉得那是一件可笑而久远的事情,对大家的唠叨满不在乎了。但玉兰在她那个家就像她大姐月英一样,很早就承担了体力活。她虽然不受虐待,在兄弟姊妹中还是遭到排挤。她宁愿天天出来和史微做伴,谁知道她是不是为了排遣自己心里的另一种孤单和郁闷呢?人生处处是戏,粗看每一出戏都是让人忍俊不禁;细看每一出戏也都能令人倍感辛酸而落泪!

    @543345000 2017-02-28 09:47:06
    读这篇原创小说,仿佛正穿越一道道风景线!
    -----------------------------
    感谢数字君!您的鼓励是我的动力:))
    四 八一年岁末喜洋洋

    一年一次的年糍粑是乡村人家不小的事儿,它寓含着丰收和喜庆。对于好事、爱热闹的孩子,做糍粑既解馋又好玩。

    在史文谦家的堂屋外,三个后生拿着粗重的糍槌放在石臼里,有说有笑地等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堂屋门口,曹氏和媳妇富秀站在放着一块大石板的桌子两边准备揪热包子。堂屋里,其他五个人则在几张宽大的凉床前各就各位。

    史文谦打来第一款饭,并招呼娃儿洗手。随即一起一落的糍槌舂击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接着传到凉床上的糍粑被孩子此起彼伏地拍个响亮。周姑看到糍粑上有一个大大的喜泡(糍粑上的气泡,俗称喜泡),她拿起来笑道:“有明啊,糍粑上这么大一个喜泡,有什么喜嘚?莫不是要做爸爸了啦?”嘴里忙着说,眼睛则在曹氏、史有明、富秀脸上瞅来瞅去。看到史文谦端饭走来,周姑又高声说道:“文谦哥,要做爷爷了呢。这么大的喜泡,又不是有志讨爱人,那还不是福秀有喜了?”说得富秀不自在、史有明低着头憨笑。史文谦听后呵呵笑道:“照你说的巴不得!文谦哥做外公十多年了,就想早点儿做爷爷呢!”“嗨,哥哥啊,那我是要做叔叔了罗?”有志拿着一个糍粑蹦起来“啪”地拍下去。“那我是要做姑了吗!”史微一个样儿地拍着糍粑说。这是一种童趣,每年做糍粑姐弟俩都要上演这个节目。“你没有我拍得响。”“是你没有我的响!”“刚才不算数,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遍。”话未说完,只听“啪”、“砰”两声,糍粑被重重地摔在凉床上。俩人嘴里嘟嘟嚷嚷,谁也不认输。曹氏见了骂道:“这俩个的,要我讲几回啊?看你们自己,都还只有八、九岁!还带头玩啊?莫兢兢业业罗!”其他娃儿跟着学样。一个娃儿手里的糍粑拍下来时掉到了地上,像滚线球一样。眼看着一个雪白的糍粑立时滚满灰尘,变成一团灰不溜丢的东西,曹氏真动气了,她停下手中活计粗着嗓门叫道:“微儿,苕婆娘,那么大了还洒脑洒式(做事没正经的)!你看你自己罗,就长人不长志!那么高有吗用?有志,你这个背时牢眼,等我给你来几掴子。那个糍粑明儿就要你吃!”老弟看看姐姐,姐姐看看老弟,又看看把糍粑弄到地下的小家伙,挤眉弄眼做个鬼脸,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姑现在是国家人了。落实政策那阵子,周姑顶她教书父亲的班,去学校当了厨管师傅。大家在她门外石阶上时,当着史文远的面,她爱对史微说:“微儿,你要加油学习呢,莫像周姑这样没文化,得个工作也是做粗活。与周姑一同顶职的人,有文化的都当了老师。他们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多体面。你爸爸舍得给你盘书,你该认真学习。周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虽如此说,她还是笑在眉头喜在心。毕竟在食堂蒸一蒸饭比种田轻松、找钱。

    史有明是国庆节结婚的。他大喜那日大人忙得昏头转向,顾不上小孩。当史微、有志这群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的娃儿被支使在一张桌上吃饭时,他两姊妹的斗酒开始了。

    有志跟着爱喝二两养生酒的史文谦早学会了饮酒。去年过年宴请史文谦,史文远让有志端过他盛酒的碗喝了两口,又问坐在旁边看他们饮酒的史微要不要喝一口。史微说:“人家讲女娃儿喝酒是学坏。”史文远听后说:“哪一个那么讲?你问你伯伯,后面你芝姑,还有你自己两个姑,她们都会喝酒。你爷爷在世时,过年过节你两个姑都上桌喝一点。你奶奶也会。这是团圆喜庆。要吗?来!爸爸也给你沾一点试味。”边说边用筷子沾一沾酒伸到史微嘴边。史微伸出舌尖舔舔,顿感又苦又辣,于是烂着脸说父亲哄她上当,再不肯近边。

    那天上菜的人看到这一桌都是孩子,想把酒壶提走。有志老气横秋地站起来伸手去接:“来来来,今天让我们也喝一点喜酒。”听说要喝酒,几个胆小的跑去盛饭了,几个胆大的把碗伸了过来。史微看他们碗挤碗很有趣,说:“给我倒一点点。”有志给她倒了一碗底,她尝过之后觉得甜津津很滋润,于是像喝水一样喝了个精光,又叫有志给她倒。她不知道她父亲让她尝的是烈酒;而这是有志舅舅为这次婚庆专酿的上好米酒。她和有志一人喝了两半碗。其他娃儿道:“好啊,你女娃儿喝那么多酒噢!”吃完饭他们把它当着新闻到处去说。史微为了好玩,又和有志假装喝醉了。他们歪歪斜斜、嘻嘻哈哈地从玉兰家闹到银铃家。银铃一眼看穿了她。银铃妈妈道:“世上哪来玩得这么出奇的女娃儿?”大人的话都是耳边风。

    史文谦的大甑子能蒸一百一十多斤米。把史微糯米加上,单史文谦就要舂三甑子。史文谦家人口不多,但是在农村,年糍粑做得多也是一户人家殷实的体现。这两年史文谦夫妇把田里地里做得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的;史有明除了农忙时在家帮忙,多数时候都是在外挣钱;有志除了上学也不闲着;因此确实殷实了。

    史文谦端来最后一款,舂糍粑的停下糍槌叫大家吃绿豆饭,他们脱得只剩一件棉毛衫的虎背还在冒烟儿。一甑子糯米舂完了,这个尾声很实惠。这也是谗嘴巴的史微最最盼望的时候。垫在甑底的绿豆托着薄薄一层粒粒如玉的糯米饭,散发着缕缕清香,吃着更觉清新爽口,余香无穷。大家知道她爱吃,都叫着她的名字。曹氏支派她:“你去拿一个大碗来,自己多装一些留着吃。”大家也都敞开肚皮,或吃豆子饭,或吃热糍粑。

    史微、有志不等做完,一人手里捏着一团豆子饭跑了。她出去玩耍的时候要么像夸父逐日飞奔而去;要么侧着身子蹦蹦跳跳。有志喜欢一边走一边打弹弓。今天是史文传去杭州办置新行头回来的日子,他们是去他家探消息,看新鲜。

    史文传与有志有一层更复杂的亲戚关系。他堂客杨氏是曹氏同父异母大姐的女儿。史微弄不懂他们怎样称呼,好奇地纠缠了曹氏好几次,搞得曹氏对她实在很厌倦:“就你欢喜得很,这日有空管闲事!玩你的去,莫在这儿讨嫌!”犯糊涂的史微却锲而不舍,又去盘问有志。这样几次,才知道他们的叫法有简单、清晰的时候,也有复杂、模糊的地方:杨氏叫曹氏姨母、史文谦姨父,杨氏孩子叫史文谦姨公、曹氏姨婆;至于史文传,他叫曹氏姨姨,在不同场合,或叫史文谦姨父,或叫史文谦哥哥;而孩子与孩子之间,还是以史姓辈分称呼;有志兄弟,他们怎么叫史文传?怎么叫杨氏?现实生活中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答案。史微犯傻实在是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他们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干脆省去了称呼。

    史文传年过五十,年轻时在外吃活泛饭。辰阳电厂初建时他是总包头,有响当当的名声。不过因为额外的男女关系,让烈性的杨氏告状,硬是把他“揪”回了史家村。杨氏告倒了他,却不屑再和他一起生活;他们不离婚,如今依然各过各的日子。史文传回村后做过队长,现在把剧团团长当得有滋有味。

    史微、有志来到史文传家不见动静,就去他家门前的大禾场玩。他住的房子与燕子只隔一堵风火墙。燕子堂屋也在热火朝天地舂糍粑。

    史微第四次来史文传家时,他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她挤进人堆,只见琳琅满目、鲜艳照人的东西装满了整整四个崭新的大红木箱。史文传父子及另外几个人正在努力招呼看希奇的左邻右舍。一面三尺多长三尺多宽的红色锦旗上绣着金黄大字: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它是一种标志、一种得意,正被有鹏拿着展示给大家看。其它的,那玉簪、金钗、翠钿、珠串,那凤冠、霞帔、罗裙、乌纱帽、龙袍、朝靴,那长矛、大刀、银枪、弯弓,那锣、鼓、号等等行头不一而足,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大人、娃儿无不大呼小叫,问这问那!有人看得手痒,忍不住去摸,都被唱花脸的有鹏大声喝住。史文传一边收盖行头一边回答大家:“花了四千多块钱。腊月二十八起连着在村里唱三日,新行头先穿给你们看。是啊,是得先感谢自己村里人!过了年,初一我们就动身去泸溪。唱了泸溪唱吉首,还有黔阳、洪江;到处都在请,争着请。这一出去,栽田的时候回来几日,再到双抢回来。”

    腊月二十八天气非常晴好。史微吃过早饭,提起火桶凳就往芝姑家走。她看戏都和芝姑、沈姐坐在一起。随着史家村戏班子的成立,一肚子诗书的芝姑成了一位非常受欢迎的老人。她出去,路边人家一路不断有人请她去坐,恳请她讲故事。为了看明白大戏,常有老人打发子孙特意来接她去讲解故事。象《穆桂英挂帅》等剧目,经她娓娓道来,再去看那戏目,大戏的味儿就真正听出来了、看出来了。芝姑眼睛比沈姐眼睛还不中用,加上她是小脚,无事的史微就成了她最好的眼睛和拐杖。

    来到旧学堂,戏台下已经摆满了参差不齐的凳子,性急的人都已三三两两地坐好,他们在那儿闲聊呢。而外围几个做小生意的人身边围满了手里有几毛钱的孩子。雷雨儿早把芝姑座位放在了最好的位置。她落座之后,沈姐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立即过来了。史微在她座位旁挤了挤,放好火桶就去了化妆室。

    演员化装在旧学堂唯一一间大青砖教室进行。这里除了涂脂抹彩、对镜自览的演员,还挤满了大人、小孩。看到化妆室水泄不通,史长贵黑着脸大声道:“出去!大家都出去!就村里几个现人,年年看日日看,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莫讲我大人大面说你们,娃儿不知事凑热闹,几十岁的人也来挤什么挤啊?快出去,要开演了。”他一边用双手赶小孩,一边把话说给图热闹的大人听。戏台上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站在金铃旁边看得着迷的史微刚准备出去,却被化好装的史洪亮叫住:“微儿你过来。”史微不知么事,带着孩子被赏识时特有的兴头,顺从地走了过去。“微儿,我给你上妆,今儿你上台演个丫鬟,好吗?”史洪亮抓住史微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史洪亮的大儿子早在演喽啰兵,史微以为真要她演丫鬟,赶紧挣脱他的手往外跑。

    史微早听戏班子的人议论过自己。暑假在雷万宜过路屋,史微一边剥黄豆、逗雷云儿小孩,一边听台人聊剧团里的事情。他们商议剧团发展,说是要选几个好苗子。史洪亮说:“等微儿初中毕业,让她进戏班子。”雷万宜说:“好是好,只怕文远舅不同意噢。”史长贵讲:“喊文远公女来唱戏?你想都莫想。”“他自己不是也爱弹、拉、吹、唱吗?”“你这个人,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怕是还在想着他和彩凤正在戏台上唱《打铜锣补锅》?”他们争论这些,就像史微不在场似的。史微知道父亲和这几个人都是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史长贵和史洪亮,父亲说史长贵“心狠手毒,整治人的时候不把人当人”,说史洪亮“游手好闲,不不务正业”。不仅史文远这么对史微说,曹氏、史长和、沈姐、周姑,大家都这么说。史微没见过他们做坏事,又因他们待她很和气,故而老跟着他们转。也是这天,他们走后,宽敞的过路屋只剩下史微、雷雨儿和雷云儿母子。这时美丽的、沉静得有点让人觉得遥远的雷云儿对史微说:“微儿,其实你妈妈并不想丢下你。做女人很难,我也不是个坏人。我的苦楚,别人怎么知道?你也是一个女的,很多事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在史家村,雷云儿的离婚是史微父母离婚后仅有的一桩,也成了人们饭后的话柄。也许幽寂的雷云儿认为史微听了大家的议论会有所想,其实如曹氏所说,她长人不长志。

    史微来到外面,坐到芝姑身边,听人们兴趣盎然地东拉西扯。这边几个人在讲谁连生了三个女娃,这次躲来躲去,望生个儿,可还是生了个女;生女已经够倒霉,还要挨罚款,计划生育好厉害。那边几个人寒暄着过年、办年货、家里有一头年猪等喜气洋洋的事情。今天恰是年前云潭最后赶集,老学堂外面路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就在大家闲扯之际,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这里,河对岸的、赵家人的、朱家弯的,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来了人。戏班在自家门前选择今日唱看家好戏《薛丁山三请樊莲花》,除了酬谢父老乡亲,也是在做宣传。到了十一点钟,闹台一阵紧似一阵。戏台上,一幅巨大的新布景,画的是红日东升、龙飞凤舞、霞光祥云的好景象;布景前,一张高大适中的道具桌铺上了一面华贵的锦。这锦是我们在史文传家看到的那面,只在中央用金丝锈着“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九个大字,垂边是整齐的金色流苏,华丽又端庄。喧天的锣鼓响起来了,雷万宜——老成持重的薛仁贵出场了;史洪亮——少年英雄薛丁山出场了;金铃——粉面含娇柔中带刚的樊梨花出场了;史有鹏——铜锤花脸出场了……每一个人都是新戏服、新道具,他们比电影里的人物还好看。老学堂的大院内,四面八方的人如一窝蜂般聚在一起。这正是:
    歌台打马唱西征,做尽悲欢不了情。大义叨叨恒树帜,小锣嘚嘚速搬兵。
    曲高堪与行云赏,茶冷惟因交口评。纵使当年生旦老,乡村旧梦照飞声。

    史微看戏刚回家,史文远挑着大担小担也上了石阶。他挺拔的身板看上去很精神,沈姐道:“发财人回来了。”蒋姐夫妇笑道:“发财了人也越活越年轻。外面有相好了?什么时候带回来?”史微看到父亲满面笑容地矢口否认。

    史文远回来后,史微时时围着他转,忘了出去玩耍。大年三十,她与有志跑在前头,照例与史有明一起,随史文远去老虎塆上坟。坟山烟火不断,爆竹阵阵,威力十足的筒鼓炮炸得人蒙头转向;平时寂静的山野这日久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史文远、史有明给坟加了新土,在给周氏烧纸时,他思绪万端,不禁鼻子发涩,于是温和地对还在与有志一起放炮的史微说:“儿啊,过来给奶奶作揖、叩头,请奶奶她老人家保佑你平平安安。有志,你也来啊。”看到大人这样,姐弟俩赶紧过来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死者有灵,或者真能帮生者看护不能时时看管的孩子?

    从老虎塆回来,史文远做了一顿简单而实惠的年夜饭。在别人送年的鞭炮声中,父女俩早早地吃了饭。饭后时间充裕,史文远吩咐史微去合作社买了两张红纸,带着她在火坑边桌子上写起了对联。一会儿功夫,史微家门框已是喜气洋洋。

    大年初一,史微换上了父亲为她做的一整套新装,圆圆的脸蛋笑得和花洋布衣上的桃花一样灿烂。史文远眼看女儿棉衣实在短得不能再穿,他这才做了一件带毛领子的新棉衣;为套棉衣同时做了两件花洋布单衣。史微那条新裤虽然大了长了点,可像父亲的衣服一样是好料子的的确咔。她首先给史文谦、曹氏拜了年,像往年一样,再和有志一起去各个堂屋给每位长辈拜年。看到焕然一新的史微,几乎每一位女性长辈都要夸上她一句或多看她两眼。这一日,她收获了不少惊异、喜爱、羡慕的目光。她爱吃糟酒,晚上,父亲做的一缸子糟酒甜丝丝的也可以吃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接二连三的长龙灯、狮子灯、洋戏等等热闹而吉祥的节目,收尽了她无拘无束的欢笑;而去史茱家,史文远带她去百货公司买了一斤二两好毛线,这更增添了她在孩子心目中的分量。

    对于史微来说,这一年像流过的所有年头一样,是个快乐得意的小姑娘新年。她犹如村前河滩里的一滴水,虽然经历了跌跌撞撞,却没有去想从源头而来的一路波折,她顺着河道在清澈见底的鹅卵石河床上吟咏歌唱,一路的风险则随大流消散于两岸田野间。史微,她虽然早已经历了变故,却还不知道什么叫变故;史文远这两年不在家,回来后就是加倍地疼爱她,因而由着自己性子玩疯了的史微还不知道什么叫挫折,什么叫打击。
    五 留连戏蝶惊逢饿殍

    带着新春的喜气,带着史文远的千叮咛、万嘱咐,史微新学期开始了。史微读了两个一年级,成绩不算很坏。二年一期刘老师把考试成绩排名次,她中考是第七名,期考倒退至二十三。史文远教训她一顿交待她一翻就走了,奈何她还没有荣辱感。当她体会出史萸一家不爱戴她,她住进通铺,与安平中学转来的见多识广的黄娴菊等同学打成一片,更与曹园菊、谢一铃形影不离。她自幼就是一个把城里时髦货儿带到乡村的小使者。现在城里到处是五彩缤纷、薄如蝉羽的丝巾,正月里她跟父亲去百货公司买毛线,在百货公司外的小摊上用五毛钱购得一根。她头发长长了些许,她时而织两个短辫子,时而在后脑勺扎马尾巴再捆上丝巾,这使她在二、三百个同学中像个异类,但也着实好看。在她带动下,学校陆陆续续地开出了十多朵能随着活跃身姿移动的花儿。她在这帮同学中如鱼得水,再也不去管谁的脸色,谁的眼光了。

    这一日,太阳暖烘烘的招惹人。吃过午饭,史微与曹园菊、谢一铃相邀晒太阳。她们走到水库,在坝上坐了下来。看到周围油菜、小麦绿油油的,好动的史微建议围着水库走一圈。闻此谢一铃一咕噜爬起来笑道:“走啊!”史微与谢一铃动身了,曹园菊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她们兴趣盎然地在田塍上晃悠,当看到田里长得茂盛的蚕豆叶时,史微跳下去道:“等一下,我摘点蚕豆叶做毽子。”这是女孩惯常的游戏,只不过大人见了要骂。史微摘几片跑上田埂,看看四周没人又跳下去摘。谢一铃如法炮制。曹园菊下去摘了两片就上来了:“你们快些,一会儿来人了!要那么多做吗?”在曹园菊的催促下,口袋涨得鼓鼓的史微才罢休。

    没种庄稼的田里,绿油油、嫩生生的紫云英开了花,史微又去摘几朵紫云英,一路总不寂寞,总有新鲜花样。当她们绕过水库当头从另一边往回走时,看到整好的几丘秧田,史微道:“哪个屋里那么快噢,秧田都平好了。”曹园菊说:“那就算快罗?我屋里秧田都下种了。”星期日她父亲就是在做秧。谢一铃也接口道:“还是上上个星期,我就听我妈在说了。”“我都不知道。”眼睛一直盯着秧田的史微接着发现,平整的秧田表面有不协调的小坨子,那是田螺。“哎!田里有那么多田螺呢。田螺也出来晒太阳了。”史微兴奋地嚷道。三人停下,谢一铃道:“讲鬼话!田螺也知道晒太阳吗?你莫讲呢,田螺肉还格外好吃。”史微笑道:“那我们去把那些田螺拣来吧。等一下,让我看够不够一餐菜。”“这田里田螺是多哦!”曹园菊也笑着说,可她听了史微的话后又急忙说:“莫搞鬼事嗷!就你这日多事。”“田里的水还很冷,你不怕冷吗?”谢一铃问。“那有什么了不起!让我去看看,可能其它田里还有。”也不顾曹园菊的话,史微边说边从这根田塍跑到那根田塍:“真的呢,上面秧田里也有好多。我要去把它们拣来。”说着就开始脱鞋。曹园菊急道:“你不上课了?”“下午是体育和图画,迟到一会儿不要紧。”“天那!你真不怕冷啊?”就这样,曹园菊和谢一铃站在田塍上,史微在田里从这儿串到那儿。看到如镜的秧田被史微踩得到处都是脚印,曹园菊慢条斯理地说:“看你嘚,把人家秧田都踩烂了。人家看见了会骂死你的。你拣那东西有吗用?放在什么地方做?莫要了,上来!”“我拿到食堂去给周姑,让周姑做菜不好啊?”史微高兴不过地说。周姑这学期调到松溪中学来了,作为本家侄女,史微受到她多方面的照顾。听了曹园菊的话,她尽量走在沟里,不踩秧圃子。谢一铃在田塍上忙着收拾她丢上来的田螺:“十二个了。”曹园菊伸着脖子把风。当水库坝上出现一个人头时,她们惊慌失措。田里的史微顾不上那些可爱的田螺,随她们一溜烟上了坳,丢下“有幸”上岸的田螺在那里聚会。

    住进通铺,史微常听同学议论过生日。今年史微存了个心眼,父亲外出后,她特意托人向母亲打听自己的生日,并求别人为这事儿保密。许彩凤后来的丈夫是个搞建筑的大包工头,这人跟他学徒,常见到许彩凤。他告诉史微:“你妈妈说你是六八年四月七日中午出生的。”“她还说什么吗?”“没有。”史微心里很难过,她想,“有了人,有了娃儿”的母亲是真的不再关心她、需要她了。

    自从知道了生日,史微就盼望四月七日的到来。黄娴菊有许多照片,其中一张小一寸单人照上写着“十六春秋”,很让史微心仪。史微决心等自己满十四岁时也照一张这样的照片。

    临近四月七日的星期天,史微认真地打扮了自己。首先,她高高的梳了个马尾巴,扎上丝巾弄成一朵美丽的花儿;然后,她把额前的刘海用细细的发夹卷成了合乎潮流的小波浪。史微里面穿了一件花衬衣,衬衣外面穿了那件紫红的桃子领元宝针毛线衣。这件毛线衣是史文远请最巧手的玉桃织的,付了四元手工费。织这件毛线衣时,曾氏一家都说史微命好:“这么小就有这么好的毛线衣穿,别人都要等到嫁了婆家才有毛线衣,你爸爸自己舍不得穿给你这么小的娃儿穿,也不怕浪费。”令史微非常羡慕和满意的是,在公社林场学得非常会装扮自己的玉桃,在编织桃子领的时候,用的是一道一道的阿尔巴尼亚针法,并在桃子领的中间掺了一道金黄色的毛线,让衣领更加好看。史微的外衣是一件毛蓝色甲克。史文远这两年做裁缝,得了当公社书记的史文昌的照顾,做了一大批毛蓝色面子的棉衣。因为是包工包料,做这些棉衣时剩下的布料史文远就留着了。这时期史微的衣裤是青一色的毛蓝,就是她的书包,也是史文远用这些布料在缝纫机上踩的。史微把自己装扮妥当,和同学一起去辰阳国营照相馆,在有着小桥、湖水、垂柳、亭子的布景前照了一张单人照;照片上写着“十四春秋”。这是史微有记忆以来的头回生日。

    也是一次惯常野游,史微无意间发现,两次到史家村讨米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学校附近的人。这女人不是很老,但像她讨米时一样,一点也不干净、整齐。她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到史微和曹园菊、谢一铃,就细声慢气地叫道:“几个妹啊,都是哪里的?”史微几个回答了,走过她门前,她那特别的声音随影跟来:“在读书啊?好福气呢。不来坐一坐啊?”三个姑娘被这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惊吓,心里紧张,不约而同地放快了步子。“几个妹儿,走得那么快啊?莫跑罗!怕我来抓阿?”那怪怪的声音如游丝一般,还在身后飘来;三人吓得猛地噔噔噔地飞跑起来。

    有惊无险回到寝室,她们一边喘气,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模仿那个女人可怕的声音,笑得肚子发疼,腰也直不起来,坐的坐到床上,蹲的蹲在地上。黄娴菊和其他人看她三个笑成那样,好奇心大发,你问一句,她插一嘴,虽然不得其要,但在史微的介绍和模仿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两年大家都见过来自贵州那边讨米的人,于是竞相模仿,玩笑不止。突然,笑得起劲的史微停了下来。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愣在那里。史微说:“哎,等天黑了我们装着讨饭的人,去那个人家装讨饭,去吗?”谢一铃被这新奇的想法打动:“真的,我们待会儿去她家:‘大娘、婶婶,讨点点啰。’看她怎么样?”大家看到谢一铃装的可笑摸样,受着这不同寻常的刺激与煽动,都连声说好。天快麻麻黑的时候,谢一铃叫道:“走啊。我们去装讨饭去。”黄娴菊看大家兴致冲冲,就说:“真的要去啊?老师晓得了骂死我们。”“哪怕什么?我们又不会说出去。”“我们都去吗?那么多人还像讨饭的吗?”“真的,哪儿来那么多要饭的?还是你们三个人去吧。就装成三姊妹。”“对,对,对,就装成三姊妹,说是贵州人。”史微和谢一铃被自己和大家说得激动不已,曹园菊却坐在床上打退堂鼓:“到时老师会骂人的:‘什么叫你学你都不肯学,却偏去学叫花子讨饭。别读书算了,就回去讨饭去!’那个时候,若是家里知道了就麻烦了。”黄娴菊同意曹园菊的观点,也帮她打退堂鼓,可其他人还是起哄主张去。“你们就这么去啊?哪个相信有这么漂亮的叫花子?”一件挂在壁上一个冬天了的烂衣裳被拿了下来:“不如史含华穿我这件不要了的衣服;谢一铃你把头发弄乱一点儿。”一个弯腰往床底下看:“这里还有一顶烂斗篷。”“你们忘了讨米要袋子装。哪儿得一个布袋子呢?”“就把我这个星期带米的蛇皮袋拿上。”一个同学伸手到角落摸了一把,然后抓着没有提防的史微就往她脸上搽,搽了史微又去搽谢一铃。至此,寝室里俨然来了两个叫化子。看到这种情形,曹园菊再不肯走也没有用,寝室留下了黄娴菊的空叹:“真还不晓得事啊?真要当叫花子?还装得那么像!让你们去玩。”另外两个同学耐不住诱惑,也尾随在后。

    这时正是吃饭时分,各家各户都刚刚掌灯,外面少有人走。史微几个鬼鬼祟祟、你推我让地来到村子,眼看快到那个女人家了,被谢一铃一直推着走在最前面的史微既紧张又害怕,脚步也放慢了许多。谢一铃感觉到史微的胆怯,把放在史微背后的手放下,停下步子神经质地笑着说:“做吗不走了啰?”跟在最后像个局外人的曹园菊趁机说:“还是回去吧。如果别人认出我们是学生,告诉老师那怎么办啊?”“老师我不怕,可我怕那个人的样子。我们还是莫去算了。”想到那人毫无生气的摸样和声音,史微也退缩了。谢一铃却说:“你也真是的。她还把我们吃了不成?”跟来的同学躲在一栋青砖房后面伸出头来,催促道:“快去啊!怕什么?”谢一铃推一把史微:“我们就这样回去,她们会笑话我们胆小的。”“去就去!怕死不当饿死鬼。”想到马上要开口,史微问:“到她门口哪个来说呢?”谢一铃立即笑着把史微往前推:“你说吧,你高一些,是姐姐。”自己却连忙退了一步。史微:“你刚才在寝室装得更像。你个儿小,是妹妹。让饿得可怜的妹妹讲更好一些。”转头却看到谢一铃一副逃避的样子,于是赌气道:“我说就我说。谁叫刚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鬼主意!”曹园菊拉住她喊:“我们还是回去吧,冲那个英雄做吗?”史微没有听,径直往前走,曹园菊和谢一铃不再吭声也跟上了。

    来到这人一栋房子已拆掉一半,以致根本没有门板的堂屋门口,史微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灶门口的稻草散满了整个屋子;灶上微弱的灯光下,两个真正脏兮兮的孩子正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自己。这屋里没再看见其他人,也许那方黑漆漆的壁板后面还有?这时那个女人走了过来。史微下意识地移了一下脚,却踩着了谢一铃的脚尖。谢一铃在她背后忍着笑推她。眼见没有了退路,史微变了腔的调儿里竟带了真实、可怜、无助、欲哭不得的声音:“叔叔伯伯,讨点点啊!”史微刚说完,那女人就靠近了。她依在门上,用不忙不慢、了无生机、阴声细气的声调说:“几个妹啊,都这么晚了,从哪儿来的?就到我家歇了啊?”说着她伸手来拉史微。史微被她往里一带,闻到她身上的浊气,碰到她扎人的粗手;猛地,她屋里传来几声不同寻常的轻喘。这怪异的声音微弱而分明,绝不是人间所有。史微突然想到了鬼,史长和讲的鬼,她被恐惧攫住,条件反射似的突然尖叫着转身就跑。“做吗了?做吗了啊?”曹园菊和谢一铃一边跟着跑,一边紧张而急促地问。魂飞魄散的史微只顾放腿飞跑,那声地狱的叹息笼罩着她,惊悚使她回不过神来!

    第二天史微碰到了种种不同目光。和她坐在一起的同学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同学都往这边看?你今天为什么痴痴的?”史微脑子里除了那女人的声音,除了漆黑肮脏的屋子和小孩以及自己的惊叫,更多的是谁也无法到达的一片有着神秘力量的空白或黑洞:破房一隅莫名的轻喘犹在左右着她的神经。不久以后她从教导主任门口经过,听里面说:“史含华这娃儿亏她想得出来。她爸爸把她丢在这里就放得下心?那娃儿那么玩,赵志强做姑父的也不说说。”随后是一声长叹。第二天中午,她和曹园菊在教室,住在教室后边小房子里的刘老师踱着步子走了出来:“含华啊,你在这里读书,想过你爸爸在那山窝窝里走乡串户是为谁吗?要兢兢业业学习哪!这次小考,你都没有及格噢。”这正是:
    谁生这样的姑娘,既染痴憨又染狂。
    羞耻是非无教诲,由她嬉戏演荒唐。

    史微后来听说,那女人是个寡妇,丈夫贫病而死,亲戚六眷都不认她,她神经失常,带着两个孩子恓恓惶惶的很可怜。这正是:
    小姑犹未识悲辛,嬉扮褴衫行乞人。
    合是无知逢饿殍,旋睁天眼看红尘。
    六 劫数这药脱胎换骨

    史文远来看望女儿了。他每学期最多来一次,且都来去匆匆。

    史文远回乡听得最多的是:“文远公,你那女儿就玩得很那!”曹氏说史微:“整日里成精作怪!今儿带这个人来,明儿带那个人来。要么裹着院子里娃儿把家里东西拿到场上烂便宜卖掉。那么大了,硬是一点儿都不长进。”“您替我喊咯!”“她听啊?”“您替我骂咯!”“她服哪个啊?”“那您打上。您是伯娘,她还敢怎样?”“她有吗怕惧?”说着曹氏懒得理史文远父女俩,忙她自己的去了。史文谦说史文远:“你莫管咯!到时候‘在外捉得个山麻雀,家里丢了只老母鸡。’娃儿学坏了,你后悔就来不及了。”史文远很无奈,自言自语:“哪一个娃儿不顽皮?不顽皮的娃儿还有用吗?娃儿她自个懂事了就懂事了,不懂事你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说也没有用,你打个闪眼她还不是去玩了?我小时候娘那么打,那么骂,有什么用?还不是我自己知事了才好。我在家里打她少了?打她轻了?她还不照样玩她的?”史文远没有想到:一个放任自流的孩子,与有父母在身边时时叫喊的孩子,即或同样顽劣,结果不一样。

    史文远来学校正值中午。他与赵志强打了个招呼就来找刘老师。问过女儿情况,嘱咐一番之后,当着刘老师的面他给足了女儿生活费,又拿出一条新裙子。刘老师见机说道:“史含华,你自己看得,你爸爸那么关心你,让你在学校吃好、穿好,没有衣食顾虑。别的同学可没有你这么好。你真要好好学习才对得起你爸爸噢。”对于大病过一次的史文远来说,世上没有比健康更重要的事。史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希望她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伤了健康。史微个儿随他高,以前的衣服都没法穿了。过年换了冬衣,现在开热,夏衣也该换了。城里女孩如今兴穿连衣裙,他看着喜爱,心想女儿反正要衣服穿,不如索性做连衣裙。他怕自己手艺不到家,还特意请在服装厂衣服做得最好的外甥女来做这条裙子。

    自史微迈进松溪中学,她打娘胎里带来的模样已经引人注目。接着她独一无二的节节裤,领先而出的花丝巾,以及别的同学无法匹敌的好玩劲头,使她很自然地成为学校一个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而这一次做父亲的送来连衣裙,则真给她招来了所有目光。这正是:
    十四衣裁菡萏容,身如新竹势葱茏。君山笋箨无声褪,梦泽鸿翎渐次丰。
    只道妆成人刮目,未防鹤立自招凶。世间父母生娇女,第一应知有泪纵。

    毕业班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毕业了,背白帆布包的女照相师瞅准这机会时常光顾学校,史微的燕子领连衣裙顿时火爆——毕业班女生竟相借穿,轮流照相。史微也因此粘了光:一会儿这个人叫她合影,一会儿那个人叫她合影,于是单瘦的史微穿着她们的衣服,站在穿连衣裙、手拿羽毛球拍的她们身边。史微常被同学邀去她们家做客,作为回请这个星期她邀黄娴菊和毕业班的一个同学回了家。这是一个阳光明媚、树阴深浓、快人心意的六月天,芝姑花园里的菊花乌青繁茂,而一大片香草却绿叶红花,娇娇娆娆。恰巧辰阳照相馆的下乡来到史家村,于是三个姑娘在芝姑的花园里照下了一张堪与花儿媲美的照片。扎马尾巴、穿连衣裙的史微侧身居中,金铃说:“微儿这张照片像个电影明星。”这时期史微照了许多照片,这却是她唯一一张穿裙子的。

    占尽风光或一直与风光同在的史微这日黄昏在课桌里发现了一张纸条。这是一个叫张德祥的男同学写来的,他要求史微给他送一张照片,并表示想和她交朋友。

    张德祥是插班生,史微听说他一直跟着父母在贵州读书,也是没考上高中再来复读的。在松溪中学,肄业班的男生与女生界限分明,如果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或者亲戚,男女同学决没有搭话的道理。史微平常从来不和男同学说话,既使无意间发现有男生看自己,她也是狠盯对方一眼,一幅不好招惹的样子。史微没有父母共同生活,对于男女世事,她几乎是在隔离的空间长大,别人议论这个议论那个,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在她的脑袋瓜子里,溪边腰挎鱼篓捉鱼捕虾的人,山上松林找蘑菇的人,那些才让她好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整日想着如何玩耍的她,突然间就被拉到了所谓早恋的行列。

    史微六神无主,郁郁不乐。黄娴菊、曹园菊都来问她是不是病了?史微最信任曹园菊,就把这事儿告诉她,请她想办法,出主意。料定史微有事的黄娴菊和从不愿放过每一件事的谢一铃很快也知道了,她们议论纷纷。张德祥又高又白净,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很帅气。张德祥在班上还是穿着很好的男孩,听说他家境好。一个说送张照片碍什么事?一个说送不得。曹园菊说起她正在恋爱、整日愁眉不展的哥哥,及她哥哥告诫她的话,主张史微装着不知道,不要理睬他。这使对张德祥有好感的黄娴菊和好事的谢一铃不免失望。

    第二天史微偷偷注意到一个角落里一个高亢的声音和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睛,她不敢再看,努力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为避开他大胆的目光,她是一幅漫不经心的表情。

    这时史微好比一锅沸腾得正欢的开水,冷不防遭遇一勺冷水,一下子停止了翻滚。无拘无束的史微做事开始顾虑重重,好像自己做了坏事怕别人知道。偏生好奇的黄娴菊和谢一铃时时追问;而与张德祥形影相随的一个男孩则一下课就冲着史微的位置起哄歪叫。男孩的表现让史微更加烦恼,而看到男孩那样,黄娴菊等就越忍不住来问。烦透了的史微说:“做人真没有意思,去做尼姑算了。做尼姑多清静啊!”她整日无精打采地喊死,这使曹园菊等也觉得没意思。一个小团体一人有事大家都高兴不起来。这日黄娴菊说:“一张照片不算什么,送他一张,醒得他多事。”谢一铃随即附和。于是在她们的陪伴下,史微给张德祥送了一张照片,张德祥给史微送了一根小手帕。原以为送了照片了事了,却未料张德祥目光热烈,他身边那个男生更是可恶。这天课间,一个女生看了一眼史微,和她同伴说:“那么小就晓得摆风,早早地开始惹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害人精!”这是史微无法承受的攻击,然而她不得不承受。史微会玩耍,不怕打架,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别人骂粗话、野话。她口齿拙笨,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她的那口气啊,就只能往心里憋。

    中午回到寝室,灰心丧气的史微说:“我不想读书了。”曹园菊:“不读书怎么行呢?你爸爸回来会打死你的。干脆告诉老师算了。”谢一铃:“我早就不想读书了,但我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们一起不读算了。你现在告诉老师,老师批评你,同学们都会知道的。”史微:“我要走了。”“你去哪里?”“不知道。反正我要离开学校。”曹园菊:“你不要走,等你爸爸回来后再说。”谢一铃:“我和你一起走,以后就不用读书了。我村子里有个女娃在唱洋戏,现在风光得很呢,读书有什么意思?”谢一铃和史微一起离开了学校。

    她们沿着公路往辰阳方向走,一路上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很少说话。偶尔谢一铃问一句,史微茫然地答一句,这样来到了新建的辰阳沅水大桥。谢一铃:“我们去哪里?”史微:“我去四川峨眉山做尼姑。”谢一铃:“路上怎么去呢?又没有钱,又没有熟人,遇到坏人怎么办?”史微沉默了。谢一铃:“天快黑了,我们今晚住哪儿?”“不知道。”谢一铃:“去你大姑家吧。”史微:“又不是星期六,要是我大姑问,我怎么说?我不去。”她们在大桥中间停了下来。看着滚滚流逝的江水,史微说:“干脆我死了算了。你回去吧,如果老师、同学问你,你就说不知道。”谢一铃:“那不行,老师不会相信的,你爸爸回来也会找我。要死我们两个一起死。”史微:“你和我不一样。你爸爸、妈妈都好,都喜欢你,你在学校也没有烦心事。我不同,反正我是我爸爸的负担,我死了他反而还好一些。”说完两个人望着河水又痴了一会,史微决心跳下去。谢一铃:“你真敢跳啊?那么高,跳下去如果不死怎么办?”史微:“我不怕。”谢一铃看史微真要跳,吓得连忙拉住她:“你死了你爸爸会找我算帐的,他会说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你不死,你断了手脚,你会后悔的。”谢一铃这一纠缠,史微没有了刚才的勇气和冲动。她们决定先回史微家,第二天再去学校,希望老师不知道。

    担惊受怕的曹园菊没有上好课。一节课不见史微,黄娴菊问她:“史含华呢?”曹园菊吞吞吐吐说出来,急得黄娴菊赶紧拉着她去找老师。老师惊呆了,急忙派人四处去找。史微和谢一铃回到史家村,隔壁蒋姐首先发现了她们:“这不是回来了吗?微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姑父到这里找你。”曹氏马上过来了,一边狠狠地训骂她,一边重又为她们弄饭菜。第二天,史微和谢一铃走走停停,来到学校已是十点多钟。趁着老师和同学都在上课,她们溜回了寝室。

    谢一铃妈妈来了,谢一铃彻底和史微断绝了来往。学校领导和老师已经知道事情始末,把照片还给史微,把张德祥的小手帕取走。他们并不关心这“恋爱”,他们关心的是她竟然想到要“出走”。写检讨的过程中,史微从刘老师的问话里得知,谢一铃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刘老师说谢一铃那么小,也没有要跑的原因和理由,史微不邀她,她不可能走。史微听出,老师认定是她怂恿谢一铃,她不再申辩。

    星期一下午,松溪中学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木楼前两棵高大的梧桐树被斜阳照得通透。教导主任站在树下平台上,班主任站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其他所有的老师都站在了队伍后面。教导主任讲:自恢复高考制这几年来,在松溪中学还从没有发生过学生出走事件,史含华、谢一铃的出走,在学校和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台下,不同于其他人声嘈喳的大会集合,这一次,每一个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

    史微调出了原来班级,来到赵思雯班上,和赵思雯站在队伍的后面。在办公室、班上检讨了这几日,老师看她们认识错误的态度好,就免去了要她们自己上台检讨。史微听老师念谢一铃写的检讨时,她注意到,谢一铃真的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她谢一铃只是一个任人欺骗、操纵的小同学。史微的心冷到了极点:“明明是你自己要走;明明你说你早就不想读书了;明明你说你村子里同你的一个女娃儿在唱洋戏很风光,你和我走,你以后就不要读书了;你为什么说成是我拉拢你?我拉拢过你吗?好汉做事好汉当;谢一铃,你自己做的事,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赖在我头上?”史微不在意作检讨,她认为那是应该;她无法想通的是谢一铃的做法!老师念她的检讨时,史微除了听见自己写的“我好像一只过街老鼠,看见了的人人人喊打”这一句话之外,她再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再没有看到世上任何东西。她在纠缠,她在心里和自己纠缠:“我不是老鼠,我决不做老鼠!”

    像老天爷变了戏法,史微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她死了,她却还活着;她活着,她却分明已经死了。你说她是史微,你从她身上找不到以前那个史微的丝毫痕迹。现在的史微,她除了上厕所,再不离开座位半步。她阴郁而消沉,眼睛总是痴痴的,你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老师和同学来与她谈话,她是一概的沉默。她完全没有了声音,好像,老天爷一下子使她失去了全部的发音功能,她哑了!以前那个蹦蹦跳跳的史微,那个笑声欢畅的史微,那个总是给人以快乐和欢笑的史微,她死了,杳无踪迹了。

    史微的变化反而使所有的人担心。赵志强特意让史萸来学校看望了史微一趟。史萸唠叨半日,史微如木头一般没说一个字。史微表哥见史微如此,这日用拿手的毛笔字辑录了一首陆游诗鼓励史微:“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史微看不懂诗的意思,却记住了诗歌这种美丽的形式。史文远得到信儿后也回来了。史微依然毫无表情,一字不吭。史文远丢下一堆“不准”,带着愁绪走了。行尸般的史微这天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曹园菊,一封来自黄娴菊。在信中,曹园菊说:“每当你忧愁的时候,我也同样忧愁。含华,我对你是真诚的,不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怎样?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黄娴菊说:“自从你到乙班去了,我心里好像缺了什么,慌得不安。友,请你允许我对你这样称呼。友,敞开你的胸怀,放宽你的眼界,让我们一起在生活的道路上阔步前进!”从此,史微知道什么叫友谊。《醉花阴》证曰:
    豆蔻新装偷使诈,欲警无知耍。十四未描眉,未懂相思,何递相思帕?
    管宁非尔伊非华。况自新无价。分坐始凝眸,始辨琴音,一任琴音化。
    七 沉静后的自我感召

    史微读初三一期时终于开始认真学习。静心聆听她发现,姑父的语文课真是讲得有滋有味。赵志强上课能结合作者生平事迹,这引起了大家浓厚兴趣。譬如在上古诗词课的时候,他就讲了爱国诗人陆游和他表妹唐琬那两首流传千古的《钗头凤》以及他们凄美的爱情故事。赵志强在讲台上略带微笑,自信的声音把“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满满满”娓娓道来,使下面的同学听得如痴如醉,强烈要求他把两首词写在黑板上。听课上心的史微不但把这个故事和词记下了,课后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要学的文言文。史微数学解题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她以前感到无从下笔的方程式,现在通过独立思考也能把它解出来。课余史微形单影只,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皆与外界切断了联系;手脚只在不得不动时动动。史微埋下了头,以前无趣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她无形的如精灵般的朋友。她在书和本子上写道:“不学就不乐,不攻就不中,不钻就有难。”、“为什么人要长高?我心疼我自己,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我不怕了,我要活下去,谁也挡不住。”这期中考,她使自己下滑至倒数的名次回升到二十三。

    但她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被别人议论的命运。教导主任说:“奇了!别人懂事有个过程,史含华那娃儿说变就变,完全换了一个人!”整个松溪中学都在这样说她。大家疑惑好奇的是她那如死了般的沉静,同学叫她“木头人”、“神人”。她却如处无人之境,对什么说法都不予理睬。这使一直瞧不起她的赵思雯对她刮目相看。

    这天晚上,赵思雯拿出一首叫《夜学》的诗给史微看,说是班上那个尖子写的。史微读过之后,赵思雯从这个尖子的学习情况说起,把话题转到了同学谈恋爱:“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要忠诚、沉着、冷静,不要凭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而盲目地恋爱,那样痛苦将会多于欢乐,而且也很难成功;真正幸福、纯洁的爱情,能够百分之百地成功的爱情,是建立在双方互相了解、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说完这些,赵思雯又补充说:“其实恋爱是自古以来人就懂得的,只是有早有迟罢了,这些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史微习惯了沉默,早已成了一个专注、耐心的听众。使她诧异的是:表姐学习那么认真,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还懂得那么多?想得那么深?张德祥在松溪中学读了一期书就被他父母招回身边了,史微并不认为自己和他谈过恋爱。尽管松溪公社纷纷扬扬,说她离校出走是因为谈爱,其实在双方都有人“护驾”的情况下,张德祥问她多大,她说十四,他不信,说她骗他;在别人的注视下,她给他一张照片,他给她一方手帕,她不要,他非要给,她就接了。这些情况,与张德祥要好的男生知道,谢一铃、曹园菊、黄娴菊也都知道。今日表姐特意说起恋爱,她虽有想法,却什么也没有说。赵思雯对史微说了那段令史微颇感意外的话以后,又从自己的课桌里取出日记,边翻边说:“我也写了一首诗——《迷路的鸟》,你看。”史微读了《迷路的鸟》,又拿起《夜学》重读,觉得他们写得真好,就抄了下来:
    夜学
    帽沿啊,我将你戴偏,
    为的是不遮挡我的视线。
    眼睛啊,你虽有点倦怠,
    但你不能偷懒。
    只有你睁开,
    我才能把知识获得。
    因为只要你一眨间,
    时间便无情的溜开,
    就此我失去时间,
    就是失去一点知识收获。

    迷路的鸟
    我是一只迷路的鸟,
    不知飞到哪儿好?
    清晨,它站在胸口叫:
    “路在哪?路在哪?”
    一声声,向太阳问道。
    黄昏,它衔着理想飞,
    “哪儿好?哪儿好?”
    一程程,沿着莽原四处找。
    夜晚,倚在月亮的怀抱,
    它仍睡不着安稳的觉,
    “路在哪?哪儿好?”
    我的心像一只迷路的鸟,
    一天到晚不停地找。

    曹园菊抄诗,表哥抄诗,表姐不仅读诗、写日记,而且还自己做诗,这让史微知道日记和诗的好处,于是也开始记日记,并暗暗地胡诌起诗句来。

    元旦节史微回家正逢蒋姐办喜事。兰花新婚,她家客人络绎不绝。兰花嫩俏俏地长得很高挑,她唱过两年戏,扮的是小生薛丁山、杨六郎。她在戏台上被人盯上,定了婆家就不再唱戏。史微知道是沈姐女儿做媒,嫁到端午节龙船热闹的十八湾;还听说她婆家事体很好,公公是地方官,爱人是个了不起的角儿,常年在吉首做事,很能挣钱。她这次嫁过去,男方送了一大笔聘金,那数目在农村少有,这使蒋姐在村妇中很有面子。他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个个喜笑颜开。

    同住一栋房子,同在一个堂屋,史微这一头明显落着冷清。但那些亲戚并不让史微清静,他们总惊讶地问:“这女娃儿是谁?”然后就说:“文远公的女儿,就长这么大了?好快啊!”史微现在不愿意别人讲她,为了少和这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她锁上门到梅冈坡园里去看书,又或者去银铃、玉兰家。银铃不读书以后,读书的史微对她成了一种吸引,再加以前那份情谊,她们成了更好的朋友。

    银铃晚上来玩,史微还在洗脸。银铃道:“你一个人在家还这么忙?”史微是让蒋姐在堂屋忙完了才开始做饭的,她对银铃笑笑,算是回答。两人到屋里说话,银铃嫌吵,要回去,史微就送她。走到玉兰家门口,银铃道:“你没有手电筒,莫送了;不然我又该反过来送你;这不成了‘张郎送李郎,送到大天光’吗?”说着笑呵呵地站住不动了。史微只得依她,目送她下石阶拐弯。

    银铃走后史微去邀玉兰做伴。玉兰刚走出来就被曾氏喊住:“娼妇你这么不知趣啊?她隔壁看见你怎么想?”玉桃婚事未定,曾氏与蒋姐较量,这一向很少上去串门,现在连娃儿也不让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史微犹豫、徘徊。看到别人家灯火明亮,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叫声、笑声、吵闹声,不禁害怕起自己将要面对的孤独。她走走停停,自暴自弃地想起了集市上的算命先生,想起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又想起了母亲。回到家里,蒋姐家的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令她更觉刺痛:“天啊,要是我爸爸妈妈不离婚多好,我回家有热饭热菜,有弟弟妹妹,也会像他们一样热闹;我也不会有那段痛心经历!可是事情为什么偏偏相反?为什么我该孤身一人?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冷清清、空荡荡的屋里啊!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未生下我就分开了,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掐死?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如果你不走,我爸爸也不会丢下我出去啊!你不喜欢我,你说只要再嫁就会有很多孩子,可我却再也不会有妈妈了啊!”这一想,胸口更是一阵揪着一阵地疼。她真想大叫一声“妈妈”,可她知道不会有人应。顿时,积压多年的委屈决堤而下,随着眼泪扑簌,她也开始歌唱。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更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想起《红牡丹》、《泪痕》里女主角坎坷的命运,自哀自怨地唱起了电影里的歌。她也想到了曹园菊和黄娴菊的鼓励;但是,越唱越伤心的史微,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相反,像“孤独、痛苦、徘徊、彷徨,是谁种下这祸殃?”这样的歌词更是让她悲痛欲裂!音乐的张力能够跨越时空,抵达生命的最深邃之处,穿透她的意志,掌控她的脉搏。孱弱的史微,在这黝黑的老屋,在这孤灯远照的床上,一边伤心欲绝地哭,一边肝肠寸断地想,一边痴痴惘惘地唱。她回忆着无辜遭人欺凌的童年,反复地唱着她的孤独和痛苦,徘徊、彷徨着未知的前路,固执地追问着“是谁种下这祸殃?”这正是:
    前世今生细检翻,伤心历历与谁言?自怜老宅悲音发,徒羡邻家笑语喧。
    大恸长歌消块垒,轻呜低咽破篱樊。果真来日为情死,造化无辜天地冤。

    在这越来越静的冬夜,史微的哭声早已惊动了蒋姐一家。沈姐前来拍门劝解,叫她过去坐坐。可任她拍了许久门,说了许多话,史微还是难忍悲伤。沈姐无奈,又叫来曹氏,周姑也上来了。她们把木板门拍得震天地响,急切地问着、叫着、骂着,史微终于抑制住哭声;但是,她的门始终没有为谁而开。她并不想惊动别人,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情不自禁地感受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感史微此哭,诗曰:
    一春枝叶盖相交,燕落谁家又弃巢。真是青阳宜万物,休言黄帝属长蛟。
    临歧客怨东西路,占卦人崇日月爻。望影揣情儿有泪,风狂浪恶莫轻抛。

    元月八日,史文远来到松溪中学。他给史微送来了木炭、袜子,还给了四元伙食费。看女儿不语,史文远说:“别人给我说你那天晚上哭的事了。我知道你的难处,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孤单,没有高兴的时候。可你只有这样的命!如果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就该把这清苦和孤单化作一股力量,努力学习。在生活上,你自己也要有所安排,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世界上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多的是,俄国高尔基就是一个。但他不自暴自弃,而是奋发自强,最后成了大文学家。你要向他学习,做一个坚强、有用的人。”

    冬天真正来了。这天下午,灰暗的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大雪持续一个晚上,第二天早起的史微走出宿舍,扑入她视眼的是洁白无暇、天衣无缝的雪地。她来到校外,放眼望去白茫茫的没有尽头,苍茫的大地像是盖上了一床白花花的棉絮。萧索已久的史微顿觉眼前一新。在这宁静的清晨,看着这耀眼的纯洁,久久地,久久地,她心里漫漫地长满了喜悦!她甚而感觉到平日里自己身上的沉闷死气溜走了。对于永远不会来伤害自己的大自然,她不由自主地又有了说话和欢笑的欲望。老天爷从不遗弃生命,老天爷想着法子使一个奄奄一息地蛰居着的、自怨自艾的生命苏醒了,起死回生了!

    作文课上,赵志强选读了两遍优秀的记叙文《我的母亲》。一个同学写他母亲的事迹使敏感的史微心如刀割,泪眼模糊。她在日记里写道:“文人总是在赞颂父母伟大无私,但是世界上哪里可能每一个作父母的都是如此?这个同学的母亲这么疼他,他将来真应该好好地报答他母亲。我在此向自己的良心表明:如果我能活到将来嫁人,我决心做一个忠实的、慈爱的家庭妇女。”《我的母亲》是赵志强布置的命题作文,史微没有写,她自作主张换了作文题。

    一年又将结束。明天肄业班放寒假,毕业班接着补课。下午考完最后一科,赵志强把寒假作业发了下来。这天晚上,因为刚刚考试完毕,大家都想放松自己,因此一下自习就陆续走了。史微独坐在教室翻看寒假作业,被里面许多不是作业的诗词、故事吸引。当她读到居里夫人时,她一下被她照亮了。这是一篇短小的名人传记,就三、五百字,讲居里夫人为了工作不愿多要一桌一椅,把伟大的发现无偿地奉献给全世界。文字朴实无华,与其它名人传记毫无二样;但是,它给了这个曾经一味好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贡献的孩子以无法描述的心灵震撼!对于这个名人小传里讲述的居里夫人,还不知道什么叫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史微,她对她充满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意识到与这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相比,自己是多么渺小;她也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多么荒唐。她站起来看着窗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将来像居里夫人那样,具有高尚的情操,不自私自利,做一个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人。为了坚定自己矢志不渝的信念,她拿出日记本,在上面写道:
    今闻居里夫人名,
    余之智慧心永存。
    学 不为荣,
    志如鸿鹄永高飞。
    立志于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四日晚
    史含华

    写完这个,史微觉得这似乎还只是空话。她怕自己意志懦弱,她要自己坚定。如何才能使自己真正做到呢?她听说一旦歃血为盟、滴血发誓,以后如果不按照自己立下的誓言去做,就会遭到老天的报应。史微决心学习古人以明心志,于是她拿出小刀,虽然怕疼,却还是横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挤出自己的热血来,涂抹在这首诗下面自己的名字上。史微,她以身相许、以心相许了。《卜算子》感叹她的理想:
    十五在黉堂,偶识传情目。心自缠绵不得言,朝夕蛾眉蹙。
    咫尺亦天涯,私慕终成毒。未料临头负笈归,一世相思服。

    教室静悄悄的;夜静悄悄的;史微,她也是静悄悄的。这个世界唯有上天知道,在这毫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莽撞的女孩,被一篇小小文章里讲述的伟大女性感动,慎重其事地立下了自己的誓言。上天瞥见了,上天是在点头微笑,还是在摇头叹息?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12-19 18:53:32  更:2022-01-03 16:56:50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