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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长篇：永恒

作者:piaopiao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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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003年。春天。
    我独自一人立在客厅，凝望着挂在墙上的题为《永恒》的水彩画：平静的大海，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朵浪花。宁静，深邃，平和。
    这是三年前丹送给保罗和我的新婚礼物，代表着他最真诚的祝福。
    《永恒》的左边有张放大的照片：两个幸福的青年紧紧相拥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是蜿蜒曲折历尽两千年沧桑的万里长城。不用说，那是保罗和我。
    《永恒》的右边依然是我们的合影，我们的神情都有些凝重，我们的中间隔着海的女儿－－丹麦的象征。
    没有能在北京度完我们的蜜月，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北欧的丹麦。安徒生的童话是我心中永远的瑰宝，它给了我一个美好而充实的童年。而保罗说，《海的女儿》是他今生所看过的最动情，最凄美的文章。去哥本哈根拜访美人鱼是他多年的心愿。
    我们的丹麦之旅是愉快的。正值秋天，走在丹麦广阔的乡间，风是柔和的，缓缓飘移的云朵中，显出明朗蔚蓝的天空，天地之间呈现出说不出的可爱。树叶闪耀着庄严的金黄，留有稻茬的田野上，白嘴鸦长声高叫，语调充满了欢欣。
    从来没有如此悠闲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的日子。玫瑰花里面亮着鲜红的野蔷薇子，接骨木上挂着串串沉重的黑果实，成熟的野栗子从壳里脱落下来。树林的深处，紫罗兰又开花了。
    目所能及，无不美丽，使人在梦幻似的宁静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只有这样的景色，才能蕴育一颗最美的童心。
    和保罗谈起《海的女儿》，保罗告诉我，他永远也不会原谅那个人间的王子。因为他竟不知晓小人鱼强烈的爱和巨大的牺牲。
    保罗显得忿忿不平，我便微笑着摸摸他金色的头发：“但愿我们的爱不会是个悲剧。”
    他却没有笑，深深凝视我片刻：“卡佳。但愿。”
    一种莫名的寒意掠过我心。
    回到巴黎已是深秋。
    请了些朋友来我们的家，补办了个结婚PARTY，我的父母也来了，送来了一个很大的结婚蛋糕，上面用蓝色缀成“FOREVER”的字母图案。
    “卡佳，保罗，我亲爱的的孩子，爱是永恒。我深深祝福你们！”母亲含着热泪拥抱了我们。
    “爱，也是一种责任。”父亲拍拍保罗的肩。
    “卡佳，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快乐。”丹的眉间有着隐隐的不安和忧虑。
    “你们一定会幸福的！”艾琳娜明朗的笑容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快乐。
    玛亚从香港赶回来向我道贺，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英国丈夫－－好帅的小伙！
    我的一些同仁也来了，带来了不少玫瑰和祝福。
    保罗的几个朋友带来了香槟。
    保罗的伯父伯母，也就是丹的父母也来了，因为保罗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不幸死去，对当时年少的保罗，他们担负着长者的责任。
    不喜欢热热闹闹，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清清静静守着日子该有多好。然而终不能免俗。
    很感动于真诚的祝福。小心翼翼切开蛋糕，把爱和欢乐，把感激和诚挚分给每一个人；一杯杯地斟满香槟，让祝福和美好充溢空间；打开音响，悠扬的舞曲响起来了，保罗请母亲跳舞，我和丹的父亲共舞，我父亲请的是玛亚，丹和他母亲共舞，玛亚的先生和艾琳娜共舞……
    永远记住这个难忘的日子--公元2000年11月11日。永远。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切断了我沉醉的思绪。我跑到婴儿室，抱起了我心爱的卡尔。
    有甜蜜的两人世界持续了一年之后，保罗和我都希望有个孩子，和我们血脉相承的孩子。
    当我怀着卡尔时，我的身体很软弱，茉莉的香气让我晕眩，残阳抹在天际的红霞让我不安。最初的日子，我讨厌食物，讨厌声响。
    保罗轻声细语地哄我吃新鲜的水果，蔬菜，牛奶。他把我带到郊外，让我在田野中采摘花卉，让我在和煦的阳光下愉快地嬉戏，让我躺在如茵碧草上听施特劳斯的曲子……
    后来，我们去海边散步，我们的孩子，该有大海般宽广的胸怀；我们在白雪皑皑的小山上打雪仗，我们的孩子，心灵应象白雪般纯净；在圣女贞德像前徘徊，是希望他勇敢；在拉瓦锡墓前驻足，是希望他充满智慧……
    旖旎的日子里，我诵读着永恒的诗句，美的感受把我燃烧得炽热。我的孩子，应从我身上得到永不熄灭的热情。
    每天夜间，当我用轻柔的手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时，母亲的快乐和骄傲冲击着我的心田。
    卡尔出生时，我整整折腾了一宿。撕心裂肺的痛苦使我明白母亲的伟大。我的额头上全是死亡的汗水。不，不是死亡，是生命！
    我的卡尔，有着玫瑰般娇嫩的肌肤，宝石般清澈的蓝眼睛和乌亮的头发。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保罗说过，他要一个女孩，他会象公主般宠她，爱她。但当他看到他的儿子时，他兴奋得两眼都发直了。
    2002年的盛夏，上帝把卡尔赐于我们，愿他在我们的爱和关怀下成长。
    我怀中的卡尔在微笑，尽管他细长的睫毛上还凝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这个生活在甜美，温馨和爱的世界中的孩子是多么幸福。他的外婆为他织了毛衣，帽子和鞋；他的教母艾琳娜特地为他制订了营养食谱；他的父母，更是每日为他忙个不停。
    我轻轻拍着卡尔，哼着一支年代久远的摇篮曲。卡尔在我怀中逐渐睡去。小心地把他放在婴儿床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我走出他的房间。有人在敲门。
    是个年轻的邮差，他给我一个邮包，我签了字刚想走进去，却见一个小男孩扬起鲜花向我奔来。他把鲜花和精致包装的一份礼物放在我手中。
    我打开那层精致的纸，里面是本书，名为《心灵的深渊》。书的第一页夹着母亲的便条。
    卡佳：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但并不仅仅送给你。请把它译成中文，为我们的同胞。
    母字3月12日
    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三十岁的生日。
    我打开邮包，那是套昂贵的骑马装，丹和艾琳娜送给我的礼物。在春意盎然的日子，骑马的确是十分惬意的享受。
    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说：“结婚后你浪费了太多的光阴。我想我得提醒你一下：生命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享受。你需要做的事有很多。”
    母亲的批评让我惭愧不已。
    确实地，在婚姻的甜蜜漩涡中打转的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雄心十足的我了。我迷失我自己了。
    我长叹一声，接着给艾琳娜打了电话，谢谢他们的礼物和祝福。
    当保罗的车在黄昏时分开进来时，我正专心读着《心灵的深渊》，丝毫没有注意。
    “生日快乐，卡佳！”保罗把玫瑰和亲吻一同奉上。接着，他拿出一个精巧的蛋糕，点燃了红烛。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庞。
    我闭上眼睛，默默许愿：但愿人长久！随后一气吹灭了红烛。
    笑意盈盈的保罗把一件浅蓝色的风衣披在我身上，仔细端详着我。
    “我的卡佳永远是最迷人的！”
    “谢谢你的礼物。”我吻了他。
    四目相融中，我被保罗目光中深深的爱意所激动。爱情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含着盈盈的泪花，我突然间强烈意识到，保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他，我将活得很寂寞很无趣。
    
          未完待续
     永恒（２）：莱茵河的奇遇
        一连几天，我整个的身心都沉醉在《心灵的深渊》中。文章写的是一个拥有财富拥有地位的年轻少妇，生活在旁人羡慕眼光下的她，却有着一般人难以理喻的精神痛苦……人物的内心描写细腻而生动，应该是部很成功的小说。然而，我感受到迷茫和不解。
    恰在此时，一封寄自柏林的挂号信送到我手上。无比惊讶的我，发现那竟是林枫的绝笔！
    岑露：
    收到我的信你一定很惊奇，但我已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又是春天了。河里的冰已开始融化，树叶儿也返青了。然而，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了。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我曾送走过十六个这样的春天。十六年来，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每一个流畅明快的夜晚，我的心总被沉重地压抑着，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因为我无法得到我梦想的一切。
    我不知道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感情？是可怜？是同情？抑或是鄙视？我猜是后者。但无论是你还是丹，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
    我出生于北京一个书香门第家庭，父亲是研究明史的学者，母亲是医生。从小他俩便对我有着很高的期望。不幸的是，文革末期，父亲含冤死去，母亲悲哀过度，导致精神分裂症。这些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浓重的阴影。
    靠自己的奋斗，八七年我来到法国，以后的事丹势必向你一一尽述，我也不愿重复。
    我明白，我再也不能成为潘玉良了。近十年来，我的生活中已没有画笔和色板了。但我常常想起这些东西，这些寄托着青春和理想的东西。每每夜深人静时，我会独自凝视我曾经画过的一幅《扬帆》。对于青春，对于理想，我曾经作过怎样的努力啊！
    在这个世界上，我活得已经够长了，整整三十四个年头，饱尝了世间的甜酸苦辣。唯一未得到的，便是人世的真情。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真心的同情曾让我激动，虽然是那么短暂的一瞬。
    昨夜，我又一次读了遍《拇指姑娘》，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泻下来。我自幼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尤其是那篇《拇指姑娘》，它是我童年的安慰与快乐。然而现在的我，没有童年的纯真和梦幻，占据我心田的，是那过份的沧凉和无奈。生活在我眼中失去了光彩。大千世界中，我是如此一个苍白无用，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仅仅牵挂的，是我那无依的母亲，寄居在二婶家中，是否能安养天年？上次堂弟林榕来信说：“伯母神志尚清，无奈身体虚弱无力。”我因为无法随侍母亲，心间常感不安。现在我已把所有衣物典当净尽，折成现钱，大致两万欧元，全部寄给了我的母亲。假若你回到中国，我恳求你去北京看望我的母亲。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身体已随着莱茵河的水流飘到了很遥远的大海。而我的灵魂也会回到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亲人身边。
    请不要为我哀伤（假若我还值得你哀伤的话）。但我请求你，当你经过德国时，请你去莱茵河边，放上几朵郁金香。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拇指姑娘便是诞生在那花朵内的。从没有人送过我一朵郁金香，我对所有的人都隐藏着这种旁人看来可笑的感情。我说，我最喜欢火红的玫瑰，因为那代表爱情。事实上，我是不愿意玷污那圣洁的郁金香……
    林枫于3月25日
    信就这样结束了，信末附着林枫母亲的地址和堂弟林榕的电话。有几行字似被泪水浸渍过，不是太清楚。
    我展开了那幅同时送达的《扬帆》。怎样气势豪迈的画啊：波涛翻卷，白浪滔天的茫茫大海上，一艘小小的帆船正乘风破浪，直驶而来。小小的白帆鼓足了风浪，那种气势自让人倾倒。旁有两行题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右下方是林枫的签章。
    那幅画是装在箱内邮来的，有张纸：
    “拜托岑露转交丹尼尔－休斯。谢谢！”
    
    穿过那片栎树林，我来到莱茵河的上游。我把我怀中抱着的大把大把金黄的郁金香，慢慢地慢慢地撒在河里，看着那美丽的花朵随着流水缓缓地缓缓地飘走……
    在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林枫为什么会喜欢郁金香，喜欢拇指姑娘。拇指姑娘在经历了人生的坎坷和磨难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童话是美丽的，生活是复杂的，人生是残酷的。如今陪伴林枫的，只在那静静的流水和朵朵飘流的郁金香……
    林枫的死触动了我内心深处一根敏感的弦，让我感到浑身的颤栗和痛楚：“假如我们的国家如同欧洲般强盛，她会死在这儿吗？”
    凝望着莱茵河的水流，我的思维有些麻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我蓦然一惊。回头而去，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正关切地望着我。他的眼睛，似鹰隼般的犀利，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
    “年轻的女士。”他开口道，“你的眼睛里没有一星泪水，却盛满无以喻言的刻骨的哀痛，甚至仇恨。”
    是的，我为林枫不幸生于当今之中国而哀痛，为她的死而仇视社会。虽然林枫于我并没太深的交情，可我还是愤怒。为什么一个天分很高的漂亮女孩会选择莱茵河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宿呢？
    “为了你的丈夫，情人，还是朋友？”他很认真。
    “为了我的一个同胞。一个星期前，她在这儿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仔细地审视着这个陌生人。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风衣，露出里面蓝色的羊毛衣领。有一个尖瘦的下巴，脸也瘦削，胡子刮得挺干净，加上高鼻，浓眉，利眼，显得特精神。他的眼睛深蓝色中带一点褐色，头上戴一顶礼帽。
    “内森－兰格。愿意为您效劳。”他见我注意他，便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黑色的头发，同时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卡佳－岑－休斯。很荣幸认识您。”我把手伸给他，任他举到唇边。这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想。
    “在人类所有的情感中，没有比死别更难以令人接受的了。阴阳隔界的揪心痛苦能摧毁最坚强的意志。你和死者的感情并不很深，你眼中流露的悲哀与痛苦并不仅仅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内心深处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感情。”
    “而那种感情，并不能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它可能会永远伴随着你。休斯夫人，能告诉我那种情感的来源吗？我兴许可以解除你的忧虑。相信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动人，有着令人信服的魔力。
    “一个美丽的姑娘带着不凡的梦想和铿镪的誓言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西方。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发现梦想终无实现的可能，誓言也不过是空纸一文。她开始厌倦人生，直至最后从容果断地结束生命。”我平静而缓慢地说道，在莱茵河的水波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林枫那双失望的明眸……
    “或许她根本没有觅死的念头，假如她一直生活在东方，虽然平平常常，庸庸碌碌，但也安安稳稳。然而为了梦想和誓言她甘愿放弃她所熟悉的一切。虽然她最终失败了，但她超人的勇气和毅力却让人钦佩。与其在东方一事无成地混日子，还不如用青春和才能闯荡天下。她的生命充满着进取和希望。当她意识到希望不过是泡影，生命是一种负担时，她决然迎向死神。这是个懂得生活，同时也热爱生命，不愿糟蹋生命的女子。作为同胞，你该为她高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这是最重要的。”
    我该为林枫的死而欢欣？多么奇特的言论！我鄂然。
    “那肯定是个在某方面具有突出才能的女子，岁月的风尘，人世的沧凉掩盖了她不凡的才华。正如埋在沙砾中的金子虽然会闪光，但也得由人来挖掘，来开采。在东方，埋在沙砾中的金子人们根本无暇顾及，不是他们看不见金子的价值，而是他们根本不愿费时去挖掘。对他们来说，眼前利益重要的多。我可以想象，那位姑娘定是无法施展才华，才会远涉重洋来到西方。不幸的是，她又一次失望了。”
    “那位小姐一定是爱艺术的，艺术家都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灵。”
    我惊异于他的言语和判断。
    “卡佳，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出生于中国大陆，但在法国受过完整而系统的教育。”他似乎不容我有思维腾空的瞬间，复又问道。
    我益发惊异于他准确的判断力。
    “为什么？”因为很多次我推着卡尔的宝宝车走在黄昏的巴黎街头时，人们都以为我是个日本人。母亲说，那是很少有中国人能有你那般高贵的气质。多数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人是贫穷而不知疲倦的。你的悠闲的贵族式的生活方式容易让人误解。可是兰格却能一眼看透我。
    “你的举手投足间带着法国贵族式的浪漫气息，从你说起的那你同胞的情况分析，你一定是个中国人。而且从你的性情和言语是我可以得悉：你不是个一般的人。”
    我不禁微笑了：为什么我俩都认为对方不一般呢？
    “不可否认，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种。他们创造的方块字决定了这一点。但他们的民族缺乏一种凝聚力。这是最糟糕的。物质生活的显著提高并不意味着精神素质的同步提高。有作为的人不甘心呆那儿，那儿缺少培养人才所需要的养分。当然，你无须为祖国的前程和命运担忧，你身上并不维系着历史的重任。源远流长的人类历史长河，永远是按照自己的流向的，这不是某个人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兰格先生……”他强烈的偏见使我忍不住要打断他。
    “请叫我内森。”他说，“我想我们是朋友了。”
    “谢谢。”我却语塞了，我找不出话来驳他。
    “当上帝创造人类时，同时给了他们不同于其他生物的思维，使人类有爱，有憎，有乐，有愁，人类的不幸正在于此。人类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建立国家，发动战争，残杀同类，把生存环境搞得一团糟。但过后却能意识，能反省。这是因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无形之中一直受着强大的外力影响，这种力量，是人类本身无法排斥的。”
    越说越离谱了！
    “国家的强盛，需要国民共同的努力。叹息，悲泣都无济于事……”
    他的谈锋甚健，思维敏捷，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沉入他滔滔不绝的言语中。
    当他意识到愈来愈浓的夜色时，不由笑了：“卡佳，我请你共进晚餐，你丈夫不会反对吧？”
    他的眼光在我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停留了数秒。
    “当然。希望能听你谈谈你自己，在晚餐时。”
    
     永恒（３）：郁金香，最后的情
        内森是个素食主义者，不喝酒，只饮矿泉水，饮食极有节制。
    “我自己？”他笑笑说，“1961年生于意大利米兰，那个五月的国度。1981年赴美国休斯顿大学攻读心理学，同时选修政治学和医学。1988年回国。曾经有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是个旅行爱好者，也是个冒险家，不幸在一次雪崩中丧生。”
    “我很难过。”
    “不，卡佳。生死皆是天命。死其实是种幸福，那是生者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活着有责任，有义务，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中得为生存而奋斗，而死者可以永享宁静。不是吗？”
    在沉思中注视内森，这个深邃的学者，语言深刻而有哲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能谈谈你吗？”他把主题引向我。
    “我？”我微微一震，学着他的口吻说：
    “1973年生于中国上海，1982年至1990年在中国南京读书，1990年秋来到法国巴黎，1991年至1997年在巴黎第四大学读法国文学。2000年结婚，丈夫保罗和儿子卡尔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好羡慕你，卡佳。从你满足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理想和现实完美的和谐。让我们干了这一杯。”
    他微笑着举起盛有矿泉水的杯子，于是我也举起了杯。
    这时，我感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亮了一下，随即听到内森说了句：“真糟糕！太不象话！”然后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卡佳，为了不伤害你的家庭，请你立即离开。”
    他的话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我只有离开的份。
    当我走到餐厅门口时，被后面急急走路的一个年轻人撞了一下。差点摔倒的我被他一把扶住。
    “对不起，小姐。”他很抱歉地说道，同时欠下身子。
    “没事。”
    刚要挪步，却又被他拦住了。
    “请等一下，小姐。你不会是太子妃雅子吧？”
    他的问话好生奇怪，我便回敬了一句：“你看我有这么高贵的血统吗？”
    他摇摇头：“没料到日本女孩如今也会盛气凌人。”
    “抱歉，我是中国人。”
    年轻人的蓝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小姐，你的德语真是说得好极了，标准的柏林口音。出生在德国？”
    “不！”凭着固有的敏感，我发现他的谈话中有着侦探的敏锐，我决计不再理会。
    但他似乎不愿放过我了，同我并肩行走。
    他开始说他很喜欢中国，并且谈起上海，北京，杭州，广州……，见我始终静默未语，终于不再与我同行。
    
    和丹并肩走在海边，我们的心在静默。蓝色的大海，雪白的浪花没有引起我们丝毫的关注。沉重的步子，踩在沙滩上，缓慢而深长。
    “就是在这儿。”丹站住脚，看着我道，“在这样一片迷人的风景中，我认识了林枫。”
    于是，我的脑海中泛出这样一幅和谐而美丽的画：
    一个黑发明眸的少女，用她灵巧而纤秀的手，以头脑中蕴藉的所有灵慧，画着夕阳下的大海，大海上的点点白帆……
    一个金发高鼻的青年走过来，看见了画，也看见了专注作画的少女。他惊讶于她的才气，更惊讶于她的美丽。
    她抬起头向他微微一笑，微笑中含着自信，而明眸中却闪着无助。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忘情地握住她的手，两人静立相视许久未动，仿佛交融于如画的风景中了……
    这便是丹和林枫浪漫的初恋。
    如诗画般美丽的初恋，已是记忆中的瑰宝了。事实上，他们的爱，经过岁月的洗礼，经过情感的复杂变化，一度成了强烈的恨。
    但如今，飘流的河水已带着她的魂魄流向远方。当这幅命名为《扬帆》的画交给丹时，丹的手颤抖了，他的蓝眼睛湿润了。
    在林枫从容结束生命前，她没有忘记把《扬帆》赠给丹。她是挚爱着丹的。毕竟，迎春花儿一年只开一回，初恋，一生也仅有一次。虽然爱变成了恨，但爱，终究是爱。
    死神有时也是友谊的使者。死亡，是感情的包容，它淡化了过去的怨，而把美好的加深。当回味起过去所曾有过的共同的梦幻和理想时，丹的眼睛盈满了泪。
    “林枫得到了永远的解脱和永恒的宁静。不要伤心，丹，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谢谢你，卡佳。岁月会冲淡我对她的记忆，但无法抹去我心中刺痛的伤痕。你知道，她的死，我是该负责任的。当初，我做得太绝了，要是……爱得深，恨得更深，所以我痛苦。你理解吗，卡佳？”丹热切而期待地看着我，眼神中弥散着痛苦和焦虑。
    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觉出他心灵的颤动。
    “让爱情融入记忆，让痛苦融入诗歌。”我轻声念起泰戈尔的诗，但愿丹懂得发泄情感。
    “诗歌？”丹怔了一下，随即弯下身去。很快地，松软的沙滩上出现了一长串手指划过的痕迹。
    我也弯下去，仔细辨认着那些个字母。丹不愧是学画的，他的文字如同他的画那般美丽，但那是忧伤中的美丽：
    枫叶茂盛的火红季节/我们相识在海边/画笔流出的才气/眼神泻出的爱意/黑色与蓝色的交融/黄色与白色的相触/丘比特神奇的箭/让我俩的心受了伤/爱过，吵过，恨过/但这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离去/在落叶飘零的日子/往事终是一场空/回首却是泪盈盈/红玫瑰，最初的爱/郁金香，最后的情/连同那瑰丽的梦/永沉水底，永埋心间。
    对着这首诗，丹凝视了许久。然后他用手掌默默抚平了沙滩。我把怀中抱着的一大束鲜花无言地递给他。他吻了吻那些娇丽的花朵，决然而神情凝重地把它们撒向大海。
    那鲜红鲜红的玫瑰，那金黄淡雅的郁金香，都被潮水带走了。但我明白，潮水永远无法带走丹心间最初的爱……
    
    “对不起，卡佳亲爱的，我必须单独和你谈谈。”当我准备离开马赛，返回巴黎的前一天，艾琳那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道。那个时候，其实也只有我们两人。
    “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带了一个什么样的坏消息给丹？我想知道。”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没有这种权利。”
    “丹的眼光让我心碎。”艾琳娜不安地扭动着她白净的双手，“是的，我不该问这些。一个宽容而体贴的妻子是允许丈夫有隐私的。但我爱他，我不愿他独自受煎熬。”
    艾琳娜的目光让我感动，我用手指轻轻梳理她金色的短发。
    “亲爱的，丹不是孩子。他不愿意你承担他的痛苦。因为他爱你，他不愿意你受伤害。”
    “可是卡佳，我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受伤害。当我把我的身体和灵魂同时交给我所爱的男人时，我希望不只是与他共享快乐，而且还与他共度艰难。虽然每个人都以独立的个体而存在，但爱神以强大的力量将相爱的两个人合二为一。卡佳，丹的态度才是真正伤害了我，因为他并不爱我，或是爱我不深。”艾琳娜温和的语调有着凄伤的味儿。
    “听我说，亲爱的，你不应该怀疑丹对你的感情。丹爱你是真心。但每个人都有保持自己心灵空间的权利。爱情并不意味着精神的完全占有。人的精神应该永远是自由的，艾琳娜。”我抚着她的肩，小心地说道。
    “你应该知道，丹是爱我的，可是他更爱你。”
    我看着艾琳娜，她的眼睛是平静的：
    “是这样，卡佳。只要提起你，不管什么事，他都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只有一回例外，那是你结婚的时候。”
    “我们曾经相爱，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遥远很遥远。丹是我的好朋友，多少年来，我一直庆幸他有你这样的妻子：温和，体贴而且善解人意。”
    “谢谢你的坦率，卡佳。我会永远记住你的真诚。”艾琳娜握住我的手，“请原谅，我总有一种预感，你不是永远属于保罗的，而是……”
    “属于丹？”我吃惊地问。
    “也不是。你属于你自己。”
    “我永远都属于我自己，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
    “不！卡佳，现在的你，并不真正属于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艾琳娜的眼睛闪了闪，终于未说下去，“亲爱的卡佳，我们的卡尔现在是否能叫爸爸妈妈了？”
    “还不会呢！只知道一天到晚傻笑，大哭。”
    “我给他织了件小毛衣，这个季节穿一定很棒。”艾琳娜转身拿出一件漂亮的小衣服。
    “亲爱的，我好喜欢孩子，可是丹不要。”她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忧伤。
    “因为他有了你，就足够了。他不想让人分享你们两人世界的温馨。”
    “不是那么一回事，卡佳亲爱的。丹是个喜欢生活在回忆中的人，丹不容易忘却。他生命中那些铭心的经历和情感常让他激动。他不要孩子，是因为他不想接受现实世界的繁琐与责任。”
    “我不否认丹的敏感，但丹是有责任心的。”
    艾琳娜轻轻地摇了摇头。
    “丹是我生命中钟情的第一个男人，我爱他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但我相信，他绝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在冥冥之中，常常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我，梦中的我总是泪水涟涟。我不愿意失去丹。”
    “艾琳娜，丹永远都是属于你的。请你相信，流逝的岁月不会带走我对你们永世的祝福。不要伤心，生命中有些东西兴许不够完美，但真挚的情感将是生命中永恒的美丽。”
    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喉咙哽住了：我感动于艾琳娜的真诚，同时也忆起了林枫和丹纯洁的初恋，我想起了陈唏，也想起了保罗……
    无论怎样的情感怎样的结局，都映射着生命中最初的纯真和美好。爱是人世间最神圣最庄严最让人激动的词，但不是所有的爱，都导致永恒的幸福。
    
     永恒（４）：脏水泼身
        宁静的午后，我悄然而疲乏地走进我们的家--我的和保罗的。花园前停着卡尔空空的宝宝车。我向另一端望去，保罗正抱着卡尔站在花园里，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向他们走去。
    “回来了，我的善良的公主？”保罗淡淡地说道，同时在我侧过的脸上印下一吻，也是淡淡的。
    “哦，保罗！”他的冷淡让我有些委屈，我便伸出手去抱卡尔。可这小家伙却不理我，只顾指着一朵浅蓝色的小花咿咿呀呀，天知道他在说什么。保罗蹲下来，放下站立不稳的卡尔，一手小心地环住他，一手握住他小小的手儿，把那朵花摘了下来，花枝上还带着两片小叶。
    保罗把卡尔重新抱在怀里。卡尔捏着花枝，挥舞着小手，高兴得咧开口又开始咿咿呀呀。冷不防看见了我，便把花递给我。我把花举到鼻间，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
    “这是勿忘我。”保罗对我说，“你将来不会忘记卡尔吧？”
    “怎么可能呢？他是我儿子。”我吃惊于他的言语，“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你，亲爱的，你也是。”
    “我有这么幸运吗？”他一边笑着，一边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的脸和卡尔的脸贴在了一起。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喃喃地说道。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四月的下午，花园里的花朵竞相开放，带着春的生机，带着生命的气息。
    我亲着卡尔圆胖的脸蛋，多可爱的小宝宝，他笑起来的模样多么甜美多么惹人爱怜啊！我的心间漾起了母性柔和的感情。
    把艾琳娜的礼物--一件精心编织的小毛衣套在卡尔的身上，这小东西居然不识好歹，捏起小拳头，大哭了起来。
    “真是喜怒无常。”我无奈地拍着他，“养大他可真不易。”
    “可是，抚育的艰辛哪抵得上成长的喜悦呢？卡佳，当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的时候，我们的爱，我们的希望有了最美好的寄托。”
    我被保罗的言语所打动，抱过卡尔。他在我怀中停止了哭泣。把一根小手指放在嘴里，甜甜地吮起来。
    “卡佳，你说，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干什么？”保罗一边逗孩子，一边问我。
    “最起码，是个翻译家。不过，我希望他能成个外交家。”
    “何必这么累呢？做个平平常常的人有多好。”
    “我的孩子，应有政治家的野心，科学家的智慧，外交家的口才，思想家的敏锐，文学家的……”
    “卡尔真是太不幸了，居然是你的孩子。卡佳，你真是残酷，幸而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保罗，人活在世上，必须无愧于世界，无愧于自己。历史的星空能有几颗星闪耀？与其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不如不要来到这世上。卡尔应该创造他的辉煌人生！”
    “卡佳，人应该现实一些，不切实际的话少说一些。你似乎又是从前的你了，坐在巴黎大学的校园里，对着已成败局的棋子儿，眼里却闪着不肯服输的光。卡佳－岑，我再一次忠告你：生命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奋斗。”
    “谢谢你的忠告，保罗`休斯。我也想提醒你，人生的目的也不仅仅在于享受生命。”
    彼此的言辞都很激烈，谁都不想让谁。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争过了，觉得好痛快。但我们静立的姿势都很优雅，俨然是绅士淑女的样儿。
    很久很久，保罗忽然间笑了：“卡佳，我们的卡尔在父母的唇枪舌剑中睡着了。他才九个月，我们现在大可不必为他的前程大费口舌。”
    可不是嘛，小家伙已合上了眼儿，耷拉着长长的眼睫毛，吮着手指儿甜甜地睡了。
    “告诉我，亲爱的，你的德国之行怎么样？”
    我的心情又一次沉重起来，我抱着卡尔，看着花园里那些美丽芬芳的花儿，白云在我头顶上的蓝天悠悠地飘，春风柔和地吹过我的脸颊。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可是，林枫美丽的丹凤眼已经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人世的一切她都无法感觉了。
    “我很抱歉。卡佳，你脸上的苍凉令我陌生。别这样，亲爱的，我们有我们的生活和天地。”
    是啊！我把卡尔递给保罗，我的手臂承载不了卡尔长久的重量，又酸又麻。
    “我也很难过。林枫是一个应该创造辉煌的人。卡佳，如果我早一些看到她的《扬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林枫的才华绝不是一般的才华。遗憾的是，当初她留给我的印象是美丽和无耻。”
    保罗的声音很低沉，不知他是在哀悼林枫还是哀悼她的才华？
    “在莱茵河的水波中，安息的是一颗不甘寂寞却终于不得不寂寞的灵魂。”他最后说道。
    
    次日一早，我起身吃早餐的时候，保罗已经开着他的车子去游泳馆了，餐桌的一角压着每日的早报。
    我习惯地打开报纸，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我从前浏览的早讯，而是一份寄自柏林的《莱茵小报》。
    报上的第四版“名人热线追踪”栏目中，竟刊着我的照片，是内森与我共进晚餐的合影。我定下神来，开始读那篇专讯：
    众所周知，兰格先生的妻子离世已整五年。作为欧洲最富盛名的心理分析学家，五年间，有多少名媛闺秀千方百计想赢得兰格先生的青睐，如大家熟悉的蒙顿伯爵小姐，韦尔斯公爵小姐等等，但都失败了。
    早春的莱茵河是个孕育浪漫情怀的好场所。在河边漫步的兰格先生意外地邂逅了年轻的卡佳。卡佳修长的身段，淡然的浅笑，不俗的谈吐，优雅的举止，高贵的气质打动了兰格先生的心，点燃了他久已熄灭的爱的火苗。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而她，也愉快地接受了。在举杯凝眸的一瞬间，彼此的激情尽现无疑。
    卡佳－岑－休斯，生于中国上海，年少时随父母移居法国巴黎，受过良好的教育。曾从事过记者，专栏撰稿和翻译等工作，精通中、法、英、德四国文字。她的母亲－岑在法国上层社会拥有相当的知名度，她的父亲勋`岑是著名经济学家，而她的丈夫保罗－休斯，虽然拥有一定的财产，但没有名望。深感失望的卡佳在无奈之中，只身离开巴黎，前往柏林寻求安慰。
    我们真诚地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满纸的胡言乱语，居然把内森和我编派到这种地步！我愤愤然一摔报纸，忽然又觉奇怪，小报记者何以如此了解我呢？想起来了，在柏林飞往马赛的客机上，那个自称瓦妮莎的俄国女孩。
    那是个身材高大，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姑娘，很开朗也很健谈。当时乘客很少，三三两两的，空位很多，她就坐在我旁边的空座上。
    她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也随意和她谈起我父母、保罗还有我自己，临了我还留下了地址。没想到，她竟……
    我发现自己受了很大欺骗，愤然打电话给瓦妮莎：
    “我要控告你，你的所为让我痛心。你损害了我的名誉，你破坏了我和谐的家庭。瓦妮莎，我要你在报上公开向我致歉！”
    电话那头却沉默，好一会儿才传来声音：
    “卡佳，我希望你理解我们。我们是依赖你们而生存的可怜的人。我很抱歉利用了你的信任。”
    “瓦妮莎，说什么都是多余，你必须在报上向我公开致歉！”
    “卡佳，我很遗憾，世上的事不是象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挂了电话，气不断往上涌。内森－兰格！我不过同他说了几句话，吃了半顿饭，就成了新闻！
    在烦闷中等到保罗回家。
    “你看过《莱茵小报》了？”我问。
    “是啊，卡佳。我很幸运，居然如此出名的内森－兰格都爱上你了！”
    “可我没那么幸运。我还不知道内森`兰格是干什么的，就已经上了新闻了！”
    “亲爱的，这便是名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做一个名人会活得很累，因为他是大家注意的焦点。而一个平凡的人会拥有他轻松自在的一切。平淡也是一种幸福。卡佳，我相信你始终是爱我的，不用向我解释。”
    “谢谢你，保罗。但我要控告《莱茵小报》，我要他们向我公开致歉。我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泼一盆脏水！”
    “那会使事情更加白热化，卡佳。说真的，你这么做，人家还求之不得呢！这样更为那些小报记者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写作素材。我们千万不要再卷入此事中去，他们自然会偃旗息鼓。”
    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人家把报纸寄到我家，明明就是在激我嘛！身正不怕影歪，他们爱怎么编派就怎么编派吧！
    “不过卡佳，我想问你，兰格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知怎的，保罗突然来了兴趣。
    “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深邃的学者，思想敏锐而深刻，说话有条不紊，极有感染力。当时我就想，他是个非比寻常的人，果然如此。只可惜，我们分手时过于仓促，连电话也未留下。”
    “如果你想找到他，一点都不难。每年的六月，他都住在香榭丽酒店。从我们这儿过去，只要步行二十分钟。”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的崇拜者，我惊异于他的深刻。”
    “你知道他？”
    “只有象你这种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人才不知道内森－兰格，人们都说他是第二个弗洛伊德。哎，什么时候我们请他上我们家来？”
    “真的？”我笑了起来，“瞧瞧，做名人有多好：吃穿不愁，再加那么多的崇拜者围着转。平民百姓才没人理呢！所以，我们的卡尔，最起码得超过内森－兰格。”
    
     永恒之五：青丝萦爱
        在平静中度着日子。当《心灵的深渊》译完一稿时，已经是冬天了。我们的卡尔，已经会走路了，会说话了。那白胖圆活的小手，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儿，真让人爱不过来。母亲常常来看她可爱的小外孙，她叫他白岩。母亲逗卡尔时，一直都用中文。
    “白岩，我的小乖乖，你记住，你是一个中国人。”
    这是母亲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
    我困惑不解，我在法国生活的十几年间，母亲从来都是用法文和我交谈，她甚至没叫过我的中文名字。可是我的孩子卡尔，她不仅替他取了个中文名字，还坚持和他说中文。
    那一日清晨，拉开窗帘，保罗突然间兴奋地跳起来，他把我一下拉到窗前：“哇，好大的雪！”
    巴黎的冬季已经有两年没下雪了，难怪他如此兴奋。
    “卡佳，我们今天到郊外去滑雪！”
    “太棒了！”我也高兴地跳起来。
    准备先把卡尔送到母亲那儿，兴致勃勃抱了他刚要出门，左眼跳了一下，莫名的心悸。
    “保罗，今天不能出门。今天是冬至。”
    然而他固执地非要出去，我没有办法，只好一人留守家中照顾卡尔。心中忐忑不安。
    待到下午两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直刺耳膜。
    我的不安得到了应验，那是巴黎急救中心打来的电话，然而不是保罗，而是丹，丹出了车祸！
    犹如五雷轰顶，我来不及多想，急急给母亲打了电话，要她过来照看卡尔，然后也不等她说什么，挂了电话，马上赶到了急救中心。
    一名和蔼的医生告诉我，丹是在买好鲜花后穿插越马路时被一高速行驶的汽车所撞，内伤很严重，当即昏迷。在丹随身携带的生命急救卡上，虽然填着艾琳娜的名字和电话，但没人接电话。
    直至下午一点五十分，丹醒过来后，说出了我的名字和电话，他们才赶紧与我联系。
    “大夫，他能够恢复健康，是吗？”
    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是靠仪器维持生命，活着无异于受罪。出于人道的考虑，我们将接受他要求的安乐死。”
    “安乐死？”我浑身仿佛被冰镇住一样，从头顶凉到脚心。
    “你可以进去看他，夫人，你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亲人了。”
    
    我的耳边回想着医生的话语，但我现在是在丹的病房里了，我看见丹了。洁白的床单覆盖着他的身躯，他的手臂上，脚背上都插着七七八八的管子，金色的头发散乱地覆在光洁的额上，双眉皱得紧紧的，嘴唇是惨白的，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的心揪紧了，轻轻地走上前去，跪在他床前，把他的一只手握在我手中，静候着他醒来。
    那双碧蓝的眼睛睁开了，伴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微笑了。
    “你来了，卡佳。”
    “是的，我来了，丹。”我把我的脸贴在他手心里，这时我真想哭。
    “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前，能够见到你，共同回忆所曾有过的美好的一切，我很安慰。”
    “不要离开这个世界，丹，要活下去。”我恳求道，我的心宛若被尖刀正在切割，痛得难以自持。
    丹轻轻摇了摇头。
    “我留恋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可是我只能选择死亡。原谅我，卡佳，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可是艾琳娜知道吗？她爱你。”
    “她前天去美国了，为了要不要孩子的问题，我们争吵了好多次。”丹的眼神回避着我。
    我沉默了，看着丹的脸，那张脸苍白而无血色，但从那闪烁着忧伤的眼睛里，我依然能看见过去那个生气勃勃、热爱生活的青年人。但如今，他卧在病榻上，静等着死神的召唤。我背过脸去，悄然拭去脸颊上的泪珠。
    “艾琳娜承受不了这一切。告诉她，要好好生活下去，我为我们共同生活中发生的所有遗憾致歉。卡佳，帮助她坚强起来，是你的责任。”
    丹的眼神是那样坚定，他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说那么多的话，我含泪点头。
    “真想回到从前，那个冬雾弥漫的清晨，一个黑发的女孩在看我画画，她的黑眼睛里跳跃着快乐的光芒，她说要带我去长城……”丹梦一般地述说着往事，带着忧戚的微笑。我的思想也沉溺于过去，无言的泪水不停地流淌，一直到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丹不再说下去，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连我的思想。
    时间一分一秒，那样漫长，那样短暂。
    “卡佳，请你叫医生来。”丹终于又一次开口，“你回去吧，你受不了。”
    是啊，我真受不了他的镇定。我站起身，顾不上揉我发麻的双腿，向门口走去。我明白再无法改变丹的决定，他眼中必死的决心让我心伤。
    “卡佳，不道个别就走吗？”在丹的声音里，我听出了无限的依恋。我走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永别了，卡佳。你飘扬的黑发真是美丽。”
    丹的话触动了我的心弦，我慢慢地走出门去，叫来了医生。他将执行他神圣的职责，让一个病人无痛苦地离开人世。
    “我们只尊重病人本人的意愿，夫人。要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我满面的哀戚之色或许感染了医生，他这样宽慰我。
    我向一名护士借来了剪刀，铰断了我长长的黑发。我跑回丹的病房。
    医生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手上的那根银针闪着死亡的寒光。我冲上前去，把我手里的那束青丝放在丹的手上。
    “留起长发，为的是心爱的人；剪去长发，同样为心爱的人。丹，让我陪伴你度过最后的时光。”
    丹珍爱地把青丝拢在胸前，此时他身上的管子一根也没有了。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替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晶莹的泪水随之流下。
    我把他的手合在我的两只手里，同时看着医生把死亡之针扎入他左臂的静脉。丹的微笑凝滞了，他的头歪向一边。
    我一动也未动，默默地注视着他走向死亡，走向人生的最后归宿，走向永恒的境地。我是爱丹的，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解脱了他的痛苦。”医生翻开丹的眼皮，宣布道。
    “死是需要勇气的，然而活着更需要勇气。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夫人。”
    我放下了丹的手，我的眼睛再次触及那束青丝。永别了，丹，让我飘扬的黑发陪伴你一同去那遥远的天国。
    在丹依旧温热的唇上我深深印下一吻。
    “我爱你，丹，我永远爱你。永别了！”
    我轻声说，我相信冥冥之中的丹能听到。
    当我走出门时，我又一次回过头，想最后看一眼那熟悉的脸庞。但丹的脸已被一条雪白的床单罩住了。我强忍住悲泣，跑出医院。
    
    天，还是一样的天，灰蒙蒙的，在下着雪。雪花在我眼前飞舞，凛冽的寒风直往我脖颈吹，然而我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我只是悲哀。悲哀压倒了一切。心在碎裂，世界在毁灭。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泪水，悲哀使我麻木。
    我慢慢地走着，道路两旁的大树随着我的脚步慢慢地向后退去，过去的一幕幕情景仿佛幻灯似的在我脑海中放映……
    那个雾气朦胧的早晨，那个金发的青年微笑着端详他的画，明澈的蓝眼睛中有一股神奇的魔力……
    春天的夜晚，我们一同为阿格尼丝唱起了生日歌。“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回去的路上丹这样说，他的眼神中分明有着感动……
    夏日的沙滩，刚从死神手中逃离的我，躺在丹的怀中，为自己差点失去的美好的一切而哭泣。是丹，用他宽阔的胸怀，结实的手臂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安全和保障……
    “我愿意分担你的痛苦。”在阿格尼丝的葬礼上，我为丹拭去泪水。这是个秋雨蒙蒙的日子，我戴上了阿格尼丝送给我的绿玉手镯……
    一个明丽的秋日午后，在我们初次相逢的草坪上，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愿以整个生命爱我……
    “梦之春”咖啡馆外，丹扳过我的双肩，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我不愿你为难，卡佳，因为我爱你。”……
    我们一同去野餐。“为你，最终的解脱！”他举起白兰地。“也为你，为我们的友情！”我说。那淳香清冽的酒啊，那西西里的柠檬啊……
    “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快乐。”丹吻着我的前额，又握住保罗的手，再次真心地说，“祝贺你们！”……
    ……
    片断的记忆丝丝缕缕缠绕在我苦痛的心间，我抬起胀得发疼的头，想驱散这令人心碎的记忆。试着观望周围的景色：光秃秃的没有叶子的枝丫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道路上的积雪来不及被清除，踩在脚底发出轻微的响声。整条大道铺满了雪，形成一条白色的长毯，一直延伸到远方。白色的世界，冰清玉洁的世界。丹已经永远看不到这个白色的世界了，他已经消失在飘舞的雪花中了。明年还会下雪吗？可能会的。可是丹已经永远不会再微笑了，他现在只存在于阿格尼丝的那个世界了。兴许，我还能在梦中看见他……
    
     永恒（６）：琴韵似泣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到家的，似乎仅凭着一种极其简单的本能。
    “你的头发剪了，卡佳？为了麦琪的礼物吗？”保罗迎上来，“怎么了？”
    “丹死了，车祸，安乐死。”我用仅存的全部力量说出这几个字，再没有气力，双腿一软，瘫倒在保罗的怀中。
    入夜，当我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枕着保罗的手臂。我把手搁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脏在我手心下面强健而有节奏地跳动着。恍惚间我听见了丹心跳的声音，也是那样有力那样强健。然而如今，丹的胸膛一定已经冰冷了，他的心脏也永远静止了……
    夜，黑沉沉的，死一般的寂静。生活中，没有比死别更让人心碎的了。生和死，这两个永远不会交织在一起的世界已经把我们永远隔断了……
    床头台灯暗淡而柔和的光划破了夜的黑暗，保罗扶着我坐了起来。他用手抚摸着我剪得零零乱乱的头发：
    “卡佳，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我无法承担你的痛苦。坚强起来，你不是只属于你自己的。”
    他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象从前一样，我把我的头紧紧地靠在他胸前，把我的左手放在他右手中。
    “当白玫瑰染上鲜血时，它亦能成为红玫瑰么？”心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
    这儿的一切我是多么熟悉。九年前，也是在这儿，丹为比特夫人的离世而流泪。当时，我站在他旁边，劝慰着他。
    “她得到了永久的解脱。”我当时说。此时，丹也得到了永久的解脱，可我无法象当年那般平静。照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承受能力该好些，可是不！深深的凄伤令我无法自已。眼前的景物如此眼熟，如此刺人心境。多少次我来到这儿，怀抱着一束洁白清香的茉莉，怀着平和而略带忧郁的心情。那是为阿格尼丝－比特－－一个渴望得到宽恕的痛苦的灵魂。如今却是为丹，我的心痛得要滴血，丹才当青年，人生的边缘还离他很远很远，可是他去了，永远地去了。
    我把头埋在保罗敞开的大衣领里，这儿好冷啊！真不想呆这儿，满目望去尽是十字架。风呼呼地刮着，带着凄凉而忧伤的调子。然而我还是要呆在这儿，我想再多陪一会儿丹，尽管别人都已走了，甚至丹的父母。
    “我们该走民，卡佳。去把艾琳娜扶起来，我把车开过来。”保罗在我耳边低语，他的脸阴沉而忧伤。
    艾琳娜是除我俩之外唯一还留在墓地的人。她的肩膀抽动得厉害，脸紧贴在冰凉的墓碑上。我慢慢地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悲哀地望着我，无助而凄楚。随即伏在我肩上哭了。哭吧，艾琳娜，所有的不幸和悲哀都将在哭声中得到发泄。我紧紧地搂信她发颤的身躯，泪水无言地倾泻下来。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言在此时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
    “坚强一些，艾琳娜，丹不希望你这样！”这是保罗的声音，“来，让卡佳和我送你回去吧！”
    艾琳娜停止了哭泣，从我肩上抬起头：
    “不！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呆一会儿，单独和丹在这儿。”
    保罗拉着我默默地走开了，他为我打开车门，我钻进那辆天蓝色的汽车。车子开动了，我回视独自站在墓前的艾琳娜，不由得阵阵心酸。在我的旁边，有着保罗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我还有我可爱的卡尔，在家中等我。可是艾琳娜呢，她失去了丹，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
    丹的葬礼正逢圣诞，没几日是元旦。
    那一日下午，我正躺在床上休息。自丹离世后，我的身体一直挺糟糕。
    恍惚间听到一阵钢琴声，叮叮咚咚，有种说不出的哀愁，道不明的悲情。
    我下了床，披上外衣，循着琴声走至客厅门口。
    那是我的母亲，她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灵活地跳跃，身子微微颤动。一曲终了，她才发现倚在门口的我。
    “来，卡佳。”她的眼里含着泪，“喜欢这曲子吗？”
    我点点头，琴声的哀婉凄切动听深深打动了我。
    “我自己谱的曲子。为了纪念，纪念我青年时代的失落，纪念那不该忘却却忘却了的纪念。”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母亲身旁。
    “那时，我刚进音乐学院。一天清晨，我在校园一角练声，不料后面却传来一阵回声，原来是个小伙子隐藏在树丛中开我的玩笑。我生气地要走开，他却拦住我，俏皮地冲我笑，露出两颗虎牙。我不禁了跟着一道乐了。
    “他是我教授的儿子，却是学医的，音乐功底很不错：吹箫，弹琴，唱歌都很棒。说话诙谐幽默，温情体贴，长得更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我很喜欢他，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都成了我的节日。
    “但那时正是文革，他的父亲在一夜间被突如其来打倒，被扣上‘里通外国’罪名的原因只是由于他的叔父在美国。当时的我很年轻也很幼稚，在学校团支书一次又一次‘语重心长’的教导下，向他提出了分手，我永世不会忘记他那双愤怒的喷火的眼睛。
    “‘很好，我是不能勉强你的，白。’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我傻愣愣地看着天空。
    “过后不久，我听到他们全家服毒自杀的消息，他父母，他，他妹妹。那消息让我震惊。他从来都是乐观而自信的，他的父亲是个和蔼而有教养的老人，他的母亲是端庄而知书达礼的，他的妹妹是个相当聪慧相当美丽的少女。那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地毁了。仅仅是因为不能忍受生的屈辱么？他们的死，有着对人性尊严的捍卫，有着对社会最强烈的抗议。
    “本来，我对文革的认识很迷茫，这件事，不，他们的生命让我一下清醒了。被打倒的，都是再好不过的人，而去打倒别人的，都不是人，是兽。我毅然退出了红卫兵。
    “后来，我认识了你父亲。为了他，我没能读完我的大学。因为他也是属于被打倒的黑五类。之所以毫不犹豫嫁给你父亲，是缘于你父亲身上的可贵的品质：他的坚韧，他的信心，他的博学。我们都坚信：这个是非颠倒、人妖不分的社会终有扭转乾坤的一天。是的，我们都等到了这一天。然而，文革的影响也是空前的、始料未及的，终于，我们在深深地失望中离开了中国。
    “三十多年来，每当我在深夜难以成眠时，我总会怀念我第一次的恋爱。那种悲凉和无奈，那种痛苦和辛酸是你们这一代永远无法体会到的。我们的悲剧，是社会造成的。岁月无法重现，时光也无法倒流，过去的永远都过去了。任何恣情的悲痛都无济于事，我们活着，有我们的责任。在我生命的世界中，有你的父亲，有你。我深爱着你们，我的生命因你们而快乐而充实。
    “逝者已矣！怀念可以是一束带露的鲜花，几行深情的诗文，由衷的泪珠……怀念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是，长久的哀戚，整日的沉缅而不能自拔，其实是于死者无益，于生者有害。卡佳，不要为了丹而忽略了保罗，男子的痛苦是隐在心深处的。保罗爱你，而他也是值得你爱的。”
    我再次点头，拿起琴盖上的乐谱，哼了起来。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妈妈，我来给你填词。”
    母亲颔首微笑。
    略一沉思，我依乐谱写下歌词：
    清晨的冬雾，朦胧了你的微笑；黄昏的飘雪，轻拂着我的泪珠。多少岁月酿成的错，几许哀伤裂开的心。盈盈泪光中，映出你含情的蓝睛；缕缕深情，寄在我飘扬的黑发上。丁香代表你的情，玫瑰写出我的意。雪花飘散人已逝，但留美好存心间。
    在丹的墓前，我献上的是一束纯白的素馨花，表示出我哀悼的心情。但在我的心间，我是献了白玫瑰的，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它沉默地围着我的心田，让我看到了两个字－－纯洁。
    “你填的词不错。让我们试着唱一遍吧！”母亲弹起了琴，并用她的轻柔的嗓音低唱，我也和着她的低音唱着。泪水涌上我的眼眶。
    曲终我已泣不成声。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站起身，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哭吧，卡佳，我亲爱的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母亲的手抚爱地理着我的短发，那样轻柔那样慈爱。
    母亲的经历，母亲的曲子，母亲的言语，母亲温暖的双臂，铭心而深刻。
    经历过情感沧桑的人，会真正醒悟到爱的真谛；生命的美好是因为生命中有爱的点缀。愿在天堂中安息的生灵都能得到永生－－在爱他们的人的心间。愿我们生活在世间的人们，都能珍惜我们的拥有。
    我端详着手腕上的绿玉手镯－－马丁送给阿格尼丝的“荒唐爱情的纪念”。阿格尼丝临终前要丹交给我的，为了感谢和纪念。但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我懂得珍惜。
    生命是一种责任。梅丽－－阿格尼丝的女儿这样告诉我。
    把丹锁进我今生的记忆之中，为了这个世上我所爱的其他的人。
    
                        永恒之七：情人节的梅花
        2月14日早晨。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大病初愈，苍白的脸上没一丝血色，黑发散乱，两眼无神。我皱皱眉头。很仔细地替自己梳理头发，画了画眉毛，又特地换上了一件粉蓝色的衣服，然后到自己的花园里去采玫瑰花。
    但花园里没有带露的娇艳的玫瑰，因为这本不是玫瑰盛开的季节。严寒的冬天还没过去，花儿们都不敢露脸儿。只有边上那株往常并不怎么起眼的老梅树上绽开着一簇簇傲霜的白梅，花朵似雪般洁白，淡淡的清香很是怡人。
    我折下一枝梅条，想起易安居士的词“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很喜欢李易安词中描写的闲情雅致：赏梅，踏雪，蹴秋千，上兰舟，饮酒，作词……那洋溢着她内心深处对生活对自然的热爱常让我感慨。很希望拥有她的生活，即便如她一般凄惨死去……
    这时，我看见了笑意盈盈向我走来的保罗。
    “节日快乐，我亲爱的。”我把梅枝郑重放在他手里，“梅花是中国的国花，是高洁的象征。在风霜中含苞，在严寒中怒放。不畏严寒，不怕风霜，显示了她超越于百花之上的独特魅力。”
    保罗显然为我的话所打动，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他说：
    “同样，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在经历了一个严酷的冬天之后，能焕发出更美丽的光彩。卡佳，梅花的高洁不在于她的美丽，她的清香，而在于她的精神；爱情的永恒不在于财富，地位，而在于真诚，在于理解。”
    多么善解人意的保罗！他的言语真挚而深刻，在我心间激荡起春日的暖流。他每日泡在游泳池也太屈才了！
    怀着深深的爱意，也夹着深深的自责，我仔细端详我的保罗。在我为丹恣情悲哀的日子里，他从来都是缄默。那些日子，我其实忽略了他的存在，但他从不计较。他的痛苦或许并不比我轻……
    是的，只有他，只有我的丈夫才配拿上这一枝高洁的梅花。我的心忽的异常激动。
    相拥着走进客厅，坐下来，给自己倒上香槟。这是我们的节日，为什么不庆祝一下呢？
    “卡佳，我有一样东西让你过目。先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又睁开眼睛，放在我面前的是林枫的《扬帆》。
    “告诉我，怎么回事？”
    “艾琳娜让我转交给你的。”
    “为什么？”
    “为了忘却深藏在她心间的谜，为了保留对丹最美好的记忆。”
    的确，对艾琳娜来说，林枫永远是个谜。
    “林枫和丹的故事已经随风而逝，但林枫这幅意蕴深远、气势恢宏的画将长存于人世。我喜欢这幅画。它能激起我们生命中对于理想的强烈追求。这是一幅有收藏价值的画，尽管作者毫不出名。”
    “我有同感。”
    “一个美丽而有才情的女子。”保罗喃喃地说道，“我知道她和丹之间发生的一切。他们的爱情最初非常纯真，连我都深受感动。互相的理解，共同的追求以及相识的浪漫，在旁人看来绝对是神仙美眷。但他们缺乏共同生活所具备的充分条件，又太年轻气盛……”
    保罗向我无奈地摊开双手。
    “让我来说下去。”我平静地接上去，“当林枫意识到自己无法和丹共同生活时，她去了柏林。爱情的失败，经济的困顿导致了精神的失落，她为之奋斗的理想也破灭了，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她只能在自甘堕落中获取金钱，填补内心的空白。然而她终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死了……
    “她的死，她的画，让丹深切地感受到她的爱情。死亡使感情显得珍贵。但丹不知道，他的态度伤害了另一个深爱他的女人－－艾琳娜。”
    “卡佳，我很惊异于你的理解。林枫和丹都是另一世界中的人了。他们的爱，他们的恨都不重要。他们的音容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记忆不是永恒的。时光会让记忆淡漠。但他们的画，他们的情感，以及他们曾经拥有的奋斗精神将是持久的，慰藉我们的思念之情，给我们的精神以宁静而豪迈的飞扬。
    “他们的生命逝去了，就仿佛那片永不会返青的黄叶。我们所能做的，是让活着的人活得更美好。卡佳，作为丹和艾琳娜共同的朋友，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你的悲哀对丹无济于事，但更伤害到艾琳娜。”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自私。但我请求你以后再谈这些事，好吗？今天是我们的节日，我们俩的。我希望不要有任何阴影掺合进来。”
    “是啊，亲爱的，在我们的节日里，不该演绎别人的爱情故事。可是，卡佳，我认为我还是有责任告诉你：艾琳娜已经离开了法国，这个令她伤心的国度。她说，她永远也不想再回来了，这儿安葬着她最心爱的人……”
    “她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儿？”我震惊万分。
    “前天上午的飞机，现在应该到了美国的弗吉尼亚。”
    “她居然未向我道别。”我的心又一次沉重起来，心中同时涌上了异样的感觉：自责？伤感？
    “她说没这个必要，免得大家无端落泪。她不愿意看到泪水。她让我代向你说再见。”
    “你去机场送她的？”
    “是的，我带卡尔一同去的。我知道她爱卡尔，真心地。”
    “我也知道。”
    艾琳娜的悄然离去给我好不容易放松的心灵又涂上了沉重的一笔。在她决定不再回到法国的同时，她竟不愿亲口与我说再见。
    “她说她会打电话或是写信给我们的。”保罗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我们祝愿她以后的日子幸福快乐！”
    保罗走到桌前，拿起花瓶：“象这娇丽的玫瑰一样。哦，卡佳，这是我清晨去买的玫瑰，为了节日。我忘了先让你观赏了。”
    我凝视着如血般鲜艳的玫瑰，颇不平静。
    “玫瑰艳丽的色彩终究会褪去，但生活是不能没有光彩的。”
    “说得妙极了！”保罗拍手赞道。
    随即，他拉我坐下来。
    “生命中经历的痛苦和不幸是命运之神送给我们的财富。所以无论怎样的痛苦和不幸，我们都必须承受。人生的成功并不只是你曾经梦想的诺贝尔奖，龚古尔奖之类的辉煌。幸福的家庭，真挚的友情，愉快的享受，都可以说是成功的人生。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但生活中也不会没有痛苦。卡佳，不必过分自责，艾琳娜会找到她生活中的色彩。而我们，也会把我们生活中的色彩点缀得更美丽，因为我们有卡尔。”
    
    永恒之八：纽约之行的收获
    保罗和我坐在我父母的客厅里，小小的卡尔在他慈爱的外公的膝上爬上爬下。
    “妈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和母亲的谈话中，客气的成分总是多于亲昵。
    “卡佳，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助你。”
    “是这样的，妈妈。过两天保罗和我要到美国去旅行，请你照料一下卡尔。”
    “当然可以，我很乐意，卡佳。”母亲说，“你们去多久？”
    “当然是越长越好。”父亲插嘴说，“卡尔是个多逗人喜爱的小宝贝。看见他，我所有的烦恼便一扫光。卡佳，你小时候可是比他逊色多了。”
    “不见得吧？只有出色的母亲才能孕育出色的孩子。”保罗笑道，“我相信，卡佳小时候也是人见人爱的小姑娘。”
    “那是自然。”母亲现出她的骄傲，“因为卡佳是我的女儿。哦，卡佳，你怎么想起要去美国？”
    “卡佳想去看看纽约的自由女神。妈妈，在明媚的春光中仰望自由女神实在是桩不错的事。”
    “纽约？”父亲忽然间沉思起来，“卡佳，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们。”
    “吴谦正在纽约州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卡佳，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就是小时候老是牵着你的手，一口一个‘岑姐姐’的小谦谦啊！”父亲说。
    岑姐姐？小谦谦？多少年前的事了？
    在记忆中拼命搜索，总算想起来了。那是父亲好友吴伯伯的儿子，比我小两岁，胖胖的脸儿，很活泼很多话。每跟我说一句话必有“岑姐姐”三个字。我呢，老摆一副大人样儿，叫他“小谦谦”。
    小谦谦的模样儿我记不真切了，但那稚嫩的童音“岑姐姐”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小谦谦的。”我兴奋起来。世界真是有趣，儿时的小谦谦如今出息有博士了！
    “卡佳，你吴伯伯一生清寒，吴谦一人在外，经济难免困顿。我要你带五千美金给他。”父亲说。
    “可是亲爱的，吴谦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他会接受我们的五千美金吗？”母亲担忧地问。
    “会的，我会同时写封信给他。”
    父亲这时看着我道：“卡佳，你知道吴谦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去美国的吗？他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他的妻子在他最需要爱和关怀的时候离他而去。他是个坚强的人，所以去了美国，为前程，为事业。”
    “爸爸，你能告诉我，小谦谦到底怎么了？”
    “卡佳，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再告诉你。看看吴谦，再看看你自己。我希望，你的纽约之行会很有收获。”
    “是啊，卡佳。你的那本《心灵的深渊》译得如何了？”母亲接上来说，
    “我很惭愧。妈妈，我不是作翻译家的料。我无法把握文中主人公对于人生的思考与态度。我只能使文字成形，而不能使文字传神。”
    “也许，保罗可以帮助你。”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保罗一眼，“我觉得，对于人生，对于社会，保罗的领悟要比你深刻得多。”
    “过奖了，妈妈。”保罗忙摆手，“卡佳的眼睛中，能看到历史长河的流淌。而我的眼睛中，除了卡佳，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你至少比她多看到了一个人。”母亲说着，又把视线投向我，“卡佳，对于历史故事的翻译你确实是得心应手，你的才能曾在那一方面得到充分的显示。然而对于现代人细腻的心理刻划，对于当今世界风云变幻时代人性复杂的情感，对于很多，你缺乏深入系统的了解。卡佳，你应该努力。”
    我明白母亲说的“你应该努力”应是另一种意思。即“你让我们失望”。
    作为有涵养的父母，他们不会左右子女的思想和人生，更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子女。对于已经成年的我，连父亲也表示出他的遗憾，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父亲的那句“看看吴谦，再看你自己”，说得很温和，但批评的意味很足。有生以来，他是第一次批评我。在他殷殷的眼神中，我终于发现他对我的期望并不亚于我的母亲。
    这时，卡尔快活地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扑到我怀里。
    “妈妈，我也要去美国！”
    “假若你用中文说，我就带你去。”我逗他说。
    “好的。”卡尔用中文重复了他的要求，还加了一句，“自由女神，真棒！”
    “好了，卡佳，这下你麻烦了，非带上这难缠的小鬼不可了。”母亲说。
    “我不过是逗他玩的。”
    “不要忘了曾子杀猪的故事。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言必行，行必果。”这是父亲的话，卡尔虽是年幼，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他从神情上就能明白外公是站在他一边的，不禁乐得手舞足蹈。
    我无奈地点头，心里却在发愁：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可让我如何带啊？
    “卡佳，这是你自找的麻烦。我就不管了。”保罗幸灾乐祸地笑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
    
    无论如何，最后卡尔还是留给我父母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轻声细语地诱使他放弃了他的要求。
    飞往纽约的客机上，望着舷窗外的朵朵白云，想着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吴谦，感慨万千。
    “你独自去看你弟弟还是我陪你去？”步下舷梯后的第一句话是保罗说的。
    “当然是你陪我去，分享一下久别重逢的快乐。”
    根据父亲提供的情况，在纽约州立大学的电脑帮助下，我们很快找到了吴谦。
    当那个高个的面容清俊的青年向我们疑惑地走来时，我恍然觉得他不是我记忆中的小谦谦。
    “我是吴谦，请问……”
    “小谦谦，还记得你岑姐姐吗？那个和你一道抢皮球的岑姐姐啊！”我发现自己异常激动。
    “岑姐姐？哦，你就是那个老打我手心的岑姐姐啊！”吴谦说着也激动起来。
    我把保罗介绍给他，因为保罗不会说中文，而吴谦不会说法文，所以我们只能讲英文。
    在校园的一角，我们三个坐了下来。
    隔了二十多年，心中的话似乎要决堤而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坐在我面前的吴谦，让我亲切，也让我陌生。
    吴谦告诉我们，他很热爱他所读的新闻专业，虽然因为它，他曾经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但他依然毫不迟疑地选择这个专业。说到这儿，他的眉间隐隐有一丝沧桑。
    “告诉我，美国是个怎样的国家？”我尽量想使气氛轻快些。
    “这很难说。在某些人眼里，她是个自由平等的国度；而在另一些人眼里，美国代表着强权和暴力。每个人都会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进行不同的分析，从而得出不同的结论。”
    “那么你个人的观点又是什么？你的结论又是什么？”我感觉自己那架势是在采访，不，简直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提问。而吴谦刚才模棱两可，是是而非的回答无异于外交部发言人的措辞。保罗在旁边看着我们微笑。
    “就我个人而言，美国给了我继续深造的机会。美利坚民族的开拓创新精神亦给了我很多的帮助。我感激在美国度过的岁月，我相信将来不会愧对这段经历。”
    “那么，读完博士学位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中国。我的事业在中国。异国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我无法融入美利坚民族。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希望能为祖国的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看着吴谦，那不是我的弟弟小谦谦，那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成年人，是一个出色的青年。
    后来又简略地谈了几句后，我把父亲的夹着五千美金支票的信交给了吴谦，然后和他告辞了，约好临回巴黎时再与他相见。
    
    本来想约艾琳娜一同在纽约聚会，未料她不巧陪她叔叔外出度假去了。保罗和我便在纽约玩了几天后，决定回去。
    当我再一次见到吴谦时，他的脸色有些严峻。
    他递给我 。
    “我非常感谢岑伯伯岑伯母的关心，这是我给他们的回信，请你交给他们。岑姐姐，我愿意收下这五千美金，但不是为我个人。来美时间虽不长，但有些事让我感动。”
    吴谦说，有一个上海女孩子，白天在火柴厂糊纸盒，晚上拼命读英语。后来她考上奖学金，自费去了美国。在美国，她的发奋精神是她所有同学都惭愧的。然而，在她攻读硕士的最后一年，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只能再活一年。朋友们都劝她好好享受一下生命，她却没有。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坚韧的信心，她获得了硕士学位。她依然没有休息，继续读博士。最后她死在书桌上。她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她却感动了那么多的人。她让美国人看到了中华民族可贵的品质和坚韧的精神。她所在的大学专门以她的名字设立了奖学金，为了纪念她，为了发扬她的精神。
    吴谦还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事。也是一个女孩，在某参议员母亲家做事，受尽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毅然诉诸于法律。她置一切威吓、利诱不顾，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她孤军奋战，用几年的时间钻研法律。当她终于胜诉时，她把那张价值五千美金的支票当众撕得粉碎。她用这种举动告诉人们，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尊严。民族的尊严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吴谦说，他以岑伯伯的名义把五千美金捐给了留美华人基金会。因为他刚来美国时，是一些同胞以无私的胸怀热忱地帮助了他，让他感受到心中融融的暖意。
    吴谦说，有那么一种精神一直支撑着他。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赢得成功，赢得骄傲。
    “我始终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吴谦说，“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我们的人民，如果都能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为捍卫民族尊严不惜一切代价，那么我们中国为什么不能超过美国呢？”
    我被吴谦言语中对祖国深深的热爱之情打动，我也为两个留美女孩子的事迹深为自豪。我们拥有如此出色的同胞，我们的民族无疑是个优秀的有希望的民族。可是，我为祖国做了些什么呢？
    一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惭愧油然而生。那些个悠然而舒缓的日子，那些个在咖啡和乐曲中逝去的夜晚……
    “岑姐姐，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呢？”吴谦的眼神是热切而充满希望的，然而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希望把西方现代优秀文学作品介绍给祖国，也希望把祖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介绍给西方，从而促进东西方文化上的交流。”
    “你应该行的，岑姐姐。你是个中西合璧的人才。你既受达东方传统文化教育，又接受过西方现代文明的熏陶，没有比你更为合适的人了。我祝你成功！”
    “谢谢你，吴谦。你今天给我上了很难忘的一课。”
    “岑姐姐，无论人生怎样变幻，我们都应该记住我们的决心和追求。”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些天保罗因为订机票而没有和我同来，在大学的校园里，留下了吴谦和我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是一个沉思的我。
    这时，一个姑娘从远处向吴谦匆匆跑来，她很是焦急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吴谦，你还在这儿闲聊！张小姐的分公司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吴谦便向我笑道：“姐姐，咱们一同走吧，正好顺路。”
    于是我们仨便同行。那个姑娘叫佳叶，台湾人，清秀端丽，我猜测是吴谦的女友。她向我谈起张小姐。她说张小姐离开优裕的生活环境，只身从大陆来到美国。吃了不少苦才扎下根来。后来她办起了一家贸易公司，专做传统工艺品，生意很好。张小姐有颗善良而高尚的心灵，她帮助过很多留美华人学生。
    “张小姐的创业史，饱含着辛酸、努力和智慧。走向成功的道路是漫长而艰辛的，但成功永远属于生活的强者。姐姐，下回你再来纽约，我陪你去拜访张小姐。”吴谦说。
    我微笑着点点头，吻了吻他们，便向他们告辞。
    
                永恒之九：爱情不需要承诺
        回到巴黎，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让荣哥把傅雷先生的中译本《约翰-克利斯朵夫》给我寄来，以便我认真对照罗曼-罗兰的原著。我逐字逐句地仔细推敲。
    作一个优秀的翻译家何其难也！
    这是我第一次涌自内心的强烈感慨，傅雷先生的译文是那样晓畅，那样优美，那样恰如其分。我和他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也许我并不合适搞翻译……
    不！我不能这样想，我不能对自己失去信心。吴谦在看着我，父母在期待着我。而且两岁的卡尔，我该给他留下怎样的母亲形象呢？
    人生不是唯有“努力”二字，但人生应有“努力”二字。
    我已经整整三十一岁了，青春已逝去大半。岁月永远是最公平的，没有耕耘便没有收获。
    骑马疾驰在秋天的田野中，眼中所见的依然是秀丽的风景，脑中思索的不再只是美好的生活，生命的责任和人生的理想使我深沉。
    打开母亲的记事本，发现她竟如此忙碌。五十多岁的母亲，周旋于巴黎上层社会的名流中，是为了她心中美好的愿望：她要建立一个慈善机构，帮助所有不幸的孩子。母亲的形象在我心中高大起来，我竟不知道，她曾帮助过那么多的人！
    父亲的书房里，永远是那么安静。父亲永远是那么奋而孜孜不倦。那一整套由他撰写的经济学著作记载着他的成果。可是他从来没有满足。
    保罗坐在他的游泳馆里，对那些练习游泳的孩子严厉而一丝不苟。“总有一天，我指导过的孩子会登上奥运会的冠军奖台。”他充满自信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前进的动力。人活着，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获得醉生梦死的生活，人活着，重要的是为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为了一种对生活的责任感和价值观。
    我的生活中依然有阳光和鲜花，有音乐和咖啡。我依然热爱这些美好的东西，因为我热爱美好的生活。
    可是，我生命中更多的时间是用于书籍，用于思考。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心灵的深渊》中的女主人公玛拉对着话，我的心跟着她漫游在她痛苦的思想中；阴雨蒙蒙的黄昏，我感受着她心灵的震颤：血，一点一滴从她心中渗出……
    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卡尔亲热的声音我听着烦躁。可口的菜肴，漂亮的时装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我拒绝一切应酬，我讨厌谈论与玛拉无关的话题。
    保罗心疼地说我瘦了，他说他不希望我如此走火入魔。“你要善待自己。”他说。
    我听了好感动，但《心灵的深渊》一天译不出来，我也一天也安不下心来。
    对照《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中法文本时，我学到了很多翻译处理的技巧，但这位音乐家在困难中永远进取的精神让我看到了人生的伟大。我陶醉于罗曼-罗兰的原著，我也惊叹傅雷的妙笔，我更崇尚透过文字间的深远的意境。
    《心灵的深渊》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表现手法上都远远比不上《约翰-克利斯朵夫》，但它也是一部颇具特色的小说。它值得一译。
    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又到夏天……这一年多的时间，我相当忙碌，很多事一时无法顾及，但我却非常快乐：《心灵的深渊》总算译得象模象样了。
    我把原稿和译稿寄给了上海译文出版社。
    “等书出版后，我一定要送给爸爸妈妈，他们会为我自豪的。”我喜滋滋地想。
    抱起卡尔，乖乖！小家伙这么沉了？
    “妈妈，你为什么很久很久不理卡尔？”他委屈极了。为了投入全副精力，我还特地请了个保姆来照看他。
    “那是因为，妈妈在做一桩伟大的工作。卡尔，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理你呢？妈妈是永远爱你的。”
    卡尔笑了，笑得很甜。
    “卡佳，玛拉终于走向了平静的大海，你也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保罗说。
    “是啊，保罗。我们要好好轻松轻视。对了，我们今晚可以先看部片子，带子我借来了。是《飘》。”
    “GOWITHTHEWIND！”保罗高兴得说了句英文，他的蓝眼睛都泛出了光，“与费雯-丽一别都有好几十年了！真是太好了！”
    在家中看那部三十年代的老片子，黑白的色调勾起心中柔柔的怀旧的情感。那英俊的白瑞德，多么酷似保罗啊！但保罗显然比他年轻。
    靠在保罗的怀中，看着屏幕上瑞德对思嘉的爱意，我想起了他当年远走加拿大时送给我的那本书《飘》，想起那块沾着我惜别和依恋之泪的绣着P.X的麻纱手帕，想起那片火红的枫叶……
    我很幸运，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是那么美好。
    瑞德离开了思嘉，但保罗却坐在我身边。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保罗棱角分明的脸，我的保罗，那个在十多年前从汹涌的浪涛中救出我生命的保罗，那个和我静静对弈的保罗，那个与我一道走在罗马广场的保罗……
    人生真是如“白驹过隙”，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经很遥远了很遥远了……
    “你会永远永远爱我吗？”我忽然间孩子气地问，我的眼睛期待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里闪着爱的火花，但没有承诺。是啊，爱情不需要承诺，它是一种激情，一种渴望共同创造生活的激情。
    我们能拥有永恒吗？我的眼睛依然在问。
    保罗紧紧地拥住了我。
    “卡佳，你不是思嘉，我也不是瑞德。我们因为彼此相爱才结婚。当你满头银发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陪你一同坐在藤椅上，观看那如血的残阳。毕竟我们很年轻，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那漫长的岁月间，我们会经历不少事，也许会改变我们生命的轨迹。”
    “保罗，无论岁月如何变幻，我希望当我们满头银发一同欣赏夕阳时，你的眼睛里依然闪着爱的火花。”
    “卡佳，我也希望，当我们年老时，不仅有爱的美好记忆，还依然有爱。”
    
     永恒之十：流在心间的泪
        深夜。酣梦被急促的催命似的电话铃声打断。
    那是母亲的电话，父亲突发心脏病，正在急救。
    我骇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消。急急穿好衣服，唤醒那个叫丽妮的保姆，匆匆交代了几句，赶紧和保罗一同走出门去。
    保罗开车，我两眼紧盯着前方，心儿“扑扑”直跳：“爸爸，爸爸，你可千万要顶住！”
    “保罗，我父亲会没事吧？”我好希望他给我一个安慰。
    分却面色严峻，停了一会儿才说：“人有旦夕祸福。卡佳，这只能看上帝的安排。”
    我的心灰了一大半，无力地倚在他肩上。
    “振作起来，卡佳。你必须安慰你的母亲，这是你应尽的责任。”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随着越来越近的医院，我的紧张在一点一点加剧。
    多么希望永远不要到达医院，父亲，我最亲爱的的父亲，这会儿正躺在急救室里，医生们正在做最后的努力，也许已经……
    终于还是到了医院。从车上下来，直奔病区。
    “你冷静点好不好？别横冲直撞的，象一只莽撞的小鹿。”保罗一把拉住猛跑的我。
    “不！我得赶快，否则……”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使劲挣脱了他，又向前冲去。
    “卡佳，等一等。”他又赶上来，再次拉住我。
    “难道你就给你母亲看这张脸吗：焦躁而无希望的脸。你还嫌你母亲不够伤心吗？”
    母亲？我心里一格登，便站住了。
    母亲是足够坚强的，她经历过生命中的无数次风雨。她应该能够承受这一切。
    “从那边走。”保罗见我沉思，便牵了我的手，引我过去。
    拐了个弯，又走了三四步，我看见母亲了，她细长的头颈下垂着，两手抱在胸前，不停地走来走去。
    “你们来了。”母亲看见我们，很平静地迎了上来。即使在这种时候，母亲依然不失她的风度。她的脸上有焦急，有不安，但绝没有慌乱。
    “你父亲现在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医生们正在尽全力抢救。”
    母亲的镇定感染了我：“妈妈，爸爸为什么会病倒？”
    “过度的劳累毁了他的健康，现在已经直接危及他的生命。一直劝他休息，他总不以为然。也是我不好……”
    “祈祷上帝吧，妈妈。”保罗划着十字低声说道，眼中是从没有过的虔诚。
    我们三人在急救室门外的长椅子上坐了下来，心中被焦虑所充塞，不再有言语。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是那般冰凉。哦，妈妈，爸爸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我在心中默默说道。
    抬头看母亲，岁月毕竟是无法抗拒的，母亲昔日光洁的额上已有了浅浅的皱纹，眼角也出现了细碎的鱼尾纹。但母亲的魅力和风采却是依旧。
    不知等了多久，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大夫的眼神是黯然的，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抱歉，我们终于无能为力。”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就这样抛下我们了吗？
    我顾不上什么了，冲到急救室里面，父亲正被缓缓推出。
    “请等一下！”我喊道。
    掀开父亲脸上的白色床单，我的泪珠成串地落在他脸上。
    “爸爸，你……”
    那是父亲吗？是那个为我考上大学举杯庆祝的父亲吗？是那个告诉我“言必行，行必果”的父亲吗？是那个要我“看看吴谦，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吗？……
    他已经永远不会听见女儿的呼唤了，他紧闭的双目，他平静安详的脸已是他留给世间最后的记忆。
    “让你父亲安静地去吧！”母亲颤声说道。她轻轻推开我，理了理父亲的头发，手指无限依恋地掠过父亲的脸，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俯下身，在父亲的脸颊上深深印了一吻。然后拉上白床单。
    “永别了，勋。小露和我不会辱没你的名字。请你放心地走吧！”
    小露？多么陌生而遥远的爱称。十多年了，母亲第一次这么称呼我。那个名字给了我力量。
    我搂住母亲，无声的泪水和着心的悲哀尽情地流。
    
    根据父亲生前的愿望，我们没有为他举行任何仪式的葬礼。他的遗体第二天在巴黎火化，第三天的清晨，母亲和我手捧父亲的骨灰匣，登上了从巴黎飞往北京的客机。同行的是保罗和卡尔。
    父亲是个生性淡泊的学者，从不热衷于名利。但他严谨的治学，超群的智慧，高尚的品格使他成了一位颇有名望的经济学家。
    本来以为，以母亲的性格，定会为父亲举行隆重的葬礼。然而母亲却没有。她只是在报上登了一则简短的讣告，接着告诉我，她要回南京，把父亲安葬在故乡的泥土中。
    正因为如此，我们一同离开了巴黎。
    我很伤心，父亲未到花甲之年就撒手西去，给我这做女儿的留下了多少遗恨啊：没有为父亲做过一次饭，没有为父亲洗过一次衣，没有看过父亲写的任何一本著作……
    一个很没有孝道的女儿！
    我狠狠地咒骂着自己。没有后悔药可吃，更谈不上什么补救之策。我所能做的，只是用泪水洗尽我的悲哀和悔恨。
    流泪之余，始终不敢忘记我还有母亲。母亲和父亲携手走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无论是飘摇风雨还是阳光灿烂，他们都是能坦然平和地面对。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的情也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的生命似乎也是紧密相连的。
    没有父亲，母亲的哀痛可以想见，虽然她并没有象我一样不能自抑地泪流满面。
    在母亲沉静的脸上，我可以感受到隐在她心间永远的痛苦。那种痛苦，不同于母亲少女时代初恋破灭的痛苦。那时的痛苦，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悲愤。纵然刻在心灵无法忘却，但三十多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强大的力量。而今日，陪伴她三十多年的父亲突然离世，走得那么仓促。曾经的相濡以沫，曾经的美好年华，都成了昨日沧桑之云。如烟往事，风吹即散；浓浓深情，今生难忘。
    母亲才五十五岁，人生应该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没有父亲温暖的目光，没有父亲爽朗的笑声，坚强的母亲心中同样会泣血。
    母亲更多的泪，是流在心间的。她是个非凡的女性。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哀痛的渲泄方式。她绝不会似山野村妇般嚎啕大哭，她也不会象我一样泪流不止。
    母亲到底是母亲，她明白她叫白晶，也叫晶-岑，是勋-岑的妻子。
    铭心的爱留在心间，刻骨的痛也留在心间。
    卡尔从保罗的怀中挣扎出来，爬上我的膝盖。
    “妈妈，你为什么哭呢？”
    三岁的卡尔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天真无邪的孩童的眼睛。
    我说不出话来。
    保罗轻轻地拍拍我的肩，柔声说：“用自己的手擦去泪水，你已经长大了，卡佳。”
    是啊，我早已不是偎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小女孩子了，我也不是和忧郁作伴的少女了。我，岑露－－岑勋和白晶的唯一爱女，应该有能力承受这残酷的现实。
    卡尔的小手，拭干了我的泪。
    想和母亲说些什么，但母亲的眼睛始终望着舷窗外的蓝天和白云。
    到北京后，匆匆办完必要手续后，我们四人又急急上了飞往南京的客机。
    两次飞行，母亲始终未语。
    
    离姑家还有很长一段路，母亲叫汽车停了下来。我便默默地随她步行。保罗和卡尔在后边远远地跟着。
    母亲怀抱着父亲的骨灰，步子沉重而缓慢。
    “我们回来了，回到你久别的故乡。勋，你能感觉到吗？”母亲对着父亲的灵魂喃喃自语。她的嘴唇颤抖着，手也在打颤，但她的眼里却没一星半点泪水，悲哀已把它们沥干。
    “我们全伴着你回来了，小露，卡尔，保罗。勋，你生前不是最希望带一大家子回去团圆吗？可是你总是忙，一年拖一年……”
    哦，爸爸！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团圆。去年冬天，你还拍着卡尔的小手，笑着说：“明年外公去看姑婆，你去不去？”“姑婆是什么？”卡尔费劲地想，他以为是个什么好玩的东西，那冥思苦想的样子逗乐了大家。而你却沉思着说：“好多好多年没有回家看一看了，是该回去一趟了……”
    现在，你真的回来了，可是……
    伤感的泪珠顺颊而下。
    “不要这样，小露。”母亲回过头来温和地说，“你知道姑年纪大了。”
    抬起衣袖，我拭去泪痕，我们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初冬暮霭的小径延向远方，漫无边际漫漫而茫茫。我明白了，母亲是想陪父亲在他曾经熟悉过的地方，最后走一遭。
    蓦地，我看到了姑在风中飘动的白发。暮色中的银丝，柔柔地抖动，却是那般刺目，那般惊心。
    迎着姑，我们慢慢走上前去。
    泪痕满面的姑双手抚摸着骨灰匣，悲苦不堪。
    “勋弟，你终于回来了，二十五年了……”姑泣不成声。
    “大姐……”母亲的话哽住了，她低下头去。
    “姑，身体要紧。”我强忍悲哀扶住姑。
    “舅妈，先进屋歇着吧！”荣哥闻声赶紧从屋内走出，他扶着我母亲，我搀着姑，大家默默走进里屋。
    泪眼模糊之中，看到姑流着泪，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母亲掩面而泣，荣哥深深地埋下了头。荣哥的妻子梅莹给我们每人送上一杯热茶。
    “大姐。”过了一会儿，母亲低声说，“请你不要过于哀伤，人死不能复生……勋生前常跟我提起，百年后要和父母葬在一起……”
    “他去得太早了，太早了……”姑哭着说。
    我忽然记起保罗和卡尔，这两个该不会迷路吧？
    在门口张望，却看不见他们的影儿。糟了，还得去找他们爷俩，真费事！
    刚出门，发现身后多了个“尾巴”，哦，小点点－－荣哥可爱的儿子。
    “姑姑，弟弟来了吗？”
    “来了，姑姑带你去找他。”我牵了点点的手，说。
    小点点一点儿也不拘束，他问我小弟弟是不是蓝眼睛，蓝得象天一样？鼻子很高很挺？皮肤又是什么颜色的？他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讲中国话？……
    十岁的点点提了一大堆孩子气的问题，把我给逗乐了。我告诉他，弟弟叫卡尔，也叫白岩，会说中国话，也会说外国话。至于他长什么样，见了就知道了。
    保罗和卡尔正对着路边的一株小草出神。我很不高兴地冲着保罗说：“你可真有情趣！”
    他却摇头说：“卡佳，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看一大群人哀哀戚戚的场面。而且，卡尔还很年幼。”
    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小点点，而后者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保罗，他显然听不懂保罗说的话。
    “我侄子。”我对保罗说，同时又告诉点点保罗是他姑父。
    点点叫了保罗一声，保罗摸了摸了他的头，笑着说：“这孩子很精灵。”
    他们两个语言不通，我也没心思给他们当翻译。
    卡尔却很快活地站起来，对着点点说：“你一定是妈妈说过的中国哥哥。”卡尔的中文吐字相当清晰，点点便很高兴地拉着他的手：“白岩，我叫点点，我带你去玩。”
    两个孩子一溜烟地跑了。
    “只有孩子，是最幸福的。他们不知世上有‘悲伤’二字。长大真不幸啊！”我感慨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保罗扶住我的肩，很怜惜地说道，“卡佳，你也不必过分伤感了，生离死别，人间常事。你父亲生前很操劳，这下他可以永享宁静了。”
    再怎么说，心中还是很难过。但我很感激保罗，因为他是当仁不让地陪我们一同回来了。
    
    在姑家住了两个星期，山村乡野的秀丽景色在我眼中黯然失色。自上次归来，又是五年。岁月如梭啊！
    没有心情去唏露园－－我和陈唏当年的乐园，也没有心情去看陈唏和琴。在我思想的回旋中，除了父亲还是父亲。
    母亲说，她要在这儿住一阵，而卡尔，也舍不下他的点点哥哥，死活不肯和我回去。无奈，保罗和我只好先行回法国。
    “我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和你回到家乡。保罗，这真是一场梦靥。”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
    “不是梦，是现实。”保罗低声说，“不过你应该欣慰才是。你父亲实现了他的心愿：融入了家乡的泥土。卡佳，你的家乡很美。”
    飞机在云朵间穿行，我们再没有说话。
    
          永恒（１１）：有着心灵之约的知交
        回到家中，丽妮交给我一个很厚实的信封，那上面的落款是上海译文出版社。
    我好是激动，我想一定是我的《心灵的深渊》出版了。在保罗期待的眼神中我拆开信。
    的确是一本书，名字也是《心灵的深渊》。然而译者不是岑露，而是夏野。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书的扉页，夹着编者的一张便条。
    条上说，你的译作也相当好，只可惜迟了一步。现将夏野的译作寄上，有空希望多来稿。
    我的译稿同时亦被退回。
    一年多的辛劳，一年多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是如此的结局。我心灰意懒地坐在沙发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夏野真是可恶，居然敢抢在我前头捷足先登！
    我翻开手中的书，封二印着译者的简介：夏野，1978年9月生于辽宁大连，200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后，一直从事翻译和写作，现任《译林》编辑。他翻译的长篇小说有《夕照》和《梦幻之旅》，文笔优美，深受读者好评。
    他比我年轻，学习法语的环境也绝没有我优越。他似乎并未来过法国，并不熟悉法国社会情况。他翻译此书定是比我艰难得多，那么他的译文定是……
    以挑剔的眼光看着夏野的译文，我被夏野的文笔所折服。不得不承认，他的译文具有与原著同等的魅力，有的地方甚至超越了原著。夏野不仅是个出色的翻译家，也是个优秀的文学家。他是个很有造诣，很有前程的青年。
    我自愧不如。可是我不甘心输于他。我要把我的译文与他的译文作一个详尽的细致的深入的分析和比较。我不能就这么败下阵来，败给一个无名的小弟弟！
    不知为何，浑身竟充满了必胜的信心。父亲殷殷的眼神在天堂里慈祥而期待地望着我。爸爸，我绝不会让您失望，因为我是您的女儿！
    原以为，您会看到我译的书，可您却离去了，带着永远的遗憾和期待。那么，把书带回故乡，焚化在您的灵前，于生者于死者都是一种安慰。可这，目前也无法做到。不过，请您相信我，不久的将来，您一定会为我含笑九泉的！
    爸爸，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努力！
    细细地推敲着译文，认真地寻找着差距。是缺乏天才的灵气吗？不是。是描写不够细腻吗？好象也不是。那么是现代汉语文学的功底不够扎实吗？怎么看也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好几天，我茶饭不思，睡眠不宁，苦思冥想。
    保罗在旁边很不以为然，他说：“卡佳，有很多事并非你努力了就能达到成功。心要平一些，技不如人就甘拜下风吧！”
    他的话无非是要泄我的气，可我竟没有时间和他争论，和他生气，我的思维中只有夏野和他的译文。
    忽然有一种要和夏野谈谈的冲动，他那么年轻，又是男性，却能把一个法国贵族妇女的心理微妙变化描绘得如此形象和动人。我相信，无论是他的生活阅历还是情感世界，都和女主人公相去甚远。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心里升起好多疑团，夏野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我要解开这个谜。
    
    一不做，二不休，我把电话打到了《译林》编辑部。
    是一个男子接的电话：“哎哟，夏野到北京组稿去了。”
    “那麻烦您把他北京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小姐哎，夏野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没人拉得住他的马笼头。请把你的芳名和电话留下，我替你转告。”
    我不大喜欢那人言语的腔调，但除了留下我的姓名和电话外，我也没别的办法。
    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夏野的电话，我沉不住气了，再次打电话到《译林》查询。
    一个女孩柔柔的好听的嗓音，她并没告我夏野的下落，而是很仔地盘问了我一番，然后说夏野还没从北京回来。
    “请你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女孩迟疑了一下，说：“这可难说。夏老师属于自由编制，他只要定时把稿子寄过来，就没别的事。”
    我感觉夏野未必那么难找，只是他们不愿帮我。但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啊！
    几经周折，我把电话打到了译文出版社的王编辑--那个给我寄书的人那儿。可是奇怪的很，他不仅记不起我是谁，同样也不记得夏野这个名字。
    最后，我打电话给荣哥，请这个南京外经贸办的主任抽空立刻去一次《译林》杂志社，为我打探夏野的行踪，而且一定要联系上。
    我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除了夏野，电话中没提半点别的。以致荣哥很奇怪地问：“喂，小露，你把你母亲和白岩忘了！”
    “哦，对对，他们怎样？”
    “很好，白岩的中文说得好极了。不过那天点点带他和一帮小孩在树林中捉迷藏，你的心尖尖摔了一跤，脸都破相了，哈哈！”
    “摔哪块了？”我的心不由得吊起来。
    “把高鼻子摔扁了！”
    竟和我开玩笑，我可没心思！
    “荣哥，这国际长途我可耗不起。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先这样吧，再见！”
    两个多星期后，荣哥打电话给我：
    “我见着夏野了。”
    “怎么样？”
    “一个很冷很傲的年轻人，不过看着就有才气。”
    “我怎样和他联系？”
    “夏野说，他会打电话给你的。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点我是确信不疑。”
    “谢谢你，荣哥。”
    夏野确实没有食言。几天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的是一口非常流利的法文，声音很悦耳，是那种让人无比畅意的口吻，他绝不是那种冷傲的人。
    我告诉夏野，我很惊讶于他的才华。我说，我也译过《心灵的深渊》，可是水平远远赶不上你。我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我的老师。
    夏野却说，你不该译此书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译此书了。因为原作的作者达尼亚我很了解她。
    我想有很多事电话中一时难以说清，于是，我留下了我家的地址，并记下了他的住处。
    我给夏野写了 ，我自己都没想到，这封信竟足足写了整整十页！
    似乎夏野是我生命中等待的一个重要朋友，似乎是与我有着心灵之约的知交。我在信中写我在南京的童年，写巴黎美丽的四季，写我所爱好的文学，写我翻译《心灵的深渊》时的动机和决心……
    我写了很多很多，但我依然感觉要说的还有很多很多。
    写的时候，胸中有那么一股热流涌动，觉得好畅快。
    搁笔时，我记起来了，好几年没有痛痛快快写信了。我是很喜欢写信的。事实上，我是把写信作为一种生命的倾诉和生命的快乐而深爱这个习惯。但这个习惯，只在我十七至二十四岁之间保留，那是为了我青春时期的第一个男孩－－与我青梅竹马的陈唏。
    再过两个多月，我该三十三岁了，那一行行细密的文字，引出我生命中所有的失落和无恨的惆怅。但同时，却也看到了跳跃在字里行间的振奋和瞳憬！
    我把信作为快件寄了出去仅仅只隔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夏野的复信。令我吃惊的是，他的信整整写了三十页！
    夏野说，读了我的信他很感动。我与他素昧平生，却是如此真诚、坦率。他感到人生很美好也很纯净。
    夏野是个弃儿，被一个孤老太所收养。老太太自幼教他法文和英文，还请老师教他绘画和弹琴。老太太--夏野称她为奶奶，告诉夏野人生很残酷，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奶奶眼中刻毒的诅咒常让夏野不寒而栗，但夏野依然爱奶奶。在大二时，奶奶不幸中风而死。在奶奶留下的东西中，夏野发现了她的日记、文凭和一札年代久远的信件。奶奶是四十年代的留法学生，曾获得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回国时发现家人和家产全毁于战火，她只得以做英文教员谋生。奶奶年轻时以历过两次婚变，令她心灵受到严重创伤。那厚厚的一札信，是奶奶的同学达尼亚写来的。信写于五六十年代。从那发黄易碎的纸页中，二十岁的夏野看到了一个中年妇人无奈而沉重的叹息。
    当暮年的达尼亚写出她的《心灵的深渊》时，确实地，没有一个人能比夏野更了解她的心情了！然而他们却是互不相识。人生有时也是很遗憾的！
    读夏野的信，是一种极好的享受。夏野的文字功夫极好，语言是诗化般地充满韵味，很质朴也很凝炼。
    夏野说他很孤独，许是自小染上了奶奶的清高和孤僻，他竟无法找到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他在信中称我为“姐姐”，他说我帮他打开了心灵的闸门，二十几年的压抑和冲动一下全涌了出来。他很感激我，翘首盼了二十多年，他终于等到了他希望中的知友。
    寒冷的冬季里，我捧着这一叠信纸，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夏野的信任和坦诚在我心头滚过一阵热浪。而他在语言文学上的出色天赋，让我愈加佩服。
    夏野，你是个有着远大前程的青年人，我很荣幸做你的姐姐，我会为有你这样优秀的弟弟而骄傲！
    我在心中说道。
    在我看信的时候，保罗一直在旁边替我数页码。
    “谁写的信？”等我看完，他劈头问道，“看把你乐的！”
    “我弟弟。”我头也未抬。
    “吴谦？”他说。
    “不，夏野。”我抬起头来说，“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
    “我看是情人吧？”他开玩笑道，但语气间分明有着隐隐的醋意，“只可惜我是眼眼瞎，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好吧，我读给你听。”我有心激他一下，拿起一页信纸，一本正经地说，“躲避和等待已使我们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光，我这次给你买了只海蓝色的宝石戒指作为我求婚的信物，我将亲自把它戴在你颀长美丽的手指上，我的最最亲爱的的休斯夫人……”
    他笑了起来：“这几句话出自我向你求婚的语录嘛，你那么个才华横溢的弟弟居然抄袭我给你的情书，实在是说不过去。”
    “那是因为，爱情使他丧失才气了。”我笑着说，“亲爱的休斯先生，你当年只写了两页信便把我给骗过来了。你真该好好向人家学习学习。”
    “那说明我聪明，而你呢，很笨。”他摸摸我的头，“我亲爱的小傻瓜！”
    “你居然骂我小傻瓜，等着吧，我与你势不两立。”我故作威胁状，“你不怕我偷偷跟人跑了？”
    “要走，你也是正大光明。你肚里有几根肠子，我可摸得一清二楚。你这人好象从不搞偷偷摸摸的事。知妻莫如夫啊！”
    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冷不妨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大叠相片，便决定“暂停”，翻看起那些相片来。
    除了一张是母亲与姑的合影之外，其余的都是卡尔的。我们的卡尔，那么健壮，那么活泼，那么可爱，真让人爱不过来。其中有一张，是一个小女孩和卡尔在同看一本书，两个小家伙都很认真。那女孩七八岁光景，很文静很清丽。相片的背面写着“菁儿和白岩。2006年1月12日。”
    菁儿？陈唏的女儿！
    “你母亲说，卡尔已经乐不思蜀了。他的法文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大致四月份才能回来。”保罗说，“没有卡尔，家里好像失了生气。卡佳，你是不是再回南京一趟，把卡尔带回来？”
    “何必多此一举呢？卡尔在那儿玩得多带劲，强行把他带回来，他会不高兴的。再说啦，他不在，我们还乐得清静呢！”
    “卡佳，听你前半句，还挺有道理的。但听你后半句，那简直不是一个母亲说出来的。”保罗的语气相当不满，“你居然会厌烦卡尔，嫌他打扰了你的清静。我不知道你的心是放哪儿了，成天魂不守舍的。”
    “哪个做母亲的会厌烦孩子呢？”我听着他的抱怨，心中也颇为不满，“保罗，请你给我一份理解，好不好？”
    他却耸耸肩：“我没法理解你，真的。”
    “为什么？”我很惊异。
    “卡佳，我很遗憾。你是个处处需要别人提醒的小女孩。每个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
    保罗走出门去，门摔得很响。可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他不过是耍耍脾气罢了，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然而，那摔门的响声，令我的心很是惊了一阵。
    
     永恒（１２）：永不会打开的香槟
        夏野寄来一篇短文《原野上的一株青草》，让我把它译为中文。这文章虽短，却很让我头痛。因为它的手笔有点相似于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而那种小说，是我读书时深恶而痛绝之的。但我终于咬着牙，用两星期的时间译完了它。
    这是一种超越自我的胜利，我对自己有了强烈的信心。
    在当期的《译林》上，我读到了自己译的那篇文章。那是一篇很精彩的短文。但我同时吃惊地发现，文中很多地方是经过夏野的修改和润色的。在夏野的信中，他详尽地一一指出我某些地方的疏漏和不当。“直译和意译要灵活运用。”他的口气似严谨的老师。
    很感激夏野，他切实的帮助，他真诚的热忱，使我对翻译这项工作有了深入的认识和不断的提高。我越来越迷恋这项工作，那浓烈的挥之不去的兴趣，竟使我对以往喜爱的滑雪、溜冰等运动置之一旁。
    我们的通信很勤，谈翻译，谈创作，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谈的话题很多很多，精神上的默契使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假若我早一点认识夏野，那么，我绝不会“蹉跎岁月”了。
    当阳光明丽的五月，母亲带着远道的风尘，坐在我家的客厅听我讲述夏野，讲述我们的友谊，母亲的眼睛中掠过一阵不安。
    “很好，卡佳。夏野是你生命中最真的朋友，请珍视这份友谊。但我提醒你，保罗是你生命中最好的伴侣，不要忽视他的存在。”
    我的心蓦地一沉，眼前闪过保罗阴沉的脸色和紧皱的双眉。很多天了，他似乎一直是这样。只是我太忙，要紧译稿，写信，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
    “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母亲叹息道。
    “我明白了，妈妈。谢谢你的提醒。”我点点头。
    故乡给母亲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她端庄的脸上焕发出红润的光泽。屈指算来，母亲在那儿竟整整呆了七个月！
    “妈妈，你一直呆在姑家？”
    “是啊，我很喜欢那儿。”母亲笑笑说，“白岩喜欢和菁儿玩，倒是很解放我呢！点点在城里上学，周末一回来就缠着我讲故事。和孩子们在一起，纯真、无忧、快乐。所有的烦恼顷刻间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卡尔长高很多了，他一回来就大谈他的菁儿姐姐。保罗说不会中文实在是个威胁，连儿子的话都不明白。”
    “何事不要太强求。”母亲说，“适当放松一下身心实在是桩很好的事。事业上需要锲而不舍的精神，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卡佳，你的精神不错，可脸有些浮肿。记住，千万不要透支自己的健康。有了生命和健康，才会有一切！”
    母亲说着眼圈儿有些红，也许她再次想起了我离世不久的父亲。我便轻轻搂住她的肩，以示安慰。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
    我们都沉默了。
    母亲在沉默之中看到了林枫的《扬帆》，她很认真地注视着，眼神中贮满了惊异。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母亲的思绪似乎浸没在遥远的记忆之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妈妈，那是一个叫林枫的留学生画的，你觉得如何？”我小心地问道。
    “林枫？”母亲扬起了她细长的眉毛，“是不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是八七年来巴黎的。”
    我暗暗奇怪：“妈妈，你认识她？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母亲沉思着说：“只有一面之缘。但林枫是我一直渴望见到的人。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总是在等待着她。”
    母亲说，那年冬天，她去看一个画展。正在门口等她约好的一个朋友时，有个女孩向她走来。
    “夫人，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女孩说的是一口很好听的京腔国语，那聪慧而动人的眼睛闪烁着恳切和希望。母亲觉得不忍心拒绝。
    “当然可以，孩子。”
    “我是学画的，我很想看这个画展。可是……”母亲明白她是买不起昂贵的入场券。确实地，那十个金路易不是对所有的人都那么轻松的。
    母亲把十个金路易放在她手心里。
    “谢谢。”女孩说着从颈间摘下一串水晶项链，“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将来一定会把钱还给你。这项链虽不值钱，但它是我最心爱的，我把它抵押在你这儿。”
    母亲很感动，她在那女孩的眼睛中看到的是执拗和信赖。
    “我以帮助一个热爱艺术的女孩为荣。”母亲说，“你心爱的东西还是自己留着为好。”
    那女孩想了想，还是毅然把项链塞在母亲手中。
    “让它作为一种纪念，一种抵押，一种见证放在你这儿，请你替我保管好。我希望，当我拿回这串项链时，不是仅仅为了还你十个金路易。”
    女孩的眼睛中跳跃着一种强烈的自信，是那样澄澈。
    她掏出纸笔，写下“林枫”两字后交给母亲。
    “我叫林枫。”
    母亲也写下的她的名字和住址。
    “我会等你，林枫。我会永远为你准备一瓶香槟。”
    母亲的朋友已经等在旁边了，他们三人一同走进大厅。
    母亲那天看画的兴致被带走了大半，她暗暗观察着林枫，这个才十七、八岁的女孩，很美丽很出众。每一幅画，无论什么流派，她都会站上好几分钟。那凝神静立时脸上流动的气韵，让母亲深信林枫会是个成功者。
    母亲后来再没见到林枫。
    “我想，只有当她成为一个著名画家的时候，她才会来找我，拿走那串项链。林枫是个自尊心很强而且很有志气的女孩子。”母亲说，“我很欣赏她。”
    “妈妈，你也很会凭感情判断。”
    “卡佳，这幅《扬帆》让我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你看那线条，那比例，还有那气势，不是一般的画家所能比拟的。林枫在绘画方面的才气和超越于平凡的领悟，都会帮助她成为一个一流的画家。”
    “可是妈妈，近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有信心？”
    “卡佳，有很多天才的作品不是一面世就大获成功的。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有时会需要漫长的岁月。梵高的《向日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然而天才也是人，他们会比常人更受不了现实的冷落和残酷。卡佳，你知道林枫的下落吗？我希望见到她，我要为她打开香槟。虽然她坚强，可是她同样需要支持和鼓励。”
    “很抱歉，妈妈。我并不认识林枫，这幅《扬帆》是艾琳娜送给我们的。”
    母亲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既然母亲眼中的林枫那般美好那般充满希望，那么不要破坏林枫在母亲眼中的好印象，而且她不能泯灭母亲的希望。永远的等待和永远不会打开的香槟，至少还给母亲以期待。让母亲继续保存着林枫的水晶项链。希望虽然渺茫，虽然遥远，但希望终究是希望，它伴随着一种美好的祝愿。
            永恒（１３）生命就是爱
        一个女儿！
    一个头发乌亮、眼睛黑亮、皮肤光亮的女儿！
    1973年3月12日是我的节日，我作了父亲！
    升级为母亲的晶也满含微笑。
    晶说，孩子的手指纤长，要培养她弹钢琴。
    我说，孩子爱哭，得让她去当兵，好好锻炼锻炼！
    我们两个都说着不切实际的开心话。
    钢琴是买不起的，当兵是舍不得的。
    这是父母为我写的《成长纪事》的第一页。
    当母亲把厚厚的三大本《成长纪事》郑重交与我时，她的眼里分明闪着泪光。
    “纪录你成长的点滴，是你父亲和我的乐事。现在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也早已成年。这个就提前交还给你。作个纪念吧！”
    我慢慢翻阅这些文字，它把我带回遥远的年代。
    那上面纪录的都是些琐细不过的小事。例如：我长牙了，我会走路了，我会叫爸爸妈妈了，我会唱歌了，我会写字了……诸如此类的平常事，融入了父母深情的笔墨，感觉就不一样。
    在这三本《成长纪事》中，我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如何慢慢地长大，成长的艰辛和喜悦只有父母才能真正体会到。
    在《成长纪事》中，我看到了父母蕴含在文字间深深的爱和关心。那样的深情和挚爱，缘自于我们之间浓浓的血缘。
    那些文字，有的是父亲所写，有的是母亲所述。即使我在姑妈家读书的八年间，父母还是没有中断他们的“乐事”。他们通过我和姑写给他们的信，热切地关注着我的成长。
    在我一贯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个忙碌的学者，他的思想中除了经济学的名词之外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可是，正是我的父亲，把我曾经登上报刊上的文章，逐字逐句地认真评析。
    “小露的语言文字融会贯通能力很好，可惜思想的深刻度不够。”父亲善意的批评我听到过。
    《成长纪事》的最后一页，亦是父亲为我记的：
    小露长久不来了，我知道她在忙那篇译稿。很想帮帮她，无奈“隔行如隔山”哪！
    小露做事那股“一头扎进”的冲劲我很赞赏，但我总担心她的热情不能持久。她不是天才，又不愿持之以恒地努力，年老时她会抱憾终生的。
    等她这回译完稿子，我要与她好好谈谈，叫她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懈怠。
    日期是2005年10月14日，也就是父亲去世前两天。
    我的泪“刷”地下来了，父亲已经永远不会再和我“好好谈谈”了，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爸爸，我一定不会懈怠的，我会努力的，持之以恒地努力！
    我把《成长纪事》放在我书桌的右上角，看见它，我便会想起父母殷殷的眼神，想起他们满腔的爱……
    “你父亲知道，他不仅仅是个学者，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父亲！”
    母亲的话在我脑海中回旋了很久。
    
    或许是过于疲倦，在看法文版《夕照》时，我竟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游弋在我裸露的脖颈间，似乎还伴着“格格格”的笑声。
    我醒了，看见卡尔正爬在凳子上笑着。
    “妈妈，我要你给我讲故事。”他仰起小脸祈求道。
    “故事？”我一怔，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我席地而坐，翻着一本本色彩鲜明的图画书，用她柔和动听的嗓音，给我讲着白雪公主、小红帽、青蛙王子等一个个娓娓动听的童话。
    可是作为母亲的我，竟没有意识到卡尔也已经到了需要故事的年龄了，他已经整整四岁了。
    我抬起头，看见了保罗和我在丹麦美人鱼旁的合影。
    “好的，卡尔，妈妈给你讲个《人鱼公主》的故事。”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海王的宫殿就座落在海底。海王有六个小小的海公主，她们非常地美丽可爱，她们与人类的惟一区别是：她们没有腿，身体下部是一条鱼尾巴……”
    我发现自己很擅长于讲故事，那梦幻般的语调，把年幼的卡尔带入了一个神奇而凄凉的世界……
    “东方已经出现了玫瑰色的云朵，朝霞渐渐变得更亮了。小人鱼勇敢地跳入了大海，她觉得她的身躯正逐渐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所以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没有获得王子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靠外来的力量。由于一颗善良的心灵，小人鱼最终还是得到了永远不灭的灵魂。”
    也许灵魂、爱情、永恒这类字眼对四岁的卡尔来说，实在是很难理解的。他沉思了一会儿问我灵魂是什么？
    我把他揽在怀中，告诉他每个人的生命都会黯淡，会消失，但人类的灵魂是永远存在的。
    “那么外公是有灵魂的罗？”
    我点头。
    “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和外公的灵魂说话呢？”
    我无言以对，只觉眼角湿湿的。
    “宝贝，那是因为，灵魂是一种精神，闪耀在心间，像星星的光芒，照着天边。你要用心才能感觉到。”
    那是保罗的声音，他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幸亏我刚才和卡尔说的是法文。
    卡尔的蓝眼睛里依然闪着茫然。
    “哦，卡尔，告诉爸爸，妈妈故事里的小人鱼啊，王子啊，海巫婆啊，你最最喜欢谁？最最讨厌谁？”保罗问。
    “我最最喜欢小人鱼，如果我是王子，我一定会和她结婚，把不灭的灵魂分一半给她。”卡尔回答。
    “好孩子！”保罗说道，俯身吻了一下儿子，“我们的卡尔，将来会娶一个最最善良最最漂亮的公主！”
    “不过小人鱼死了。”卡尔黯然说，“我要和菁儿姐姐结婚，她会讲好多好多故事，会写好多好多字，还会唱好多好多好听的歌。”
    卡尔从中国回来有两个多月了，总是念叨着他的菁儿姐姐。他现有中文和法文都说得很流利。
    “好啊！”我说，“不过卡尔你也要会写字。”我的心里漾起母亲的柔情，我决定教卡尔写字。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白岩菁儿”，然后握住卡尔的小手，教他写。但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很不像样，一点儿都没有我们炎黄子孙的风骨。我颇有些失落。
    卡尔挣脱我的手，独自握笔，纸上留下“Karl”四个字母，写得倒是很有力度。
    “爸爸教我写的！”他得意洋洋地说道，一旁的保罗便冲我笑笑，做父亲的骄傲溢在那笑意间。
    他那一笑，突然间使我意识到：作为父母，保罗确实比我尽职得多。所以小小年纪的卡尔，跟我说话时常常会用“爸爸说”，“爸爸会”，“爸爸……”
    我觉得不能让保罗独享卡尔的爱，而且我要给卡尔创造一个良好的中文环境，让他在快乐中成才。
    我打电话给荣哥，命令他寄一套《安徒生童话》过来。
    那以后，每日黄昏，我会坐在花园的一角，拥着我心爱的卡尔，在金色的余辉下，慢慢地给他读最美丽的童话。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会被遗忘。至美的东西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过去以后，素琪依然充满生命……”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可以一连做许多个钟头，做完了又继续下去，人生就是在梦境中飘浮着……”
    “……生命就是爱，就是壮丽的升华，美的陶醉……”
    这是我第二次读《安徒生童话》，为了我的卡尔。终于发现，这不仅仅是为孩子们写的。凄美的文字，深刻的寓意显示出作者独具匠心的魅力。细细玩味之中，我看到了作者含泪的独特的微笑。
    那期间恰逢我在译一篇人生哲理性很强的小说《遥望星空》。我译得出奇的顺，出奇的好。以致夏野赞扬我说“文字间充满了新奇的力量，源自于生命本能的渴望在文中跳跃。节奏、韵律都是无以伦比的奇丽……”
    我想自己可能受了一种感染，从安徒生含泪的微笑中，我领悟到作者对生命强烈的自信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铜猪》中的青年艺术家虽然很早死去，却留下了永恒的杰作；《孩子们的闲话》中的那个“生”字辈的小男孩最终成了一个伟大的雕刻家；而《金黄色的宝贝》中的比得，历经挫折后实现了他童年的梦想－－做一名优秀的音乐家。
    “光荣的荆棘路是围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会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
    “历史拍着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它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我们以安慰，以平字。”
    “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它并不是这个人世间辉煌和灿烂的终点。但是它超越时代，超越永恒。”
    读着这些故事，这些文字，我感动得眼中盈泪。在卡尔入神的眸子间，我看到了永恒的希望。
                      永恒（１４）：感悟人生
        静静地看着《柳树下的梦》，为克努得对约翰妮的痴情而感动，而约翰妮的变心很让我气愤。其实我早过了情绪化的年龄了，何况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篇童话，可我依然没法控制住自己。
    一位女士来访，那酒红色的西装套裙显示出她非凡的气派，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搅动着我遥远的记忆，可是我并不认识她。
    “吴谦下星期二结婚，他托我把请柬带给你。”她款款地从手提包内取出一张大红请柬递给我。
    “请问您是哪一位？”我顾不上看请柬，迟疑着问。
    她向我微笑了一下，说：“做个朋友好吗？我很喜欢你。”
    这是谁对我说过的话？
    “小露，要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可悲了，你到现在还记不起我？”
    不，想起来了，是秀姐，荣哥曾经深深爱恋的女友。
    “秀姐，太突然了，不好意思。”
    “小露，我正好有点业务上的事经过巴黎，吴谦便给我派了个送信的差使。”
    我打开请柬，仔细瞧了瞧：“杨霖？杨霖是谁？”
    她微笑道：“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好吧，秀姐。咱们不谈吴谦，不谈杨霖，谈谈你呗！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苦痛，“我是靠前夫的一个朋友搞的签证。先是去了加州，过的是那种猪狗不如的下贱生活：洗盘子，送报纸，捡垃圾……只要有钱，什么都干。我挣扎着读完大学，在一家公司找了份打单证的工作，接着做贸易。慢慢地客户多了，我便离开公司，自立门户。我选择了纽约。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总算一切都步上正轨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秀姐该有四十了。可是从她白净光洁的额头，从她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有那迷人自信的微笑上，怎么看也不过是三十出头。
    那是秀姐吗？我说过永远都不会原谅的秀姐吗？当年十五岁的我，曾是那么恨她，因为她的绝情，因为她把爱情和婚姻作为人生的砝码，使曾经深爱她的荣哥看到了人生的阴暗。我说过，我是永远不可能和她做朋友的，因为她毁了荣哥的幸福，而我是荣哥最亲近的妹妹。
    十八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冲掉了年少时深深的怨恨，何况今天的荣哥同样很幸福。
    走向成功的道路是漫长而艰辛的，成功永远属于生活的强者。我想起吴谦所说的话，我相信他和佳叶所谈起的张小姐定是秀姐无疑了。这个世界多么小啊！
    “秀姐，祝贺你，你终于实现了你的理想。当初我毕竟年少，竟然很不理解你，真是好可笑！”
    我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是应该理解用姐并为她高兴的。
    “人年轻时，做事爱冲动。想要达到什么目标，就一定要达到。我牺牲了爱情，也牺牲了青春，苦苦地奋斗，只是为一份旁人眼中的虚荣。我活得很累，没有丈夫宽阔的肩膀依靠，没有子女甜甜的声音解忧，很孤独很心伤。也许这便是生活的代价。”
    “但是，秀姐，你在你的事业中找到了寄托，你的成功给了你慰藉。而况，你依然年轻动人，爱神是不会弃你不顾的。只要你把精力分一点给丘比特，你会……”
    “小露，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虽然我曾经把婚姻作为人生的一种交易，但事实上，我鄙视我自己，因为爱情的神圣与纯洁是不容玷污的。对于过去，我无从后悔，但我终于感到遗憾：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取代向荣在我心中的地位。”
    秀姐很平静亦很坦率地说道。
    “韶华已逝，青春难再。人生有很多事情都很难预料。人可以依靠自己不懈的努力赢得自己梦想中的一切，但人生不是一场交易。人生是那么美好纯净而充满希望的一个词。指望通过婚姻来改变人生，来轻易获得一切，是幼稚而不光彩的举动。你说呢？”
    秀姐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深沉的感悟。
    “秀姐，当你如此感悟时，我想你已经得到了别人无法得到的精神财富。你放弃了荣哥纯真的爱，你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在异国他乡的下贱生活中黯然无光，你得到了你曾经梦想的成功，可是你依然没有满足。我佩服你的勇气，成功的人生需要付出代价。”
    “小露，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冰心有首诗是这样写的：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于她今日的明艳／却不知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人家两百多年积聚的财富，不是等着你来坐享其成的。我不是生活的幸运者，但我也不是命运的屈服者。我无意向你炫耀，但我有时确实也很为自己骄傲！”
    “你有这种骄傲的权利，秀姐。你知道，吴谦和佳叶是以怎样的口吻提起你啊！他们是那样敬重你。”
    “说起吴谦，他倒是值得我们所有华人为他自豪的。在他的身上，凝聚着我们民族最可贵的品质：奋进、自强、高尚。他出类拔萃的学业成绩是所有老外为之侧目的，他出色的组织领导能力在他们大学首屈一指。没有人知道，他当初所遭受的非人的身心折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挺过。现在的纽约，只要是中国人，没人会不知道吴谦这个名字。他是纽约留美华人学生联合会 ，拥有极高的威信，同时又是《炎黄心声》的创办人，此报发行量是全美华文报的第一位。”
    吴谦，你真是太厉害了！
    “那，秀姐，你是怎么认识吴谦的？”
    “说起来很巧，三年前的一个雨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淋得透湿的青年在贴广告找工作。在那一手遒劲有力的字体和坚毅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信心和力量。正好我公司缺人，我便让他到我公司帮忙。对于经商，他不是很在行，但他的知识面很广，所以出了不少很好的点子。他做事沉稳严密，责任心很强，又很尊重别人，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杨霖是公司内部专搞计算机软件开发应用的设计人员，很聪明也很能干，他们俩感情很好。”
    我真是为吴谦高兴！然而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秀姐，吴谦在国内曾受过什么样的非人折磨？”
    “他绝口不提。他只是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他化名为‘林夕’写的一篇小说，写一个新闻记者不畏权势披露真相，结果遭到诬陷的罪名，竟锒铛入狱。已经怀孕的妻子做了流产后与他离婚，体弱的母亲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病不起直至命终。虽然他后来洗涮了罪名，但心灵的创伤不是那么容易平和的。文章写得很动情，我看着直想流泪，我相信不是亲身经历恐怕写不出来。不过，这也仅仅是我的一种猜测。”
    恰在此时，卡尔从他的房间里奔出来，他看到生人，有些迟疑，脚步放慢了许多。
    “秀姐，这是我的儿子。他会说中文。”
    我又指指秀姐，告诉卡尔：“这位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
    卡尔便看着秀姐，很认真地说：“你好，阿姨。我叫白岩。”
    秀姐抱起卡尔，亲了他一下：“我真羡慕你，小露，你有那么个粉妆玉琢的宝贝！白岩，告诉阿姨，长大了要干什么？”
    “航海家！”卡尔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要像水手辛巴德一样，走遍全世界！”
    “有志气！”秀姐赞道，不经意间瞥见了桌上的《安徒生童话》，便顺手拿过来，“白岩，你会读故事给阿姨听吗？”
    卡尔摇摇头：“不过爸爸妈妈都会读。只是妈妈说中文，爸爸说法文。妈妈读安徒生，爸爸读《一千零一夜》。”
    秀姐便向我说道：“小露，安徒生的童话过于凄凉，过于现实，白岩这年纪不合适。”
    “可是我很喜欢。”卡尔说道，“丑小鸭原来是白天鹅，皇帝什么也没穿却硬说漂亮，多有意思啊！”
    “我也喜欢。”我说，“可惜保罗今天不在家，否则你是一票对三票！”
    “你呀，童心未泯，怎么也长不大！”秀姐说着抬腕看看表，“看来下回再来看你那个同样小孩子气的如意郎君了。”
    我拉着卡尔的手，把她送出门去，依依道别。            
        
             永恒十六：梦中的白浪
        很疼很疼，很累很累，一个又一个梦，浮在我缥缈的思维中。梦中有个黑发黑睛黄肤的漂亮小女孩，陪着我在大海边捡贝壳。她光着脚丫子，散着黑发，把一枚蓝蓝的扇形贝壳郑重地放在我手里。那贝壳上刻着“FOREVER”的字样。“妈妈，这是岁月磨出的印痕。”女孩说着，慢慢地走下沙滩。“你上哪儿去？”我奇怪道。“回家，大海是我的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灿烂地一笑，汹涌的浪涛淹没了她……
    我的心肝仿佛被摘了似的，发疯一样地冲下海去，碰上了善良的小人鱼。她的舌头还在她嘴里，小人鱼的声音似淙淙的泉水一般动听。
    “亲爱的卡佳，你的女儿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她拥有一颗不灭的灵魂。”
    “灵魂？她只拥有灵魂而不再拥有生命了吗？”
    …………
    我醒过来了，额头上全是冷汗。保罗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很愧疚也很不安，他的眼圈儿黑着。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决然把头掉开。
    我想，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他竟可以对我如此粗暴。在我生命的三十三个年轮里，我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我一向是个骄傲的公主，被人宠着，爱着。我真是瞎了眼，找上这么个好男人！
    “卡佳，对不起。”保罗的声音低沉而抑郁，他用毛巾轻轻地拭去我额上的汗滴。
    “丧尽天良的是你，你杀死了我们的孩子。知道吗？我要辉煌前程，也要一个可爱的女儿。保罗－休斯，生命的终结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抵过的。”
    “我真的很抱歉，卡佳。不过难道你没有错吗？你到纽约私立医院去就是准备做堕胎手术的，你没有权利否认这一点。也许是母爱的天性，使你改变了主意。可是，我思想中的你，一向是做事激进而缺乏理智的。我误会了你，请你原谅我。”
    “我很爱你，保罗，所以我最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你为了这个孩子恨不得杀了我，你简直没有人性！”
    “请你不要激动，激动有损于恢复你的健康。等你身体复原了，你再骂我也不迟。卡佳亲爱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他语气中的无奈和敷衍更是让我生气，但我也没有气力与他动怒，我只是想着我可怜的女儿：母亲好不容易放过了她，父亲却不经意间毁灭了她。如果她活着该有多好，肯定会长得和我梦中的小女孩一般可爱。她的中文名该叫“白浪”。浪花冲击着岩石，多美的诗意啊！如今一切已成追忆。白浪，这个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的小女孩，实在是太苦命了！
    我对保罗充满了深深的怨恨。
    后来我倚在床上给夏野写信，写得手都麻了，气还没泻完。还没等我寄出去，我先收到了他的一封邀请信。
    夏野在信上说，中国最近出了本出色的小说，名为《秋叶》。他希望与我合作，把它译成法文。
    “姐姐，请你到大连来。我家离星海公园很近。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涛涛的波，定会激起你创作的灵感。”
    大连，中国北方的著名海港城市。夏野曾经在信中多次用深情的笔触描写过它。他的童年和少年，便是枕着波涛，望着星空，在默默暇思中度过的。迷人的大海，给了夏野沉思的心灵和女孩子喜欢的书卷气，而奶奶的博学和睿智也使幼年的夏野深受教益。
    我决定接受夏野的建议，去美丽的大连译那出色的《秋叶》。我想看看那个孕育夏野这种天才译者的城市是什么样的，我也想好好地领略一下祖国的海岸风光。更重要的是，我特别想离开保罗，这个无情的家伙，我看着就心烦，就气恼。
    
    “我要做一次长期的旅行，一为译书，二为养病。保罗，下个星期我就动身。”
    “去哪儿？”
    “中国大连。夏野的家乡。”
    他的脸很痛苦地扭了一下，可是却什么也没说。
    我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如何？”
    “随你。你爱上哪儿上哪儿。你是自由的。”
    “我想带卡尔一起去，卡尔离不开我。”
    “我相信，他更离不开我。”
    “可是，他会荒废了中文！”
    “你可以定期打电话给他，而且我也会给他请中文教师。”
    保罗的的语气异常坚定，不容置否。我本来就没打算带卡尔一起走，我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照顾他，所以我便不吭声了。
    长久的沉默。
    “什么时候回来？”他终于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等译完《秋叶》。”
    “你平静一下也好，休养生息对你很重要。”
    我注视着保罗，他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淡漠。无论如何，没有保全这个孩子，我亦是有责任的。私自飞纽约是我的不对，否则也不会引起他的误会。可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我，推我，把我作为发泄的工具，我真的一时无法原谅他。我需要时间平静。
    保罗对他的举动很后悔，但一切已经晚了。我们可怜的孩子经过了两次长途飞行，母亲疲乏的身体和矛盾的心情已经使她脆弱的生命难以承受，更何况父亲那致命的一推！可怜的宝贝！
    近日来保罗对我相当体贴，跑这跑那端茶送汤的。他是希望能够努力弥补。但感情的修补是很困难的，何况表面上的温存并不代表着内心的柔情。而且，我的冷淡深深地触及了他的骄傲：他的脸上长久不见一丝笑意。
    冬天的大连该是冰雪覆盖的城市，用冰镇住我心的叹息，在《秋叶》中寻到寄托，是一种必要。
    但是，最迟夏天，我是一定会回到巴黎的。我爱卡尔，我骨肉相连的儿子，我同样也爱保罗，卡尔的父亲。当我步上舷梯时，我这样想道。
    
         永恒１７：重返上海滩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夏野，我只是从他的文字中分析他的性格，猜测他的容颜。我感觉到的夏野，绝不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而是我了解至深的老朋友。虽然我们的交往不到一年，而且那交往仅仅通过文字。然而在浦东国际机场那么多等待的人群中，我丝毫不费劲地把夏野给认了出来。
    是的，那是我印象中的夏野：一头微微卷曲的黑玉似的头发，白皙的前额下，眼睛似流质的水晶般纯洁晶莹，似膻羚羊般深润。他身上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大衣，古朴而庄重。他的肤色酷似象牙琴键，有种微妙的色调，洁白柔和。他的身材似乎纤弱了些。
    夏野也认出了我。他向我缓缓举起手中的花束。那是一丛艳丽芬芳的红玫瑰。记得我曾写信给他说：“花朵永远是传递人类美好情感的使者。而且我深信，并不是某种花儿只有一种特别的涵义。诸如玫瑰，它可以代表爱情，也可以代表友情，甚至可以代表自己的某种心情。无论如何，美好的事物总代表着美好的心愿。”那在我眼前扬起的鲜红的玫瑰，扫去我多日来的悒郁，它让我看到了生活的那抹亮色。
    “姐姐！”夏野在明媚的阳光下向我跑过来，把那束玫瑰放在我手上，“欢迎你！”
    我用欧洲的礼节热情地拥抱了他：“你好，夏野，我亲爱的弟弟！”我说着低头吻了吻玫瑰的花瓣，“这花儿真是太美了。真难以想象，上海的冬天有这么可爱的玫瑰，谢谢你！”
    “姐姐，你原以为上海很差劲么？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世界一流的城市，可不能贬她啊！”
    “对不起。”我笑笑说道。在巴黎呆了十六年，其间虽然回来过两次，但来去匆匆，有着过客的感觉。中国发展得是很快，特别是上海。但在我习惯的西方化的思维中，上海给我的印象是二十四年前－－即１９８２年我离开时的那种拥挤和破败。
    “其实我算是上海人，我出生在上海。黄浦江的水，整整哺育了我九个春秋。”我告诉夏野，“可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不喜欢上海，或许是那时家里穷，也少有玩伴的缘故吧！加上长大以后，看了不少描写上海人小市民气的散文和小说，这种厌恶便很难更改了！”
    “是啊，姐姐。几乎全国各地，对上海人都没有太好的评价。精明、骄傲、会盘算、自由散漫、排外、缺乏政治热情、对人冷淡、吝啬、自私、赶时髦、好标新立异、琐碎、世俗气……交朋友是绝不能交上海人的。但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却是很让外地人艳羡的。”
    确实如此。但上海这座城市同时造就了上海人的骄傲。在飞机上，我邻座的一个美藉华人跟我谈起上海的时候，竟掩饰不住“阿拉上海人”的自豪。一流的人才造一流的城市，他是这么说的，说的也是十分有道理的。
    “姐姐，如果你想重温一下儿时的记忆，那么，你希望住哪儿呢？”
    “随便。”我说，“那时太小，记忆早已随风飘逝，不可能重温。”
    话是这么说，可我忆起了母亲的纤纤素手，牵着我走在交通大学平整的草坪上，走在衡山公园开满花朵的小径间……童年，总是美好而难忘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住戏剧学院的招待所。”
    “没有意见。夏野，什么时候去大连？”
    “明晚六点十分的轮船。你还有二十七个小时游上海。姐姐，在你童年的记忆中搜寻一下，你还记得哪些地方？”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出了机场，正等着出租车。
    上了车之后，我对夏野说：“如果只在童年的记忆中搜寻，我只记得高安路小学，南模中学和交通大学。”
    “那你对上海的认识太贫乏了！”
    “因为父母当时对我的期望便是如此。可惜，我在高安路小学才上到三年级，母亲便把我送到南京的姑妈家。我人生的轨迹就此发生变化。”
    “那明日，我们就看看交通大学吧！”
    从车窗望出去，上海在我离去的二十多年间，变化确实是惊人的：一幢幢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的摩天大厦，那宽阔平整的马路，无不显示着上海二十一世纪的风貌。我的骄傲感竟俨然而生了：我也是上海人！
    遗憾的是，上海话被我久已遗忘。当我尝试说上海方言时，可悲地发现，我的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唉，我起初学德语也没这么艰难！
    转而想想，中国那么多方言，我全不会，我只会讲标准国语，没人会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上海人的。罢了，省点气力吧！
    
    交通大学已有了一百一十年的历史了。很大的校园，很静很美。虽然草儿枯了，梅花却开着；虽然冬季的风寒冷而无情，矫健的身影却轻盈地跳跃在操场上。
    宁静祥和的氛围中，我看见已逝的父亲，坐在那个石椅上，掩卷静思，他脸上的深远凝在他睿智的眼睛中；我也看见了年轻美丽的母亲，拥着我坐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告诉我白雪公主，也告诉我居里夫人；我也看见了小小的吴谦和小小的我在争抢一只小皮球，吴谦人小却比我结实，也比我灵活，我只得用姐姐的威严镇住他……
    “你在想什么，姐姐？”
    “想我的父亲，一个著名的经济学家，他虽然离我们而去，却把骄傲和荣誉留给我们母女，把价值和财富留给社会；想我的母亲，美丽坚强有才能，为人谦和，又乐于助人，曾有‘天使’之美誉；想小时候和我玩的吴谦，经历重大挫折却依然能意气风发，微笑着面对生活。我为他们骄傲！”
    “你是个幸运的人，你周围亲密的人们都是成功人士。姐姐，你有权利为他们骄傲。但你骄傲的资本是别人为你取得的。没有他们的努力，没有他们的成功，你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了。姐姐，不远的将来，你应该为你自己骄傲，这是最重要的！”
    “是的，夏野。我相信我会为自己鼓掌叫好，为自己骄傲！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在寒冬来中国。我希望我们能携手共译《秋叶》。相信我们的合作会是愉快的，也会是成功的。”
    “一定会的，姐姐。从中文译成法文，要比法文译成中文困难得多。何况，译《秋叶》的难度较高，文中有不少诗歌，风格迥异，处理有一定的困难。而且，作者古代汉语的底子特别好，还深受《红楼梦》的影响，诗歌中有不少隐晦暗示只有汉语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转译法文，难度绝不是一般的。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夏野，我们应该有信心。希望之桥便是从信心这个字开始的，而这是一条把我们引向美好和辉煌的桥。”
    “对。从信心这个光辉的字眼上，每一颗真理的沙粒，都带着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调，射出强烈的光来。”
    我们相视而笑。安徒生真是个伟大的天才，那么多人熟悉他的作品。不是吗：林枫的遗书中强调了他的《拇指姑娘》；我的结婚照不是司空见惯的婚纱礼服，而是穿着T恤牛仔与美人鱼的合影；而夏野亦能随口接上他的句子。
    “去年是安徒生诞生二百周年的纪念，丹麦各地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一个半世纪以来，他的童话伴随一代又一代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他用充满了爱、美好和人生哲理的故事鼓励人们，启发人们深思。他是个永远值得热爱和尊敬的作家。”
    “是的。可我同样热爱和尊敬叶君健，是他把安徒生的全部文集译成中文。记住安徒生的同时，我也记住了叶君健。文学创作是伟大的精神奉献，文学翻译也是伟大的精神奉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翻译比创作更困难。”
    “创作需要激情，但翻译同样需要激情。”我想起译《心灵的深渊》时走火入魔的那阵子，不由感慨起来，“我很幸运能够从事文学翻译。”
    “优秀的作品是不应该受地域和语言的限制的，优秀的精神食粮是应该让全世界的人们共同分享的。姐姐，作为翻译家的我们，承担着伟大的使命。”
    我没有封自己为翻译家，因为我至今仍无“家”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我知道“家”离我还是很远的，特别是像“傅雷”和“叶君健”这样的名家。然而，夏野称他自己为“翻译家”，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显示出极大的自信和自豪。
    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优秀的文学翻译家！我对自己坚决地说道。我才三十三岁，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永恒１８：梦想的代价
        在上海开往大连的客轮上，旅客稀落得可怜，简直可用“寥若晨星”来形容。不过我是很能习惯寂寞的，而且喜欢这份寂寞。和夏野一同领略海上日出的奇观，那鲜红的太阳终于跃上天空，我欢跃得跳起来。湛蓝的大海是我永生的朋友，尽管它曾经差点夺去我宝贵的生命，可我依然热爱它。林枫的《扬帆》和丹的《永恒》画的都是大海，代表着永不磨灭的人类的精神－－奋进与希望。
    在浪涛声中，我读完了成茗的中篇小说《四季的韵律》，成茗便是《秋叶》的作者。《四季的韵律》是她的成名作。文章以三个青年人－－谭樱、何尘、任欣的内心独白为线索，以盛夏的困惑、清秋的忧伤、初冬的温馨、隆冬的苦涩、早春的祝福为题目，展示了他们各自的精神世界和感情纠缠，歌颂了青年男女之间美好的友谊和纯真的爱情和他们永不满足的奋发精神。情节简单却耐人寻味，文风独树一帜，文笔明快而充满激情。
    “为什么不译《四季的韵律》呢？”我很不解。
    “《四季的韵律》的确很出色。篇首的‘不是为了回忆，而是为了忘却’和后记中的诗‘年少不更事／情真意先隐／心伤犹可忆／怆然独泪下’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但它的翻译并不困难，会有别人做这项工作的，我们没有必要尝试。还有《四季的韵律》和《秋叶》的发表时间虽然很近，但前者除尾声部分是２００３年补写之外，其余部分是１９９６年作者２３岁时就已经写就的，在全文６万字中，尾声仅占５００字左右。２３岁的女孩子，刚刚走出象牙之塔不久，人生的阅历较浅，社会洞察力也不够深刻，而且当时的写作对２３岁的成茗来说，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发泄，她写完之后便把它一放了之。七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的一个朋友读了手稿后大加赞扬，极力鼓动她去投稿。小说果然极受欢迎。不可否认，小说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水准。但真正有魅力的永恒的文学作品仅有此是不够的，它必须具有社会价值。传诵一时和传诵一世的区别正在于此。成茗在大学读的是经济类的国际贸易专业，毕业后先后从事过文秘、期货经纪人、会计、推销等各种职业。她对文学的情有独钟是在１９９９年她２６岁时开始的。她决定写《秋叶》。为了写好《秋叶》，她上舞蹈学院和学生一同练芭蕾，她特意跑到东航与空姐聊天，她到浙江的农村去实地考察，为了某一天月亮的形状，她会细致到翻万年历上的农历……《秋叶》写了整整六年。成茗凭着她对文学的热爱，对文学独有的超群的领悟，以及对文学创作的严谨负责的态度完成了这部巨作。《四季的韵律》是部好作品，而《秋叶》则是杰作。”
    你可以胜任文艺评论家的职位。”夏野的长篇大论刚结束，我便笑着说，“你对成茗了解得很透彻，无论她在写《四季的韵律》还是《秋叶》，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
    “当我决心翻译这部六十万字的小说时，为了对读者和作者负责，我当然要作一番深入研究，这是我的本分。令我钦佩的是，成茗没有一般青年作家的沾沾自喜和宣扬自己的通病。她说文学是严肃的事，她拒绝采访，也拒绝在报刊上发表散文。对成茗的了解，主要来源于她的朋友雨洁，她是惟一理解成茗并给成茗精神支持和实际帮助的朋友。”
    夏野一边说着，一边找出雨洁的文章。
    “趁风平浪静，好好读一读雨洁的《我终于流泪了》。”
    夏野的目光中蕴着无限的深意，也饱含着亲切。他绝不像是个会依赖的小弟弟，而是谦和宽厚的大哥哥。荣哥说的“冷傲”至今我还丝毫未找着影儿。
    他是个细心的人，做事很周全。
    
    从雨洁的文字中，我明白了成茗写成《秋叶》的不易。当她专注于心爱的文学创作时，世人讥讽她，朋友疏离她，家人给她层层压力。她却以非人的忍耐力默默承受了四年。２００３年的某一天，她的丈夫为彻底断绝她的痴梦，把凝着她心血和智慧的部分稿件撕得粉碎。几近疯狂的成茗顾不上谈离婚，便弃家而走。平日的“疏懒于财政”使她离家时几乎身无分文。
    在雨洁的帮助下，成茗去了雨洁的老家济南。每日“黎明即起，日入而息”地写作。那边的生活条件很差，常吃窝头就咸菜。劈柴、生火、担水这些活儿对来自大上海自幼过惯了优越生活的成茗来说，是何等艰难！但艰难而清贫的生活没有磨去成茗的锐气和决心，她挺了过来，走过了她生命中最艰难的七百多个日夜，写成了《秋叶》。
    除了成茗自己，只有雨洁能深切体味到成茗为《秋叶》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成茗失去了稳定的职业和高薪收入，失去了她曾深爱的丈夫，失去了原本温馨和美的家庭……
    雨洁流泪了。文学的梦想是纯真美好但也是遥不可及的，文学的道路是漫长而充满寂寞的。跋涉在这条道上的人们，需要勇气，信心和智慧。现实中的人们往往经不起世俗的引诱，以致当今的中国文坛，带着强烈的商业气息和难闻的铜臭味。文学应是个崇高的字眼，它是人类精神文明的智慧结晶，只有像成茗这样为文学无怨无悔地奉献青春和热忱的人，才无愧于文学事业！
    “有成茗这样的人，是我们中国文坛的幸运！”我感慨道，“只是她太不幸了！”
    “姐姐，任何事都得从两方面来看。的确，为了写好《秋叶》，成茗付出了很出，但她得到的，也不仅仅只是《秋叶》的成功。成茗在写作过程中，明白她与丈夫婚姻基础的脆弱，明白丈夫的平庸和世俗，了解她那些朋友的本来面目：势利抑或真挚。生活中的人，大多都是带着面纱的，为了某一个目的。成茗很幸运，她终于能看清某些人丑陋的嘴脸，命运很偏爱她。”
    夏野的思维显然超越了他的年龄。
    “不管怎么说，成茗的毅力和坚强都是值得我学习的。我这个人往往决心很大，真正做起来总是觉得困难重重，而且很容易受外界影响，受世俗引诱。所以至今，我还没有得到自己所希望的成功。”我说。
    “成功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必然。《秋叶》的成功，与成茗出色超群的文学秉赋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成茗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时代的伟大理想都将成为大多数人的惆怅遗梦。为什么？现实和梦想存在着极大的差异，把梦想变为现实，要付出努力，付出心血，付出代价。人生或许很美好，你会在美好中迷失你自己；人生或许很平淡，你会在平淡中放任你自己；人生或许很凄惨，你会在凄惨中叹息你自己。但无论怎样的人生，都会造就天才。天才是极少数的，而庸才却是普遍的。庸才是不会理解天才的，他们对天才的态度是嘲笑讥讽和顶礼膜拜。做庸才易，成天才难。成茗在写《秋叶》前，拥有一般女性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高学历，好工作，优厚的薪金，舒适的家居，体贴的老公。但她甘愿放弃，去过旁人不可思议的凄惨人生。为什么？她不甘于平庸，人生的成功不在于家庭的幸福，人生的成功在于自身价值的追求和体现。”
    刚才感觉夏野是我哥哥，现在感觉自己是个小学生，正毕恭毕敬地听着老师讲课。
    “幸福的家庭，真挚的友情，愉快的享受都可以说是成功的人生。”这是保罗对人生的看法，我当时很是赞同。我想我便是安于“美好人生”而迷失自我的人。我少年时代的梦想－－律师、记者、作家、红学家不是一个个成了惆怅遗梦了吗？现在又有点不自量力，要做翻译家了。看来自己不仅是个梦想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
    “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啊！”我按按夏野的肩说道，“我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夏野笑了，从他挑动的眉间，我看到一丝稚气。
    “我终于发现，自己还有雄辩家的口才。我和别人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
    冬夜的海风很寒，倚在甲板上高谈阔论的我们，是那样的兴致勃勃。我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我－－那个有着光荣梦想充满无限干劲的骄傲的年轻女孩。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海面上投下了淡淡的柔和的银光，一种朦胧的诗意罩住了我们。
    
                  永恒１９：他曾经爱过吗
        第三天早晨，我们到达大连港。
    来到夏野的家，欣喜地发现他的家跟他信上描绘的完全一样：从客厅和其中一个卧室望出去，都能看见大海，看见那朵朵的浪花，听见那阵阵的海涛的声音。
    “住在这儿的人们，都有一颗美好善良和纯真快乐的心灵。大海会净化人们的灵魂。”心的喜悦弥散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大海不仅能够孕育美好善良和纯真快乐，更重要的是大海的博大与广阔能给人以振奋和昂扬的斗志。”
    夏野把那间能看见大海的卧室让给我住。床单、被褥和枕头都是海蓝色的，上面还有着冬日暖和阳光我美好气息，一种质朴的诗意。
    床边有张桌子，桌上台灯的罩子亦是海蓝色的。看来夏野是个很会安排生活并且很有审美情趣的青年人。
    “你在这儿看书、写字，我在那边看书、写字。除规定修改讨论的时间外，咱们谁也不影响谁。”
    夏野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两周内熟读《秋叶》，一周内各自进行人物分析比较。然后开始正式翻译。每日上午译四千字左右。吃过午饭交换译稿，找出不足和需要讨论的地方进行讨论修改，接着他把定稿输入电脑储存。
    但我热切地想看看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如果生活每日这样的重复，未免刻板了些，我们应该有放松的时间。”
    “我们可以在黄昏的时候出去散步，享受大海的亲昵。在我输电脑的时候，你尽可以观赏这座城市。但是姐姐，你不是为旅行而来大连的，你记住。”
    是的，我是为成功而来大连的，是为友情而来大连的，但也是为逃避和赌气而来大连的。
    糟糕！离家这么多天了，怎么没想起往家里打个电话？
    我走到夏野的房间，那纯粹是个工作室：电脑、传真、打印一概俱全。
    我打了个电话给家里，是卡尔接的。
    卡尔告诉我，保罗给他找了个中文教师，叫王小菲。
    我想保罗还是挺细心的，他也不想让卡尔荒废了中文。我让卡尔叫保罗来听电话，卡尔说他出去了。
    现在是下午，巴黎该是早上。奇怪，保罗难道一大清早就到游泳馆了？他可真够敬业的！
    “宝贝，你是和丽尼在家里吗？怎么还没去上学呢？”
    “是啊，丽尼这阵子正忙着呢！我们今天放假，妈妈。外婆等会开车带我去凯旋门玩呢！”
    “那，妈妈给你留个号码，别忘了告诉爸爸。你们啊，什么时候有空的话，就给妈妈打电话。”
    “好啊！妈妈，我想死你了，你在哪儿？”
    “宝贝，妈妈也想你。妈妈在大连，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
    “大连好玩吗？”卡尔特别缠人。
    “好玩。卡尔，妈妈这会儿有事要做，咱们下回再说，好不好？听话，乖。”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挂了电话，夏野站在我旁边有一阵了。
    “我儿子白岩，四岁半了。”
    “你很幸福。”
    “相信我不会在幸福中迷失我自己。”我对他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相信你。不过你最好不要太分散精力。”
    “夏野，我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有些不高兴，但我尽量放缓了语速。我是他姐姐，不是他妹妹，更不是他学生！
    
    每日清晨，一杯牛奶加两个面包，中午总是鸡蛋下挂面，晚上常常是蛋炒饭。可能和文学沾边的人都有着莫名的清高，夏野和我都讨厌围着锅台转。然而饭是不能不吃的，只好是越简单越好。洗碗的任务我是逃不掉的，晚饭后夏野去输电脑，我只好收拾。每次看见自己玉葱似的手指满是油腻，我便很怜惜自己，甚至悲壮地认为这是种伟大的牺牲。终于有一天，我说我去输电脑，夏野便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洗碗。但我输电脑的效果并不佳。在输入时，夏野实则上是作着最后的校译与润色的。我不得不把这个工作还给了他。
    也说过请个人来做事的，但总觉得这幢房子里平白多出一个人来，晃荡在你眼前，是难以静心的。算了，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秋叶》的确是部优秀的长篇小说。成茗显示了高超的写作技巧，对当今社会某些以权谋私，生活糜烂，拜金主义等社会现象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批评。小说写的是三个同命运抗争的青年人：叶盈秋，星子和夏砾。叶盈秋是贯穿全文最重要的人物，具有舞蹈和写作的天赋，但由于制度的不合理，她终于无法实现人生价值，最后以死抗议。星子原是农家女，因盈秋的帮助，再加上自己不懈的努力，最终成为红歌星。一心想成为杰出诗人的夏砾原是盈秋的男友，后见星子成名转追星子，专为她写歌词，也成了名。成名之后的空虚感加上盈秋之死的愧疚感使他终日神思恍惚，一日不小心被车撞死。盈秋的《红尘的美丽》和《泪痕》在她死后出版，引起强烈反响。所有发生的一切使星子看破红尘，她毅然告别歌坛，隐居异国他乡幽僻之处。
    小说有着浓厚的梦幻色彩，现实与梦境的交替，今生与前世的纠葛，使小说罩上了一层神秘而美丽的光晕。
    诚如夏野所说，文中最难译的是诗歌。揭示盈秋命运的诗歌写得很凄美，四句打头均用“白”字，且最后一字都押韵。光译这首诗，夏野和我就争了三天才统一意见。而揭示星子命运的诗更难。星子本名杏子，杏和星是谐音，诗中一句“杏遇秋时只因命，明星闪闪缘为秋”，让我们卡壳了。法文中的杏、星和明星都分得很清，星子的名字到底是译拼音的xingzhi，还是干脆译天上之星还是明星呢？法文读者理解起来也是够费劲的。
    另有，盈秋在舞院附中接受的舞蹈专业训练中的大量的舞蹈、形体动作的专用语，让不算“舞盲”的我竟看呆了，那些词我是闻所未闻。还有，星子家乡的风俗，订婚时的“包头”，结婚时喜钱的撒法都是写得非常详细而入神的。但那些习俗，于我实在陌生的很。
    假如我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我相信自己最终是会半途而废的。毕竟我的经验欠着火候。但是我是和夏野在一起，我们共同从事这项工作的时候，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有一段夏野颇觉棘手的文字，即盈秋在外贸学院读书时的一些经济类的专用术语，我译得相当不错。而且由于每日的切磋，《秋叶》的译文优美而生动，不仅相当贴近原文，而且很好地把握了文章的精髓。我们都得到了同步的提高和进步。
    生活上的困难要克服，事业上的困难也得迎头而上。能够把《秋叶》译成法文，将是我们巨大的成功。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异国的人们。促进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是光荣然而也是艰巨的任务。
    
    半夜时分，我睡得正香，夏野的敲门声震碎了我的好梦。
    “姐姐，电话！”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披上大衣，春天的夜晚依然寒气逼人。
    卡尔这小鬼，半夜里捣什么鬼！
    我没好气地对着话筒说：“卡尔，妈妈在睡觉，你干嘛吵我？”
    “睡觉？这么早？你身体不好吗？”
    “不是的，我们这儿是半夜。”
    “我们这儿是下午，才五点多呢！丽尼在做事，没空陪我玩，我闲得发慌。”
    “爸爸呢？”
    “爸爸骑马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呢！”
    “什么时候？”我的瞌睡虫顿时全部逃掉了。
    “今天上午。”卡尔回答说，“小菲阿姨和外婆都在医院，妈妈你回来好吗？”
    “嗯，妈妈知道了。宝贝，要听话……”
    我的话还未说完，卡尔就大声嚷起来：“小菲阿姨回来了，妈妈再见！”
    我无奈挂了电话，卡尔快乐的声音让我的心莫名地添了层醋意。自我离家后，保罗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偶尔打电话过去碰上他接，他总是很淡地同我敷衍几句，往日的热情荡然无存。他太过分了！我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就特别的生气，一生气就特别的不想回去。何况，现在我适应了新的生活规律，新的工作节奏，在忙碌中我很少想起他。但我实在难以想象，像保罗这样体格强健的人，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呢？他的马术不是我恭维，绝对够参加比赛的资格。
    夏野躺在床上，睁着他明亮的黑眼睛默默看着我。
    “保罗骑马时摔了一跤，在医院治疗。”我平静地说道，“我很爱保罗，也许我该回去看看他。”
    “这是你的权利。”夏野的语调竟是无比的冷淡，“我很遗憾，岑小姐，你确实太受外界影响了。我错看你了！”
    我惊鄂地瞪起眼睛，夏野第一次不称我“姐姐”，而叫我“岑小姐”。
    “人不是事业的奴隶！”我突然间愤怒起来。
    “可是，人也不是感情的奴隶！”夏野的声音不高，却也带着强烈的激愤，他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
    我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对峙着，直至天明。
    夏野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我和他这才同时发现：坐在被窝里的他，竟没披件上衣，室内虽然开着空调，但一件薄薄的羊毛内衣是抵不住早春的寒流的。
    我赶紧给他披上大衣，又拿来毛巾替他擦脸。我感觉他似乎很乏力，一摸他的额头，烫得我赶紧缩回手。
    “没有健康，说什么都是空的。”我把体温计塞进他的口腔，怜惜地说道。夏野这时成了个乖顺的小弟弟，听凭我摆布。直到这时，我才找到了姐姐的感觉。
    “三十九度七！”我大惊失色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我把湿毛巾和冰块放在他额上，又找出退热片给他服下。
    “没事的，姐姐。”夏野安慰着我，那药片不久便发生效力，使他慢慢地睡过去了。
    他睡得很安详，很惬意，笑意慢慢从嘴角漾开。我长久地注视着这张青春的脸庞，看着那潮红逐渐逐渐地从他脸上褪去，很久很久。我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很柔弱，他需要照顾。我想。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时，已经是早晨。熟睡中的夏野被再次吵醒，我皱起眉头。
    是母亲的电话。
    母亲说，保罗的伤势尚可，只是左臂骨折，她要我回去。
    “保罗不需要你的照顾，但他需要你的安慰。他是个自尊心特强的青年。我在医院陪了他好一阵子，可他从没主动提起你的名字。卡佳，人的心胸应该宽阔一点，有些事该忘就该忘，不要老是转在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你真不该属牛！”
    “妈妈，难道我的自尊就一文不值了吗？我绝不回去。《秋叶》的翻译刚刚上手，而夏野也病着，我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扔下他，扔下秋叶。”
    “卡佳，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你的自尊，你的保罗，你的《秋叶》，还有你的夏野，都很重要。你已经成年，你可以自己选择，我不会代替你走人生之路。但卡佳，我要告诉你，假如我是你，我就会回到巴黎，回到保罗和卡尔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权利伤害深爱着你的人。”
    母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很是不解，我的母亲竟为保罗说话，保罗是杀害她外孙女白浪的刽子手，她竟然无动于衷。
    我一扭头看见了躺着的夏野，便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好一点没？想吃什么？”
    “我挺好的，不用担心。姐姐，你把牛奶拿过来就行。”
    我热了一下牛奶，然后端过去。看着夏野乏力的样子很不忍，便坐在他床边，一手端碗，一手拿勺，把牛奶送入他嘴里。
    “除了卡尔，今生我是第一次喂别人。”我打着哈哈，尽量使气氛轻快起来。
    “除了奶奶，你是第一个这么照顾我的人。”夏野说。
    “我要无愧于姐姐这个称呼。”我笑着说道，搁下碗，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他额上，柔和地看着他。
    夏野也看着我，漆黑的瞳仁间，闪耀着一种光彩，曾经是我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光彩，很熟悉，也很灿烂。这个神采俊逸的小弟弟，和我的谈话永远跳不出翻译这个圈子。他从没说起过他的恋人，他的爱情。他曾经爱过吗？他曾经为爱受过伤吗？他的青春，他的热忱，永远只能与书籍为伴吗？
    我默默站起身来。
    “请你，别离开我，别离开《秋叶》。”他轻声说道。
    我终于发现这个大男孩也有脆弱的时候，我很怜惜他。在他生命的多年间，除了书籍，陪伴他的定然还有孤独。无论是《秋叶》还是夏野，都比保罗更重要。我想我绝不会主动回到一个践踏了我自尊的人身边，虽然我一直深爱着他。
    “我会一直呆在这儿，直到译完《秋叶》。”
                  永恒２０：生命的迷茫
        某日黄昏，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夏野和我同走在海边荒凉而寂寥的沙滩上。我们谈论着《秋叶》。
    “《秋叶》的结局太悲凉了，我不喜欢。盈秋的自杀有着对社会强烈的抗议，但也是一种对生命的迷茫。生命的美好和存在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前提。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懦弱。”
    “可是，从盈秋的性格，从梦境的提示，盈秋是非自杀不可的。悲剧的美在于它的震撼力。而况，悲剧比喜剧更能深入人心，启迪思维，揭示主题。”
    “但是，在艰难中生存，在艰难中奋发表示了人性的坚韧和顽强。生命应该是一曲赞歌，一曲欢歌，而不是一曲悲歌。”
    “可是大千世界的人是各式各样的。盈秋是一种典型，星子又是一种典型。如果盈秋的人生奋斗是一曲悲歌，那么星子的人生经历该是一曲赞歌，虽然星子最后的结局并不能让人欢欣鼓舞。何况，姐姐，对某些人来说，生比死更需要勇气。”
    夏野的话让我蓦然想起了丹。
    “死，是需要勇气的；但生，更需要勇气。”
    我慢慢地说道，泪水盈满了眼眶。同时，那曲哀婉的歌又在我心间悠悠地唱起。
    “清晨的冬雾，朦胧了你的微笑；黄昏的飘雪，轻拂着我的泪珠……”
    “姐姐，你怎么了？”夏野拍着我的肩。
    “我想起一个很好的朋友，在遭至车祸后，选择了安乐死。我看着他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是一个幸福的人。生命诚可贵，但可贵不在于长短，而在于价值。人世的真情是最难以恒久的，带着自己所希望的真情离开世间，是永远的满足和永恒的快乐。”
    是啊，丹离世时那般宁静，那般满意。艾琳娜远走美国前曾在丹的墓前栽下了一棵玫瑰。青枝绿叶，猩红之花，美丽而凄惨。时间永远是最好的魔法师。当痛苦一遍又一遍地被咀嚼时，仿佛似一杯浓茶，再浓的茶水，也会被水冲淡；再深的痛苦，也会被时间冲淡。丹，我好抱歉，很久很久未去看你了。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夏野为转移我的注意力，说起如此一桩事：
    秋日。夕阳似血。
    少女伫立沙滩，凝望大海，默默深思。清纯脱俗的脸上罩着神圣的光晕。
    一个臂缠黑纱的少年从她面前走过。
    “多美的大海，多美的夕阳，多美的人生！”少女喃喃自语道。
    少年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他的心被她目光中纯真的快乐所刺痛，他刚刚失去惟一的亲人。
    “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少女局促不安地说道，少年敌意的目光令她生畏，“美好的事物让我的生命充满欢欣。我热爱大海，也热爱生命。但我的生命很脆弱，我不希望在亲人痛苦的哭声中，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迎接死神。我希望在大海的波涛声中微笑着走入死神的怀抱。”
    少年的心被震动，但他依然沉默。他打量着少女，少女很美，但很苍白，很虚弱，有些摇摇欲坠。
    少年扶住了少女，他不明白死神竟喜欢青春的少女。
    “我得的是白血病。三年来，父母为我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但我依然没有康复的希望。我并不惧怕病痛，但为了父母，我只能选择死亡。”
    少女微笑着说道，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趁少年不备，她挣脱了他的扶持，朝大海扑去。少年赶紧追上去，从海浪中把她拽了回来。
    少年把已经晕倒的少女抱回了他独居的家。他静静地守了她大半夜。由于前几日亲人故世的哀痛和劳累，少年在凌晨时睡着了，睡得很沉。
    等少年惊醒时，天已大亮。少女不见了，昨日的事仿佛只是个梦，但书桌上留下的字条却代表着真实。
    “生的美好在于生的价值，死的动人在于死的解脱。这解脱，绝不为自己。”
    少年推开窗户，波涛依旧，红日初升。少年的心被一种奇异的力量震憾了。
    夏野说得很动情，我听着却觉得很离奇，但我终于没有表示出我的惊奇，因为我看到了他眼中蕴着的泪珠。
    “无论怎样的生，都是一种美好。”我小心翼翼地说。
    “但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总是因为怯懦。当生是一种负担，无论精神还是肉体，无论为自己还是为他人，死是明智而高尚的选择。”
    “但少女的死，会使深爱她的父母无法承受。”
    “然而她的父母得到了及早的解脱。生的美好，死的动人，都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活着的人没有权利埋怨死者。”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谈起生死这个话题，心中总不免压抑：不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得那么美好无忧，亦不是所有的人死去时如此动人和震憾人心。
    “那个少年很冷酷，他始终未置一词。而少女，把生命视作草芥，她的死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我凝视着大海上起伏的波涛，缓缓地说道，“对不起，夏野，请原谅我的坦率。”
    他却没有作声，我回过头去，发现他其实并未注意我的话。他的视线聚集在一个正向我们走来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五十上下，皮肤保养得极好。她在我们面前站住，沉默地打量我们，目光中满含令人心碎的凄伤。
    “孩子，请你原谅母亲曾经的无情。可我那时也是迫不得已啊！不要那样陌生地看着我。你是知道的，我是你母亲。”她终于开口道，我惊得不知所措。
    “我再一次告诉你，我没有母亲。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夏野的语调中带着深深的冷淡。
    女人的脸上便滚下泪来，她突然间揪住夏野的衣袖。
    “你这样对待我，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金钱，权力，哪一样比得上亲情呢？孩子……”
    “你现在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夏野淡淡地说。
    “是啊。”她喃喃地说道，眼中似乎又带了希翼，“孩子，我只求你叫我一声妈，今生今世我就无所求。否则……”女人的目光移向大海，我的心蓦然惊起。
    “请便。”夏野无动于衷地说道，眼睛盯着远处。
    女人慢慢松开了手，她缓缓地摇摇头，便铁定了心似的向大海奔去。我赶紧冲上去拉住了她。
    “不要这样！”我同时大声喊夏野，“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来啊！”
    “不要理她！她不会舍下她的财富和地位。”夏野一边说着，一边怒气冲冲自顾自地走了。
    夏野的话深深触痛了女人，她不由得浑身打起寒战。我认为夏野太过分了，母亲永远是母亲！
    “你别太介意，他可能是心情不好。说话冲了一点。”我安慰那个女人。
    “谢谢你，姑娘。多少年来，我确实没有尽过母亲的责任，怨不得他恨我。可我那时实在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他啊！事实上，我一直很愧疚。”
    “我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或许这也是报应。他是我惟一的孩子，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他的。只要他叫我一声妈，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感到阵阵阵心酸。
    我邀她到夏野家里去，她却谢绝了。于是我把她送回她住的云海宾馆。
    
    “夏野，你不该这样对待你的母亲！”一回家我就按捺不住。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母亲。”夏野毫不示弱。
    “你是个冷血动物，你看着你母亲在痛苦中死去才高兴是不是？”
    夏野的眼睛要冒出火来，他把书桌上的一部辞典狠劲地朝地上一摔：
    “你同情她是不是？你指责我是不是？你知道在没有父母的环境中长大的艰难吗？一句原谅能抵消所有的痛楚吗？”
    我从没看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真是个孩子！
    “夏野，你母亲对过去深感愧疚，她深爱着你，你已经成年了，你该有大海一般广阔的胸怀。原谅你的母亲，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对待生活的方式。你不要过于苛求别人。”我轻声细雨地说着，同时用手抚着他黑亮的头发，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姐姐，你也不能苛求我。我也有自己对待生活的方式。今生今世，我的生命中只有奶奶，而没有妈妈！”他的言语异常的坚决。
    真是个好固执的孩子！
    我相信自己没法改变他的意愿，便缄口不言。
    夏野终于平静下来：“心灵上的某些伤痕，是永远也不会抹平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个女人！”
    我并不知道当年夏野遭遗弃的原因，但我清楚夏野幼小心灵所承受的创伤的严重性。一个母亲，为着自己的名誉，间或还有别的什么，不顾良心和道义，遗弃亲儿，确实是不配作母亲的。但作为已成年的子女，何不宽容些呢？其实，岁月已经给了母亲惩罚。
    我开始感觉夏野这人捉摸不定。谈起文学，谈起外文，他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种深刻和透彻，是让我甘拜下风的。但他终于过于偏激了些。
    然而我依然喜欢他，他时而是严谨的学者，时而又是个任性的小弟弟。我喜欢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但我也怜爱他生气时双眉紧蹙的模样。和夏野在一起，人生代表着充实。
    还不过几个月，《秋叶》和夏野差不多占据了我整个的生活和思维。但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林枫。她那么美丽，那么飘逸，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天使，扇动着巨大的白翅膀，在海面上飞翔，她的眼睛里闪现的不再是哀愁和愤怒，而是快乐和释然。
    醒来后，我想起了林枫信中提及的母亲和林榕。
    “我想到北京去。”我告诉夏野，我以为他一定会拒绝我的建议，《秋叶》的翻译正处在高潮。
    “正好，我也要去北京找成茗，跟她谈谈译稿的事。我们一块儿去吧！”夏野兴致勃勃地合起一本字典，“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成茗，为着版权的事，我们必须和她会面。”
    
           永恒２１：康乃馨的祝福
        一到北京，先拜访了成茗。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和我同龄的成茗显得很沧桑。她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夏野简单地说明了来意。成茗说：“我很信任你，你愿意如何便如何，不必专门向我请示。”
    “我不是为专门向你请示而来的，我是陪姐姐来逛王府井的。”
    “你什么时候跑出一个姐姐？我记得你是一个永远的孤独者。”成茗笑道，“夏野，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作家，你的散文《永远的孤独者》曾让我落泪。”
    “夏野是个全才。无论是写、编、改、译样样在行。”我喜不自胜地往他脸上贴金，“他对你的文才倾慕已久，没料到你也知道他。真是太好了！”
    “看来，我又得多一个姐姐。我得写一篇《孤独者永远的姐姐》才是。”夏野也笑道。
    成茗的居室除了书、桌、椅、床之外，无别的摆设。
    “素朴的生活，给我安于清贫的心灵。好在如今我去掉了一切沉重的枷锁，无牵无挂与我所爱的文学相伴。”
    成茗不是美若天仙的女人，但她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天然的魅力，她的气质绝佳。我很敬佩地望着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
    “最近在忙什么？”夏野问。
    “我准备写一部报告文学，关于中国目前的教育现状。现在正忙于调查和搜集资料。”
    “祝你成功！”我由衷地说道。
    原想再谈一会儿，和成茗谈话，有一种受益非浅的感觉。但为了不麻烦成茗，中午时分我们还是知趣地告退了。
    “难以置信，成茗居然能写出《秋叶》！”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
    “生活是小说的来源。但成茗仿佛与世隔绝。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也没有人来。伴着她的只是书。无法从生活的大海中汲取养料，她的灵感终会枯竭。”
    “你错了，姐姐。成茗不是桃花源中人。她懂得怎样生活，也知道如何努力。”
    我看着夏野，忽然笑了。
    “夏野，文学家嫁翻译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长姐为母，替你订下这门亲事如何？”
    夏野正色道：“请你别开玩笑。我仰慕成茗的才华，感动于她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并不意味着我爱她。我很理解成茗，我也很敬重她。但是仅此而已。”
    “不会因为成茗年纪比你大，又结过婚这个原因吧？”
    “真正的爱情怎么会受这些条件的限制呢？但真正的爱，是两颗心灵共同撞击产生的火花：灿烂耀眼。我是否能得到真正的永恒的爱呢？当我终于在孤独中死去的时候，姐姐，请你为我写一篇祭文，焚化在我的坟前。我可不希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夏野，在你身上，汇聚着当代优秀青年的所有品质：聪慧、努力、奋进。你会找到真正的永恒的爱，她是你心灵的知己，事业的支持。到时你可别春风得意马蹄轻啊！”
    “好吧，我等着那一天。”
    “不要停留于等待，要去寻找，要去争取。记住，你已经不小了！”
    “我知道。”他点头道，随即从一个卖花的女孩手中抽了一枝花给我，“我喜欢随缘，连买花都这样。姐姐，你不忌讳吧？生日快乐！”
    他送给我的是一枝白色的康乃馨，有什么好忌讳的呢？有人记得我生日总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想起来。
    “移居巴黎后，我还是第一次在中国过生日呢！夏野，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我说着便来了兴致。
    “还是简单些吧。”夏野的神情有些肃然，“今年正逢小平同志逝世十周年，今天是他创导的植树节。我们去种一棵树，这是最好的纪念。”
    怀着对伟人深深的崇敬和爱戴，夏野和我在北京的香山上栽下了一棵青松。在青松旁，我们留了张合影：穿着蓝色风衣的我，手中捏着一枝白色的康乃馨，神情庄重。
    “十岁生日时，在南京的唏露园，我也栽了一棵树。一晃二十四年了，真不知道那棵树如何了？”
    “真希望那棵树还在。”夏野深深地望着我，“我相信，那棵树肯定伴随着你童年的美好记忆。”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是的，那是陈唏的建议。陈唏，永远是我过去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
    两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举着嫩绿的枝条，快乐地叫喊着，向我们奔过来。夏野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朋友，随意攀折花木，破坏绿化，不是一个好公民。”夏野和蔼而严肃地说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记住了？”
    两个小孩低下头，挺不好意思的样。
    “香山上遍地都是树，折两根枝条又有啥了不起的！你又不是管理员，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一个尖细的女人嗓音响了起来，从她那不规范的国语和那副很不好惹的轻蔑的样儿中，我明白她是“阿拉上海人”。
    我从很多小说中领略过上海女人的厉害，惹不起还躲得起。
    “行了，夏野，别跟她计较。咱们走。”我拉拉夏野，同时又用法文说，“这种女人很没教养的，我们犯不着和她浪费时间。”
    “不！”夏野根本不理会我，而是径直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小姐，不要给孩子树立不好的榜样。孩子的心灵应该是纯洁无瑕的。要用善良的心灵和行为引导他们。乱折枝条明明是他们不对，你该好好教育他们才是。”
    “哟！”那女人斜起一只眼，“那你们两位站在一起，亲密地挨着肩，就给孩子们留下美好印象了？”
    真是无聊透顶！跟这等泼妇有何道理可讲！
    “请你就事论事。”夏野依然彬彬有礼，“国家的强盛取决于国民的素质。孩子是未来和希望。帮助他们培养良好的道德风尚是每个公民的责任。”
    那女人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个男孩扭住她的手臂：“阿姨，是我错了。别跟叔叔吵。”
    “你瞧，孩子都比你懂事。明白知错就改这个理儿。”我趁机插上一句。
    女人悻悻地离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我舒出口气。
    “何必和她计较，空耗光阴，白费唇舌。”
    “不，这不是计较。这是一个国民的责任。国家的事情，无论大小，我们都应该共同关心。在我的眼里，揉不得一丝一毫的沙子，我无法容忍丑恶和虚伪。”
    “没想到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所以你也只能生活在海浪声声，星星满天的清寂环境中。夏野，人生永远不会像你所希望和想象的那般美好和纯净，请你认清现实。”
    “是啊，没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现实社会中的丑恶现象是屡见不鲜层出不穷的。但我们难道只能听之任之？不！起码我是不会的。正义，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永远是我做人的准则。”
    夏野的声音铿镪有力，掷地作声。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友。我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夏野：哪个女孩能够拥有他，都将是她一生最大的快乐！
    “我会永远为你的行为而骄傲！”
    “谢谢你，姐姐。你不仅仅是我文学上的知音，更是我思想上的同行者。我好快乐。”
    夏野轻声说道，他的眼睛里有着浅浅的忧伤。那忧伤很让我心痛。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我好希望你幸福。事业的成功并不能代替爱情的甜蜜。答应我，夏野，用爱和宽容对待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当我离开时，你不应再次孤独。”
    “离开？为保罗？为卡尔？为爱情？为家庭？”他幽幽地说道，“为什么不能留下呢？为事业，也为我。”
    我望着他，思想仿佛僵住，没有言语。
    “你真的很爱保罗吗？每次你和家人提起他时，你的神情中找不出一丝爱的影踪。”
    是啊，保罗都不愿与我说话，他还爱着我吗？而我，离开巴黎是为《秋叶》，是为着对他的失望？还是一种报复？
    我缓缓地举起了我的左手，海蓝色的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七年前，也是在北京，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保罗替我戴上了它。万里长城作证，那是两个多么幸福而满含深情的青年啊：从他们闪耀着激动的眼睛里，永恒的爱的誓言在心灵划下永远的印记。
    那月光下的私语，那红红的相思叶，那一捧凝着爱和等待的紫罗兰，难道都是昨日的梦境吗？
    不！戒指，海蓝色的宝石戒指还是在的，公主般纤长的手指也是在的，我们的爱也应该在的。
    “保罗和我携手走过了美好的青春年华，陪我一同经历了人世的哀痛和打击。没有真挚的爱情，我们很难走过这六年多漫长而难捱的岁月。”
    “但人生不仅仅只有六年。姐姐，我也很希望你能永远拥有真正的永恒的爱情。幸福是彼此珍惜的，永恒是共同维护的。生活的苦痛很大部分在于自己的优柔寡断。事实上，人生很美好，也很纯净。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纵然无法寻找，但我们可以用诚挚的心灵和不懈的努力营造我们梦想中的美好世界。”
    人生不可能那么简单，很多事情都不是一下子能作了断的。人永远是矛盾着的无法统一的高智能动物。这是人类的悲哀。
    夏野真是一个好纯好纯的男孩，如果我再年轻些，如果我没有保罗和卡尔，我相信自己会在那海蓝色的氛围中永远生活下去。满天闪闪的星星，带着柔和节奏的浪涛声，至美至纯的爱人，是多么罗曼蒂克啊！然而这只是梦幻。我是他的姐姐，我们的爱是纯洁亲密的手足之情。夏野会得到他梦想中的女孩：才情出众，纯情似水，热情如火。只有这样的女孩才配作我的弟媳！
    “秋天，当香山红叶最美最红时，带着我们译完的《秋叶》，去巴黎。我们还可以邀上成茗。保罗和卡尔会很欢迎你们。沿着塞纳河，你可以找到达尼亚的住处。你奶奶的朋友如今依然健在，或许她会很乐意见到你。”
    “好吧！”夏野简略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去看林榕吗？”
    我们离开了香山，夕阳染红了西边的云彩。
    
    永恒２２：凄美的谎言
    
        在莫斯科餐厅，我约了林榕。
    “很抱歉我来迟了。”他一进来便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今晚正好有个排练。”
    “什么剧目？”夏野很内行地问道，打电话与林榕联系时，我们才了解到林榕是青年话剧团的演员。
    “《棠棣之花》。”
    “好剧！”夏野感兴趣道，“林榕，你定是演聂政一角。这气质，这相貌再合适不过了。”
    “错了。”林榕苦笑道，“我演的是严仲子。”
    我对剧本一向生疏，《棠棣之花》主要内容是什么我一无所知，所以不知为不知，我安静地听他们谈。林榕是个秀挺的青年，相貌与神情与林枫很相似。
    “岑露，姐姐写信曾经提起过你。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姐姐的消息了。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林榕急切地问道，那种焦急中有着骨肉之情的真挚。
    “不要对我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是个成年人。”
    本来以为林榕早已知晓林枫的死讯，没料到林榕竟毫不知情。我不愿面对林榕诚实的眼睛撒谎。”
    “你的姐姐，林枫，在四年前的春天，自沉于莱茵河。”
    “不！”林榕一下子站起来，“绝不会！姐姐那么聪颖，那么美丽，那么健康，她绝不会自沉于莱茵河。肯定是被谋杀！”林榕激动得简直不能自持。
    “正回为林枫太聪颖了，她无法甘于平淡。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终于使她走上绝路。”我叹息道，“我有她的遗书为证。你想看看吗？”
    林榕摇摇头，然后“当”的一声，僵直地坐下，双目失神。许久，他小声哭了起来。
    “姐姐一直是我心灵的偶像，她渴望创造非凡，创造奇迹。在景山学校毕业时，姐姐曾被美院免试录取，但她却毅然放弃，远走法国。临走时，我才十五岁，当时她邀我一道远行，还用邓小平十六岁赴巴黎来鼓励我。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舍不得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安稳的生活。没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林榕，别太难过了。你姐姐知道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她的生命中曾经充满进取和希望。她是个懂得生活，也热爱生命不愿糟蹋生命的女子。”这不是我的原话，这是内森－兰格的话。
    夏野在旁边默默地喝他的汤，一声不言。
    “姐姐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她的死兴许是种必然。”林榕略显平静，“她的想法常常超于现实，我从小崇拜她，可是我没法理解她。”
    “林榕，林枫在绘画上确实有超人的天赋，只是理想的头碰了太多的钉子。林枫的死，有她性格的悲剧，也有社会因素。林榕，她在国内是不是很压抑，很失望？”
    林榕摇摇头：“不！姐姐一向是生活的宠儿：成绩出众，容貌超群。她的画《这是个美好的世界》曾获全国青少年书画金奖。无论是学校还是社会，都把她看成一棵天才的苗而不是普通的苗。”
    “那么，如果林枫在中国上的美院，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颇有造诣的青年画家，而不会客死异乡？”我试探着问道。对于林枫，她永远是我心底一道难解的谜。
    “也许。姐姐很有勇气，也很坚强。但姐姐有个致命的弱点：她不能容忍太多的失败。”林榕用手帕拭着泪，语调平和而深长，“姐姐对平凡人的快乐蚩之以鼻。平常这两字是她素日最痛恨的。但是伟大，往往是孕育在平凡中的。”
    林枫的堂弟，林榕，一个平凡的人，和素不相识的我以及夏野谈起林枫时，掩饰不住他的崇拜，也掩饰不住他的批评，更掩饰不住他的哀痛。
    “我明白姐姐不成个张玉良，是不会回来的。她是把名誉和理想看得比生命还宝贵的。其实，何苦为名四处颠簸呢？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多好。我在剧团里从不跟人争抢角色，是你的总是你的。”
    “可是，现代社会是竞争的社会。”沉默半晌的夏野开口说，“林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演聂政而不是严仲子。”
    “如果大家都要演聂政，那谁演严仲子呢？社会总得讲求平衡。竞争是必要的，但不能盲目竞争。”
    “他缺乏竞争意识，我与他无话可说。”夏野低声用法语嘀咕了一句，又去玩他的汤勺。
    “谢谢你带来了姐姐的消息。”林榕再次握了握我的手，准备告辞。
    “林榕，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到你家去看看林枫的母亲。”我总觉得林榕就这么走了，好像缺点什么。
    “不用了，伯母她，前年去世了。”林榕的声音很低沉。
    “哦！”我的心蓦地一沉，“我……，那么我去看看林枫曾经生活过的家。”
    “姐姐，林榕很累，下回吧！”夏野似乎失了兴致。
    “没事。很愿意有人和我谈谈姐姐。反正，今晚我是睡不着觉了。”
    
    林榕拿出一本很大的影集，上面全是林枫的照片。他指着一张又一张照片，向我们讲述着林枫生前的点点滴滴。
    我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凝住了。
    照片摄于１９８３年秋天，地点是北京景山学校。
    照片上的女孩是林枫，笑得甜美而快乐。林枫旁边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睿智的眼神，非凡的气度。世界上很少有人不认识他－－二十世纪中国最杰出的领导人之一！
    林榕说，那一年，小平同志来到景山学校，欣然题词“教育要面向四个现代化，面向未来，面向世界”。林枫亲眼看见她崇拜的邓爷爷，很激动，正是因为邓爷爷，她的父亲才得以平反昭雪。林枫看着正在题词的邓爷爷，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她飞快地拿来纸笔，盯住邓爷爷，“刷刷刷”，没几分钟，林枫的速描《邓爷爷为我们题词》便完成了。十四岁的林枫，落落大方地跑到邓爷爷跟前，举起那幅画：“邓爷爷，送给你！”
    邓爷爷眯缝起老花眼，满意地笑了。
    “孩子，你的名字林枫，很有艺术家的气息。”他指着落款说道，“你的画很逼真，谢谢你。”他说着示意林枫靠前一点，“好可爱的女孩子！”他接着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旁边的校领导赶紧介绍说：“林枫不仅功课好，画画常得奖。刚才那幅画，前后才花了四分钟。”
    邓爷爷频频点头：“天才的苗要爱惜才是。来，林枫，咱们未来的大画家，和爷爷照个相！”
    无疑，这是张珍贵的照片。
    林枫那日像英雄一般凯旋至家。
    在林榕的记忆和思维中，林枫中学毕业后选择巴黎作为人生的新起点，不仅因为巴黎是艺术家的天堂，更重要的是“巴黎留下了邓爷爷青年时代的足迹”。
    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林榕在梦乡中游弋时，林枫的电话吵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抄起话筒，听见的是林枫的抽泣声。林枫肯定出事了，否则她从不在半夜惊醒他。
    “姐，你怎么了？”林榕的瞌睡一下全跑了。
    好半天，林枫才说出话来：“小平，逝世了！”
    如同一个炸雷，林榕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千真万确。我刚听的广播。”林枫哽咽道，“我何尝不希望这是个谣言？一代伟人，竟没等到香港回归这一天。”
    时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地球的那一端是白天，那边的人们要比这边的人们先知道这个消息。
    “林榕，从明天起，把电视里所有关于小平的新闻都录下来寄给我。小平起灵那日,你要一定替我到长安街为他老人家送行。”林枫命令道。
    “姐，要不你回来吧？十年了，你都没回过北京。我们都很想你。你亲自到长安街为小平送行更好。”
    “不行，我没脸面对他老人家。林榕，记住，用９３朵白色的鲜花缀成一个花环，还要用青松翠柏相间。”
    清晨，低沉的哀乐声回荡在整个北京，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
    几天后，林榕立在长安街上，和十多万群众一起，目送灵车远去。泪水，白花和黑纱，标志着人们深深的爱戴和无限的悲痛。
    “那天，我也站在长安街上。我的同学们打出了这样一幅‘再道一声：小平，你好’的巨幅标语。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我扶着特意从大连赶过来的奶奶。”夏野回忆说。
    我也记起十年前那个寒冷的二月清晨，父母和我一同来到中国驻法大使馆。在门口，我们碰上了前来吊唁的希拉克总统。
    “悲哀不仅仅属于中国人民，同时也属于法国人民。”他轻声说道，在大使打开的本子上签下了名。
    “邓小平，这是个不朽和永恒的名字，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母亲含泪说道，“我的祖国有他这样伟大的儿子，是种荣幸。”
    在我的记忆中，邓小平的确很伟大。能够领导人民走出文革的深重灾难，实现经济的飞速增长，实现海峡两岸的关系正常化，对收回香港和澳门并保持其繁荣稳定起了决策性的作用……他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林枫何其幸也，拥有伟人慈爱的吻和永恒的纪念。
    “可是你要知道，１９９７年，有多少人失业，有多少人下岗？贫富的两极分化，到了极限。”林榕说。
    “社会要发展，人类就得优胜劣汰。金钱的多少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能力的高低。”夏野针锋相对。
    “不是所有的富翁都是依靠诚实的劳动和智慧赢得财富的。社会的弊端和冲突还是很严重的。”林榕淡淡地说道，“听我母亲说，当年给总理送灵的人多达百万。”
    “话不能这么说。”夏野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林榕，“那是因为许多人不满于大锅饭已成历史，他们没有能力为自己开创新生活，不好好改造自己，反而记恨于社会。我鄙薄那些人，他们不配去送灵。”
    “行了，夏野，少说两句吧！”我一看气氛有些紧张，赶紧打圆场，又转向林榕，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那是与谁的合影？好浪漫的。”其实，我一下就认出了照片上的另一个青年人是丹。
    丹和林枫一同站在金黄的沙滩上，那样青春，那样纯情，身后是碧波万倾的大海。
    “姐姐惟一的男友丹。可惜第二年便淹死了。姐姐好伤心，从此埋葬了她永远的深情。好在，现在他俩在一道啦！”林榕含泪说。
    我不禁鄂然：多么凄美的谎言！
    
    
    永恒２３：水晶珠子
    林枫的二万欧元，捐给了留下她辉煌的景山学校。
    “用自己的钱，过最苦的日子也安心。”林榕看来是个对钱财淡漠的人，他的举动令我深有好感。
    “姐姐的钱，要用到其所。”林榕向我叹了口气，他的眼里，依然闪着泪花。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应我们的要求，从一大堆年代久远的档案中找出林枫的记载：
    林枫，女，１９６９年６月生于北京，原籍河南开封。１９８１年９月至１９８７年６月在本校学习，成绩优异，绘画曾多次在重大比赛中得奖。１９８７年秋毕业后至法国巴黎自费留学。
    整整六年的光阴，从少年到青年，浓缩成短短的几行文字，很让我失望。干巴巴的文字记载，淘尽了林枫曾经的辉煌与骄傲。
    “我们学校向社会输送的人才是举不胜举。”老校长十分自豪地说道，“景山的骄傲便是他们撑起的！”
    “那您，还记得林枫吗？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她曾为已故著名领导人邓小平画过一幅速描？小平称她为天才的苗。”我试图唤起老校长的记忆。
    老校长摇摇他白发苍苍的头：“太抱歉了，小平视察我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他为我校题词的情景。本校的学生太多也太有才干了，林枫这名字于我很陌生。”
    大江东去浪淘尽。二十多年前的光荣和梦想，已被历史的尘沙永远掩埋。林枫，你愧对伟人的教诲！景山今日的骄傲，已经不属于你！
    二万欧元，作为那些“品学兼优但家境困难”的学生的奖学金留在学校，美其名日“爱才奖”。我不明白林榕为何没有直接写上林枫的名字以示纪念。但我相信，无论如何，林榕比我更了解林枫，比我更清楚应该如何更好地纪念林枫。
    夏野那日独自去了北京大学，他说要去看看久别的未名湖。当时我也很想去看看这座举世闻名的高等学府，看看培育出无数精英的燕园。但我终于还是和林榕一同去了景山学校。
    林榕很熟悉景山的一草一木，他带着我在校园里悠悠地走了一圈。和林枫一样，林榕曾经也是景山的学生。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林榕忽然间感慨起来，“姐姐从前常常这么说，很自信，也很不可一世。”
    “林枫的精神还是可嘉的。”我赞许道，“人需要这么一点精神来支撑自己。”
    “太狂妄了也不好。人应该平和一些。枪打出头鸟，姐姐的死说明这一点。我相信姐姐是要强而不得不以死解脱。”
    当最初的震惊和哀伤逝去后，林榕变得坦然而平静了。他把我看作林枫的知交，也看作他的知交。我感动于他的坦诚。
    “姐姐临走时，奶奶还健在。她流着泪，从贴心的口袋中摸出一串水晶珠子，数了数，三十四颗。她把它套在姐姐颈上。‘枫儿，我看不到你回来了。让这珠子陪你度日吧！’伯母因早年受到过刺激，神经一直失常，姐姐和奶奶感情最深。当时姐姐都下泪了。几年后奶奶病重，临死前握住我的手：‘榕儿，我害了枫儿了，那珠子套死了枫儿的寿诞。她活不过三十四岁。’我当时觉得奶奶糊涂了，现在想想姐姐的死与水晶珠子是否是巧合？”
    真玄！我猛然想起了母亲提及的林枫的水晶项链。
    “林榕，奶奶的水晶珠子很贵重吗？”
    “上面有颗夜明珠。”
    “啊？”我吃惊地叫道。林枫对母亲说不值钱，是为了怕母亲不肯收下还是怕母亲占为己有？
    “岑露，你知道这串珠子？”
    我迟疑了一下，寻思该如何说起。
    “本来我很敬重你，现在我鄙视你。”林榕突然冷冷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
    我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林榕，我从来没见过这珠子，但是我知道它的下落。”我把母亲和林枫的相遇告诉了林榕。
    “你比我母亲更有权利保存它。我替你用合适的办法要回那串珠子。”
    林榕没有言语，他的眼神分明有着不信任感。
    
                    永恒２４：爱情不是公式化
        一回到大连，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母亲挂电话。
    “妈妈，我在北京遇上了林榕，就是林枫的堂弟。”
    “嗯？”
    “林枫，二十年前看画展时你遇见的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
    “卡佳，今天不是愚人节。”
    “妈妈，我不和你开玩笑，听她堂弟说，林枫得的是绝症，坚持了好几年，终于坚持不住了。”
    回答我的是母亲的沉默。
    “妈妈，保留林枫的水晶项链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很遗憾把你的希望破灭了。”
    不破灭母亲的希望，我是没法拿回这串水晶珠子的。可是我必须拿回来。当然，林枫是不能自杀的，否则她在母亲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我只能撒谎。
    “好吧！但我要见一下林榕，我要亲自证实一下。”母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想，母亲是理性之人，如果没有确凿依据，她是不会相信林枫之死这个现实的。可是林枫的死，除了遗书，我又能拿出什么呢？而遗书是断断不能给母亲看的。
    怎么办呢？我颇觉棘手。
    “何必为这种琐事纠缠不清呢？”夏野颇为不满地皱起眉，“大家都是明理之人，何必弯弯曲曲呢？”
    夏野是不会理解林枫的，夏野是沐浴在改革春风中的青年一代，成长的道路太顺太顺，没有经历过苦难，也不知道挫折的滋味。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正走向强盛。充满希望的生活伴着他的将来。他怎么可能理解一个八十年代的留学生呢？
    可是我千里迢迢从巴黎来到大连，也不是为了林枫的水晶珠子。我是为了《秋叶》。
    我走回我的房间，继续我的工作。从中文译成法文，我如今是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了。出色的翻译家，不仅需要过人的天赋，更需要勤奋。我不是天赋过人的人，但我的勤奋造就了我的天赋。
    译《秋叶》是绝好的享受。当一个个美丽的方块字变成一个个小蝌蚪时，那种快乐的意境是别人无法体会到的。方块字是属于成茗的，但小蝌蚪是属于夏野和我的。
    黄昏的时候，我们走在荒凉的海滩上。
    “等夏天来临时，这儿可热闹了。”夏野兴致勃勃地说道，“《秋叶》到那时也该译得差不多了，我要痛痛快快地跳到大海里畅游一番。”
    “我可不去。”十五年前的惊涛骇浪仿佛在我眼前重现。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啊！
    “为什么？”
    “因为死神在大海深处向我狞笑，我恐惧。”
    整整十五年没有下海游泳了，因为恐惧。我沉思着，但同时，我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印出保罗的脸来。
    “要不是保罗，我就被死神拖入龙宫了。”
    “你是从这时候爱上保罗的？”夏野的神情中有着探究。
    我摇了摇头：“不。很多年以后，我才爱上他的。那时他要去北美，离别使我意识到爱情。”
    夏野沉思着没有说话。
    “夏野。”我轻轻地抚着他的额，“你爱过吗？真正的爱？”
    他依然保持着沉默，从那凝望大海的专注眼神中，我看到了他深深的痛苦。这痛苦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故事中死去的那个少女？
    我后悔自己的问题。
    
    某个薄暮冥冥的傍晚，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了艾琳娜的来信。这封寄自美国的信从法国辗转到了中国。长途跋涉使信封都有些发皱。
    丹的葬礼过后，我就没见过艾琳娜。她去了美国以后，或许是为了斩断过去，我们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我急切地拆开她的信。
    艾琳娜在信中告诉我，她和一个叫迈克的美国人结了婚，但婚姻很快破裂。她的女儿罗茜体弱多病，在一次输血时不幸感染了病毒，离她而去。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红十字会的妇女给了她极大的慰藉。艾琳娜决定去联合国驻非洲难民署工作，以拯救在贫病中挣扎的孩子。
    艾琳娜要我替她告诉丹，同时照顾那棵她亲手栽下的玫瑰。
    “我失去了我的罗茜，但我会得到更多的罗茜以及他们的爱。卡佳，也请你替我吻卡尔，我爱他！”
    艾琳娜，我祝你在那块充满灾难的土地上找到你的精神家园。我在心中默默祈愿。
    把信纸沿着它原来的印痕叠好，我的思维还沉浸于艾琳娜的记忆中时，门铃响了。夏野这时正听一个电话，我便跑出去开门。
    立在门口的是吴谦－－清寂小屋的第一个访客。他看见我，很是吃了一惊。
    “岑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到的这儿？”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了进来。
    “我是来找夏野的。我请他加盟我的《华夏之声》报刊公司。夏野的外文出色，文笔也绝。”
    “的确如此，吴谦，你的眼光真准。我如今正和他共译《秋叶》，长进不少。”
    “哦，岑姐姐，《秋叶》的作者成茗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是她把夏野的电话和住址告诉我的。可是，我给夏野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一口回绝。我只好登门请他。姐姐，你待会儿可得为我推波助澜啊！”
    正说着，夏野过来了，吴谦急忙站起身来。
    “吴谦。”他自我介绍道，同时友好地伸出手来。
    夏野握住了他的手：“吴谦博士光临，寒舍生辉，不胜荣幸！”口气有点冷淡。
    “夏野，我来找你，还是希望你到我们的《华夏之声》工作，由你主持编审《译苑》这个专栏，我就放心了。”吴谦诚恳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不感兴趣。何况也没有时间，我现在正致力于《秋叶》的翻译。”
    “《华夏之声》是每周一期，每周编审一篇一千字左右的译文，丝毫不影响你其他方面的发展。夏野，我特意带来了一张《华夏之声》，你可以先看看，考虑一下，再作决定。”
    “行。报纸搁这儿吧！考虑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夏野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吴谦，我很佩服你的精神。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译《秋叶》。我很不习惯于分散精力。”
    吴谦也点头道：“我始终尊重你本人的意见，我也会等待你。夏野，《华夏之声》中《译苑》主编的位置我会永远为你而保留。很抱歉打扰了你。”
    吴谦一边往外走，一边用眼睛看看我，那意思分明在说：“你不送送我吗，岑姐姐？”
    我起身随他走出：“夏野，我去送送吴谦。”
    “为什么你始终不帮我说一句话？”吴谦的微笑中有着隐隐的抱怨。
    “那是夏野自己的事，应由他自己决定。我不想影响他的决定。吴谦，我倒想问问你，好好的为什么从纽约跑回来呢？”
    吴谦深深地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是那样深远。
    “我是个中国人，我的事业在中国。”这是他的回答，三年前在纽约遇见他时他也这么说过。
    “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中国的经济飞速发展，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个强盛而有希望的国家。可是经济的富裕，并不代表着精神的富裕。文化素质的提高，并不意味着思想素质的同步提高。我国国民的素质，同发达国家相比，还有着一定的差距。这不是智商问题，这是精神风貌问题。我创办《华夏之声》旨在高全中国人民的精神道德意识，加强社会责任感。《华夏之声》的成员不仅要有一流的文采，更要有一流的思想素质。”
    “你身上并不维系着历史的重任；源远流长的人类历史长河，永远是按照自己的流向的。这不是你的意愿所能决定的。”我一下脱口而出，那两句话本不是我自己的词汇所组成，是谁的呢？内森－兰格的影响看来是深入骨髓。
    “不！历史并不是某一个人所能随意改写的。影响历史进程的也决不只是当政者，重要的是广大民众。如果没有民众的支持，孙中山能推翻满清王朝吗？如果绝大多数的民众能清醒地意识到文革的错误和危害，文革能存在十年之久吗？今天的民众，如果大多数都以国家为重，树立良好的社会风尚，那么，中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日子还会远吗？”
    吴谦说得很激动，强烈的爱国热忱溢于言表。
    “创办《华夏之声》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不为名不为利，为的是一种精神。”
    “那美国的《炎黄心声》你如何处置呢？”
    “我交给佳叶全权负责。《炎黄心声》一切已步上正轨，不会有太大问题。佳叶又是个细心认真的好姑娘，她会做好这事的。说真的，我也很舍不得《炎黄心声》，它毕竟也是我多年的心血。只是它的发行面太窄，在美华侨一共不过几十万而已。而中国大陆，有着十四亿的人口。”
    我钦佩地望着吴谦，他深沉的思想和宏大的构想是应该让我致敬的！伟大的事业，艰巨的工作，任重而道远啊！
    吴谦，我祝你开创的《华夏之声》能够取得你所希望的圆满结果，能够蒸蒸日上！
    “岑姐姐，请你一定说服夏野，他是个有责任心但也是很固执的青年。”吴谦的话回到他的来意上。
    “尽力而为。夏野是个不错的男孩，我相信译完《秋叶》，他会认真投身于《华夏之声》的。”我说着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哎，吴谦，佳叶有多大了？”
    “二十七岁，怎么了？”吴谦很奇怪我会把话题扯到佳叶身上。
    “把佳叶介绍给夏野，好不好？”我热心地说。
    “不好。”他似乎未加考虑，断然说道。
    “佳叶订婚了？结婚了？你不想成人之美？”我把一串问号甩给他。
    吴谦一一摇头否定。
    “佳叶不合适夏野。”
    “为什么？”
    吴谦停了停，认真地说：“一种直觉。”
    我也不想再勉强，便说：“那么，如果有合适的好女孩，一定别忘了我们的夏野。”
    “岑姐姐，都什么年代了，你竟还想着包办婚姻。”吴谦竖起他的手指说，“夏野自己会有数的。”
    “他根本就是不在意。我要跟他一提这事，他就不高兴。《译林》转来的不少信是女孩子写的，她们仰慕夏野的才华，自动附上照片，我看着挺不错，可夏野就是无动于衷。说真的，吴谦，夏野确实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文字功夫不用提，思想境界也免谈，光是从他对家庭的责任心这点，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幸福到极致了。佳叶会很快乐的。”
    “爱情不是那么简单地公式化，兴许佳叶会很喜欢夏野，但夏野绝不会爱佳叶的。这样的无用功，我们还是别做的好。佳叶也是个好女孩，我一直都把她视作亲妹妹一样，我不愿她受伤害。”
    “吴谦，你太不可思议了。”我无奈再次放弃自己的主张，心里却不是那么痛快。
    “行了，岑姐姐，我告诉你，张小姐今年一月结婚了。新郎是她贸易上的伙伴，是个加拿大人。现在跨国婚姻可真够多的。”
    “秀姐？她竟然没通知我？”我心里又不平起来。
    “第一，找不到你；第二，你知道了也未必肯来。所以免了。”
    “你可真会报复的，我没去参加你和杨霖的婚礼，你竟然一直耿耿于怀。”我故作生气道，“我一定要找个时间去看看杨霖，跟她说道说道！哎，她是不是也来了大连呢？”
    “她啊，马上要升级做母亲了。看我很忙，她一个人回了台北，不让我忧心。她在我岳母那儿，我也放心。”
    “真是贤内助。”我打趣道，“吴谦，我太希望你能生个千金。”
    “为什么？”
    “让她做我儿媳。”
    “岑姐姐，你还去西洋留学呢，怎么满脑子都是指腹为婚的封建思想？看来真得要找个时间让杨霖给你铲除铲除！”
    我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永恒２５：天才的苗
        “夏野，《华夏之声》你觉得如何？”我问。
    “仿佛是鲁迅的初衷。鲁迅当年从日本回来，为着唤醒民众，决意创办《新生》，但终于没有办成。吴谦的热情可嘉，但《华夏之声》的命运或许会同《新生》同出一辙。”夏野沉思着说道。
    “不！鲁迅处在二十世纪黑暗的年代，封建势力和其他反动势力统治着中国，当然不允许有进步的刊物。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明朗的春天。《华夏之声》当然是有希望的。”
    夏野不置可否地笑笑：“可见，你也成了吴谦的说客了。”
    “那你就答应吴谦吧！”我顺水推舟。
    “不，我难以当此重任。”这舟可真难推。
    “不要忘了你的社会责任感。这正是你表现的时候。”
    “不是我谦虚，也不是我自傲。世上用得最多的是英文，很多文章最后都转译成英文。而我最擅长的是法文，对英文稿的校译和审订比较吃力些。这个栏目合适的是英文系的高才生。”
    “要不，你先干一段时间试试？你的法文很好，英文也不赖，哪找你这样的高手？”
    “不，姐姐。如果接下这个栏目，就得对读者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尽管吴谦是你的熟人，尽管盛情相邀的是我敬重的成茗。我有我做事的原则。”
    真倔！但倔得可爱！我在心里说。
    吴谦，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怨不得我。
    “但是姐姐，别担心，我会给吴谦举荐一个人，他比我更合适。”夏野接着说道，“从吴谦的《华夏之声》上，我感受到一股令人振奋的力量，我为自己曾经的冷淡而深深惭愧。希望吴谦能坚持下去。”
    “他会坚持下去的。他做事一向是有信心有恒心的。但二十一世纪的晴空不是他一人所能撑起的，我们都应该尽力帮助他。”
    “会的。帮助的形式是多样的。我希望自己是头一个预订全年《华夏之声》的忠实读者和作者。”
    “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华夏之声》，吴谦的伟大在于他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心。”
    已经是夜半了，我们还坐在椅子上谈得十分有劲。暮春的海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把我的发丝撩得乱糟糟的。很久没去理发了，头发居然长过了肩。《秋叶》的翻译已进入尾声，成功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
    静静的夜，和生命中的知己长谈，无论什么样的话题，无论何种形式，一切都是如此美丽如此美好如此扣人心扉。
    衷心祝福我亲爱的弟弟夏野，年轻而有才干的他，拥有如诗画般美丽的人生，他永远会是我生命中最牵挂的人。上帝是个多么仁慈的老人啊，他让我遇上了夏野。
    多么希望永远不要译完《秋叶》，永远和夏野在一起。但夏野眼睛中若隐若现的爱慕让我心慌。我们只能是一种精神的爱恋，我不能太自私。赶快译完《秋叶》，然后离开夏野。我不能挡住他的视线，否则他除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他还年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树林，每一棵树都那么秀丽娇媚，展着她们明朗的笑颜，摇着她们柔嫩的手腕，无限深情地望着她们心中的王子。
    一颗纯净的心永远是世上最珍贵的财富。
    
    在北京国际机场，我见到了从巴黎远道而来的母亲。她是特为奉还林枫的水晶项链而来的。班机是晚上到的，夏野不放心，陪我一同接机。
    初夏的夜晚有着丝丝的凉意，可是看见久别多日的母亲，带着她优雅的微笑，张开她温暖的双臂拥住我时，阵阵兴奋便在心波漾开。
    母亲也亲切地吻了吻夏野的额。
    “我的孩子，谢谢你！”
    “为什么？”夏野惊异地说。
    “你把卡佳带入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母亲说道。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陪着母亲去了林榕的家。也许是夏野觉得自己多事，也许是他不乐意我们为一丁点小事兴师动众，他独自一人回了大连。
    事情并没有预料的那么复杂。母亲看见林榕，便拿出了林枫的水晶项链。
    母亲的眼里闪着泪光：“命运对林枫太残忍了！”
    林榕沉默着点点头。
    我则端详着水晶项链，不多不少，三十四颗！颗颗晶莹透亮，并没有一颗与众不同。绝不会有夜明珠，我可以肯定，尽管对珠宝首饰我是一窍不通。这串项链是极好的工艺品，但绝非价值连城！林榕在欺骗我？为什么？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问个究竟想个明白，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地听母亲和林榕的谈话。
    “我很遗憾破坏了你对姐姐的渴望。收回这串水晶珠子，不是为价值，而是……”林榕说道。
    “不。林榕，再残酷的事实也比最美丽的谎言有用。”母亲温和地按住他的手，“水晶项链本来就是你们的，我只是代管。虽然今天还给你，我备觉遗憾，深感痛心，但属于别人的东西永远是属于别人的。”
    是的，这就是母亲，她从来没戴过那串项链，尽管她有好几套与之相配的礼服。她甚至没让我看一眼，因为那是别人的东西。
    “林榕，请你给我一张林枫的照片，我想留个纪念。”母亲说，“林枫虽然不在了，但她眼睛里跳动着的自信和聪慧一直让我激动。”
    林枫有好多的照片，但大多是刚去巴黎时照的，那时的林枫，青春的明丽与过人的才气形成完美的统一。林榕会把哪一张送给母亲呢？
    出乎我意料的是，林榕送给母亲的是那张珍贵的照片：１９８３年摄于景山学校的那张。
    “这是姐姐辉煌的极致。”林榕说。
    母亲柔和的神情掩饰不住震惊。我也凑过去，再次欣赏这张二十四年前的照片。林枫的眼睛，似秋水般的明净澄澈，蓝色的手织毛衣上，金色闪耀的小点是她的团徽。伟人的手，落在她肩上，有力而沉重。伟人的笑颜间，分明流露出赞许和希望。
    林榕简要地给母亲讲了讲这张照片的来历。
    必须承认，这确实是林枫最美丽的照片。那种来自内心的自豪和快乐，使十四岁的林枫，具有一种超人的天才的气质，我甚至隐隐地看到了她眉间闪耀的圣洁夺目的光辉。
    送给母亲这张照片，是为了留下林枫在母亲心间最美好的回忆和思念。那个一头秀发明眸皓齿有着远大前程的少女已经不会带着她的辉煌和成功来找母亲，她破坏了母亲心中美好的梦想和期望，但她却留下了永恒的美好记忆给母亲。林枫很幸运有林榕这个弟弟。
    “假如林枫能活下去，这绝不是她辉煌的极致。她的极致应该成为毕加索、梵高那样杰出的大画家。”
    母亲的泪滴在照片上，她在惋惜，惋惜一个天才。
    林枫说过，她永远也成不了张玉良了。可母亲却固执地说她应该成为毕加索或梵高。反正，一切都无所谓，因为林枫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四年。
    天才的苗也许比普通的苗更难以承受风霜雨雪。一旦它们无法展示其天才，它们的娇弱也绝非一般。
    如果林枫依然照以前浑浑噩噩地度日，她会失去天才的个性；如果她能决然忘记所有，只记着绘画，她真能捡回她所有的天分么？她的死，实则是对自己的一种否定，是没有信心。但林枫的死，也是一种决裂，与浑噩生活的决裂。
    天才的苗其实和普通的苗，旁人看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天才的苗更需要养分，天才的苗更容易枯萎。
    母亲没有推辞，收下了这张合影。
    正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我的女儿伊葭。七岁。小家伙特别喜欢钢琴。”林榕解释道。
    母亲侧耳细听了一下，没说什么。
    伊葭肯定是天分平平，成不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我看着母亲的神情便明白了几分。母亲对天才会莫名的热心，而对一般人则是毫无兴趣。但分辩这个人是否是天才，母亲首先靠的是直觉。
    温和的母亲有时也是固执的。
    
                        永恒２６：幸运人生
        “妈妈，你觉得夏野是天才吗？”走在北海公园的白塔前，我忽然问母亲。
    “夏野会成为傅雷那般的翻译天才。”母亲说，“小伙子高高的额，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理性和智慧。”
    我听了十分高兴。
    “那我的卡尔会成为天才吗？”
    母亲笑了，她摸摸我的头。
    “卡佳，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是爱迪生的名言。没有百分之一是不行的，但没有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顶什么用呢？”
    “那你凭什么认定林枫和夏野是天才呢？”
    “凭作品。我碰上林枫时，并没有看过她画的任何作品。但那日画展，她决意买票的决心使我惊异。而且林枫看画时的专注与仔细是旁人无法比拟的。这便是她的汗水。她的《扬帆》印证了我的猜测。至于夏野，我是读过他的译文《夕照》的。”
    母亲微笑着说道。
    “本来我想带卡尔一同回来的，但他更乐意留在保罗和小菲身边。卡佳，你在大连呆了大半年了，我感觉你的心似乎被绊在这儿了，你好像不愿回去。”
    是吗？我确实很快乐，我很少想起保罗，甚至卡尔。他们似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我的心被什么绊住了呢？事实上，《秋叶》的译稿已经完成。
    “你的心被夏野绊住了。”母亲轻拍我的肩膀，“如果，保罗已经不值得你留恋，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永远。”
    留下来，永远。那是我希望的。可是我能在记忆中永远铲除保罗的影子吗？和保罗共同走过的岁月是铭心而温暖的。
    “秋天，我会带上香山最红最美的叶，回到巴黎。我希望和保罗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母亲望着我，眼神竟让我陌生。
    “卡佳，你很自私。生活不是照你希望的轨道运行。你当初一甩手就离开了保罗，如今一甩手竟又能轻易离开夏野。你会伤害两个人。卡佳，你会受到生活的惩罚。”
    生活的惩罚？
    “妈妈，你错了……”我企图辩解。
    “卡佳，我绝不想插手干预你的生活。你有权利自由选择你的生活方式，可是人生不可能如你想象的那样完美，顾此顾彼，鱼和熊掌能兼得。人生从来便是顾此失彼，鱼和熊掌不能得兼的。”
    “妈妈，你不理解我。夏野永远是我的弟弟。而保罗，是我一世的丈夫。”
    “是吗？”母亲犀利的眼神停在我脸上，“如果是这样，你的人生便是悲剧。而悲剧的产生在于你自己。假如你想结束这出悲剧，也不是不可能。你和我一同回巴黎，马上。”
    “不，我想等秋天。”
    “为什么要等到秋天？”母亲的眼睛依然灼灼逼人，“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爱夏野。”
    母亲竟也会逼我！
    我真想哭，但我没有。
    “不错，我爱夏野。那种爱，来自于精神的默契和情感的共鸣，来自于对事业的追求和人生的理解。我们拥有的爱，是精神的爱。我支持他，我理解他，我也祝福他，夏野能得到远远甚于我的女孩作他的终生伴侣。”
    “不，卡佳。”母亲的神情缓和下来，“无论哪一个女孩都无法取代你在夏野心中的位置。你来大连绝对是种错误，无论对保罗还是夏野还是你自己。尽管你会译出一本书，一本很好的书，尽管你的译文水平会有所提高。但这种成就感远远抵不上你失去的一切。”
    “我失去的也许仅仅只是保罗的爱。但我相信，保罗依然爱我，否则他会和我离婚。”
    “你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把握？的确，保罗依然爱你，是你过分了。卡佳，你是我的女儿，但是如果保罗和你离婚的话，我将站在他这一边，卡尔应该由他抚养。你没有资格做卡尔的母亲。”
    “什么？”我简直没法相信，“我只离开卡尔半年多就丧失抚养权了？想当初，你把我放在姑家有八年之久呢！”
    “那不一样。”母亲平静地说，“卡佳，凡事适可而止。你已经伤害了保罗，请不要再伤害夏野。他很爱你，而且我看出他正痛苦着。”
    夏野在痛苦？这不可能！我怎么感觉他看着我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有神采的呢？
    “卡佳，最明智的做法是和保罗离婚，和夏野结婚。”
    “不，妈妈，我不想离婚，我爱保罗。”
    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卡佳，我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路，是你自己走的。珍惜你自己，也珍惜你拥有的情感。”
    这时前方浓密的树影里，钻出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飞快地向我们奔来。一不小心，他绊倒在地，“哇哇”大叫起来。这时树影里又钻出一个大男孩。
    “岑露！”那个大男孩居然向我打招呼。我一怔，才发现那竟是成茗！我都不敢认她了！那一身牛仔服上满是泥点子，她把盘在太阳帽里的长发揪出来，顽皮少年便活脱脱成了清丽女子，只是脸盘上还带着些许泥巴。
    “妈妈，这是大作家成茗。我和夏野译的《秋叶》就是她的力作。”我给母亲介绍。
    母亲这时颇为尴尬。握手吧，成茗满手是泥；亲吻吧，她又不愿在唇上印个泥印。
    “我叫白晶。”母亲说，“我的运气真好。翻译家前天接的机，昨日在画家的家里吃的晚饭，今日又遇上了作家！”
    “看你纤纤的手指，我感觉你是个钢琴家；听你风趣的谈吐，我认为你是个社交家；能培养出岑露这样的女儿，你不愧是教育家。我的运气要比你好得多，你三日遇三家，我一日遇三家！”
    我惊异于成茗言辞的反应和思维的敏锐。上次和夏野看到的成茗，沉静深远却缺乏生活气息。我甚至怀疑她怎么会写出《秋叶》！
    今天的成茗，却是活泼可爱顽皮透顶，她似乎毫不顾忌脏兮兮的衣服和那旁人看来极不雅观的形象。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明朗天真。
    小男孩早从地上站起，在一边很不耐烦地听我们讲话。他忍不住拖着成茗的手：“姑姑，我要去划船。”
    “我表哥的小孩，挺缠人的。”成茗快乐地说道，“两位，我今天已经卖给他了。对不起，不奉陪了！”说着她同那个小男孩一道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就是成茗？”母亲有些怀疑地说，“她看上去真年轻，真有活力。”
    “是的。成茗和我同龄。妈妈，你认为成茗是个成功的典型吗？她是否拥有天才的个性？从你刚才的所见来感觉。”
    “她给我疯疯癫癫刚从泥浆里爬出来的感觉。无论如何，我的思维无法把她和天才联系在一起。”母亲摇头说。“但是她反应很快，头脑机敏。我想在成为作家以前，她可能从事过证券类的金融行业。”
    “你的眼光很准，但偏了一些。成茗做过期货经纪。”
    六月的下午，阳光灿烂，暖洋洋的风撩起我的头发。
    “卡佳，你的头发终于又留起来了。这样很好。当你的黑发再次飘扬的时候，我希望你心中的浪漫和激情一并苏醒。事业是人生的支柱，但爱情是人生的滋润剂。”母亲的素手落在我黑缎子般光滑柔润的头发上。
    我的黑发，从十八岁飘到了三十岁，为丹而飘，为丹而铰。在曾经飘扬的十二年漫长的岁月间，我拒绝了丹情真意切的爱，我埋葬了对陈唏无望的希翼，我终于接受的是保罗的爱和真诚。丹的离世，带走了我飘扬的黑发，他一并带走的，不仅仅是黑发。
    再次留起心爱的头发，我已经不再是妙龄少女。但是，激情和浪漫并不仅仅只属于少女。
    “在你发亮的双眸中，显示出生命的愉悦。那愉悦，来自于夏野和你对彼此的爱。”
    “妈妈，我怀疑你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林枫的水晶项链，而是专替保罗或是夏野作说客的。”
    母亲把手移到我肩上：“卡佳，事实胜于雄辩。刻在蛋糕上的FOREVER只是一种美好愿望。永远的婚姻并不等同于永恒的幸福。而爱的永恒常常并非用婚姻两字来解释。事实上，卡佳，幸福一直在伴着你，而你却不在意。幼年时，你有父母最真切的爱环绕着你；童年的你，又加上了姑和荣哥的爱，还有青梅竹马的陈唏和你一同长大；青年的你，能如愿以偿读上法国最好的大学，能碰上丹和保罗这样的好青年，尽管他们都很平凡，但他们的爱却都是真诚的。你从不为生计发愁，你永远都是在安宁的心境中做你想做的事。当你想在翻译界大展鸿图时，上帝又把夏野这样的天才送给你。卡佳，你的人生之路是用鲜花铺成的，只是花儿的芬芳各异罢了。你经历的痛苦，是属于贵族的痛苦。一般的人，不可能有你这样的时间来细细品味痛苦，因为他们首先得为生存而奋斗。而你的忧愁，是美丽的忧愁。你的承受能力太差，无疑与你太顺的人生有关。你虽然当过记者，但你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而原因就是你生活的氛围是那么美好，周围的人永远那么和善。你无法看到邪恶。卡佳，你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喜欢你爱你是为着你的纯，你的善，你的真。二个二八年华都过去了，你还是喜欢意气用事，只想着自己受的伤害，却全然不顾别人。每个人对人生，事业，爱情的看法和态度都可以保留。但幸福或许会永恒，或许只会转瞬即逝。把握幸福的金钥匙在你手中，关键看你如何使用。”
    我看着我的母亲，总觉得这不似我的母亲。母亲从来不直接了当跟我说这么一大篇长题大论，她总是保持着自己优雅的仪态和我平声静气地谈话。和风细雨似的批评，温和的提醒，适当的赞许都表现出母亲良好的淑女风范。那样的母亲才是我的母亲。虽然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而今日的母亲，仿佛是个德高望众的老教师，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讲述“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那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母亲。但母亲至少是真诚而坦然的。
    母亲的话我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因为幼稚的我至少还是知道“尊重”二字的。但她的话给了我奇怪的联想，我觉得母亲的生命似被别人所影响着。能够影响母亲的人，绝非等闲之辈。那会是谁呢？
    我没有去问母亲，否则我的罪状会再多一条“不懂涵养”。多少年来，我和母亲之间保持的客气和矜持，已经永远摧毁了我们的亲密。虽然我曾经在她肩上痛哭，但母亲给我的，永远是女神般的庄重。我的母亲白晶，是天使，是女神，但不是母亲。
    一个人不可能扮演多种角色。
    
                    永恒２７：琐碎中的情趣
        母亲没有随我去大连，但也没有匆匆飞回巴黎。机票上的目的地是海口。我相信，在遥远的南方，在天涯海角，一定有人等待着母亲。
    临走，母亲拿出一枝金笔。
    “岑露，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叫着我的中文名，母亲的神情中带着少有的凝重和严肃。
    “请替我送给夏野，只有夏野，才配拥有它。等着读你们的《秋叶》。”
    母亲在我脸上满怀深情地吻了一下，这是我们惯常的道别方式。
    我把父亲的金笔转给了夏野。
    “这是我母亲对你的厚望。母亲读过你译的《夕照》，她很赏识你的才华。”
    “你的母亲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夏野抚摸着钢笔，“姐姐，你好幸运！”
    我想起遗弃夏野的那个女人，觉得实在是幸运之至：母亲给我的，是骄傲的资本，她的优雅，她的才智，她的美丽。这样的母亲，总是让人羡慕的！
    “幸运的是，我不仅拥有这样的母亲，我还有你这样才智超群的好弟弟！”我亲昵地点着他的额说，“《秋叶》译完了，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们的成功。夏野，我很久未吃西餐了，想念的很。”
    “好啊，我们也得犒劳犒劳我们的肠胃。它们生在我们身上，可是委屈的很呢！”
    于是，我挽着他的手，来到最近的一家西餐厅。
    哦，那久违了的牛排，那香喷喷的罗宋汤，那清甜爽口的水果色拉！再来上一杯口味醇正的葡萄酒，人生简直是如痴如醉啦！
    幽暗的灯光，舒缓的曲子，我的心慢慢地沉入了奇妙的境界：人生那么美好，那么无忧。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微笑着凝视夏野。他的眼睛似两潭深不见底的清水，蕴着无限的魅力。我们在静默中沉思。
    “庆祝离不开香槟。”很久，我仿佛如梦初醒。
    夏野招手叫来侍者，加上了一瓶香槟。
    “《秋叶》译完了，是一种胜利，亦是一种结束。”他举杯说道。
    他并没有和我碰杯，而是自己饮下了一杯，然后再次斟满。他那样儿，看上去不像是在庆祝，而是在浇愁。他似乎在借酒压住自己满腹的心事和烦恼。
    我轻轻地握住了夏野的双手。
    “看着我的眼睛，夏野，告诉我，你真的很爱我吗？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爱和尊重，而是出于情人间对彼此心灵和肉体的占有的渴望？”
    夏野黯然的眼睛一下明亮起来。
    “事实上两者都有，但后者更强烈一些。”
    “可是，你觉得我真的合适你吗？我比你大许多，是一个五岁孩童的母亲。我不擅于持家，多少年来，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自小任性而骄傲。作为你的姐姐，许多日子以来，我脸上始终罩着温和的面纱。在你面前的我，掩饰得太多太多。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三个男子：一个娶了别人，一个离开了人世，一个是保罗，我如今的丈夫。和保罗结婚，出于彼此真诚的爱。虽然如今我们的婚姻存在着严重的危机，但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出过解除婚约，因为我们之间依然有爱。夏野，人生有时会很无奈。我很爱你，但我已经属于别人，我会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和姐姐。”
    夏野轻轻地晃了晃我的手。
    “姐姐，我不这么认为。你过去的一切对我无足轻重。我爱你是因为共同的志趣共同的和谐和共同的默契。没有什么能阻拦我对你的爱。虽然我没有见过保罗，但潜意识告诉我，保罗只是伴你一程的人，而不是伴你一生的人。但我绝不勉强你，你对人生的选择是你的自由。”
    “夏野，我将永远感动于你的真诚。可是请你原谅我，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传统的伦理观念我还是恪守的。其实，只要你用心去寻找，用心去追求，你心中的白雪公主很快会来到你身边的。”
    “姐姐，人不可能身兼数职。你执意要回到保罗身边，我只能祝福你。但为着你的幸福和家庭着想，《秋叶》是我俩合译的第一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书。作保罗的贤妻，作卡尔的益母，你是不该离家这么长时间的。我为自己曾经的自私深感歉意。我错了，我以为你的心会移到我身上，我以为时间会证明我是最合适你的。请你原谅爱情的自私吧，姐姐！明天买票回巴黎吧，剩下的事我一人能做。”
    “你在赶我走吗？”我一阵伤感，泪差点涌上眼眶，可我抑制住了，“不是一个星期后，法国爱克斯出版公司的弗纳华先生要和我们谈关于《秋叶》法文版的出版事项吗？还有，九月二日是你二十九岁的生日，你不是最希望我的蛋糕吗？”
    “九月二日，多么遥远的日子！今天才六月十二日，差不多有三个月呢！如果保罗是个血性男儿，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致。好吧，你不回巴黎，假若保罗依然爱你，他会来找你的。”
    “不会的。他是个有着强烈自尊的男子。但我相信他会等待我。”
    夏野苦笑了一下。
    “假若你再呆三个月，你离开的时候我们会更痛苦。但你愿留下我是求之不得。也许你会因为我撇弃你恪守的传统。总之，我们今日的谈话就算什么也没说过。一切照旧。夏天的大连是最美的，读读书，游游泳，消消夏吧！”
    我用手掠了掠飘拂的黑发。
    “姐姐，你的黑发飘起来时很柔美，很雅致，有一点古典仕女的风范，也带一点现代女性的飘逸。有着成熟的韵味，但也不失纯真的风格。第一次见你，短短的黑发给我一种干练和坚决的震动，这与你的性格不是很吻合，你还是留长发为好。答应我，姐姐，不要再剪。”
    夏野忽然凝神我的黑发，他那凝视专注的样子，和多年前的丹是多么相似啊！艺术和美永远是相通的。
    我点头应允。纯情少女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永恒的美的记忆却是长存心间的。丹画的《夕》中的少女，沧桑的岁月已经夺去了她青春的亮丽，但岁月也是公平的，它还给她一颗历经沧桑却依然年轻的心灵。
    我举起斟满香槟的杯子。
    “为我们的相识，为我们的事业，为我们的友谊！”
    我一气喝干了这杯香槟。但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这香槟很苦，苦味甚至一直渗到我心底。
    
    和弗纳华先生的关于版权、译费等问题的谈判出奇的顺利。我相信夏野为这次谈判作了充分的准备。
    当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却发现成茗在门口恭候。
    “我是奉吴谦之命，特向两位约稿的。”成茗笑吟吟地说道，“岑露写一篇介绍法国上层人物的文章，重点突出他们的教养。夏野的是评《约翰－克利斯朵夫》。”
    “成茗，你找错对象了，我的文章应让我母亲来写，她比我更熟悉法国上流社会。我若写出来，怕是贻笑大方……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管是你写还是你母亲白晶写，截稿日期是六月二十二日，到时你必须传真过来。”成茗并未给我留一点余地。
    “我的书评没问题。”夏野自信地说，“我能理解吴谦的用意。我也很喜欢这本书。思想的深邃，人性的伟大刻划得维妙维肖。”
    “那就好。”成茗说着便似乎松了口气。
    “只是我不明白，成茗，你向来不喜欢受制于人的。为何心甘情愿为吴谦奔波呢？那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啊！”夏野疑惑道。
    “我为吴谦的执着所感动。在吴谦的身上，寄托着中华民族的未来和希望。中华民族的悲哀，不在于贫穷和落后，而在于缺乏一种凝聚力。人的自私和多疑，善猜忌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国人还挺会鄙薄自己。知道么，岑露，有一年我去绍兴鲁迅故居参观。日本人能走进三味书屋随意参观照相，而我们中国人只能在外面隔着栏杆偷窥。我跟看门老头吵起来，那老头竟振振有词：他们是日本人！我一听更是气愤不过，中国人就该差一等吗？何况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旁边也有好些参观的中国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没有一个来帮我，他们等日本人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等老头锁上门，安分守己地从木格里远远地注视着房中的摆设。我当时马上想起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描绘的那群麻木的中国人了。我更不能忘记的是，那最后一个走出三味书屋的日本老头，他看了我一眼，那种挑衅，那种蔑视我今生今世都无从忘记。钱袋再鼓，也只是物质丰裕的象征，但世界并不只是金钱营造的。民族的尊严，国人的团结都是金钱无法比拟的东西。只有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中国才能成为强盛之邦。吴谦的胆略，吴谦的远见，吴谦的热情让我一下子振奋。我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出版《四季的韵律》。夏野，吴谦一直在等待你，别想东想西的，来吧！”
    “难道我给吴谦举荐的叶荷不行吗？人家是北大英文系的教授。”
    “你不知道，叶荷一开口就谈钱，谈报酬，谈待遇。这样的人，能指望她克尽职守，尽心尽力吗？教授的清高都被铜臭腐蚀了！”
    夏野凝神思索了一下。
    “好吧，我答应吴谦。反正《秋叶》已经完工。”
    成茗朗声说：“那就对了！”她在夏野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那举动和眉眼间有着女侠般的豪爽。
    “今天我给你们好好露一手，炒几个菜。”成茗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走到厨房，审视了一下。
    “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惊讶地说道，“你们平时吃什么？”
    夏野和我对视而窘。
    “走，岑露，我俩买菜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她拉着往超市风风火火地走了。
    成茗挑挑拣拣买了一大堆的菜，像个打了胜仗的英雄，凯旋而归。在案板上熟练地切着丝，在油锅里不急不慢地挥着铲子，那专注而娴熟的动作，绝对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我和夏野只有傻傻地看的份儿。
    凉拌黄瓜，清炒虾仁，葱烤鲫鱼，荸荠肉片，蘑菇菜心，西红柿蛋花汤满满摆了一桌子。
    “这也是生活的一种乐趣。”成茗看着我们说，“柴米油盐的确是很琐碎的事，但琐碎平淡之中也满含情趣。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人生很丰富。”
    这些家常菜真是非常可口。成茗真是能干，能写出那么出色的小说，亦能烧出这么美味的菜肴！
    “可是这得浪费多少时间啊！”夏野说。
    “难得一次又有何妨？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不可能热爱生活，也不可能感受到生活的真谛。当然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能力和悟性都不一样。事实上，要我长年累月研究菜谱和口味，我会马上逃开去。但人生，如果只钻进一件事情，那么视野，思路也未免太狭隘了！伟大蕴于平凡一点都没错。就拿炒菜来说，也有很多哲理。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悠然视之。佐料适中，不咸不淡，方为美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成茗启发性地对我们教育道。
    “到底是我们的大作家，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我打趣道，“只是我这人特笨，看见油米柴盐便发怵。”
    “我也如此。因此只能委屈舌头和肠胃了！”夏野挟着块脆生生的黄瓜，附和道。
    “你们，倒是好一对志同道合的公子小姐啊！”成茗颇有深意地说道，“一唱一和，配合真够默契的。但愿我的到来没有搅乱你们宁静的两人世界。”
    辩解是多余的。只能转移话题。
    “成茗，在认识你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养在深闺，脾气怪怪的女子。没想到你那么随和那么富有生活情趣。但我相信，你崎岖的人生道路给了你改变。”我谨慎地说。
    成茗放下她的筷子，很认真地说：“我的人生原本应该很顺，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很怪，偏偏喜欢逆水行舟，背道而驰，以致遭受一系列不该遭受的磨难。但我觉得很值，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我这样丰富的人生，我应该珍惜这样的人生，因为坎坷崎岖是人生可贵的财富。虽然我失去了很多，但我还是感到很幸福。”
    她说着停下来，用筷子指着那些盘子说：“好了，不谈过去的事了，咱们得赶紧吃，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打扫干净！”
    真是吃了个杯盘狼籍，夏野破天荒自告奋勇去洗碗，成茗和我便坐在我房间里，在浪涛的伴奏下聊天。
    
    “我有一桩事要好好问你。”成茗举起一根手指，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要说实话。”
    看来我这样的人做梦也甭想当作家，成茗的性格真是善变，一会儿似主妇的贤慧，一会儿又有哲学家的狡黠，现在又沾上了孩童的淘气了。但无论怎样，成茗的目光透着善意和关切。
    我笑着点头。
    “你爱夏野吗？”吃惊的是，成茗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德文，而且很轻。
    我的矜持使我难以面对这单刀直入的问题。
    “爱。作为一个弟弟。”我小心地说道。
    成茗很不满意地撇了撇嘴：“你们的言谈举止休想逃过我锐利的眼光。岑露，尽管我们的交往还不很深，但我是把你俩作为知友关心着。”
    “谢谢你，成茗。问题是我有丈夫，还有孩子。”我为难地说。
    “羁索都是靠自己解开的，千万别指望别人。岑露，夏野不会在意什么，他只在意你。”
    “可是夏野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合适的女孩。成茗，你当初不是因为太爱何尘而不得不放弃他么？你说你只有离开他，何尘才会幸福的。”
    “那不一样。我意识到何尘需要的是温馨和睦的家庭，而我永远也成不了他所希望的贤妻良母。我不忍心他陪我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何况，我当时虽然年轻，但我却明白我的好友任欣是能给何尘幸福的。他们果然如我预想的那么幸福。正如《四季的韵律》结尾中描写的一样：当他们得到幸福的同时，我也得到了解脱。但是，你和夏野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你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你离开他，对他的事业和爱情都是极大的打击。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得到这个人，否则我们称之为自私。但爱一个人，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放弃这个人，这种举动我们无法称之为伟大。爱一个人，是希望这个人生活得愉快，乐意为他的幸福尽己所能创造条件。当初我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嫁了何尘，便没有今日解脱的我和幸福的何尘。换句话说，人生可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和夏野绝不是我和何尘。岑露，犹豫不决，拖泥带水这种性格是悲剧性格。因为美好的东西往往不会恒久不变的，而是转瞬即逝的。吴谦上回还开玩笑说，若是你俩结合必是珠联璧合。”
    吴谦这家伙真是可恨！怪不得不肯把佳叶介绍给夏野。
    “吴谦让你作的说客吧？”我想冲淡一下气氛。
    “可别这么说。昔日板桥自云‘青藤门下走狗’，你这一说，我岂不成‘吴谦门下走狗’了吗？”
    我们一同笑起来，但笑过之余，成茗点着我的前额说：“岑露，好自为之。”
    厨房里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走过去一看，夏野真是“战绩辉煌”：摔了一个盆，打了两个碗，碎了一个勺。
    “得加强锻炼！”成茗咬牙作凶恶状，夏野便束手作求饶状。他们两人也是很默契的，只是他们的接触少了些罢了。我想。
                        永恒２８：清辉下的沉思
        初夏的大连海滨是怡人而惬适的。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夜的凉风徐徐吹动着柔柔的发，飘飘的衣袂，宁静的心绪，和谐而有韵律的浪涛。这是诗的境界。
    月亮升起来了，清朗的月光透过薄纱似的云层，映着起伏的波涛，闪着缎子似的银光。
    凝神细察我旁边静立的成茗，她的脸上有着动人的美丽。那美丽，不是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美丽，那是种历经沧桑、洗尽铅华、自信与成熟的美丽。在成茗经过岁月雕琢的脸上，不再有青春少女的忧虑，但她依然年轻，一颗热爱生活、勇于开拓的心灵是永远年轻的！
    成茗是个生活的强者。曾经深爱过，曾经深痛过；曾经富裕过，曾经清贫过；曾让人深羡过，曾让人鄙视过；曾被人深爱过，曾被人深恨过；有过平淡，有过安稳，有过闲适；亦有过惊涛，有过骇浪，有过心悸。明亮的眼睛，盯住过荧屏上跳跃的数字，纤纤的手指，经历过几千万几千亿的交易；但那双眼睛，同样亦能认清田地间的杂草和苗，那双手，亦能捡粪。遍尝过山珍海味，却亦能咽下粗茶淡饭。她那种强烈的适应能力，她那种非同一般的忍耐能力，缘自于她的自信，她的坚强以及她对人生道路无悔的选择。
    过于精致的生活是培养不出伟大作家来的。在成茗的《秋叶》中，那种人性的思想，贫寒的理喻，金钱和权势的正副效用，名誉和爱情的权衡轻重，生与死的交界，前生和今世轮回，绝不是我这种呆在华丽装饰的洋房里的贵族女子所能挖空心思异想天开而成的。
    青年时想成为作家的狂热野心已被无情事实所替代：我，卡佳－岑，是不可能成为作家的！那种观察生活的细致，那种洞察人生的深刻，那种体验社会的艰辛，都不是我所具备的！
    那种风花雪月，博一时喝采的文章终于会被历史的尘沙所掩埋。但我终于幸运，因为我译出了《秋叶》！
    成茗望着大海在沉思，也许她在回顾她曾经走过的道路，也许她在幻想未来的日子。她是个理性的女子，但也是极易被感染情绪的人。
    从成茗的身上，我真切感受到一个成功者的谦和。伟大的心灵不等同于与世隔绝的心灵。
    成茗是个优秀的女子，能拥有她的，绝不是她以前那个庸碌而浅薄的丈夫。她应该拥有一份最完美的情感和最深沉的爱恋，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刻骨铭心。
    我很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子，但即使是男子，也会在成茗面前望而却步，她愈来愈耀眼的光芒必会灼痛别人的眼睛。但造物主造出了成茗这样的杰作，是不忍心让她从此孤独寂寞一生的。
    夏野只能倾慕成茗。夏野亦是一束刺眼的光，当两束强光融和在一处，兴许会燃烧得更烈，但兴许会熄灭。也许只有让他们在各处燃烧，光芒才会永不熄灭。
    很晚很晚了，我们三人走出了海滩。在月的清辉下，我和夏野把成茗送到她住的星海宾馆。
    意外的是，当成茗打开房门，我们都吃惊地发现桌上放着一只古典的青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束火红的郁金香。我催着成茗打开桌上的卡片。
    “爱神的伟大在于他的智慧。”成茗读道。
    “哪个人的思维如此古怪？能看看姓名吗？”我说着从成茗手中拿过卡片。
    卡片上的句子是用德文书写的，成茗的翻译极其准确。而署名竟是－－
    内森－兰格！
    我失声叫了起来：世界怎能这么小！
    “你怎么认识内森的？”我问成茗。
    “他是我的德语教师。”成茗惊异地扬起眉毛，“怎么？你也认识他？”
    “他是欧洲最富盛名的心理分析学家，我们曾经偶然相遇。”
    夏野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他可能在休息。姐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内森有着严重的失眠症。既然他是岑露的相识，何不聚一聚呢？夏野，舍命陪君子吧！”
    夏野征询地看了看我，我向他点了点头。能够在这儿碰上内森，我有种说不出的奇特的感觉。
    成茗见我没有异议，便拿起电话，她是用中文说的，她说：“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一分钟后，内森敲门而入。
    没错，是他！莱茵河畔与我交谈的内森，匿迹巴黎的内森！他为什么会来大连呢？
    “你从北京跑到大连，也该和我说一声啊！知道吗？你错过了我亲手做的丰盛晚餐。”成茗用德语嘀咕道，她看着内森的那种柔和的眼光以及略带娇嗔的语气让我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位小姐，不用我再介绍了吧？”成茗说着把我推到内森面前。
    内森其实早把我给认出来了，他向我行了个吻手礼。
    “太意外了，卡佳！我是为追踪成茗而来，没想到一箭双雕！”
    他的中文说得很流畅，只是一箭双雕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多少有点张冠李戴。
    “我是特为翻译成茗的《秋叶》而来的大连。成茗惊人的才气震撼了我的心灵。内森，我知道你正在为征服成茗的心灵而努力。告诉我，你准备如何取得成功？”我说的是法文，我故意不使成茗听懂，然而夏野是懂的。
    “这是个秘密。”内森挤着眼睛笑着用法文说，“卡佳，我来中国的根本原因是……不提也罢！”
    内森的眼光忽然间落在夏野身上，他微笑着向他点头以示招呼后，内森调侃地改用德文说道：“卡佳，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在你的眼睛中，我看到了比以前更为明快的光彩，那是爱的神采。”
    成茗会意地微笑，夏野却是摸不着头脑了。
    这样的谈话很累，却是自在的很。但很快，大家便统一起来，一致决定用中文。
    没想到内森真是语言天才，短短半年多，中文达到这种程度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事实上，在巴黎我已经读了三年的中文。我的老师王小菲是个可爱而负责的中国姑娘。二十一世纪，是属于中国的世纪。不懂中文是很可悲的事。而且在很多中国人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振奋的希望。特别是教我学中文的王小菲，她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纠正着我对中国曾经的偏见。卡佳，假若我如今和你在莱茵河畔再次相遇，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的祖国自豪！”
    “我永远会为我的祖国自豪，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然而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感到羞愧。多年来，我一直身居国外，从来没有为国尽过心力。吴谦，成茗还有夏野他们，正在为撑起中国文化界的明天而努力。而我却还是贪恋在巴黎的生活，所以我更乐意在秋天回巴黎。”
    成茗迅速地看了一眼夏野，后者把头垂下。一切都没有逃过内森犀利的眼睛。
    “人生有很多事很难把握，卡佳。正确和错误永远都是相对的。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你的幸福在中国。当你的血液里融入了一种深情－－－一种对民族的责任感和对别人深深的依恋时，你的离开是种失策。哦，我可以使用你的中文名吗？”
    “岑露。”
    “人生不能拘泥于太多的条条框框。岑露，不要过于理智，否则你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你自己。”
    夏野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的沉默让人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痛楚。成茗挨坐在他身旁，爱怜地搂住他的肩。那神情，仿佛一个宽容的大姐对一个犯错的小弟一般。
    “内森，别尽谈我，这样显得我们太自私。你看，成茗和夏野都不吭气了！”我有些不安。
    “好吧，岑露。”成茗这时站起来说，“我来出一个文字游戏：就是把人名描绘成一幅画或一个故事。我来示范，以我们四人的中文名－－岑露，夏野，林深，成茗为开头。”
    “你的中文名叫林深，为什么？”
    “他原本取名为林森，五根木头，两片林子，全是栋梁之材，这家伙好得意。完了我告他，木头是呆子之意。他才如梦初醒。我们的中文可是一词多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咋行呢？”成茗的话逗得我们都笑起来。而成茗在笑过之余，就这样开了个头：
    “在夏天的原野上，盛开着一簇清幽的百合，洁白的瓣上滚动着早晨（岑）晶莹的露珠。远道而来的跋涉者，不忍心摘下这柔美的花瓣，但干渴的舌头禁不住舔了舔露珠。他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犀利如刀。他看见前方森林深处的一张年代久远的石桌上，搁着一杯陈（成）年的香茗。”
    “你这故事开头可真棒！”夏野赞许道，“成茗，你再提供几个人名，我接下去说。”
    “为了以示公平，人名这次由岑露提供。刚才忘了说一句，无论姓或名，均不得重复，亦不得谐音。”
    我拿过纸，依次写下“杨霖，叶佳，白岩，柳荷”。本想写“佳叶”却不知她姓什么，为方便写成了“叶佳”，而柳荷也不是我随意胡诌的，好像是从哪儿听来过的。
    夏野开始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跋涉者走进森林，离石桌三四步远，有着一幢坚固的房子，是用海边白色的岩石砌成的。旁边竟还有一个人工的美丽池塘：清凌凌的水，是上帝扬（杨）手撒下的甘霖。池边，绿柳成荫；池内，红荷争艳。跋涉者无意欣赏美景，他急于看石屋内的主人。然而屋内没人，满是尘灰的椅子上，搁着一本书，书页都泛黄了，却悠悠地掉出一片叶子，上面用钢笔写着‘佳，永远等待你。’”
    “好！”内森鼓起掌来。
    “夏野，你给岑露列出四个名字。”成茗指示夏野。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慢慢地写下“蓝漪，田甜，安怡，吴忧。”
    “不行，夏野，你给的人名全是快乐的意境。重新来过。”成茗看来不饶夏野。
    夏野再次沉思后写下“蓝漪，凌风，江榕，梅霜”。
    成茗却再次叫起来：“凌和林深之林谐音。换一个。”
    “可是成茗之成与岑露之岑也是谐音。”夏野反击道。
    成茗没词了，但内森却帮腔说：“那是两回事。成茗之成与岑露之岑鼻音不一样。成茗之成是后鼻音，岑露之岑是前鼻音。”
    我的天哪！这个意大利老外的中文学得比我都好。我从来就分不清什么卷舌平舌前后鼻音的。
    “那你敢说早晨之晨与岑露之岑，陈年之陈与成茗之成，凌风之凌与林深之林都能对上号？”夏野问，语势很是逼人。
    “前两个我不打包票。但两个林凌，我敢说是完全一致。”内森抱着肩，俨然一副语言学家的气势。
    真服了他了！夏野只能败下阵来，把“凌风”换成了“田霏”。
    该我来讲述了！
    “跋涉者吃惊地发现那不是书，而是一册日记。日记的主人砾满含激情地记录了他和佳的一切。这是部爱情的史诗：他们相识在冬天，田野间弥散着浓重的雾气，老梅树在风霜中傲然挺立，含苞的红梅目睹了他们最初的一见钟情。他们的爱情成熟在浪漫的夏季，江边秀挺的榕树的浓荫下，他们炙热的爱达到了升华。秋天，一个霪雨霏霏的日子，蓝色的荷花池泛起阵阵涟漪。佳准备远行。”
    讲完我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像是我自己的故事？
    “岑露，你用雾气代替了霏字，一错；清水池成了蓝水池，二错。”成茗可真会鸡蛋里挑骨头。
    “但霏本身便是雾气之意。何况，后面还有霏霏一词。”夏野为我辩解道，“而蓝色与清水并不矛盾。”
    成茗便微微笑了笑，看着我的目光带着深意。
    “林深，这下轮到你大展身手了！把你的功底亮出来。我把结尾留给你，请别辜负我的厚望，千万千万！”
    成茗说着在纸上写下“吴忧，安幸，万楠，黎星”。
    我紧张地注视着林深，我希望他能给佳和砾一个最美丽的结局。
    “佳的离去让砾备受煎熬，在思念与等待的日子里他日益憔悴。终于有一天，佳回来了，明眸中闪着……哦，不对。我重新说。佳回来了，像一个纯洁的天使飘到了砾的怀抱。石屋中的他们，过着世人艳羡的生活：无（吴）忧，平安，幸福。但这是砾的一个梦。当砾醒来时，万般孤寂苦痛，他只能一人对着黎明的星空喃喃（楠）自语，祈望他的佳能够回来。在祈望中砾走完了人生。
    “跋涉者合上了日记。他默默离开了石屋，继续新的征程。完了。”
    “这是结局吗？”我怅然若失。
    “不，这不是真的。”夏野的眼睛突然润湿了。
    “你很残酷，我把那么多的好词留给你，你竟全用到梦境中去了！”成茗皱着眉说。
    “梦是缥缈虚无的，现实是清晰明了的。我很抱歉制造了一出悲剧。人生不能只有祈望，美好的东西往往是要争取的。砾如果随佳远行，生活不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佳如果不执意远行，砾还会在祈望中死去么？”
    内森的眼睛里充盈着冷静和睿智。
    “可是，我开头写的陈年老茶，原野百合竟无人照应。”成茗想转移我们的心情和话题，“可见，在座的，文法都差了一等。”
    “不愧是大作家。”内森笑笑说，“浪漫情思都得首尾呼应。哦，对了，我很有意见，我竟没列名字，仿佛我不会取名儿似的。”
    “我真怀疑。”成茗正色道，“你在国外绝不止读三年中文，倒像是学过三十年似的，功底如此扎实，实乃罕见。林深，你老实招来！”
    内森的嘴角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事实上，各位。我对前后鼻音之类的也是全无分辨能力，刚才压倒夏野，靠的是气势。我首先申明这一点，是为了不误人子弟。其次，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八十年代我留学美国时，与我同租一室的男孩是中国人。我教他意大利文，他教我中文。彼此都认真。每周一三五讲中文，二四六讲意大利文，星期天便讲英文。对中国的文化我很早就有一定的了解。算起来没有三十年，但二十年是绰绰有余的。”
    “你具有远见卓识。”成茗的语气让人难辩褒贬。
    “那你为何从不和我讲中文呢？”我疑惑道。
    “我喜欢留一手。”
    这么谈下去，天很快就亮了。
    “糟了！”成茗一拍脑袋，“今天下午我还得赶回北京。我约了一个文艺评论家。”
    “那赶紧休息一下吧！”内森抚着成茗的肩关心地说道，我们便知趣地告辞。
    “希望以后有机会与你深谈，林深。”夏野握别内森时说，“随时欢迎你到我们家来作客。”
    “是啊，白白浪费了两个房间，实在不应该！”内森把我们送出去时说，“卡佳，在你祖国的土地上，我祝福你心想事成！”
    “谢谢，内森。希望你在中华大地，在华夏儿女中，找到你的爱和你希望的一切。”
    
                   永恒三十：平地惊雷
        我终于在凌晨睡去。
    在梦中我看到了夏野，他被一条蓝色的巨蟒死死地缠住。我拼命地拉扯他，却怎么也救不回他。
    在惊悸中坐起，已经黎明。夏野依然没有回来，我感觉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
    回来吧，夏野，不要折磨深爱你的蓝漪！
    我的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哦，天哪，夏野一定出事了！我想起梦中那不祥的预兆，深深的恐惧弥漫着我整个心田。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像一头发怒的困兽，焦躁地在屋里窜来窜去。
    上午十点多钟，我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敲门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跑去开门。
    立在我面前的不是夏野，而是吴谦！
    吴谦面色阴沉，双眉紧蹙。
    “跟我走！”他简短地命令道。
    我的不祥之感在吴谦的神情上得到了应验。
    “吴谦，告诉我，夏野他怎么了？”我已经没法再等待，急切已使我失了往日的矜持，我扯住吴谦的袖子大声问道。
    他默默地扶住我的肩，目光无比哀痛。
    “昨天晚上，他碰上一伙持刀抢劫一名妇女的流氓，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够了！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天旋地转。夏野没有了，吴谦也没有了，世界也没有了……
    当我从浑沌中清醒时，发现自己坐在飞驰的车内，我的头斜靠在吴谦的肩上。
    “我们上哪儿？”我无力地问。
    “医院，看夏野。”吴谦的声音低沉却有力。
    “夏野还活着？”我恍然间被注射了兴奋剂，一下坐直了身子。
    吴谦避开我的眼神，他没有作声。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当我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可怕的沉默粉碎得无影无踪时，当我的胸口被一团棉花似的堵得喘不过气来时，他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
    “医院到了。”他说。
    我的腿在发颤，我的心在作无望的祈求。只要上帝把一个活着的夏野还给我，今生我便心满意足。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泪花乱溅的女人。当我们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突然间叫了我一声。
    那是夏野的母亲！
    “要不是为救我，他就不会死！”她涕泗满脸，“我这把老骨头已没用了，替了他才好呢！”
    夏野死了？平地一声惊雷，震碎了我最后的希望。
    不！夏野没有死！他不能死！
    我不顾一切地拉住一个医生。
    “请你千万要救活夏野，无论什么代价，只要他活着。”
    那是个须发皆白目光和善的老医生，他并不奇怪于我的举动，但他无限怜惜地替我拢了拢头发。
    “孩子，什么代价能抵上生命呢？”
    我怔住了。吴谦这时把我扶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来。
    “岑姐姐，我们去看夏野。”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的夏野，是一个生气勃勃神采俊逸才华出众的青年翻译家，我能把一具毫无生气冰冷苍白的躯体和他联系起来吗？
    不！我不能！在我生命中的夏野，是永远青春而焕发着活力的！
    “岑姐姐，夏野是为正义而献身的，他的死是光荣的，他是作为一个英雄而死去的。”吴谦开解我。
    我宁愿他不是英雄，我只要他太太平平地活着。
    夏野，当你挺身与歹徒搏斗时，你是否念起了我－－你的蓝漪？你离去了，却把一颗痛不欲生的心灵留给了你的蓝漪。
    夏野，你不是深恨你的母亲吗？你却救了她。我知道，你的见义勇为，不是因为那人是你的母亲，而是因为，正义，良心和社会责任感永远是你做人的准则。
    可是你那么年轻，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有多少优秀的文艺作品等待着你的翻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我在医院的走廊木木地坐了一个下午。对于我的木然，吴谦是束手无策。直到成茗赶到医院，他才算碰上大救星似的。
    “我把岑姐姐交给你了！”吴谦脱身说。
    我很奇怪成茗看见我竟泣不成声，而我却流不出一滴泪来。爱哭的我，在这巨大的毁灭性的打击前，哭不出声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成茗喃喃自语道，她紧紧搂住我的肩，“岑露，别把哀伤憋在心里，很伤身体的，哭出声来吧！”
    我还是哭不出来。我只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梦一般飘浮着，若有若无。
    最后，成茗陪伴我回了家。
    走进夏野的房间，环视四壁，什物依然。他坐在电脑前凝思专注的神情恍如昨日。
    “夏野！”我大叫一声，扑倒在他的小床上，“你会回来的，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睹物思人，痛上加痛，我一下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夜已经很深了。成茗正坐在我旁边焦急地注视着我，见我睁开眼睛，她竟笑了。
    成茗站起身来，从厨房里端了碗她刚做好不久的绿豆稀饭。
    “岑露，吃一点吧，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心。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身体垮了可不成！”
    我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但面对成茗那双洋溢着关切和温情的眼睛，我没有语言拒绝。我拿过碗来，勉强吃了几勺。味道如何，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想向成茗说些感谢的话儿，可不知为何，我说不出来。
    成茗拿开了碗，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又测了测我的脉。
    “一切正常。”她向我笑了笑，那神情仿佛是我的姐姐。我心中一阵温暖，不觉握紧了她的手。
    “睡吧，我陪你。”她温和地说道，同时熄灭了灯。然后她在我身旁躺下。在黑暗中我们都沉默了。
    “在夏野面前，我很惭愧。”成茗终于开口说道，她知道我定是没法安睡，干脆与我谈起夏野，“如果我碰上这事，准会毫发无损。在《秋叶》中，我呼唤着真诚，呼唤着正义、良知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小说毕竟只是小说。现实中的我，做事首先会考虑值不值，我很自私，也许这也是因为过去栽过太多的跟斗。现在想来，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是在于价值。夏野用他的生命给我上了重要一课。我很荣幸拥有夏野的友谊。”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触摸着我被泪水浸湿的脸，“你终于流泪了。岑露，哭吧！你的泪水虽然无法拯救夏野，但能使你好受些……”她说着声音哽咽住了，而我，则扑在她怀内抽咽起来。
    “成茗，夏野死得太不值得。他的母亲，本来就是绝症，来日无多，何况他平日是深恨她的。可是……如果夏野活着，前程、事业哪一样不会光辉灿烂？他太傻了！”
    “岑露，但愿你的话只是出于爱情的自私。夏野的死，是他精神的升华，而精神是超越于生命的。你不理解他的精神，你会愧对他的爱和深情。”
    成茗的手轻柔地抚着我的背，但她的话很严厉。
    “诚然，夏野活着，可以成为最著名的翻译家，他的人生也能达到一种境界。灵魂的高尚并不意味着名誉。他抛弃了青春、生命、事业和爱情，无怨无悔地死去，为了社会匮乏的正义和高尚。那么他逝去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完美，是一首壮丽的史诗。”
    成茗冷静地剖析着生命和死亡，精神和存在。对夏野的死，她很沉痛，但她一方面又赞赏他的举动。这种沉痛和赞赏是深植于理解和真诚之上的。
    可是我没法冷静，也没处渲泄。我所希望的夏野，是能够和我在浪涛夕阳文学之中，慢慢磨去青春的岁月，用美好快乐的心灵走完人生。
    镌刻他不凡生命的纪念碑，不是他的热血和早逝的生命，而是他的著作。
    灿烂的星河中，会闪耀他永恒的光彩。而那光彩，是数以亿计的文字聚合而成的。
    我没有成茗那般豁达，毕竟，我和夏野的生命被情感的纽带紧紧地系在一起。在我的心中，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生命的完美，壮丽的史诗，都是空而缈的东西，于死去的夏野，于活着的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可以舍去躯体外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只要夏野，活着的健康的夏野。
    
                永恒３１：破碎的＂ＦＯＲＥＶＥＲ＂
        下一期的《华夏之声》刊头上罩上了哀悼的黑色。在社会新闻版的显著位置刊登了夏野的事迹。文艺版有成茗写的《我哭夏野》一文，写得很动情，但动情处却透着理性的深沉。读着文章，我的心中掠过难言的不快。《华夏之声》是把夏野作为精神的化身还是作为宣传的工具呢？文艺只是为政治服务吗？
    可是，我没有权利怀疑成茗和吴谦的真诚。是他们，陪我度过了那最最难捱的几天。特别是成茗，她那种真切的关心是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的。我也没有权利批评《华夏之声》，它的办报宗旨曾经是我极力称道的。
    我没有出席夏野的追悼会，直到夏野的遗体火化我都没去看他一眼。我希望自己今生永远保留着对夏野的美好记忆。
    夏野并没有被追认为烈士，也没有被承认是个英雄。因为他救的是他的生母。夏野是作为一个平凡的人而死去的，除了《华夏之声》的报道多些外，其余的文联各报只相继登了个讣告而已。“寂寞身后事”是因为他深恨的母亲。正如武松打虎，众人称之为英雄，而李逵打虎，充其量是孝子而已。夏野的母亲，给了夏野痛苦的童年，又破坏了他一世的英名。
    成茗显得愤愤不平，但我已失了生气的气力了。烈士也好，英雄也罢，总之，夏野是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但文坛的绯闻却把我给牵扯进去了。作为翻译界崭露头角的新秀，夏野在文坛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而我这个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姐姐，在他死后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脏水泼在身上，怎么洗也没用。但我终于无法保持沉默，我在悲愤中写了篇《清秋的期待》。
    秋天，是夏野的生日，是香山红叶流丹的季节。我和夏野原是准备秋天举行婚礼的。可是盛夏那场突兀的事件，摧毁了一切的一切。
    《清秋的期待》的副标题是“致夏野”。在文中，我详尽而深情地回顾了与夏野的相识、相处和相恋。写此文的时候，我的心中充盈着哀痛，爱到深处方知痛。当我放下笔时，我发现自己连日来的压抑和痛苦稍稍去了些。我是幸运的，我拥有夏野完整的爱，夏野也是幸运的，他拥有我对他由爱的深情衍生出来的无限思念。
    九月二日，夏野离世已逾两周。穿上一身素白的裙装，带上夏野的骨灰盒，我在海滩边一处荒凉的角落里，焚化了法文版的《秋叶》，焚化了《清秋的期待》。我把飞扬而落的纸灰并入他的骨灰盒里，我的清泪滴在了里面。
    租了一只小小的汽艇，我一个握着方向盘，驶入了大海。大海缓慢而悠悠地起着波涛。我把夏野的骨灰盒打开一点，把我的手伸进去，抓起一把，捂在脸上，然后决然撒向了大海。
    生有影，死无踪，是夏野的心愿。
    安息吧，夏野，在大海广阔的怀抱中，带着蓝漪对你今生永恒的爱，带着你对蓝漪永远的深情。你不会寂寞的，蓝漪的心永远伴着你。
    大海咆哮起来，浪花溅湿了我素白的裙装。
    我把一只葫芦型的飘流瓶扔向了大海。瓶里放着一枚图章和我用中、英、法、德四国文字写的地址。图章是我精选上等玉石制成的，上面刻着“夏野”，旁边有一行小字“生辰快乐！岑露２００７年９月２日”，那是我准备送给夏野的礼物。如今他去了，安息在自己深爱的波涛中，那么让这枚印章，带着我的深情，也流向远方吧！
    夏野，假若你能听见我心的祈祷，那么用你的灵魂推动波浪，把这个漂流瓶送到远方，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手上。我相信，那个小精灵便是我们爱的化身。
    我慢慢踩住发动机，汽艇向岸边驶去。
    我走上岸去，一个可爱的孩子，蹒跚着向我跑来。他张开双臂，明朗天真的笑靥在阳光下似正开的鲜花。
    我把他抱起，微笑地亲了亲他。我的泪沾湿了孩子柔嫩的脸颊。孩子的母亲替我们拍了张照。
    “你脸上的苍凉透着女神的庄严。”她关切地看住我道，“但你的气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我放下孩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离开了他们。匆匆奔到西饼屋，我赶着去拿几日前订做的生日蛋糕。
    夜晚，小屋一片寂静。我点燃了红烛，熄灭了灯光。烛光映着精巧的蛋糕，上面用蓝色缀成的字跳跃着。
    我含泪念道：“夏野，FOREVER，岑露。”
    摇曳的烛光，润湿的眼睛映出的字迹模糊而黯淡。
    倒上两杯清酒，轻轻吹灭红烛，夜的黑暗和死寂如柔韧狭长的带子束住了我流血的心。
    默默地呷了口酒，什么味儿也没有。也许我的味觉已经麻木，而我的视觉也不怎么好，缤纷的世界已经骤然变得苍白枯冷。
    这是生活的惩罚吗？这是命运的多变吗？
    三十四岁的我，爱情之舟曾几度搁浅。当我终于再次扬起爱情之风帆时，当未来的生活正向我再次展示魅力时，和我同舟共济的人已经悄然逝去。
    我们的爱，不是惊心动魄，亦不是浪漫离奇。我们的爱：平凡、深挚、朴质。
    夏野还未到三十。今天是他二十九岁的生日。天妒贤才。二十四岁的聂耳，曾溺死于横滨；而三十四岁的周瑜，在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之后，气病而死。但他们的死都带有一定的偶然和必然。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心爱的夏野，竟死于同胞残忍的刀下！
    他非凡的才华，他锦绣的前程，他远大的抱负，他严肃的许诺，都将随着他青春生命的逝去而一道逝去了。
    他值得吗？他值得为他深恨的母亲去死吗？他值得用年轻的生命唤醒冷漠的良知吗？
    他应该活着。
    什么代价能抵上生命呢？
    无论生命或乐或苦，或甜或涩，生命总是最可宝贵的。庸碌的生，轰烈的死，都不是生命的原义。
    生命的原义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夏野，你知道吗？
    那流质的水晶般纯洁莹润的眼睛只能在记忆和梦魂中找寻了，那侃侃不乏深见的谈话已成了昨日飘散的云彩了。夏野，你可知道，你的离去给你所爱的蓝漪留下了怎样的苦痛和创伤！
    死寂的黑暗中，我坐了很久很久。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在麻木中，不再低语，不再痛泣，不再思想。
    微白的黎明的曙光映在我房间的桌子上。
    我慢慢地回过神来，拔去蛋糕上的红烛，用一把锯形的塑料刀切开蛋糕。我的心痛得厉害，仿佛有把刀在切割我伤痕累累的心。
    我的手抖颤得厉害，原想把“FOREVER”这几个字母完整地切成一块，却终于切碎了这个字。
    也许，永恒这个字眼不是我今生所能使用的。
    我饮下了属于我的苦酒，我吃下了属于我的蛋糕。
    带着属于夏野的那一份，我来到了黎明的海边。
    微明的天空中闪着两颗星，那是夏野明亮而深情的眼睛吗？
    海水漫上我的脚踝，冰凉而刺骨。
    我把杯中的酒洒向了大海，连同杯子一道。
    我把蛋糕连盒子，红烛一起放入了大海。海浪把它们都带走了，连同那个破碎的“FOREVER”。
    永别了，夏野，我心中的最爱！
    
               永恒３２：自酿的苦酒
        夏野没有留下遗嘱，海滨小屋依照法律程序留给了他的母亲。但那个病入膏肓的妇女又把这房子送给了我。
    “只有你，岑露，才有权利使用夏野的东西。”她说话时泪水涟涟，爱子的死加速了她的病情。
    怀着巨大的伤痛，我默默整理着夏野的遗物和遗稿。我翻到了他的日记簿。他自幼有着记日记的积习，日记通常是用法文写的，那是奶奶为了培养他非同寻常的语言能力特意布置给他的功课。从六岁到二十九岁，二十多年的人生，日记积了一箱。我没有打开任何一本日记，我只是照原样放好它们。往后的岁月会很长，我会有充裕的时间品味他曾经走过的人生。可是现在不行。我无法平静。
    保险公司为我送来了五十万的赔偿金。我是夏野人寿保险的受益人，尽管我们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
    《秋叶》的版权费等共计十五万美金。我把这两笔资金分别汇给了希望工程办公室和中国翻译家协会。
    我的举动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好评和一致的盛赞。可是我不是靠夏野沽名钓誉的人，我拒绝在媒介露面。
    欣慰的是，法文版《秋叶》的销量出奇的好，在第二次印刷时，加进了夏野和我在香山的合影，也加进了作者成茗写的纪念夏野的散文《生命的长青藤》。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日子，我离开了中国。
    北京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吴谦为我送行。
    “岑姐姐，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需要你，希望你能够回来。夏野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事业和精神却是在的。”
    “我知道，吴谦。我会回来的。只是思想的改造，人性的觉悟太难了些。我不合适《华夏之声》，起先我就明白。”
    “可是会有更重要的事合适你。北大的校长欢迎你去任教。岑姐姐，青年的心纯洁无邪而充满活力。与他们在一起，你的心灵会永远年轻。”
    “我会考虑的。”
    我上了飞机，飞机平稳地飞行在蓝天。
    苍茫的云海间，我看到了多日不曾记起的保罗和卡尔。
    
    没有想到保罗会来接我，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间，当我每次结束旅行，回到巴黎时，他总是在家等我。
    将近有一年没看见保罗了，当他平静而不失礼貌地向我伸出手时，我恍然有种心灵的震颤：保罗，已经不再是我曾经拥有的保罗。我们曾经的爱，已被我们的双手共同埋葬。
    “卡佳，我知道你经历和承受的一切。”保罗拿过我的提箱，“噩梦都有结束的时候。”
    保罗说话的神情非常严肃，我感觉到他的真诚。但这真诚中，已没有往日的亲密。
    我很想哭，可我的泪泉已经枯涸，而自尊不允许我在他面前流泪。
    “谢谢，保罗。”我的语气中有着遥远的生疏。
    机场到家的漫长的路程间，我们都沉思未语。
    走进我们的花园，朵朵鲜花在秋阳中扬起了可爱的脸儿。在花园的一角，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棵新栽的小枫树。那火一般燃烧着的叶子，显示着它强劲的生命力。已是十月，香山上满山的叶也该如火一般炽烈，可我永无勇气去撷取那艳如血、红如火的叶了……
    “那是卡尔在今年三月十二日栽下的。他记得那天是你的生日，而小菲告诉他那日是中国的植树节。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栽了棵小枫树。他说他喜欢那红红的叶，妈妈肯定也喜欢。”
    清晰地记起，三月十二日，在北京的香山上，夏野和我共同栽下了一棵青松。生命该如青松般长青，生命亦该如丹枫般炽烈！但生命却转瞬即逝。当时手中捏着的那枝白色的康乃馨，是否是种生命的预示呢？
    我默默地低着头，抚摸着这棵小枫树。火红的枫叶间，我记起泰戈尔的名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夏野的生，是绚烂的生吗？他的死，是静美的结束吗？好像都不是。
    保罗扶住我，轻声说：“你受的刺激太深了，卡佳，只愿你坚强。拿出积聚的勇气来，你依然要面对生活。”
    像从前一样，他把我拥在怀里，安抚着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的话语似一帖柔和的舒缓剂，抚慰着我久久伤痛的心。
    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我想我还是会乐意做保罗的妻子，他是个多么好的丈夫啊！为什么我当初一定非得离开他呢？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呢？
    因为我不懂得珍惜。十多年来，阿格尼丝的绿玉手镯一直套在我的手腕上，她的故事曾影响过我年轻的心灵，可是我终于免不了她的悲惨结局：在孤寂中死去。虽然我和她走过的人生不一样，但我们终于还是会殊途同归。
    一切不可能重新开始。也许当去年冬天，我离开巴黎时，便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情感的修补，是那么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我们都不是高明的修补匠，我们的自尊，也不允许我们去作无谓的修补。何况，我的心已随着夏野的逝去而碎裂了，我不可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保罗身边，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里，保罗对我倾注了他全部的爱，真诚和热情。可是我呢？……我是应该感到抱歉的。
    我还是欲哭无泪。那无根的雨水已经随着生命的激情，人生的遗憾和深深的痛苦一道转悠在流血的心间。
    坚强起来，岑露，你是岑勋和白晶的女儿！
    “卡尔呢，保罗？”那声音怎么听也是别人的。
    “应该也回家了，或许和小菲出去买东西了。”
    “哦？”
    “好好休息几天吧，卡佳，你瘦得形销骨立了。走，上楼去，看看卡尔和小菲为你布置的房间。”保罗怜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但他言辞中提及的“小菲”让我不由得一个激灵，我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跟他上了楼。
    这是我的房间吗？淡蓝色的窗帘，淡蓝色的床单，淡蓝色的被褥，一色的淡蓝。
    “那是卡尔为你选的颜色，他是看了客厅那幅《永恒》后激起的灵感。喜欢这颜色吗，卡佳？”
    母性的爱在我心中苏醒，能不喜欢吗？大海，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在桌子上放着卡尔自制的一张小卡片，上面用彩笔写着：“妈妈，欢迎你回来。白岩。”那是用中文写的，笔划虽稚嫩，字却是齐整有力。
    “这是卡尔写的？”我简直不敢相信，卡尔的字能写这么好。
    “是的，卡佳。小菲告诉他，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坚持要卡尔每日练一个小时。”
    “我离开的日子，卡尔的中文一定学得很好。”
    “我想是这样，小菲是读心理学的，善于揣摸儿童的心理，又非常热爱孩子，卡尔很乐意听她的话。”
    小菲，小菲！我听着不知为何很不舒服。
    正说着，卡尔和小菲回来了。
    我的卡尔，迈着健壮的小腿向我奔来时，突然停住了。
    “不对，我的妈妈是短头发，你不是妈妈！”
    我和保罗相视而怔。
    “可是，卡尔，短头发会长长啊！别担心，那是妈妈！”小菲温柔的细语。
    卡尔走到我跟前站住了，他向我张开他的手臂。我蹲下去，他便搂住我的脖子，亲了亲我。
    我抱起他，小家伙很沉。
    “你真是妈妈？”卡尔的眼神中有着陌生。
    我无言地点点头。
    “小菲阿姨说，你从很远很远的中国来，是吗？”
    我放下了他，心中有种难言的歉疚。我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我是自私的，在远离卡尔的日子里，我失掉了母亲的责任。
    “来，卡尔，你不是给妈妈买了很多东西吗？拿给妈妈看看，让妈妈高兴高兴！”小菲甩着她的长发说道。
    卡尔便高高兴兴地拿过一个大袋子，里面满是吃的：巧克力，棒棒糖，苹果，菠罗一大堆乱哄哄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饶有兴致地取出来递给我。最后他拿出了一根蓝色的发带。
    “那不是给你的，那是给小菲阿姨的！”他宣布道，“小菲阿姨的长头发上束一条蓝发带，很漂亮！很好看！”
    “可是妈妈的长头发上束一条蓝发带，也是很漂亮的！”保罗试图影响卡尔的举动。
    卡尔用那双灵活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菲，他决然摇着头，那双清澈明净无邪的孩童的眼睛里却带着执拗。
    “不！我说过要送给小菲阿姨的，决不能言而无信！”他的语气似成年人般的斩钉截铁。
    我这时注意到小菲，这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子，才二十七、八岁，很娇小很柔。星般闪耀的眼睛，透着才气，也透着温情。
    在她与保罗微笑和对视时，我看到了他俩缘自生命本能的默契。是的，小菲能成为保罗十全十美的妻子，卡尔十全十美的母亲！
    
    和保罗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我放弃了对卡尔的监护权，因为我自认不是个好母亲，我也放弃了我应得的部分财产，因为我愧对保罗。
    我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财产，除了一颗破碎的心之外，我一无所有。
    保罗请我喝咖啡，他向我谈起我们共同的儿子。
    “卡尔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卡佳，你随时都可以来看他。”
    “不！他幼小心灵的记忆中不该有我的影子。让小菲做他的母亲吧，他爱小菲。”
    “小菲？也许小菲可以取代卡尔母亲的地位，但小菲永远只是卡尔的阿姨。你是卡尔的母亲，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我不愿意卡尔受伤害。”
    “这不是伤害。生活虽然残酷而现实，但事实总是事实。在美丽的谎言和严酷的事实间，卡尔应该更乐意选择事实。是的，他的父母离了婚，但这属于再正常不过的。”
    “可是，他的身心会有阴影。”
    “卡佳，他会承担这一切。没有完美的人生和家庭，生命虽然会有缺憾，但他还是会幸福的，我们的爱依然会环绕着他。请你时时记着母亲的职责，那会使你在未来的岁月里感到人生的充实和幸福。卡佳，母爱的伟大与神圣是人生的一大财富，请你不要把这种可贵的财富从卡尔的生活中带走。”
    我喝了口咖啡，真苦！
    我想我的心会永远关注着卡尔的，我爱卡尔，他是我生命的延伸，可是，爱并不是单纯的拥有。
    我向保罗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这是一种对爱的承诺和责任。我不再是保罗的妻子，但我永远是卡尔的母亲。这是一条永远无法割断的血缘的纽带。
    “小菲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很幸运卡尔能在她的爱和关心下健康成长。”我轻声说。
    “是的。小菲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之旅中，她经历的磨难和艰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这个看似柔弱不禁风的女孩，比一般人更懂得珍惜，爱和尊严。”
    保罗沉思着说道。
    我低头搅我的咖啡，漩涡在杯中泛起。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问着自己，我知道这是多余。
    当我在法律文本上用颤抖的手签下我的名字时，我明白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你并不永远属于保罗，你只属于你自己。”艾琳娜的话唤起了我曾经的记忆。是啊，我自由了，永远！而自由的代价是孤独，是痛苦！
    “卡佳，对将来，你怎么打算呢？”保罗关心地问道。
    “我希望留在中国，做一个语言学的教师。”
    保罗的脸上掠过惊疑，但微笑很快把它扫平了。
    “平凡而伟大的工作。”他的语气中带着鼓励，“或许你会很合适。”
    我没有言语，我的注意力被店堂内的提琴声所吸引。这是一曲忧伤的法国民歌，是一个失恋的少女等待情人的回心转意。乐声凄婉而柔和。
    仿佛在哪儿听过这曲古老的法兰西民歌，记忆中的心弦颤了一下。
    那是属于丹的美好记忆！十二年前一个清风吹拂的夜晚，在“梦之春”，我拒绝了丹的爱情，生命的苦酒或许是从那时酿造的。
    是自己酿造的，也只能自己喝下去！
    
    看到这部写于多年前的小说,挺感慨的,岁月如梭啊
    今日是文中主角岑露的生日,呵呵
    看一眼
    再看一眼
    在明媚的春光里,读着自己所写的文章,很快慰
    在初夏的和风中，读着自己的作品，快乐掠过心间
    在细雨霏霏中,读着二十多岁时写就的故作苍凉的作品,很是感慨.
    现在真是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了,唉!
    赞
    真情,只是我杜撰的梦幻童话
    秋阳高照,惠风和畅,读<永恒>,感觉逝去的岁月,感受自己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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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一眼
    冬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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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的最后一天，看《永恒》
    混迹天涯十周年纪念日，心境有些苍凉，很吻合《永恒》的结尾
    炎热的夏天，看一眼有点苍凉的文字，让心情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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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美的文字，赞
    再读这部小说，发现好几个错别字，呵呵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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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六，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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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满
    白露已过，天气渐凉
    时间真快，转眼寒露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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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的冬日午后，再看一眼此文
    在漫天飞雪行走，寒冷清冽的空气让人欢欣
    @piaopiao2007 2006-03-13 11:42:39
    永恒（１３）生命就是爱
    一个女儿！
    一个头发乌亮、眼睛黑亮、皮肤光亮的女儿！
    1973年3月12日是我的节日，我作了父亲！
    升级为母亲的晶也满含微笑。
    晶说，孩子的手指纤长，要培养她弹钢琴。
    我说，孩子爱哭，得让她去当兵，好好锻炼锻炼！
    我们两个都说着不切实际的开心话。
    钢琴是买不起的，当兵是舍不得的。
    这是父母为我写的《成长纪事》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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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们以安慰，以平安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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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潇潇，看一眼《永恒》。
    赞
    明天是小说中岑露与保罗成婚二十年的日子。重新看一眼这作品，还是为当初的热忱与努力而感动。
    @总是如此沉默 2019-05-21 21:17:54
    感觉作者读过不少书，最近书荒，能推荐一两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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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姆的作品不错。《刀锋》、《月亮和六便士》、《面纱》、《寻欢作乐》这几部是他的长篇，有时间最好都看看，很有意思，很有回味。
    在某平台发文，但却总是因各种原因发不出去。比如这样的内容简介
    ”这是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夏雪晶，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亿万富翁的独生女儿，为报复父亲的情 妇何蔓, 不惜与艾 病患者叶星辉交往, 准备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在交往中,不觉与之暗生情 愫。然而在她的计划一步步顺利实施时，她遇上了凌难，这个谜一样的青年男子，俘获了她的芳心，也无意中把她带入了多年前的一桩悬案之中……“
    属于”内容敏感“。我真是无语了。
    真的很是郁闷！
    又到了“风刀霜剑”的严寒冬天了。继续努力！给自己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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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2-14 18:04:08  更:2021-12-18 18: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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